或说,以题目看,不晦涩也不复杂,题解不仅多余,专列一节,更有故弄玄虚之嫌。其实不然。世事和人事难说者居多,有些看似复杂的,却往往简单,看似简单的,却偏偏复杂。就我这一篇的题目,晦涩倒不晦涩,但说简单,可就有些绝对,是简单也有些复杂的。比如“追忆”,不就是要说一个死人的事么?是的,他已是死去的人,所以用“追忆”,但何以是“部分”呢?或说,没有人有本事把一个人的经世之事全部写出,这当然也说得通。但我的“部分”,不是因为没有必要,而是因为缺失太多。比如,他是做官的,他何以当官?如何当官?尤其是现在,尤其在现在的中国,仅这一面,就可以有许多追忆的好料。但是,很可惜,我对他的这一面,却偏偏所知极少,只记着他的几句“椅论”和“狗论”,还是听别人转述的,可靠性有几多,我不敢肯定,但既然说到了,加个塞写在下边,权作存疑——
“椅论”诞生于他在咸阳做官的时候。据说,一位朋友去他的办公室看他,做官自然是很忙的,也就自然不免要在办公室接见某个朋友。朋友看他,也不免看他做官的办公室。做官的办公室自然不免有烟酒,有西洋参,有的自然还有许多。也有桌子,有抽屉。抽屉里的东西只有他和抽屉知道,朋友即使不免想看,却不免不好意思要看。但只看见的,已足以让朋友赞叹了:
“这多啊……”
“噢噢。”
也不免有来汇报工作的,进门时一样地弯腰,脸上一样地带着一样的笑,以至于要让朋友相信,笑是可以和做砖瓦一样用模子做的。朋友又一次赞叹了:
“啊啊,真是的,你看……”
这一回他没“噢噢”。他笑了一下。然后,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发表了他的“椅论”。
“你以为他们是对我啊?”他说。
“不是的。”他把他刚才还坐着的椅子拉出来。
“是对着它的。”他说。
“不会吧?椅子在桌子背后的。”朋友说。
他摇着头,换了另一种笑,说:“谁坐这把椅子,他们就对谁笑。”
又说:“几年前,我也对它笑过。”
又说:“明天换个人来,他们同样那么笑。”
“噢噢。”朋友似乎听明白了。也许并不明白,因为“噢”完了,并没合上嘴,依然张着。
他拍拍朋友的肩膀,给朋友提了几条烟。
“别这么张嘴,拿去抽吧。只是,”他说,“别羡慕我这号人。”
然后,就到了西安,坐了另一把椅子。以做官论,自然是升了的。
却偏偏发表了他的“狗论”。当然也是私下发表,对另一个朋友。写成文字就是:
“做官不是人事,是狗事。对上,你是狗;对下,你和狗。”
凭他的“两论”,我完全可以猜测,他的做官,一定有过许多纠缠和事故,但我不愿我对他的这一篇追忆是小说,不能用猜测和臆想来敷衍。他这一面的纠缠和事故,在我不知的领域。符驮村的人也不知晓。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未必知晓。没办法,只能缺失。只能是“部分”。
这就剩下“符驮村人”了。我所说的复杂正在这里。为了这篇文字,我专门回过一趟符驮村,也去西安找过他的妻子和儿子。
“不是。符驮村不认这个人。”这是符驮人的一种说法。
或者干脆说:“符驮村没这个人。”
“符驮村人不做符驮人的事,算什么符驮村人!”
他们翻腾出许多事故,以支持他们的“不认”和“没这个人”。可是——
是不认,还是没有?
是现在没有,还是从来没有?
“不认”就可以是“没有”么?
若以国家可以开除一个人的国籍比照,“不认”也就可以是“没有”。但国家有开除一个人国籍的权力,符驮村人有么?
若以国家权力来自人民比照,符驮村人就该有这样的权力,他们不认,他也就不是符驮村人,可以是“没有”。
若以人民不能直接行使权力而必须通过政权来比照的话,符驮村并未举行过表决,村委会也没有发表过类似的通告,他们的“不认”和“没有”是不能算数的。
何况,还有另一种说法:
“敢说不是!他狗日的敢说不是!”
支持这种说法的依据很朴素,也很直白:
“他狗日的是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造出来的!”
这是说,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滋养了他爸他妈,然后才会有他,和狗没有关系。拉扯上狗纯属感情用事。
“他狗日的也是符驮村的水土和五谷养大的,养了他二十多年!”
这是说他的成长。
他生于符驮村,长于符驮村,二十多年后才离开符驮村,不认是可以不认的,但说“没有”,就和提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拉扯上狗一样,也属于感情用事。
还有他妻子:
“符驮村?符驮村是谁?”
还有他儿子:
“别提符驮村。别提。”
我不能感情用事。我是以人事档案中的籍贯为准的。
我一直很讨厌人事档案,也曾经和几个同事在一间地下室里整理过所在单位的人事档案,这一次的经历使我对人事档案的讨厌升级为厌恶。我厌恶里边的许多栏目,更厌恶里边的五花八门的材料,比如学习心得,比如审问一样的谈话记录,可比如的还有许多。但现在,在我要写这篇追忆文字的时候,我以为人事档案里的“籍贯”还是必需的,而且以为,一个人的籍贯是无法被开除的。
他的人事档案凡有籍贯一栏的,填写的都是奉天县符驮村。
二一筐好话
符驮村人的感情用事,不能把他推离开符驮村,他妻子和儿子的感情用事,也不能把他拔离开符驮村,反倒从另一面坐实了他和符驮村的关系。他们之间有着生与死的纠缠。这不是我的推测,我有过去知道的一些事故作证据,也有后来搜罗到的许多事故作证据。
但这样的纠缠,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就明了的。或者说,纠缠是已经纠缠上了,却彼此并不感到在纠缠。
比如他的出生。以科学的说法,那当然也是一个奇迹。别的不论,单就那多少亿个活蹦乱跳的精子,都在冲撞,都在努力,最终穿破卵子的怎么偏是这一个呢?如果是另一个,就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生命,另一个人了。这么想下去,是真要让人惊叹,也要让人骇怕的。
符驮村的人不会这么想,也不以为是什么奇迹。娶婆娘就要同房,就要做那样的事,要舒坦,也要生娃,天经地义。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件事,分阶段各挑一句,就是这样的:
“某某给婆娘弄上了。”
“肚子腆起来了。”
“快了。”
“生了。”
如此而已,和符驮村所有人的出生并不两样。
然后一天天长大。
看上去,符驮村的人像林子里的树一样,一棵一棵的,有的挨得近一些,有的离得远一些,但大致都是各长各的,各过各的日子。但大致也要打招呼或不打招呼,发生碰磕或不发生碰磕。他和来娃就碰磕过。
八岁的他和来娃提着小镢头去城壕里挖树根,挖着挖着就发生了口角。
来娃说:“你到别处挖去。”
他说:“别处没树根。”
“别处去。”
“不去。”
然后动了手脚。来娃比他壮大,压倒了他,左右连续一阵耳光,让他叫爷。
“叫爷!”
他不吭声。
又一阵耳光。
“叫爷叫爷叫爷!”来娃说。
他咬牙坚持着,不叫,也不动。
也许来娃以为他服输了,也许来娃感到累了,便松开他,提着笼子要走,或许已经走了,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手里的小镢头,照准来娃的小腿肚砍过去。
这是来娃没想到的。来娃没觉得疼,以为挨了踢,回头看他,或许想着再一次压倒他。
但血流出来了,也终于感到疼了。来娃捂着流血的小腿肚坐下去,“哇”一声哭了。
来娃妈来了,看着来娃的腿,然后又看他。
他提着小镢头,也看着来娃妈。
“你你你……”来娃妈颤着身子,口齿有些不清。
来娃爸也来了。
他看着来娃爸,以为要挨打了。
没有。来娃爸像不认识他一样,看了他好大一会儿,然后说:
“土匪。”
来娃爸抱起嚎叫的来娃了。来娃爸扭过头,又说了一声:
“土匪!”
然后,和来娃妈一起跑着给来娃疗伤去了。
类似这样的碰磕,符驮村都记得的,也会提起,只是,在不同的场合,因不同的心情和态度,说法也就不同。
比如,他带着勤务员回符驮村探亲的时候,他们是这么对他说的:
“能下手就能成事。所以毛主席坐牢了江山。”
来娃也在场,连连点头,说:
“就是就是。”
又比如:
“狗日的心太毒了!小时候就毒,下得了毒手!”
这是在他死后。他们已经愤怒了。他们想起了他们和他的许多事情。也包括和来娃的那一次。
来娃也在愤怒者之列。他满脸涨红,摸着终生没有褪去的疤痕,说:
“狗日的就是!每到下雨天我就腿疼!他个狗日的……”
但在当时,在他砍来娃小腿肚的时候,他们没有这么说,没有发现他们后来发现了的意味。来娃和来娃家也没有。在一个村子里,像这样打歪鼻子撕破耳朵的事时常会有,何况,来娃敷了几回药,好了。
再说到树上去。
有诗人写过这样的句子:
“他们像树根一样/纠缠在一起/一个人死了/就惊动全村……”
诗人写的是村庄,从树根上得到了灵感。
但人毕竟不是树。树根的延伸是有限的,纠缠也就有限。
还有,树挪了地方呢?挪出了林子呢?是可以不再纠缠的。人却不一定有树那么洒脱:
你走了是吧?你是从这儿走的!
你“狗日的是符驮村的水土养大的!”
你能走脱这种干系么?
也有可以走脱的。生在符驮村长在符驮村,然后离开符驮村,然后却不见有什么气候,走脱走不脱,在两厢都无所谓,走脱也就走脱了。事实上,这样的“符驮村人”也有不少,扳着指头数,是可以数出几十个人的。
但他是成了气候的,做了官的。
在当兵的那些年里,他就把扛长枪变成了挎短枪,带勤务员回村探亲的那一次,就已经挎了短枪,是军官了。
然后转到地方,是地方官。然后又许多年,忽儿是这样的地方官,忽儿是那样的地方官,不管是什么样的,从咸阳到西安,就证明是往高处变着的。
在符驮村,不单是“一个人死了就惊动全村”,有可能惊动的还有很多,比如过去的当兵,比如现在的上大学。按说,这完全是个人和他们家的事,但符驮村的人不会这么淡漠寡情。也是户族的事情。也是全村的事情。
所以,临走的那几天,他家里来过许多人,先是家门户族里的,然后是不是家门户族里的。女人手帕里包着几个鸡蛋,或者拿几双袜垫。男人呢?男人是不拿东西的。他们抽着烟,或者不抽烟,但都坐着,蹲着,沉思着,然后,会给他说几句话。
比如:“人是要奔大前程的,符驮村没有大前程。大前程在外边。”
比如:“听领导的话,别给咱丢脸。”
比如:“你得了光荣,也就是你爸你妈得了光荣。也就是咱家门户族得了光荣。也就是咱符驮村得了光荣。”
都是暖心的好话。都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可以装满一筐。
在符驮村的人看来,话和东西一样,是可以送人的。要不然,“你给某某带个话”,或者,“我只要他一句话”,这怎么解释?不是东西能让人带么?能给人要么?
掏心的话就更是东西了,也许还要比任何东西都要贵重。
当然,他很感动,每听一句,心里都会忽儿忽地发一阵热。
当然,他也吃了几个鸡蛋,其余的鸡蛋和袜垫留给了家人,然后,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坐着接兵的卡车走了。
当然,也背着那筐好话。
三另一筐好话
符驮村人在送他一筐好话的时候,是否就存了遥远的心思呢?
我以为,这样事后的臆测是不应该的,也有些不善。说给符驮村的人,他们会跳起来的:
“说他妈没×的话!谁知道他一定能成!”
“存心思也存在我们自家儿女的身上,说他妈没×的话!”
“说这话就该给他几个耳光,唾他几口!”
事实上,每一个当兵走的,都会接到这样的一筐好话。大多的情形是,当了几年兵以后,又回来了。符驮村的人和他们怎么样了?没怎么样。最多,有人会有几句感叹,更多的是连感叹也没有的。
也许在心底最深的那一层里存着吧?只是埋伏得太深,自己不觉得,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冒出来。
这该是有人说的所谓潜意识了。我没有研究过潜意识,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东西,符驮村的人是否潜怀着后来又转而为明,也就无法判定。
或说,就因为潜怀着遥远的心思,所以才给每一个都送,说不定有一个两个会成气候的。
这就是一种策略了,所谓“普遍撒网,重点收获”。可是,一个村庄的策略该要村人一起研究制定的,符驮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研究。
默契吧?爱人之间有默契,家人之间有默契,村人也该有的。
就算是默契的策略,也不见得奏效。比如刘西奇。
刘西奇是工农兵大学生,由当时的贫下中农推荐,村上盖了章的,走时也得过一筐好话,后来成了气候,现在是西安一家大公司的老板。村上修路的时候给他要过钱,给了。盖学校又去要,也给了。修另一条路再去要,却不接茬了。村长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说:符驮村的路是我家的路么?随后关了手机,怎么样呢?
“狗日的不认符驮村了!”
“狗日的回符驮村就摧他出去!”
这里的“摧”含有打和推的意思,打着推出村去。
说这话不久,刘西奇就回来过,似乎没有人真去“摧”。不但没有摧,还有人和他笑着打招呼呢。
可见,纠缠是有深浅之分的。符驮村和刘西奇之间的纠缠是浅而不深的。
总之,我不愿怀疑那一筐好话的真诚。就算他们怀着遥远的心思,但首先是希望他好的。他也发过热的。不仅当时发过热,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也不时会想起这些好话会继续发热的。谁敢说这一次次的发热在他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没起过作用?一点也没有?
何况,在他倒霉的时候,他们又送过他一筐好话。这在符驮村人的送话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他被“双规”过一段时间。
“双规”是个新词,大意是:在规定的时候和规定的地点交代(也叫说清楚)需要交代的问题。“双规”只适用于在党的且做官的人。据说,许多在党的做官的提到这个“双规”,就会色变,不尿也要打尿颤的。如果有哪个在党的做官的突然找不见了,人间蒸发了一样,没外逃也没自杀,那就极有可能是被“双规”了,等到再现人间的时候,十有八九是要交司法进监狱的。也有不交司法不进监狱却要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当然,也有没“规”出问题的,那就回家回单位,继续为人民服务。
他属于后一类,因一个案子的牵扯,“规”了一段时间,说清了。
但也变过色,打过尿颤的。
解除“双规”后,他回了一趟符驮村。尽管他已经越来越少回符驮村了,但这一次,他想回去一趟。
“我回老家一趟。”他说。
“为什么?”妻子问他。
“不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
“凡事一定要为什么吗?”
“唔,噢……”妻子似乎想通了。
“你呢?”
“不。”妻子摇着头。她对符驮村一直保持着警惕。父母死后,她就不再和他回符驮村了。他一个人回去的。
“啊啊……回来了?”他们很诧异。
“噢噢。”他说。
“不是说……没事了?”
“没事了。”
然后,家里来了许多人。有家门户族的,也有不是家门户族的。他们抽着烟,或者不抽烟,喝着他哥和嫂子端来的茶水,坐着,蹲着,沉思着,然后和他说话:
“啥叫‘双规?”
他给他们做了解释。
“这不和坐牢一样么?”
“一样也不一样。”
“打你了?”
“没有。”
“屈打成招的事古今都有。”
“我没有。”
“没有为啥拉你去‘双规?”
是啊,为啥?他们想不通了:
“没有的事为啥要问?没有的事为啥要拉到那种地方去问?能随便拉一个人到派出所问人家听说你是贼你偷没偷能这么问么?”
然后,他们就得出了结论:
“这不是问人哩,是害人哩!是明摆着臊人脸哩!”
然后,他们愤怒了:
“他们嫖客日的!他们婊子养的……”
这是骂,也是话,但不能推敲。拉他去“双规”的人未必是坏人,就算是坏人,就一定是嫖客和婊子的后代么?嫖客和婊子的后代就一定是坏人么?嫖客和婊子相遇不是为了生养,有生养是因为不小心,这样不小心生养出的后代能有多少呢?世上的坏事大多是办过正经手续的父母生养的人做下的——符驮村的人不知道这些么?知道的。可是……
这就是我说的那另一筐好话么?是的,上边列举的都是,包括他们的骂话。如此粗鄙的骂话也算好话么?也算。话的好坏不能以粗鄙和文雅区分。听这些话,在他不只是感动,也是一种享受。只有符驮村的人才能以这样的方式给他。
难道能怀疑他们在给他这一筐好话的时候,也存着心思么?
“难说。”这是他妻子的看法。
她缓缓地摇了几下头,眼睛有些湿了,又说了一句:
“难说。”
四辩诬
符驮村的人认为他妻子的“难说”是诬蔑。如果把他妻子和符驮村人的说法用对话的形式记录下来,就该是这样的:
他妻子:这些所谓的好话是在他解除“双规”以后说的。“双规”的时候怎么不说?符驮村的人呢?在哪儿?
符驮村人:你甭问符驮村的人在哪儿,你先说说“双规”的时候他在哪儿。你知道么?你也不知道!鬼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他在哪儿,咋和他说话?
他妻子:家里不能来吗?
符驮村人:哪个家?符驮村还是西安?问他哥和他嫂子去。多少人去打问过,连来娃也打问过。小时候砍过人家一镢头也去打问了。为啥要去西安呢?知道他不在家为啥要去西安?就是有一背篓的好话见不着他给谁说去?给你啊?
他妻子:那些天我像掉了魂一样,流的眼泪能湿透几个枕巾。单位的人不来了,认识的朋友不来了,符驮村的人也不来了。我是他的家人,不该安慰几句?
符驮村人:这么说证明你对符驮村不了解,别看你和他过了几十年可你对符驮村不了解。安慰家人是女人的事。你让符驮村的女人跑百十里路去西安给你说好听的话陪你抹眼泪么?这么怪符驮村不是也太过分了吧?凭你那股子啬皮劲儿,你不怕你家的枕巾不够要花钱买么?安慰你几句能咋?能把他从“双规”的地方安慰回来么?没问题他才能回来嘛。没问题他自然就回来了,不是么?
他妻子:要有问题呢?进监狱呢?
符驮村人:这就是两可的事了。也许符驮村有人会去监狱看他,也许不会。去了也没好话给他。进监狱就是坏人了。符驮村没有给坏人说好话的习惯。符驮村对每一个出去的人都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听领导的话,就是不让他当坏人做坏事。你要当坏人做坏事符驮村的人有啥办法?没办法。符驮村里没有国家主席,没办法给监狱的人说哎哎他是符驮村的把他放了,就是有国家主席也不能这么做!
他妻子:就因为他没问题回来了,你们又看见希望了,所以又送好话。
符驮村人:希望错了吗?难道你对他没希望?你会说因为你是他的婆娘。婆娘把希望承包了?别人不能希望了?世上有这样的理么?按时间算,符驮村的人比你早多了。他在符驮村捏尿泥甩炮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在符驮村的麦茬地里灌黄鼠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在符驮村上高沿低掏鸟蛋的时候你在哪儿?你说你和他生儿育女了,没错,符驮村的水土没养他你能和他生儿育女?你感谢符驮村还来不及哩,别给符驮村的人摆那个婆娘的谱!
他妻子:你们真让我恶心。
符驮村人:知道你恶心符驮村的人,早看出来了。既然恶心符驮村的人,就别说安慰不安慰的话。
他妻子:没错,早就恶心你们了。没想让你们安慰,躲都躲不及呢!多少人来过我家?缝纫机自行车买一个拿走一个买一个拿走一个。多少人拿过钱?过去工资少,三块五块,后来就三十五十。衣服袜子,什么没拿过?包括我儿子的铅笔盒作业本,连铅笔盒里的铅笔也不留下。再后来又让给这个给那个安排工作。你们真会说话!“你侄子在家没个事干你说咋办?”“咱儿子中学毕业了没考上你得管。”你侄子咱儿子,多亲!多动听的话!
符驮村人:再动听也没打动你,证明还不动听。去过你家的人有几个没看过你的脸色?你恶心符驮村的人,符驮村的人也恶心你呢!所以,有好话也不会给你说,他不在,也没人去你那个家。去干啥?看你的脸色啊?说实话,你的脸并不难看,可你的脸色咋就那么难看呢?一见符驮村的人,你的脸色咋就那么难看呢?
他妻子:几十年我们家成什么了?全让你们搅乱了。
符驮村人:全是符驮村人搅的?符驮村的人拉他去“双规”了?你这话说得太欺人了吧?咋个乱?不能吃饭睡觉了?不能屙屎尿尿了?不能生儿育女了?你们家你们家,这话也够动听的。如果和你较着劲儿说,你可别嫌难听。他是你男人,你是他婆娘,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往好听的说是夫妻关系,往不好听的说就是肉体关系。他和符驮村呢?是水土关系,血脉关系!
他妻子:是水土关系血脉关系就欠下你们了?就要对你们负责了?就要对全村负责了?
符驮村人: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这是古话。啥是好狗?咬狼的狗。啥是好汉?有情有义之人。一个人成了气候做了官,该不该给家门户族给村上人帮点忙解点困?能帮解不帮解成什么人了?你也是念过书受过教育的人,你自个儿想去。你给全中国的人说去,说给全世界的人去!事实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好像全符驮村的人都苍蝇一样粘到你家的门窗上了。就说找工作,让他给七十岁的人找工作了?让他给三岁的鼻嘴娃找工作了?他确实安排了几个人,等到再让他安排的时候,他死毬了,还整了符驮村一把,害了多少人!这话就不说了。人已经死了说了没毬用。
他妻子:是你们把他缠死的。
符驮村人:啊呸!这样的话!你听这婆娘的话。他明明得的是喉癌,咋是符驮村的人缠死的?啊呸!没听哪个狗毬医生说喉癌是人缠出来的。人有这样的本事?符驮村的人有这样的本事?有这本事就好了。符驮村人就发财了。符驮村成立一个缠人公司,生意肯定红火。求他办点事就是缠了?就算缠吧,符驮村的人也缠过刘西奇,咋没见刘西奇得喉癌?
他妻子:刘西奇聪明,不吃缠。
符驮村人:他也可以不吃啊。
他妻子:说来说去成他的问题了?
符驮村人:是你先把话说绝的。
……
平心静气一点想,符驮村的人说得也没错,他是可以不吃缠的。刘西奇一句“符驮村的路是我家的么”就挂断了手机,他却没有。他吃缠了,而且越缠越深,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缠是互相的,缠与不缠,深与浅,是因人而异的。
他为什么就不能和刘西奇一样呢?
“是啊,我至今也想不通。”他妻子说。
又说:
“他也是,到死都没想通。”
可见,他妻子也承认他有问题。
五关键词
婆娘
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婆娘,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说不清。
退回去几十年,还在当兵的时候,他是订过婚的,是邻村的一个姑娘。他们遇过面。父母问他咋样?他说我不知道咋说。哥嫂说好不好总有个感觉吧?他说没觉得好也没觉得不好。他走了以后,家里开了一个家庭会,统一了看法,以为他不好意思其实是有些满意的,万一他当兵几年没当出名堂又回来了呢?那就连有些满意的也找不到了。于是,就交了一部分彩礼,订了这门亲事。但不久,就接到了他的信,说组织上信任他,要培养他,婚姻的事却只字未提。家里犯难了。万一组织上要继续信任继续培养,进一步信任进一步培养呢?不行不行,这一桩婚姻要重新考虑。父母说这话我张不开口我不去说。只能哥嫂去说了。哥嫂绕了许多弯子,终于让媒人明白了他们要退婚,也要给出去的彩礼。媒人说定了的事要反悔是不道德的,但婚姻之事和其他事情不同,强扭的瓜不甜强扭也是不道德的,这话我可以给女方家去说,可以退婚,但给彩礼不是强扭的,泼出去的水揽不回来屙出去的屎塞不进屁眼明白么?哥嫂像扭了肠子一样一脸痛苦,一个说也是也是,一个说明白明白,又给媒人说了些谢承的话,了结了这件事。
果然,他连续几次得到了组织上进一步的信任,还上了一年军校。那些年,他的心思都在组织的信任上了,婚姻之事直到转到地方都没考虑,所以,那一次回家探亲带的是勤务员而不是婆娘。
到地方上的时候,他已过了三十岁。
符驮村有人说:“他可真能憋啊!”
符驮村另有人说:“志向大着哩!”
但终于憋不住了。也不想憋了。也有了不憋的资本,可以不憋了。他想找一个城里的有文化最好是上过大学的女性做他的婆娘。那时候找对象时兴“共同语言”的说法。在他看来,只有城里的有文化最好上过大学的女性才能和他有共同语言。当然,做官的三十岁的童男对女性也是有着很大的吸引力的。
就找到了她,师范学院毕业,在一家中学做老师,小他八岁。
符驮村的人又说了:“啊哈,难怪一直憋着,他想着不吃毛栗,是要吃仙桃的!”
也有人说:“人家能憋住也能憋出成果,有人硬憋,憋到死怕连毛栗也吃不上哩。”
他们说的就是她,他的婆娘。
恶心
有没有见第一面就对一个人感到恶心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能把话说得绝对。但他妻子对符驮村人的恶心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在时间和事故的积累中完成的。结婚前和结婚后的几年里,她对符驮村人不但不恶心,反倒是喜欢的。甚至,在她还没去过符驮村之前就喜欢上了。每听他提说到符驮村,她就会产生一种亲切感,还会产生无边的想象。
“皂荚树真能像铃铛一样响么?”她问他。
“当然,有风的时候,满树的皂荚就会响。”他说。
“皂荚真能洗衣服?”
“当然,符驮村的女人都用皂荚洗过衣服。”
“涝池还有水么?有一圈洗衣服的女人?”
“下雨以后才有。”
“那就下雨以后再去,和你们村的女人去涝池洗衣服,不用洗衣粉,用皂荚。”
也会提到某个人,比如来娃。
“他啥样的?会不会记恨你?”
“不会,小时候的事了。”
“多好的人!”
然后就去了符驮村。虽然和想象中的差距有些大,那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从来都是“看景不如听景”,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真去了苏杭,也会以为走错了地方,心生疑惑:这就是天堂么?哪怕是西湖,哪怕是三潭印月,哪怕是虎跑泉。符驮村能和苏杭比么?“我是爱屋及乌了。”她会这样说。
当然,她也见到了符驮村的人,得到了许多从来没听过的赞美话:
“多水灵。”
“白菜一样。”
“能掐出水来。”
“还有一肚子的学问哩。”
后一句能听懂,前几句似懂非懂。就问他。也许是故意的。
“水灵是什么?”
“好看么,歌里也唱水灵灵的眼睛……”
“噢噢,那白菜呢?我是白菜么?”
“是说你年轻,漂亮。”
“为什么不说成一种花?”
“在他们看来,花虽然好看,但不中用。”
“噢噢,那掐出水呢?”
“嫩嘛。”
她觉得他们夸人夸得别致又新鲜。
来娃也见了,平平常常的,抹起裤腿给她看小腿肚上的疤痕:
“你男人用小镢头砍的。别抿着嘴笑啊,当时口子可深了,血直往外冒。不过,是我先打他的嗬嗬……”
“还疼么?”
“早不疼了,嗬嗬。”
来娃放下裤腿,给她笑着,伸手拿了一颗他和她带回来的喜糖,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着。
她觉得符驮村的每一个人都很有趣味。来娃嚼水果糖的样子也很有趣味。什么是诗情画意?符驮村和符驮村的人就是。所以,这一段可称为“诗情画意时期”。
符驮村不免有人会去咸阳和西安,自然也不免去他们家。开始的时候,她也愿意他们去,递烟倒茶水,也削苹果,还有水果糖,走的时候还会抓一把给他们:带回去给娃们吃。
可是,前街有人盖房盖到半截了:
“匠人非要先付点工钱,不付就要停工,万一下几天雨我哭都没眼泪了,想来想去,头都想破了,就想到你这儿了……”
还有,后街有人给儿子娶媳:
“后天就进门,却要加两捆棉花,不给人家女子就不进咱家门你说气人不?我说棉花要钱买啊都这时候了你让我给你生钱去不成?我说日他妈不进门就不进门这媳妇不娶了,村上人都劝我说最后这么一哆嗦了千万别往气门里走,我就赶紧搭汽车来了……”
还有:“城里乡下可真是两重天。你看你娃,上学用的铅笔写都写不完,还有铅笔盒,我娃见都没见过,作业本是麻纸订的,两面写……”
还有的还有许多。
她没有心情递烟倒茶拿糖果了,不愿听他们说话了。再有人来,她就躲在卧室里,或者干脆出门去。回来的时候,家里总会少去一样两样东西。
“怎么这样啊!”
她难以接受了。这一段,可称为“怎么这样啊时期”。
然后,他哥看上自行车了,自行车就没有了。
然后,嫂子看上她的缝纫机了,缝纫机也没有了。
没有的还有许多。它们大部分去了符驮村,另一些去了他舅他姑他姨一类的亲戚家。
“符驮村的人怎么这么多啊!”她说。
“噢么,你不是去过么?”他说。
“你们家怎么那么多亲戚啊!”她说。
“噢么,要怪就怪过去不搞计划生育,像现在这样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就没这么多亲戚了。”他说。
这就到了“恶心时期”。
“恶心!”她说。
“你说谁?”他问她。
“你家里人!你户里人!你村上人!他们真让我恶心!”她说。
“噢噢。”他觉得她说得有些严重了。
“也恶心你!”她说。
“噢噢……啊?”他看着她。
这却是他没想到的。
六关键词续
肉体关系
在符驮村人看来,夫妻关系就是肉体关系,肉体关系也就是夫妻关系。猫可以叫咪咪,咪咪就是猫,一样的。
你要问:婚外情呢?是肉体关系,却不是夫妻。
他们会说:那叫不正当的肉体关系。
你再问:一夜情呢?
他们会说:那叫一次性肉体关系,要付钱的话,就是嫖客和婊子的关系了,这下你明白了吧?
所以,他们辩诬就可以说:“他是你男人,你是他婆娘,往好的说是夫妻关系,往不好的说就是肉体关系。”区别只在于,一个是文雅的,好听一点,一个是粗鄙的,难听一些。
是夫妻当然要一个床上睡觉喽,过性生活喽。但符驮村没有“过性生活”这样的说法。含糊一点的说法是“睡”,明确的说法是“日”。像“日久生情”这样的词语,他们也有他们的用法和解读,可以是:相处久了,就会生出感情;也可以是:肉体关系久了,舍不开了,就成为夫妻。他们对他们的说法很自信:世上所有的夫妻都逃不出这两样。
夫妻闹别扭打架呢?他们说,那就是“日久生事”了。
他妻子和他既有“日久生情”的时候,也有“日久生事”的时候。
他们的“日久生情”是不用说的,想也能想得出来。他憋了那么多年,正是精血气旺的时候。她呢?不但是城里的,“一肚子的学问”,而且,小他八岁哩!“多水灵”,能“掐出水来”哩!想想,这么两个人,在床上,也许顾不得到床上哩……如果他们是两只鸟,就可以用老话说,叫做“戏水鸳鸯”;如果他们是两个人的组合,就可以用一个新词,叫做“和谐社会”。至于怎么个“戏水”,怎么个“和谐”,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城里不是符驮村,不会有人问他们这号事,他们也不会口无遮拦地把他们的性事活动讲述给想听的人。这也是城里人吝啬的一个证据。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婆娘,说说有什么呢?大家乐一乐笑一笑嘛,又不是贪污受贿,说了有人追查你,抓你进监狱。村上也有人问过他,他笑而不答,也是城里人的脾气。吝啬吝啬,没劲没劲。
但“戏水”了,而且是“和谐”的,看脸上的气色也看得出来。
然后就“生事”了。“生事”和“恶心”有关。
那时候的她正在“恶心时期”,偏偏他哥来了。
她躲进了卧室。这个时期的她已经不愿见符驮村的任何一个人了,包括他哥。但客厅里的动静是能听得见的。
他哥蹲在客厅里的茶几跟前抽着他递过去的纸烟。他哥每次来他家都这么蹲着抽纸烟,和他说话,说他坐不惯沙发。但这一次,他哥连抽了几根纸烟,却没说一句话。他问他哥咋了?他哥说不咋不咋。他说不咋你咋不说话?他哥说想好了再说。他又给他哥点了一根烟。他哥抽了一阵想了一阵,说:你嫂子冬天给几个娃缝衣服做鞋纳鞋底,手都裂口子了,干疼干疼的。他说噢噢,给我嫂子带几盒凡士林回去抹着润手。他哥摇摇头,说:今年抹了明年还得抹,治表不治本。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治本。他哥说:你家三口人,不干重活,省衣服,缝纫机整天闲着不用是不是?他明白了。他说噢噢,用还是偶尔会用的,当然了,我嫂子……
卧室里的她一直恶心着,突然又一阵恶心,想吐了。
“唔啊!”
他听见了,进来问:“咋啦?”
“唔啊!”
他哥不抽烟了,站到了卧室门口,惊恐地看着她,问:
“病了?”
“唔啊——哇!”
她捂着嘴跑进卫生间,吐了一阵,吐出来几口酸水。
他跟到卫生间,“要不要去医院?”
她摆着手。漱口了。又回卧室了。
当然,恶心以至于呕吐是拦不住缝纫机的。
她坐在床边,一直坐到晚上。
他进来了,挨着她坐下,用一只胳膊抱着她的肩膀。
“吐了?”他说。
她的眼眶里似乎涌着泪水,她把他那只充满关切的胳膊摘开了。
“你我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还得不吃不喝你知道不?”她说。
她的眼眶里涌满泪水了。
“知道,可是……”他说。
他又一次伸过胳膊去,被她挡开了。
后来,这样的恶心以至于呕吐的事故还发生过多次。他一直以为人烦人的时候说“我恶心我想吐”只是一种情绪反应,生理上的恶心和呕吐只有看见什么不堪入目的秽物或生病的时候才会有。他妻子纠正了他:心理上情绪化的恶心是可以转化为生理反应,会真呕吐的。
一个恶心并呕吐过的人能和他戏水和谐么?就算她已经恶心呕吐过了,睡到床上了,可是,她会想起她的呕吐和为什么呕吐的。就算她拨着他的胳膊说算了算了东西已经拿走了再想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可是——
“想要就直接说啊,拐弯抹角绕来绕去你别动我真让我恶心!”
这不又想呕吐了么?
他知道她说的是他哥,又扳她的胳膊了,“算了算了想要东西难张口都这样的。”
“憨憨厚厚扭扭拧拧可怜兮兮一个模式,好像一个学校培训出来的一样的模式别动我,真让我恶心!”
这不又想呕吐了么?
他知道她从他哥想到其他人了。他放弃了动她的努力。
此夜没有肉体关系。甚至许多夜都不会有。人不是机器,没有电闸也没有开关,说不想就能不想?说不恶心就能不恶心么?
当然,两个人的肉体关系或者性生活发生问题的原因不会是单一的,恶心也不一定都会引起呕吐,摔门摔碟子摔碗同样会影响到肉体关系。
当然,不能说他们所有的肉体关系问题全都是符驮村的人造成的,我说的只是和符驮村的人有牵扯的部分。她妻子辩诬说的“我们家成什么样子全让你们搅乱了”,其中就包括肉体关系问题,说“全”是不符合事实的。
当然,他们也并没有完全杜绝肉体关系,因为有时候他们彼此也会想的。他们都是正常人,正常人身体里生长的东西他们也会生长,包括性冲动。实际的情形是,他们的性生活是在“生情”和“生事”之间穿插变换不断反复的,一直持续到他查出患了喉癌之后。他化疗过很长时间,她陪床。在此期间,他们也有过想的时候,但不能。她知道他时间不多了。她很可怜他。她想帮助他,安慰他。她用手。完事之后,她给他掖被子。他说“谢谢你”,脸上带着笑,声音虚弱到几乎听不见。她捂着鼻子流泪了。他也眼泪汪汪,又说了声“谢谢”。她哭出了声。她说你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他就不说了,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这也算一次肉体关系么?如果算,却是不可以用戏水与和谐来言说的。她又一次想到了符驮村,因为她认为他的病和符驮村的人有关。她又呕吐了一次。
没想通
这个词是从他妻子辩诬的话语里拎出来的。
他妻子:“我至今也想不通。”
还有:“他到死都没想通。”
就是说,他们都想过,无数次地想过,想得很痛苦。不但各自想,也一起想过。不说别的,只凭他们对正常的性生活的需要这一点,也应该在一起努力地想一想。
她:“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缠你?”
他:“他们不以为这是缠。”
她:“这个来要钱,那个来拿物,这个要安排,那个要工作。他们以为很容易是不是?把我们家搅成这样子他们想没想?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是不是?你欠他们什么了?欠了么?”
他:“他们认为是容易的,也是应该的。把我们家搞成什么样子他们不会想的,也想不来。这也不是欠的问题。”
她:“是什么问题?”
他:“说起来太深奥。要细想能把头想破。”
她:“你不理他们不行么?他们能把你吃了去?”
他:“吃是吃不了的,可是……”
她:“你就不能像刘西奇一样么?刘西奇能做到你为什么就做不到?你压根就没想从这种纠缠里拔出来!”
他:“我不想?我天天都想!一见老家的人我的头轰一下就大了,比身子还大。我也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不是刘西奇。我拧过我的大腿,揪过我的头发,你信不信?可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想拔却拔不出来。所以,你恶心他们,也恶心我。”
她:“就是。这么纠缠着,也有你的问题。”
他:“你想没想过你呢?你是我妻子,我想拔拔不出,很痛苦,你至少该理解一点吧?可是,啪一声,门甩上了;啪一声,碟子碎了;唔——哇!你恶心你呕吐了。然后,连你的胳膊也不让动了……这不也是纠缠么?”
她:“怎么怪到我了?”
他:“不是怪,是说他们和我的纠着缠着然后又变成了你和我的纠缠。”
她:“没有他们和你的纠缠,我就不会。”
他:“没有和他们的纠缠,我还算人么?你愿意和不是人的人做夫妻么?”
她:“刘西奇是不是人?”
他:“以符驮村人的眼光看,他就不是人。也不仅是符驮村人的眼光。我说过了,这很深奥。”
她:“没办法了?”
他:“没办法。”
她:“就这么你缠我缠要缠到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
她:“没尽头了?”
他:“有还是有的。”
她:“什么时候?”
他:“我死了以后。”
她无语了。她反省了一阵自己,觉得自己似乎也是有问题的。但是,她又有些不服气。
她:“我尽量不纠缠你,可我控制不住了咋办?”
他:“我尽量往出拔,可我拔不出来我咋办?”
她:“那就互相缠着吧,往死里缠。”
他:“也只能这样了。在官,是人也是狗;在符驮村,是人也不是人。”
这是诉苦,也是感叹。在他看来,人不一定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但却是最复杂的,牵扯的东西太多太多。就他自己吧,仅和符驮村的牵扯就已经复杂到了说不清也想不通。他挣扎过,或者说一直在挣扎。他没给妻子说谎。他无数次下决心要和刘西奇一样,可他做不到,也说不清想不通为什么做不到。
他甚至憎恨自己,因为他没法憎恨别人。别人都是有理由的,甚至是天经地义的,比如符驮村的人,比如妻子,比如拉他去“双规”的人。所以,他只有憎恨自己,也只能憎恨自己。
在他妻子拨开他的手不让他动她的时候,他想过自杀。这并不夸张,人在想不过的时候,拿别人没办法的时候,尤其是拿自己的亲人没办法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念头,用消灭自己以惊醒和惩罚亲人,让亲人后悔。但生命是一次性的,死了就不会再活过来。就算亲人惊醒了后悔了,愿意让你动她了,而你已经死了,没法动了,也就没法享受自杀的成果。你说我已经死了也就没欲望也不会想去动谁了,后悔让她后悔痛苦让她痛苦去吧我管不着了,那你算人吗?自己解脱了把永久的痛苦留给亲人你还能算人吗?你说死了的人是无所谓人不人的我还是自杀吧,那你就得有自杀的勇气。事实证明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因为他没有自杀。
他拧过自己的大腿,很疼,就不再拧了。在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之间,人更愿意忍受后者。
他也揪过头发。揪过两次。第一次揪下来二十三根,第二次揪下来十三根。查出喉癌住院化疗以后,他还有过揪头发的冲动,手伸上去,却没有头发可揪了。他很后悔他没保存那三十六根头发,要保存下来就好了,可以拿出来看看。可是,那时候他怎么能知道他会化疗呢?就算知道要化疗要掉光所有的头发,一个正陷身于纠缠的人,一个因纠缠而让自己和自己也纠缠着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雅兴呢?有雅兴会这么揪头发么?
关于两次揪头发的数量问题,即第一次多第二次少的问题,他是能想通的。第一次的揪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他四十多岁,头发还算茂密,一把揪去,揪下来二十三根并不算多。第二次揪已是跨世纪之后了,十几年的时间,日复一日的人狗变换,符驮村的这个那个,肉体关系的时有时无,诸如此类的因素再加上年龄的原因,头发由密而疏,由蓬勃而蔫软就是自然的了,除了自揪下的那二十三根,其他的均为自行脱落。到第二次揪的时候,他的头发几乎已到了要“地方支援中央”的境地,每次去美发店洗头理发,他都会委婉地提醒服务生要小心对待他的头发。如此境况下的自揪,数量的减少该在情理之中。当然,揪的时候本就潜存着怜惜,也是可能的一个原因。
他想不通的是,自揪头发是因为纠缠而情急,情急之下能自揪头发,为什么就不能从那个使他情急的纠缠里自拔呢?
还有,大部分的头发是自行离他而去的,各类的纠缠为什么就不能和头发一样呢?
还有,可揪的东西还有许多,比如鼻子,比如耳朵,为什么不揪鼻子耳朵而要揪头发?尤其是第二次的揪,头发已经很少了,怎么揪的还是头发?
还有,两次揪头发之后为什么要一根一根地数呢?
硬要解释的话,只能是:头发可以揪下来,耳朵和鼻子则不可以;头发是能自行脱落的,那些纠缠则不能。至于为什么要数那几十根头发,似乎是硬解释也解释不了的。
七木牌战略
第一次揪头发和他侄子有关。第二次是因为符驮村的请愿谈判团。
他侄子叫万利,长身体属于那种偏重横向发展的类型,长智慧也有些特别,处理人事往往会想出一些出人意料且行之有效的点子,但念书却不太灵光,考试成绩总在及格不及格升级留级的边沿上徘徊。以他哥他嫂子的判断,这孩子不是念书的料,但可以做事。基于这样的判断,在儿子考大学落榜之后,他们就不想让他复读了,就给万利说万利万利你别复读了复读还是个考不上你干脆做事吧你说呢?万利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到西安找我大大去。
他哥和他嫂就提了二斤菜籽油,去了一趟西安。
他哥他嫂子去西安找他总要提一些挂面菜籽油一类的东西。这一回是菜籽油,二斤,不算多,但挂面菜籽油一类的东西是不能以斤两论轻重的。也不以他妻子给不给脸色决定提不提的,因为:“我是提给我兄弟的。”
自然,他知道他哥他嫂子是有事要说的,给他嫂子倒上茶水给他哥递上纸烟点着后,就等他们说话了。
“我和你嫂子是为万利来的。”他哥说。
他嫂子正吹着茶杯里漂浮着的茶叶,赶紧抬头给他一个笑。
“就是就是。”他嫂子说。
他问万利咋啦?他哥说你看你咱娃今年高考你都不关心。他嫂子说就是就是你是他大大你不关心。他说噢噢事情太多都晕头转向了考得咋样?他哥说落榜了。他说噢噢。他哥说没考上。他说噢噢。他哥说我和你嫂子就是专程为这事来的想听你个意见。他又说了一声噢噢,然后想了一会儿,说:
“要问我的意见,就让娃复读,明年再考。”
他哥连摇了一阵头,说,不成不成不是念书的料复读也是浪费时间浪费钱。他嫂子说就是就是万利也不想复读。
他说:“让万利来我和他说。”
他哥和他嫂子一起摇头了,说,他愿意来我们就不来了他狗日的不愿意来他想让你给他找个工作。
他说:“噢噢,找……”
他哥没等他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他哥说万利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他不爱念书但能做事你就给他找个工作我和你嫂子就省心了你也省心。他说噢噢那我就想办法托托人找找关系看看。他嫂子的脸立刻开放成了一朵花,说:
“你把万利的事情办了,嫂子把你顶在头上到县城南什字转一圈。”
要说送礼,这就是符驮村人心目中最大的礼。在符驮村人的心目中,县城南什字就是奉天县的天安门广场,不但把你放在了高处,而且是用头顶着,在那样的地方转一圈,世上有比这更重更大的礼么?这样的大礼只在求人办事的时候才会送,当然,是预送。事成之后会兑现么?好像没听说有谁要求预送者兑现,真要求兑现,那一定是神经出了毛病。
两个月后,他哥打电话说母亲病了,让他回去。他回去了。母亲确实病了,感冒加咳嗽,吃点药就会好的。他哥说咱妈病是让你回来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问问你咱万利的事。他说噢噢万利的事我记着哩太忙还没顾上这得慢慢来。这就听见了厨房里马勺的响声。正在厨房做饭的嫂子扔了马勺,不做了,回屋里去了。他哥冲进屋里,给了嫂子两个耳光,然后踩着嫂子的哭叫声走回来安慰他,让他别和女人一般见识。他喉咙里一阵一阵发堵,给他哥“哦”了两声。他妈要去厨房给他做饭,他拦住了。他让他妈好好养病,过一阵他再回来看她。他哥送他出门时还在劝他别生气。他说不生气不生气真生气的是我嫂子你赶紧回家宽解我嫂子去万利的事我会想着的。万利说大大你光想着是不行的你得行动起来啊!
然后就到了春节,他是值班的带班领导,要值两天班,就没回符驮村。大年三十晚上吃完饺子,他和妻子儿子看春节联欢晚会,电话响了,是嫂子。嫂子说兄弟你真不回来啊我们等了你整整一天你是不是给嫂子记仇了?他说嫂子你误会了我不是打电话给我哥说过我要带班吗?嫂子说可是你在家看节目你没带班啊你吃过年夜饭了吧?他说吃过了谢谢家里也吃了吧?嫂子说家里吃不吃无所谓只要你和你媳妇你儿子吃了舒服了就行了你看你的节目吧——啪啦,电话挂上了。他拿着电话半晌缓不过气,喉咙又一阵一阵发堵了,然后又牵连到胃和肺以及胸膛里边的所有器官。手似乎也在发抖。他仰头对着虚空眨了几下眼。
“我没有撒谎啊!”他说。
“确实要带班啊!”他说。
他妻子把遥控板甩给儿子,说:
“就是不带班不回去又怎么了?这不是存心不让人过节吗?恶心!”
然后,回屋里躺下来,脸朝着墙壁。很明显,他们的肉体关系又要发生问题了。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不回符驮村的春节,他本想着要好好动动她的。
正月十五是可以回符驮村的,原来也有这样的打算。但妻子不回了。
“不去。我和儿子不去,你也不许去。”
自从进入“恶心时期”以后,他妻子就把“回符驮村”改为“去”了。
“事先说好的嘛。”他说。
“说好的也可以改变。你嫂子不让咱过节,偏要过。春节没过好,十五好好过。”
他听得出来,他妻子的“好好过”里是包含有肉体关系的。
是啊,嫂子的一个电话为什么要剥夺我的节日呢?是啊,从初一到十五,除过带班的几个夜晚,其余的夜晚都是和妻子在一个床上挨着的,和欲望与冲动艰苦斗争着的,身心煎熬着的,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或者连续几个好好的肉体关系呢?
妻子已有安排了:
“白天去兴庆公园,听长安县的唐韵锣鼓表演,陪儿子滑冰。”
“好的好的。”他说。
“晚饭后上城墙看灯展。”
“好的好的。”他说。
去兴庆公园了,很好。长安县的老年锣鼓队敲出的是否唐朝的宋朝的韵是无关紧要的,管它什么韵呢!儿子也滑冰了,虽然摔了几次,但很好。
上城墙了,也很好。不但看了灯展,还猜了灯谜。然后,抱着一堆灯谜奖品的儿子说“我累了我要回”。这就更好。妻子的安排也许正是要让儿子早说“我累了我要回”的。
回家后到上床前的一段可以略去不说,只说上床以后。妻子很主动,没等他拨她的胳膊,她已经把他的手往她身上拉了,很好很好,往下会越来越好的。妻子虽然恶心了十几天,但现在不恶心了。不恶心了的妻子自然就有了冲动,何况还有嫂子的电话这一人为因素的加入,就是没有冲动,妻子也会让自己冲动起来,她把他的手往她身上拉就已经证明她有了冲动或者要制造冲动。这也就是所谓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吧!很好很好,嫂子的电话……
叮铃铃铃——电话响了。就在这节骨眼上,电话真响了!
他们被吓了一跳,正在动作着的都停了下来。
“不会是嫂子吧?”他说。
“不接!”妻子说。
他不能不接。万一有突发性事件和风波呢?上边有通知的,节日期间每个单位不但要安排值班,也要保证所有的通讯二十四小时畅通。正月十五也是节日啊。
他下床接电话时看了妻子一眼。妻子脸上刚刚泛出的红潮正在消退。但不要紧,如果没有突发性事件需要处理,如果不是嫂子的恶意骚扰,回到床上,红潮还会再泛起来的。
不是单位打来的,也不是嫂子,是侄子。
“是万利。”他扭头给妻子说。
妻子立刻把头扭向了墙壁。
万利说大大我知道你已经睡了也许没睡正看电视可我睡不着全家都睡不着都在想我的事。万利说大大事实证明你对我的事是漠不关心的我必须采取行动让你关心。万利说我所说的行动很简单我做个木牌子写上你的名字也写上我的名字并写清这两个人的关系我挂在胸膛上去西安啊。万利说大大我知道这么做有些丢人现眼可我已经丢人现眼了也无所谓了。万利说大大你在西安做官我在符驮村没事可干符驮村的人怎么看我怎么看你这不叫丢人现眼吗?万利说我没准哪天就提着木牌子来西安了大大你可听清了我说的是提不是挂。万利说我先提到西安让你看看挂不挂就看你嫌不嫌丢人现眼了。万利说人活脸树要皮伤我的脸也就是伤你的脸因为你是我叔父你要觉着无所谓不怕伤脸我就真挂在脖子上每天在你家院子在你单位门口转悠直到你把我的事落到实处。万利说大大你要生气了硬狠着心不落实我就一直转悠下去我说到做到哪怕转悠到死也不后悔。万利不紧不慢心平气缓地一连串说了许多。
电话听筒是怎么放回去的,怎么回到床上的,和妻子有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他一概记不得了。能记得的只是喉咙一直被什么东西堵着的那种感受。
许多天以后,万利推开了他办公室的门。万利说我没去家里是怕我婶子不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家门上装着猫眼。万利提着一个包袱,解开来是一块牌子,确实写着他说过的内容,只是把“大大”写成了叔父。万利说写成叔父是为了让所有看见的人都能看懂。
他想骂万利太不要脸,又觉得没用,要脸就不这么做了,所以,就咽了一口唾沫,说:
“你这么做我就不认你这个侄子。”
万利说:“我现在还没做,真做了也就不怕你不认了。你不认我就不是你侄子了?这是老天安排的,人是没办法改变的,国家主席也改变不了,你的官没有国家主席大吧?”
万利又拿出一套破旧衣服,说:“我挂牌子就穿这一身。”
又拿出一个干粮袋,说:“我不要你管吃管喝,我吃自己的,吃完了回符驮村再拿,来回都挂上这块牌子。”
他问:“你这么做你爸你妈知道不?”
万利说:“他们拦不住我。”
他咽了几口唾沫,说:“你先回去吧。”
万利很理解的样子,说:“我这一次来也没打算就挂牌子,我只是想向你表示一下我的决心。”
万利用包袱包好牌子,收起破旧衣服和干粮袋,出门时又说了一句:“大大你放心,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不会真挂的。”
万利给他笑了一下,拉上了门。他听着万利走了。他直直地站着。
“唉!”他突然叫唤了一声,手抓到了头发上,却并没有揪。
“啊!”他抓着头发,跺了一下脚。
“唉啊!”他又叫唤了一声,这才揪了。
他紧握着揪下来的头发,想着他侄子和那块牌子,想了好长时间,然后就不想继续想了。他想他要继续想的话还会叫唤的,还会揪的,不叫唤喉咙憋得难受,不揪头发心里发急,再这么叫唤着揪着说不定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他坐在了沙发上。他伸开手,看着手心里的头发,一根一根数着,是二十三根,长短不一。他把它们倒在另一只手心里,又数了一遍,还是二十三根。没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他朝它们吹了一口气,看着它们飞向各处,飘落下去。然后,他拍拍手,坐到了办公室后边的椅子上,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喝茶水了。
万利的木牌子没有派上用场,因为万利到底在西安做事了,成了西安人。当然,是他给落实的,这倒不是因为骇怕万利真的实施木牌战略,没有木牌战略他也要想办法落实,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万利的大大。万利说得对,这是老天爷安排的,国家主席也改变不了。
万利也许早忘了木牌子的事,也许记着,只是不再提起,但符驮村的人却时不时会想起,会说到的。正因为时不时会想起会说到,忽儿就受了启发,就有了十几年后的请愿谈判团。
八谈判
是人都有眼睛,但眼界不同,有人看得远有人看得近,有人看得细有人看得粗。也有人看世界太纷乱觉得烦心就干脆闭着眼睛不看了糊里糊涂往前走,符驮村的人就叫做混世界。他是做官的,不可能闭着眼睛混世界,是要看的,但是否看得不太细致呢?比如,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中国发生了多少大事情,他当然是看到了的,但符驮村呢?符驮村不是世外桃源啊,是中国的一个村子啊,中国发生的许多大事情会在符驮村引起反应并造成影响的。对别人,符驮村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他,一个和符驮村有牵绊的做官的人来说,是不能忽略的,因为中国的变化牵扯到符驮村,继而也可能牵扯到他。后来发生的事故证明,他没有看到这一点,当符驮村的请愿谈判团坐到他家客厅的时候,他竟然一时惊愕得不知道该张大眼睛还是该闭紧眼睛了。他没有这样的精神准备。
快速发展的商品经济使符驮村的人种地不挣钱反要赔钱了,有人气不过干脆“日他妈”撂下不种了。像火车不断提速一样的城市化进程使符驮村一些年轻人去广东一带打工了,时不时会寄钱回来,看得另一些人眼馋心热了。怎么办?都去广东么?
有人想到了万利和万利的木牌子,想到了他。
然后就有了:“何必舍近求远呢?远就是广东,近就是西安。”
然后就联络了一伙人,去找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赵互助,要求赵互助出面去西安找他。他们认为这不是解决一个人的问题而是解决许多人的问题,应该由村委会出面。
赵互助想了一阵,说:“这是好事情,为啥?村上闲散着的年轻人是潜在的不安定因素,有人已经开始偷盗抢劫了。听说也有人吸白面了。能给一部分年轻人找个正经出路,当然是利国利村利民的好事情。但是,”赵互助又说,“这事情虽然牵扯面比较大,但没有牵扯到每家每户,说到底还是私人问题,所以,村委会出面不合适。”他明确表示了他本人的态度:不参与但不反对。
他们说你不参与你啥都合适着哩你当然不参与。村委会不出面我们自己组织起来去西安找他总可以吧?你帮我们出主意想办法总可以吧?不出主意不想办法帮我们判断一下总可以吧?赵互助说判断当然是可以判断的。然后,就把他们想出的办法在脑子里倒腾了一阵,说:
“第一,万利可以用木牌子给他施加压力因为万利是他侄子,有血亲关系,你们没有万利的优势。第二,你们一伙人去西安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像请愿示威,这恐怕不好吧?请愿示威要挨戳的。”
他们笑了。因为赵互助说的两点他们已经想过了,也解决了。第一点是上官月解决的。上官月读了大半辈子《论语》,是有说法的:中国人讲究血亲姻亲,也讲究族亲干亲和朋亲,我们拉扯不上前两亲,后边的几个亲是可以拉扯上的,比如来娃,小时候一起耍大的,挨过他一镢头,没记仇没结冤,不是族亲算朋亲总该可以吧?关于第二点,高文革当场给赵互助作了说明。他曾经和普选打过官司,经见过法律。他说我们不打牌子不举旗子不去省政府而是去我们村里人家里,对的是个人不是政府,就不是请愿示威,不犯法律。
赵互助也笑了,说:“还是请愿示威嘛,给人家施加压力嘛。人家不报警你们就不犯法,要报警一样犯法挨戳。”
他们说压力当然是要有的,找他就是要给他压力他会报警吗?我们求他办事和他说情说理他会报警?我们找他最多能说成协商和谈判他就是报到公安部也不能说成犯法。
但还是把原来的想法作了调整,不浩浩荡荡了,选五个人做他们的代表。他们对请愿谈判的复杂性作了充分的考虑,有三个人是不能不去的,他们是:熟读《论语》的上官月,打过官司懂得法律的高文革和挨过镢头不记仇不结冤的来娃。
请愿谈判团也应修正为请愿谈判代表团。
请愿是好说的,一句话便可说清,几位代表坐在他家的客厅里,说明来意不管他是张大眼睛还是紧闭眼睛,请愿的意思就已明了。但谈判及谈判的过程就有些复杂了,怎么说好呢?如实记录可以是一种方法,可是当时双方都没有记录,只能依据几位当事人事后的回忆概述了。但概述也可以有多种方法,比如,把他们的谈判看成一曲音乐呢?就可以分为几个乐章。看作打拳或广播体操呢?就可分为几套或几节。这样概述是否会别致一些呢?但当事的双方并没有演奏音乐或打拳做广播体操,我于音乐和打拳都是外行,也不喜欢广播体操,别致的想法未必有别致的果实。我在作文,还是以“篇”分述较为合适,当然,偶尔也夹带一点现场实况——
李知篇
奉天县人都知道李知,符驮村人当然也知道,从符驮村走出来的他也知道的。李知先是西府游击队的骨干,解放后是奉天县第一任县委书记,然后去咸阳,然后去西安。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大规模工业化的时候,他负责陕西省的国防工业,先后有上千奉天县的年轻男女经他的手进入西安的国防工厂,成了公家人,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当然,李知已是故去的人了,但李知在奉天人的心里活着,是奉天人的骄傲。上官月借用《论语》中的话给李知作了这样的定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君子也,仁人也。
提起李知并把这样的定论说给他,意思是很明确的:李知立了自己达了自己,也立了乡亲达了乡亲,你可以也应该和李知一样的。还有,李知立达了几千人,我们只要你解决符驮村区区十几个。当然,君子仁人的标准不在于立达了多少而在于立不立达不达。
当然当然,他说,李知是我的前辈确实了不起确实是君子仁人,我也很敬佩他。只是,现在的情况和李知那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国家恨不能一夜间就工业化而工业化是需要劳动力的,而农村人大都不愿意去工厂的,他们更愿意在刚刚分得的土地上种庄稼,离不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许多人进了工厂吃不了苦又跑回去了,咱村上就有嘛。
这倒是事实,也很丢人的,也很后悔的。刘抗战的婆娘照明他妈就是跑回来的,想挨毬了嘛,回来的当晚就让刘抗战把腿折腾软了,走路像面条一样,刘抗战为此得意了许多天,后来就有了照明,再后来就后悔了。她要不跑回来,照明就是西安人了,儿女也是西安人了。这一次要你解决的人里就有照明的儿子。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你可以放心,那样给人家李知丢脸自己后悔的事不会再有了。至于说现在城里不像李知那时候缺人的问题,我们也相信,缺人的话就不找你了嘛,不给你添麻烦了嘛。我们的意思是,西安城那么大,再不缺人挤进去几个符驮村的人能把它撑破吗?撑不破吧?
也顺带着批评了奉天县人:都记着李知的好却只说在嘴上,怎么不给李知立碑纪念呢?毛主席对全国人民好毛主席有纪念堂,天天有人献花圈。这是符驮村人应该从中汲取的,受人恩惠不能只说在嘴上。
官官相护相通篇
这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引发的。他说现在不是李知那时候的时代他也没有李知那么大的权力,解决这么多人的工作太难太难几乎是办不到的。
谈判团的说法是:人和人是相通的,官和官也是相通的。一个人做不成的事人托人合起来就能做成。一个官办不到的事官托官就能办到。他们看他一脸怪异的神情,就说,你可能以为我们在说梦话,你要是想一想就不会以为我们是胡说。人不是单个的,是你连我我连他这么连着的,只要下功夫,人托人是可以托到中南海里边去的。也可以托到外国,和克林顿也能拉上勾的。中国人总有认识美国人的吧?美国人里总有克林顿的亲戚同学同事朋友吧?一个托一个,勾不上么?全世界人民是一家,毛主席曾说过这样的话。现在虽不时兴说他老人家也不是他的时代了,但他的话还是对的(上官月插话说,不时兴说毛主席但时兴说古人了,古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和全世界人民是一家一个意思)。人托人能托到美国官托官不能和西安的官们拉上勾么?自古官官相护官官相通,到哪个时代也不会变。你就托一托嘛,托到几个算几个,解决几个算几个,功夫下到了,也就都解决了是不是?
城乡比较兼骂文人篇
这是因为他的一句感慨而引发的。
他说:“为什么非要往城里挤嘛!”
他们说:“城里有钱挣。”
“钱不是一切啊。”他继续感叹着。
“听不懂。”他们说。
“钱买不来安静,买不来清新的空气,买不来……”
“在我们看来,钱就是一切。全中国的人都这样看了。钱能买房子买地买媳妇买感情,也能买春,有啥能买啥。有钱啥也不买揣在怀里心情也好啊,你踏踏实实安安静静地躺着,咋能说买不来安静呢?”
“城里有城里的不好。”
“我们只知道乡下的不好,倒愿意尝尝城里的不好。有人愿意和乡下人换么?他们搬到乡下,我们住到城里……”
“确实有许多有钱人想过乡下的日子。”
“那是因为他们有钱了,去乡下也是找乐,找几天乐还会回城里的。别说一辈子,真让他们过一年两年乡下人的日子试试。让他们三伏天割三亩麦起几天牛圈背几天麦糠试试。让他们有儿女上学没学费去看老师的白眼去。看他们还想不想过乡下的日子!还有那些狗屁文人写乡下这么好那么好,都是不缺钱不愁吃喝的眼睛看的,不缺钱不愁吃喝的手写的!有哪个真正的乡下人写过这样的文章?没有!写这样文章的人都是路人,走过了看过了觉得好这也没啥,别说啊,别写啊,可偏要写,显摆自己,还要骗人骗世界。狗日的他们。你在城里呆久了是不是也沾上这样的文人气了?可别啊,嫖客逛窑子买春享受了但不会写文章夸婊子的,婊子本来就没啥可夸嘛。那些文人是连嫖客都不如的。”
根本篇
你的根在符驮村你不会不认吧?
当然,他是认的。
全世界人民是一家,符驮村的人更是一家。一九五八年吃大灶全村在一口锅里吃过几年饭你也吃过的记得不?不是一家人你离村时能给你送鸡蛋袜垫给你说那么多好话么?根连根心连心都希望你好啊(上官月插话:这也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符驮村的人从心里给你鼓着劲)。也常常牵挂着啊。有人正在锄地锄得腰疼了扶着腰忽儿就会想起你的。这样的牵挂可以从符驮村搜罗出一大堆。为什么牵扯?一家人啊。你要是能把你和符驮村说成两家,我们立马就走,不和你费口舌了。
“当然,一家人还是一家的话还是可以这么说的……”
上面是从“根”上说的,你认了就好不认也没关系我们还要和你说“本”。本是啥?本钱啊!你别这么受惊了一样看我们,你没拿过符驮村哪个人的钱符驮村的人也没钱给你,但鸡蛋呢?袜垫呢?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呢?你不认为这些东西也是你闯世界走天下的盘缠么?这么说好像成商人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商人就商人吧商人也是人还是正时兴的人呢。君子之道行不通行商人之道也可以。以商人之道,你能给那些鸡蛋袜垫和掏心的话还有那么多的牵挂定个价钱么?能算出利息么?话说到这儿我们就抖底子和你说了,总之不管行哪个道我们都要和你有个结果,回去也好给符驮村的人有个交代。
结果是代表团拿出来早已拟好的两份合同,一份依君子之道,一份以商人之道,实质内容当然是一样的:他要下功夫托人托官解决符驮村十几个年轻人的进城问题。
他在两份合同上都签了字。他说这两份合同他都认可。至于代表团离开后他情急之下第二次揪头发的细节,是和第一次大致相同的,“唉啊”一声,揪下来十三根。唯一不同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像哭一样笑了一阵,然后才朝手心里的那十三根头发吹气。
九解缠
“在那样的合同上签字你不觉得荒唐吗?”妻子质问他。
“为一个合同的事你这么朝着我吼叫你不觉得可笑吗?”他也质问妻子了。
“你应该摔到他们脸上去!”妻子说。
“但我没摔,我签了。”他说。
“恶心!”妻子拍下正吃饭的筷子,要去洗手间了。
“我没想让你恶心,但也拦不住你恶心。”他说,“我应该做的就是不做这个官了,辞官。”
“那怎么成!”妻子立刻扭过身来,似乎不恶心了,“这样会让人怎么说?别忘了你是被双规过的,你不做了让人怎么看?我和孩子让人怎么看?”
“呃呃,呃!”吃进去的一块肉丸子卡在喉咙里了,怎么也咽不下去。
然后就去医院检查和化验,就查出了喉癌,晚期。然后就开始化疗,还要做手术。妻子说晚期也要做手术,转移到哪儿就做到哪儿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医生!她很激动,眼里喷出的泪水也带着激动的情绪。
他一点也不感到突然。他甚至为跑前跑后日夜陪床的妻子感到心疼。妻子呢?似乎不但没再恶心过,反而对她过去的许多次控制不住有些后悔。
“我真是我怎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呢?”她捂着鼻子要哭了。
“我倒是能控制,却控出了喉癌。”他说。
“呜呜。”妻子把头埋在他的跟前,真哭了。
“没关系的,别这样。”他摸着妻子的头发。
又说:“每一次控制的时候,喉咙就堵,就想,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呜呜,我不要你这样!”妻子说。
“我也不想啊。”他继续摸着她的头发。
就在那天晚上,她用手和他有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肉体关系。他很感谢她,我前边已经说过了。
但不是所有喉咙发堵的人都要得喉癌的。
躺在病床上的人,思维似乎比平常活跃,会想到许多,甚至无数次想过的也会再想。比如被拉去“双规”;比如妻子的恶心和呕吐;比如万利的木牌子,还有新近的谈判和合同。当然,也会想到癌。这是他正在遭遇或是最终遭遇的要面对的东西。他能推离它么?或者,能从它的纠缠里拔出来么?癌事和人事比,更让人无奈,一旦缠上,即是刘西奇者流,也难以或简直就无法推开。但医生说了,早发现还是可以被摘除的。而他不在此列,是晚发现的,能推开么?
癌的来路和人的来路一样,至今还是一个未知,说未定也可。它在人不知道的时候在人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生成并生长,并任意游走,消耗直到消灭人的生命。这是它比人的有力之处。但它是依附于人的,人的消灭也正是它的末日。这或许又证明了它并不比人更有力。
人因癌而痛而恨癌,是把癌没当作生命(医生说癌不但有生命而且有旺盛的生命力),或者看作有害于生命的生命。是生命就要生长,也该有生长的权利,包括有害于生命的生命。老虎和鸡都是生命,老虎是吃鸡的;鸡和小虫子都是生命,鸡是吃小虫子的。都是为了生存。人吃猪吃羊也一样的。癌吃人也一样的。生命世界,可谓天经地义,被吃会有痛苦,但何恨之有?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界》几乎天天都有这样的讲述,看过的,为什么没想呢?为什么没把这些和人事合在一起想呢?也许是还没遇到癌。
现在想了,也似乎能够想通。已经遭遇,痛是不可避免的,也可以忍的,恨却是不应该的,不仅不应该,还要感谢癌的。他做不到的,癌可以帮他做到。
“啊啊?感谢?”妻子惊讶得眼睛要鼓出来了。
妻子摸他的额头,以为他在发烧。他拨开了妻子的手。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他唯一一次拨妻子的手。他说:
“我忍住了许多,但喉咙不争气,对不起……”
妻子听不懂,要叫护士。他摇了一下头。
“也许是我的官做得不大,没做到北京去。”他说。
说完,又自嘲一样给妻子笑了一下。
“哪儿跟哪儿啊,你想得太多了。你应该想癌。”妻子说,“你能忍过去的。医生在努力,你也要努力。”
这回,他没摇头,点头了。
但喉咙还在堵,又似乎想不通了:我说都说不清楚你,医生也不怎么能说清,为什么要缠上我呢?就因为你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么?
每到这时候,他就会给自己摇几下头。
手术前几天,他让妻子找了两页纸和一个信封,又借用护士值班室给那两页纸上写满了字,叠好,放进信封,用胶水封了。然后,用手机给符驮村的代表们打了电话,让他们来一趟。他们来了。
“啊啊你病了?”他们说。
“我签了字,我该兑现。”他把信封交给了他们。
“病好了再说好了再说嘛。”他们说。
两页纸上写着三十六个单位的地址和联系人,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和他揪下来的头发一样多少。它们分布在北京上海哈尔滨广州深圳等十几个城市。
他们坚持要等到他进手术室以后再回去。他说不用了我婆娘不愿意看见你们事已办好了你们回去吧再见。他给他们微笑着,送走了他们。
他解决的是三十六个,比他们要求解决的多了一些。如何分配呢?是好事也麻烦。符驮村为此起了纠纷,但最终还是解决了。三十六个年轻人带着盘缠去了各自分配到的城市和单位。许多天以后,又陆续回到了符驮村,因为他们没有找到他所列出的单位。有的找到了,但人家压根就不要人,也没有他列出的联系人,也没人知道他是谁。他们愤怒了。他们去西安找他,他已经被装在了骨灰盒里,没法给他们一个说法了。
他狗日的骗了咱!他狗日的知道他活不了就骗人!太恶毒了他!他害我们糟蹋了那么多盘缠!不愿意帮忙可以说啊咋就起这样的毒心下这样的毒手!
这也许是符驮村进入二十一世纪至今发生的最大事件。
但愤怒很快就消散了。符驮村立村多少年多少代,比这样更大的事件不知经历了多少,不都过去了么?上当受骗当然是不光彩的,可是,谁能做到一辈子不上当受骗呢?
花了盘缠的人是这么想的:盘缠是花了,可也逛了地方,没有这件事,恐怕一辈子也去不了北京上海哈尔滨。愤怒消散之后,他们也互相交流各自的经见,比如:上海人说话听不懂;在哈尔滨好像去了外国;北京日他妈可是太大太大了……
为什么不事先打电话呢?这实在是个疏忽。但他给的两页纸上没写电话。为什么没想到给他要呢?这也是个疏忽。但人家要做手术,适合么?也没想到他会骗人啊。
他没了,他婆娘还在,为什么不找他婆娘理论?他们说,好男不和女斗,也没人想看她的那张驴脸!
其他的,似乎也再没什么了。只要不提起,就和没发生过一样。
还要说说骨灰。
他曾想过他死后要埋在符驮村的,尤其在经历了“双规”事件之后,以当时的心情,是死后一定要叶落归根的。但后来就不这么想了。喉癌化疗期间就不但不这么想,连骨灰都不愿意存留了。他给陪床的妻子说过的。
他说:“我过去想,周恩来周总理把他的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湖海里,是因为爱,很感动的。现在我不全这么想了。我这么一个小人物,都活得这么难缠难解,周总理的难缠难解就不可想象了,不知拧过自己的大腿揪过自己的头发没有?他也许厌烦人了,才那么处置自己的骨灰的。我这么想也许很可笑,但我确实这么想了。我不说周总理,我没资格说他,他是大人物。我只说我自己。我不要骨灰,也不麻烦你去江河湖海,顺手倒在火葬场随便什么地方就行。”
他没提符驮村。
以后来的情形,他就是有意愿叶落归根,符驮村的人也未必欢迎。
他们互相唾弃了。
十结语
至此,我的这篇追忆文字该收尾了。但还想写几句。
我从来没想追忆过谁。这么说似乎有些不确,因为我有时候冷不丁也会追忆起某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我从未想过以文字的方式追忆某个人。现在要作的这一篇文字,完全是因为钟红明和肖元敏。我的心脏一直罩在手术后的阴影里,睁开眼疑神,闭上眼疑鬼,说白了就是怕死。我已经相信,人会像忽儿想做一件事情一样忽儿死去的。“这怎么行呢?”我的一位朋友很为我担忧,就拉我出门游玩,就游玩到了上海,就见到了她们。她们请我喝茶,当然也聊天,就聊到了符驮村。她们是知道符驮村的。符驮村怎么样了?这就聊到了他。我一二三四五地给她们说了他的几样事故。她们显得很有兴味,一人一句,以为可以作成一篇小说。
“写吧写啊。”钟红明说。
“能写好能写好的。”肖元敏说。
我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我在两种时候容易忘乎所以,一种是喝酒的时候,再就是听到好话的时候。那天是喝茶,没有喝酒,这倒不在她们作为地主的吝啬,而在我的胃。我的胃早就不接受酒精,见酒就让我疼。我是怕疼的,就不喝酒了。但我并没有戒听好话,据我多年的经验,好话不仅不伤身而且养心。她们像劝酒一样,一人一句,我的血脉就旺了起来,以为我真像她们说的那样,不但能写,也“能写好的”。
就说:写吧写吧。
就说:写好写好。
还说了:一定一定。
正应了一句俗话:人都有犯贱的时候。
但不愿是小说。
但又愿意看它的人作小说看。
我没有能力完全真实地描述一个人或一件事,也从来不相信别人能。就因有这一点,我不相信任何书写的或口述的历史。我把所有书写的和口舌上的人事都以小说对待。对我的这一篇非驴不马的文字,我愿看见的人也和我一样的态度。
如果是符驮村的人呢?如果是我要追忆的这个人的亲人呢?看出了不舒服呢?要找我的麻烦呢?打官司呢?
我说过了,我写这篇文字,完全是因为犯贱,我愿意承担犯贱之责。还有,我犯贱是因为钟红明肖元敏的鼓动。她俩是一伙的,在上海,巨鹿路675号。
我一直没有提及他的姓名,这并不是我的疏忽。姓名也者,符号而已。若以“鲁迅浙江绍兴周树村人字豫才”这样的写法,反倒落了俗套。
作者简介
杨争光,陕西乾县人,198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任深圳市文联专业作家,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影视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电影代表作:《双旗镇刀客》等,电视剧代表作:《水浒传》等,小说代表作:《从两个蛋开始》(长篇小说)、《黄尘》(中短篇小说集)等。我刊曾选发其中篇小说:《符驮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