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草自然是一种草。
在西部辽阔的阿拉善大高原上,香草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草了。既然它很普通,就预示着有大面积滋生的可能。但是无论什么样的草,也无论它有多么的普通,都必须有水才能够生长出来。那么,水又从哪里来呢?谁都不要指望地面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泉眼,清亮亮的水咕咕咚咚地冒出来,哗哗啦啦地流淌,将偌大的草滩透彻地浇上一遍。那就靠天好了,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这是针对人说的。草不会自己跌倒,草的根埋进土里,草的根就扎得很深,只要得着雨水的滋润,便直楞楞欢势势地成长,踩倒了还能够自己挺起身来。普天之下,也许要数草的命最贱了,命贱的东西有时候并不需要承受太多的负担,这样反而好活,除非拿镰刀割掉或者用火烧掉,最有效的办法是干脆连根拔掉,斩草除根嘛。
古诗里却这样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一个真理,真理像诗一样优美,同时也像草一样朴实。
就说香草吧。
香草枯黄的时候先不用说,先说绿着的时候。香草绿着的时候一蓬一蓬的,纤细的根儿托举起一把把伞似的。过不了多久,米粒儿大的苞蕾从小小的绿叶间害羞一样地凸鼓出来,即使开了花也不那么显眼,只是连缀成一片鹅黄。黄绿相间,像挤成一团的弱不禁风的小鸡或小鸭。却就有着那么一种特别的香气,先是淡淡的,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做着某种试探,再等过一些日子后才逐渐地变得浓郁了芳香了,香得鲜,香得艳,也香得野。如果是个女子,香艳到这个程度,再有那么一点儿野性,大约是很招摇的了。
草毕竟是草,草不可能有什么想法。之所以这样进行理喻,没有其他的意思,意思是香草这种草虽然普通,却名副其实,香得别具风情,闻得久了便有陶醉的感觉。少年林子差不多就是闻着香草度过这个秋天的,也似乎是香草开启了他人生新的境地,使他在这个原本再平常不过的秋天里产生了新的觉悟。
怎么说呢?朦胧中有一些奇特,奇特中有一些兴奋。奇特啊兴奋啊这种东西混合在朦胧中,单纯的林子就变得比以往复杂起来,连眼神都不大对劲儿了。
2
还是从这个秋天开始的时候说起吧。
立了秋,天仍然热着,夏天的尾巴尚在,它的余威像一条甩来甩去的鞭子,抽在活物们的身上,那种滋味是不大好受的。夏天长下的草开始枯黄了,一天脱去一层绿,有一些草虽然侥幸地躲过了牲口的嘴巴,却也成了空壳壳。比如野谷穗子,穗头里面已经没有什么籽儿了,在阳光的照射下纸一样透亮而轻薄,有风掠过时发出碎小的凄婉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里多少有点儿不忍。往往这时候,牧人的脸上也开始出现了担心的愁容,当然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他们没有闲心琢磨别人的脸色,他们的眼睛里盛满头顶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还有一群走路打摆子的羊。有的羊偷吃了醉马草,吃上几次就上了瘾。干旱的日子里,只有这种毒草星星点点地绿着,而且绿得很深,几乎是墨色的。醉马草的叶子硕长厚实,再有那样一种深刻的绿,便在枯黄的草滩上醒目而风骚。羊偷吃了这样的草,醉得头都抬不起来,半死不活的样子。
草再这样枯下去,又接不上雨水,秋天就旱了。
夏旱不算旱,秋旱连根烂。这是当地三岁的娃娃都耳熟能详的一句谚语。什么事情都一样,怕就怕从根上烂掉,人是这样,草也是这样。草的根其实是烂不掉的,凡是有一点雨水就能够发芽生长,这里主要指的是人的光景和日子。长不下秋草,所有的牲口都要塌膘,还欠下冬天的草垛,牧人这一年的辛苦白下了。秋天应该是牲口蓄膘的季节,也是牧人打草的季节。草滩上和湖道里,应该长下大片的草,应该赶在天冷之前码起或大或小的草垛。有这些草垛码起在草滩上和湖道里,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牧人才能够心安理得。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情,却不那么随心如愿。权把子捏在老天爷的手心里,牧人只能干瞪着眼,除了唉声叹气,再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天旱了,人的情绪紧跟着也变坏了,难免焦虑和烦躁。好酒的牧人就开始频繁地举起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还满口粗话,日爹操娘地骂,草滩上的野叫驴似的。
林子那天就挨了一顿打。
不期然地被父亲给了两巴掌,林子的半个脸立马火辣辣的,又红又肿,觉得挨了打那一边的牙齿都松动了,隐约地晃动起来。林子强忍着没有哭,一颗泪珠子都不落,眼里倒是满含了伤感。父亲那样打他,确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仅仅因为母亲早晨烙饼子时稍不留神,将其中的一面烙过火了,有一些焦糊。焦糊的饼子是不好吃,嚼进嘴里又苦又涩。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难道一张焦糊的饼子比人的脸面还重要吗?父亲对母亲破口大骂,粗话连篇,都是肚脐眼儿以下的内容。林子当时站在旁边,听着听着就实在听不下去了,帮母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替母亲讨回一点公道。
林子是这样说的:你不要再骂了,难听死了。
父亲正骂在兴头上,被林子从中间打断,一下子愣住了。
林子说,你看不见娘的脸吗?
父亲说,你娘的脸咋了?
林子说,比烙焦的饼子还要难看。
母亲是个瘦小的人,那张同样瘦小的脸黑里透红,在父亲的骂声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难看得差不多要像一张干枯的纳鞋底子的袼褙掉到地上。林子的话很少,往往是一天都说不上几句,沉默得像颗石头。林子这样说话,算是最多的一次了,因此让父亲感到太突然,一时纳不过闷儿来。林子真的是看不下去了才说这样的话,也例外地多说了几句,没想到引火烧身,给自己惹上了麻烦。父亲于是极不情愿地停止自己的骂声,改变方式挥起一只胳膊,那只停留在空中的手便又掉转方向,轻而易举地落在林子的脸上。林子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无奈地承受了父亲的一腔愤怒。
林子和母亲都很吃惊地看着父亲,一言不发。
天不下雨,我有啥办法?你有本事对着天骂去,骂上三天两后晌,看能不能扯回来一朵下雨的云。林子当时是这样想的。
林子那天没吃饭,没喝一口水,赌气地去了屋子后面的草滩,把一群羊赶得七零八落的,像很随意地抛撒着一堆白色的石头。羊被林子赶熟了,羊也懂得林子的喜怒哀乐,走向草滩时就不似以往那样活泼,走一走停一停,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一看,咩叫声里捎带着歉意。羊大概知道了林子的喜怒哀乐并不是针对它们的,后来就一律地扭过头去,向着草滩缓缓而行。近处的草已经没有了,连草根都所剩无几,林子放羊的路途在这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变得越来越远了。
追出屋子的父亲站在后墙下喊了一句,喊声里夹杂着剩余的愤怒。
父亲的意思是要林子把羊赶好,不要让羊偷吃了醉马草。
林子不回头,假装没有听见,将一张单薄的后背摇晃得悲凉而自尊。林子一开始是有点担心的,怀疑父亲会乘着那一股还没有消失的愤怒尾随而来。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沉默地忍受还是扯开自己的两条腿逃跑?逃是可以逃掉的,只要他奔跑起来,父亲只能是望尘莫及。问题是能够逃到哪里去呢?逃进母亲的怀窝里吗?母亲的怀窝那样单薄,护不住他的。林子一边缓慢地走,一边等待身后的父亲,而且这种等待又是那样的漫长。林子闭着眼睛,逐渐热烈起来的阳光让他觉得世界一片血红。
身后终于安静了下来,父亲并没有追过来。父亲喊完那句话就进了屋子,林子的担心显得多余又可笑。林子莫名地羞愧了一下,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一点都不实际。林子之所以要这样想,是因为父亲第一次打他,打得太突然太没有道理可言。也可以说是打得空前,是不是绝后,以后还再打不打他,也真不好预料。什么事情都是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甚至更多。比如父亲对母亲的辱骂,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林子曾经惊异于母亲的沉默和忍耐,惊异于这种沉默和忍耐需要多么大的力量。林子后来竟也习惯了,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啊。
那么,林子今天早晨的表现,敢于公然地站出来袒护母亲,要替母亲讨回一点公道,又说明了什么呢?是一种深埋了许久的同情和悲悯,还是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本身所具备的某种力量呢?不得而知。既然不得而知,就不要再去想它了吧。
3
一群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缓慢地走进了草滩。
枯草稀稀拉拉的,像是长了腿那样鬼祟地游移着,要躲避羊的嘴巴。羊就四散开去,寻草的模样也像是在追逐游移的草,也东奔西跑得稀稀拉拉的。羊只要逮住了一棵草,就连根拔出来,三两下便咽进去,都来不及咀嚼的样子。羊饿了,饿得什么都不顾了,不知道羞耻的人一样不要脸面。拔出草根带出土,草被连根拔掉的地方,呈现出一个干燥的土堆,像极了是一座坟墓,只是被几千倍地缩小了。草和羊在这样一个干旱的秋天里做着抵御和追逐,看上去是一种满含着悲壮的游戏。
林子仰起脸,像他的父亲一样朝着天空看了几眼,眼里立刻火辣辣的。
天是空的,空得只有一颗灼白的太阳,遮蔽了那深邃的蓝。一朵云都没有,没有云的天空才是真正的天空,有云的天空是不空的。云是雨的家,没有云哪来的雨?林子被这无云的天空戏弄了,也开始变得焦躁了,也想破口大骂。对天空吗?对草滩吗?对羊群吗?还是对自己?
这时,林子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声音。
这声音起初是断续的,像一根松散的断为几截的羊毛绳子,后来就连缀起来了,并且拧上了劲儿成为一根完整的绳子,并且荡漾了起来。声音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里掺杂着母亲的哭声。又是父亲借酒撒疯,在屋里拿母亲出气了。这里的男人,可能从古到今都是这个样子,放牲口把自己也放成了直肠子,放出了驴脾气,变成了牲口,心里不痛快就打自己的女人,林子的父亲也不例外。母亲的哭声刚开始是压抑的,怕着什么似的,后来就大放长声了,也许是母亲认为林子已经走远了的缘故。
林子的头皮开始一阵一阵地发紧,像有一些坚硬的草顶破了地面。
后来,母亲的声音就逐渐地变得悲欢交织了。在母亲悲欢交织的声音里,林子在草滩上奔跑起来了,一股风一样蹿到羊群前面,愤怒的头发一根根竖着,脑袋变成了刺猬。于是,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日子里,在干旱的草滩上,一个放羊的少年丢开他的羊群,单薄的身子顶着一颗刺猬样的脑袋,疯狂地奔跑着,脚下和身后攘起一溜如烟的黄土。林子奔跑一阵后才停下来,然后站在干旱的草滩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惊恐不安地四处张望。停止奔跑的林子浑身是土,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面目模糊不清。这时,林子和羊群的格局也发生了某种有趣的改变,林子在羊群前面,羊群在林子后面。看上去是一群羊在放牧着林子,或者是林子在率领着一群羊。
走在羊群前面的林子泪流满面。
林子知道屋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母亲哭过之后,在母亲悲欢交织的声音的掩盖下,有两具赤裸的身体叠落在土炕的羊毛毡上,狂放地摇荡,屋子成了接纳和承载他们的欲望的一只船。假如说这是父亲和母亲在继续打架,却又打得那么模糊,打得那么纠缠不清。他们打来打去的,就打成了一团柔软的白面,或者一摊稠得搅不开的糨糊。和父亲的破口大骂不同,父亲耍这样的驴脾气,变成这样的牲口,这样打自己的女人,当然是要背过林子的,要不然就是真正的牲口了。真正的牲口打这样的架,从来不会背过人的,它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好像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的存在。
林子是无意中瞧见的。
那一天上午,吃过了喝过了,林子照例去草滩上放羊。天空和大地是他的课本,草滩和羊群是他的作业本,那么放好一群羊就是他每天必须完成的基本功课。对于这样的功课,林子是尽心尽力的,每一次都完成得很好,完全可以打满分。因为林子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够干些别的什么事情。
那天放羊走到半路时,林子折回了头,丢开羊群向着屋子走去,这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林子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想回去拿忘在屋子里的弹弓。那把弹弓相当精致,是林子的心爱之物。弹弓是用红柳在生长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一个漂亮的枝丫做就的,然后剥了皮打磨得十分光滑,握在手心里温温润润的,感觉很像一块美妙的玉石,还释放出一种淡淡的香气。弹弓的两条橡皮筋儿是用一截废旧的红色轮胎做的,至于这一截废旧的红色轮胎是从哪里来的,林子已经忘了,很可能就是在放羊的路上偶然捡到的。橡皮筋儿的弹性很强,夹在其中的石头子儿具有很远的射程。其实,弹弓对林子来说,又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件摆设或者装饰,他从来没有用这把精致的弹性很好的弹弓打下来一只鸟,尽管他甚至产生过用这把弹弓打倒一只正在奔跑中的兔子的念头。也许是鬼使神差,林子那天忘了拿弹弓,然后从敞开的窗口看见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屋子里的人做事情做得一心一意,谁都不知道屋外有人罢了。
林子后来将那把弹弓扔掉了,仿佛永远地剔除了自己心里的一个罪恶。
林子后来在放羊的途中,无数次看见在草滩上奔跑的兔子。有的兔子奔跑一阵就停下来,竖起两只长长的耳朵,抬起两只短短的前腿,然后一动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子。林子的手心里已经没有弹弓了,感觉自己被兔子无情地嘲弄了。
林子却要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4
林子终于有了心事,也知道这样的心事是永远都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后来,林子将父亲和母亲的那种行为和举动归咎于天旱。天旱了,人的心情当然会变得很不好,就得干点别的什么事情。有云了,有雨了,草滩上生长出大片大片的草,屋里就会变得安静了。这种想法一旦得到确认,林子甚至原谅了父亲和母亲。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似乎并不那么平静。
问题不是出在父亲和母亲那里,而是出在林子那里。主要是林子抬头看天的频率大大地增加了,不仅站着看,甚至走路的时候也要看,一边走路一边仰着头,有几次差一点撞到屋子的墙上或者羊圈上。谁都可以想象得出来,林子的这种举止是多么的古怪,是多么的滑稽,同时也是多么的令人提心吊胆,只是他自己并没有这种意识。这样仰头看天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的。林子的这种举止,终于被父亲和母亲误解,而且误解得合情合理。
最为敏感的应该还是母亲。母亲默默地观察了几天后,就给父亲说了。父亲又默默地观察了几天,认为也是这样的,就开始怀疑他们的儿子突然之间患上了某种意想不到的癔症,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任其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父亲和母亲就开始不安起来,认为有必要和自己的儿子好好地谈一谈。
母亲有一次说,林子你想吃肉不?
林子说,想。
母亲说,想吃肉就得说实话。
林子说,行。
母亲说,我问啥,你就说啥。
林子说,行。
母亲说,你咋了?
林子当时两脚盘腕,目不斜视,安安稳稳地坐在炕上,面前是一张矮腿的小炕桌,桌上放着一只豁了一个小口的黑瓷盆,盆里是一些漂着油花儿的肉汤,肉汤里斜躺着一根黑不溜秋的羊骨头。这是一根风干后又放了很长时间的羊腿骨,现在被母亲从某个角落里翻找出来,放进锅里煮熟了。这样的一根羊腿骨,上面虽然没有多少肉可食,却满屋子飘浮着只有干肉才能够具备的那股特殊的哈喇味儿,很吊人胃口的。这样的哈喇味儿令林子十分痴迷,他那小小的正在发育的喉结止不住地动了起来,像一只不安分的老鼠那样上下游走。林子已经馋出了满口的涎水,盯着羊腿骨的眼睛里伸出来了一双小手。母亲先让父亲吃,哪怕只是一小口也算数,因为父亲是家里主事的人,这也是一种古老的规矩。父亲只象征性地喝了一点肉汤,母亲连盆里的一滴油花儿都没动。林子很久没有吃肉了,这一根羊腿骨让他流连忘返。
母亲突兀的一问,让林子吃惊不小,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林子当时就很茫然地直着脖子,瞪着眼睛,龇着牙花,那只羊腿骨正好横在他的嘴里。林子整个的模样,像一只遭遇袭击后准备反扑的饿狗。
母亲更加确信自己的儿子患上了癔症,追紧了问:你放羊放得好好的,咋就动不动仰着天灵盖呢?
天灵盖是一句土话,其实就是额头或者脑门。仰着天灵盖,当然就是仰着头的意思。林子不可能听不懂,再说了,他也知道自己确实是经常仰着头看天的。为什么要仰着头呢?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盼望天上有云,有云才可能有雨,有雨才可能有草,有草才可能有羊,有羊才可能有肉。仰头看天,是牧人的一个经久不衰的习惯。林子想,我只是将头仰得次数多了些,集中了些,时间长了些,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林子没有很快回答母亲的问题,是在暗自琢磨这个问题应该怎样回答。林子刚刚想好正要回答,守在旁边的父亲却等不及了。
父亲阴沉着脸说,我往后不再打你了。
林子看一看父亲,没有吭声。
父亲很委屈地说,我只打了你一次,你就这么记恨我。
林子还是一声不吭。
父亲说,我再也不打你了,你把路给我走端正。
父亲还说,天不下雨,我心里烦闷哩。
林子面对着父亲和母亲,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睛里透出一种古怪的神情,然后沉默地抬腿下炕,走出屋去,坐在屋檐下,很认真地对付那根总也啃不干净的羊腿骨。羊腿骨上的肉和油都没有了,让林子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子里,但还残存着几条黄亮亮的筋丝儿。筋丝儿是很难煮透的,尤其是风干了的筋丝儿,僵硬得像钢条,宁折不弯。也正所谓打断的骨头连着筋,筋丝儿就很顽固地附着在骨头上,扔掉了又怪可惜的。杀生害命,骨头啃净,这同样是当地三岁娃娃都耳熟能详的谚语。林子领会得很好,就用牙齿执著地挑剔那几条黄亮亮的筋丝儿。
屋子里很是静了静,然后母亲忍不住哭出声来。
父亲长叹:狗日的啊,我咋生下个勺娃子!
勺也是土话,勺就是傻的意思,勺娃子就是傻娃子。林子听见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话,仰起头看着白呛呛的天空很认真地想了想,就随手扔掉还没有啃干净的那根羊腿骨,起身走进屋里。林子沉默地盯着母亲,突然笑了。母亲已经停止了哭泣,背对着林子正在收拾碗筷,并不知道自己的勺娃子就站在身后,而且盯着她看了很久。母亲被林子突然发出的鸟叫一样的笑声惊吓不小,手里的一只空碗掉进锅里,半天捞不出来。
林子说,你以后不要哭了。
母亲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林子。
林子说,大放长声的,我走了老远都能听见。
林子不怕母亲,说话的声音多少有点恶。母亲听过后,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又诧异地看着林子,脸上浮现出惊惧的神情,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母亲听到林子的话后,也很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想明白了。母亲终于明白了林子指的是什么,脸上又顿时布满羞愧的红晕。那样的事情,怎么能够让人看见呢?而且偏偏让自己的儿子给看见了,把人给丢大了,都丢得出不去门了。有好一阵子,母亲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一下,更不敢看林子,却又无法回避。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母亲反复地捞那只掉进刷锅水里的空碗,一边捞一边想。
这就是我的勺娃子?
勺娃子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上去没头没脑的,其实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那阵子父亲不在屋里。父亲说完那几句垂头丧气的话,抬腿提脚去了屋子后面的井上。羊群在井边等了很长时间不见有人打水给它们喝,就用犄角磕那空荡荡的水槽表示不满和抗议。父亲已经走到了井上,那吊一块青石板的卧杆儿上上下下地动了起来。不知道父亲听见林子这样的话会有什么反应,母亲是提心吊胆的。母亲声音压得低低地说,大白天的,你是撞上鬼了。
林子还是那句话:你以后不要哭了。
母亲很不甘心的样子,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撞上啥了?
林子说,我啥也没撞上。
母亲想一想说,林子你有心事了。
林子说,天不旱了,滩上有草了,你们就不打了吗?
母亲哭笑不得,知道再追问下去,林子还是那几句听上去没头没脑的话,也知道再追问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退一步说,即使林子肯说出来,当母亲的也不能再问了,也不能再听了,再问再听就是母亲的不是了。哭笑不得的母亲最后还是笑了,笑出两眼泪花。
母亲的意思是,就这样一笑了之了吧。
5
立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天气明显的凉爽。
滩上稀稀拉拉的草彻底枯黄了,连一星半点的绿都看不见了。那曾经耀武扬威的醉马草也卷起僵硬的叶瓣,结束了自己有毒的一生,不过它们已经将同样有毒的种子撒在了草滩上,等待来年再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夏天的余威在渐渐坚硬起来的秋风里收回了尾巴。大地像无云的天空那样,变得开阔了,旷远了,也苍茫了。也许这才是西部辽阔的阿拉善大高原真正的秋天,那么的简单明了,那么的漫不经心,那么的无所畏惧。
这时,风突然掉转方向,漂洋过海翻山越岭地从南边一路刮过来,云越积越厚,越积越黑,还偶尔地闪雷。雷闪从云层里蹿出来,蛇样地蜿蜒,又像倒挂的枯树枝,接近地面时转瞬即逝,神出鬼没。
风是雨的头。
云是雨的家。
雷是雨的声。
电是雨的眼。
风云雷电都齐了,剩下的是什么呢?
是雨啊。
再不下雨,是说不过去的。
6
雨是夜里下起来的。
先是一点一滴,然后是点点滴滴,接着便响得紧凑了,屋子外面发出一片震耳的沙沙声,像有一支急行军的队伍匆匆经过。云遮蔽了星星和月亮,在骤然而至的闪电中,密集的雨丝斜着倾泻下来,织成一张巨大的水网。闪电只是瞬间,大概只有万分之一秒甚至几万分之一秒吧,谁知道呢?然后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沉于黑暗以及连绵不断的雨声里。
林子睡不着,他盼望这样的秋雨已经很长时间了,并且为此付出了伤害和牺牲自己尊严的代价,被父亲和母亲误解成了一个勺娃子。林子频繁地仰头看天,时间长了,就感觉自己的眼睛里都起了老茧。再不下雨,林子担心自己的眼睛会瞎掉的,那样的话,他不仅是一个勺娃子,同时又是一个瞎子。一个瞎了眼睛的勺娃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在林子无尽的期盼中,雨终于来了,雨水像黑夜覆盖了尘世的白天一样,覆盖了干旱的大地,然后撞击着林子的身心。
林子就将目光从黑暗里投向雨声,继续想自己的心事。母亲说他有心事,他觉得也是,母亲并没有说错。林子在这样的雨夜里想心事,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有一些温柔,有一些缠绵,还有一些湿润。毫无疑问的是,温柔啊缠绵啊湿润啊什么的都是雨水带给他的。雨水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的心情变得格外的安详平和。只是不知道这场秋雨要下多长时间,或许一夜,或许一夜一天,或许更长。
林子在夜晚的秋雨中开始回忆往事。
其实一个少年尤其是像林子这样的少年,又能有多少往事可以回忆呢?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雨夜,林子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是可以回忆往事的。
于是,在这样的雨夜里,少年林子也开始回忆往事了。
是什么呢?
羊群吗?
草滩吗?
沙漠吗?
湖道吗?
好像都不是,好像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小小的女孩。这就很奇怪了,奇怪得不可思议。
实际上这个时候,躺在炕上的林子已经犯困了,雨声起着一种非常有效的催眠的作用。也实际上在林子的少年经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让他能够牢记的女孩,他的身边除了父亲和母亲,再没有别人。偶尔地看见女孩,那也是别的牧人家的,路过时讨口水喝,还被她的父亲或者母亲带领着,神情怯怯的,也不说话,像一条尾巴拴在大人的身后。一般而言,这里的女孩是不能单独出门的,到草滩上放羊那是另外一回事,和出一趟远门是两种不同的意思。
在雨声催眠的作用下,意境妙不可言,林子终于坚持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脑海里却出现了一个小女孩,那么的真切。小女孩明明亮亮干干净净的样子,身体接近于透明,透明得能够看见那一颗蠕动的小小的心脏。小女孩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又一闪。小女孩显然是冲着林子而来,稚气的声音仿佛清晨的鸟鸣。更加奇特的是,小女孩是从湿漉漉的土里钻出来的,起先是一棵小草,小草绿得透亮,顶着几颗饱满的圆润的露珠,然后才摇摇晃晃地改变着自己的形状,终于变作一个小女孩,这个过程既短暂又漫长。小女孩蹒跚着走向林子,林子也不由自主地张开双手迎接小女孩。小女孩浑身赤裸,像一个精灵,还散发出那样一种鲜艳的香气。林子刚要站起来,小女孩却又很突兀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女孩消失的地方,是一片葱郁的草滩,以及一个巨大的草垛。林子猛地惊醒,什么都看不见,更不要说什么小女孩了。
原来是一场梦。
梦里缘何出现一个小女孩,林子不得其解。不要说林子有什么可以回忆的往事,梦都很少做的,即便是做了梦,天一亮也忘得一干二净。
雨还在下着,不似刚才那么迅猛了,舒缓而匀称,像一个充满自信的不紧不慢地走路的汉子。这样的雨才叫厉害呢,真正的连阴雨,有很强的渗透性和弥漫性。牧人对这样的雨又喜欢又担心,喜欢的是这样的雨能浇透干旱的草滩,就像风干的发面馒头泡进水里那样,草滩会变得酥软膨胀,不愁长不出草来。担心的是这样的雨如果连着下上几天几夜,会泡塌屋子的。牧人的屋子都是用土坯砌的,土坯说到底也还是一把黄土,这样的黄土长久地遭遇风吹日晒,早已变得像馒头那样酥软了,让连绵的阴雨一泡,还不成了一堆泥?那么,遇上这样的问题,假如让牧人自己做出选择,又会怎么样呢?牧人会选择几天几夜的连阴雨。屋子泡塌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再盖就是了,说不定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盖得再高大一点,再气派一点。
这样一想,林子就不担心了。
还有那个梦,以及梦中的小女孩。
大约是后半夜了吧。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屋里依然是一片漆黑,淅淅沥沥的雨声灌满了屋子。雨声里夹杂着父亲和母亲酣睡的鼻息,他们的鼻息也像雨声一样,是舒缓的匀称的,听上去神闲气定,那样子是屋子泡塌了都不去管它。父亲和母亲在这样一个问题上达成了默契。从梦中惊醒的林子,脑子已经很清明了,再没有了一丝睡意。
下雨之前,父亲就说过,这场秋雨来得迟了些,许多的草已经来不及再生长。西部高原上的草只能一年生长一茬,这是老天爷给定下的规矩,谁都没有办法改变。
父亲还说,这场秋雨来了,还会有草生长出来的。有的草就是要等待这一场秋雨呢。这也是老天爷给定下的规矩。
父亲这样一说,翻葫芦倒马勺似的。林子听得不甚明白,感觉云遮雾罩的。
林子知道这场秋雨之后,一切都要发生微妙的变化。既然还会有草生长出来,有草就有草垛,冬天的日子也不用发愁。父亲不再那么焦躁和烦闷了,不拿母亲出气了。母亲呢,也不再大放长声地哭了。重要的是,父亲和母亲就不再那样地打架了。一场秋雨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林子在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想起了那个奇特的梦,以及梦中的小女孩。要不要说给父亲和母亲听呢?林子相信自己能够把那个奇特的梦很完整地诉说出来,尽管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但是,林子又有些担心。将那个奇特的梦诉说出来,父亲和母亲会不会又认为他们的儿子是个勺娃子呢?林子真的是弄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个勺娃子。
林子想,关于那个奇特的梦,说不说的,也只有等到天亮了再决定。现在,父亲和母亲睡得那样香甜,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吧,说不定他们也在做着一个啥样的梦呢。
后来,天就亮了。
天亮了,雨也停了。
雨停了,那个梦也忘了。
7
这一场秋雨不紧不慢,缠缠绵绵地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雨也停了,林子的所有担心便显得有些多虑。屋子好端端的,只是屋顶有一处漏了,滴答滴答的水珠子像钟表一样很均匀地响了一夜,把屋里的地面砸出酒盅儿大的一个小坑,坑里聚着一汪黄澄澄的水,像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一只浑浊的眼睛,看上去很是突兀。天亮了,雨停了,屋顶不漏水了,坑里的那一汪水也很快渗没了。
林子醒来得早,再也睡不着了,也不想再睡了,就第一个走出去,很沉默地站在屋檐下,很沉默地打量着雨后的景致。林子是面朝着南的,南边不远处有一道东西走向的沙梁,沙梁下是一条水沟。因为很少下雨,沟里便终年干涸着,沟底泛着白色的碱泡子,脚踩在上面噗噗响,腾起一些又苦又咸的烟雾。水沟的南坡是很大的一片草滩,是林子和他放牧的羊群经常出入的地方。林子现在看不见水沟,也看不见草滩,水沟和草滩都被沙梁遮挡了。因此,林子的眼里是一片浑黄。雨后的浑黄和平时又不大一样,首先是湿润的,然后是柔和的,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足了水分,有一些膨胀,也比平时高大了许多。林子看够了沙梁,眼睛一直往上抬,然后在某个地方固定住了,长久地凝望,长久地出神。
雨后的天空蓝得那么洁净,蓝得令人心悸,甚至还蓝得让人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似浓似淡的伤感。在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大地之间,横亘着一条青色的山脉。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而这一条青色的山脉离林子所在的地方并不很远,直线距离不会超过八十公里。如果骑一匹身强力壮的快马款款而去,有一天的时间足够了。
那山就是西部有名的贺兰山,像一匹骏马驻足在广阔的原野上。贺兰是蒙古语,据说贺兰就是骏马的意思。古代有个大英雄叫岳飞,他曾经写过一首诗词《满江红》,其中就提到了贺兰山,还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什么的,很是壮怀激烈,也成为了千古绝唱,流传至今。后来据历史学家们考证,岳飞并没有真正到过贺兰山,是西部这大海一样浩瀚的沙漠挡住了他的铁马金戈吗?
至今仍在流传的还有达赖六世仓央嘉措的故事。据说仓央嘉措34岁那年,带着他的十二位门徒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大高原弘扬佛法。他还是一个情圣,一生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情歌。他64岁时圆寂,圣体就保存在贺兰山的南寺里。
不过,林子不知道这些,也没听别人说起过。
林子只知道山里长满了树,他是从别的牧人那里听说的。牧业大队曾经有人到那山里去过,惊奇得不得了,说是这样十年九旱的地方,偏偏就有一座长满了树的山。山里的松树啊柏树啊,一棵挨一棵一层叠一层地从山脚长到山顶,冬天都是绿的。夏天和秋天就更不用说了,各种各样的花啊草啊,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山里还有大头羊、梅花鹿、獐子和蓝马鸡、呱呱鸡什么的野生动物。那大头羊和山里的石头是一个颜色,很难被人发现的。狼虫虎豹是没有的,说是这样的一座山到底还是小了些,盛不住这些凶猛的动物。山里还有寺庙,一座叫南寺,一座叫北寺,寺顶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不知有多少次了,林子站在干旱得要冒烟的草滩上,举目仰望那贺兰山。山顶上经常云雾缭绕,云雾下面斜斜地垂挂着乌青的帷幔一样的东西,那是山里正在下雨呢。到了冬天,那山里就落了雪,银装素裹的样子,或者只是山坡被一层薄薄的雪罩住,像是披了一条白色的哈达或者穿了一件白色的坎肩。够了,足够令人心驰神往了。
到山里走一走看一看,这是林子的一个很深的向往。
林子至今都没有去过那山里,他的向往就只能是一种仰望了。
雨后的空气清爽得不含一丝杂质,林子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打得很响亮,同时也很舒坦,将全身上下都贯通了。林子觉得自己的身体往上蹿了一蹿,突然长高了一小截。这种感觉很奇妙,雨后的一棵草似的。接下来林子想的是走到屋子后面去,去撒一泡尿。也像一棵草似的,林子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长高的同时,里面还聚满了水,这样的水比以往要多很多。为什么要走到屋子的后面去呢?林子想的是不能对着那山撒尿,因为那山正像一个饱经沧桑的睿智的老人看着他呢,他觉得山上长满了老人的眼睛。那么,对着一个老人撒尿,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更何况林子对这样的一个老人早就充满了敬畏。林子的脑海里当然不会有这么多文绉绉的词汇,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林子的内心里确实是有这种感觉的,而且在这样一场迟到的秋雨之后更加清晰了起来。有了,其实也就够了,为什么非要表达出来不可呢?
问题是林子的这个喷嚏打得似乎并不是时候,把正在熟睡中的父亲给惊醒了,就听父亲在屋里说,到圈里看羊去。林子以为父亲也走出了屋子,父亲要到圈里看羊,反倒站在原地没有动。林子想的是等父亲走了,他再到屋子后面去。
父亲说,我叫你看羊去。
林子没有动,以为父亲又在催促母亲。
父亲说,你真是个勺娃子。
林子还是一动不动。
父亲说,林子你听见了没有?
林子当然听见了。
父亲生气地说,才下了一夜雨,你的耳朵里就长满了草是不是?
林子这才知道父亲并没有走出屋子,不但没有走出屋子,还仍然展拓拓地睡在炕上。母亲呢?也是没有一点动静。平时的每一天早晨,都是母亲起得最早,等到父亲和林子穿好衣服,母亲已经熬好了一壶砖茶,烙好了一张又圆又大的金黄色的白面饼子。母亲是苦出身,母亲是个过日子的人,很少睡什么懒觉,将清贫的日子过得细水长流。如果是冬天,母亲还要把冰凉了一夜的屋子烧得热烘烘的,才叫父亲和林子起身。一贯勤谨的母亲突然一反常态,竟然不声不响地睡起了懒觉,实在是个例外。这样的事情,在林子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
林子这才真正意识到了,父亲是要他去圈里看羊。
父亲说,圈墙上还垛下一点草,你多翻几遍。
林子说,翻草干啥?
父亲说,看有没有干草。
林子说,要干草干啥?
父亲说,你说干啥?
林子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给羊撒上。
林子进一步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怕淋在雨地里的羊不好收拢,羊群昨天回来得早,没像往日那样吃上草。羊又在雨水里站了一夜,早就饿了。但是,饿了的羊却没有叫,安静得一声不吭。林子淡淡地吭了一声,就往旁边的羊圈走去。雨水渗进土里,土的表面浸了一层薄薄的油似的细泥,脚踩到上面咕咕叽叽响,一不小心就要打滑摔跟头。林子担心自己会摔倒,就走得慢慢腾腾的,像是怕踩着了蚂蚁。再说羊圈并不远的,也就是百十步路,用不着走得那样快。
就听见屋里的父亲一声叹息:这娃子,咋就勺成这样?
这时,母亲醒了。母亲什么也不说,只是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一下父亲。
父亲又说,咋就勺成这样?整天像狼一样梗着个脖子。
母亲这时终于忍不住地说话了:谁说我们的娃子勺?他才不勺,他啥都明白。
林子听见母亲这样说,不出声地笑了一下。
林子想,我要是狼,羊圈里就不会有羊了。
一群羊紧紧地挨在一起,都把头抵进别的羊的屁股或者肚子下面,只有很少的几只羊露着自己的脑袋。这样一来,一群羊像是一堆羊毛,白花花地摊在羊圈的一个角落里。
林子没有惊动羊,羊也没有理会林子,依旧不声不响地挤成一堆。它们都是乏羊,看上去瘦嶙嶙的,基本上就是个骨头架子,整整一个夏天没有吃上几次饱肚子,身上缺膘少肉,即便有一张皮毛裹着,也还是怕冷,更何况是在雨天里。就让羊挤在一起多焐一焐吧,等天亮彻底了再说。林子就爬上圈墙,按照父亲的意思翻开了草垛。这是一个小小的草垛,高不过父亲的肩膀,高不过林子的头顶,要不然也不会垛在圈墙上。
这个小小的草垛可是有些年头了。草都发了黑,更没有了草的香味。草已经不像是草了,更像是一堆焐坏了的乱麻。
这些草其实是给下羔的母羊准备的。有的母羊下了羔好几天都出不了圈,就要用这些草喂补,属于特殊照顾,有点像生了孩子的女人坐月子。林子没见过女人坐月子,却多次见过母羊下羔。母羊下羔是很疼的,疼得浑身颤抖,咩叫得凄凄惨惨,屁股下面让血水染得红红的,还吊着一些别的汤汤水水的什么东西。母亲说那是羊羔的胎衣,羊羔就裹在胎衣里面。有时候看母羊实在疼得厉害,人一样地淌眼泪,母亲也会帮一帮的,揉一揉母羊的肚子,或者手伸进母羊的屁股下面拽一拽。母亲像个接生婆那样,脸上很慈祥很温暖。母羊呢,也是一边流着泪,一边感激地望着母亲。母羊乏得很,乏得连生羊羔的力气都没有了。林子很爱看母亲给母羊接生的样子,母亲在那个时候的样子大概就是一个活菩萨了。有一次,母亲对林子说,人生娃和羊下羔没啥两样,我生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差一点没把我给疼死。好不容易把你生出来,又差一点没把我给吓死,你的头挤成了吊葫芦,连眼睛都挤得找不见了。
林子说,我爹呢?
母亲说,你爹那阵子正在人家的酒场上喝烧酒哩,吃手抓肉哩。
母亲还说,我再也不想生娃了。
草垛湿透了,林子翻过一遍后没找见一根干草。
想一想也是,下了整整一夜雨,把个小小的草垛还能泡不透?林子把小小的草垛翻来翻去,又翻了几遍还是没能找见一根干草,反而把自己也弄湿了,挨着草的前半面身子凉飕飕的,湿了的汗褂子和裤子紧贴着肉皮,两只袖子和裤脚还滴着水。林子站在圈墙上朝屋子看一看,又低头看一看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林子同时又有点困惑,为什么湿了的草就不能给羊吃呢?湿了的草它还是草啊。
是不是要把这些湿了的草撒给羊吃,林子不敢自作主张。这个问题必须由父亲说了算,那么就去问父亲好了。
林子正要从圈墙上下来,这时又隐隐地传来那样的一种声音。
也还是那样的,这声音起初是断续的,像一根松散的断为几截的羊毛绳子,后来就连缀起来了,成为一根完整的绳子荡漾起来了。声音里依然掺杂着母亲的哭声,和以前不同的是,母亲显然在努力地隐忍和克制着自己,甚至发出某种胆怯的哀求,像要摆脱父亲的纠缠,却又无能为力。母亲始终没有大放长声。
林子一下子愣在圈墙上了。
林子当然明白屋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有云了,有雨了,父亲和母亲还要那样,还要那样。如果是在草滩上,林子也许就奔跑起来了。林子这一次是在窄小的圈墙上,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感觉。即使想在圈墙上奔跑,也还有一个小小的草垛阻挡着,林子是不可能在奔跑的过程中越过那个小小的草垛的。再说了,就是能跑也不敢跑。羊圈是用羊粪板砌起来的,羊粪板被一夜的雨水泡得松软了,跑来跑去的动静太大,还不把羊圈给跑塌了。林子于是只能像一只狗那样,老老实实地蹲在羊圈上。那就下到地上去吧,林子却不,因为他再也不想跑了。
林子终于明白,父亲让他一遍又一遍翻草垛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了。
从湿透了的草垛里翻出干草来,就像是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一样,是不会存在任何可能性的。这只能是一个圈套。林子这一次倒是没有泪流满面,也没有以往那么愤怒。林子只是很无奈,觉得自己被父亲愚弄了。被人愚弄的感觉和滋味很不好受,尽管这个愚弄他的人是自己的父亲,而不是别人。
林子笑了笑。
林子也很想弄一点动静出来。
林子于是夸张地喊了一声:狼来了。
一堆羊毛突然抖了一下,一群羊就四散开去。羊都将头抬起来,安安静静地看着林子。这一场迟到的秋雨浇到羊身上,羊洗了一个难得的冷水澡。羊身上的毛洗刷干净了,羊毛又白又亮,顺顺滑滑地垂落下去。干净的羊看上去很高贵。它们其实并不相信狼来了,它们甚至都没有见过狼是个什么模样。一群羊在林子夸张的一声喊中四散开去有所反应,也可以说只是一种本能。可以十分肯定地认为,这一群羊在它们的一生中,都不会遭遇狼的袭击。
林子也没有见过狼。
林子这是和羊开了一个小小的善意的玩笑吗?
8
雨一停,大朵的云立刻开始撤退,一群又一群羊顺风奔跑似的,还时不时地打着滚儿,很潇洒的样子,真正是云卷云舒呢。云走了,将天空留给灿烂的阳光,将雨水留给广袤的大地。这一切也很像蓄谋已久,达成了一种默契。现在,云不再是乌青的那种,变得洁白了,轻薄了。云的任务完成了,云要远走他乡。
云成了闲云,野鹤般乘风而去。
有阳光呢。
就连着热了几日,而且是那种闷闷的热,是渗进地里的雨水在缓慢地升腾,空气中含了比平时多得多的水分。偌大的草滩在这几天里变作了蒸笼,蒸出的当然不会是白花花的馒头,而是绿莹莹的草。话又说回来,在牧人的眼里,这绿莹莹的草和白花花的馒头又有什么区别呢?在牧人的眼里,这绿莹莹的草其实就是白花花的馒头。而且还不仅仅是白花花的馒头,还会是别的什么,内容很丰富的。
草滩上日积月累,深埋着一层羊粪,这羊粪放在平时不显身不露脸,人们往往忽视了它的真实存在,以为就是一些根本无用的东西。现在不一样了,羊粪让一场通透的雨水给泡胀了。原本小小的仅有野杏核儿大的羊粪,雨后变得有沙鸡蛋那么大了,再让秋日的阳光一照,松松软软地发着肥力,还弥散出一股羊身上的膻味儿。草芽儿往出拱的时候,有的就从羊粪中间穿出来,有的干脆把羊粪顶起来,像戴了一顶黑色的棉帽子。拱出来的草芽儿只是很小的两瓣,紧紧地合在一起,形状有如瞬间凝固了的雨滴,通体泛着一层油亮的淡绿色。这样的草芽儿看上去并不是很有力量,却能够将比自己大许多倍的羊粪穿透或者顶起来。
雨后的草滩,便呈现出这样一番有趣的景象。
秋天的草生长得格外迅猛,是迫不及待的样子。草一天一个变化,一天一个惊喜。拱出芽儿的草不几天就连缀成片了,那被穿透或者顶起来的羊粪都碎作粉末壅在草根上,继续发散着自己的肥力。这时的像雨滴一样的草芽儿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从挺直的茎秆的根部自觉地脱落,真正的草叶儿开始一层一层攀升扩展,那么的不遗余力。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又开始分枝发杈,往周围扩散开去,再从枝杈上长出更加茂密的叶儿,是一种深刻的墨绿,看上去乱蓬蓬的,最终形成伞似的草冠。无数的草又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植物群落,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地覆盖了大地。秋风拂过时,草浪就在辽远空旷的原野上,梦幻般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林子不再仰头看天,而是低头看草。
在放羊的途中,林子常常蹲下身去,看一根草芽儿是怎样成长为一棵草的,是怎样成长为一棵真正的草的。毫无疑问,草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但林子有时候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草是从他的心里生长出来的,是从他的眼睛里生长出来的。他的心都是绿的,他的眼睛都是绿的。
林子自己也仿佛变成了草。
烽火台一样老旧的屋子,被从四面八方漫漶而来的草包围了,像一只搁浅在绿色水面上的破船,有一些摇晃,摇晃得令人头晕目眩。
放羊回来的林子,就又端坐在屋顶上,眺望着周围的草滩,就觉得自己是乘着一只船,在绿色的水面上摇晃。这种感觉确实是很美妙的,但是不能坐得时间太长。时间太长,就又觉得周围的草果真变成了汹涌的大水,翻滚着绿色的波浪向他突袭而至,漫到墙根,漫上屋顶,漫进他的眼睛里,漫进他的心里,将他彻底淹没。
十年九旱。
都说,十年九旱一个轮回。林子的少年生涯正是经历了这样一个轮回。在这之前,林子的记忆中就是干旱这两个字,像有一个无理的恶人强行撬开他的大脑,将干旱这两个字像两枚生硬的坚果,十分霸道地塞了进去,镶嵌在他的记忆深处,以至像他的父辈那样刻骨铭心。
于是,在这样一个草浪汹涌的秋天里,我们必将看见一个叫林子的少年,在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干旱之后,很安静地端坐在屋顶上,眺望着身边水般汹涌的草浪,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动和敬畏。
然而,又有谁能够明白他呢?
只不过,林子端坐在屋顶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很像一截烟囱。
9
在林子的眼里和心里,草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我们在这部小说的前面已经读到过,在西部辽阔的阿拉善大高原上有一种草叫香草,香草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草,有大面积滋生的可能。在这个秋天里,林子看到的草实际上就是香草,而不是别的什么草。仿佛一夜之间,水般汹涌的香草,将大面积滋生的可能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而且在这个秋天里,林子和父亲的关系也得到了改善,不再像过去那样横眉冷对,十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跟仇人似的。他们之间的话多了起来,这让母亲感到了由衷的高兴。母亲说,你们一老一少如果都变成哑巴,我也不能活了。你们说吧,扯长扯长地说,白天黑夜地说,我爱听。你们再像一对冤家,我还不如托生成羊呢,我还不如转世成草呢。母亲一高兴一激动,话就说得颠三倒四的。
父亲大笑。
父亲笑罢了对母亲说,话都让你说尽了,我们还说啥?我们不做哑巴才怪呢。我们变成了哑巴,你也得好好地活着,我还指望你再给我生几个娃,七狼八虎最好。你知道那个叫王十哥的老家伙吧,一口气生了十个儿子,吃饭排着队,把手里的碗敲得叮当乱响,为捞锅里的一块肉打得头破血流,那个热闹啊。要我说,人和羊到底有啥区别呢?都差不多的。
母亲也说差不多的。
父亲说,十年了,你咋就再怀不上娃呢?
母亲说,我不是母羊,生不出那么多的羔来。
父亲说,那就是草。
母亲说,我也不是草,结不出那么多的籽来。
林子和父亲不说别的,说草。
说的是香草。
林子以前没有见过香草,更没有见过香草在秋天里会长成这样。
对于林子的疑问,父亲的解释是:千年的鱼籽万年的草籽。
林子说,草籽和鱼籽有啥关系吗?
父亲说,刚刚长出来的草,是有那么一股子腥气的,而且就是鱼腥气。
林子说,你见过鱼吗?
父亲说,见过的。
林子说,我咋就没见过?
父亲说,见过的。
林子说,咋?
父亲说,草就是鱼。
草就是鱼。
林子很认真地想了想,甚至在放羊的路上将自己的头埋进草丛里闻,将一棵草折断了闻,确实是有着那么一股子腥气的。等到林子把头抬起来,再看眼前那一波一波的草浪,真像是无数的庞大的鱼群在水里畅游和跃动。林子就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
父亲说,滩里不缺草籽,缺的是雨水。
尤其是香草这样的草,它的籽儿虽小,却可以很有耐心地等待多年,而且等的就是这样的一场秋雨。香草和别的草不太一样,它不愿意和别的草在夏天里争夺那点可怜的雨水,十年九旱啊。香草懂得蛰伏,尽管这样的蛰伏是那样的漫长,就如同一个人的出生,十月怀胎才能一朝分娩。面对一场迟到的秋雨,别的草只能偃旗息鼓,香草却大行其道,占尽天时地利。
于是,在这样的一个秋天里,遍地都是香草。
香草统治了这个秋天。
这个秋天香气弥漫。
10
接下来,香草也开始黄了。
黄了的香草比绿着的时候还要香。香草的一生其实也很短暂,从萌芽到成熟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已经强硬起来的秋风中,香草摇晃着一蓬一蓬伞一样的穗头,开出了米粒儿大的花。香草的花很小很碎,却又开得很多很拥挤。香草所有的花一开,那阵势就很大了,就绵延不断了,就铺天盖地了。
香草的花是黄的,黄得像什么呢?像蜜蜂身上沾的那种蜜粉,拿手一捻那粉嘟嘟的花朵儿,指头都染黄了,那香味儿许久都散不掉,像是钻进了皮肉里。也有人把香草的花或者叶子缝进荷包里装在身上,走一路香一路,走到哪里香到哪里。这样的事情大多是女人才做的,尤其是女孩子。男人不愿意去做,怕遭耻笑,怕被别人骂不正经。男人的身上宁肯臭烘烘的,也不愿意有一丝儿的香气。父亲就是这样的,大概林子自己也是这样的,身上的汗气很重,浊气很重,扑鼻子的熏。那就洗一洗吧,却不,包括父亲在内的牧人很可能会这样说,这么干旱,连吃的水都快没有了,还洗的什么澡?林子长这么大,没有洗过一次澡,甚至是这里的女人也不洗澡。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天上不飞鸟,地上不长草,这里的姑娘不洗澡。那么,就戴上一个装满了香草的荷包吧。
母亲是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嫁过来的。
母亲嫁过来的那年秋天,香草遍地。
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身后垂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让父亲牵着一头小毛驴,日夜兼程地从遥远的农村老家驮了来。母亲嫁过来不久,像一棵夏天的草青翠欲滴,在风中款款地摇曳。母亲也有那样一个装满了香草的荷包的,有时候也会戴在身上,母亲的身上也曾经有过香草浓郁而鲜艳的味道。母亲走哪里,哪里就有一股子香气,甚至惹得路过的男人闻香下马,盯在母亲身上的眼睛像口深井,绿得淌水。
很快,母亲的身后没了那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很快,母亲的肚子里有了林子。林子慢慢地长大,母亲慢慢地变老,变得像一棵秋天的草。
后来,母亲把那个荷包丢进了墙角的箱子里,再也不去动它了。只是有一次,母亲在找一样别的东西时,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个荷包,举在手里看了半晌,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唉,香草是个啥样子,我都忘了;我当姑娘的时候是个啥样子,我也忘了。母亲的眼睛迷迷离离的,像是要回头走进十年前那个香草遍地的秋天里去。
林子当时就站在母亲旁边,还没有那只箱子高。林子不眨眼地看着母亲的举动,等待着母亲变戏法似的,从那只箱子里拿出一小块冰糖或者几颗红枣。在林子的眼里,那只箱子是有一些神秘的,盛着许多好吃的东西。母亲曾警告过林子,那只箱子是不能随便打开的,特别是屋里没有大人的时候。把那只箱子打开,不小心一头栽进去,箱盖合上,箱锁扣上,后果不堪设想。没想到母亲从箱子里翻出来那个荷包,说了那样的一句话。这应该是林子对香草的最早的印象和记忆了。
没想到,在这样的一个秋天里遍地都是香草。
林子终于见到了真正的香草。
这时的香草最可口,羊就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又黄又香的香草,开始往自己的身上添肉蓄膘。一群羊撒进香草里,就像香草抬着一群羊缓缓蠕动。或者,一群羊在草的水面上游泳。饿了的羊就吃香草,也只能吃香草,这样连续地吃下去,羊哪有不肥不壮的道理?这还不算什么,羊吃了香草,沾惹了香草,羊的身上也香起来了,也是走一路香一路,走到哪里香到哪里。这个时候的羊,就成为了一个个巨大的装满了香草的荷包。
恐怕还要香进肉里去,香进骨头里去。
11
嘎咕嘎咕。
秋要凉了,天要冷了。排成人字形的一群大雁飞过来了,翅翼下是香草遍地的草滩。也许是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大雁没有在香草遍地的草滩上停留,它们让秋天的风高高地托举着,庄重地从草滩上飞了过去。不过,还是留下了一路鸣叫,听上去多少有点儿惋叹。
林子静静地屏住呼吸,看着大雁飞翔的身姿,听着大雁的叫声,直到它们飞翔的身姿和叫声都像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天宇里。天是那么的高,也是那么的蓝,那一阵子的草滩又是那么的宁静和安详,似乎是一点风也没有了,一望无际的香草突然停止了摇曳,收起了草浪涌动的回响,为远去的大雁送行。是的,那一阵子的草滩太安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大雁远去了,林子听到了自己心的颤动,是那样一种挑在心尖儿上的紧张而忧郁的颤动。
有一个叫毛泽东的诗人这样讲: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真的是这样,短短两句,区区九个字,就将西部的秋意囊括了,也写活了,同时又写出了一种悲壮和伤感。林子是知道毛泽东这个人的,他老人家的画像就端端正正地贴在屋子的北墙上,而且每一家牧人的屋子里都贴着这样一张画像。林子却不知道这个天庭是那么开阔饱满,看上去是那么慈眉善目的人同时还是个诗人。林子其实连诗是什么、诗人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林子知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诗人,知不知道他老人家曾经写过这样几句诗,又有什么关系呢?秋天还就是秋天,大雁也很真实地飞过香草遍地的草滩,往南而去。
十年九旱,曾经让林子刻骨铭心。
遍地香草,这已经足以让林子再一次刻骨铭心了。
这么多的香草,羊是吃不完的。一群羊吃了几十天香草,草滩上的香草还是不见其少,还像麦浪一样在秋风中汹涌澎湃。更何况香草别的牲口都不爱吃,尤其是骆驼这样的大牲口,对香草看都不看一眼。这样说来,香草是苍天给羊的恩赐。逢了遍地香草的秋天,就是羊的大吉之年了。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羊的前面永远竖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羊永远走在这样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上。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在这里不多说了,说多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父亲说,这可是聚了十年的香草啊。
如果父亲只是这样说上一句,也就罢了。但是,父亲接下来还说了几句。父亲说,一棵香草就是一条鱼,如果说草滩就是养鱼的湖,这鱼多得还不把湖给涨破了?就不怕嘛,这湖可是大得很,有再多的鱼都能养,越多越好,涨破了才好。我要捞鱼去。捞鱼就是打草的意思,林子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说。那么,父亲这样说,是不是也像是个诗人呢?林子同样不知道,只是觉得很新鲜。
那天父亲喝多了烧酒,眼角上糊满了黄黄的眼屎,说话时口齿不清,舌头有些大,仿佛一嘴的牙和舌头在口腔里翻来覆去地打架,什么湖啦鱼啦草啦的,一塌糊涂。林子听到后来,自己的脑子也有些糊涂,被父亲的一番话搅得乱七八糟的。
林子始终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父亲。一直看着瓶子里的烧酒一点一点地浅下去,一直看着父亲从清醒到迷醉。
父亲坐在炕上,脱得只剩下一个油污污黑乎乎的裤衩子,已经是东倒西歪的样子。父亲叫嚷着还要喝,母亲就心甘情愿地递上酒瓶子,还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喝吧,你喝吧。
父亲说,酒是个啥呢?
母亲说,酒是你的先人。
父亲说,不对。
母亲说,酒是汽漏水,喝进肚里胡捣鬼。
父亲说,还是不对。
母亲说,我知道你想说啥。
父亲说,美酒本是五谷水,先软胳膊后软腿,搂着妹子亲一口,一肚子生铁化成水。
父亲说罢,就似笑非笑地看着母亲,两眼呆滞,满脸通红,语无伦次,一边喝着酒一边流着口水。和母亲打完了嘴仗,父亲终于醉倒了,瘫倒在炕上的样子就像一只困倦了的羊卧在草滩上。
父亲在醉倒之前,又说了一句:十年九旱啊。
林子突然不想说话了,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就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林子仰头看天。
看了很久。
12
打草去。
秋天是草黄羊肥的季节。秋天也是打草的季节。
每天天还没亮,东边只露出那么一丝儿鱼肚白,母亲就起来了,熬两大锅浓酽的砖茶,烙两张锅盖那么大的白面饼子,然后叫醒林子。这些天里,林子的瞌睡格外多,也睡得格外香甜,连屋外难得传来的几声鸟鸣都听不见,母亲要连着叫几遍他才能醒来。再看身边父亲的被窝,是个放凉了的空壳壳。父亲已经不声不响地去了草滩上。
父亲那次大醉了一场后,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动酒瓶子了。
其实,屋门后面的墙角里,还有父亲喝剩下的几瓶子酒呢,父亲却不再去动它们了。林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一天早晨就向母亲说了,意思是父亲是不是把酒给戒掉了,意思是父亲把酒戒掉了就好,你们也就不再那样又哭又闹地打架了。林子在表达这样的意思的时候,既是个孩子又不像是个孩子。母亲的脸又止不住地红了一下,一语双关地说,你的老子能把酒戒掉?
林子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些天里的每一个早晨,林子和母亲必须追随着父亲而去,父亲成为了他们的榜样。林子和母亲赶上羊群,背上一大水鳖子茶水和两张又厚又大的白面饼子去草滩。这就是说,他们一家人早晨出门,到了天黑才回屋,这样的茶水和白面饼子最能解决肚子的问题。一大水鳖子茶水背在母亲的身后,鳖扣子上面拴着一只搪瓷缸子;白面饼子一切八块地装在一只布袋子里,由林子背在身后。母子俩就背着这两样又吃又喝的东西,快乐而悠缓地行走着,他们的前面则是一群吃香草吃得滚瓜溜圆的羊。羊一边抬腿走路,一边低头吃草,“胜似闲庭信步”。有的羊开始变得很不老实,在路上撒欢尥蹶子,大尾巴扇起了一阵风。
每天从早晨开始,林子的鼻子里就又灌满了香草的芬芳。
林子一路上很少说话。母亲呢?也是不言不喘的样子,偶尔地侧过脸看一看林子,眼里却是满含了得意和慈爱,林子当然能觉得出来。
林子在这个香草遍地的秋天里蹿开了个子,差不多抵达了母亲的额头。想一想,林子才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呀。林子的个子还要长过母亲长过父亲的,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母亲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高兴,儿子的身上更加地呈现出了一种成长的力量。其实,从林子脱离母体双脚挨着大地和草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会是一个出色的汉子。
这一点,母亲已经深信不疑了。
父亲走得很远,然后回过头来打草,将草打到离屋子近处的草滩。屋子近处的草就不必打了,直接留给羊吃,用不着多此一举。于是,从屋子到父亲打草的地方,就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这一段路比较平坦,却在平坦中缓缓地上升,因为路的前方是一座叫艾莱山的光秃秃的小山。关于这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在林子的记忆中,没有占据什么很突出的位置,远比贺兰山要轻浅得多。这样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在遍地香草的簇拥下,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了,看上去是有一些凄凉的。林子去过艾莱山里,山里没有人们所说的松树啦柏树啦什么的树,只有沿着洪水沟生长的低矮的野杏树。林子现在行走在去打草的路上,远远看见的是山沟里野杏树那似浓似淡的红色的影子。这是野杏树的枝叶被秋天的霜打了的缘故,野杏树的枝叶遭了霜打,就开始变红了,像燃起了火苗。
林子说,野杏树红了。
母亲也看见了,说红了。
林子说,有野杏子吗?
母亲说,野杏树赶不上这一场秋雨,哪来的野杏子?
林子有点羞愧地点了点头。
母亲这时像是突兀地说了一声:勺娃子。
林子看一看母亲,没说什么。
母亲又说,我的勺娃子。
林子就笑了一声。
母亲的眼里竟然有泪。
林子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看见父亲打草时的情景。
身边的草滩是那么辽远,那么开阔,香草长得没过了林子的膝盖。在乍起的秋风中,草浪掠来掠去的,更加地摇荡出浓酽的草香。这时,林子一步一步地走近了父亲。有那么一阵子,林子感到自己的脚步有些虚幻,在一望无际的香草的包围中,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像是不由自主地在香草的浪尖上浮游。
林子是被眼前的父亲震撼了。
父亲浑身脱得光光的,一丝不挂。
草香里飘荡着父亲身上那种浓重的烈酒一样呛人的汗味。父亲躬着一张乌黑油亮的脊背,双腿骑马蹲裆式地站在草丛中,像一只伺机捕猎的什么野兽潜伏在那里,却将身上的一切暴露得一览无余。父亲手里握着一把宽大的镰刀,每每挺起胸时怀里便搂着一大把从根处折断的香草。父亲这样一起一伏的样子,又像是一只凫水的大鸟,那手里的镰刀白亮亮地闪烁,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父亲打草的节奏短促而利索,香草折断的声音又干又脆。父亲和香草相互之间配合得那么默契,简直就是回肠荡气行云流水了。
赤身裸体的父亲过于投入和专注,竟然没有看见一路走来的林子和母亲。
母亲惊惧地大叫了一声,父亲才抬起头来。
父亲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故意地大笑起来,随后穿上母亲递过去的裤子。父亲穿上裤子后,坐在地上一边喝茶一边吃白面饼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见林子依然呆立着,父亲就笑了说,咋?吓着了?
林子想了想,也笑了笑,大声说,没有!
父亲说,你是个汉子了。
林子说,是。
母亲也笑了。
像是一种仪式的举行,父亲已经打出一条非常漂亮的草趟子了。
草趟子又宽又长又直,有如一条伸展开去的巨大的羊肚子毛巾。打倒的香草就顺势躺在一边,很是齐整而绵密,勾下腰伸展双臂搂一把,再从草的腰处使劲一扎,立马就是一个硕大而结实的草捆子,这样的草捆子可以毫不费事地稳稳地竖在地上。几十个这样的草捆子并排竖在地上,就是一道厚重的墙,能遮风也能挡雨。可想而知,由成千上万个这样的草捆子码起来的一个大草垛,该是怎样的巍峨了呢?
一条草趟子能够扎二十个草捆子,我要一天打出二十条草趟子。父亲说。
父亲说话算数,果然从早到晚打出了二十条草趟子,一天就有四百个草捆子。父亲打草时的表情是严肃的,严肃得有些庄重,庄重得有些吓人,似乎这种时刻父亲的眼里就只有散发着酽香的金黄色的香草了,以至让林子和母亲都不敢多说话。一条草趟子打出来,一个转身再打另一条草趟子,身后便是一片齐刷刷的草根,以及父亲的脚印,还有不停地从父亲身上滴落下来又很快蒸发的汗水。又是一些时日没有下雨了,香草上沾染了不少的土尘,香草在被打倒的同时,会漾出一层轻薄的尘雾,有一部分土尘就顽固地附着在父亲的脸上和赤裸的身上,和不断渗出的汗水混合在一起。父亲的身上裹了一层泥,父亲就变成了土头灰脸的模样。
这时的父亲,对林子和母亲视而不见。
林子不眨眼地看着父亲。
过了许久。
林子说,爹。
父亲终于从草丛里直起了腰。
满身大汗土头灰脸的父亲站在草丛里,一手扬着宽大的镰刀,一手拄着自己的腰胯,目光往上仰过去向着远方。父亲眯缝着眼睛,那样子似在思索,似在聆听。灼热起来的阳光打在父亲赤裸的青铜一样的肌肤上,然后又泛出金属般的光芒。围绕在父亲身边的同样是金黄的一望无际的香草。
金黄的草滩。
金黄的父亲。
一片金黄。
在一片金黄之中,父亲像一尊雕塑。
林子说,爹。
父亲说,我的勺娃子。
林子说,爹。
母亲说,还有我呢?
林子说,娘。
母亲说,我的勺娃子。
在金黄金黄的香草遍地的草滩上,一家人笑成了一团。
后来,母亲和林子都加入了进去。
父亲一天打四百个草捆子。
母亲一天打一百二十个草捆子。
林子一天打六十个草捆子。
13
秋天已尽,冬天来临。
草滩上码起了一个大草垛。这样一个大草垛的形成,也几乎耗尽了林子一家三口人的精力。这也是林子十岁的少年生涯中,出现的第一个草垛,甚至是一个最大的草垛,而且一律是香草。
这样的一个草垛耸立在广阔而辽远的草滩上,就很巍峨了啊。
一座山似的。
14
林子的母亲终于怀上了孩子。
孩子是第二年夏末秋初出生的。是一个明明亮亮干干净净的女孩,生下来的时候身体接近于透明,带着香草的气息,和林子曾经在梦中看见的那个女孩一模一样。
关于女孩的名字,父亲和母亲有过一番争论的。
林子说,就叫香草。
哦,香草。
原载《十月》2007年第5期
转自《朔方》2008年第3期
本刊责编黑丰
漠月,1962年生于内蒙古阿拉善,1982年毕业于宁夏大学。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被各种选刊和选本转载四十次,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获得过《小说选刊》奖、《十月》优秀作品奖、宁夏文学艺术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锁阳》等。现在宁夏文联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贺兰山以西
漠月
大旱望云霓,这是我的父辈们经久不衰的一种举止。他们每天走出屋子,第一件事情就是抬头看天,原始而又自然。也许这是对上苍的敬畏吧,因此便有着某种宗教的色彩。然后,他们才小心翼翼地走到旁边的羊圈,让困了一夜的羊群向着草滩或者湖道而去。羊群的后面,行走着我的父辈们,他们沉默不语,往往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哀乐,像一颗缓缓蠕动的石头。但是,在他们饱经沧桑的心里,却澎湃着善良、豁达和苦难交织着的情感,一旦被引诱和激发了,就能够在瞬间流淌出音乐、歌声和舞蹈。
我指的是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
我在几年前写的一篇小说里这样描述过:“一山之隔,两个世界,那里是阿拉善大高原,是西部的西部,有27万平方公里,其中三分之二是沙漠,人口仅有17万,蒙汉杂居,两种语言,盛产民间歌手和酒鬼。”其实,作为一个牧民之子,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只不过我后来考上了大学,后来又在城市里谋取了一只饭碗。我24岁才开始创作并发表小说,我的创作从一开始就被草原和大漠情结笼罩着,始终无法摆脱,以至如影随身。也有评论家对我这种创作倾向提出过善意的批评,认为长此以往,作品会少了大气和厚重。我在十分真诚地接受批评和表示感谢的同时,内心却又在有些无奈地替自己辩解。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我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在百余万字白纸黑字落定的时候,情感因素和精神向度也随之而确定。我的解释是,没有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就没有我现在的文学创作和收获。
就写作来说,我是慢手中的慢手,将更多的时间消耗在了酒场上。我也曾经对自己的这种懒惰有过自责,但当那深情悠扬的蒙古民歌响起,我的意识会完全脱离文学的轨道,随着歌声情不自禁地八方游走,像一个骑在马背或者驼背上、在草原和沙漠里游荡的浪子,没有目的,没有终极。我迷恋这样的生活,这远比城市给予我的一切有吸引力得多。我身边的其他作家们都直呼我为“老骆驼”,然后是一番戏说和调侃。他们对我有如此相近的印象和认同,真的让我很感动,也很鞭策。不怕慢就怕站,因为我不是靠那种奇巧而飘逸的想象力进行写作的人,尽管我深知想象力对一个成功的作家会意味着什么。我同时也相信有不少作家是靠自己的经历和记忆写作的,我也毫不怀疑这样的文学命题:现实就是记忆。
我所有的小说,无一不是叙写家乡阿拉善的,经历和记忆中的人和事,成为我写作每一篇小说的动力,似乎与想象力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甚至与时代也没有什么太多的纠葛。我的父辈们长期以来就那样生活着,在天苍野茫中,在严酷的环境里,是那么的无怨无悔,因为他们更多的是感知了自然的强大和神奇。青年评论家李建军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真正有良知的作家,就应该站出来顽强地捍卫自己的记忆能力和叙说的激情。这句话给我的震动很大,让我思考了很长时间。
《遍地香草》就是来自对几十年前那一场秋雨的记忆……
漠月的小说都具有宁静和内省的性质,常常通过一种静默的意境,来彰显人物内心世界的喧响。漠月的小说,在平静、和缓的叙述中,昭示着这样的生活态度:人应该像大地一样默而不争厚德载物。
——李建军
在漠月的小说里,我们总是那么容易看到一群被忽略的人,却是那样坚韧又深情地生息在一片寂寞的土地上。我觉得他的写作是一种气定神闲的写作,就像从一口大缸里一瓢一瓢地往外舀水那样。其实,漠月的写作真是有着一个源泉的,这就是生他养他的阿拉善。
——石舒清
那些没有被污染和过滤的心灵常常会产生纯美的诗意,那些清泉般的生命感觉也常常会造成鲜嫩欲滴的诗情画意。漠月似乎已窥破了这一玄机。
——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