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天才
刘家海屋的不姓刘,王家海屋的不姓王,戴家庄子的不姓戴,顾家崖头的也未必姓顾,满载是胡家林的,你看,他姓李。
李老大年龄很大才有他,是和第二个老婆生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大他二十岁,两代人,没话讲,不亲,后来干脆就断了来往。
李老大死的时候,满载三岁,还分不清哪片蓝是天,哪片蓝是海。鸟和鱼的模样也记不住。鸟从空中飞过,他指了指,鱼呀。
全村的人都在念叨那惨烈的往事,似乎要用这种方式催促满载长大。人们说,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五,早晨还有漫天的胭脂彩霞,到了中午头,海就怒了,一半在咆哮,一半在嘶吼。
云层灌满铁铅,沉沉地碾压下来。出去了三条船,只回来一条。回来的船,破帆形状全无,侧舷也是破的,甲板上散乱着碎木。船底和龙骨还算完整,这才将几条命送了回来。
数天后,回来的人方能开口讲话——冰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最小的如鸡蛋,大的竟好比拳头。那浪啊,扯天扯地,一排浪峰过来,李老大的船被抛了出去。又一排浪峰过来,石老二的船也被抛了出去。眨眼工夫,周围变作漆黑一团,根本看不见彼此,只能听凭老天安排……
他们嗫嚅着,脸上的神情惊恐而复杂,原本乌黑锃亮的头发全变白了。
村里一下子多出好几个寡妇,好几座衣冠冢。哭泣声不绝。动物的哀鸣和植物的尖唳,夹杂其中。船老大、修船匠、渔伙计,一张张脸上套印着悲戚,村前村后地走,把白日走黑了,又把黑夜走白了。宽慰的话一旦出口,就苍白无力起来,他们只能吞咽下去。
李老大的女人一声没哭,眼神飘移在半空中,谁也抓不住。她还和往常一样到码头接船。每天相同的时间里,坐在缆桩上,直直地看着别家男人搬运渔获,偶尔自言自语,反复都是那么一句,且明显带着责骂的口气,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码头上的人渐渐散去。终于,最后一阵嘈杂消失在村口,夜幕砸了下来,大海冥冥如墨,沿岸的巨礁穿起怪兽的大氅,随潮声耸动。她依然坐在缆桩上,像一条风干的瘦鱼。
人们背地里开始叫她李寡妇。再下一句,就压低了喉咙:李寡妇是不是疯了?
在渔村,寡妇本就不祥。别人家死了男人,总还有个伯叔姑姐可以走动,李老大几无亲故,死了就断干净了。至于她的娘家,远在三百公里以外,两个哥哥想帮点什么,还要看嫂子们的脸色。
李寡妇始终没有改嫁,靠给十里八乡晒紫菜、织渔网、卖鱼虾,挣些活命钱。等到磕磕绊绊地把满载养大,一双手已经皴裂如树皮。
小学没读完,满载便想出海见识风浪。渔村地少,光靠种粮食活不了命,男儿迟早得去海上讨生活。李寡妇坚决不同意。打他,也打自己。她让满载跟豆腐匠学艺,跟剃头匠学艺,跟铁匠学艺——跟谁学都行,就是不能去闯海。
可满载是船老大的种啊,源头在岸边,去路,必定在海上。
李寡妇拗不过,见人就哭诉,这招儿很灵,再没有哪个船老大愿意带满载上船。可怜的寡妇,只有一个儿子,留下吧。他们这样说。
怎奈满载是个天才。对于风向、汛期、洋流、鱼窝,总是有着天然的预感和本能。不上船,不闯海,在滩涂上讨生活,照样不会空手而回。
潮水退去了。滩,空如大漠。淡淡的烟气升了起来。那年满载九岁,扛着长杆耙子和铁锹,浑身一丝不挂,行走于天海之间,留个黑亮剪影,像庙堂里的童子塑像,也像一滴随时都会蒸发的露珠。
满载永远知道蟹窝子在哪儿。中秋前后,蟹的膏黄笃厚起来,满载整夜整夜地不睡,用鸡肠子、蚯蚓做饵,装在铁丝笼里,引蟹疯狂地扑向腥腐之味。笼底或侧面留一个进口,喇叭形的,外大内小,四周倒刺,蟹可入,不可出。
那些月夜,真够满载忙活的,每过二三十分钟,须逐个笼子收货。蟹的硕大青盖,在月银里泛着靛蓝的光,足以让满载得意地仰天大笑。
相比较滩涂上的把戏,满载真正叫绝的功夫在水下。多狭窄的礁石缝隙也敢钻。他就是有本事把身体拧曲成四五道弯,穿过去,毛发未损。
胡家林分南北,南面是平地,北面有丘陵,平地连着斜滩,舒缓悠长,丘断在海中,四周水域深阔,礁石堆叠,一股股海流湍急,百十斤重的石块,也能冲得隆隆滚动。鲍、参、大螺,最喜欢在此界谋生,一来图个清凉干净,二来也属本能地自护。
有人不明就里,仗着蛮力硬来,一猛子,又一猛子,扎进海流,最后被冲得没了方向,昏头涨脑的,连岸也找不到,更别提什么拿货上来了。
满载不会扎空。无论多大多急的海流,都能捞出货来。流再急,也有停歇的当口,俗称稳流。人小鬼大如他,竟然能把握住稳流的时间和规律。
久而久之,北丘险海,成了满载的领地。他如一匹锋芒初露的狼崽,立于礁岩高处。忽地,眼神锐利起来,后脊微拱之时,双臂聚拢,随后一个猛子入海,下潜数米,再浮出水面时,定有惊人之举——手里攥着几只黑金鲍,也是常有的。
须知道,黑金鲍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神秘而昂贵。通常需要七八年才能长到适合捕捞的最小尺寸。厚厚的岩状物堆于鲍壳表面,糙如火痕,打磨后却幻彩奇异,不输珍宝。
北丘,也被满载用来发长呆。楸木密集处,常有候鸟南飞小憩,鸟鸣好听,远的近的,高的低的,都与怒潮声不同。满载躺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直听到太阳下山。好几次,鸟群从头顶飞过,点亮了半个天空,满载认定是鸟国施放的秘密烟火。
咕咕,咻咻,哑哑,啾啾。有时候,鸟鸣里也带着一種忧伤,满载听见了,就会忍不住地想要拼凑出李老大的模样。同龄的福仓,经常去码头喊他爹回家吃饭,晚霞纷披而下,抚摸着父子二人的后背,他们朝着炊烟的方向走。一路上,福仓都在挨骂。他爹累的时候,骂不动了,就直接踹上两脚。
满载羡慕福仓。满载也想喊李老大回家吃饭,骂几句,踹两脚,都是他所渴望的。
村里人提供了碎片化的信息。女人看见满载,会叫天。我的天!眉眼鼻梁活脱脱李老大的模子。叫完还要捋一捋他的后脑勺。男人则说,比李老大强,硬头硬脑的,天生闯海的料,死不了。说完会照着他的脑门弹一个嘣。
李寡妇却是只字未提过。她每天按时去码头接船,接不到,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或许她从来就没有什么高兴。做熟饭,晾好衣服,她便织渔网,一把竹梭在上网绳和网板之间穿来引去,手上飞快,眼皮不抬,满载没有机会开口问点什么。
北丘有时候更像座道场。在这里,满载早早地认识了孤独。他还不会写“孤独”二字,他只觉得,除了天和海,鸟和鱼,再也没有别的。
北丘每年三月都要下一场大雪。雪不来,春也不来。春来了,春天的鱼汛就来了。谷雨撒网打鲅鱼,鲅鱼网里带林刀鱼。老蟹还是小蟹乖,小蟹打洞会转弯。满载唱李寡妇教的渔歌,雪色里都是他自己的回声。
初秋夜晚,站在丘子顶上,北斗七星将他照亮,海里的鱼群多还是天上的星星多,他自问。
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一只青庄鸟,满载就此发现,青庄鸟的孤独并不比他少。
潮退了,低水处,青庄鸟一脚站立,一脚缩于腹下,久而不动,静如泥塑,从午后直到黄昏。
青庄鸟接连来了三年,总是霜降前后,一袭灰黑羽毛,脖子颀长,红嘴尖尖。满载知道青庄鸟是在等洄游的丁鱼和梭子鱼。这两种近岸鱼,贴水面游动,到浅滩和岛屿周围产卵。让满载不解的是,青庄鸟放过了每一条即将产卵的雌鱼。
青庄鸟是不是受伤了?他撒下旋网,网的边沿挂满铅锭子,迅速沉到水底,收网时,锭子渐合,网收拢。捞起的鱼被放在离青庄鸟最近的地方,满载故意躲了起来,可青庄鸟仍然不碰腹部满圆的雌鱼。
就在满载几乎認为这是只呆鸟的时候,青庄鸟做了一件事情:楸林里,黄鼠狼自不量力,抓住了青庄鸟的大嘴。青庄鸟几番试图甩开未果。最后,青庄鸟带着黄鼠狼来到海边,将其活活按在海里淹死,整个儿吞了下去。
小小的满载惊呆了。青庄鸟如此凶狠,却放过了雌鱼。
李寡妇听说此事,不以为然。青庄鸟是给自己留后路呢,吃了要产卵的雌鱼,它的孩子以后吃什么呢?
据说,满载所得家传只有一样,一副两米长的高跷。楸木的,很直,见海水也不走弯。过了十四岁,李寡妇才拿出来。满载打眼一看,果然和家里的那些破家什不同,精致而结实。通体没有铁钉,木头榫卯彼此紧密咬合。
满载当然知道,捞毛虾而不是耍马戏的。村里的渔把式常扛着它,走在秋天的滩涂上。一米、一米五、一米八,这么长的,倒没见过。
毛虾是龙王馈送的礼物。每年白露前后,随潮汐而来。它们永远长不大,通体明透,须毛纤细,尾部一笔鲜红条纹,很提神。
捞毛虾,随身一张扇形渔网、一个拴着水漂的竹篓。海水齐腰,人迎潮流走动,毛虾就会不断地被渔网兜住。再要大收获,得绑高跷,往深水里去,与壮年渔把式会合——他们已经像鹏鸟展开硕大羽翼一样展开了腋下的渔网。身体前倾,腰腿用力,伴随着胸腔中运出的一声闷吼,嗨嘿!便能让长宽三米有余的大网在水面下悬停。
他们赤身裸体,不遮羞,也没有羞的概念。千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耕滩、拉纤,以身体迎自然万物,才算渔家本分,穿着衣服倒成了怪物。再说了,岸上的都难周全,谁会舍得穿着下海。
满载却羞红了脸。他的性别意识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渔把式们腰胯地带茂密深沉,更衬出肌体的古铜油亮,任由满载看到呆傻。满载忽然想快些长大,长成真正的男人,加入这组群像,跟他们一起喊号子,一起暴青筋,把船推出去,把鱼拉上来……
深水里分心不得。心一分,动作必迟缓。满载咽了口唾沫,收紧六神,稳住架势。须知道,高跷上脚,饶是举重若轻,人也不能停,停下来便站不住,高跷一旦陷入泥沙,重心失衡,可就麻烦了。
就这样,胡家林最长的一副高跷,载着一个最小的弄海人,踩跷,推网,一下是一下,远远地看,竟像是在海面上行走着。那跷那网,好像和身体长在了一处,任他派遣。此情此景,舞台剧般虚幻。盐从空中干净地覆盖下来,带来某一刻的定格,天海处,属于满载的梦幻马匹腾空而起。
运气好的时候,一潮可以捕到二三十斤毛虾,无不新鲜明亮,闪闪发光。满载捏起几只放入口中,轻轻地嚼动,随着须足扫过唇齿,鲜美也盈满了口腔,他或许不知道“感动”为何物,却流下了少年的眼泪。
刮北风,李寡妇会把鲜毛虾晒成虾皮,五斤鲜虾能出一斤干虾皮。
起南风,空气低矮潮湿,便做虾酱。一斤鲜虾二两盐,三五天就成。
不管最后做了什么,李寡妇从来舍不得吃,拿到镇集上卖掉,换日用品,换兔崽和鸡崽,养大了,再卖掉,如此往复,只为攒下钱,以后给满载娶媳妇。
二一把折刀
那年深秋,就是满载十六岁那年,毛虾的收成特别好,满载不舍昼夜,身体经历了严重的起泡和脱皮,一层一层地黑下去,后来竟然百毒不侵了。
天冷上岸,卖完虾皮,满载买了两瓶老白干和一条带过滤嘴的大前门烟,去拜见村南的胡老大。不消说,在胡家林,“胡”才是大姓。明永乐年间,胡姓先祖从闽南角羊山迁此立村,见了成片的楸树,将“胡家林”脱口而出。
胡老大,鼎鼎有名。村里人甚至认为他懂八卦,知阴阳,会医理。他的五桅大船,更是少见的气派,船头幡然上翘,似能踏平风浪。大桅上贴“大将军八面威风”,二桅上贴“二将军日行千里”。三桅到五桅,一路看过去,分别是“三将军随后听令”“四将军一路太平”“五将军马到成功”。船舱里还有“招财进宝”“积玉堆金”。以满载有限的文化认知,这些金句莫不凛然而无所不能。
至于胡老大本人,从记事起满载就没见他笑过。那种自以为把握真理的笃信,那种不容辩驳的傲慢,只能让满载感到害怕和敬重。他的鼻子过大,法令纹像海沟。头发倒是一丝不苟,据说抹了发蜡,城里人才用的那种玩意儿。
满载甚至不敢猜测他的具体年龄。三四十岁,四五十岁,都像。闯海老得快,阳光暴烈,海风硬冷,这些由表及里,早早地成了皮相的一部分。不出意料,他的嗓音也在风口浪尖上哑掉了,低沉而含混,更增添了某种气势。
腊月将至,出海的日子越来越难熬,有资格的渔把式辞了船,回家忙年去,再上船,要等开春祭海以后。胡老大缺人手,他上下打量着满载,一条堪堪长成的好汉,终于点了点头。
初上船,满载便是如履平地般从容,人人说起来就后怕的晕船,到了他这里,跟不存在似的。唯独冷,始料未及。冬至前,满载浅水网鱼,一切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出海就不一样了,朔风如刀割,时间一长,寒冷彻骨,加之海浪四溅,前襟后背很快结了冰。
拉上来的货,好的好,坏的坏。胡老大吩咐满载把泥沙、石塊挑出来,将鱼、虾和乌贼分门别类。可怜满载连手都伸不出来。胡老大先是踹了他一脚,又递过来一小瓶烈酒:喝了,喝了就不会冷。
满载拧开盖子,浓烈的味道直呛得他咳嗽不止。一口下去,似一把烧红的刀刃也就吞入了腹中,旋即燃起滚滚火焰。这把火,从腹部开始四散,沿躯干游走,凭胸腔上蹿,最后夺取喉咙,带来短暂的窒息感……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将满载镇住了,他害怕起来,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再喝几口。胡老大不动声色,却也不容辩驳。
满载又喝下第二口,第三口。到第五口的时候,整个人好像沉入了海底,又好像变成了烧红的木炭。冰火两重天,大约就是这种体验。
未料想,满载毫无醉意,随着胆怯消失,全然不顾起来。胡老大又踹过去一脚,好崽子,比你爹那个鬼强。
出海喝酒是大忌。至于胡老大为何敢如此冒犯,满载没有时间多想。黑夜如此坚硬啊,他正急于找回一腔刚烈。
农历腊月一到,阔口鱼汛就来了,一网下去,拉上来五千多斤。鱼堆在甲板上,起初还猛烈翻腾,不几下就冻住了。雄鱼的肚子里全是鱼白,雌鱼的肚子里全是鱼子,条条膘肥体胖。
胡老大随手抓起一条阔口鱼,同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
后来,满载见过世面以后,再回忆起这把折刀,方能谈论它的具体样貌——不锈钢的刃身,经过了精湛的石洗工艺处理,以凹磨手法开刃,获得了最大的锋利,切割能力异常出色。回形刃头,可以更好地进行切削,是最具穿透力的一种形式。刃背后端的滚花凹口,让使用者能更精确有力地操作。刃柄一侧的背夹设计,是为了方便贴身携带……
当时,这把精致的折刀,让满载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叹。他并不能理解构造原理与成色,在蚀骨的海风中,他只是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这把刀所带来的寒意秒杀一切。
胡老大划开了阔口鱼的脊背。他用的是柳叶刀法,看上去很优美。刀尖把第一块鱼肉送入口中,胡老大方才想起了什么,喊一声,酱油!满载赶忙取来,倒入搪瓷碗。胡老大手持折刀,将洁白的鱼肉在酱油里打几个滚儿,配着高度白酒,继续吃起来。他没有忘记递给满载两块。入口爽滑,细腻得无可形容,满载咀嚼着鱼肉,心底竟涌起莫名的歉意。
剩下的大半条,加上海水,炖了锅白菜,没放任何作料,肥厚的鱼子足以泛起满锅油脂——原来是条雌鱼。
小年过了,胡老大才休船。满载得了数条上等的好鱼,还有胡老大扔下的一句话:年三更经摆供,替我给你爹那个鬼上炷香,让他保佑咱们的船,开春满舱。
海货没有让满载兴奋。咱们的船,胡老大说出的这几个字,满载听来真切,且为此撒欢儿了一路。凭此话,满载就不再是短工替工,胡老大正式收了他。
李寡妇不能马上得到这个喜讯。否则,喜讯会变成一段死去活来的要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出海,除非我死了。
从小到大,满载着实听烦了,这一次,他打算先瞒着。
眼神却是不会撒谎的。那里面燃烧着野心,亮得发贼。李寡妇佯装不见,只道过年该请请你拐子叔,月九婶,你铁山大大,摆头老师,这么多年都是人家贴补咱们。
满载愣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不敢确定李寡妇的情绪是否处于正常期。李老大死后,李寡妇整夜整夜地不睡,活在幻觉中,满载听村里人说,此乃抑郁症。
无论如何,这确是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年。黑头和黄鱼上了桌,李寡妇说是满载挣回来的,众人就笑着附和,熬出头了,熬出头了,并不动筷子。
胡家林有一道菜叫“看鱼”,就是守着整条或清蒸或油泼的鱼,客不吃,只看,以体恤主人的良苦用心。那个年代,谁会真正吃掉一条好鱼呢,好鱼是要拿去卖钱的。
一轮看过,端下,在窗外的大缸里冷冻着。第二轮客人来了,取出,加热,上桌,继续看。过了正月,好鱼变成深酱色,因回锅的次数太多,鱼骨已完全酥烂。
正月十六,月光清冽,人间雪白。新蒸的海菜窝头,让草泥房里充盈着腾腾香气,“看鱼”也重新加了热,煤油灯比平日都亮,李寡妇的身影在墙上晃动,忽然变得硕大无比。在那同时,棚顶上的蛀虫正咀嚼着草秆和木头,白色粉末像毛毛雨一样,静静地落下来。
李寡妇说,一人一条命,是祸躲不过。你不出海,活不痛快。命硬就出海吧,我没有力气拦你了……你爹应该不会回来了,去扎个稻草人,到村北的深海里浸一浸,葬在楸树林吧。你可听好喽,要是哪天不回来,我是没有耐心去码头等的,直接从丘上跳下去,找你。
满载长跪不起。他知道李寡妇一直藏着话,却不知是如此决绝的话。李寡妇的这个年,表面上有多高兴,暗地里就有多悲伤。想到这些,满载哭了,他许诺定会挣大钱,娶妻生子,出入太平,让李寡妇乐享天年。
春汛来临,人们修好了船,添置完渔具,把渔网抬上船,蓄帆向海之前,会选一个黄道吉日祭海。在胡家林,这是头等大事。
到了海上,很多事说不清。海是有生命意志和神秘能量的神,只能敬畏。两百年前,胡家林的先祖修了一座海神庙,除海龙王外,其他受祭祀的神灵还有三位:天老爷;观音老母;回财主,也叫狐仙。祭祀前,要用黄表纸写好太平文疏,通常由德高望重的人来完成,以示虔诚。
胡老大双手焚香,供奉猪头三牲。伙计们跪拜祈祷,求众神护佑。随后,五桅大船剪开冰冷的海面,去会从未失约的鱼汛。满载站在船头,巡视着无垠的蓝色大海,踌躇满志像个新晋武王。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见李老大的脸正浮出水面,阳光跳跃,鳞波闪动,李老大的笑容温暖而孤独。
二月二的梭子鱼,惊蛰前后的面条鱼,清明时节的鲅鱼,逐次上演着自由之舞,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闪烁。来了好潮水几天几夜不能睡。头汛的味道最好,第二次第三次的就慢慢变小了,鲜美也不如前。
鹰爪虾从远海往近海洄游,携带着冬养之后的肥美,子卵满腹。识货的贩子都知道,鹰爪虾无从养殖,出水即死,用它晒制的虾干被称为“活肉”,鲜里带甜,价格一路走高。海上风大,阳光倾泻在每个角落,现捕的鹰爪虾直接船晒,三斤活虾晒一斤虾干,晒好的虾壳表面布满白色霜点,似在重申着野生之美。
胡老大下令連续作业,八九天甚至半个月才靠岸一次,鹰爪虾晒了一船又一船。最后一网足足打了上万斤,正是午夜,海上起了南风,雾气渐重,胡老大担心虾的新鲜度受损,便让满载连夜煮熟。冷藏设施落后的年代,海货保鲜的办法除了当船日晒,还有煮熟了风干。
满载已经连续劳作了三天四夜,站着都能睡过去,掉海里也未必可知。胡老大递过来一瓶高度白酒,说出的话不容辩驳:煮出来。天一亮,就不鲜了。
满载并无怨言。他像那些老渔把式一样珍惜大海的馈赠,敬畏每一网的收成。甲板上安静下来。墨蓝的海面异常浓稠。船在移动,甚至没有参照系。满载有过短暂的恐惧,之后便连恐惧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条马步鱼飞落在甲板上,张着嘴死去。它或许是为逃脱大鱼的追逐而飞出海面的,却没能逃离另一种宿命。黎明时分,又有一只大鸟撞在了桅杆上,即刻毙命。
最后,虾煮好了,酒瓶空了,满载在甲板上睡着了。酒鬼就是这么练成的。冷,累,煎熬,恐惧,孤独——而一瓶超出生命经验的液体,或许可以将这些暂时浇灭。
三一年夏天
春风不过宿,一天南来一天北。
早有胭脂晚怕白,天见此象大风来。
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
北打闪起狂风,西打闪雨重重。
…………
风向直接决定着鱼汛。刚才说的那些都与风有关,崽子,你听懂了吗?
胡老大的话,满载似懂非懂,也得连连点头。
论才华,胡老大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夜观天象,日测水文,万无一失。胡老大说,北斗星方向一百二十海里应该有个鱼窝。船连夜进发,去了,却没发现鱼。胡老大闭上眼睛,接着说,再往前走一百海里,往前一百海里就到了,那里的海面正在冒气泡。
船继续连夜进发,果然看到了林刀鱼的大型舞蹈。鱼群似乎听命于一种神秘指挥,或者凭借一种天生的妖异的沟通能力,上浮,下沉,加速,忽然停顿,甚至转弯时身体也保持着统一的角度。此类鱼狭长侧薄,周身银白。收网的时候,满船银亮跃动,就像大海里的星月波光。
逢春秋两汛,大鱼、海蜇旺发,胡老大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风来则应风去不留的自在。五桅大船五个舱,满了四个,就是重载,回港时要插重旗,将红艳招展于大桅之上,一来向岸上报喜,二来让家人早做准备,多雇帮手接海。波涛让路,重旗大船必将引发阵阵欢呼,胡老大独享殊荣。
满载知道,跟着胡老大不但有鱼吃,也会有肉吃。胡老大听听船头水声,就能知道航速多少,到达目的地还要多长时间。瞅瞅海水颜色,尝尝海泥味道,船行哪个海域便能八九不离十。看看风向,瞧瞧云状,后半天的气象便有了底气。他爬到桅杆上望望,或用空心竹竿插到水里听一听,便知有没有鱼群,是什么鱼种,鱼苗厚薄几分……
那时没有任何通信设施和全球定位系统,天赋异禀,就是被海神照顾的人,在渔村自带向心力,气场全开。却不知为什么,胡老大的威严自负,总让满载想起那把精致无比又寒意四起的折刀。
“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
转眼入夏,休渔季来了。半岛地区自古顺应春生、夏养、秋长、冬捕的规律,是生存智慧,也是约定俗成。到了这个季节,胡老大出海不再下网,改为下人抢鲍。
鲍以七八月最肥美。贩子定期来收,价钱高开,鲍壳转手卖给制作高级饰品的外贸加工厂,赚得更多。有个孙麻子,光头,横肉,一脸疤,身上有点功夫,胡家林周边七八个渔村的收购生意没人敢跟他抢。他骑着摩托车,后来换了小货车,常年搜罗黑金鲍,倏忽来去,气焰嚣张。普通的鲍壳也有好价格,用于医药和贝雕。鲍肉则无人问津。
胡老大雇了猛子,杀底捞货。猛子属于胶东半岛的叫法,到了辽东半岛,叫碰子。意思其实都是一个——把命扎到海底,碰大运,捞大钱。
谁都知道这是玩命的活计,谁又都愿意相信自己能赚到钱并绕过那些风险。有水性的个个不服输,潜下去,十有八九却成了病狗。被海流拖来拖去,胸口开始紧压,头在昏涨,眼珠外凸,甚至感觉浑身上下就要迸裂了,总之,比死还难受。什么钱不钱的,他们全然顾不得了,只想发疯般地往水面上蹿,蹿出以后,一边绝望地吸气,一边流鼻血。
只有两个四川人,兄弟俩,都是身如岩石,皮似胶板,肌肉拧成了铁疙瘩,神武至极。他们手持鲍铲,腰旁拴着兜网,跳水之后能在最短时间里消解浮力反冲,迅速下潜,绕开裙带海藻,直逼礁石缝隙——那里,有宝藏,也有死亡。
当然,四川人只看到了宝藏。哥哥二十岁出头,弟弟二十岁将近,祖辈上就是有名的潜江好手,不用任何工具,出水后大鱼直接甩上船。到了他们这一代,摸鱼早已经没有抢鲍来钱快,兄弟二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山东半岛有好活计,便心气高昂地来了,像赶赴一场比武打擂那样,千里迢迢,他们也要让天下人见识一下巴蜀的硬功夫。
第一年,他们确实赚到了钱。收工往家赶,得意忘形,在苏北地界耽溺于女色,钱被骗去大半,年底返川时几近人财两空。两兄弟心有不甘。第二年又杀了过来。胡老大工钱高开,两兄弟还价,再讨,再还,最后成交,上船。
当时的潜水设备简陋,且来路不明。夜班工人从厂里偷来的下脚料,铜皮、铅块、风挡玻璃、机器上的传送带,被卖到了城乡接合部,又辗转渔村。制作工艺也相当粗陋。潜水镜硌脸,下一趟水上来,脸被铜皮套硌出了凹痕。传送带做的脚蹼,遇海水生硬,磨脚起泡。
“腰铅”,四个铅块穿成的腰带,重达二十五斤。纵身一跃前,每个猛子都要系上,没有它,人沉不到海底,更不用说保持平衡。供氧完全靠人工液压充气,最紧要的就是保障输氧线畅通,所谓命悬于一线。甲板上若出了差错,又或者船上的人忙乱之间忘记了供氧,海底的猛子必定命途不保。
四川人倒是不必担心的。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两个四川人就是无懈可击的作业组,一个船上,一个海底,一个上来再换另一个下去,交互值守着彼此的性命。
底下温度低,哥哥上来,弟弟立马点上一支烟,哥哥叼着,眼睛紧闭,一口气吸上大半截,这才睁开眼,满脸得意地望向自己的战利品,数十斤黑金鲍哇!换作弟弟潜底的时候,以上画面再重复一遍。
当地猛子恼羞成怒,开始骂娘。黑金鲍都被四川人抢去了,钱也被四川人挣了。胡老大一句话就给怼了回去,拼多少命,挣多少钱,有本事,你们去。
海浪在周围暴力挤压,激流也会把人拖向死亡的深渊,锋锐的礁石和蛎子壳就是埋伏着的斧钺钩叉。除此之外,还要面临各种凶猛海物袭击的风险……胡老大没说错,四川人是拼了命的。
这一点,满载最有体会。他同样被胡老大委以重任,一个潮汐连下四五次,一次比一次潜得深。海底遍布着废弃的渔网、绳索,黑暗越发稠密,视觉正在失去功能,一股稍微异样的海流,都会对定位目标产生破坏。发现了鲍窝子,须手疾眼快,多捡快装。在海底,全凭胆量和运气,遇到了危险,逃命时还得悠着来,上浮的速度一旦失控,肺炸了,七窍流血,照样得死。
立秋之后,近海的黑金鲍已经没有了,船往深处去,工钱翻番,猛子们却不愿意干了。每下潜十米,血管、肺,甚至骨头的受压也在翻番,猛子们摇摇头,不要钱,要命。
只剩下两个四川人和满载。在海底,他们一起逐礁、逐缝、逐面、逐片地抢三寸大鲍,那种气势,好似建立了一个孤绝善战的王朝。多年后,满载回忆起这些往事,几声长吁,当时或许被一种动物嗜血般的快感控制了,不然,那股子不知死的蛮劲还真是解释不通。
四川人,那个哥哥,抢到一只最大的黑金鲍,竟然比鞋壳还长,用钩子秤一提溜,足有两斤重。当地猛子彻底偃旗息鼓了,他们说,祖祖辈辈也没见这等功勋。
鲍壳卖了好价钱。鲍肉则配上肥肉膘剁了饺子馅。一口酒,一个饺子,怕是人世间少有的鲜美。满载和四川佬儿坐在船尾,脚下是涌动的海水,头上是明晃的月亮,眼前一条醉银铺展的路,直通天边。
太阳落土四山黑,情妹问我哪哒歇。我是天上麻鹞子噢,哪哒黑了哪哒歇。月亮上天八山黑,情妹问我哪哒歇。我是树下夜猫子噢,哪哒乖了哪哒歇。
四川人,那个哥哥,亢奋过度,唱完蜀地小调,不过瘾,又跟满载打起了賭,敢沿这条路往前走吗?明天老子的鲍全归你。
胡老大听见了,隔着十几米的船身,扔过来一句话:找死!那可是最虚无的路。
第二天就出事了。船到了二十海里以外,抛锚扎地。
四川人,还是那个哥哥,当天第一个下潜的人。土装备齐整了,入水前,吧嗒吧嗒一口气吸掉半截烟,剩下的半截塞到了弟弟的嘴里,他傲慢地挺了挺胸膛,梗了梗脖颈——只是,下去后,就再也没上来。
海面分明平整熨帖,像重磅的丝缎。天空分明很蓝,云朵静静地挂着,像永远也够不到的棉花糖。这样的好天气,让人对厄运毫无提防,接下来,难道不应该又是一个在船尾吃饺子饮酒哼小调打赌的月夜吗?答案恰恰相反。
胡老大召集了一帮猛子,轮番潜底,都未找到。海底好像另有密道,哥哥从那里直接去了极乐世界,招呼也不肯打一个。
弟弟不相信,输氧管在自己手上,无任何异样,怎么会出事呢。弟弟执意要去找。众人见他情绪不稳,怕再有个好歹,只好将其绑了起来。他挣扎,对抗,青筋暴立,几要迸裂,绳索也嵌进了皮肉里,像被下了刀子的牛犊。
正午的阳光白花花地照下来,踏平了一切,海平面天际线都消弭了,满载望过去,除了绑在桅杆底部的弟弟,似乎再无什么了。弟弟那张被痛苦击打到变形的脸,已经变成祭祀的头颅。
被同情和愤怒同时驱使着,满载开始不断地下潜,一遍又一遍。
在海底,他看见了聚堆成山的螃蟹,盘结如轴的巨型海蛇,幽光忽闪的水母群,十几米长的海鳝王,以及一个未被侵蚀的骨灰盒……他看见了八怪七喇,就是看不见四川人的影子。
天黑了。天又亮了。星宿渐隐于黎明血红的霞色之中。
弟弟像是被抽了筋,瘫在甲板上,滴水不进。他哑哑地念叨,一定要见着哥哥的尸体,才肯下船回家。胡老大说,龙王爷召去的,不能私自带回。渔船回港,胡老大找人把弟弟抬到码头上,甩了一笔钱。
四川人,活着的弟弟,离开码头以后,睡在了村南的海神庙里。睡醒了就去找胡老大要人。连续几天都是这样。九月开海在即,胡老大嫌晦气,便叫来几个猛子,将弟弟送到镇上,塞进了长途车。具体细节,办事的猛子始终守口如瓶。
一年后的夏天,胡老大继续雇人抢鲍。从近海往远海推进,立秋时节恰好经过去年出事的海域,满载如往常般下潜至海底,忽然,一股海流开始分岔,似乎在为一丛厚厚的黑金鲍让路,满载如获至宝,然而,就在黑金鲍蔓延的礁缝深处,他发现了一具遗骸。
是那个死去的四川人!满载惊恐至极,几乎在水下喊出声来。
这当口,一个黑影从身旁掠过,裹挟起腐糜,足有两米见长,似纺锤形大鲨,又比鲨多出一只眼,须足壮硕如战轮。满载再也不敢多看,顾不得急速上蹿会让肺部撕裂的说法,他只想拼尽全力爬上船。
上了船,随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满载一头栽倒在甲板上,人事不省。
胡老大背过身去,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大老爷赴龙宫赶考,想浮出水面问路,你怕个什么!
四一种杀戮
半岛地区,鲍壳最贵的时候,到了每斤二十多元。满载连年卖命,深得胡老大重用,从船员一路上升,后台、机舱,直做到大副,终于攒下钱,把飘摇的草泥房翻成了三间大瓦房。
李寡妇无法摆脱郁疾,身体每况愈下。满载出海,她日夜难安,渐渐地,整个人像心腐的老树,变得空空荡荡,一阵海风就能吹倒。满载四处找大夫,李寡妇说,省了吧,不要花冤枉钱了,攒着娶媳妇。娶了媳妇,有了孙儿,我就好了。
满载结婚的时候已经二十六岁。在胡家林,除了三傻子和李闭眼儿,他的同龄人都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崽。家底子薄,有一个疯娘,无亲兄弟帮衬,满载娶不上邻村会织网的渔家女,也娶不上豆腐匠或打铁匠的女儿。
满载女人来自安徽山区。听说半岛渔业发达,万元户多,表姐先嫁了过来,接着是她。漂亮着呢,胡家林数一数二。满载逢人就说。几个渔伙计见不得这份嚣张,哄闹着,将他按倒在地,拳脚相加,雨点般密集。
别踢裤裆,我就要有个老婆了。满载双手紧捂胯间。
婚礼前日,门前起了两个炉灶。一条刚打上来的寨花鱼,足足十六斤,做了两道鱼宴,一道酱烧,一道鱼杂炖豆腐,招待帮忙的人。满载永远记得,豆腐匠用手托着结实的海水豆腐,送到灶台上的时候,冒着热气,缭绕而悠长。
婚礼当日最热闹,全村人都不出海了,轮番吃喜宴。炉灶里塞满胳膊粗的木柴,熊熊火焰舔着两口大铁锅。胡老大做了主婚人。赞美声四起。这孤儿寡母的,多亏胡老大拉扯,起了瓦房,成家立业。
胡老大德高望重,众人不断敬酒,罗汉一样供奉着。
胡老大酒量深不可测,脸色还是那个脸色,他挥了挥肥厚的手掌,当众表示,今后让满载做船老大,带船出海。此语一出,又掀起几轮敬酒,直喝到后半夜。
新婚不久,满载带船去捕曹白鱼。出了八仙湾,黄海三十海里,不偏不倚,满载断定水底有鱼,东北风一起,必形成鱼汛。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满载站在天海间,丹田之气上行,顶出了这句古谚。他让船扎了锚,不再兴师动众地往南跑,只等风向突变,下个两三网,当即可以挂旗返航。
谁知老天跟这个大丈夫开了玩笑,连续数天,就是不肯送来东北风,以至于误了整整一个曹白鱼汛。胡老大听说之后,驾着小船来到作业现场,怒斥何故,满载百口难辩,跳入海中,从海底捞出成把的曹白骨头——因为没有东风,曹白鱼被闷死在了海底。从此之后,满载名声大振。
四海为家,说的就是打鱼的。那年满载带船到了渤海湾,船靠秦皇岛,进港时舵手一疏忽,没有松舵,船尾剐蹭了别人家的船尾。那条船上的伙计隔船破口大骂,全是脏话。满载紧着赔礼,谁知那家伙好脸不吃,越骂越凶。满载的暴脾气上来了,越过船帮子,伸出手去,一把将其逮在半空。另一只手变作耳刮子就要扇下来的时候,满载把自己叫停了。他说,我不打你,叫船老大来说理。
船老大来了,也是一副凶煞样子。满载問,渔民出海两条船磕磕碰碰是不是经常的事?船老大点头,目光仍凶。做人先低三分,我已经向那嘴不饶人的家伙道了歉,他怎么还骂别人祖宗?船老大不再吱声,转过身,一顿吼骂。满载做人不卑不亢,故事就这样传回了渔村。
最悬的一次,在外海。连日风平浪静,海里没货,满载不甘心回返,打算天亮后继续往西寻找渔场。西面常有不明海流,会形成黑洞一般的漩涡,这多半是海底状况恶劣所致。据说再粗壮的树干一旦被卷入,浮出水面时必是遍体鳞伤,仿佛长了硬硬的鬃毛。
海流狂暴且有骤雨助威时,最是危机四伏,无论大船小船,稍不留意都会被卷走。巨型石斑鱼被吸入涡流的事也发生过,那种徒然挣扎又无望脱身时发出的叫声,非笔墨所能形容。
海流随潮涨潮落或急或缓。通常每六小时起伏一次。按照以往的经验,满载会在平潮期驶过海流多发地,在第二次平潮到来的时候,再带着整船的鱼虾一起返航。
若是没遇上一阵能把船送去又送回来的平稳侧风——在返航之前不会停刮的侧风,满载怎敢妄动。他对于风向的预测很少出错,几年里因为没风而被迫抛锚过夜的事只发生过两次。
海上一丝风也没有的情况总是十分少见,却让满载碰上了。凌晨等风,满载睡不着,他站在甲板上,天海沉湎于黑蓝之中,忽然,空中一团云,眼见着伸展开来,状如彩虹,却是白的。满载觉得诡异,大叫不好,喊醒众人,立马起锚,寻找最近的避风港。渔伙计们不解,看这海面,两个小时不会有啥风浪。满载说,只怕来不及了。
话落不过十分钟,大海忽然晃动起来,层层浊浪由远及近,滚滚沸腾,一股恶风盘踞其上,鬼哭狼嚎就要送到耳边了。满载命船掉转,用船头斜对着风来的方向。这时天已放亮,不远处的一条船,稍晚了一步,转向的时候侧面迎风,被吹翻了。另外一条船,想收帆已经来不及,只能砍断了两根桅杆,船停下后不住地颠簸,整个船身几乎被巨浪覆盖。还有一条,顺风顺水地跑,结果让浪掀起屁股,螺旋桨打空车,再过来一排浪就完了。
满载和伙计们吓蒙了,自保都是未知,谈何救命。十米高的海浪直掀船舱。一开始他们还拿起水桶、锅盆往外舀水,后来就放弃了,暴雨纷披,天已经漏了,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一船人就那么眼睛努着,头发竖着,撕心裂肺地吼着。漩涡就像陷阱一般,船一旦掉进引力圈,便会不可避免地被吸入深渊,卷到海底,在乱礁丛中撞得粉碎。
说来也怪,真的到了漩涡边缘,满载反倒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心一横,听天由命,丧魂失魄的恐惧消除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末日景象的敬畏和赞美。他甚至为即将见到李老大而高兴起来……
幸运还是降临了。暗流纵横交错,船漂进了其中的一条,借助惯性,往西漂了两个小时,又往北漂了四个小时,才顺流漂到了背风面,侥幸地抛下锚。
锚下了,船绝不能停。锚的拉力与风的野力较劲,彼此撕扯,一种可能是走锚,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直接把船撕碎,五马分尸一样。唯有顺着海流的性子捋,来回遛船,分秒不敢差池。
两天过去,恶浪才退,满载带着六个人,从坟墓里爬了出来——他们原本黑亮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不再有人收鲍壳了,鲍肉却值钱起来,海参也被炒上了天,海货行市日涨,城里酒楼生猛,贩子紧紧地盯上了渔村。
胡老大率先换了铁壳大船,又迅速增加到三条。渔网也换了,网目极小,入水后越沉越深,成一条直线,随船移动,扫荡所经海域,两三厘米长的鱼孙都逃不掉。
满载开始做噩梦。他梦见了那把精致折刀,胡老大正使出柳叶刀法,让一条阔口鱼腹部大开,鱼子瞬间散落,携带着团团热气。猛然间,阔口鱼变成了满载女人,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儿……满载吓醒了,虚汗透湿,他觉得憋气,肺部几乎要炸,好像回到了下潜遇险急速逃命之时。
女人生了双胞胎。一对幼子与落岸的鱼孙重叠成同一种影像,满载恻隐汹涌,他预感到,胡老大的做法会让大海越来越穷,甚至空空荡荡。
这样下去,龙王知道了,要怒。满载跟胡老大说。
话刚出口,就被胡老大打断了——不是你的,就是别人的!海货值钱了,你倒在这里装菩萨。你那俩崽子,还有你老婆和疯娘,都去喝风不成!
胡老大的话,句句点中要害,有那么一瞬间,满载蒙住了。是呀,一大家子吃饭呢,双胞胎以后还要上学,娘得治病……捕鱼又不是杀人放火,哪来这么多禁忌。
就这么纠结着过了半年。半年里,满载的背部时时作痛,似有阴风穿过,堵也堵不住。半年里,大黄鱼、马鲛鱼、青占鱼、鳓鱼、鲳鱼,先后成汛经过,几网下去,密而无漏。大鱼被挑拣出来,鱼孙们太小,只能当作垃圾倾倒在码头上,成山成岭的,隔日便腥臭熏天。
更多的渔船换了新网,只一个春汛一个秋汛的工夫,近海的鱼就被捞没了。再要有货,只能往远海去。胡老大亲自带船——是一对拖网渔船,网张开了,足有百十米长宽。两船各擎一方,减速并排前行,合力发起围攻,像巨怪在水下张开了手臂。
收网时,发动机带动辊子迅速旋转,将网绳一圈圈缠了起来,随着渔网浮出水面,胡老大一脸腾腾杀气。又是结实而壮观的一网啊!加之网目细密,鲅鱼、刀鱼、寨花鱼,大的小的皆无生路。
满载病了。出海十几年,第一次吐出了苦胆。恍惚中,他看见,两条拖网船,各自分工明确,一条装凶器,一条装死者。
有了探鱼器以后,胡老大更加得意忘形,追着鱼打捞,一直追到产卵的地方。青庄鸟凶猛,却知道不吃洄游产卵的鱼,人是怎么了?连鸟都不如。满载跟胡老大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有罪。
真正让满载离开胡老大的,是炸鱼。这种捕捞方式太血腥了。土炸弹丢下去,一声巨响,水花飞溅两米高,冲击波震碎了鱼的内脏,鱼群瞬间翻肚,方圆数十米的海面上,白花花的。
船,匕首般划过水面,鱼被捞走。而在稠黑的海底,还有无数的惊惧与绝望,那是些沉默的大鱼,怀孕的雌鱼,它们谨慎、警觉,平常很少靠近水面,甚至不靠近明亮——直到土炸弹送来了绝杀令。
满载的噩梦更深了。垂死的鱼,在黑暗中流血,抽搐,最后又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婴儿。偶有一条倔强不甘,背脊上长着半圆的黑斑,忽然首尾支撑,像拱桥那样弯起身子,竖起无望的前鳍,但也用不了多久,它回到死刑中,变成了一个男婴。
白日里,满载吃饭没了胃口,干活不再强壮,脸色青黑,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这些事很快传到了胡老大那里。莫不是随了他的疯娘,胡老大冷冷地说。边说边用那把精致的折刀划开了一条活鱼脊背。依然是漂亮的柳叶刀法。他始终保持着吃活鲜的习惯。只是蘸料变了,酱油换成日本的,且调了辣根。
人们齐齐地倒向胡老大。好日子就要来了,生财嘛,图个见钱快,有何不妥?给鱼留生路,就等于把钱让潮水卷走,才吃上几天饱饭哪?烧包。胡老大说得没错,这家伙,一准疯了。
杀戮也是一种劳动,并由此赢得日常的奖励。利益面前,杀伐在握,杀心蔓延,人们变得狠巴巴,恶吼吼。等到明令禁止绝户网和炸鱼行径,已经是以后的事情了。
满载曾经一个人下潜到炸鱼水段。在浪也不能推动的寂静深处,在无人知晓的幽秘里,鱼的死亡是一个公共事件。那些被戗掉的厚厚鳞片,它们一生都在呵护的银亮,已经被血浸红。
满载和胡老大发生了激烈争吵。或者说,是满载一个人在吵。全村人看见他们的剪影立在船头。胡老大纹丝不动。满载则像一个提线木偶,起起落落。
一片金云过来,他挥动的双臂就有了刀光剑影。
一片铁云过来,他似一匹奔腾的烈马忽遇断崖,跌落下去。
五一个疯子
与胡老大闹翻之后,满载去找做船的凿头。忙不过来,凿头说,大船都要等到明年才能交工,哪有工夫去打小船。
满载只好买回一条二手的。船似弯弯眉月,中间大,首尾上翘,四五米长,俗称小舢板。他在滩涂上修修补补,锤锤打打,后一声追赶着前一声,一声比一声遥远,涨潮的时候,又一声声地传回来。刷了几遍桐油之后,贴上对子,升起小红旗,照样英英武武的。
神秘的夜里,小舢板把满载带到了深蓝深处。风从陆地上吹来的时候,他便什么也捕不到,最多捞几条针良鱼几只虾蛄,因为那是一种邪恶的长着黑翅膀的风,就连巨浪也跳起来欢迎它。當风从海平线吹来,朝着岸的方向,鱼儿们便从深海里浮上来,游到了满载的网里。
麦子拔节时,鱼鸣传来,像风中的歌唱,又像窃窃私语,咕咕咕,咕咕咕,绵延数里长,都是这样的声音。满载坐在船头,闭着眼,听啊听,始终不肯下网。
只等端午过后,麦子收完,颗粒归仓,黄花鱼、黄姑鱼的产卵期都过了,开始吃饵了,满载才撒网打鱼,高兴得天天合不拢嘴。
会歌唱的黄花鱼,通体明黄。会歌唱的黄姑鱼,黄泛红铜。白天里,它们窝在海沟泥沙里,黄昏时,往海面上升。黄花鱼长短八寸。黄姑鱼则不同,能活过三十岁,个头也大。
下了船,收了网,满载每天都要喝地瓜烧。他从不出钱买,而是拿鲜鱼去烧酒师傅家换酒。他也用这种方法去铁匠家换锅,去豆腐匠家换五香豆干,去剃头匠家换个理发刮脸。胡家林的匠人都相信,满载打上来的鱼,味道最纯正,离水两日还能活。
通常是这样,几条当流的鱼,被绑成了一张弓的样子,满载拎在手上,往匠人家去。若仔细看,草绳子是从鱼鼻穿进去的,另一端固定在鱼肛之下。此番重绑,头尾相离的张力让鱼鳃大开,相当于强制加氧。
人们学了满载的捆绑术,以为鱼可以不死,其实,他们忽视了关键的几招。穿过鼻孔之后,满载会把鱼放到水里净污两三个小时,再绑肛下,绑完入水过一过,才算完成。满载一向弓右不弓左,鱼的内脏在左边,往右弓的鱼比往左弓的鱼,活得时间稍长一些。
上等鲜鱼当然换了刚出锅的头酒,其醇香绵长,满载仰头一口,吱溜几声,满足感无以言表。头酒纯朴,厚道,也暴烈。有几次,许是换来的酒太香了,又或是满载的鱼新鲜动人,多换了一些酒,他忍不住欢快,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喝,碰到没有出海的人,停下来,吹嘘一番和鱼王的交情,半小坛子酒很快见底,终于醉倒在草地里,打起了轻鼾。
女人只痛惜那个坛子,跑去捡回来,边走边骂,她才懒得管满载呢。
又一日,满载捕了一条八斤多重的大黄姑鱼。早上,舢板靠岸,连收货的贩子都惊奇不已,很少见哩。
村里人藏在满载家附近,盯梢他的动静,看他究竟往哪片海域走,择日也照着样子去,结果空手而回。一次又一次,失望的人们开始相信满载能听懂鱼语,定有鱼王报信,才出手不虚的。
胡家林的每个船老大都梦想着找到鱼王,几百年过去了,这种事情似乎发生过一两次。大多数时候,人们并不希望这种事情真的发生——鱼王报信,只有疯子才能听得懂。
传言在村子里渐起,满载能听懂鱼语,通常在月夜,有人甚至看见过,他坐在船上,双手扶住船舷,水中就有鱼探出头来,嘴一张一合,清脆的声响在水面上行走。满载仰天长笑,那笑声甚至能把月亮击落。
满载从未辩解。得意的脸上似乎隐藏着一个鱼王报信的事实。人们真的信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表情五味杂陈:总归家里有个疯娘,再疯一个,不奇怪。
那年中秋节之前,月亮的银光一夜比一夜更多地洒向人间。满载从船上跳下来,在银白的村子里疾走,脚下用力,嗒嗒作响,惊动了整个村子,人们刚躺下又披了衣裳坐起来。
满载敲开各家各户的门,借着白月光,把鱼王对他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明天不要到远海撒网了。
第二天恰逢大鱼汛,捕鱼换回来的钱足够半年的用度。人们半信半疑,随后笑出了声:这个满载,上不了大铁船,出不了远海,捕不到更多的鱼,挣不下大钱,才出来编造瞎话,不要理睬他。更何况,疯子嘛,会把戏班子里当家花旦的咿呀之声听成一种噪音,把噪音当成一段二胡旋律,把二胡旋律变作十四级西北风……
村主任是谨慎的。他当过兵。听了满载的话,忽然有了同样的预感,一夜没睡着,早晨起来就让所有的渔船取消了当天航程。胡老大执意出海,并嘲讽堂堂一个村主任竟也相信疯子的话。村主任拍了桌子,找来联防队,这才将其按下。
晚上果然起了大风。瓦片在空中翻滚着飞走了。老楸被拦腰折断。人们长吁一口气,多亏没出海,不然全村的男人可能都葬身海底。
忽然,人们想起了什么似的,齐齐地挤进了满载家。满载正裹着两床棉被浑身打摆子,一病不起。从中秋节到来年立春,都是噩梦不断的样子。一旦惊醒,虚汗如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把满载身体里的盐分和水分一起抽干。
大夫来过,仍说是抑郁症。人们相互对了对眼神,果然和他娘一个病。也有人说,鱼王报信,得罪了海怪,它们一直势不两立。满载的病是海怪在报复。
满载一病,家里阳气不足,李寡妇彻底撑不住了。开春祭完海,满载渐渐好起来,李寡妇则离开了人世。临走时,她说看见了李老大。当年恶浪吞船,李老大被抓进龙宫,成了侍卫,没受什么苦,甚至还置办了一间房,正等她去。她要从北丘那里入海,嘱咐满载挑一股干净的急流。
当然,事情的最后,李寡妇和李老大的衣冠冢埋在了一起。
胡老大越有钱,关于满载是个疯子的事实越确凿。但很快,满载就不值一提了。胡老大的儿子养海参鲍鱼成了民营企业家,满载,一个烂泥般扶不上墙的穷打鱼的,提他作甚。
民营企业家先是拿钱修了村里的海神庙,又注册了数个商标,贷款搞起海洋牧场,一时间风头无两。这对父子也是贪心过了头,又逢上几个贪心的地方官,乐得出卖资源,收取租金,一拍即合,承包下近千亩海域,合同签足二十年,雇了看海的,骑着摩托艇来回巡视,谁要是进入了承包海域,动辄扣船罚款,抢夺渔获,若有不服,抓住就打。
自古渔民失海如同农民失地一样,是要饿死人的。眼看着潮间带被胡家父子垄断,人们不干了,派代表上访,却在半路上发生了车祸,一个断腿,两个断肋骨,还有一个脑震荡。
肇事货车现场逃逸,成了无头案。几个壮汉按不住自己的暴脾气,密约商讨了数晚,决定继续上访。
结果他们的女人不干了,死活不让去。
胡家当令放出口风,千亩海域不拿,就会被东北和南方的老板捂住,到那时候,家门口的海可就成了外人的。胡家贷款拿海,也担了风险的,为的就是给大家一个二次承包的机会……软硬兼施之下,人們只好认了。
至于养殖滥用抗生素和激素,也是胡家父子挑的头。起初,人们还有所顾忌,尤其那些老渔把式,个个怒气难消:作孽呀,违背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可没过几天,人们就发现不用不行啊,你不这样做,让别人做了去,钱就不再找你。
胡家林的人变坏了。变得冷漠、癫狂、狡猾。几年下来,过去跟着满载出海的伙计,也都赚了大钱。他们请满载喝酒,或许出于同情——无所不能的天才船老大,怎么说疯就疯了呢。
高粱酒是刚酿出来的,香得让人眩晕,满载却忍住没喝,只说了一句话:渔不能太满,要留分寸,就像凡事不可太贪心一样。
哪里会有人愿意听,他们只当疯子的疯话。看来没救了。他们在心里惋惜。
图个眼不见为净,满载逃也似的跑了。去城里工地做杂工,到运输市场搬货,挣苦力钱,供双胞胎读书。女人早就和满载过不下去了,眼瞅着左邻右舍盖起楼房,当初跟她一起从安徽山区嫁过来的姐妹都过上了好日子,唯独自家男人跟钱过不去。每一次,发财的机会来了,这个男人都刻意躲开,过后还要穷讲究,说什么不赚驴蛋的黑心钱。
满载任女人吵骂,他闷头喝酒,从不还口。后来酒也喝不成了,女人会上前掀翻桌子。不过,那桌子上本也没什么值钱物件,破酒盅和破碟子,破碟子里装了几块咸鱼,或者半碟花生米。
有时候,满载看着女人,心神陡然疲惫不堪。这么多年也够她苦的。十八岁嫁到胡家林,带着满脸的红晕,但现在,一下子就老了,面色和头发同样灰暗。满载起身再次出门,女人的骂声追出来好远。
自从胡家林人变坏以后,满载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一年两次——清明回来待两天,春节也顶多待五天。一进村,不往家的方向走,他先去北丘,李老大的衣冠冢和李寡妇的坟,都在那里。他不回来,就没人拔荒草,添新土,烧纸钱。等这些都做完了,他想坐一坐,念念往事,却再也找不到童年的那块礁石,他曾经躺在上面听鸟鸣,并等待青庄鸟到来。
双胞胎已经读到了高中。成绩优秀,性格却冷。他们不会打鱼,渔具和鱼种皆不认识,更何谈“早上空打空,晚上驮不动”之类的捕捞规律。祖父辈习惯了随浪涌派遣心跳,且从未停止过对大海的解读,到了他们这一代,唯一的愿望就是逃离渔村,永不回头。他们的同学也大多如此。
这一点,满载早就料到了。从小到大,双胞胎从未参与过任何一种与海有关的劳作,偶尔帮满载女人晒晒海货和紫菜,也是因为功课考砸了所接受的惩罚。为何要去学穷打鱼?这是满载女人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她坚信儿子们以后住高楼,生活在大城市,并且把她也接走。
从上小学开始,双胞胎就恨透了渔村。随着年龄增长,背离情绪日重。码头是他们最不喜欢的地方,叫卖声、装卸声、砍价声混杂在一起,掀起的鱼腥气随风传送,从来不会消散。
码头还让他们早早地心生不安。似乎每一家都有一个未归人。有的是丈夫出了海,有的是儿子出了海,有的是父亲出了海,有的是兄长出了海。在那些悲辛交集的日子里,打鱼的人不停地离开码头,又不断地回到码头,中间的迂回,或许就是一生——双胞胎绝不要这样的一生。
双胞胎也一并厌恶这个家。院门外就是海,到了雨天,海蟑螂会自己爬到家里来。院子里面,还有逃散的弹涂鱼四处乱蹦,那是满载带回来的。水渍无处不在。海雾到来的季节,衣服洗了几天不干,被褥都是湿乎乎的,睡到下半夜,双胞胎梦见自己变成了绿毛龟。
夏秋季,太阳直射下来,没有一丝风,也找不到一片阴影。在双胞胎的成长认知中,渔村是暴露的,没有暗部——而亮部,又那么贫穷难堪,参差不齐。
对于满载这个父亲,双胞胎也很少有话讲。既然说不到一块去,索性就不必开口了。父子之间的温情画面只限于他们上小学之前,满载还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捕鱼能手,双胞胎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夸,瞧瞧,满载的种,多精神,多英武,一看就是天生的船老大。
那个时候,浸渍他们成长的,还有没完没了的海故事。寒冬腊月,天早早地黑下来,不出海的满载在炉火上烤着鱼干,给双胞胎讲海怪掀浪。炉火很旺,油脂渗出,鱼干吱吱作响,几分钟后变得明透金黄,鲜香醉人。双胞胎忽然变成了小怪兽,吃得好不贪婪。
为何这么甜?他们问。是太阳和海风的味道。也有星星和月亮。满载拨弄着炉火,脸膛被映得通红。
满载女人总是在一旁忙着什么。表情安详,眼波流转。
满载也曾在炉火旁给双胞胎刻过玩具。取了两块剖面较大的樟木和松木,樟木刻青庄鸟,松木刻黄花鱼,栩栩如生,又笨拙粗朴,双胞胎睡觉也要放在枕边,醒了就用它们做游戏。
喜欢鱼和鸟的人,都有一颗自由的心。满载当时这样想。
初秋,燠热越演越烈,渔村里一丝风也没有。台风来临之前,云象绮丽而诡异。连续好几天,天空碧蓝,远处山树皆清晰可见,白云像羽毛也像马尾,看上去更曼妙、敞亮、高远、灵动。傍晚,玫瑰色的卷层云弥漫开来,夕阳描金,整片天空都被染红了。
村里两个最老的渔把式,费力地扬起脖子,看了看天空。一個忧虑地说,卷云出现在西南偏北,台风跑得飞快喽。另一个忧虑地说,明天后半夜就能到跟前了。
没有谁愿意相信。人们分明连续好几天看见了双彩虹。这么美的天象,台风一定改变了路径,正在离胡家林越来越远。
最后,台风是从胡家林外海偏西向登陆的,两天两夜呀,天兵天将串通了海龙王老爷又叫来数头发狂的天狮,露出凶残的面目,朝着万物相反的方向,用风刃剖解了骨骼和根须,铿铿锵锵好一顿砍杀。胡家林几乎被撕碎。巨浪冲垮了养殖池,鲍和参全部被卷走。渔排在风浪里垮塌,网箱随之脱落,鱼苗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鲈鱼、黑头鱼和鲳鱼,鱼鳞损伤,复发感染,仍是没有活处。
胡家父子元气大伤。二次承包的养殖户,平均每家亏损百万元以上。孙二的老婆哇哇地哭,海参已经养了两年,正准备中秋节上市卖个好价钱,订金都收了,现在全完了。如果没有这笔钱给儿子在城里买房交首付,女朋友说吹就吹。李三的老婆更刚烈,她恨透了胡老大,上门去骂,被抬了出来。
人们开始怀念赶小海的日子。近海捕捞,浅滩拾贝,当年的潮间带就像自家的“小银行”和“活存款”,只一个潮水,就有了三顿饭。现在呢,近海围起的养殖池子,在海潮退去以后,堪比一块块补丁,将岸基、滩涂、浅海直至整个潮间带切割得七零八落。人们猛然想起了毛虾,生态破坏以后,它再没来过……
那两个最老的渔把式,好比被台风连根拔起的老树,台风刚过就死了。后辈都在忙着灾后重建,没有精力操办体面的丧事,出殡时唢呐匠也省了。临死时,两个渔把式说了大同小异的话,却没人要听。
他们说,从前的胡家林哪,村前就是滩,沙细得像苞米面。一条淡水河打这里入海,退大潮的时候,海水就到了三百米以外,整个滩涂规规整整的,左右哪个村子都羡慕。
六一条破船
现在,胡家林已经变成高档社区,丽园听海。
按照地产商炮制的百米亲海生活,一栋栋房子几乎盖到了海里。业主有城市新贵也有渔家后代。城市新贵不知胡家林为何物,大多数渔家后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滩涂保留了一小部分。码头被水泥浇筑得非常后现代,木栈道架设其上,用以观光和垂钓。潮低水浅之时,游客们欢乐着也嘈杂着,举起手机,像瞄准那些超级明星一样,瞄准了花蛤和屎蟹。
再也没人打鱼。事实上也无鱼可打了。
满载已经老掉了牙,七八十岁,八九十岁,不知道。在游客的公开日志里,他被描述成严肃而不苟言笑,黝黑且精瘦,是一副格格不入的旧时模样。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什么。时间显示出不动声色的力量,流沙如软金覆盖了所有的秘密。
双胞胎读完大学,一个留在了广东,一个辗转去了北美,总之一个比一个走得远。满载女人已经离开人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她一直在广东含饴弄孙,过上了大都市生活,也算心愿已了。双胞胎不同意满载独居,一再要求他到广东去,身边有个照应,却被满载拒绝了。
守在这里,过年过节,你们回来的时候有个“家”在。再说了,我爹我爷爷的坟都在这里,我也要埋这里——不出所料,满载越老越固执。
可是,双胞胎很忙,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是云办公就是被饭局瓜分了档期,满载反而内疚起来。忙就不必回。满载说。双胞胎好像松了一口气,开始减少回来的次数,只寄钱。满载却没有花钱的地方。
渔村拆迁,满载分到两套房。既然双胞胎回来得越来越少,干脆卖了一套大的,房款让他们平分去,满载住小套。某次吃完混汤面,筷子碰了空碗,响起一阵清冷的回声。唉,这房子还是过于大了,他想。
满载每天去海边撒网。随后空手而回。常常是这样,他从蹲坐良久的码头上站起身来,潮落得可以了,他不想再等,抓起旋网,无力地抛撒而出——收网的时候,只有巨大的深蓝挂在网上,是水滴,而不是鱼。
他在阳光下长久地望着海平线,感觉大势已去。
满载开始计划自己的死法。死于大海,他相信还会有来世。但绝不是这片化了妆的海,要去更远更野的海。若能驾着舢板,随风浪漂泊,逐渐解体;或者在某个瞬间凭借风浪与礁石的夹击而粉碎,转眼沉入海底——这些都可以让满载拥有从生到死一直属于大海的荣耀感。
遗憾的是,舢板和他一样老了。正午时分,靠近船身,能听见喑哑沉闷的断裂声从深处传来。它倒扣在岸滩一隅,风化了许久。尽管每一块木头都有灵性,是雷电和风暴的一部分,人们仍然会说,看那破船,像被狼吃剩的牛或马的骨架,也像被人和猫吃过的鱼骨架。
在可以拆卸变卖的时候,驾驶舱、发动机和螺旋桨还能卖个好价钱,满载没有去做。他知道,舢板不怕死,但它一定不想这样死:头颅被拆分下来,卖给流动的小贩,改造成简易住房;躯体卖给家具商,经过打磨上漆,以老船木的噱头炒卖;心脏和大脑卖给了收废铁的,与废弃易拉罐混为一谈……要知道,舢板的这些器官,在从前,是乘风破浪的驾驶舱、发动机和螺旋桨啊。
舢板也需要拥有从生到死一直属于大海的荣耀感。
满载找来斧头、锯、凿子,七长八短的碎木板,在岸滩上动手修补,一寸是一寸,一厘是一厘,想快也快不起来。
天放亮,他从角梁那里修。天擦黑,好像还在角梁那里。
为了加快进度,他干脆把午饭也带到岸滩上,吃完了继续修。再后来,他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月亮升起来了,他将自己与舢板的剪影挂在墨蓝色的帷幕上。
偶有游客不解地问:这破船,还能修?
满载不答。游客们从此认定他又老又聋。
胡家林,不,丽园听海,商业空间鳞次栉比,幌子最多的,要数咖啡馆、渔家宴和民宿。住微澜民宿的女博士,正在这片海域进行田野调查,她记得那个修船的老渔夫,黑瘦干瘪,身体里的水分似乎都在海风和时间里蒸发了。
窄窄的岸滩上,老渔夫守着一条破船,敲敲打打,足有大半年。草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从未与谁说过话,这越发引起了女博士的好奇。她仔细观察过,老渔夫甚至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只埋頭于那条看起来完全没有可能修好的破船。
老人家祖辈上都是打鱼的吧?老人家,这片海一定很有故事。老人家,我这里有面包和水。老人家你的手在流血。老人家,都说现在海里没有鱼了,是真的吗?老人家做过木匠?老人家,听说这里以前有个渔村叫胡家林,能告诉我点什么吗?
满载没有应答。
女博士研究海洋生物。“人类生产活动与海洋生态破坏”“近三十年八仙湾濒危物种”“围垦滥捕的惩罚”,起初她拟定了这样几个方向。为了论证工程建设和围海造田对生态的破坏,在导师的帮助下,她先后从十几个采样站点获取了观测数据。一些新发现让她意识到,潮间带作为典型的海陆过渡带,栖居着近海贝类、鱼类及濒危野生物种,它们在此繁殖,幼苗脆弱而敏感,长大后消失于深海,成熟期再洄游到出生地产卵,循环往复。围垦滥捕伤害的不仅是鱼卵崽鱼,还有人类的未来。
女博士禀告导师,之前的拟题太空洞,是大而化之的套路,她想推翻重来,或者就叫“潮间带:大海的子宫与人类的摇篮”。导师笑了,这个选题过于文艺,不像海洋生物领域的论文,倒更接近三流散文诗。女博士拿出详尽的提纲,导师紧眉凝目,望眼十行,没有提出更多异议——论证下去吧,即便不能出现在顶尖科学杂志上,也可做科普读物的头条,引起地方政府和民众的关注。
女博士继续跟船出海,吐出了苦胆,却看不见鱼。甚至,找到合适的渔船也很有难度。渔村转型以后,大马力的钢铁大船往深海远洋作业去了。三四十马力的,不大不小,很尴尬,渔民只能尽快拆了卖钱。剩下的舢板,因体形小,吃水浅,行动灵活,大多被富人包租用于近海垂钓。
导师通过关系找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船老大,愿意在垂钓淡季帮忙。有一次,船老大把上船地点约在“胡家林”码头,女博士用手机搜索定位,地图里显示的正是“丽园听海”。她并没有大惊小怪,渔村拆迁以后,海岸上会生长出一个或几个高档社区,连带着一些无厘头的高级名字。
胡家林消失于十六年前。时间应该不算久。关于渔村的人文脉络,女博士却捋不透彻。业主们所知的一二,是断裂的,混沌的。
女博士曾经跟微澜民宿的老板娘打听过胡家林历史。老一辈都已经不在了,也就没有人说古了——老板娘对过去兴趣索然。她曾在外面读书多年,大学毕业后没想过要回来,直到渔村拆迁,家里一下子拆出来好几套房子,才重返出生地,开起了民宿。
大城市有挤压感,职场失意,人情冷漠,这凭海临风的日子,多爽。
是呀,社区文明有序,保安忠于职守,绿植富有层次感……唯独那个老渔夫,与周围格格不入。女博士附和。
一个疯老头而已。说完这句,老板娘兀自招呼房客去了。
半年后,女博士田野调查结束,汇集了如下信息和数据:胡家林、刘家海屋、王家海屋、戴家庄子、顾家崖头等渔村已经全部消失。相邻的十个渔村正在等待拆迁,渔民不再打鱼,渔船所剩无几。
再往西,尧头和砚台前,也都没有渔民出海了。
往东去,西麓、巉山、女岛村、黄埠村、潘龙庄、于家沟、南选、丰城、宅树子——渔村曾经的名字,无不脱尘拔俗,背后深藏故事,又不过是海风里脱口而出的一声招呼,一个应答,就像“渔路淡如烟,烟中有人住”那样自然而然。可是,这些咸咸的名字,这些几代人不敢丢下的名字,或凭祖辈结合周边地理寓意而诞生,或因了某个传说而纪念,或承载着渔村的演化——如今皆已遁入盲区,永远不再与潮汐相关。
无尽的海在缩小。环境污染、海面升降、地殼运动、河流淤积、人为填海等因素,使八仙湾每年大约缩小三平方公里。《八仙志》记载,一九二七年八仙湾的总水域面积为五百六十平方公里。国家海洋部门提供的资料显示,二○一九年,八仙湾的总水域面积仅有三百三十五平方千米。自然变异和人为开发是造成海洋不断缩小的主要原因,其中,围填无度势必导致海水自净能力降低,地形改变,生态环境恶化。
当鱼群栖息的潮间带不再被信赖,史诗般的洄游,也将随之消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八仙湾鱼类种类从一百一十三种降至五十八种,减少了一半……
渔村消失得太快了,快得让人心慌。女博士感到自己的目光没有了抚摸的去处。她站在人文关怀的语境里,思索起海洋的未来,尽管这些早已超出了她的学科领域。
几乎与女博士结束田野调查的时间平行,满载认为自己已经修好了舢板。他开始等好风,等大潮。他似乎很着急,耐心全无。
等待的过程中,满载经常看见一个孩子来岸滩上撒野,筋斗翻得麻利,却不会捉螃蟹,不会挖蛏子。孩子似乎格外迷恋那片月牙状的卵石滩,流连其中,做着重复的游戏——挑拣出最奇异的卵石,装进口袋,带回家。
潮水退去的早晨,每一颗卵石都呈现新艳。锈红、雀蓝、杏黄、云灰、石绿、胭粉、月白。它们不仅被海水淘洗过,还被月光淘洗过。
四周没有人,除了满载。孩子每捡起一块卵石,嘴里都要念念有词。锈红的,他说奥特曼的酷炫披风。雀蓝的,他说一条鱼飞到天上,碰到了一只鸟。杏黄的,他说皮卡丘的T恤。石绿的,他说迪士尼乐园探险岛。胭粉的,他说同位的HelloKitty(凯蒂猫)……
孩子所说的,满载好像全都听不懂。除了那句,一条鱼飞到天上,碰到了一只鸟。
把卵石带回家,奇异的花纹就消失了,一日比一日模糊。孩子为此深深沮丧。他不知道卵石一旦被带离大海,就会灵性潜隐,混沌如路边荒野的随便哪一块石头。他不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带走的。当然,他这个年龄是不可能知道的。
孩子在码头上放过风筝之后,满载就断定他是渔家后代了。一只蹩脚的乌贼风筝,在孩子手中变得知风向,明深浅,豁然开朗。九岁,满载再次断定——跟自己当年在滩涂上讨生活时,一样大。
有几次,孩子啸叫着从满载身边跑过,视若无睹。满载有点生气,低喝了一声,崽子,叫什么名儿?
孩子没听见。不过,满载分明发现,孩子那奔跑着的身体停顿了一下,继而冲他做出躲闪的动作,嘴里嘟囔着:这里什么时候多出一块黑石头?
用了两天,满载才把孩子的话琢磨明白。满载很喜欢变成一块石头。只是与变成石头相比,变成一条鱼,一个浪头,或许更为上乘。这么想着,脸上深皱就欢乐地游动起来,里面镶满了沙砾。
终于到了农历六月十八,天文大潮,大浪一个接一个,拍上码头,没过滩涂,甚至淹了行道树。头天晚上,孩子曾被父母再三叮嘱,明天不能去海边,会被大浪卷走。然而,正如你所猜测的那样,这句话起了反作用,孩子越发控制不住想要去撒野。他甚至比平时起得更早,踮着脚穿过客厅,右手缓缓地摸在门把手上,轻轻旋转,齿轮带动着机关,就像两块熟铜在摩擦。
孩子以豹猫的速度冲出家门,穿过马路,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海面上浊浪翻涌,好像立起了一座座小山。海早已变成了坏脾气的海。孩子甚至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闷闷的,沉沉的,像动画片里的困兽在吼。
卵石早已被拍打得不知去向。让他惊喜的是,贝壳仿佛来自宇宙的第二空间,铺天盖地,闪闪发光,一眼望不到尽头。孩子如入梦境,匍匐在贝壳之间寻宝,海平线倾斜起来。当他举起一只巨大的七角贝,准备瞄准天空的时候,他看见,满载借大浪,划着破船,出了海。
后来,这个孩子说,早晨的雾很大,满载很快就不见了。孩子曾下意识地喊了几声,回来!你要去哪里?
雾气积重,水沫飞溅,须臾之间,孩子好像看见满载转过头,冲自己笑了笑。
原刊责编李佳怡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阿占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