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丽的人生在她三十三岁那年溜溜地拐了个弯。
许多女人的人生都会拐弯的,俞丽知道。比如杨玉环,三十七岁之前是集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之后呢,渔洋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安禄山来了,美人只好婉转娥眉马前死了——这个弯拐得狠,拐得仄,一下子拐到了阴曹地府。还有李清照,也差不多,四十二岁之前那是怎样的光景?大学士李格非的千金,宰相公子赵明诚的爱妻,要荣华有荣华,要爱情有爱情,女人想要的,她全有。可又如何呢?靖康之难一发生,这些东西,哗啦啦的,一下子全没了,变戏法似的,赵明诚没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了。一个半老女人,孤魂野鬼般地漂泊在他乡,多悲惨哪。可俞丽还是觉得自己更惨,自己更冤枉。人家的变故好歹都是因为改朝换代国破家亡的大事情,有一个堂皇和体面的由头,而自己呢,却莫名其妙地栽在一个叫朱小七的女人手里。
朱小七是个研究生。确切地说,是俞丽老公陈安的研究生。当初陈安招她时还犹豫过,因为她是女生。这倒不是怕俞丽,陈安是个温和的男人,不像师大其他的教授,外面威严得很,厉害得很,在家呢,却惧内。比如中文系的杨卫,研究明清文学的,学问大,脾气也大,做导师几十年了,入室弟子不说有三千,也有三百了,却清一色是和尚,一个脂粉也没有。传说他家是有家法的,家法第一条写明的就是杨卫不能招女研究生。这让一些仰慕杨教授的女考生愤怒,也奇怪那个笑眯眯的老女人杨师母何以有如此好手段,能控制这么风流倜傥的男人。有些胆大又自恃有几分姿色的女生不甘心,想破戒,打电话勾引杨卫。用暧昧的语气,用暧昧的言词。搞文学的女人,弄这一套,都是高手。她们才不相信这个老才子真的没有色念了,搞文学的男人骨子里不都是风流的吗?就像猫爱吃鱼,就像蝶爱采花,是本性的东西,变不了的。而且不风流的男人怎么可能把那些明清的情歌讲得那么齿颊生香呢?那么缠绵深情呢?这样深情的男人,这样博学的男人,就应该有一个像她们那样如花年龄如花容颜的女子,在身边衬着,红袖添香夜读书,才有美学的意义,如果成天只是那个在图书馆的老女人,不煞风景吗?也暴殄天物。所以,美眉们前仆后继,屡败屡战,她们总相信自己会是那个打开杨师母围城的女人。可这些女生到底一厢情愿了,杨教授就像一尾永远不咬饵的橡皮鱼。恼羞成怒的女生们无奈何,只好私下里说一些歹毒的话来泄愤:什么杨卫?明明是阳痿嘛。一下子,阳痿成了杨教授的绰号,而且这种下流的绰号在师大很快悄然流行了,于是,别人再看杨师母暗淡的脸时就意味深长了。
但陈安不招女生不是因为俞丽有家法,而是他自己固执地认为,女人是不适合做什么学问的,尤其不适合做纯理论的学问。陈安说,女人的学问应该在厨房里,研究糖醋鱼怎么做,研究红烧鱼怎么做,研究清蒸鱼怎么做。陈安是个爱吃鱼的男人,所以他认为这种研究非常有意义。远比研究古书里的虚词和语法有意义。陈安说,之乎者也的,翻来覆去就那些东西。总研究什么呢?有那工夫,独创出一道美食来,或者写本私房菜谱,不是更有意思。对陈安的这种观点,俞丽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她是研究古汉语的,自然知道之乎者也的价值。但她懒得和陈安理论。和一个搞固体力学的人讨论语言,这是对牛弹琴,简直不通的。而且俞丽自己也热爱厨房,也觉得油盐酱醋和之乎者也比起来,确实更有情趣一些。当然,俞丽认为自己爱做鱼和陈安爱吃鱼完全是两回事,陈安爱吃鱼是为了满足胃,这是口腹之欲,而自己呢,爱做鱼却是和文人爱下棋是一样的,这是美学层面的事,虽是油盐酱醋,却又不是油盐酱醋。这意思有些绕了,所以俞丽更懒得和陈安说。但朱小七的事俞丽却插手了。俞丽插手这事是因为朱小七来找过俞丽。当然,朱小七那天本来是来找陈安的,可陈安正好上课去了,朱小七便和师母聊了起来。朱小七是天津人,俞丽呢,又是在天津读的大学,两个女人一下子就有了话题。俞丽和朱小七说耳朵眼儿炸糕,说十八街冰糖什锦大麻花,说撒了香菜的豆腐脑儿和芝麻小烧饼。俞丽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的岁月,想起了学校门前的两株西府海棠,五月漫天飞舞的柳絮,冬天挂满霜花的树枝。朱小七的家离俞丽的学校不远,不管俞丽说起什么,朱小七都知道。俞丽说的是过去,朱小七说的是现在,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关系几乎有些亲密了。俞丽没想到,朱小七这个搞力学的女生,语言的感觉却惊人的好。俞丽是对过去和语言这两样都有些痴迷的人,一下子就对朱小七这个天津女生产生了好感,甚至恨不得自己收她做了弟子。
所以,当陈安想放弃朱小七而考虑另外一个男生时,俞丽说话了。俞丽说,你为什么不要朱小七呢?人家笔试也不错,面试也不错,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生?俞丽说这话时的语调有些上扬,加上用了两个反问句,这样就有些情绪了,有些倾向了。陈安笑了,陈安自己是个安静的人,但他喜欢看俞丽激动的样子,俞丽一激动,样子就有些像在油锅里活蹦乱跳的鱼,背鳍尾鳍都支棱着,皮肤也成了粉红色的,很有张力的样子,也很性感。这时候的陈安就很冲动——陈安其实是个难得冲动的人,讲究力量均衡,但偶尔,各方面的力也会出现倾斜。处于倾斜状态中的陈安一心只想把俞丽弄到床上去进行倾斜力学研究。朱小七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其实对陈安来说,朱小七也好,另外那个男同学也好,都不是理想的学生,朱小七不理想,当然因为她是女的,女生能做什么呢?碍手碍脚的,不但帮不了自己,反而添乱。现如今女生考研有几个是为了做学术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弄个金钩子好钓个好工作,或者钓个金龟婿。可另外那个男生呢,也不理想,因为他数学只考了62分,刚上线,这是硬伤,几乎没办法弥补的,数学基础不行就等于在力学领域没有前途。既然这样,朱小七就朱小七吧,反正现在的研究生,混个二年半就毕业的也不在少数,多上一个朱小七也无所谓的。陈安在枕边就送了夫人一个顺手人情。
可让陈安没想到的是,朱小七却是个好学生,这倒不是说她有研究力学的天分,而是她勤奋,爱钻牛角尖,且从来不旷课。不但不旷课,还时时抓住机会想从老师的嘴里多掏出些东西。仿佛陈安是个金矿,而她是个心怀野心的淘金者。总是下课的铃声响了,可朱小七却不让陈安走,每次她都有疑惑要陈安解的,或者有新想法,要和老师讨论。不仅在课堂上讨论,而且还追到陈安的家里来讨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有时俞丽在家,有时俞丽不在家。起初俞丽是不在意的。不在意是因为朱小七的长相,朱小七是个长得不好看的女孩,也不是有什么明显的缺陷,或者牙飘了,或者眼斜了,都不是,她的眼睛其实很大,且青是青,白是白,按理说应该是好看的,可它却未免太大了,这就有些过犹不及。当然,她若用心的话,这也是可以弥补的,只要看人时稍微眯一点儿,就大小合适了。可她不,总是保持三岁孩子的那种又惊讶又专注的神情,圆睁着一双大眼,比目鱼一样。每次俞丽看到她这个样子,就想到杜甫的一句诗,“决眦人归鸟”,之前俞丽总觉得“决眦”这个词不好,太着力,一个诗人,也不是张飞,也不是李逵,哪会“决眦”呢。可现在看了朱小七,俞丽就觉得自己错怪了杜甫:原来不仅武人张飞会决眦,读书人也是会的。还有朱小七的鼻子,也是挺拔的,可它实在太挺拔了,挺拔得简直有些脱离了组织,完全是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的态度。嘴巴呢,也一样,不仅大,而且还有些往外凸,耳朵亦支着,几乎成了招风耳。甚至皮肤也像东北肥沃的土壤,疙疙瘩瘩的,似乎要发芽,长出庄稼来。这使得朱小七的脸看上去有些奇怪,群雄并起一样,总之是乱世的景象,没有那种太平盛世的安闲和谐。可朱小七的这种长相,倒成全了她。要是她真长成一个梨花般的美人,俞丽能劝陈安要了她做学生?俞丽对陈安,其实是外松内紧的。表面陈安是个自由的男人,可这种自由也只是百步的自由,百步之内,陈安可以撒开蹄子转圈,可百步之外呢,俞丽就要扯扯手中的绳子了。当然,陈安并不是爱拈花惹草的男人,不但不爱拈花惹草,而且在其他女人面前还很严谨,很古板。可这并不意味着俞丽就可以高枕无忧。男人的事儿,谁说的清呢?有些看上去风流的男人,今天和这个女人打情骂俏,明天和那个女人打情骂俏,可到最后,却常在水边走,就是不湿鞋。反是守身如玉的男人,那些看上去极正经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从不苟言笑,似乎一生和风花雪月的事不沾边的,可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大事——这样的教训在师大是不少的。化工系的系主任马志德就是一个。出事之前谁想得到呢?那样严肃刻板的一个男人,眼里除了马师母叶小桃,剩下的就是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了。叶小桃曾和朋友夸海口,说,我家的老马,莫说看别的漂亮女人,就是漂亮一点的母蚊子,他也不扫一眼。结果呢,却在实验室里和一个实验助理搞上了。那个实验助理是临时工,指望马教授马主任出力帮她转正,于是就色诱马志德。没人时就解了上衣的两颗纽扣借个由头在马教授面前弯下半个身子来,或者扭了饱满的屁股从马教授后面擦身而过。马志德虽是只老蜘蛛,却是没经过事的,哪受得了这个?张开嘴,叭唧一声就咬住了这只肥嫩的母蚊子。马志德五十多了,而那个实验助理才二十出头,两个人把实验室当戏台,咿咿哦哦地演了一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好戏。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林书记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实验室去拿一个材料,叶小桃如何晓得夜夜在实验室辛苦做实验的老公原来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实验漂亮的实验助理呢?这事儿之后,叶小桃无颜见师大的女人,只好跳青湖自杀了——虽然没死成,被路过的一个学生救了。可女人的人生却是彻底被毁了,爱说爱笑的叶小桃老师从此过上了深居简出不言不语的日子。倒是马志德,没事人一样,依然在实验室摆弄他的瓶瓶罐罐。
可俞丽觉得朱小七绝当不了那个实验助理。狐狸精要有狐狸精的气质,什么气质呢?俞丽不好说,总之是妖娆的,狐媚的,五月的花朵般的,十五之夜的烟花般的。读过书的男人不都有《聊斋》情结吗?不都有江南美人情结吗?要粉腮鸦鬓,踏月而来。要伊昔不梳头,秀发披两肩。要手提金缕鞋,偎向郎边颤。可人高马大的朱小七、十分北方的朱小七,和《聊斋》有什么关系呢?和江南这些旖旎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呢?当然不相关,不仅不相关,简直还南辕北辙的。因此,俞丽一点儿也不担心朱小七。做妻子的自然要小心丈夫身边的女人,可这种小心是有方向性的,不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可谁能料到这一次的方向出了错误呢?大约有一年的时间,俞丽对朱小七都是十分温柔和大度的。朱小七打电话来,俞丽会细声细气地说,你等等,我给你叫陈老师;朱小七来家里,俞丽也会笑着把朱小七让到书房陈安的身边。可后来俞丽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了,首先是朱小七开始化妆了,虽然不是什么浓妆艳抹,但还是能看出来,描了眉,搽了粉,涂了口红,而之前她是素面的,一个一向素面的女人为什么开始化妆呢?又为了谁开始化妆呢?这是值得玩味和推敲的;还有朱小七的态度,朱小七变得有些简慢了——不是对俞丽简慢,而是对陈安,之前她是有些巴结的,有些拘谨的,是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的正常态度。对俞丽和陈安都用敬语“您”相称,可后来这“您”就单对俞丽了,对陈安就变成了“你”。老师,你帮我看看这个呃,老师,你这本书借我用用哦。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搞语言的俞丽却觉察了其背后的微妙变化。“您”字一出口,两个人的关系就远了,生分了,而“你”不同,可以远,也可以近。还有朱小七对陈安说话的语气和节奏,也和从前不一样。从前她说话是匀速的,句子之间也干干净净,几乎没有语气词,一是一,二是二,有着北方女孩特有的爽利明朗,现在却南方化了,甚至比南方还南方,不仅有抑扬,有波折,而且还滑溜溜的,又黏糊糊的,简直像一条条水蛇一样缠人。
这让俞丽不舒服,也觉得好笑。看来这个朱小七爱上陈安了。但这时的俞丽对朱小七还是颇不以为然的,所以,她拿这事打趣陈安。俞丽说,陈安,你要小心,你的宝贝学生想勾引你呢。陈安暗了脸,说,人家还是个女孩子,你别乱说人家。俞丽不高兴了,说,咦,怎么还是女孩子呢?上次张成过来,不是说她曾和一个有妇之夫有过纠葛吗?张成是朱小七的师兄,也是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一直在追朱小七,也一直追不着。这是理工院系的特点,因为僧多粥少,女生再丑,也是有男生疯狂追逐的。这就是所谓的饥不择食。不然怎么办呢?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先解决了温饱,然后再谈什么饮食美学的问题。学理工的男人是更务实的,和那些搞文艺的男人比起来,他们更少一些风花雪月的毛病。可即便朱小七不是风花雪月,是包谷,是小米,又怎样呢?张成还是没追上。朱小七成心要让可怜的张成处于忍饥挨饿的状态之中。俞丽当时以为朱小七是一心想搞学问呢,有些不理解。一个二十九的老姑娘了,又长成那个样子,有男人追,还不赶快顺驴下坡,嫁了算了,一个女人为了学问耽搁自己的人生,至于吗?可张成告诉师母说,朱小七之所以拒绝他,既不是因为要做学问,也不是因为他条件不好,而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朱小七读研前,在一家研究所工作过几年,并和一个副所长有了暧昧关系。要不是后来东窗事发,副所长夫人打上门来,朱小七哪会用考研来胜利大逃亡呢?张成说,我不计前嫌,她倒好,还旧情难忘。当时张成告诉俞丽这件事的时候,俞丽还十分奇怪,不是奇怪朱小七爱上了那个有妇之夫,而是奇怪那个有妇之夫为什么爱上了朱小七,一个有老婆的男人,按说没有饥荒问题,那搞外遇就有了讲究饮食美学的意思了,那为什么找朱小七呢?俞丽不解,并因这不解而请教于身为男人的陈安,陈安皱着眉头说,你无聊不无聊?
可现在俞丽明白朱小七为什么拒绝张成了。当然不是为了那个副所长,而是因为自己的老公陈安。她倒是好眼力,陈安和张成比起来,那是老鹰与小鸡之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且不说陈安的导师身份,单就男人的气质而言,张成也逊色多了,陈安是经典的学院派男人,身材修长,肤色白皙,神情安闲,而张成呢,黑黑胖胖溜光水滑,且总是急匆匆的,像一个饭馆跑堂的伙计,俩人怎么好比呢?一边有鲍鱼燕窝,糟糠烂菜是难以下咽的,一边有绫罗绸缎,粗布衣衫是难以上身的。但想吃好的想穿好的,你要有身价。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一文不名,却要锦衣玉食。俞丽不禁哑然失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女人美而不知己美,这是境界,一个女人丑而不知己丑,这更是一种境界。道高莫测,道高莫测呢。
俞丽冷眼旁观。朱小七现在来得更频繁了。这没什么,一个女人有事没事去找一个男人,这不方便,可一个学生有事没事去找一个老师,这就还好。何况人家朱小七总是有事的。朱小七不仅有问题要问,还要借书还书,还要每周帮陈安改一次作业。改作业是俞丽的主意。陈安不仅要上研究生课,还上了两门本科生的基础课。每次上完课回来,陈安都会带回一大摞学生的作业本,周末的陈安不干别的,只呆在书房改作业了。俞丽看不过去,说,你没事总布置那么多作业干吗?陈安说,你以为是你那专业的学生,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之乎者也云里雾里的混四年就毕业了,我们搞力学的学生,不做大量的练习,怎么行?这是什么话?俞丽当然也是布置作业的,只不过都是布置些阅读作业,读《春秋》,读《史记》,读《西厢记》和《牡丹亭》,可布置归布置,读不读却是学生自己的事,俞丽是从来不管的。这是文理的不同,也是俞丽和陈安的不同。俞丽对待工作一向是有些苟且的。所以,关于作业她又给陈安出了一个主意,说,这么多作业你不会让你的研究生帮忙改?我们读研的时候不是经常要给老师批作业吗?这话陈安听进去了。其实,陈安也是很烦改作业的。周末那样好的时光用来干什么不行?写论文、备课,哪怕看几页闲书,或者就着小鱼喝啤酒看球赛,也比看一本又一本作业强。陈安果然就开始让研究生改作业,最初是张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变成了朱小七。所以,朱小七现在至少一个星期会来俞丽家一次,有时两次,有时三次。俞丽的宿舍离教工楼很近,只隔了一个食堂,一个篮球场,和一个种了荷花的湖而已,即使缓缓而行,也不过十来分钟。俞丽注意到,朱小七现在来的时候总是下午了,之前多是晚上,晚上俞丽总在家的,而下午三点以后,俞丽喜欢出去过社会生活。所谓社会生活,是俞丽和朋友们的玩笑话,不过是逛逛街,做做瑜伽,或者和几个朋友在茶馆里清谈一通罢了。俞丽课不多,又还没有要孩子,日子是较清闲的。俞丽猜朱小七一定知道了自己的作息规律,不然,为什么每次星期三俞丽七点钟做了瑜伽回家的时候,都能在玄关那儿发现那双灰色的绒布拖鞋。那双拖鞋是客人的专用拖鞋,平时都被俞丽放在鞋柜里的。俞丽有时明知故问,谁来过了?陈安说,朱小七呗。陈安的这种坦荡样子让俞丽心情十分愉快。所以忍不住又去逗陈安,说,哦,她又来勾引我老公了?陈安板了脸,说,俞老师,你正经一点好不好?这是陈安要生气了,陈安对俞丽的称呼和情绪是密切相关的,高兴时叫鱼儿,生气时叫俞老师,一般状况下是俞丽。所以,陈安一叫俞老师,就等于拉起了警报,这时俞丽就该躲进防空洞了。
但俞丽却没有生气,她知道陈安和朱小七现在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朱小七是费尽心思。粉是要搽的,又不能搽得太白,香是要用的,又不能太香,口红呢,也要若有若无,既要让老师看见,又不能让师母看见,可结果呢,恐怕是老师没看见,师母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俞丽在一旁几乎要暗笑了。一个女人爱上了自己的老公,这是危险的事,可一个丑女人爱上了自己的老公,这就是一出好戏了。所以俞丽和女友周青说起这事的时候,用的完全是戏说的口吻。周青吓了一跳,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迷糊呢?人家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一个人一旦对什么起了意,这东西早晚就要遭了人手。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就算你老公陈安是金石之身,又如何呢?人家只要有心,照样在上面做花做朵。所以女人在这方面,一定要未雨绸缪,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一块玻璃而已,看上去又单纯又坚硬,能把人的肌肤划得鲜血淋漓,可只要别的女人用兰花指轻轻弹它一下,它就哗啦一声,破了,碎了,且再也不能合成原来的样子。
俞丽大笑。周青是哲学系的老师,对爱情和婚姻一直持悲观和怀疑的态度,也因为悲观和怀疑,周青是独身的。周青课余,喝酒、抽烟,看闲书和批评男人,偶尔也会和男人作短暂的交往,但这种交往也是批评的一部分,不过使自己的批评更生动和有理有据。周青说,在男人这个问题上,我绝对比你更有发言权。虽然你已婚,可已婚的女人其实是井底之蛙。或者是盲人摸象,充其量知道象的一条腿,一条尾巴而已,至于全貌,无从得知。我呢,是自由人,不敢说阅人无数,但取样显然比你更全面,所以,我比你更认识男人的本性。男人是经不起女人引诱的。但俞丽怎么也不相信陈安会上朱小七的钩。俞丽说,我虽不了解象的全貌,可我对这条象的尾巴却清楚不过。它即便有时会左摆摆,右摆摆,可再摆,也摆不到朱小七那儿去。周青说,这就是你的傲慢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处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对男人来说,时间一长,女人其实是不分妍媸的,只有容易的和困难的,新鲜的和不新鲜的。人性都一样,都喜新厌旧,都避难就易。
周青的这种论调是老生常谈,俞丽听惯了的,不信。所以,俞丽对朱小七和陈安依然听之任之。男人需要自由的假象,所以,女人不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或无关紧要的人上成全他们。自由的鸟儿不想念飞,自由的鱼儿不想念游,自由的男人呢,不出轨。但后来有件事情还是动摇了俞丽。
那天是星期二,俞丽下午有三节课。下完课的俞丽从湖边绕回来。正是六月,湖里的荷花都开放了。粉是粉,白是白,一朵一朵的,如女人的脸。俞丽下午的课刚讲了苏轼的《洞仙歌》,这让她想起了摩诃池边的四十里荷花,想起了蜀主孟昶和花蕊夫人夜半在池边消夏纳凉的前朝往事,便伤感起来。正伤感的时候,却看见了前面木椅上的陈安,还有朱小七。陈安眉飞色舞,不知在说什么,朱小七半倾着身子在听。俩人几乎是紧挨着坐的,样子非常亲密,看上去差不多就是湖边的一对恋人了。俞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迟疑了几秒钟之后,还是折身往后,从另一条小路回了家。
陈安是一个小时后才进的家门。俞丽已做好了晚饭,坐在桌边等他。饭桌上只有一个菜,是豆豉炒洋葱。豆豉炒洋葱是陈安从来不下筷子的菜,所以,陈安不高兴了,说,冰箱里不是还有一条鲫鱼吗?怎么没做?俞丽说,老吃鲫鱼干什么?吃一回洋葱不也挺好?陈安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明明知道我不吃洋葱的。俞丽冷笑,说,我是知道你不吃洋葱,就怕你自己不知道自己不吃洋葱。陈安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俞丽啪地撂下筷子,说,没什么意思。
这是俞丽第一次吃朱小七的醋。俞丽觉得有些羞耻,倘若是为了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也就罢了,却是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对手,简直让人有些伤心。好几天俞丽的心情都十分恶劣,不想开口谈此事,也不想搭理陈安。陈安不明所以,但他自诩是有原则的男人,一向是不纵容俞丽无理取闹的,因此也不主动问俞丽生气的原因。俩人陌生人一样过了几天,其间朱小七来过俞丽家里一次,又是在星期三。但这个星期三俞丽有意没有去做瑜伽。朱小七进门时看见俞丽便有些讪讪的。朱小七说,师母在家呀,我给陈老师送作业本来。俞丽笑嘻嘻的,说,哦,陈老师在书房呢。俞丽注意到朱小七刚洗了头,半湿不湿的,软缎子般地披了一肩。裙子很花,也很短,短到了风一吹,会春光乍泄,风不吹,也会让男人想象春光乍泄。
但俞丽不知道陈安是否会有如此的想象。按说不会,陈安是爱吃鱼的男人,有本书上说过,爱吃鱼的男人是挑剔的男人,是在精神上有洁癖的男人,不会轻易地被异性的肉体诱惑。而且,陈安爱俞丽,这一点,俞丽坚信不疑。周青说过,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是从生理上的喜欢开始的,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了,也是从生理上的厌恶开始的。如果从这个理论出发,陈安显然也是深爱俞丽的,因为他还非常迷恋俞丽的身体。可话又说回来,谁能担保男人的迷恋永远是单一的呢?有一个暗恋着他的年轻女人,穿着短裙,身体和发间有香气氤氲,眉眼传情,言语温存,在身边纠缠,陈安能不春心荡漾?能不心猿意马?
这样一想,俞丽便有些慌了。或许自己要做些什么了,不然,说不定朱小七真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把陈安偷了去。这样的错误女友何文是犯过的,有一次何文和男朋友在一家小店吃南京鸭血粉丝,店里人很多,其中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眼睛老是漫不经心地瞥何文,似乎对何文有那个男女之间的意思,但何文知道他是个偷儿。她是《信息日报》的记者,知道这个城市有许多这样长相俊俏的小偷,专门打水性杨花的女人的主意,用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那一招。表面想偷人,其实呢,想趁女人心慌意乱的时候偷女人的包。但识破了诡计的何文却不吱声。她是个好开玩笑的人,也想调戏一下这个英俊的小偷,找个乐子。所以,便和这个小偷周旋开了,小偷瞥过来,她就风情万种地瞥过去,小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呢,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俩人的心思全在桌上的那只包上,这样情意绵绵地周旋了大约有半小时之久,何文乐得不行,忍不住趴在桌上大笑了几秒钟,也就是这几秒钟的工夫,门边的英俊男人不见了,桌上的包也不见了。何文遭遇到了江湖上的高手,结果,聪明的何文成了东吴的周瑜,赔了夫人又折了兵,差点儿也被气得吐血而死。
但俞丽能对朱小七做什么呢?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可人家朱小七有什么把柄在你俞丽手里呢?朱小七的言语也罢行为也罢,在俞丽看来,都是不怀好意,可若要细加追究,却也是无可厚非。朱小七现在和俞丽两口子玩《诗经》里的比兴了,言在此而意在彼,这么读,是这个意思,那么读,又是那个意思。这让俞丽恼怒。俞丽说,朱小七怎么穿这么短的裙子。陈安不作声,只低头看自己的书。俞丽又说,朱小七穿那么短的裙子来这儿,是什么意思?陈安阴了脸,说,你管人家的裙子干什么?人家女孩子,裙子短一点,又怎么样呢?
又怎么样呢?俞丽也不知道。可陈安的话,俞丽不爱听,什么女孩子?没结婚就是女孩子吗?张成明明说过,她和一个有妇之夫搞过,那就是破鞋了,怎么还是女孩子呢?俞丽想这样质问陈安,可话到唇边,俞丽又忍住了。到底犯不上,为了这样一个女的,把自己弄成一个语言的泼妇,没意思的。
俞丽现在有些拿陈安没辙了,也拿朱小七没辙。陈安或许因为什么也没做,所以理直气壮,所以对俞丽的不满置之不理。朱小七呢,心里明明是有鬼的,可鬼在暗处,她以为俞丽没看见,所以,她几乎也是嚣张的。当然,这嚣张是骨子里的嚣张,面上她对俞丽依然是很有礼貌的,总是师母师母地叫。但俞丽觉得她的礼貌也是有几分恶毒心思的。她是存心要叫老俞丽的,不是吗?俞丽能大她朱小七几岁呀?不过四岁而已,还是姐妹的差距,可这师母一当,就是两代人了,成了母女,俞丽是母,朱小七是女。俞丽是朵要败的花,她朱小七就是花骨朵,俞丽是根老豆角,她就是那枝上的豆蔻。一个老女人了,再威风,也是乌江边的西楚霸王,过了气的,英雄失路也好,美人迟暮也好,是绝症。即使华佗再世,也医不好的。这种言下之意,俞丽懂。也因为懂,俞丽现在真恨上朱小七了。相由心生,皮相不好,心肠亦不好,以前俞丽的母亲这样议论邻居余太太的时候,俞丽是不以为然的,现在却信了。丑女人朱小七亦是个毒辣的女人,善放暗箭,一招致命,射在俞丽的死穴上。
俞丽动弹不得。朱小七来了,笑靥如花。一朵菜花,冬瓜花,南瓜花,长在路边任人践踏的狗尾巴花。俞丽在心里恶狠狠地嘀咕。可面上依然也得笑脸相迎。不然又如何呢?笑是输,不笑更是输。一向笑吟吟的师母突然对女学生翻了脸,这意味着什么呢?摆明了是在拈酸吃醋。传出去,简直让俞丽在师大没法做人了,再说,她俞丽为什么要拈酸吃醋呢?难道陈安做下了什么?是和吴梅的老公那样,抱了女学生了,还是和沈非非的老公那样,摸了女学生的手,应该都没有的,是朱小七在自作多情。就算陈安帮过朱小七的腔,可帮腔是背了朱小七的,朱小七并不知道。况且,陈安一向是不喜欢俞丽背后说人坏话的,只要俞丽一说人是非,陈安总是唱几句反调的,所以,陈安的帮腔,某种程度上说,并不单为了朱小七,只是习惯而已,俞丽又何必计较呢?
但俞丽其实是计较了的。凭什么呢?老公是自己的,家也是自己的,她朱小七却要来则来,花枝招展的,描眉画眼的,半抱着学问的琵琶,来勾引别人的老公。依俞丽的脾气,她是要把朱小七臭骂出去的。你什么东西?一只破鞋,在别的地方被人扔出来了,又来打我家陈安的主意,难道我家陈安爱穿破鞋吗?这些市井中的狠话,俞丽是抄袭来的,这是她家钟点工罗大嫂的话,只不过俞丽做了一点点修改,把其中的老王改成了陈安而已。俞丽其实非常喜欢这类市井语言的,觉得它们特别有生命力,简直有乐府和元曲的精神,泼辣的,尖刻的,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过瘾。可这些话到底是罗大嫂的话,俞丽说不出,非但说不出,而且还要端着架子强颜欢笑,俞丽觉得十分委屈。当然,让俞丽委屈的还有陈安的态度。难道他是木头吗?没看出来朱小七在喜欢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正因为这女人的喜欢而阴阳怪气?按周青的说法,这是不可能的。周青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磁场的,一个男人喜欢上了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喜欢的人,这是生理方面的事情,谁也没办法逃避的。但如果知道了这个秘密还假装不知道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对朱小七真有什么想法?愤怒的俞丽在厨房里摔盆摔碗。这是俞丽表达情绪的方式,俞丽在陈安面前,几乎从来都不遮掩的,高兴了呢,手舞之足蹈之,不高兴了呢,也要形之于色。开始时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接着便是在厨房里做文章,不给陈安做鱼,或者把锅碗瓢盆当成乐器一样来摔打。
之前这些方法都是管用的——当然不是立竿见影,陈安是读书人,所以也有士可杀不可辱的脾气。可过后呢,陈安总会找机会和解的,给俞丽倒杯水啦,洗几颗葡萄啦,或者在网上下载一部好看的文艺影片啦。俞丽呢,也见好就收。所以,俩人的矛盾,几乎没有机会升级的,隔不了一两天,又做回了恩爱夫妻。但这一次,陈安却不吃俞丽那一套——他竟然把俞丽晾那儿了,俞丽摔瓢也好,俞丽摔碗也好,他任她去,依然让朱小七来,也依然没有给俞丽端茶倒水洗葡萄。
俞丽几乎咬牙切齿了。他这是为了谁呀?真为了朱小七?到现在为止,俞丽还是认为陈安是清白的。但周青在一边冷笑了,周青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清白的?不是我挑拨离间你们夫妻,男女之间的事,原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要发生起来,其实只是眨巴眨巴眼皮的工夫。你不是说过陈安每周一的晚上都要给朱小七上课吗?学生不是只有朱小七和另外一个男同学吗?倘若哪天那个男同学翘课了,你想想是什么情景?孤男寡女,你真以为他们只讲力学?就算陈安没那方面的心思,可是朱小七呢?女人真要贱起来,那是不管不顾的,要是她突然去抱住陈安呢?突然坐到陈安的腿上去呢?你以为陈安会做什么?推开她然后给她一巴掌?或者义正辞严地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告诉你,别做美梦!说不定陈安会半推半就,和她在黑灯瞎火的教室里尽鱼水之欢。
这是周青的方式。周青不是沈非非。沈非非若听说陈安有这类的事,一定会说,你这么个大美人杞人忧天干什么?你家老陈是正人君子,绝不是那种能偷鸡摸狗的男人。当面这样说,心里呢,却暗暗乐开了花。然后告诉张三,陈安和朱小七怎么怎么啦,也告诉李四,陈安和朱小七怎么怎么啦。沈非非的反应一定是这样的。她自从老公和学生闹了绯闻之后,就落下了一种病根,对婚外的男女之事变得有些捕风捉影了,恨不得全天下的丈夫都和别的女人有了苟且之事,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雪耻。尤其是俞丽、陈安这样的伉俪,在师大向来以恩爱著称的,如果也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更有安慰的意义,简直就是一剂医治沈非非精神痛苦的良药。可周青却是能守口如瓶的,周青的好处是从不在背后谈论别人的是非,周青对男人的批判总是对着当事人的,也一视同仁,包括自己的父亲和历届男友,包括相干和不相干的男同事,自然也包括俞丽的陈安。周青说,我唯一的优点是我对男人悲观。所以,悲观的周青关于陈安和朱小七会在黑灯瞎火的教室里苟且的说法当然打击不了俞丽。她到周青这儿来原没指望听到什么好话的,她是成心要让周青糟蹋朱小七,糟蹋陈安,这怨得了她俞丽吗?是他们不庄重,不检点,所以才有别人的羞辱。关俞丽什么事呢?再说,那些话也只是周青的虚构,周青是有这个癖好的,最喜欢虚构男女故事。周青说,总有一天,等我厌倦了哲学,我就去做情色小说家,以我的经验和才华,说不定,也能写出一本《情人》那样的小说,成为玛格丽特·杜拉第二。所以,周青的话,哪能当真呢?真要当真,就没法和男人过婚姻生活了,只好学周青,独身。
可语言这东西,是非常奇妙的,它一旦从人的嘴里出来了,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尽管这生命最初可能是潜伏的,卑弱的,如一条冬眠的蛇一样。可只要春天一来,春雷一响,长眠于草丛的蛇就会醒了,咝咝咝,咝咝咝,蛇芯子开始伤人了。
周青的话,也是一条冬眠的蛇。
让这条冬眠的蛇复苏的是张成的毕业宴。张成要毕业了,临走,想宴请老师和师母。往常这一类的饭局俞丽是从来不参加的,和学生吃饭本来就没意思,和老公的学生吃饭就更没意思,谢谢多年教导啦,祝你前程似锦啦,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废话,一顿饭下来,简直比上课还累。俞丽是个懒散的人,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但这一次张成十分坚持,张成特意提前一天送来了请柬,说,师母,明天晚上一定要和陈老师一起来哦。俞丽敷衍地说,行,行,有时间的话一定去的。张成说,那不行,师母,有没有时间你都要来喝这杯薄酒的。不然,我可记恨你。俞丽莞尔一笑,可当时仍没打算去吃这顿酒席的。但陈安的态度却改变了俞丽的主意。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张成又打电话来催,俞丽听到陈安说,好,好,我马上去。不用了吧?她就不用去了吧?这有些奇怪,以往陈安总会先捂住话筒问她去不去的,这次为什么自作主张呢?俞丽突然心念一动,想,会不会是朱小七也去了呢?
果然朱小七在场。俞丽的到来似乎让朱小七吓了一跳,想必之前张成没有告诉朱小七师母要来,或者,她以为俞丽会和以前一样不会来。所以,朱小七的穿着比平时更过分了——她穿了件小背心,像街上的那些小秧子一样,露脐,半露胸。俞丽非常生气,心想,她打扮成这样子到底要给谁看呢?自然不是俞丽。事实上,当俞丽走进包厢的刹那,朱小七的手还下意识地放到了胸前,做了一个遮挡的动作。而且接下来的几分钟朱小七的表现都不很自然,给陈安拉开椅子的时候碰掉了自己的手提袋,给俞丽倒茶水的时候又打翻了玻璃杯。她为什么这么慌张呢?当然是因为做贼心虚。小偷不都这样吗?好不容易翻墙摸进了别人的家门,正要下手的时候,不防这时主人却进来了。能不惊出一身冷汗吗?
俞丽斜眼觑陈安,陈安却泰然。张成说,老师,今天一定要来白的,反正师母在身边,我们喝个一醉方休。张成的师弟也在一旁起哄说,来白的,来白的。俞丽笑笑,不作声。白的就白的呗,陈安喝什么酒,俞丽才懒得管。可一边的朱小七却瞪了张成一眼,说,张成,你别装疯,大热天的,还是让老师喝冰镇啤酒吧。张成说,你别扫兴,难得和师母一起吃饭,不喝点白的怎么行呢?在一旁开单的酒店小姐也怂恿陈安他们喝白酒,长得像牡丹花一样的酒店小姐娇滴滴地说,我们店里有上好的杏花白呢,现在正搞活动,打八折呢。但陈安不为所动,陈安说,啤酒吧,夏天啤酒爽口。俞丽突然来气了,说,喝什么啤酒?张成,就来白的,白的才有毕业的气氛嘛。
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师母说了算,所以,娇滴滴的牡丹花小姐立刻袅袅娉娉地送来了杏花白。但让俞丽生气的是,牡丹花小姐不仅送来了杏花白,同时还送来了两瓶啤酒,因为朱小七说,她还是想喝啤酒。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细声细气的,有些欲语还休的,先瞟了一眼陈安,再瞟了一眼张成。张成便有些抵挡不住了,只好做一棵墙头的草,风一吹,两边摆动。低了头,不看师母,只对牡丹花小姐说,一瓶杏花白,两瓶江南啤酒。
俞丽差点儿拂袖而去。倒不是恼张成,而是真恨上朱小七了,想这个女人,真是好手段,当初自己是小看了她。明明是在向俞丽挑衅,偏做出那软绵绵的样子来,给那几个男人看。男人也真是白痴,果然就被绕进去了,看不懂是朱小七在嚣张,却以为是俞丽霸道。俞丽冷笑,兀自喝自己面前的白酒。俞丽本来是不太喝白酒的,陈安知道。但这个晚上陈安不管她了,陈安自己喝啤酒。陈安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和对面的朱小七谈笑风生。下学期朱小七的毕业论文要开题了,所以,朱小七要在酒桌上向老师讨教。这又是朱小七的阴险处,这样的话题俞丽插不上嘴,只有她和陈安是主角,你一句我一句,小生小旦一样。再就是张成和他的小师弟,在边上,跑跑龙套。只有俞丽,完全是台下之人。陈安一说起力学,眉飞色舞,眼睛也不避嫌,女弟子白生生的胸就在当前,他不躲。沾了酒的陈安成了出家人,女色眼前过,佛祖心中留——或者他是肆无忌惮,成了心要做给俞丽看,这也有可能的。俞丽在生气,陈安知道。陈安因为俞丽的生气而生气了,俞丽也知道。还有朱小七,她自然知道师母生气了的,也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但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跷着兰花指,殷勤地给老师让菜,给师母让菜,桌上的转盘,被她转成了一朵盛开的莲花。莲花边的几个男人晕头转向,简直如入了朱小七的迷魂阵。但俞丽洞若观火,知道这个小女人在玩什么花招,也知道她此刻心花怒放。可她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呢?别人家的男人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你在边上垂涎三尺,有意思吗?这样打别人算盘的女人,俞丽不喜欢,正眼也不看她,不仅不看她,也不看陈安——她知道这样不好,这个时候她是不能生气的,不仅不应该生气,还要做出和陈安亲密的样子,和朱小七亲密的样子。女友吴梅就这样,自己老公对哪个女人有了那个意思,或者哪个女人对她老公有了那个意思,她从不急。老公对那个女人好,她对那个女人更好。老公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冲锋陷阵,她亦兴高采烈地在边上推波助澜,摇旗呐喊。俩人同心同德,步调一致,那架势,简直是开黑店的孙二娘和张青,要生生地把别人做成人肉包子;又像是哪个庄园里的员外和他的大老婆,合起伙要谋那妇人做二房。别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两夫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倒怕了。能不怕吗?事情如此诡异,直让人毛发顿竖。只能逃了。当然,这是险招,是剑走偏锋的意思。可吴梅不这样看,吴梅说,险什么险?人都贱,喜欢偷,喜欢窃,喜欢在暗中踮起脚跟走。我灯火通明的,敲锣打鼓的在边上,他们还算偷?
这绝对是高手。可这种东邪西毒般的高手俞丽做不来。俞丽既做不了长袖善舞的戏子,也做不了海纳百川的观音菩萨。俞丽只是个眼里掺不得一粒沙子的善妒的女人。所以看朱小七在那儿做张做致,俞丽就恨了。不仅恨朱小七,也恨陈安。朱小七之所以能坐在那儿跷兰花指,归根究底要怪陈安的,要不是他在那儿助纣为虐,她凭什么和俞丽叫板呢?就凭她那两只比目鱼一样的大眼?一张涂脂抹粉的大饼脸?笑话!这其实都是他纵容的!他是家贼,和外人串通好了,要合起伙来欺负自己的老婆。
自己同床共枕近十年的男人,以为要和自己生死相守的男人,到头来,竟然还会向着别的女人。所谓夫妻的情义,不过如此。男人的恩爱呀,原来如流水,今天在西,明天就东了。难怪《氓》里的那位女子会感叹,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千年前的男人这样,千年后的男人也这样。有丈夫的俞丽现在不如独身的朱小七,朱小七身边,此刻前呼后拥,而俞丽呢,倒是单骑夜走。单骑夜走的俞丽只能借酒掩身了。还是酒好,难怪许多人喜欢。李白一寂寞,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易安零落江南,也是依仗酒的温暖,打发凄凉的人生。酒是李白的知己,酒是李易安的丝绵被。而今夜的杏花白则是俞丽的团扇。团扇团扇,美人用来遮面。没有这面团扇,俞丽如何度过这个难堪的夜晚。俞丽只能醉了。醉了的俞丽出酒店时有些蹒跚。上前搀扶她的是张成。而朱小七和陈安,并肩走在后面,仍然意犹未尽地在谈论有关力学的事情。
之后俞丽就老是胡思乱想。想起周青说陈安和朱小七在黑灯瞎火的教室里尽鱼水之欢的话——那些话原来在俞丽的脑子里只是情色小说,只是文字,现在却成了会动的皮影戏了,且活色生香。想朱小七那个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既然当了师母的面,能勾引老师,那背了师母呢?对陈安投怀送抱也不是不可能的。一个已经和男人做过那种事的女人,就好比开了荤戒的和尚,再对了香气四溢的酒肉,那张嘴还把持得住?那陈安就把持得住吗?对陈安,俞丽现在也没有把握了。这个会和别的女人一起喝啤酒的男人,这个和别的女人谈笑风生却成心冷落自己老婆的男人,又能是什么好鸟呢?说不定正和周青说的那样,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一面说着学问,一面又半推半就,在教室里和学生把好事做了。如果这样,她俞丽不就成了叶小桃了吗?她现在已经是叶小桃了吗?俞丽突然很好奇。或许应该在星期一的晚上去一趟教学楼。他们的教室是501,研究生专用的小教室,最西面的一间。可她这样突然闯过去,算怎么回事呢?捉奸吗?
这想法简直让俞丽不寒而栗。她俞丽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和她家钟点工罗大嫂一样?罗大嫂是最热衷于捉奸的。她的男人,老王,俞丽见过的,在师大门口摆摊卖夜宵,长得獐头鼠目,却很花,总用他炖的蛤蜊汤和炒米粉去勾搭爱占小便宜的女人。他和隔壁的离婚女人有一手,和美发店的一个四川打工妹也有一手。这使得罗大嫂成为了一只嗅觉灵敏训练有素的猎狗,只要有一丝气味不对,罗大嫂就会在第一时间往家里跑。哪怕她正在俞丽家拖地,可只要她灵感来了,她也会立刻放下拖把。当然,大多数时间她是无功而返,可有一次,还真被她在床上堵了个正着。老王像条泥鳅,一下子就跑了,只剩下隔壁那个没穿衣服的离婚女人,被罗大嫂打得鼻青脸肿。罗大嫂每次说起这事,都会咯咯地大笑,且手舞足蹈,得意万分,仿佛中了头彩一样。这让俞丽困惑,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呢?她应该哭天喊地的,寻死觅活的闹离婚。可罗大嫂却奇怪,一边乐此不疲地捉着奸,一边又太平无事地照常过日子,该干吗干吗,什么都不耽误的。
这近乎搞笑了。在俞丽的观念里,捉奸是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事,哪能像罗大嫂那样充满了喜剧色彩呢?一个女人,只有抱了婚姻必死的决心,才有勇气去捉奸,不然,亲眼看见了自己丈夫光着身子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之后如何再和他有肌肤上的接触呢?饭菜里有苍蝇,你没看见,吃了也就吃了,喝了也就喝了,可你明明看见了,绿莹莹的大头苍蝇,夹在饭菜之间,还怎么咽呢?
所以,俞丽不去捉奸。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它呢?他陈安和朱小七苟且了也罢,没苟且也罢,且随他去。不就是搞外遇吗?也不是考博士,也不是评教授,有什么难的?你陈安会搞,我俞丽也会搞。
老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俞丽的情感生活中的。一开始俞丽是意气用事,想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来扭转自己被动的局面。可后来就有些失控了。两个人是旧交,从前都住在师大青年教工楼里,俞丽住3号房,老孟住对面,4号房。每天几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陈安又在外地读书,而老孟的女友杨白也在上海读博士,两个独居的男女,正值华年,感情就难免有些微妙,但也仅限于微妙,都是好男好女,又都有各自的爱情在背后。发乎情,止于礼,美好和伤感一如王家卫的《花样年华》里的陈太太和周先生。后来陈安回来了,老孟也和杨白一起去了另一所高校,俩人便愈发疏远生分起来,偶尔见了面,各自庄重一如陌生人。要不是这次因为朱小七,俞丽断不会和老孟再有什么纠葛。可就在俞丽最决绝的时候,成了心要惹是生非的时候,老孟来了电话。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老孟的侄子想报考师大中文系的研究生,老孟替他打听一下导师的情况。要是从前,俞丽介绍介绍系里的导师也就算了,可现在,俞丽变得非常热情,说了导师的情况,又说专业长短,说了专业的长短,又说起从前的邻居,简直有些饶舌了。最后,还主动提出要借一些自己的参考书给他侄子。俩人约了时间,在师大的西门口碰头。俞丽这次是有备而去,化了淡妆,洒了香水,穿一件黑色吊带连衣裙,站在西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下,简直风姿绰约。老孟一从的士里钻出来,就被打动了。所以,老孟拿了书,却不舍得走,俞丽呢,给了书,也不说走。两个人一时有些依依不舍起来,老孟只觉得这次的俞丽有些不一样了,从前的俞丽也是温柔的,眼波偶尔也是流转的,可温柔和流转之中,还有一种好女人的端庄和节制。可现在却尽是妩媚了,这妩媚让老孟禁不住有些心神摇荡。但他是谨慎的男人,在拿不准俞丽的意思之前,不会轻举妄动。而俞丽呢,也如此。尽管姿态是豁出去的姿态,但真要更进一步,也不知道怎么做。俩人现在像两只夜里第一次出来偷吃的小老鼠,既兴奋莫名,又小心翼翼。
小心归小心,有时候却是身不由己的。两个有旧情的男女,一旦重新接上了头,就如坏了闸的车,停不下来的。所以,几天后老孟就给俞丽打来电话。老孟说,一起喝个茶吧。俞丽就说,好呀。也不问为什么,这当然不能问,一问,老孟就下不了台了。俩人的关系还在可进可退的阶段,可往前走半步,也可往后退半步。可俞丽现在就想往前走。俩人约在听雨轩。听雨轩其实没有雨,只有几管自来水,放在高处,做成天女散花状,对着下面的一盆芭蕉哗哗地流。这当然是煞风景的事,可俞丽现在不追究这个。听雨轩在这个城市的北面,离师大有点远,离老孟的学校也有些远。这样的选择当然是心怀鬼胎的,但也正中俞丽下怀。俩人坐在有竹屏遮挡的茶室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些从前的事情。当然心思都不在那些事上,亦不在茶上,老孟只想着,再下一步,他该做些什么呢?他可以做些什么呢?俞丽想,再下一步,他该做什么呢?或许该握住茶盏边俞丽的手,老孟想。可老孟的心念刚一动,那只茶盏边的手却有了感应似的,收了回去。老孟的心思一时被看破了似的,有些讪讪的。俞丽看老孟那样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俩人各自握了自己的茶盏,不作声。气氛有些意味深长起来。俞丽想,倘若是陈安和朱小七在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或许应该有所动作了吧,别看陈安表面安静老实,却是咬人的狗不叫。想当年他和俞丽交往时,第三次约会就抱了俞丽,不到半年就把俞丽弄到了他的那张单人床上。而朱小七更不是盏省油的灯,虽然是未婚,但在偷男人这方面,却是有经验的,可以说是惯犯。不像俞丽,几乎是张白纸,尽管也掌握了一些理论——这理论其实都是周青的理论。周青说,对付男人是最容易的事,和做红烧肉差不多,或者说比做红烧肉容易多了。只要看男人时眼睛斜一点,时间长一点,长到三十秒;和男人说话时也不要一气呵成,而要气若游丝的,欲言又止的,半句半句地往外吐,且让前半句和后半句之间,有三十秒左右的停顿。那这两个三十秒,就成了海德格尔的思想,从此让男人神魂颠倒了。这样的理论俞丽是信的,由不得俞丽不信,周青不漂亮,但周青在男人面前,却是所向披靡的。可是,信归信,这种理论在俞丽那儿却派不上用场。她是结了婚的女人,没事斜了眼看别的男人干什么?不正经。可这个晚上俞丽就想不正经,她做正经的女人都做了三十几年了,下场如何呢?老公却被一个不正经的学生弄得面目全非了。既如此,那就干脆做个不正经的女人好了。俞丽心一横,眼睛猛地朝老孟乜斜了过去,可这时老孟也正好这样看过来。俞丽没料到,一下子慌了,之前那些到底是纸上谈兵,临到披挂上阵,还是落花流水。莫说三十秒,就是三秒,俞丽也没种坚持,仓皇一如初次作弊的学生。赶紧扭了头,仔细看起玻璃盅里漂浮的一朵朵白菊花来。
结果那个晚上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回去的时候,老孟本来应该和俞丽各走各的,因为师大在听雨轩的东面,而老孟的那个学校却在师大的西面。但老孟坚持要打的送俞丽。俞丽推辞了两句,就任他送了——俩人的情绪都有些失落,都有些不甘,都要靠一些过分的不正常的关怀,来确定他们之间的不正常的关系。窗外不断晃过的街灯,像一个个月亮一样,乍明乍暗,明明暗暗之中,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意味。而车内的音乐也十分荒诞,是京剧版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这让俞丽差点儿笑出声来,想,她和老孟真是两只飞不动的老蝴蝶了,或许束在蛹中久了,他们已丧失了飞行的本能。但老孟那只老蝴蝶的翅膀似乎还在微微地翕动,俞丽能感觉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甚至有片刻的时间,俞丽都以为他要起飞了——他的左腿和她的右腿上车时隔了大约10公分的距离,而现在,只有5公分了。但这5公分的距离是千山万水,到下车时,老孟也没有跨越。
好在俞丽也不急。红杏出墙,要的是在春风中招展,不图人折的。且这招展与其说是招展给老孟看,不如说是招展给陈安看,或者说是招展给自己看。朱小七现在还是来的,而且来得更殷勤了。俞丽知道陈安最近在《力学杂志》上发了一篇论文,也知道朱小七在上面挂了名。这是破天荒的事,从前陈安的同事因为要评讲师,想在陈安的文章上挂个名,暗示明示了很长时间,陈安都不理会。但朱小七一个学生,却说挂就挂了,可见她的面子是天大地大了,他们的关系亦非同一般了。但俞丽现在却不那么愤怒了,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再说,她有了自己的秘密。有了秘密的女人是宽容的,从前绣花针一样的心眼儿,现在能海纳百川了。这样也好,你自由,我自由,大家自由。你看厌了芙蓉海棠,你再看桃花李花,我吃厌了山珍海味,我再吃青菜豆腐。换着口味来,大家都纵情享乐,不必和别人过不去,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爱情死了伤心什么?再轮回,凤凰涅槃,火中重生。俞丽现在是当着陈安的面接老孟的电话的——陈安不喜欢老孟,俞丽知道,若是以前,俞丽要避嫌的,可现在,不仅不避嫌,还偏要做出那情意绵绵的样子来。这怨不得她,是他先欺负她的,他当了她的面,任朱小七调情。这是践踏她,是替朱小七打她的脸。那她又何必顾忌他的脸?
不顾忌了。老孟的电话隔三岔五。这样最好,既正常又不正常。在没有确定陈安和朱小七的关系之前,俞丽不想走得太远。但她亦不想和老孟什么也没有,她和老孟之间必须保持一种可能的走向。不然,她会疯的。她和陈安的关系现在是冰天雪地。甚至夜里,陈安也不碰她了,陈安背着她看书,然后,又背着她侧身而卧。俞丽冷笑,他这样子,做给谁看呢?只可惜朱小七不在场,看不见他的守身如玉。愤怒中的俞丽也只能和陈安背对背了。要是从前,俞丽也有婉约迁就的时候,可现在,不行了,他们之间有个朱小七,这是自然的。男女的战争如果只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再硝烟弥漫,也只是演习。但如果多出一个女人,又再多出一个男人,这场战争就几乎是核战,不可能再被斡旋了。创伤是皮肉的,也是精神的。有时看上去毛发未损,其实却肝胆俱裂。
但让俞丽肝胆俱裂的事还在后面。暑假过后的第四周,陈安去了北京,去开一个论文研讨会。同去的,还有朱小七,只有朱小七。知道后的俞丽大哭了一场。俞丽本不打算哭的,相反,一开始她甚至是有些兴致勃勃的,和往常一样备了课,又下楼买了排骨和莲藕。立秋了,天气转凉,她要煨个排骨莲藕汤,给自己暖暖身子。她一边在炉子上用文火煨着汤,一边看碟,碟是从周青那儿借来的。是《美国美人》,讲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爱上了自己女儿的同学美人安吉拉,陷在迷情之中不能自拔,妻子也立刻还以颜色,与自己的老板有染了。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故事。但绝望还是那个美国男人的绝望,俞丽是没事的,俞丽平静地看完了碟子,又喝了一碗汤。然后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楼下的风景。这是上班的时间,教师宿舍里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只有一楼的那个老女人又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俞丽知道她是有些疯的,只要她的儿媳不在,她会对花念花经,对草念草经,有时念兴起了,还会用戏腔。此刻她又在一株芙蓉前咿咿哦哦。俞丽想笑,但突然的,她却放声大哭起来。是撕心裂肺般地哭,是山崩地裂般地哭。她的世界到底还是坍塌了,这一次是真的,之前她还是半信半疑,所以她和老孟几乎是用三寸金莲往前走,且走走停停,以为陈安和她在负气之后会柳暗花明,会峰回路转。没想到,这一次却玉碎宫倾了,她真切地听见了破碎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稀里哗啦的,全完了。没有安禄山的刀光剑影,没有女真人的铮铮铁骑。她美丽的世界原是纸糊的。楼台亭阁是纸的,鸟语花香是纸的,却骗了她半生。她以为会固若金汤,她以为会天长地久,可一个朱小七,却倾国倾城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是杜丽娘的伤悲。可杜丽娘的伤悲还是如花美眷的伤悲。俞丽呢,却只剩下似水流年了。
伤悲中的俞丽这个下午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只艳丽的蝴蝶。如果没有老孟,俞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展开翅膀从六楼飞下去。但老孟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个人秋风扫落叶般的,把什么都做了。男女之间的事果真这样,说难,难如上天,说易,也易如反掌。他们矜持了近十年,紧张了近十年,结果,只片刻的工夫,就丢盔弃甲了。他们从床上做到地下,又从客厅做到厨房。俞丽从来没有这样疯过。她像被什么附了身,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女人。陈安不是不要她了吗?有什么打紧,人家老孟要。莫说她和老孟还有往日的几分情意做底子,就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又如何?她俞丽现在就是要自轻自贱。这么多年她倒是自重的,可自重的结果,却是败给了一个不自重的女人。早知如此,她何不当年就把身子给了老孟。那时她的身子多好呀,饱满结实得如一枚九月的石榴。陈安在外,读研三年,读博又三年,她这枚石榴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六年。夜里月华如水的时候,她对镜自照,也自怜,也伤感。但那时的伤感还是杜丽娘式的伤感,繁华似锦中,只怕年华虚度,只怕红颜将老。可现如今,红颜已老,年华到底还是虚度了。想当年老孟,也是玉树临风,当他身着红色球衣走在幽暗的走廊上时,明艳艳的就如一盏大红灯笼,简直晃得女人们睁不开眼。女学生们如一只只飞蛾,有事没事地总围着这盏灯笼打转。但如今这盏灯笼也暗了。俞丽看老孟,简直也有美人迟暮的心酸,颊上有了肉,肚上也有了肉,怎么看,也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子。他倒是把自己当年轻人的,铿铿锵锵,十分卖力。俞丽领情了。也是难为他,人家一直是个好男人,现在却被她拉下了水。他其实是尴尬的,只好拼命扑腾,且做出蝶泳的样子,做出蛙泳的样子,这是不懂装懂,是讨好她的意思。俞丽心里明镜似的,所以感觉几分沦落的温暖。她落水是因为朱小七,那他呢?还为当年他和她眉里眼间的情意?她和他在走廊里相遇时的莞尔一笑?俞丽想问他,可到底还是没问出口。有些东西就如王维笔下的辛夷花,注定是开在暗处的花朵。一旦落白了,就没意思得很。三十多岁的女人,再孟浪的时候,也还是识趣的。
可识趣又如何?到头来,终归是没意思。就算俞丽躲得再远,远到了千年以前,远到了王维的辛夷坞,也还是有人要把她拽回来。这一次拽她的不是朱小七,不是陈安,而是老孟的老婆杨白。杨白在电话里问老孟什么时候回家,她和女儿要喝鱼头汤,所以老孟回家时要绕一趟菜市场,买鱼头,豆腐,蘑菇和黄芽白,还有芫荽,还有粉丝。杨白在电话里说一样,老孟就低声地复述一样。俞丽的辛夷花瞬间花谢花飞。杨白蛇一般地从老孟的手机里钻了出来,俞丽甚至能看清她嘴边的那粒蓝色的痣。俞丽羞得满脸通红,之前俞丽从没想起过杨白的,在她眼前晃荡的是朱小七,是陈安。现在又多出了个杨白。
忧伤再一次席卷而来。老孟要走,要去为杨白烧鱼头汤。俞丽想,朱小七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或许会耍赖,说,我不让你走;或许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陈安,然后哭得梨花带雨。如果这样,老孟一定会留下来吧?但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俞丽到底做不来,也不想做,她把老孟的东西一样样地递给他,然后催他快走。天快黑了,再晚,菜市场就要关门了。她甚至比老孟还要急,担心鱼头不新鲜了,担心芫荽卖完了。她从前也是爱煮鱼头汤的,知道没有放芫荽的鱼头汤,就如没有香气的栀子花,或者,如一个找不着支点的物体。这是陈安的比喻,陈安也是爱喝放了芫荽的鱼头豆腐汤的,但俞丽已经好久没给他做鱼了,俞丽家的厨房里现在连一丝鱼腥味也没有了。可这怨得了俞丽吗?
黑暗中俞丽泪落如雨。窗外是万家灯火,万家灯火中有一种热闹和温暖的繁华,从前她也在这繁华中,但现在,这繁华却是别人的繁华,温暖也是别人的温暖,和她不相干了,她是零落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荒郊野外游荡。她一气之下,原是想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可没变成,她到底也做不回俞丽了。她现在半人半鬼,在无间道上走,不阴,亦不阳,不黑,亦不白。
也罢,只能这样走。难道真变成一只蝴蝶从六楼飞下去?或者和陈安离了?那便宜了朱小七——从前倒是说过没爱了就离婚那样的话,但那是女人在如花年龄时说的漂亮话,不当真的。她现在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明天她就去菜市场,买一只青鱼回来,腌了,等陈安回来,好做一道咸鱼茄子煲,这是陈安没吃过的,她要精心地料理,要放刀切的细细碎碎的葱、姜、蒜,还有糖,还有醋。
还有一只大头苍蝇。
作者简介
阿袁,本名袁萍,江西南昌大学中文系老师,2001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门赋》《虞美人》《锦绣》等作品。小说被多种杂志转载,其中《长门赋》被评为2002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并获《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文学最佳排行榜第六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