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石兰教授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成为一只猫。一九八八年,整整二十九年过去,公石兰教授才重返城市。他更加嗜眠了。只要耳畔的声音不足以使神志保持清醒,很快就会呼呼入睡。如果从此没人来叫醒他,他会一直睡到死去。
他是很爱这个毛病的。他比别人多做了何其多的美梦,得到了何其多的休息和愉快!在他的思想中,人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这一场场的美梦不得不被人打断。幸福的黑甜乡跟现实相互交织着,构成了公石兰教授大半辈子的生活。
现在,他老伴起到的作用,就是第二天的清晨将他从梦中唤醒。而在以往几十年中,这项工作则是由一只猫来做。
花儿是一只忠实的老猫。老花儿在他临行前悄悄离他而去。公石兰一想起这个来,就禁不住满怀感伤。他忘不掉“小上海”农场的一切。羊角沟之北大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脑中,但他更想在以后的时间里常常亲眼看到它们。他的家当,只是一只用来盛放衣物和书籍的破木箱。那是多年前一位农场工人替他做成的。他没舍得扔掉它,虽然它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当他面对它时,他觉得自己和过去的联系是一道道的血脉,想挣一挣都会使人痛苦的。
他又怎能舍得下那只老猫呢?虽然她已经要死了,也许根本不能随他安然来到济南就会死在半路上,也许她已死过多次了,谁又说得清呢?但她永远是公石兰卓绝的情人。这样说一点不过分的。
在他眼中,她垂死的鼻息和搐动,她变得灰白的毛,和那呆滞困涩的眼神,都具有一种常新的意义,使他觉得她的精神仿佛天长地久的光辉,照亮了他的心胸。
老花儿像这样离开已不止一次了。
当地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猫是养不到老的。它们发觉自己不大如从前,就会自动离家,把青春和欢乐留在那里,而自己独去野外承受那份孤独和衰老。人们自此把它们叫做“野狸”。漆黑的夜晚,人们会听到“野狸”在远处那凄凉的深深浅浅的呼声。那是“野狸”想要重归故人身边,而又无法实现的期望。
花儿却这样做到过很多次。
公石兰教授认定她是不死的。
在梦里,她化成了一个精灵,像一团云彩一样围绕他飘着,正慢慢把他引导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他想永远像这样,保持着悠然飞翔的状态,却忽然被老伴推醒了。他甚至大大地吃了一惊,心想着,自己怎么跟一个老女人在一块。他觉得自己很年轻,春风得意。但他又立刻意识到自己老了,心神陡然疲惫不堪。
他眼望着老伴。这么多年也够她苦的。她也曾经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满脸的红晕。在她跟他从北京来到青岛时,她只有十八岁,但是现在,她比丈夫还要显得苍老,面色像头发一样灰暗。丈夫须发银白,却反使他神情上多添了一份清癯。
在这份银须皓首的年纪上,公石兰教授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必要离开大农场,况且,这所大学虽名为以往的大学,而城市却从头到脚,是另外一座了。在这里,公石兰教授听不到渤海湾那跌跌宕宕扣人心弦的涛声,也嗅不到那清心醒脾的微咸的海风。他面对着的,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当年有幸随大学从青岛搬迁而来的老友,并没有忘记他和他的才华。他不禁想到,一个人是很不容易从世上消失掉的。人一旦存在,就存在到永远,好像一粒坚硬的石子,风化了或者碾碎了,便还有微小的粉末四处飞扬着。但是老友们显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什么。他表现得相当冷漠,在谈话中间几次要昏昏睡去。
一个星期过后,他明白,自己在这所大学里已经不再拥有亲密的朋友了。公石兰教授难以适应这里的一切,就像当初他难以适应渤海湾农场的一切一样。除了授课外,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消磨在学校刚分给他的那套宽敞的房子里。
在他脚下还有六层楼的高度,这使他觉得仍旧如同隔世活着,丝毫不受市声的烦扰。但他不敢临窗俯瞰那看上去似乎变得沉静的远景,他知道如果这样做将会出现什么样的事。
长期跟他分居两地的妻子现已退休。妻子已形同陌生人,他虽然不习惯有一个这样的人跟他相伴,却实实在在不能离开她了。
二
老伴帮他穿衣服,然后两人默默用早饭。小勺子碰响了面前的那只空碗。公石兰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讲一句什么话。他不能总是对老伴无话可谈。年轻时两人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每天一见面就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即使老了也不能一句都没有。他费力地搜索枯肠,半天时间闪过去头脑里也还是空空如也。
他干脆站起来,忽然像诗人一样,产生了灵感。于是就说:“唉,这房子过于大了。”但他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多少年前,他跟妻子每次说话都以英语开头,而且很多单独在一起时,也多用英语交谈。公石兰教授分明意识到那种甜蜜的习惯已不复存在,以往两人之间的任何习惯都不存在了。
这天晚上,老伴才接上他早上所说的那句话:“你如果喜欢就让小品搬来家中住吧。”小品是他们的儿子,四年前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济南的一家公司工作。
公石兰似乎第一次想到自己还有一个未混出名堂的儿子。他忽然感到头疼起来。这种关系对他来说太复杂了,以前他丝毫没有关心过儿子,因为他在顾全自己之外,已不再具有余力了。他摇首叹气说:“真麻烦。”
老伴马上以为他并不乐意接受自己的建议,也便不说了。她不愿惹丈夫生气,或者稍稍违背他的意愿。她时常为自己多年来没能照顾好丈夫而感到内疚。当初丈夫是设在青岛的山东大学一名很有前途的青年教师,因工作需要暂时调入公安部门的帝国主义科为美国战俘做翻译。她至今也想不出丈夫在那里究竟牵扯到了什么,他被迫离开青岛,远去渤海岸边的一处农场接受改造。
那里是黄河最下游,人烟稀少。她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还会返回青岛,因此就没有下决心追随丈夫。一晃几十年,当夫妻二人重新聚首时,一切都改变了。说不准他们此次迁来济南也是一项错误,但老伴竟没有一点干涉。
青岛的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也许更能够触动丈夫的回忆,使他接近一些年轻时候的生活。她觉得古板的济南有一副冷漠的面孔,而自己面对的难题确确实实是丈夫和这座城市。
她绞尽脑汁,思索着使丈夫的心温暖起来的办法,但她无从去想,她感到措手不及,因为当他们把居住和工作的手续办妥之后,她预想他可能会感慨而兴奋地拥抱着她说:“苦日子可到头啦!”但他没有说,甚至没有去握握她的手。他一直像个局外人,或一部机器,在发条的催动下,按程序一丝不苟地运动。
她对此大惑不解。希望的落空,使她明确意识到自己跟丈夫的距离,比渤海湾的那处农场和青岛还要远。她不能把丈夫思摸透彻,该有多么急人!她又无可奈何,眼望着丈夫默默地走进卧室睡觉了。但她不能跟过去。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里,深深陷入令她痛苦的往事中。
公石兰教授整个身子都被睡意笼罩着。他在床上躺下,一合眼就睡着了。
他梦见春天来到了大地上。绿色的晕斑在四处飘移着,渐渐地,繁花开满了视野。他看到那一朵一朵的花,像彩色的鱼一样游动着。他又忽然惊喜地发现,那是一大片一大片闪光的晶亮的猫眼。
花儿的眼就是这样。
三
起初,在那处农场里,过了一年多难以想象的日子,但他竟然学会了农场工人们应该做的一切活计。他立志让自己变成一位真正的农场工人。虽然他显得很笨拙,那一份下死力的劲头渐渐引起人们的怜悯。他们发觉他不是一位身份特殊的可怕的人物,他跟他们一样,什么苦都能吃。
那时他已经嗜睡了,即使有两分钟的时间无事可干而又无干扰,他也能够熟睡一下子。跟他住在一起的老杨,是省内文艺界的一位知名人士。公石兰听惯了他向任何一个人诉说自己的苦难经历。他在试图显示自己历史上的清白。他认为那些不愿听他的话的人都在怀疑他,可他真正是清白的啊。
除了他不再翻来覆去叨叨那些陈旧的故事,他差不多能算上一个有趣的人,因此,在夜晚或农闲时,就有许多寂寞的人,来他们的房子里坐坐,听他说唱山东快书。公石兰躲在角落里,脑袋渐渐地低下去,整个身子弯曲得像一只煮熟的大虾。别人的笑语无法进入他的意识之中了,他打起了轻鼾。
有人拍了他一下,他一激灵,惊恐地张望了一阵。
老杨停下来,叹着气说:“咱俩都有这个毛病。你们不能想象那些人一天天不让我睡觉,轮流逼问,还能有什么问题问不出来的?本来不能承认的事,也只得承认了。我身上背着的黑锅是一生一世也甩不掉了。这倒好,我多年的失眠症也没了。他们真是有办法啊。我一想到这个就害怕。”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样子,把大家给逗笑了。
那位拍醒公石兰的人名叫尤三儿,那年在修筑拦海坝的工地上砸伤了腿,却因此得到了很多照顾,重一些的活儿根本不用去干。八九年前,尤三儿随建设兵团赶来农场时这里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场,没有足够的粮食和淡水维持人们的生活。一直到公石兰来的时候,情况也没有大的好转。他们要在这里建设一个“小上海”,但谁也想不出“小上海”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们明白自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
尤三儿是公石兰在农场接触到的第一个悠闲的人。当时他还以为尤三儿是农场总部的食堂管理员呢。他想不出尤三儿为什么总是满面油光。他的逐渐固定下来的工作是清扫总部和附近所有的厕所,并把粪便在空场地上晒成粪干,以改造盐度很高的土壤。他毫无怨言地做着这项工作,并接受尤三儿的检查。
尤三儿在松闲下来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暗暗向往着文化方面的东西,而无形中公石兰成为高不可攀的了。公石兰不明白尤三儿怎么样沾了粪便的光。受了他的邀请,去他住的地方一看,才知道他养了无数的猫。他经常宰杀长成的猫来改善生活。
北方人不屑吃猫肉。尤三儿每次请公石兰品尝这膻腥的“虎肉”,公石兰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虽然他肚子里装的只是粗粝的食物和咸水,或者一肚子咣当作响的稀粥。他觉得由于尤三儿长期跟猫厮守在一块,模样便有些跟猫相似了。
后来,可怜的老杨又坏在他的那张无遮无拦的嘴上,被送往更糟的地方去了。他的忠诚也许在那里能够得到承认。原先热热闹闹的草棚里,一旦只剩下公石兰一人,他就只有睡觉这一件事了。
他想,睡觉真好啊。一闭眼人就变成神仙了。他比原来有更多的机会享受一下了,因为总是沉默的他没有能力在晚上吸引别人到草棚中来。他接受了一种教训,祸从口出,这大灾难彻底地浇灭了他想说话的欲望。他只想睡,只想把曾经耽误的睡眠补过来,却不知道这是永远补不足的,但又岂知非福呢?
倒运的老杨走后,公石兰一连睡了三四天。
那尤三儿还以为他受不过困苦和污辱逃走了,便亲自来找他。谁知他从铺草上滚下来,还在呼呼睡着。尤三儿悄悄走过去,盯着他宁静似水的脸色看了一阵。他把他弄醒了。他一翻身坐起来,一声声虚弱地喘着气,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尤三儿像个老神仙似的说:“过了一百年了。”
公石兰揉揉眼睛,说:“这话我信。我就像睡过去了。一梦就是一世。”
公石兰继续做他的厕所清洁工,但是从那以后,他的车辕上就蹲了一只温柔的好看的猫。那是花儿。可以说是公石兰从尤三儿的口里救了她的命。
尤三儿那天正准备拿她开荤呢,没想到公石兰几乎睡死,就把花儿送给了他,自己口中强咽下一股浓浓的涎水。这花儿的肉,肯定是很鲜很嫩的。她是尤三儿养的最俊俏的猫,他一直不舍得吃她,单等着自己生日这天呢。况且她又是一只女猫,一次春也没有叫过,那肉里该有多少美味和精华。
对猫们来说,尤三儿的小屋是一个杀生的屠场,花儿从死亡的阴影中逃脱出来,根本没想到回去,就在公石兰身边住下了。公石兰坐着的时候睡,躺着的时候睡,独自在厕所掏大粪的时候也睡。他是一位睡神。
天气很暖,阳光把车辕上的花儿照射得懒洋洋的,她也要朦胧睡去。
公石兰慢慢拉着车子,车轮轻微地颠簸着,他的头低着,有节奏地向前探去。他已经睡着了。有位青年工人忍住笑,悄悄将锨柄横在道路中间,公石兰就要绊倒在锨柄上了。花儿猛地“啊”一声,公石兰向后一仰,他躲开了锨柄,不声不响地走下去。走不多远,他的脚步又放慢了,后面的人都看出他又开始做梦了。车上那只淅淅沥沥的黑色的大粪勺,在淡黄色的阳光下,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香味。
晚上,公石兰躺下时,花儿就蜷缩在他的肩膀上。她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抚平公石兰内心的创伤,使他在梦里更加安然。公石兰感受着她温软的绒毛,如同置身于温柔乡里。她掌上的肉垫凉丝丝的,让他感到极其惬意。有时候他就把她抱在怀里,她一动不动地贴着他的胸脯,整夜守卫在他的梦境旁。
第二天曙光照进了草棚,花儿从被窝里钻出来,轻轻舔了一阵他脸上不知觉中流出的泪水。棚外的鸟儿,喳喳叫着。
花儿从缝隙中看到光线在逐步地加亮,薄薄的阴暗,一晃一晃地消逝不见了。花儿口中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公石兰醒了。他很快就不觉得这种声音刺耳,而且又听出美妙的意味来。
忽然有一天花儿表现得很不安,连连这样叫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威胁她。公石兰看不懂她绿莹莹的眼神,就替她在棚内细细搜索了一阵,结果一无所获。她的声音让他心烦,到了半夜,他例外地没有睡觉,迷惑地望着花儿百爪挠心似的痛苦样子。她的嗓子嘶哑了,整个身子一阵一阵地颤抖着。
公石兰看出她在拼死不让自己离开她,也便把她抱在怀里。他觉得自己好像抱着一个不停转动着的火球。这一团火烧着他的胸口,又蹿上他的脸。有一股热腾腾的骚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扑在他的鼻端,竟使他不由得迷乱了半天。
他喘息着想着一个问题,却如一头钻进了一方雾阵,没有一点头绪,各种事物像一颗颗发亮的流星,哧哧地拖着细长的声音乱窜。他终于疲乏了,浑身无力地松开了手,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醒来之后,他发现花儿像往常一样,蹲在铺草上,一下一下娴静妩媚地洗着脸。
公石兰想不出昨天她中了什么魔,他怀着好奇心告诉给尤三儿,尤三儿便耻笑地说:“你怎么连这个也看不出来?花儿要做新娘子了。”公石兰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她为什么不到外面去?”尤三儿说:“这自然是迷恋你啦。”公石兰拉长了脸:“胡扯!”便不再跟尤三儿说话了。
他似乎听人说过,女不养狗,男不养猫。尤三儿肯定还会说出不好听的话来。等他再去看花儿,竟又看出她无边的贞洁,也便更喜爱她了,好像在履行着很多年以前的山盟海誓。他从她的眼神里体会到了她内心的呼应。
花儿出奇地美丽了。
公石兰暗自认为,即使到他形销骨灭的时候,她也会跟他相伴着进入另一个世界里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花儿那天晚上的情状又重新出现了。
这一次她所受的折磨更加猛烈。她在地上一个劲地滚动。公石兰无助地睁眼望着她。后来她又扑在他身上,平时蜷缩起来的猫爪像爬树时一样伸出来,扎进了他的皮肤里。她可怜地叫着,公石兰用手顺着她脊背上的毛摩挲了半天。
一种力量使她向后弹跳了一下,落在公石兰跟前的地上。她拉长身子,向下塌着腰,跟公石兰对视着。从她的眼神里,公石兰发现了极其深重的恐惧。
在他惊异不解的时候,花儿一转身,向棚外的黑暗窜去了。不大一会儿,远远的旷野上,传来了另一只猫的呼叫。这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叫,让公石兰的心乍轻乍重地跳了一夜。
花儿就要生了。她的身子粗得像一只水桶。公石兰早早地为她垫好了一个小窝,他感到非常兴奋。新生命的诞生是一件神圣的事。他就要亲眼看到那种小东西,一个个从富饶的母体中分离出来了。
在这期间,他的儿子已经出生在青岛,但他没有能够回去。那该是一件遗憾的事。这使他一直认为儿子的出生缺少一种真实性,好像是与他无关的。他没法改变这种认识。虽然妻子在信上不住地重述这件事,他仍觉得那是一个迷人的谎,即使他能够见到这儿子的面,他也不会受到大的震动。
花儿却是不同。他和她相互进入到对方的血肉中去了。他坚信这个。
那些小生命,将在这草棚里和他的身边降生,并由他亲手照料着长大。从尤三儿那里,公石兰得知很多农村里饿死了人。相比之下,农场竟如世外桃源。
尤三儿愁眉苦脸,思念着家乡受苦的亲人。他没有心情去宰猫吃了。他觉得自己太享福了。“我大哥一家连树皮也吃不上啊。”他说,“我再吃肉心里就不安。”
不安的还有公石兰,不过他的不安不是为了家人,而是为了自己那突然旺盛起来的食欲。他不知哪根神经受到了触动,口水无缘无故地满溢了出来,好像眼前摆着一碗香喷喷的诱人的肉食。他努力把口水咽下去,翻一翻眼睛,心想自己多么傻,为什么尤三儿请他吃猫肉他偏不吃,猫肉也总归是肉啊?他有多长时间没尝到这肉味了?他不禁看了一眼肚子鼓鼓的花儿。
花儿正眯着眼,好像不知道尤三儿也在这里。
公石兰不能把花儿带出草棚去了。他把一桶稀稀拉拉的大粪倒在场地上,没有顾得上摊开就急急往回走。路上碰见一个人游荡着正用猎枪打鹌鹑。公石兰认出他是农场的拖拉机手小栾,便向他要了几只鹌鹑。回到草棚里,却找不到花儿的影子。他很纳闷花儿还能出去乱走,便在棚外呼唤了一阵。他把鹌鹁放好,从食堂里打来饭,吃过,天就昏暗下来了。他抵抗不住困意,正要睡,却听到花儿的动静。
仔细一看,花儿刚刚挤进门来,肚子却是瘪的,在她停留的地方有一片淡淡的血迹。她虚弱地向前拖一拖身子。公石兰知道她已生了小猫,便把鹌鹑给她吃了,但他一直不知道花儿把小猫生在了什么地方。他终于没有像尤三儿一样吃上猫肉。
后来他才知道,尤三儿当初也是像他一样养了一只女猫,生下的小猫长大后,他突然萌生了吃猫肉的念头,开戒后一发不可收,习惯便改不掉了。花儿避免了公石兰走上尤三儿的路。多年以后,公石兰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绝望。原来是花儿拯救了他。
在漫长的岁月里,唯一给他纯洁的爱的只有猫啊。但他在那种卑微的食欲的驱使下,很有可能将这一点点的爱给毁灭掉。即使花儿是无意这样做,对于公石兰的帮助却仍是很大很大。
公石兰那时并没有明白这个,他不解花儿为什么把小猫生在别处。她每天夜里在公石兰睡熟后就悄悄出去,薄明之际再返回公石兰的身边。她总共生过几次生过多少小猫,公石兰是不知道的。他在梦中看到的众多的眼睛,实实在在地应该是那些从未跟他谋面的猫儿们呀!
四
公石兰教授醒了。他记得今天上午有他的一堂课,便匆匆地吃过了饭,离开了家。在他走后不久,来歇公休日的小品赶了来。他在前天向母亲提出自己要从公司搬到家来住,现在一进门就看出这件事没有说成,也便老大不痛快。
母亲觉得对不起小品,却又不能违背公石兰的意思,真是跋前
后,无计可施。那小品闷声不响地在房间里坐了一会,抬头对母亲说:“难道我不是他的儿子么?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替我操过一点心,可是我却为他吃过好多苦。我不抱怨他,如今条件好了,他总该为我想想了吧。”
母亲知道儿子是一位很求上进的青年,即使在以往困难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放松过读书,现在他要改变处境,还得苦苦挣扎一番呢。
他又低下头去,沉思起来。
母亲看到他的眼睛里红红的,眼皮发青,便可怜他。她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跟他细细交谈一下,促使他理解并宽容父亲,虽然她自己也没能走进丈夫的心中,但她想让他们父子之间建立一种正常的关系,逐步把往日遗留下来的阴影驱散。
在她出去买菜的路上,她一直盘算着这件事。她担心小品会把父亲的举动当作精神变态,从而对父亲小看起来。可她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回到家门口,她甚至还有些提心吊胆。开门一看,小品不在房间里。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似乎危险已经过去了。但是小品的不辞而别终究让她心中不安。
她情绪很糟,在每个房间里慢慢走动着,觉得自己确实被禁闭在一个冰冷的水泥地窖里。在这里她没有发现温情,一切都是畸形的,毫无生气的。她灰心透了,因为她看不到希望,这比以往的岁月更糟。那时候她总相信有一线火光在远处引导着她,丈夫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儿子能够冲破一切阻力健康成长,这些都在支持着她的精神,使她身在苦中而不以为苦。而现在,她所期望的都已实现了,却似乎没有一点价值。
这位母亲沮丧地叹息着。她的眼睛里忽然缺少了一样东西。她迅速地想一想,她想起来了,丈夫从农场带来的那只旧木箱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几乎晕倒在地上。她想不出丈夫将会怎样生气。这肯定是小品干出来的好事,可是她来不及把小品找回来,因为丈夫就要从课堂上下来了。如果没有他的课,他一般情况下不会在办公室逗留,那里没有他想要结交的人和了解的事情。
她的心怦怦跳着,害怕地等待着丈夫。
公石兰走进门来。他先是在门内稍停了片刻,似乎在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这天的教务。他要独享家中这份清静了。
接着,他朝一侧晃动了一下肩膀,步子一趄趔,走到房间里坐下了,仿佛在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老伴发觉他的身子一直向前倾斜着,而他的确在拖着一种重负,在这瘦弱的肩头上,紧紧勒着一根看不见的拉车的绳索。
老伴也顾不得为自己没有被他注意到而痛苦了,她觉得公石兰已经从椅子上离开了,他就要冲出来大声斥责她了。她惊恐地想着,想着,内心压制着一声呼啸。
但是,四周仍旧静悄悄的,一直到晚上也都平安无事。她又茫然不解了,丈夫为什么忘掉了那只旧木箱?她没有勇气向丈夫提出疑问,也没有说小品今天来过。
其实在公石兰的心中,往日的一切历历在目。它们在那儿比在现实世界上存在得更为久远。那只木箱子是尤三儿的手工。它散发着清新的木材气味,时过二十多年,却仍旧跟尤三儿刚把它送给他时一个样。那时候他的确是对尤三儿充满着感激,这是他来到农场后头一次有人对他表示友好。
还有花儿,她永远是年轻的,不死的。公石兰时刻看得见她。在听讲的大学生中间,他会突然发现她的影子,或者一位大学生的脸突然化成了一只猫,在向他微笑着。她是无处不在的。她已经渗透进了他的肉体和灵魂,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些猫的习惯。他对黑夜有着出奇的好感,因为在这时候他就可以睡觉了,而且忘掉花儿并不在他的身边。
在他走路时,他觉得好像在他的脚下就有一只肉垫。他自己听不出自己的脚步声。每次他从外面回到家中,他的老伴都会隐隐感到进来了一只猫。她定睛看,猫就从他的身上跑出来,然后他才是他。
她只是没有把这种感觉说出来罢了。
五
公石兰在自己的怀抱中又感受到了花儿的体温。他能够听到花儿也在打着呼噜。这种声音有点像遥远的依稀可辨的涛声。
农场总部离海岸只有十多公里,当时陆地还没有像现在一样向渤海推进得厉害。那些纵横交错的沟汊子里,灌满了海水。上潮之际,海水就在沟汊子里撞击着,传递着从大海深处发出的壮阔的声音。如果公石兰收工晚了,就索性沿着沟沿多作一会流连。凉爽的夜色,渐渐将无边的荒原遮盖住,他觉得一切烦闷的情绪都抛开了,心胸变得非常的宽阔和纯净。这宜人的时刻,他是跟花儿共享着的。
但是,有一天,花儿离开了他,他变得真正烦闷了,竟然愁眉不展起来。尤三儿准备把另一只猫送给他,他已经拒绝了。他怀念着老花儿。
将近半个月,老花儿也没有回来。这是严寒的冬天,他比别的时候更需要她。
猛烈的北风一连刮了好几天,场地上的大粪很快就被吹得很干燥,他一个人在那里,把它们用木锨撮成堆。粪末儿不住地扬起来,把他团团裹住。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有些呛人,尽量背着风干活,后来便渐渐地觉得很好闻了。他想起了那种煮得黏黏的小米粥,而这粪便的粉末一时间竟如粮食中的精华,他就不去顾及它们怎样扑进他的眼里、鼻里、口里、身上了。他在寒冷中干出了一身汗,那顶大大的棉帽子也摘了下来,嘴也不由得张着了。他知道自己牙齿上沾满了那种精华,积得太厚了,就用上下唇蹭蹭,卷在舌尖上吞掉。
一种美妙的感觉在他全身荡漾开了,血管里流动的好像不是血液,而是快乐。
他深切体会到劳动的乐趣,便双眼微带着笑意,全神注视着木锨插进大粪里,又像怪物似的从下面拱一下,然后就跳出来,将粪便喷在大些的堆上。一股烟尘,噗地一声冒出来,被风吹进空中。
公石兰忙碌了一阵,停下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喘了几口气。他想自己不是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吗?每年的夏季,大批的农垦工人都集中在田里抢收小麦。他看到他们也是像他一样地用手抹一把汗,甩一甩的。公石兰很容易想到了那种挥汗如雨的场面。他为自己完全的蜕变感到自豪,他本来是接受改造的,并且一点也不痛苦地改造好了。
他不像老杨。在收割时,老杨总是抱怨把腰累断了,因为他总想着自己是一位文艺工作者。公石兰一下子找到了劳动的诀窍,他让自己忘掉自己曾是一位清华大学的学生,自己看得懂几国文字。他像工人一样把腰弯下来,头低下来。细弱的腰好像真的就要断了,但他暗暗告诉自己,放心!俗话说有饿死的鬼,没有累死的人。在他耳畔响着飒飒如雨的镰刀声。他听着它们越来越响,几乎把他淹没住,窒息了。但他并不一个劲儿地去想这些,他只注意自己手中的镰刀,让胳膊顺利地举起来,落下去。那一片繁响的镰刀声便忽然不见了,只有他自己的镰刀在地垄中闪光。他割呀割呀,腿被砍伤了,手指也被砍伤了,但他不让自己停下来,连腰也不直一直,他一声不响。割到田头了,他喘上一口气,再返回来。有人吹哨子休息了,可是他还在地里挥舞镰刀,别人说他还真能干。收工时,他一个人躺在遍地麦茬的阳光普照的地里,浑然不觉地酣睡过去。
从远处开来一辆拖拉机。司机小栾看见了粪场上脸孔一道黑一道白的公石兰,便冲他喊了一声:“快回去吧,老公!”声音立刻被呼啸的东北风卷走了。公石兰根本没有听清,小栾又把拖拉机开过去了。公石兰看了看天色,以为还太早。
这样稍一迟疑,汗就变冷了,他只好继续干下去。
太阳一点一点地下坠着。暮色渐渐发昏,变弱的阳光把扬起的大粪末儿染得红红的,好像场地上晃动着一团清纯的火焰。公石兰就站在那火焰中,火焰越升越高,逐渐弥漫了整个场地以及周围的原野。公石兰已经看不清地上的东西了,可是他还没有把活做完。
从黑暗的东方,传来隐隐的潮水声。公石兰诅咒着寒风,面对那些干燥的粪便发起愁来。一阵疾风吹走了他的帽子,他丢下手中的木锨追过去。帽子像一只车轮似的向前滚动着,他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一个黑影从枯草中闪了出来。他惊异地站住了。花儿正停在前面静静地注视着他,两只眼睛像灯盏一样闪着光。公石兰喜不自禁,他激动地走过去,但是花儿又一跳,远离了他。他竟以为这有可能是另一只猫,再定睛一看,不错,仍是花儿。
他再走一步,她也便退一步。他纳闷花儿怎么会这么无情地躲着他。难道真如人们所说,猫是不讲情义的么?她的行迹多么古怪,使她像一个妖精。公石兰的心冷了一下,他想让她自己跑开。但是他又止不住向她走过去。
这一次花儿没有动。风把涛声吹过来,在他耳畔响得真真切切,而且愈加猛烈了。公石兰向温柔的花儿弯下腰去。在他的手触到了她那毛发冰凉的尖梢时,他的泪水几乎流了下来。可是花儿又一次从他手下逃脱了。她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蹿去,有着风一样的速度。
公石兰被激怒了。他大步追赶过去,他跑得越快花儿也逃得越急。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粪场,接近一片略突出一些的高地了。那里生长着一些树丛。公石兰顾不得猜想花儿的意图。在这时候如果花儿落在他的手中,他会把她掐死的。他一定会这么做。
花儿首先跳上高地,公石兰气喘吁吁地扶住一根斜探出来的树枝。他猛地感觉到脚下又冷又湿,一回头,那一排大潮铺天盖地地涌来了,差点把他打翻在地。他紧紧捉住树枝,拼命挪向高地,紧抱住一棵树。
涛声和风声交加在一起,震耳欲聋。黑色的潮水像坍塌下来的夜空,无边无际地覆盖着整个大地。在这一片可怖的汪洋中,那粪场早就不见了。满世界里只剩下一排排汹涌的潮水。它们源源不断地飞速向前推进,摧毁一切挡住它们道路的东西。公石兰只觉得怀中的那棵树也被冲倒了。他的身体沉在了水底,又咸又冷的海水灌进了他的嘴里。但他仍在瞪大着眼睛,好像在死亡的恐惧中寻找生的希望。他不由自主地被潮水扭动着,又忽然跟树木绞在了一起。
他拼死抱住那棵树。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游在了水面,湿淋淋的眼睛,又看到黑暗的天空和排山倒海的浪涛。潮水像铁锤一样撞击着他,肉体的疼痛使他的意识清醒了一些,也便立刻去寻视花儿。
花儿正伏在一根树枝上,像荡秋千一样摇来摇去。她也在盯着他,并一声一声地慌乱地呼唤着。风涛吞没了她的叫声,公石兰却仿佛仍然听得见。他获取了一种力量,指头深深地嵌在树干上,潮水不能把他冲走了,除非把树连根拔起。他张着嘴,吸了一口空气和海水,镇静了一些。这时候,花儿突然从树枝上落入水中。
公石兰看到潮水把她冲击着向前浮浮沉沉地漂去了。他惊恐起来,却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半空中,悬着一个人影。那是浪头把他托上去的。公石兰认出他就是尤三儿,也便焦急万分,呛着海水大声喊道:“我在这里,尤三儿!快游过来!”
但是尤三儿依旧在半空中悬着,像一个黑色的气泡一样向天上升去。那花儿正向他划着水,她忽然划不动了,落入水中,又浮上来,被水冲到一根树枝前挡住了。公石兰眼睁睁看着尤三儿越升越高,海潮的千万只手托举着他。他像入定的和尚一样盘腿坐着,神气祥和,在公石兰的眼中佛光四射。公石兰暗暗不住地祷告着,愿他升天而去。
那千万只手突然从尤三儿的身体下面抽开,他飞快地坠落下来,被海水吞没了。公石兰内心惨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浩渺的水面上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茫茫的洪荒的岁月。他只是一种软足的透明的小动物。
这次大潮发生在一九六四年,农场有三名工人死亡。潮落之后,被冲决的拦海坝很快修筑了起来。过了四五年,又来了一次大潮。
经过两次海水大规模地浸灌,农场所在滩涂的土质明显变劣,一直到现在元气也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在那地层里却发现了储藏丰富的石油,一座大油田也便应运而生。
公石兰失去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他知道尤三儿是为了找回他才被潮水冲走的。
时隔二十多年,他又失去了另外一个朋友,一个情人,这就是花儿。她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公石兰教授不能断定她是否还是多少年前的花儿,或许她死而复生很多次了。
在他熟睡时,他分明又接触到了亲爱的花儿。她从他固定的睡姿里钻出来。他的胳膊轻轻地搭在她的身上,他不会压坏她。一切甜美的感觉,都首先从他触摸着她的地方产生,然后像一股股潺潺的细流一样贯注全身。
公石兰教授禁不住又走进了当年他住过的那间草棚。
棚顶上的蛀虫时时刻刻在咀嚼着草秆和木头,白色的粉末像毛毛雨一样,静静地洒下来。在他的身子底下铺着厚厚的干草,含着土味的芳香萦绕着他的身体。他在这样的草棚里住了将近十年,他是后来才搬进那种简陋瓦房里的。在那里他再找不出草棚中温馨的感觉了,他觉得潮湿难耐。
可是,现在,他距离那间草棚就更远了。他还没有想到自己该怎样在这坚固的楼房里长久居住下去。
六
在公石兰迷醉地体味着花儿身上的温暖时,老伴惊恐的呼声把他惊醒了。
他不寒而栗地坐起身来,喘息着扶住墙壁。他觉得那呼声是从隔壁传出来的,好像有七八根之多的皮腰带在抽打着谁。他不由得双手抱住脑袋。这个声音是如此真切,使他不能怀疑。可是声音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了,他才想起是自己的错觉。
老伴却猛地闯进来,在黑暗中他才能看清她惊骇的样子。她浑身哆嗦着拉住他的手,说道:“我怕死了,真不敢相信。”公石兰走下床,来到门厅里,老伴躲在他背后,指了指房门。他也染上了一种恐惧,简直没有胆量开门。
老伴大声喘着气,紧紧抓住他的腰。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啪一声拉开门,并准备随时躲避门外的危险。他却大大地惊呆了。这一幅情景令他永世不忘。他真以为自己的眼花了,除非他又在做梦。他禁不住把手指放在口里,狠狠地咬了一下。疼痛立刻钻进他的心里,使他浑身一颤。
在楼梯道昏暗的灯光中,聚集着一大群猫。每一只猫都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的神态。它们安静地等待着男主人的出现,有蹲着的,有趴着的,甚至还有把前脚支在墙壁上站着的。
公石兰还发现有一只猫长长地悬挂在楼梯扶手的顶端。它们都在望着他。他几乎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这时候,一只老态龙钟的猫从猫群里走出来,向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在告诉他,这些都是她的子孙。公石兰镇定下来,让老花儿进门,那些猫儿也便随在她后面鱼贯而入。在老伴看来,这真是世界上最可怕、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她吓得哭了起来,瘫倒在地。
老花儿停在她的跟前,别的猫也站在她身后。公石兰关上了门,对老花儿说:“花儿,这是女主人。”老花儿屈一屈前爪,伏下头去,喵喵了两下。别的猫也喵喵着。
老伴哭得更厉害了,死死捂住眼睛,不朝那些猫看。公石兰又说:“花儿,你摇一摇尾巴让女主人看。”老花儿果真摇一摇尾巴,并要走上前去。老伴感到毛骨悚然,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擦着眼泪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公石兰就把猫群领到自己的卧室,又拿了一些食物让饥饿的猫们吃掉。
老伴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
她终于明白公石兰这几十年是怎样在农场生活的了。过去他可从没有对她提过有关猫的半个字。
她感到深重的耻辱,因为她早已被抛弃了,而她却念念不忘地想着他们将来怎样聚首在一起,想着怎样牺牲自己,以给丈夫欢乐,弥补他爱情的损失。他却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他在夜里对猫说的那些话,存心是吓唬她啊。她觉得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她必须跟丈夫分手,自己一个人返回青岛,除非他能舍弃那些猫。但是她仍没有忘记尽她的职责,她又要去唤醒丈夫了。她真是心有余悸呢。
当她推开他的门时,她看到老花儿守在他的脑袋旁,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别的猫也都躺卧在了地板上。
公石兰睡得那样香甜,老伴看清在他脸上挂着一丝宁静的微笑。她忽然不想去打扰他了,便悄悄地从门旁退开。这时候,老花儿在伸懒腰。她舔着公石兰的面颊,叫过一声之后,公石兰就醒了。老伴没有让他看见自己。
在公石兰出来见她时,她觉得他的神色好多了。他向她解释昨晚的事情。
“我觉得你会受感动的。”他这样对她说。
她一直默不作声,等吃完了饭,她就离开了家,乘公共汽车找到小品。她又临时决定不提起那些猫。她在小品猜疑的目光中走开了,无所事事地游荡了半天,才回到家里。她发现公石兰在等着她。
她坐下来,说道:“我心里很乱,老公。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公石兰说:“你是不习惯啊。慢慢会好的。”她暗暗点了点头,低低“唔”了一声。“我是不习惯。”她说,“我觉得很不正常。这个屋子里全是妖怪。”
公石兰说:“有时候妖怪比人还有人性。我真不愿是个人,我想变成一只猫。多年来我只配跟猫相处。”老伴惊奇地望了他一阵,默然无语。她站起来,她需要独自一个人再细想一想,便朝她的房间走去。她忽然转过头来,说道:“老公,给我两天时间……我想回青岛。”
公石兰眼望着她随手把房间的门关上,心中不由得怅然若失。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猫群。有只小猫爬到他的肩膀上,喵喵地叫着,却又被另一只猫拉了下来。在即将落在地板上时,轻轻地弹跳一下,刚一着地就嗖一声蹿到墙上去,并回过头来望着公石兰,似乎在为自己惊险的特技表演感到得意。
公石兰无甚心绪,用手抚摸着沉静的老花儿,叹息着。
老花儿的眼里也似乎满含着忧虑。她知道公石兰的烦恼是由它们引起的,而不知道在它们不在时,公石兰却有着更多的烦恼。
他对老花儿的敏感感到欣慰。
这天晚上,公石兰又走到老伴跟前把自己挽留她的意思说出来。
“我不能再看到它们,”老伴坚决地说道,“我不能跟这些怪物住在一个房子里。”
公石兰感到无可奈何了,他是真心挽留老伴。他知道老伴跟他一样度过了漫长的孤独的岁月,在这暮年之际,那难挨的长夜又将如何打发呢?他现在才开始觉得自己对妻子的关心太少了。
于是,他痛苦地说:“我知道你想离开,不仅仅是因为家里突然涌来这么多的猫。你已经对我失望了。”
老伴的心被深深地震动了一下子。她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丈夫的面容,那会使她自禁不住的。她想对丈夫说一声“你完全变了”,却根本没有说出口。她向他背过身去。过了一阵,她以为公石兰还在跟前呆着,便扭过脸一看,公石兰早走了。她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并暗暗决定两天之后立刻就走。
这一夜她竟然睡得很熟,一觉醒来,阳光已把玻璃窗照得亮亮的了。她神清气爽地坐起身,静静地朝窗外望去,远处一点青山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视线里,夜里的潮气已退尽,城市的尘埃还没有浮起,空气的可见度很高。她的眼睛着实轻松了一阵。
在她猛然想起还未叫醒公石兰起床时,便有些后悔自己睡迟了。走到他的房间里一看,床上并没有他的影子,房间里四处布满了猫儿,她赶紧又退出来,在桌子上找到公石兰给她留下的早饭。那些油条足够他们两人吃一天的,热水瓶里的豆汁也只喝去一点。
稍稍吃了一点饭,在收拾厨房的时候,发现水池里湿湿地浸泡着几块硬东西,定睛一看,便马上明白那是猫屎。她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抄起一把铁勺子就冲了出去。她要把可恶的猫儿全部赶走。
有一只猫刚走出公石兰卧室的门,迎面看见来头不对的女主人,吓得一抽身就返回去。她再也不顾什么了,挥舞着铁勺子乱打一气。
猫儿们慌乱地此起彼伏地呼唤起来,左右躲闪,女主人却毫不留情,追上哪一只就打一顿。她觉得自己被卷在了猫的漩涡中,一时间像发疯一样,打个不休。
那些猫儿真正害怕了,渐渐无处可躲,便拥挤在一起,她又把它们打散。
一只猫朝门口窜去,别的猫也紧紧跟着。女主人恨不得它们立刻从家里消失掉,也便紧追不舍。她刚想照着落在后面的那只猫的头上打去,却不由得停住了手。那只猫儿缓缓地转过头来,盯住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使她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她觉得自己的怒气猛地瓦解了,手中的铁勺子也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从老花儿苍老的眼睛里,闪出的那种广博无垠的仁慈的光辉,直穿过女主人的心。她几乎头一次感受到这种旷古未有的仁慈的力量。
多少年来,她没有从别人那里得到过更多的温暖。在跟老花儿对视的这一刹那,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需要什么。于是她弯下腰去,把她抱在怀里。老花儿战栗了一阵,然后睡意朦朦地合上了眼睛。地上的猫儿们见状也拢在女主人的脚边,像小孩子似的轻声呼唤着。
公石兰讲完课回来,她刚给老花儿洗了澡,正用旧布擦着她的身子。他不动声色地帮助她去做这件事,又把别的猫儿也洗干净了。地板上溅了一片水,她又去拿拖把来抹地。
公石兰已经猜出她不会离开了,又看她这样对待猫儿,心里便很高兴,就跟她忙活了一阵。她拖着地对公石兰说:“老公,你得想个办法不让猫儿们把屎拉到厨房里。”
公石兰养过多年的猫,知道猫儿拉屎撒尿都有固定的地方,这么多的猫拉起屎来可不是好玩的。他只好在自己卧室的角落打扫了一下,又用几块纸箱上折下来的纸板遮住。猫儿们似乎明白了他在做什么,都一眼一眼地朝那里看着。
这时候,小品在外面笃笃地敲门。他一进门,就捏着鼻子直说:“这是什么味儿?真臭,真臭。”一面四处乱瞅。昨天他看到母亲的神色不正常,担心了整整一夜,只好抽空来看家里出了什么事。他的母亲也嗅一嗅,竟觉不出什么异样。再嗅一嗅,觉得空气总不如以往清洁。
她还没有说话,小品就直接去父亲的卧室找公石兰,他止不住哎呀一声,又马上退回来,怔怔地看了半晌。那些猫儿刚洗了澡,正在地上床上欢蹦乱跳,小品的猛然出现,把它们惊吓得全跃到公石兰的床上去。
小品愕然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摇一摇头,又说,“这种群魔乱舞的场面太可怕了!”他没等母亲回答,就又走进去。
猫儿们威胁地向他呜呜叫着,并抬起爪子。
公石兰说:“小品,你看我在农场养了这么多的猫。它们都怕你。”小品只顾摇头,喃喃低语:“真不敢相信。”公石兰说:“这是真的。它们有同一个老奶奶。这位老奶奶把它们从农场带来了,也不乘船,也不坐火车。”小品说:“我是在做梦吧。谁知道你过去的事?真是奇闻!”
他两眼直直地望着父亲,又一次感到父亲对他来说是那么陌生,完全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他伤心,愤怒,但他竭力克制着自己,慢慢镇静下来,问父亲:“你准备拿它们怎么办?是让它们住在家里,还是送人?”
公石兰理解他的意思。
“留在家里。”他淡淡地说。
“好吧。”小品说,一转身就走,却猛地回过头来,眼睛红红的。他喘息着狠狠地说:“你能容下猫,可是容不了我。我想在家里住你都不肯。你自私,古怪,从不替我想想。我多么需要一个好的环境,因为我不能总这样在一个工厂混下去,到头来像你一样,一点出息也没有!”
说着,他冲到床前,一把抓住一只猫,用力朝墙上掷过去,不料她紧紧附在墙壁上,纵身一跳,抓住了天花板上悬着的灯绳。
小品又抓住一只躲闪不及的猫儿,却被他父亲抢走了。他愤恨地瞪着父亲,父亲叫道:“你是什么人!混账!你把我的箱子扔了,又要赶走我的猫。你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母亲被他们父子俩刚才的阵势惊呆了,这时候也便赶快走过来,将他们分开。
那小品余怒未消,一跺脚就走。母亲追过去,在他后面说:“在家里吃饭吧,小品。”小品说一声“吃个屁!”便将房门重重地摔了一下。
母亲难过极了,可是她没有丝毫办法。她对他们父子俩都深怀怨意,却一句也不能说。她意识到这个家更需要她了。她希望儿子的火气在几天后会小下去,也希望丈夫真正地替儿子想一想,但是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劝丈夫。儿子让他不高兴得很,他的确差不多气疯了。
第二天他从办公室回来时,他的妻子发现他的脸色更难看,因为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身上有种猫的气味。他们都是一些极其无聊的人,如果他没有课讲,他才不去跟他们碰面呢。家里有多么好,他想睡就睡,想跟猫儿打闹就打闹。
今天还有一件事让他心神不定。
平时他是很少看报的,同事们的议论吸引着他把那张新出的《齐鲁晚报》拿过来,一看,在很醒目的位置上赫然印着几个字:
15日晚,济南历城街头出现特大猫群
下面的内容是:“据目击者所见,这支由一只硕大的老猫带领的猫群约有数百只,它们穿过大街的时间足有十五分钟,看上去很有秩序,情形非常壮观。目前这只猫群就分散在历城区的各个角落。像这样的猫群据说在济南市还出现过多次,主要集中在历城区范围内。有关部门认为,它们可能随身带来一些病菌,但也会借此抑制日益猖獗的鼠患……”
小报道写得有鼻子有眼儿。公石兰很害怕由此引起麻烦,便不禁又好笑又发愁。他必须防备有人来他家里的时候看到那些猫。他们会把事情张扬出去的,弄得整个校园风风雨雨。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伴。
老伴试探地提出为猫儿们腾出一间房子,不让它们乱走。在她看来,公石兰每天跟猫儿们混在一起实在不像话,而且她也担心这样会影响公石兰的健康。公石兰竟然默认了。她暗自高兴,却没有想到小品这天下午又来了。
小品一见到她,就拿出一张报纸让她看。他相信报纸上的那些话了,也顾不得刚跟父亲吵过架,就急忙来告诉母亲采取措施。母亲一时间也惊慌失措了,倒是小品沉着。
他说:“这所房子得马上消毒。我听说猫身上还有艾滋病毒。”母亲更加吃惊了,便对小品说:“你赶快告诉你父亲吧。”小品拧着脖子,撅着嘴,嘟哝道:“我真不愿管他的闲事儿。”母亲说:“吓,傻孩子,他是你爸,说你两句还不是该着的?”小品提着带来的喷雾器,走进公石兰的卧室,歪歪斜斜地站着,有气没气地说:“爸,报纸上说……”
“知道了。”公石兰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他就开始往喷雾器里压气,不情愿似的在房间的墙上喷着漂白粉溶液。公石兰别着头也不看他,他的心思也不在喷头上,一不小心,开关那里的铜管漏水了,他马上去拧紧,却仍喷了公石兰一身水。公石兰抹一抹脸,去看那些躲起来的猫儿。猫儿们也在看着他的狼狈的样子,那溶液早已朝它们喷洒下来了,躲是没用的,只好忍着不动。
小品走后,公石兰向老伴抱怨说:“没想到小品这样做事。我真窝囊。”
老伴不由得解颐一笑,公石兰也不由得一笑,两人索性开口大笑了。笑过之后,分明觉得那长久笼罩在他们心头的乌云一片片飘走了,阳光亮亮地照透了他们的心。在这温暖的光线中,他们相互打量着。
他想她老得真厉害,这不会是当年的林佩瑶吧?她也想着他是多么老,哪里就是公石兰呢?头发也会像布像纸一样地褪色吗?
可是他们才五十多岁。他们又笑了,眼里流出了泪水,就相互擦着。
公石兰听老伴讲了一夜儿子小时候的事。她从从容容地说着,没有丝毫困意,公石兰也意外地没有睡觉。
第二天,公石兰从办公室给小品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来帮忙把自己的卧室隔开让猫儿住。
小品叫了几个朋友,用一下午时间做成了一只大木框,镶上玻璃,用它隔开房间,把猫儿们赶到里面去。
一家人俱大欢喜,公石兰暗暗感慨万千。
七
老花儿仍旧跟公石兰睡在一起。小书房成了他跟老花儿的天下,他觉得这情调跟当年在草棚里的时候差不多了。但是豢养这么多的猫是很不容易的,老伴可忙坏了。它们的食量不小,每天总不能光是素食吧。他们两人轮流去市场上买下水,好在家住的地方离洪家楼自由市场不远,去买东西还可以借此活动活动腿脚,倒也不觉得是种麻烦。只是上下楼太使人感到劳累,下去的时候还稍好一些,往上来却是一步比一步艰难,等来到房门口常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现在,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寂寞,没事就去给猫房打扫擦洗,垃圾可以从楼梯墙壁上的通道里倒到楼下去。两个人都觉得如果没有猫儿,简直没法过日子,便深深地感谢它们,照料它们也就更精心了。公石兰出门的时候已不像前几天一样蔫头蔫脑的了。他的脸上竟添了不少红光,却仍旧不与他人交往。
很少有人敲他的家门。如果门上有动静,他和老伴总以为自己听错了,过大半天才去开门,碰上性急的人早就走了,他们扑了空就更不在意了。
他们又听到敲门声了。当当当,不错,真的有人敲门。
公石兰走出书房,把门打开。
门外竟是一位年轻的陌生人,一看见他就眯起小眼睛嘿嘿笑了。他觉得自己身上一下子起满了鸡皮疙瘩,一时竟忘了问来人有什么事。
那年轻人也不客气,硬往前站了一步,说:“您是公老吧,我一个同事的儿子就是您的学生。嗯,就是别人叫他吊死鬼儿的呀。”原来此人就是前天报纸上那篇报道的作者,一名实习生。公石兰不用问就知道了他的来意,便很想一句话把他打发走。
实习生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公石兰也懒得回答。
实习生说:“开开恩吧,公老。我像一条狗一样张着鼻子满街乱窜,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点儿能吸引人的消息,不能就此罢了。我是害怕报社不留我,别人一句话不知把我分配到哪个偏远的山沟沟里去呢。”
公石兰见他这个样儿,又止不住怜悯起他来,便说:“你不能太夸大了。历年来多少英雄都是一些人存心捏造的,有一分好就说上百分万分,弄出一个个偶像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头上,反把真实的性情全都掩没了。若是那坏的呢,就狠着心,下死力地让他坏,又遮住了多少人的眼。却单单不讲一点实在的,把那调子越拨越高,底下的人只有相互欺瞒起来,又生出多少苦难。你是年轻人,万万不可再学他们。”
实习生听得张大了嘴,连连点头称是。
公石兰说:“那只老猫是我在农场的时候养的,多年来一直陪伴着我。不久前我调来济南,并没有跟着我,只是在前几天,她才带着别的猫找了来,那些都是她的子孙,也没有数百只,只有十多只吧。”
实习生刷刷地往小本子记着,将信将疑地瞅着公石兰。
公石兰停下了,突然问他:“你还想知道什么?”
实习生脱口说:“不想知道了。”又后悔不迭,但也只好到此为止,公石兰也便把他送到门口。他心中大不甘地就要出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提出要看公石兰的猫。
公石兰索性随他自己去看,不大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脸上一惊一乍地说:“天哪!这些猫都快成精了,有一米多长呢。”一面继续想着猫儿们在阴森的灯光下,上窜下跳的情景,一面快步离开了公石兰的家。
那些猫儿的确把这位实习生吓了一跳。他走到大街上等待公共汽车时,还觉得浑身冷飕飕的,时不时地朝身后看有没有猫儿悄悄跟了他来。
街上一片静寂,那支特大的猫群又在他眼前像潮水一样出现了。它们无声无息地穿过了街道,他却还在出神地望着。他明白自己的眼睛花了,也便更加紧张。
好在公共汽车来了,他跳上车,向售票员出示了一下月票,灯光也就暗了。这时候他觉得很像又走进了猫房。那些座位上坐着的沉默不语的人都是一些猫。
公共汽车开了一阵,他才恢复常态,有些高兴了,因为他总算搞到了一手的素材。他在心里打着谱,就把这条猎奇的新闻题为:“老义猫千里寻主,公教授泪史斑斑。”总编一定很高兴。他再干出几件像样的事儿,留在省城不就有希望了吗?这么说来,他还得感谢那些可怕的猫呢。
八
两三天后,公石兰一向冷落的门前突然热闹起来。只要他在家便会不断有人敲门。他们无非是要亲眼看一看他的猫,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他们。
可怜的猫儿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每逢有陌生人来到猫房外面,它们就会惊慌一阵。等知道别人对它们无害后,也便渐渐不怕了,有人来反而扑在木框的玻璃上不停地叫唤,跟人家瞪眼。
后来一些人便向公石兰索要起来。依老伴的意思可以答应他们,公石兰虽然也觉得猫养得太多了,却一直不松口,别人见他难说话,也不愿再提起。这些人你来我往地在他家出出进进,他被搞得很烦,每天的觉也只好睡得短了,暗自叫苦不迭。
使他心烦的还有花儿的饮食。她有几天不吃东西了,从早到晚,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走到书房里,他忽然感到肚子不舒服起来,口中焦渴得冒烟,只好一个劲儿地喝水。老伴照料了他一阵,见他渐渐好了,也便自去休息了。他坐在床上,什么也不想,朦朦胧胧地就要睡着了。
这时候,猫房里很响地吱哇一声。
公石兰睁开眼,细听一听,果然那里的猫儿闹起来了,便起身走过去。这些猫儿在野地里游荡惯了,又是捉老鼠为生的,现在已受不住拘束,渐渐地寻事打架,特别是在夜间,大不安宁了。
公石兰隔着玻璃一站,它们反而更得意了,你追我我追你,一只猫儿躺倒了,别的猫儿都一个个扑在它身上,那底下的猫儿在猫堆下面挣扎着,猛地脱了身,猫堆也便随之炸开了,又是一番追逐,乱成了一锅粥。
公石兰没有办法使它们停下来,在急躁间,它们却忽然静止不动了,好像发生了肃穆的事。公石兰不解何意,低头一看,老花儿来到了他的脚边。在它们的眼中,她自有一份威严。于是,它们好像很悔恨自己刚才的举动一样,慢慢摇着尾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躺下了。
公石兰把老花儿从地上抱起来,回到书房里。他感到她很瘦了,再看她眼里,一些黏黏的泪水不停地流着,在脸上留下两道干不掉的泪痕。公石兰用湿布给她擦擦干净,她很温顺地听他摆布了一阵。
公石兰被老伴叫醒之后,发现老花儿躺在床头上一动也不动。
他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她死了,但是她又缓缓地把眼睁开,接着又很快闭上了。公石兰不准备打扰她睡觉,就悄悄地起床。刚把腿放到地上,老花儿再次睁开了眼,速度却是很快。她很慌张地朝床上打量一下,张口想叫,却没有一点声音。公石兰心头猛一酸,他似乎听到了老花儿的叫声。那老花儿终于明白床上空无一人了,便很为自己的失职悲哀。她没有过多的力量总是睁着眼了,只好又合上。
公石兰的老伴走过来,对他说:“她可能不行了。”公石兰摇摇头,伸手放在老花儿的鼻子旁边,半天才说:“她死不了。”
老伴从厨房里拿来一只奶瓶,递给公石兰喂猫。
公石兰一手扶着她,一手拿奶瓶碰了碰她的嘴。她稍微有些知觉,却不能把嘴张开。公石兰急了一头汗,便想用手指轻轻把她的嘴抠开,不料一颗灰白的牙齿一触即落了。他吃了一惊,觉得自己的手太重了,便很后悔,再看那牙齿,根部全是黑的。
老花儿的嘴里也没有流血。接着他又碰掉了一颗,就不敢再动她了。
那老花儿似乎感到嘴上发痒了,便合着眼猛一摇头,扑地吹一口气,那残存的牙齿全脱落下来。公石兰见此情景,心灰了大半,也不喂她了,把奶瓶交给老伴,低头叹息着。
上午,外文系办公室的小赵前来送了一叠信件,公石兰简直不相信全是他的。小赵此举是为公石兰突然收到这么多的信感到纳闷,另外,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瞻仰瞻仰”一下公石兰的猫。
公石兰在这里看着信件发呆,小赵却早溜到猫房去了。公石兰先看看信件上的地址,发现几乎全是本市的,只有一封来自羊角沟畔的那座农场。
他把这封信掖在怀里,就去撕那些信的封口。他惊了一跳,信的内容多是打听他现在生活得如何、向他表示慰问和请教生活上积年的难题的,也有不少是问他愿不愿意把猫送人,他们不会白白地接受他的猫。他忽然觉得很悲哀,便默然无语。老伴也翻拣着这些信看,她不由得笑了。
“那小记者真会骗人。”她说。
小赵走过来,从她背后探长脖子看,笑得咯咯的,也说:“可是,报纸上也没有说错啊。说不定这些猫都是被恶魔施了魔法的人,它们只等着有谁来解除加在它们头上的咒语呢。我看上去的第一眼就觉得它们是关在笼子里的人。”
公石兰似乎听到一声惊雷在他头上炸响了。他不由得怔怔地去看小赵,小赵被信上的话吸引住了,根本没注意他。他在小赵走后很久还在想着小赵的话,神思恍惚了半天。老伴以为他被那些热情的陌生人的信触动了心灵,便不去拿话多问他。
他默默地走进书房,掏出农场的来信独自看了一遍。
信是农场的一位场长写来的,他就是多年前的拖拉机手小栾。
栾场长在信上提到他很关心公石兰在济南的生活,并请他有空去农场看看。但是公石兰一时想不出自己到底把什么东西留在了那里。
难道回忆都是痛苦的吗?那里的人喝着黄河水,在广阔的盐碱地、草原、滩涂上劳动,收获小麦、玉米、大豆、棉花,胖鱼肥虾在池塘里蹦跳,牛羊成群地在草场上游动。这难道不使人赏心悦目吗?可是,同样位置的一个地方,在多少年前却是一个阴森可怖的樊笼、牢狱。
公石兰感慨万千,小赵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他禁不住走进猫房里去,站在猫群中间。它们都静静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便暗暗猜测着。公石兰忽然看出它们的心里在想什么,瞧他的眼神也跟人一样。
他觉得它们都是一些王子,本来住在辽远的地方,可是它们的后母待它们非常不好,把它们赶出去了,它们只好变成一些无家可归的猫,在世界上游荡。只有受了百般的考验,并经由一个善良的人的帮助,它们才能变成原来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帮助它们,因为那位恶毒的后母无处不在,她掌握着无数的咒语,可以向每个人施加她的淫威。她憎恨美丽智慧,并暗暗地让所有人都变得像癞蛤蟆一样丑陋呆笨,长出一颗颗罪恶的心。它们只好等待着,而且也在不知不觉地沦落着,直到人性完全消失,成为一只名副其实的猫。
那个终将出现的能够战胜魔力的人,又在哪儿呢?
也许他已经开始拯救它们了,但是他必须在烈焰中得到锻炼,忍受任何不可想象的屈辱、焦急、痛楚。最大的折磨是,他不能在消除它们身上的魔力之前说一句话。公石兰想自己可能就是这个人吧。如果无言能够使这些猫儿变成原来的人,他宁愿至死保持沉默。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公石兰弯下腰去,想看看猫的眼睛里有没有一滴痛苦的眼泪。他捧住一只黑猫的脑袋,仔细地看着。黑猫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公石兰没有看到里面的影像,原来它是一只瞎猫。他吁叹着放开手,它仍然安静地蹲在那里,面对着他。
公石兰竟又觉得这只猫之所以叫都不叫,正是为了解救他,而他本来是一只猫,却不幸变成了人。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恍惚觉得自己也曾像猫一样地生活着,跟猫一起追逐、嬉闹、配对,把每一个黑暗的鼠洞的位置都摸得清清楚楚。他果真变成了一只猫,又有无数的猫环卫着他,像对待国王一样地拥戴他。他带领它们四处迁移,经常把它们成组成组地分开,以使它们相互的干涉较少。
这一切都是在一个个黑夜里做的。那时候,星空璀璨,大地一片沉寂,猫的黑影子悄无声息地窜动着。
猫儿们看着公石兰长久地出神,不由得乱叫了起来。公石兰被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有一把把锋利的短剑刺进了他的心中。
它们放弃拯救他了,因为他陷得太深,回头无岸了,更因为它们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这封闭的猫房已使它们厌倦了。
公石兰苦笑了一下,把猫房打开。他要把它们一只只放走,但是猫儿们仍旧站着不动。他自己却转身出去了。
老伴给猫儿投食的时候,发现猫房的门开了,那些猫儿远远地躲着门,似乎那里有致命的危险。她投过食赶紧把门关紧,走到公石兰跟前说:“老公,你怎么忘了关猫房的门了?要是它们跑到邻居家里,会惹人家不高兴的。”
公石兰长叹一声,说:“这么多的猫我们也养不过来,它们愿走就走吧。网开一面嘛。”
老伴没想到他说这种话,略略点一点头。
“是啊,”她说,“在它们身上花费太大了。我算了算你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
“我也这样算过。”公石兰说,“既然它们不愿走,就把猫房的门关上吧。那只大黑猫是个瞎眼,以后该多照顾它一点。”
老伴听了,很想顺便提一提那些写信索猫的人,又怕公石兰不乐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天,除那只大黑猫之外,她还在猫房里发现了一只瞎猫。冷眼看上去,你根本不会想到它们的眼睛是瞎的,它们只是比别的猫懒得动一些而已。她相信它们的听觉都变得异常灵敏。她端着食物,还没有走进猫房的门,它们就像别的猫一样警觉起来,盯着她走过去,随时扑向丢在地板上的动物的内脏,抢起食来丝毫不比正常的猫儿显得呆拙。饭足之余,还会很乖地用两肢站起来,伸长脖子舔一舔女主人的手,直到她不禁一笑。
这些猫儿虽然野性未改,却是从来不把抢到爪下的食物四处乱拖的。猫房的东南角成了它们的公用厕所,平时谁也不涉足那里,猜想可能是嫌那里的气味不好。而它们的男主人的的确确跟粪便打了十几年交道呢。在这一点上,它们又似乎成了贵族,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儿呢。虽说这样,它们倒跟两个主人平安相处了一阵。
公石兰也不再是公众关注的热点。
终于有一天,陌生人写的信一封也不见了。
九
一眨眼,大学放假了。整个下学期都没有公石兰教授的课,他开始暗自盘算怎样再去农场住上一段时间了。他当然得带着他的老花儿。
老花儿还没有死,每天只喝牛奶,倒是比前一时期胖了一点,只是仍旧不能多走一步,整天整天地在床上睡得呼呼的。公石兰一心照顾老花儿,猫房便交给老伴一人去管了。天气暖和起来,猫房里动不动就散发出一股馊味,老伴勤打扫勤洒清水也不行,倒把她累得腰酸腿痛的。
小品以前不大来家里,现在就更少来。她想到儿子几乎没有在家里吃过一顿饭,心里就很过意不去。
一天忙活到头,只想酣酣地睡一觉,不料从昨天起,猫房里又开始不安静了。
有一只母猫断断续续地很难听地叫唤了一夜。她吓得心中直跳。今天夜里,猫房里又吱吱哇哇打起架来。她终于忍受不住了,将短袖衫穿上,起床到猫房跟前看了一看,果真有两只猫儿很残忍地厮咬着。她拿起旁边的一根长竹竿,伸过去,把它们捅开。其中一只猫转身就逃,她定睛一看,竟是那只瞎黑猫。另一只猫便又不要命地追它。她急得没办法,干脆把猫房的门关得紧紧的。
公石兰也走过来,他隔着玻璃朝猫房里看了半晌,才说:“麻烦来了。”
老伴一听,不由得问:“什么麻烦?”
“乱伦罪。”公石兰这样回答她。她一下子觉得脊梁骨上冷飕飕的,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的脸,哑然无语。
他转身走开了,她也怏怏不乐地回到自己房间里,躺了很长时间,也没能合眼。实在困得不行了,朦朦胧胧觉得步入梦境了,可是猫房里又接二连三地闹起来,比刚才闹得更厉害。她辗转反侧了半天,用被单裹住头,想把那难听的嚎叫挡在耳外,却并不起大作用。
天亮的时候,她的双眼都熬红了。
这里还没把早饭准备好,就听见有人敲门。来人住在她家的隔壁,眼下正苦于著述,受到猫的噪音干扰自然要对猫主人提出抗议了。
她赔上笑脸,好容易打发来人走了,却又有一个不满的人找上门来。他是大学生物系一位搞遗传工程研究的教授,本来经常跟动物混在一起,按说不至于对猫太厌恶,但他正因为整天泡在动物堆里,一离开研究室就压根儿不想再看到它们。猫的嚎叫无疑让他恼火。他跟刚才那一位不同,进了门边抱怨边去猫房里看了看,临走时对女主人说:“你如果同意,我来搞人工受精吧。猫类的配合手续太多了,是进化方面的失误。我们来帮它们精简一下子。”
女主人哭笑不得,说:“那又得劳您驾。”
公石兰躲在书房里不去应酬这些人。早饭后他提着篮子下楼去市场买猫食的时候,小品来了。他母亲自然向他倾吐了一番苦恼。不料小品笑着说:“别愁,我有办法。”母亲问他什么办法,他只说,“这个办法是万无一失的,明天下午你想法让爸爸走开,我就能把这件事办好。”
母亲望着他诡秘的样子,不大相信地说:“看能得你。”
过了一阵,小品又问母亲:“一只猫能活多长时间?”母亲说:“谁知道呢。你爸养的那只老猫已经活了二十多年。”小品说:“我不信。也许那猫成精了。”“她是成了精,”母亲说,“她很有灵性呢。”
商量了一阵,小品生怕碰见公石兰,也不多作逗留,匆匆走了。
公石兰问老伴小品是否来过,老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没有来。”公石兰又看了看茶几上烟灰缸里的烟蒂,对老伴说:“他要是打我的猫的坏主意,我轻饶不了他!”他知道小品抽烟很凶,而他是一根烟不抽的。在他像小品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不幸了,却没有想个法子来解闷。
老伴知道他在怀疑自己,就话也不说地走到一边去。
公石兰看见老伴的神色不对头,内心的疑虑也就更重了。他很担心小品会私自把猫送给别人,虽然他也曾想把猫们放走,但那只是他一时的冲动。猫儿们对他的留恋更坚定了他把这些猫养到老的决心,况且,它们也是老花儿带来的啊,这就像他又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妻子儿女一样。
临睡前,他又警告了老伴一次。他认为老伴是儿子的同谋,很靠不住的。
第二天一上午,他都守在家里,一边等待儿子,一边收拾猫房。午间,他睡了一小会儿觉。老伴暗自焦急,她不知道怎样让公石兰离开。公石兰养足了精神,细细地在猫房里察看着,把猫数记在心里。老伴越想越不安,猜测小品就要来了,他如果撞上父亲在家,一定会埋怨她的。
公石兰从猫房里走出来,对她说:“你着什么急呢?它们的发情期很快就会过了,我敢说熬过这一夜去它们就不会乱叫了。再要有人上门提意见,我去解释,不用你管。”老伴脸上发烧,低声说:“我才不急呢。倒是你看着难受了。”
公石兰笑道:“凭我以往的经验,我看出还没有猫配成对。它们确实有点人性,都在硬熬着。”老伴说:“我不信你就不会看错。”
公石兰走近她,她心想他可能就要坐下了,再打发他起来可就难了。但是他又一转身,向门口走去。老伴的心揪成一团。他打开门,又说:“小品来了不要让他把猫带走。猫数我都记着呢。现在我去会一个朋友,很快就会回来。”
他关上门,走了出去。老伴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当她理解了小品的意图后,她又止不住紧张起来。
小品把酒精灯燃着,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刻刀,在蓝蓝的灯焰里边烧边说:“这些猫也都不是小猫,它们的寿命再长,也不过几年的时间。这一下子就让它们绝种了。”他想阉猫!
刻刀的刃变白了,一离开火焰就成了铁青色的。他又烧了一遍。他的母亲战战兢兢的,没想到她的儿子还能做这样的事。
她说:“你别给我惹事了,你爸爸知道会气死的。”小品笑道:“你放心。猫阉了他也就没办法了。这些猫如果都生起来,房子都得占满。”
说着,走进猫房。使他感到奇怪的是猫儿们并没有躲着他,它们一点也不害怕地望着他手中的刀子。他故意慢慢地在眼前晃动小刀,猫眼也便随着转起来。
他的母亲站在猫房外,隔着玻璃向里面看,气都不敢大喘。
他蹲下身子,拍了拍跟前的一只猫的脑袋。那猫安静地叫了一声,他就手脚并用地把它按在地上,一眨眼的工夫,手术做好了。
他的母亲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刀子割裂猫的皮肤的声音,这声音尖锐地敲击了一下她的心。她也清楚听到有鲜红的血,从割断的血管里喷射出来,溅在刀片上。她没有在这里呆下去,急忙走开了。
那只被阉的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悄悄走到猫房的角落。猫儿们全都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什么,这就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也便没有惊慌失措,一无哀伤。它们没有想到反抗,静静地等待那耻辱走到它们面前。但是它们流血了,也呻吟了。
小品从容不迫地进行他的工作。他渐渐得到一种愉快的体验,他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那把小刻刀上。他的手指尖触到了猫儿最柔软最脆弱的部位,里面的热血突突地向上顶着。他明白在这个地方隐藏着一个种族得以延续的关键,也隐藏着一个个体的生命得以享受最大的欢乐和震动的源泉。生命力在个体的每个部位积蓄着,又逐渐地张扬着,而在这里达到极致,从而接近了野蛮。但是小品,他的破坏力又是多么的强大。他一下子就把它们从野性的困扰中解脱出来,使它们丧失殆尽那种骚动的欲望。
小刻刀那么一划,一切都麻利地结束了。
可以说他就是在这种破坏中得到愉快的,这种愉快几乎使他感到全身麻醉了。他终于气喘吁吁起来,一身大汗变冷了。
站在猫房里,站在那点点血迹的地板上和那些体内已失去泼辣辣的冲动的猫群中间,小品觉得异常孤独,因为他取得的胜利太巨大了。但他浑身乏力,没法抵抗这种孤独。而且他也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他脚下变黑了的血点就像是从他身上溅出来的。他觉得眼前血珠子乱跳。
定睛一看,的确有一大滴血在地板上像豆子似的滚着。这颗小豆子,突!突!突!绕着他转圈子。他被迷惑住了,不由得也跟着转。小豆子忽然不见了。
在每一只猫的眼里,都有这么一滴像小豆子似的泪水。它们身上的痛楚已经过去了,它们这时才想到流泪。泪水却搁在眶里不出来,被从深处射出的目光映照着,小品看着很像冲淡了颜色的血滴。
他觉得它们一时间都变成人一样了。在这么多人的目光的注视下,他开始极度地局促不安,悄悄走出了猫房。他的母亲坐在外面等他,一见他出来就问他:“完了吗?”小品低声说:“完了。”他坐下来休息,很久才觉得镇静一些。“我没想到我会下得去手,”他抬起头来对母亲说,“想一想真后怕呢。”
在他走后,他母亲就把猫房里的血迹和阉割下来的器官清扫干净了。
公石兰一回到家里,就去猫房看猫,拿着手指头数了数,发现一只没少。但它们都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伏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走出来,笑着对老伴说:“看看,我说对了吧。它们的发情期过了。”老伴脸上惨惨淡淡的,她想告诉他可又不敢。
他又说:“今天小品来过没有?”老伴说:“来过。”公石兰打量了她一下,说:“他是不是跟你顶嘴了?”老伴说:“没有。”
“这就好。”他说着,去看望他的老花儿了。
猫房里出奇地安静了一夜。猫儿们一口东西也不吃,公石兰好生纳罕。
第二天又是老伴把他从床上叫醒的。
老花儿却不见了。他慌忙床上床下找了一遍,也没有,便在猫房里找到了她。他把她抱起来一看,发现她的泪痕是新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再去看那些猫,它们仍旧一副困倦的样子。
公石兰以为这是老花儿在这里的缘故,便把老花儿抱进书房,又返回来,可是任凭他怎么轰,猫儿也不起来,头也不抬。他疑惑地低头看看,发现了它们身上小小的伤口。
这一惊差点使他背过气去,便马上大声呼唤老伴。老伴应声而来。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老伴只好说:“小品昨天把它们阉了。”公石兰怔怔地看着她,突然骂道:“混账王八蛋,心真狠!”
他颓然叹了一口气,垂头出去,在书房里闷闷地坐了半晌。
他想起那一天自己在猫房里的念头,可是这一下全没指望了,即使它们能够变成人,也是一个废人了。又一转念,自己又为什么还不变成一只猫呢?因为那些猫为了拯救他都被阉了,还有比这牺牲更大的吗?烈火和辱骂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他分明还是一个人。设若他变成了猫,说不定早已被儿子阉了呢。看来做一只猫也是不容易的。
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临末了还是无可奈何,气也意外地消了。
猫儿们的伤口渐渐愈合了,又开始四处走动,虽然很能吃很能睡,却很不如以前活跃。公石兰和老伴终归放心了。
那小品大概害怕见他父亲,一直不敢上门。他母亲去公司找过他一次,告诉他公石兰不生他的气了,他一点也不相信,只推说工作忙,没空回家。
公石兰现在真的认为猫阉了比不阉的好。
它们就像一个个温文尔雅的君子,看上去一片太平景象。他为它们的事少操很多心。老花儿的精神也出人意料地好转起来,他更加高兴。为了使她身体强壮一些,他经常带她在家中散步。她一摇一摆地慢慢跟在他身后,情形很是好看。
可是一天夜里,他被一场噩梦惊醒了。
在梦中他觉得自己有点饥饿,吃了一个人给他的一块东西。他身上开始长毛,他慌张地用手往下拔,一拔就是满满一把,而且毛长得越来越快,他一下子想到自己是一只斑斓的花猫了,便害怕起来,想看看那个人是谁,但是那人的脸被什么东西遮得严严的,他突然觉得她就是童话里恶毒的后母。转身就逃,那后母森然地笑着在他后面追赶,她的长指甲很快就碰上了他的脊背。
他醒来之后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眼前很黑,他伸手摸了摸旁边,却没有摸到老花儿。他赶紧拉亮灯,老花儿真的不见了。每个房间里都没有老花儿的影子。
公石兰和老伴几乎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一直折腾到天亮也一无所获。公石兰暗暗想到了多年前出现的类似的情景。他在书房里坐到无聊,又要睡着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叫门。他听见老伴去开门了。他们的话传到他的耳中,他就马上跑了过去。
原来老花儿在夜间死在了楼梯上。公石兰眼望着老花儿僵硬的尸体,心如刀绞。他觉得随着老花儿的死亡,那多年的梦一下子就结束了。他还来不及想到梦会完呢。他要把这场梦做到天荒地老的时候。
可是,几十年怎么显得这么短呢?短得使他觉得都不够迈上一步。他前不久还曾想过带着老花儿去农场。那里有为他俩所熟悉的东西。他曾拉过的大粪车早就废弃不用了,但厚厚的积尘下还有它留下的道道辙痕。
他几乎淡忘了自己的全部来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猫,一只受到惩罚的猫,前世的罪过得到了报应,他推辞不掉呢。
十
公石兰在黄河滩上葬掉了老花儿。他觉得老花儿的灵魂不会孤独。这汤汤的黄河水,日夜不息地流动,很能够解除她的寂寞。而他确确实实地孤独起来,猫房里的猫儿时常让他想起老花儿。
老花儿已经不存在了,没有别的猫可以代替她。
公小品仍旧很少来家里看望他。他和老伴面对面枯坐着打发着炎热的夏天,有时候就一个人呆在猫房里。
猫儿们温驯异常,一只只又肥又大,很不喜欢乱动。公石兰看着看着就昏昏欲睡了,只好赶快回到床上。他在睡梦中又清楚地感觉到了花儿,她缠绵地躺在他的怀里。在他醒来时,发现床上果真坐着一只猫。这只猫像瓷制的一样清洁美丽。公石兰不知是惊是喜,不由得想到多年前的花儿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长久地凝视着她的像宝石一样的眼睛,心中堵得难受。花儿也许死过多次了,但她肯定又再生了多次。世上只要有他活着,就会有花儿存在。
公石兰教授跟她的缘分不浅呢。
他很幸福,并暗自盘算下一辈子一定转生为猫,那么他就可以跟花儿举行婚礼了。无数的猫群将从四面八方前来恭贺,那种场面也一定是任何人从未看到过的。花儿又欢喜又害羞。
那一天似乎已经来到了。
王方晨1967年生,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榆树灵》,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背着爱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曾获首届齐鲁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本刊曾选载其中篇小说《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一个局》等。
创作谈:人欤?猫欤?
王方晨
世界上有一出非常著名的音乐剧,叫《猫》。
内容不得而知,我只看到过它的一幅剧照,从《文艺报》上。是一些歌舞着的猫形人。
当年,作为小学老师的我订过一年的这份报纸,结果回忆起来唯剩下了这么一幅黑白朴素的照片。不过是看了一眼,这幅充满想象力的剧照,就像狡猾的蛇一样,迅速钻入了我的脑中,而且愈钻愈深,以至后来我考入大学进修,去一位老师家中看到他所豢养的猫时,竟一时分不清那些硕大无比的家伙是猫是人。尚未从老师家中出来,我就有了写一篇有关猫的小说的冲动。
终于落笔成文后,脑中依旧时常萦绕着类似《猫》剧的画面,而且不再是单一的灰暗的,它们已经完全连续成一部绚丽而诡异的影片。我不止一次跃跃欲试,要亲手将其改编成一部电影剧本,并十分留心那些具有猫的气质的演员,因为剧中最重要的是猫的角色:由真人巩俐出演一只硕大的花猫,宽大的屏幕上该有怎样夺人的气势!而毫无例外的,里面的所有人物,都在经历着猫的人生。
2008,我已过不惑之年。回顾自己的往昔,却仍不免有时恍惚,难以摆脱庄周梦蝶式的迷惑。或许本来人非人,蝶非蝶,猫非猫。而我既为非人,当有非人的受难,非人的解救。而我非猫,亦当有非猫的受难和解救。非人为猫,猫为非人,这听上去如一团乱麻,一摊糨糊,实际上你我深在其中。你岂知你非人?我岂知我非猫?
你我演出着猫或人的影片,或才开演,或演了大半,或将落幕。
在小说《猫样年华》里,我猜测猫和人同样背负了巫婆恶毒的诅咒,但他们同时承受了解救或被解救的宿命。
现实中的我们,真的用心倾听,是否能够听到冥冥之中的咒语?
我曾为《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写过一篇《人人皆上帝》的创作谈,强调过做人的神圣性。在本文,我则要说,人人皆是王子、公主。人人皆高贵。在人类,是人的王子和公主;在猫类,是猫的王子和公主。因为相互有爱,人人皆有得救的可能。但致命的伤,莫过于阉割。
偏偏,这样不幸的遭遇让那些猫王子或猫公主遇到了。痛哉!
王方晨是直接的、强悍的,他有力量,他的问题始终是如何驾驭这种力量。他的原则是“斗争”,几乎所有作品中都贯彻着紧张的、不死不休的对峙,这种对峙不仅在情节的层面上、在人物关系中展开,在最多的情况下还是灵魂的对峙,灵魂在对峙中释放令人惊骇的能量。王方晨由此为自己开拓了一种可能的方向:在生存的最底部探索我们的精神极限。
——李敬泽
王方晨有两种东西对我触动很大,一是他作品中人物的精神气质,我认为用“倔强”、用“暴烈”不如用“英勇”这个词来表述可能更准确一些。他面对生活的英勇,他对生活的处理方式,都融入到了他作品之中。还有一种很少被人写出的“魅性”,这也是王方晨小说的异质。他是一个心中有“鬼”的作家。很多人写农村,写乡村,而他写乡野,写乡野间的鬼魅之气。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控制着他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把握着命运的神秘的走向。非人而人,人而非人,许多人死于非命。在这方面,我相信王方晨已有充分的自觉性。
——施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