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洁本工厂情史

一

抢在公交车关门的瞬间跨进车厢，他操着普通话说去北方电机厂。

车票一角二分，请在红光医院站下车。

他摘下眼镜重新戴上，眨巴着小眼睛掏钱买票说，我不去红光医院看病，我去北方电机厂报到。

你看不看病都要在红光医院下车。这时不是客流高峰时段，女售票员打量着这个左肩高右肩低的小伙子，以为他上衣纽扣系错了。

他把车票粘贴在嘴唇上，抻长脖子望着车窗外夏末季节的田野，想起前几年家乡修建水库放炮炸石，造成他轻微脑震荡，庆幸那副眼镜没有摔碎。之后他被评为青年标兵推荐到省城上大学，搭上“工农兵学员”末班车，苦读三年半毕了业。

公交车颠簸着好像有意纠正他左肩高右肩低的身姿。他起身凑近公交车司机说，差速器需要检修。司机手握方向盘注视前方说，你去红光医院太晚了，中午门诊休息。

他告诉对方汽车差速器理论上属于差动轮系，汽车转弯时两只后轮可以不同转速完成转动，说明两只后轮间存在差动关系……

女售票员大声说红光医院站到了。他只好停止机械理论讲解，大步跨出车厢落地站稳，凝视“红光医院”站牌。一个胳膊佩戴红袖章的老头儿问他是不是技校毕业生。他表示自己大学毕业去北方电机厂报到。老头儿连连摇头说，大学生不好使，缺乏实践，光有理论，眼高手低，鸡鸭不分，还戴眼镜，度数很深……

他感觉老头儿是个说唱艺人，一路快走来到北方电机厂大门前。他抬头看到红彤彤的大标语：“宁让汗水漂起船，也要任务提前完！”

他情绪受到感染，伸手把报到单递进传达室。传达室里传出声音，你现在才来报到呀？人家技校学生早就来了，你叫李……

他报出自家名号：李璞。对方很不满意地说，你们大学生就爱抢话，好像我不识字似的，你要记住实践出真知！

他表示谦虚地说，你说得对！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他大步沿着厂区大道找到白色办公楼走进政治部办公室，懵头懵脑忘记敲门。

办公室里没人。一张酱色办公桌显得敦实，一张酱色办公椅宽身架高靠背显得气派，文件柜靠墙站立，也是酱色。他感觉走进大染坊了，浑身燥热，便扭身走出这间办公室，楼道里一股清凉扑面而来，他浑身舒服多了。

远处有人走过来，中等身材步履疾速，好似脚踏风火轮，眨眼间来到李璞面前。

你是来报到的大學生？他头发花白面色光润，边说边推门走进政治部办公室。李璞跟进去递上报到单，说出自己名字。

这名字谁给你取的？对方打量着李璞脚下的塑料凉鞋，语调温和。

李璞穿了两只颜色不同的袜子，左脚灰，右脚黑。另外那两只不知遗落何处了。我从小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名字是驻村工作队给我取的。

你的名字取得很好，璞玉浑金嘛。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你加强实践锻炼自己。李璞感觉热了，顺势脱掉被女售票员认为系错纽扣的上衣，露出印有“工大机械系”字样的圆领汗衫。他接过报到单看到写着“同意该生报到，请组织科给予分配”。领导栏签名是“傅责”。

您名叫傅责？他认为这名字真好，谐音负责。

傅责轻轻将钢笔插进钢笔帽说，当年我进华北联合大学读书，自己改名傅责的。

您是华北联大的？我们机械系党总支林书记也是华北联大的！所以属于进城干部。

我们华北联大先后八千多名毕业生……傅责的话语被电话铃声打断，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伸手接听电话。李璞在电影《列宁在1918》里见过这种耸肩动作，感觉傅责同志挺文艺的。

李璞平时不爱说话，只要谈到母校机械系党总支书记林雅兰，话就多了。他耐心等待傅责同志放下电话，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大学期间如果不是林雅兰书记鼓励，肯定退学回农村老家了。我特别想认她做干妈，可是从来不敢张口，心里叫她“林妈”。

你说的林书记名叫林雅兰？傅责受到感染，对“林妈”产生了兴趣。

那年抗洪我掉进清水湖里，林书记带头下水救我，敢情她会游泳！她多次资助我生活费，还把细粮让给我吃，说她爱吃棒子面，其实她患有肠胃病……

难道她真的爱吃棒子面吗？傅责问道。

李璞摘下眼镜又重新戴上，说，林书记家乡绍兴肯定爱吃大米饭，所以我想做她的义子！

傅责越发受到感动，伸手将李璞手里的报到单讨了回去，伏案挥笔将请组织科给予“分配”改为“安排”，催促李璞去西侧楼道组织科，找杨玉科长办理报到手续。

李璞看都没看报到单，快步走进西侧楼道组织科办公室，递上经过领导签署的报到单。组织科科长杨玉是位女同志，体态丰腴可见远祖杨贵妃的影子。她看罢报到单友善地笑了，露出两只酒窝儿说，你是工农兵大学生，而且有傅责主任的明确批示，那就安排你到厂部政工组工作吧，希望你能够珍惜这个岗位。

李璞不知“安排工作”与“分配工作”有何不同，也不知政工组近似工厂“军机处”，大步返回政治部办公室。

北方电机厂政治部主任傅责已经把办公室弄成烟雾缭绕的仙境。平时他不吸烟，除非出现特殊情况。他看到李璞进来连忙熄灭手里的烟卷儿，忍不住咳了几声。

原来您抽烟啊！李璞再次兴奋起来，说，当年参加水库建设学会抽烟，来到省城上大学见到林雅兰书记，她说年轻人抽烟不好，我就发狠戒了烟……

傅责点头表示赞许道，很好啊，林雅兰书记鼓励你戒了烟，她对你还有其他帮助吗？

李璞转变话题申述道，我学的机械制造专业，应当下车间当技术员，虚心向工人师傅学习，怎么能坐在政工组办公室呢？说着从右侧衣兜里掏出厚似砖头的《金属学辞典》。显然他不是左肩高右肩低，而是上衣被知识坠得变形了。

傅责站起身来说，小李同志，我认为你是棵好苗子，就放在重要岗位接受锻炼，难道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我当然还有其他想法！李璞脑筋突然横向链接，习惯性地摘下眼镜又重新戴上说，我的想法是请您给省城有关领导打报告，要求把红光医院站改为北方电机厂站。

傅责听了这条内容新颖的建议，不乏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农业是基础，工业是主导。工厂是产业大军的摇篮，工业是国家的钢铁脊梁，医院嘛只是保障行业而已。孰轻孰重摆在这里，公交车站应当突出重点，改名北方电机厂站！

这番话明显触动了政治部主任。偌大的北方电机厂八千四百多名职工，从来没人提出过这种建议。初来乍到的李璞目光尖锐认识深刻，不愧是那位林雅兰书记培养的学生。傅责内心有些激动。

傅责主任，请您把我分配到车间劳动吧，我要积累实践经验，早日做到学以致用。李璞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眼镜框。

你这副眼镜戴了好多年吧？傅责察觉李璞的这个习惯性动作。

对！早先那副眼镜度数浅了，这副眼镜是我进校那年林书记花钱给我配的，德国进口镜片十六元钱呢！李璞只要话题涉及林雅兰，便立即兴奋起来。

林雅兰书记真是个好干部。傅责颇为感慨，转而说道，你当然要积累实践经验，同时也要克服形式主义。北方电机厂政工组是重要岗位，同样可以积累实践经验，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您的意思。李璞把《金属学辞典》装进衣兜，重新变得左肩高右肩低。您说政工组是重要岗位，当然我也这样认为。

你明白就好啊……傅责表情慈祥，我安排你去政工组是有想法的。你赶快去报到吧。

李璞去政工组报到了。傅责站在窗前望着厂区大道。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华北联大啊……

二

这是深秋季节，牟燕接了电话起身走出打字室，身着蓝色工装前往工厂政治部。每次都是这样，政治部主任傅责签发文稿，她拿回打字室打印四十二份文件，五份报送省市领导机关，三十二份下发车间、科室以及家属工厂，五份存档。这姑娘容貌端正身材匀称，乍看漂亮，细看更漂亮。然而她属于那种不事声张的类型，默默工作着。

轻轻叩门走进政治部办公室，她红着脸颊说了声“傅主任您好”。这不是工厂流行的打招呼方式，人们对傅姓领导从不称呼姓氏，因为那样就成了副职。

牟燕以这种不同寻常的称谓问好，反而令傅责主任备感新颖。更为新颖的是牟燕佩戴的套袖，用碎布拼接缝制而成，无意间形成不规则的拼花图案。早年傅责在华北联大听过美学讲座，车尔尼雪夫斯基给“美”下的定义为“美是生活”。看着牟燕的“美学套袖”，他认为这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女子。

傅责家乡陕西扶风方言中的“好女子”，相当于明清话本里的“有词为赞”，这是颇有分量的褒奖。

牟燕等待傅主任下达打印文件的任务，低头搓弄着劳动布工作服的衣角。她性格谨慎而无碍大方，气质稳重却不失热情，不像有些女工见到领导趁机热络，话语连篇。傅责认为这姑娘符合备选条件。没人知道政治部主任暗暗为李璞物色对象。

牟燕停止搓弄衣角抬头轻声问道，今天您要打印的文稿是急件吗？

今天没有急件，你请坐吧小牟同志。傅责给她沏了杯小袋装红茶问道，你们打字室两个打字员都是共青团员吗？

以往牟燕来到政治部办公室，取了文稿并不停留，落座谈话有些不适应，她眨了眨大眼睛说，在技校读书时入团，进厂三年多了。

我们国家努力建设四个现代化，你们青年人的远大理想肯定是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当然还要有自己的小理想，比如个人生活问题你有过考虑吗？

牟燕被问住了，脸色由红转白，随之由白转红。她生长在社会主义公有制时代，各类生活物品凭票供应，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小理想。

我的小理想就是踏踏实实工作，认认真真学习，老老实实做人。牟燕努力做出这样的回答。

傅责岔开话题问道，你进厂跟谁学习的打字？

我的打字师傅是省委下派干部叫李秀玲，她去年奉调归队回省妇联工作了。牟燕不知道傅责主任也是省委下派干部，迟早也要奉调归队的。

办公室谈话就这样进行着。牟燕有问则答，无问则听，好女子有静气，并不多言多语。傅责欣赏这种风格，含蓄地询问她对政工组的李璞印象怎样。

小李同志表现挺好的，大学毕业进厂快两年了，白天埋头工作积极肯干，晚间在办公室里看书学习，护厂队员说他的灯光经常亮到半夜。他还深入车间工段班组，开展调查研究工作。牟燕放松心态饶有兴趣地说，今年他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普通话说得标准多了。

傅责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你们可以增加接触嘛。我在华北联大文艺学院学习时，就经常到政治学院旁听马列课程。

辦公桌上电话铃声响起，这声音仿佛散发着热气。趁着傅责主任接听电话，牟燕脑海里浮现出李璞摘下眼镜重新戴上的习惯动作，不禁笑了。

傅责接过电话看着牟燕的拼花套袖问道，你家里有缝纫机吗？牟燕摇头说缝纫机是凭证供应的紧俏商品。

是啊，我们的物资供应还不充裕。小牟同志，你说李璞晚间在办公室里读书，他读什么书你知道吗？

牟燕思索着答道，可能是思想政治工作方面的吧，比如马列著作什么的。

傅责露出浅浅的笑容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希望你认真看书学习，跟李璞多多交流。

牟燕起身走出政治部办公室，返回打字室认真寻找有关图书，看到《哥达纲领批判》和《国家与革命》，眼前不禁一亮。

临近下班，厂工会主席给政治部送来两张紧缺商品购买证，一张是天津产飞鸽牌自行车，一张是上海产蝴蝶牌缝纫机。傅责拿出飞鸽牌自行车购买证让属下七个同志抓阄，不管花落谁家都不偏不倚。他把缝纫机购买证放进办公桌抽屉里，点燃香烟笨拙地吸了两口，被呛得咳嗽起来。

自从见到李璞，不知为什么傅责对这个小伙子另眼看待，格外关心他的事业和前途，包括帮助李璞选择配偶。虽然接受华北联合大学革命教育，傅责仍然相信“贤妻旺夫”的民间谚语。于是他打电话叫来李璞。

你把这张缝纫机购买证给打字员牟燕送去，她家住在咱厂东宿舍，你会打听到的。

李璞浑然不觉人生旅程有贵人相助，竟然讨价还价问道，明天上班我当面交给她可以吗？

你今晚送到她家去。政治部主任板起面孔说，她是咱厂打字员，你到东宿舍会找到她家的。

李璞突然问道，您认识省科委的人吗？我想看外文科技杂志，哪里都找不到。

你要借外文科技杂志？听说你在攻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

我们阅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要有深厚的自然科学知识。李璞书呆子似的大发感慨道，譬如阅读资本论吧，就要具备高等数学基础，即便学过微积分也未必读得懂。马恩著作是博大精深的科学理论，啃起来很头疼的。

傅责欣赏李璞的观点，更欣赏他沾了读书话题就兴奋的样子。于是把缝纫机购买证递给他。李璞没头没脑问道，您是说打字室需要缝纫机？

不是打字室需要缝纫机，是打字员家里需要缝纫机。傅责忍住笑，你读书读得乐而忘忧，真是读书的种子。

李璞从未见过傅责主任这种引而不发的笑容，趁机问道，当年您在华北联大是高才生吗？

三

打字员庞蕙来到组织科门外，推开门缝儿向杨玉科长张大嘴巴无声地说，我、要、向、您、汇、报！

杨玉惊讶地望着庞蕙不断张合的樱桃小嘴，起身迎出办公室。她很喜欢这姑娘，只是打字员技能过于简单，难以提拔到重要工作岗位。

庞蕙拉起杨玉胳膊走到楼道角落里，满脸紧张地说，杨科长我遇到新情况了！

杨玉端详着这张白皙的鸭蛋脸，听到樱桃小嘴里讲出令人惊喜的新情况。

什么！李璞昨晚跑去你家送缝纫机购买证？

庞蕙小母鸡啄米般点头说，当时我没在家，我妈接待他，李璞还说打字员工作很光荣。我妈觉得他挺踏实的。

杨玉听了庞蕙的汇报说，小庞我跟你明说吧，李璞很受领导重视。他既然积极主动接近你，你就不要扭捏了。

杨科长您说什么呢……庞蕙害羞地扭过身子说，我表哥李东琪说，他们单位大学毕业生就没有姑娘主动追求。

你傻不傻啊小庞？现在是有大学生追你！杨玉压低音调说，咱厂政治部傅责主任慧眼相中李璞，这小伙子前途无量。

这番话引发庞蕙的遐想，李璞怎么知道我家想买缝纫机呢？我妈说除非是特别关心我的人。

杨玉丰腴地笑着说，你妈说得对！否则他大晚上跑到你家干吗？送缝纫机购买票证表明心迹嘛。

我没搞过对象没谈过恋爱，您说我应该怎么做呢？庞蕙眼睛里闪现焦虑神色，笔直的鼻梁沁出汗珠儿。

他送了缝纫机购买证，你要当面致谢吧？好啦，我安排你俩会面！到时候你不要怯场。

庞蕙眉目含羞说，我听您的话就是了。杨玉打量着她的大长腿说，你比我年轻时漂亮多了。

不不，我听人说过您年轻时特别漂亮，当然您现在仍然很漂亮。庞蕙说罢转身跑开了，身姿活像快乐的小鹿。

庞蕙情不自禁哼唱起《打靶归来》，踏着“日落西山红霞飞”的节奏，快步跑进打字室，浑身散发着快樂音符。

牟燕埋头打字说，小庞我给你做的套袖放你桌上了。庞蕙抢劫似的抓在手里，欣赏碎布缝制的拼花套袖。

小牟你手真巧！都快赶上织女啦。庞蕙将胳膊伸进套袖里说，咱们打字员常年磨损衣服袖口，戴上套袖就不怕了。

你不要拿织女跟我打比方，牟燕起身离开打字机伸手给庞蕙整理套袖说，织女是个苦命人，跟牛郎隔着银河，常年两地生活多不容易啊。

庞蕙伸出舌尖润了润嘴唇说，那你就在银河这边找个牛郎呗。牟燕握紧小拳头捶打庞蕙肩头，你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啦！

打字室里这两个姑娘尽情说笑着，无意间将工作环境装点成美女世界。

银白色台案上电话机响了。庞蕙抢先抓起话筒听到杨玉科长说，小庞你下班后来我办公室吧。

庞蕙嗯了下放下电话，突然兴高采烈地说，过几天我家买了缝纫机就不用手工做针线活儿了。

我觉得还是手工做针线活儿有成就感。牟燕打好文稿蜡纸，启动油印机印刷文件。庞蕙显得心神不宁，不停地喝水。

你今天是怎么啦？牟燕伸过目光询问。庞蕙连忙摇头说，我有个文稿要加班打出来，一会儿下班你自己走吧。

银白色台案上电话铃声又响了。庞蕙再次抢先抓起话筒，听到男声说请牟燕同志接电话，扭身把话筒递给准备下班的牟燕。

牟燕同志，我郑重向你道歉。电话里的男人说，当时我脑子里只想着“打字员”三个字，完全忘记你们打字室有两位打字员，所以犯下了以偏概全的错误，造成张冠李戴的后果。如今覆水难收，我正在考虑怎样采取补救措施呢……

不待牟燕询问事情原委，对方慌忙挂断电话，给人逃之夭夭的感觉。她放下电话自言自语，这人好奇怪哟，还没等我说话就挂断了。

这肯定是你的追求者！人家情真意切不敢表达，所以慌里慌张挂了电话。庞蕙趁机开起玩笑。

牟燕笑着说了声神经病，拎起手提包踏着下班铃声走了。

庞蕙拉开抽屉取出小镜子，快速浏览自己的容颜。她发现眉心长了颗青春痘，极其庆幸被眉毛遮挡住了，即使火眼金睛也难以发现。她拿起精装硬壳的《红旗飘飘》，顿时变成个充实的人，快步走出打字室。

过了下班高峰时间，偌大厂区仿佛大海退潮的沙滩，显得清静起来。庞蕙轻轻敲门走进组织科办公室，看到李璞提前到达在跟杨玉科长说话。

杨玉起身爽朗地说，小庞来啦！你们青年人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说着仿佛想起什么事情，要马上去政治部汇报工作，便快步离开办公室走人了。

庞蕙失去主心骨，随手把《红旗飘飘》放在办公桌上，起身追了出去。杨玉恨铁不成钢地说，小庞你知道猪姥姥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知道猪姥姥怎么死的……庞蕙连连摇头。

杨玉脆声报出答案，笨死的！说罢伸手将庞蕙推了回去，转身去政治部了。无论有事没事，她特别愿意向傅责主任汇报工作。

庞蕙怯怯地回到办公室里。李璞正翻看《红旗飘飘》，抬头见庞蕙胳膊佩戴碎布拼接的套袖，心里暗暗叫苦。怪不得我把缝纫机购买证送错了人，敢情这两位打字员的套袖都是同样的。

李璞送错缝纫机购买证，只得将错就错维持现状了。他起身说了声你好，好像跟庞蕙首次见面，这弄得庞蕙更加不知如何应对。他努力寻找话题说，这本《红旗飘飘》是革命前辈回忆录，看来你喜欢阅读历史方面的书。

咱们年轻人没有经历战争岁月，只有通过读书间接体验。庞蕙谨慎地微笑说。你进厂报到那天我在大门外刷标语，当时不知道你是大学生呢！

李璞听罢表情茫然，说，噢！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之后进入共同寻找话题的状态，庞蕙说职工食堂高峰时间有些拥挤。李璞说应该扩建职工图书馆设立阅览室。就这样，双方努力拼凑谈话内容，就跟红白喜事随份子似的。

李璞起身说有个紧急材料要写，便要告辞。庞蕙当然不能挽留只好即兴说道，这本《红旗飘飘》你喜欢就拿去，这是我找表哥借的，他在省科技情报站工作……

李璞倏地停住脚步，仿佛人体肉身化作钢铁塑像，身形凝固几秒钟，瞬间这尊钢铁雕像猛然重返肉身，摘下眼镜重新戴上问道，你表哥在省科技情报站工作？你表哥真的在省科技情报站工作？

庞蕙从未见过人体肉身与钢铁塑像瞬间转换，稍显惊恐地说，他叫李东琪，是我远房表哥……

李璞两眼放光露出极其珍贵的笑容说，请你介绍我认识你远房表哥好吗？就是省科技情报站的李东琪！

庞蕙不知李璞为何如此激动，近乎手舞足蹈了。

李璞抄起电话听筒径直递给庞蕙说，请你现在给你表哥打电话好吗？我想约时间去省科技情报站找他！

可是，可是现在已经下班了……庞蕙没见过如此雷厉风行的人，有些受到感动。

好吧！请你明天上班就给你表哥打电话好吗？我要找他借阅英文版的《固体物理》杂志。

庞蕙点头说好的，起身离开组织科办公室，沿着楼道从政治部门前走过去。

这时候的政治部办公室里，杨玉兴高采烈讲述自己如何安排李璞跟庞蕙会面，认为前景看好。

傅责惊异地问道，李璞没有把缝纫机购买证送给牟燕？这小子自作主张选择了庞蕙？

您说得对！李璞有性格有主见，咱们要支持他自由恋爱嘛。杨玉挥动手臂说，我知道李璞是您的培养对象，所以我会格外关注他的！

傅责谨慎表态说，既然你保荐了庞蕙，那就让李璞跟她交往吧。

工厂爱情就是这样！杨玉热烈地评价着。

四

星期五午间职工食堂增添咸鸭蛋，人们排起长队购买。傅责走进食堂看到打字员庞蕙埋头吃饭，盛有猪肉包子的饭盒旁边摆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备觉亲切，当年在华北联大就知道保尔的女友叫冬妮娅，志向不同分手了。

他从庞蕙餐桌前经过，意外发现这姑娘也佩戴那种碎布拼花图案套袖，顿时颇感欣慰。他抬头看到远处餐桌坐着牟燕，同样佩戴这种充满工厂美學趣味的套袖。然而这位政治部主任并不知道，打字员牟燕内心起了波澜。

牟燕发现情况异常。近来傅责主任打电话指名道姓要求庞蕙去政治部取文稿，好像打字室里没了牟燕。她好像成了不被组织重用的人。于是她细心观察，由表及里，抽丝剥茧，追寻事情发生变化的原因。

她回忆那天接到的男声道歉电话，对方说忘了打字室有两位打字员，犯下以偏概全张冠李戴的错误，因此覆水难收了。当时感觉这是李璞的话，这家伙进厂以来普通话越说越好，基本淡化了家乡口音，又令她难以确认。

假设李璞打来道歉电话，那么必有原委。牟燕苦思冥想，逐字逐句拆解着电话内容：他说以偏概全，就是将局部当作整体。他说张冠李戴，就是将送张三的给了李四。他说覆水难收，就是属于张三的东西难以收回了。牟燕刑警破案似的找到两个节点：一、张三是我牟燕，李四是相关人物;二、属于牟燕的东西是什么，究竟给了谁。一旦思路梳理清晰，牟燕外表稳若泰山，内心紧盯破案线索出现。

中午时分，庞蕙跟牟燕打招呼说下午请假去买缝纫机。牟燕随口询问从哪里搞到的购买证。庞蕙满面春风笑而不答，扭摆着腰肢走了。

牟燕下班走在厂区小广场前遇到政治部主任，仍然以“傅主任您好”打招呼。对方表情窘迫说了句“年轻人总会有前途的”，匆匆钻进那辆212型吉普车走了。

牟燕决定立即接触李璞。她知道这家伙生活规律：下班后去职工食堂吃晚饭，然后返回办公室看书，有时就睡在办公室里。牟燕掐算时间走进职工食堂侧门，果然发现李璞身影镶嵌在饭厅角落里，她悄悄走近看见李璞饭盒里有三个馒头、两块红色腐乳。

你不能光吃主食不吃蔬菜啊。牟燕轻声说道。

埋头看书的李璞扭脸望着牟燕，啪地合拢杂志好像受到惊吓。牟燕看到杂志印刷考究，封面是外文。你能阅读外文杂志啊！

李璞嗫嚅道，这是英文杂志《固体物理》的断裂力学专辑。

哎哟！力学怎么断裂啦？只认识汉字的牟燕露出好奇心。

仿佛身边有火堆腾地被点燃，李璞随即满脸闪烁光芒说，不是力学断裂是断裂力学。现代断裂力学理论形成好多年了，咱们中国没有及时翻译过来。它是研究含有裂纹物体的强度和裂纹扩展规律的科学，属于固体力学新分支，拓展了新的研究领域……

牟燕当然听不懂，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李璞愈说愈兴奋，活像如获至宝的大男孩炫耀手里的珍品。这册外文杂志省科技情报站只有两本，我能借到手太幸运了。

李璞毫不掩饰内心的愉悦。这是庞蕙通过她远房表哥给我借到的，它让我大开眼界啊！

牟燕听到庞蕙的名字，立即冷静下来。小李同志，我有件事情问你。她以同志称呼对方旨在表明严肃的态度，就像团支部过组织生活那样。

李璞刹住断裂力学的话语，抻长脖子听着。

那天是你给我打电话道歉吧？还说以偏概全张冠李戴造成覆水难收的后果，那件东西你给了庞蕙是吧？

李璞满脸愧疚站起身来，初次犯罪似的解释说，你肯定读过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你可能不知道我特别崇拜陈景润。如今国家恢复高考，我想通过自修报考工业大学固体物理研究生。工厂白天工作繁忙，只能下班后大量背诵英语单词，弄得头昏脑涨有些迷糊……

他的解释被开场白占用大量篇幅，然而牟燕不认为这是兜圈子，而是诚恳。

那天吃过晚饭我去了东宿舍，打听咱厂打字员住在几段几排几号。事后我认为不能责怪给我指错门牌的老爷爷，因为庞蕙确实也是打字员，我进门把缝纫机购买证交给她母亲，就回办公室继续读英语了……

牟燕及时插言道，后来你给我打电话表示歉意，确实动了找庞蕙讨回缝纫机购买证的念头。

是啊是啊！毕竟傅责主任指派我送缝纫机购买证给你嘛。后来杨玉科长约我跟庞蕙会面，我害怕说出真相反而伤害你们两个人，就没敢张口，只得将错就错了。

人生就是这样阴差阳错，这件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牟燕难抑内心激动说，你的真实坦诚令我感动，谢谢你李璞！

我争取再搞到缝纫机购买证，送给你做补偿好不好？

我认为这只是傅责主任有意给你下达的任务而已。后来杨玉科长安排你跟庞蕙会面，她在帮你描绘未来生活图景呢。

李璞再现大男孩兼书呆子神情说，为我描绘未来生活图景？我未来生活图景不是平面是三维空间，你知道还有四维空间吗？在四维空间里时间是可以弯曲的，所以普通人很难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过我还要感谢人家庞蕙，没有她介绍我认识她远房表哥，我去哪儿也借不到这册英文杂志的。它扩展了我的知识眼界，坚定了我考研的信心！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预祝你考研成功！牟燕说罢起身走出职工食堂大门，快步跑进旁边小树林里，一把抱住那株白蜡树，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

那天傅责主任嘱咐我多多接触李璞，当时我对这个人没有特殊好感，今天发现他胸无城府，一门心思钻研学问，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他满脑子四维空间，眼下生活反而成了盲点。

牟燕緊紧抱住白蜡树仿佛拥抱着亲人。风儿被夜色染黑，悄然刮进小树林。她抬头仰望满天繁星，心情稍稍平复后慢慢走出小树林。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发现是李璞快速追赶过来。

牟燕，牟燕，我有事情拜托你！报考研究生是我的秘密计划，请你不要给我公开好吗？

你专心准备考试吧，我会做到守口如瓶的。

李璞猛地跟牟燕握手说，谢谢你！谢谢你！当前只有庞蕙知道我的秘密计划。

牟燕略有失落地微笑说，那么我是第二个知情人哟。

五

李璞乘坐公交车来到省委组织部大楼，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竟然不知如何开启电梯。这座老式洋楼里的老式电梯保留着折叠式铁栅门，显然跟当代科技生活相隔甚远。

李璞尝试着拉开折叠式铁栅门，两扇黑胡桃色电梯门徐徐展开。噢，原来折叠式铁栅门就是开合电梯门的机关。他迈步跨进电梯摁下镂刻“3”字的豆形按键。黄铜键盘刻有英文“兰开夏”字样，毕竟机械制造系毕业，他知道这是老牌英国制造。当今英国有研究固体力学的著名教授，他的实验室设在利物浦。

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局在三楼。他走出电梯转身伸手拉合折叠式铁栅门，果然黑胡桃色电梯门缓缓关闭，这印证了折叠式铁栅门就是行程开关的机械原理。

这幢老洋楼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令人想起溜冰场。他读本科时看见女生滑冰才知道冰鞋是钢刃不是竹片，如今知道制造冰刀的钢材里存在微观缺陷，这就是断裂力学理论的学术价值。当然，报考母校固体物理研究生肯定跟冰刀无关，他想解决工厂涡轮叶片的应力脆性裂纹。对他来说北方电机厂是母厂，他是儿子。

三楼的303室大门厚重，推门进去格外吃力。堂堂省委组织部驻扎这幢“老爷楼”里，李璞很是不解。

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局副局长傅责同志亲切地叫了声小李，绕过古铜色办公桌走过来跟他握手。傅责从北方电机厂奉调返回省委机关工作，仍然不忘关心李璞。

傅责特意沏了杯小袋装红茶说暖胃，和颜悦色询问北方电机厂近况。李璞说全厂形势大好，职工干劲高涨，努力建设四个现代化。

你自己情况还好吧？傅责察觉李璞怀有心事，操起家长关心孩子的语气说，既然你想搞技术工作，我调回省委时跟厂里打过招呼，一旦时机成熟你先去锻冶科担任副科长，如果工作成绩突出，可以朝副总工程师方向培养你嘛。

李璞打断傅责说话，近乎晚辈顶撞家长那样说，我不想当官，我要报考工业大学研究生，可是杨玉科长不给签字盖章，报名期限只剩三天啦。

傅责听罢顿时变了脸色。李璞报考研究生这等大事，杨玉居然没有及时向他报告。他抓起电话拨通北方电机厂总机，大声说请接组织科，随即改变主意放下电话说，小李你喝茶吧，这是小袋装红茶。

李璞被特意强调的小袋装红茶弄得不明所以，只得端起茶杯润湿喉咙继续申述道，我感觉杨玉科长想把我留在厂里，然后关心我恋爱，关心我结婚，关心我家庭幸福什么的，可是我现在没有恋爱啊！再者说我考研跟恋爱不共轭，她非要搞成矩阵不可。

李璞使用数学术语表达诉求，既可爱又好笑。傅责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叫共轭？什么叫矩阵？

李璞索性喝光小袋装红茶说，我的定义域是去工业大学读研究生，函数取值范围肯定不在工厂嘛。另外考研跟恋爱构成矢量关系吗？

傅责轻轻点头说，你这样表态就很好嘛。不过我听说你主动给打字员庞蕙送过缝纫机购买证。

李璞略显苦笑说，如今缝纫机敞开供应了，只要起大早排队就能买到的。

可是当时缝纫机属于紧俏商品，那是不同寻常的。傅责望着电话机说，可巧今晚有空，今晚六点钟我在熙华园餐厅请你和庞蕙吃晚饭，你记住不见不散啊。

这当然令人感到意外。李璞紧皱眉头思索道，您请我和庞蕙吃饭，这跟我报考研究生有什么关联吗？

傅责露出淡淡笑容说，如今提倡解放思想打破僵化，就连陈景润同志都结婚啦，他不照样研究1 2嘛。

李璞仍然没有意识到革命前辈的良苦用心，说我没吃午饭，饿着肚子就跑来向您求援了。

你怎么能不吃午饭呢？傅责不乏关爱地说，人是铁饭是钢，你饿坏身体怎么考研究生啊？

您同意我报考研究生啦？李璞不停地眨着小眼睛说，请您马上给杨玉科长打电话，让她赶快给我办理手续吧。

我会打电话跟杨玉核实情况的。傅责同志突然问道，既然你把林雅兰书记看作干妈，这次报考研究生征求她意见了吗？

我现在绝对保密，一旦考上就给林妈个惊喜！李璞满脸孩子气说，有您和林妈对我的大力支持，我会竭尽全力冲刺到底的。

走出青年干部局副局长办公室，李璞欢天喜地跑到老式电梯间前等候着。电梯缓缓从楼下升至三楼，重现英国工业革命年代的速度。电梯停稳后，有个小伙子拉开折叠式铁栅门走出来，迎面就跟李璞打招呼。李璞懵头懵脑望着这个相貌俊朗身材高挑的男子。小伙子笑着说，你忘记我也不该忘记那本英文杂志啊。

噢！李璞连连表示歉意说，我真不该认不出你的。

你认不出我并不奇怪，人家爱因斯坦还忘记自家住在哪里呢。小伙子说罢匆匆走了。

走出省委组织部大楼，李璞想起对方是省科技情报站的李东琪，也就是打字员庞蕙的远房表哥。于是内疚起来，痛恨自己怠慢了人家。若不是李东琪热心帮助，我去爪哇国也借不到那本原版英文杂志。

他信步沿街行走，意识到自己除去报考研究生好像没有什么别的期待，单身生活既充实又空荡，既炽热又清静，已经完全适应了。抬头看见不远处科技书店招牌，横穿马路奔将过去，被骑摩托车的人骂了声找死。他心里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径直跑进科技书店扎进书架间寻找，好像脑袋钻进洞穴的非洲鬣狗。

精挑细选了九本书，包括唐敖庆的《配位场理论方法》和《分子轨道图形理论》，李璞兴致勃勃地抱着书到收银台结账，掏出干瘪的钱包，钞票仅够买两本书。经过权衡，筛除七册放到旁边，觉得难以割舍又都拿了回来。拿回来又割舍，割舍又拿回来。就这样反复着，好像哪本书都是亲人。他连连咂嘴跟男营业员说，这九本书我都要买，可是钱款不够，我又不想抛弃那七本书。

我也不忍心看您就跟骨肉分离似的。男营业员戏谑地说，你要么九本书都买走，你要么一本书都别买，这样你心里就坦然了。

他摘下眼镜重新戴上，疾速眨动小眼睛说，这是个好主意！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他采纳男营业员的建议，两手空空走出科技书店大门，没有听清身后有人赞美他缺心眼儿。

猛然想起今晚六点钟熙华园餐厅有饭，连连甩手骂自己满脑袋糨糊。一路赶往熙华园餐厅，庆幸没有迟到，走进大堂随便找张餐桌落座，等候傅责同志和打字员庞蕙到来。圆脸女服务员送来菜谱和免费白开水，有催促点菜的意思。他说还有两位同志没来，便掏出英语笔记本读了起来。圆脸女服务员听说他等候来人，就扭身到旁桌招呼其他顾客去了。

到达晚餐高峰时间，大堂客满座无虚席。李璞渐渐沉浸于英语世界里。其实傅责要求他打电话约庞蕙今晚来熙华园餐厅吃饭，而傅责临时接到通知参加紧急会议去了，这顿美好晚餐已经不复存在。

李璞埋头攻读英语原文，仿佛与世隔绝了。大堂服务员们忙里偷闲议论起来，纷纷抱怨这位把餐厅当作阅览室的特殊顾客，独占餐位不点菜光喝免费白开水。圆脸女服务员揣摩说，这种人可能是祖国建设四化的人才呢！

临近晚间九点钟，熙华园餐厅即将打烊。李璞猛然拍着脑门儿说，我开窍啦！敢情学英语是有门道的，好比曲径通幽啊！

大堂服务员们不远不近围观着这个“可能是祖国建设四化的人才”。圆脸女服务员走上前敲击餐桌说，这位同志我们要下班了，您要是不饿，明天来吃早点吧。

李璞抬头发现自己受到白色罩衣们围观，慌忙起身念念叨叨，傅责同志怎么还没来呢？还有庞蕙也没出现……

不知圆脸女服务员是关心还是讥讽说，您这英语学得不错吧？

我跟你讲学习英语并不难。李璞强忍饥饿抖擞精神说，你们餐馆服务员也要学习英语，今后咱们国家改革开放會有很多外国客人来吃饭的。

那时候我们聘请你来当翻译呗！圆脸女服务员笑了。

不！李璞坚定地摇头说，那时候我肯定在研究断裂力学，哪有时间来给你们当翻译呢？

他的傻气引得服务员们哄堂大笑。圆脸女服务员反而没笑，好奇地追问什么东西断裂了。

你对断裂力学感兴趣？那么我简单讲给你听！李璞拉开普及教育的架势。

餐厅经理赶来大声说，你们从哪儿请来个说评书的？赶紧给我扫地擦桌子！

六

李璞收到工业大学录取通知书，签好回执寄给母校研究生部。几经曲折就要去读研了，他神情泰然，无限接近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境界。下了班去职工食堂吃晚饭，然后骑车回到工厂单身宿舍，一声不吭收拾东西，尤其那两箱沉甸甸的书，就跟恋人似的不能离弃。这时他意识到平时活得糊涂，只有对待书活得明白，公式啊定理啊记得特别牢固。想起回到母校读研又能接触林雅兰书记，心底升起暖意。我要给林妈个惊喜，让林妈为我感到骄傲和自豪，当然我还是想叩拜她做干妈，这样就有亲人了。

工厂单身宿舍的室友老卞是金工车间副主任，他表情神秘询问李璞调到省委哪座机关工作。李璞表示不是调动工作是去读研究生。老卞蔫蔫坏笑说，有人说你是傅责失散多年的儿子，他不敢相认只好特别关照你。

李璞瞪着眼睛思索说，我确实自幼没爹没娘在村庄长大，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老卞你懂得高等数学充分必要条件吗？这种事情不能随便成立的。

你瞅瞅自己的长相，小眼睛高颧骨薄嘴唇，厂里有人说你们越看越像父子！当然你不承认也行，不过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李璞受到老卞诱导，傻傻思索着，是啊，傅责同志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

从前革命战争年代有不少非婚生子女。老卞故作严肃探讨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好多进城干部不敢相认，但是不等于没有亲情啊，只好特殊关照呗。

你完全没有理解我所说的充分必要条件。李璞停止讨论这个问题，动手整理书了。

老卞说金工车间“卡脖子”工序要连夜加班赶工，哼唱着小调起身走了。这时屋里没了旁人，李璞就自己跟自己说话，大体意思是不能认同那些无凭无据的事情。

似乎有人轻轻叩门，他不以为然继续整理东西。有人推门进来轻轻唤了声“李璞”，带来淡淡香气。他循声转身看见那双拼花图案套袖，来者是打字员牟燕。

听说你要去工业大学报到，明晚六点在红旗饭庄给你饯行，那儿有你爱喝的酸辣汤。牟燕轻盈地说着，热情里不乏矜持。

他不知如何接待这位不速之客，起身说你喝水吧。牟燕摆手表示不渴，说了声明晚不见不散，就转身拉门走了。

淡淡的香气没了。李璞打开单身宿舍房间电灯。牟燕说我爱喝酸辣汤，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继续收拾东西，心里想着酸辣汤，嘴里便有了涎水。他又感到香气浓重起来，起身开门又看到双拼花图案套袖，来的却是打字员庞蕙。

听说你要去工业大学报到，明晚六点红旗饭庄给你饯行，不见不散啊。

哦……李璞有些不知所措。庞蕙说了声红旗饭庄有你爱喝的酸辣汤，扭头跑了。她步履轻盈不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不曾来过。

他有些幻觉了。前边那个拼花图案套袖说我爱喝酸辣汤，后边这个拼花图案套袖也说我爱喝酸辣汤，她们都散发着淡淡香水气味，如此看来我确实爱喝酸辣汤，只不过自己给忘记了。人的记忆有时模糊，所以要及时确认。那天熙华园餐厅傅责同志就没有及时确认，弄得我饿着肚子读英语九百句。

第二天上班，他来到组织科看到门前挂着“人事科”牌子，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巧杨玉推门出来告诉他，全厂机构改革，组织科改为人事科，政治部改为党委办公室，你去读研究生不用调整工作岗位了。

咱们工厂变化很大啊。他看到楼道里摆放着几件酱色办公桌椅。杨玉介绍说，这是傅责同志使用过的办公桌椅，我很喜欢就接收过来。他跟随她走进办公室，杨玉给他沏了杯小袋装红茶，说，组织科科长变身人事科科长，这种小袋装红茶是傅责同志调回省委时留给我的，所以我沏给你喝。

李璞感觉这种说法很新奇，接过茶杯仿佛手捧冬季电热宝。白白胖胖的杨玉热烈地说道，当初不是我不同意你去读研究生，我是想先把你个人问题解决了，这样我对傅责同志就有了交代。

他心里想着二阶常系数线性微分方程，嘴里嗯嗯应答着，放下茶杯从衣兜里掏出录取通知书，准备办理离厂读研手续。

你怎么不喝茶呢？这是傅责同志留下的小袋装红茶。杨玉好像被这种红茶给迷住了，忽略了他的录取通知书。

李璞只得重新端起茶杯，不知如何体味前辈的关爱。

杨玉填写表格加盖公章，耐心给他办理离厂读研的手续，仍然不忘敦促他喝茶。他遵命继续喝茶。

杨玉表情郑重，我对你有个小小建议，今后待人接物方面要积极主动些，特别是对那些关心你爱慕你的人，不要怠慢人家。今后你会越飞越高，不要辜负傅责同志对你的期望。至于你的个人问题，我还会承担起来的。

这句话提醒了李璞。是啊，厂里有人说我是傅责同志的什么？

没错！你是傅责同志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杨玉科长迅速接过话头说，你今年二十六岁吧？

二十五点四岁。他以小数点方式精确答道，引得杨玉笑得浑身颤抖，好像衣服里装满凉粉。

李璞本想澄清什么，可是不知如何表达，就不吭声了。杨玉科长送他走出办公室说，研究生的书要读好，个人问题也要解决好，这叫双丰收嘛。

李璞来到小广场前停住脚步。这座工厂即将成为往事，包括从前的政治部、组织科、政工组……他突然有些伤感。我吃了两年多职工食堂的饭菜，看了上百册职工图书馆的书，住了不足十二平方米的单身职工宿舍，这都是我的履历啊！

当天傍晚没到六点钟，李璞赶到红旗饭庄，进门摸了摸衣兜里的钱包，不瘪。

红旗饭庄大堂东侧餐位庞蕙起身向李璞招手，她長发披肩身穿银呢套装，上衣庄重合体，长裙覆盖鞋面，仿佛从某部外国电影里走出来。李璞大学期间看过《生死恋》和《绝唱》，好像都挺伤心的，此后再没看过外国电影。

李璞朝着庞蕙走过去，说，牟燕怎么还没来啊？庞蕙满脸惊诧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候大堂西侧餐位牟燕起身冲李璞招手。他停住脚步大声问牟燕，你俩怎么分开坐着？

这时候，大堂东侧的庞蕙跟大堂西侧的牟燕，表情尴尬地对望着，被夹在中间的李璞挥动两手说，谢谢你俩联合行动，今晚还是我请客吧。说罢就选择大堂中央餐桌落座。

庞蕙是遵照杨玉科长指示给李璞饯行的，因此理直气壮走过来说，今晚是我约请你啊，怎么撞车啦？

你说今晚撞车啦？李璞认真回忆路况说，一路上没看到车祸现场啊。

牟燕从大堂西侧款款走来，乌黑的短发透着精气神，一身裁改得体的蓝色工装衬得身材挺拔，胸前佩戴圆形“北方电机厂”厂徽，恍然间透出几分迎宾礼服的韵味。她表情淡然落座，三人形成军事战术的品字形格局。

今晚给你饯行，祝贺你考上了研究生。牟燕转而朝庞蕙微笑说，这家饭庄的酸辣汤做得很好。

庞蕙当仁不让对李璞说道，今晚给你饯行，因为酸辣汤特意选择了这家饭庄。

你们认为我喜欢喝酸辣汤？李璞流露出茫然的表情，仿佛他已经变成别人。

牟燕没有被他逗笑，而是不乏耐心地说，你喜欢什么汤就点什么汤，独立自主嘛。

是的，今晚给你饯行嘛。庞蕙递过菜单给李璞说，独立自主，你喜欢什么汤就点什么汤。

我喜欢什么汤就点什么汤？李璞思索着问道，这里有奶油蘑菇汤吗？

不等牟燕和庞蕙回答，手持写菜板的男服务员大声说，这位同志，那是西餐！

我是不是有些令人讨厌？李璞当即反思自己。牟燕和庞蕙同时摇摇头。男服务员居然抢答道，我们祖国建设四个现代化，就需要您这样的人。

牟燕马上补充说，李璞以陈景润同志为榜样，所以报考研究生的。

庞蕙也笑了。李璞重返大学读书，就是要从生铁炼成合金钢嘛。

于是三个人輪流阅读菜谱，每人点两个菜总共六个，当然还有酸辣汤，因为它是传说中李璞的最爱。

之后，这两位姑娘同时拿出赠送李璞读研的礼物：牟燕送他文学名著《牛虻》;庞蕙送他《斯巴达克斯》也是文学名著。

他的男人气概被唤醒，起身提前跑去结账，收银台服务员说结过了。他说饭还没吃是谁结的。收银台服务员拿起付账单调侃说，这上面没留照片。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服务员耍笑，转身跑回餐桌问，你们谁结了账？牟燕和庞蕙均摇头表示，这要餐后结账的。

这饭还没吃就有人结了账！这是谁呢？他环视着大堂说，这难题超过哥德巴赫猜想！

这没有那么严重。牟燕说，陈景润同志不会研究吃饭谁结账的。

庞蕙发表见解说，既然有人结了账，你事后开展调查研究就是了。

这时候，牟燕跟庞蕙仿佛都成了旁观者，就连李璞也觉得这顿晚餐好像跟三人无关。

然而，他毕竟喝到了传说中的酸辣汤，味道又酸又辣，果然名副其实。

七

一大早，李璞跟单身宿舍室友老卞告别。老卞别有意味地说，宿舍楼下那辆吉普车等你呢，这真是干部子弟的特殊待遇。

卞建军同志，咱俩室友两年多光景，你又是金工车间副主任，你真的认为我是干部子弟吗？

老卞讪笑说，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都认为你是个有来历的幸运儿。

老卞态度如此坚决，李璞多少受到影响，弱弱地回击说，你说我有什么来历？你看我是幸运儿吗？你不要人云亦云好不好？

你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就等待真相大白吧。老卞不无同情地说，私下有人说你呆头呆脑的，我认为这跟你从小孤苦伶仃的经历有关，不过你读书挺灵光的，脑子没问题。

李璞咧了咧嘴说，谢谢你认为我脑子没问题。然后他手拎行李下楼，走出单身宿舍楼大门，抬头看见杨玉科长站在墨绿色吉普车前边。司机连忙接过李璞的行李装进车里，这显然是厂级领导待遇。杨玉微笑着低声说，李璞请你放宽心，自由恋爱自愿结合，我和傅责同志不会干涉你的。

他听杨玉科长的语气，仿佛傅责是自己的父亲，她是自己的母亲，这种感觉怪怪的。他只好表决心说，今后我要好好学习取得优异成绩，报答工厂对我的养育之恩！

老卞跟随过来，张嘴评论道，咱们北方电机厂很小哟，今后你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

李璞受到刺激冲着老卞说，我认为咱们工厂很大！就像我家乡的田野那样辽阔，你为什么贬低北方电机厂呢？这样很不好的！

老卞从没见这位呆头呆脑的室友发怒，转身走了。

李璞坐进吉普车里摇下车窗玻璃朝杨玉挥手告别，汽车行驶起来了。一瞬间仿佛受到神示，他大声冲车窗外喊道，杨玉科长，红旗饭庄的账单是您给结的吧？

他被吉普车送到省城工业大学，顺利报到住进研究生宿舍。寝室条件不错，独居，没有室友。他发现房间墙上挂着面小镜子，不知何人遗留，便抻长脖子打量镜中的自己，突然感觉这人面目陌生，好像很久没有打交道了。噢，我多年不照镜子，当然忘了自己模样。

打开被褥铺好床，躺下思索起来。我怎能格外受到关怀和爱护呢？难怪老卞说我是幸运儿。

他起身下楼走进研究生宿舍传达室，给学校总机打电话，请转接机械制造系党总支办公室。总机话务员说林雅兰书记出国了。他放下电话有些惆怅，便去教学楼寻找当年的教室，没想到已经改成了堆满体育器械的仓库。转而找到学校研究生部询问，得知导师荣教授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去了。

他恰好利用这段空闲时光整理书，包括牟燕和庞蕙分别赠送的文学名著。他从小认为读小说是看闲书，只有学好数理化，才能走遍全天下。

在北方电机厂他时常想念家乡山村。如今在省城工业大学，反而想念北方电机厂。职工食堂的烧茄子和炒猪血、职工浴池的热水喷头、办公室空气里的微尘，还有金工车间的铁屑味道……

天气凉爽起来，荣教授回来了，导师及时召见学生。身材瘦削的荣教授说话不时夹杂英文句子，坦言李璞本科学的机械制造专业，此番攻读固体力学属于改变学术方向，可能会有所隔膜。之后导师给学生开了必读书目单，说可以去学校图书馆逐册熟悉。

他稍显失望地问道，您推荐的书目里有没有断裂力学方面的专著？

你们年轻人不要性急，任何专业研究均要循序渐进，明天去图书馆办理借阅证吧。

听了荣教授教诲，他不知搭错哪根神经，告诉导师想念林雅兰书记。荣教授表情淡漠地说道，所以你考回母校来读研究生。

李璞向导师告辞，心猿意马走到研究生宿舍楼前，猛地听到有人朝天喊道，研究生宿舍303室接电话！

我不就是303室的吗？他如梦初醒跑进研究生宿舍楼传达室。值班老头儿问道，你叫李什么来着？

可能又遇到个不认识“璞”字的革命群众，他耐心地解释字音字义。传达室老头儿恍然大悟说，敢情大学是玉石加工厂，你跑这儿雕刻自己来啦。

他连忙接电话，听到杨玉科长的声音。小李啊，我知道你是这种性格，待人接物比较冷淡，肯定不会主动给厂里打电话的。我和傅责同志都很关心你的近况呢。

他急忙解释自己不是情感健忘症，曾经想给厂里打电话，只是没有想好说什么就拖延下来了。他亡羊补牢将自己近况精炼成梗概，加快语速说给杨玉科长。

好啊，这些情况你还是向傅责同志汇报吧。杨玉转变话题说，你走后打字室发生很大变化，牟燕和庞蕙共同起草“青春劳动竞赛”决心书，要把打字室建成“青年模范集体”呢。

可是这集体只有两人啊。李璞认为称为集体就要人多，比如班组、工段、车间。他想象不出两位姑娘如何展开“青春劳动竞赛”从而建成“青年模范集体”，于是尝试着问道，即便青春劳动竞赛，牟燕和庞蕙只能比赛打字速度吧？

这件事情还要感谢你呢！分明是你起到催化剂作用，电话里杨玉点破主旨。李璞越发懵懂说，我又不是活性炭能起什么催化作用？

楊玉咯咯笑着说，你就好好读书吧，只要顺利拿到硕士学位，今后就是学者型青年干部。学者型青年干部前途无量，我和傅责同志坚决支持你！

通话就这样结束了，李璞回味着杨玉科长的话语，倒是感觉挺亲切的。不过他还是想象不出打字室开展青春劳动竞赛的场景。这样想着，那两位姑娘的身影互相重叠，牟燕与庞蕙的形象模糊起来。他害怕患上脸盲症，以后回到工厂谁都认不出了，便绞尽脑汁将两位姑娘形象区分开来，竟然运用了代数里的不等式关系。

一连几天坐在学校图书馆里苦读，有时忘记吃饭。这天晚间返回研究生宿舍楼。传达室老头儿抱怨说，李玉你电话太多，我喊了半天303没人应声，人家只好把电话挂了。

我叫李璞不叫李玉，璞是没被琢磨的玉！他纠正传达室老头儿的错误。没想到老头儿主动补充说，电话打来两次啦，是个男的！

他知道自己人生重大缺陷就是不会聊天，在工厂跟老卞做了两年多室友，从未有过深入交谈，弄得人家心怀不满，认为他不食人间烟火。如今读研了仍然不擅与人热络，便心情郁闷走上三楼。

这时楼下响起喊声。303！你的电话又打来啦。

303好像成了自己的代号，就跟地下工作者似的。他不慌不忙下楼去，传达室老头儿捂住电话筒压低嗓门说，人家说是省委组织部呢！他肯定是个大领导吧？已然给你打来三通电话啦……

他受到老头儿惊悚表情的触动，是啊，我没有想到傅责同志打来电话，人家就是个大领导。

他接过电话筒正要对傅责同志表示歉意，对方声音顺着电话线喷涌而出，令人想起失控的水龙头。

李璞啊李璞，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干部，你让我三番五次打电话找不到人，你读书读成书虫子啦？

李璞有些紧张不知如何回应。电话里傅责哈哈大笑说，你可不要变成卡夫卡小说里的大甲虫啊。

认识傅责同志以来从未听过他哈哈大笑。李璞大胆问道，您今天喝了酒吧？我估计是绍兴花雕。

咦！你怎么知道是绍兴花雕？电话里音量震动耳鼓，傅责显得兴致勃勃。

我记得你好像喜欢喝绍兴那地方的酒，毕竟是家乡嘛。

我是地地道道陕西人，当然我特别喜欢绍兴！电话里傅责同志打住话头说，我想看看你变成研究生是什么样子，现在派车去接你！黑色吉普，牌照尾号5125……

电话里傅责天真率性，没有领导干部固有形象。李璞平时不喝酒没有微醺的体会，从电话里感受到酒的魔力，而且是陕西人喝了绍兴老酒。

天色渐渐黑下来。李璞站在学校大门外等候，看到荣教授走出校门。上前向导师打招呼。一辆黑色吉普轿车刷地停到学校大门外，司机小伙子下车大声说我是来接贵宾的。

李璞稀里糊涂伸手示意说，荣教授这是来接您的吧？说着上前给导师拉开车门。荣教授表情茫然打量着这辆高级轿车，下意识躲避着。

这时司机说来接李璞同志。他猛然清醒过来，好像做错事的小学生，连忙低头钻进车里。

荣教授望着疾驶而去的汽车尾灯寻思着，这个李璞什么来历？他履历填写的是农家子弟，这辆轿车挂着省委牌照。满脸狐疑的荣教授猛咳几声，仿佛清理着西洋乐器双簧管的音道。

掠过灯火通明的闹市区，黑色吉普轿车转弯驶进清静的住宅小区，稳稳停在楼前。司机告诉李璞3幢303室。他迈步下车感觉周边花香四溢，找到3幢上楼来到303室门前。

傅责同志住303室啊？这是我学校宿舍门号，难怪传闻我跟他失散多年，连门牌号都相同呢。伸手按响303门铃。傅责身穿咖啡色睡衣睡裤开门，脸色绯红接近西红柿颜色。

快请进！快请进！傅责连声说着，显出平时罕见的生动活泼。李璞面对如此陌生的厅级干部形象，不觉有些恍惚。

小巧玲珑的客厅里，主人让李璞落座随手沏杯红茶说，你考取研究生我很高兴！你考取研究生我很高兴！

我考取研究生已经不是新闻了……李璞暗自思忖着，之后略表歉意说，这么晚了跑来打扰您和家人休息。

我家没人休息，我家没人休息。不知为什么，傅责同志说话都是重复两遍。这让李璞认定他的酒喝高了。

李璞偷偷打量这套面积不大的普通住宅，尽管傅责独自居住没有家属，李璞还是觉得这跟厅级干部身份不大相符。

这是小袋装红茶，这是小袋装红茶。傅责催促李璞喝茶，好像老师考试前向学生强调重点题目。李璞端起这杯被重复泡过两遍的红茶，想起杨玉科长也说过小袋装红茶。

傅责落座说，你见到林雅兰同志了吗？你进厂报到那天跟我说起想做她的义子，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当年林雅兰可是华北联大的才女哟！

林雅兰书记出国还没回来。李璞小心翼翼问道，您没有跟我说过认识她呀……

是啊，是啊。傅责依然重复两遍说，我们都是华北联大的学生嘛，我们都是华北联大的学生嘛。

李璞也重复两遍问道，您早就认识林雅兰？您早就认识林雅兰？

傅责突然亢奋起来说，她是政治学院的，我是文艺学院的。李璞啊李璞，如果林雅兰同意认你为义子，我就同意做你的义父！

李璞彻底慌了手脚，连忙站起又立即坐下，一时难以换算这是什么数学关系。A A=C，A B=C，那么A和B是等量，这就是“等量加等量的和相等”的原理。根据等量关系我能够成为傅责和林雅兰共同的义子？

傅责继续承受酒精冲击说，请你把我的意思转告林雅兰同志，请你把我的意思转告林雅兰同志……

说罢傅责呼地起身，步履略显不稳地走进卧室，侧身躺到床上说了声“李璞啊李璞，你不要像我那样辜负青春大好时光”，便呼呼睡去了。

李璞打量着这张老式木床，发现床头喷涂着“省管502”的编号，说明这件家具属于省直机关事务管理局所有。傅责同志生活真是简朴啊，自己连件家具都没有。李璞感慨着伸手扯开毛毯给醉酒的傅责盖好，踮起脚尖儿轻轻回到客厅，坐到简易沙发里思考着。

一旦傅责同志清醒过来，他能够面对自己酒后失态吗？尤其他提出林雅兰认我为义子，他就做我的义父。这种等量关系属于数学意义，但是用到人际关系就有些难堪了。

今晚傅责同志像个文艺青年，他毕竟是华北联大文艺学院的，关键时刻就露出本色。李璞这样寻思着，起身走出这套面积不大的303室，轻轻关门悄悄下楼去了。

夜色深沉，没了公交末班车，他顶着夜色徒步返回学校。一路疾走突发灵感，停住脚步思索着，当年我进北方电机厂报到跟傅责同志谈到林妈，当时他并未表示认识林妈，却对我特殊关照专心培养，弄得厂里风传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今天看来我是沾了林妈的光？

他攀越围墙跳进学校，溜回宿舍上床便睡，清晨时分从梦中惊醒，瞪大眼睛回忆昨晚的经历。一旦林雅兰书记出访归来，我就向她侧面了解当年华北联大的情况，那时候政治学院跟文艺学院相距不远吧？

八

下班了。傅责没有离开办公室，单身男人身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无所谓的。杨玉显然掌握这个规律，多次下班后打来电话向他汇报工作。以往傅责不曾留意这类细枝末节，这次动了好奇心。

杨玉同志，你怎么知道下班后我还在办公室？

我要掌握您的生活规律啊……电话里杨玉欲言又止。之后静默了几秒钟，杨玉开始向傅责同志汇报最新动态，当然是说打字室。

这俩姑娘变化很大。一是她俩都爱美了，把工作服裁改，穿着特别合体，有肩有腰，比大商场买的高档服装线条不差。二是她俩都上进了，庞蕙报了夜大法律专业，牟燕报了电大经济专业，这两种专业跟打字员没啥关系，看来是长远发展规划。三是她俩都报名做广播站兼职播音员，普通话说得特别标准。四是她俩都利用工余时间去职工食堂帮厨，还给高温作业车间送绿豆汤。我认为打字室出现这种竞争局面是因为李璞，到底是牟燕还是庞蕙跟李璞谈成对象，那就看发展吧……

杨玉同志啊，你如此热心李璞的恋爱问题，是不是相信工厂传闻所说李璞是我的什么人……

我没有认为李璞是您的什么人，我觉得他是您培养的青年干部，所以热心张罗做些事情，比如我要经常给您打电话汇报情况。

你热心张罗这些事情，就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吗？傅责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的，因为我想种瓜得瓜嘛。杨玉说罢啪地挂断电话。

她想种瓜得瓜？傅责举着电话筒愣住了。杨玉对待上级领导历来毕恭毕敬，今天居然率先挂断电话。这行为显然有待研究。

既然打字室两位姑娘热火朝天展开竞争，李璞总要有个态度吧。这就像我们举办展览，总要按着顺序进行。傅责这样想着拨通工业大学研究生宿舍楼的电话。

小李啊，你在三八妇女节那天，或者请牟燕或者请庞蕙吃顿饭，谈谈心，摸摸底，交流思想增进了解，当然请牟还是请庞，完全由你决定。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吗？

好哇！我来读研时她们给我饯行，我应该回谢人家的……李璞突然想起熙华园餐厅往事，说，上次您说请我和庞蕙吃饭，我饿着肚子在熙华园餐厅等到打烊……

傅责显然不记得那桩事情，反而叮嘱说，小李，这次你无论请谁吃饭都提前到达，绝对不能拖到餐厅打烊。还有杨玉科长非常关心你，她的详细情况你了解吗？

我当然了解！她原先是工厂组织科科长，机构改革当了人事科科长，她喜欢喝小袋装红茶，好像是单身女士吧，平时表情比较严肃。

电话里傅责苦笑说，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做学问搞研究，那么你就好好读书吧。

临近三八妇女节，李璞拨通北方电机厂总机转到打字室，有个女声接听电话说，我们打字室严格要求自己，承诺工作时间电话铃响不超过三声，保证有人接听。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这女声好像接受紧急抢修电路任务，弄得李璞以为总机把电话接到变电室了，只好低声谨慎问道，你这里是打字室吗？我想请牟燕或者庞蕙接电话……

电话里女声节奏放缓说，我是牟燕，请问您是哪位？

李璞说出自己名字，不等对方表示惊诧便发出邀请。电话里的牟燕略作迟疑，随即找来纸笔请他复述餐厅地点和出席时间，嗯嗯地记录下来。

这再次令李璞产生错觉以为这是变电室。之后他请牟燕让庞蕙接电话，牟燕爽快地说我请总机给你转过去。

一间打字室装了两部电话？李璞思忖着等待工厂总机转接。终于电话里传出女声说“我是庞蕙”。李璞感觉庞蕙与牟燕都操着极其标准的普通话，她俩声音几乎没有区别。李璞说出自己名字，同样不容对方表示惊诧便发出邀请。电话里的庞蕙稍作停顿，迅速找来纸笔请他复述聚餐地点和时间，嗯嗯地记录下来。

李璞三八节请两位姑娘吃饭，以此回谢当初工厂饯行。牟燕和庞蕙同样没有谢绝。他打过电话走出研究生宿舍传达室。不远处有辆出租车驶到教学楼前。他看到身穿海蓝色风衣的女士推门下车，弓身从后备厢里拎出行李。春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

天啊！林雅兰书记……李璞冲刺般跑过去，高声欢叫著仿佛大男孩见了母亲。

您总算回来啦林书记，我盼了好久哟！刚才我打电话请了北方电机厂的牟燕和庞蕙吃饭，三八节晚间六点钟熙华园餐厅，我读研究生第二外语选了德语，德国金属制造业很发达嘛，我决定钻研断裂力学理论……李璞语无伦次地说着，激动得挥舞双手好像要指挥交响乐队。

你的情况我知道的……林雅兰优雅地说，我在墨尔本跟你的导师荣教授通过越洋电话，特意请他严格要求你呢。

您在国外还关心我呢？李璞越发激动，大步上前拎起恩师的皮箱说，怪不得荣教授转变态度，起初有些抵触我呢。

林雅兰付了出租车车费走进学校主楼。楼道里李璞拎着行李问道，您还要以校为家住办公室啊？

李璞读本科时机械系党总支书记林雅兰常年居住办公室，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首先到达现场，被师生们称为“二十四小时书记”。

小李啊，荣教授电话里跟我说你是省委干部子弟，好像还受到重点关照。林雅兰疑惑地问道，你怎么成了省委干部子弟，是不是去做省委干部家上门女婿啦？

我既没女朋友也没谈恋爱，您让我去哪儿做上门女婿？今后我要聚精会神读研，不辜负青春时光。

你还没有谈恋爱？不要光读书也要有情感生活嘛。

林雅兰办公室桌椅书柜落满灰尘，李璞拂了拂窗台尘土说，您先去教研室休息吧，我把这里打扫干净！

林雅兰拢了拢花白鬓发说，你能保持质朴本色，我们这辈人就放心了。

李璞显然想起什么立即问道，您是哪年从华北联大政治学院毕业的？

一九四九年六月啊。林雅兰有些意外地望着他说，所以我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干部。你问这个干吗？

我想预订饭店给您接风……李璞答非所问，却略显自豪地笑了。

你以前是个粗线条，读研读得有些细腻了。林雅兰颇为慈爱地说，好吧，我同意你给我接风，不过不能超过两菜一汤。

谢谢林妈！李璞说罢转身跑去打水。林雅兰朝他背影说，你叫我林妈？这是个什么称呼呢？

三八妇女节下午，李璞想起林雅兰对自己的表扬，认为做事更要细腻些，像个受到表扬的大孩子打电话给北方电机厂打字室，强调今晚六点钟熙华园餐厅不见不散。总机转接三次电话打字室无人接听。他偷偷地笑了，你俩不是开展青春劳动竞赛，承诺电话铃响三声保证有人接听吗？今天没有经受住我的考验哟。

他爬到宿舍床下拽出藤条箱，找出那套纯毛华达呢面料的蓝色中山装。这是大学毕业时林雅兰送给他的礼物，平时想不起穿，想起了又舍不得穿，就变成压箱底的家当。

他穿戴整齐凑到镜前观察自己，嗯，这双小眼睛依然明亮，尖下颏儿更尖了。透过眼镜片发现上衣有些皱褶，立即脱下来平铺床上，端起牙缸子噗噗喷水，润湿后双手抚平皱褶说，当代断裂力学从发现微观缺陷开始，这些皱褶就是。

他在藤条箱里找到两本外国小说《牛虻》和《斯巴达克斯》，这是牟燕和庞蕙赠送的，却忘了谁送的《牛虻》、谁送的《斯巴达克斯》。他窘迫地笑着说要是让她们签名就好了。

他走出校门乘坐公交车，一路手捧英文原版书啃读着。公交车驶进市区后，乘客渐渐多起来。他身旁站着的老大爷朗声说，小伙子我看你是建设四化人才，那就别给我让座了。

他抬头望着老大爷表情诚恳地说，现在我还不是建设四化人才，我刻苦读书争取早日成才……

车里不知哪个乘客说，小伙子一根筋啊？既然还没成才那就赶快让座吧！

他连忙起身让座，并解释说，即便我是建设四个现代化的人才也要给老年人让座，刚才我专心看书呢。

老大爷把座位让给身旁老大娘，说，你腿脚不好快坐下吧。老大娘心安理得落座。不知哪个乘客赞美说，这才是老年爱情啊。李璞听了有些恍然，敢情彼此让座就是老年爱情。如此说来爱情挺简单的。

下了公交车，他还在思索老年爱情的概念，不知不觉就走进了熙华园餐厅。

一个圆脸女服务员迎上前说，同志！我们午餐结束了，您要是吃下午茶可以去杏花村酒楼。

李璞扭脸看到大堂座钟显示下午三点二十五分，连连叹息表示看错时间提前到达了，于是摘下眼镜又重新戴上说，我是来吃晚饭的。圆脸女服务员认出了他。原来又是你啊？今晚不会饿着肚子耗到我们餐厅打烊了吧？

李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今晚是我请别人吃饭，不会拖到打烊的。可是我不懂菜谱，请你帮我点菜好不好？

他这副求援的表情，逗得圆脸女服务员也笑了。一看你就是个知识分子，平时光知道读书学习，连天冷天热都忘了。

他当然意识不到身穿这套纯毛华达呢衣服有些热了，就抬手擦汗。

你们晚餐总共几个人？圆脸女服务员麻利地替他点了四菜一汤，包括西芹百合和小蘑菇羹，这是双人款的规模。

他受到几分感动询问对方贵姓，这表情好像要给熙华园餐厅送感谢信。圆脸女服务员毫不扭捏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朱水竹”，然后便扭身离开了。

时间还早，他取出英文版科技杂志《热力学》，弓身埋头读起来。字里行间的时光便凝固了，一拨拨顾客走进大堂，他浑然不觉。这时候名叫朱水竹的圆脸女服务员走来小声说，你请的人又把你給撂了吧？六点多了还不见人影儿。

噢——李璞放下手里的书环视大堂问道，这可怎么办呢？我下午打电话打字室没人接听。

今天三八节，女职工放假半天！朱水竹快言快语道，你连这事儿都不知道呀？看来真成了书签儿……

就在这时，牟燕和庞蕙前脚跟后脚地走进了熙华园餐厅，她俩各自怀抱一摞书，好像在给新华书店搬家。他告诉朱水竹客人来了。朱水竹说她们也是读书人。

庞蕙身穿束腰式麻纱连衣裙，显得柔美曼妙。她把怀抱的书放到餐椅上说，我在新华书店遇到牟燕，两人就比赛买书呗。我买到去年出版的《公司法全书》，我特意选了精装本的！

你在夜大学法律呢。李璞望着剪了短发的庞蕙好像打量着陌生人。

牟燕身穿蓝地白花中式布襻小袄，梳着两条发辫，一条搭在胸前，一条甩在背后，崭新的学生蓝裤子。这装束不像村姑反而像女学生。她买了《中国经济发展道路》上下册，沉甸甸赛过两块长城砖。李璞问牟燕怎么买了这么多经济类书。牟燕微笑着说在读电大经济学专业。

他努力辨识着面前的两位女子，唯恐自己弄错什么。这时候大家安静下来，庞蕙低头翻阅《公司法全书》，牟燕主动打破沉闷，请教李璞固体力学是门什么学问。

李璞精神抖擞起来说，工程力学归属物理学范畴，分为理论力学和材料力学，材料力学分为金属材料和非金属材料。我研究金属材料力学，对断裂力学特别感兴趣。

看到同时请了两位女客，女服务员朱水竹有些意外，小声对李璞说应当增添两个菜。他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片刻间女服务员朱水竹端来松鼠鳜鱼说，你们这道菜要趁热吃，放凉了就不酥了。

咱们仨人吃饭就有力学！李璞不理睬朱水竹和松鱼鳜鱼，随即进入深奥的物理王国说，就理论力学而言这张餐桌目前处于临界平衡状态。假如你从左向右施一个力，那么餐桌必然向右翻转，因为临界平衡被打破，合力不等于零。

噢，合力等于零就平衡了。庞蕙好奇地问道，比如我和牟燕共同在打字室里工作，也是合力等于零吗？

当然啦，你俩处于平衡状态，合力肯定等于零。一旦合力不等于零，你们两人就飞起来啦！

朱水竹又端来西芹百合，说，你们怎么还不动筷子？这松鼠鳜鱼要趁热吃的。

李璞总算响应朱水竹号召伸出筷子说，以后有时间再谈力学问题吧。我先跟你们讲讲我的恩师林雅兰，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参加革命工作，是位进城干部，至今单身未婚，把爱都给了我们这些学生，尤其对我特别关心和爱护……李璞详细介绍林妈事迹，使得牟燕和庞蕙沦为听众。

熙华园餐厅窗外夜幕降临，大街上车水马龙。杨玉站在大街边IC电话亭前，透过落地玻璃窗观察着三人的饭局。

一张四方餐桌，只见李璞滔滔不绝，庞蕙和牟燕不时低头翻阅书，这情景很像三个陌生人拼桌吃饭。

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端来鸡蛋炒饭，打量着低头看书的庞蕙和牟燕，感觉这俩女子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啃书本的，啃着书本就不饿了。

杨玉倚靠电话亭观察着三人饭局，发现事情起了变化。当初李璞引发两位姑娘展开竞争，好比点燃爱情导火索，通过竞争两位姑娘各自找到自我。她们从外表打扮到内在气质，从言谈举止到文化教养，天天努力完善自己，已经被评为两朵厂花，牟燕是清脆明朗型厂花，庞蕙是含蓄秀丽型厂花。李璞身为引发竞争的导火索，显然已经燃烧殆尽，打字室的故事跟他没有关系了。

杨玉好似忠诚的情报员，断定此时傅责同志仍在办公室，立即插好IC电话卡拨通了电话。傅责同志我向您报告，李璞在熙华园餐厅请庞蕙和牟燕吃晚饭，我躲在大街窗外观察，有了重大发现。

你躲在大街窗外观察？电话里的傅责惊讶地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关心他，杨玉同志你究竟为什么呢？

您问我究竟为什么……电话里杨玉沉默片刻，然后呼吸急促地说，因为、因为您这样关心李璞，所以、所以我就这样关心李璞了。

噢，原来是这样的，那么谢谢杨玉同志，你辛苦了。

这句话显然鼓舞了杨玉，她冲电话里大声说，傅责同志您能够理解我的心思，无论多么辛苦我都满足了。

杨玉说罢挂断电话望着餐厅里的李璞。你啊你，性格寡淡兴趣单调，善解物理原理却不善解人意，你怎么能对姑娘产生吸引力呢？既然傅责同志特别关心你，我也会继续帮助你的。

这时三人饭局结束了，曾经引发竞争导火索的李璞依次跟牟燕和庞蕙握手道别。两位姑娘抱起各自心仪的书，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李璞稳步踱到大堂银台前，摘下眼镜重新戴上，认真阅读晚餐账单，然后掏出人造革钱夹结账。

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暗暗发笑，从来没见这种书呆子搞对象，同时请来两位姑娘吃饭，结果弄得谁都不待见他。

朱水竹所说的“待见”是太原方言喜欢的意思。此时，不受两位姑娘待见的李璞，顺利完成傅责同志下达的请客吃饭任务，手里拎着打包餐盒走到熙华园餐厅大门口，朱水竹热情送客说欢迎下次光临。

對啦！过几天我还要在你们这里请人吃饭。李璞抬手拍着额头说，到时候还要请你帮我点菜啊。

你要是想搞对象的话，就要单独请女同志吃饭，不要搞得跟班组聚餐似的。朱水竹忍耐不住说出这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呆头呆脑？李璞虚心地问道。

朱水竹笑着点头说，你能这样问我就说明你不呆，你呆也考不上研究生啊。

九

北方电机厂午休时分，人事科科长杨玉打电话唤来庞蕙和牟燕，说是谈谈心。

牟燕和庞蕙按时来了。杨玉不由得站起身来，神情痴迷地打量着她们。这两位姑娘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年轻真好啊，年轻真好啊。杨玉反复说着这句话，似乎内心颇有感慨。牟燕主动宽慰说，您年轻时候很漂亮的！现在还能看出您当年的风采。

我年轻时心性太高，过于执拗自己，比不得你们赶上了好时代。杨玉端起暖瓶给她们沏茶，仍然强调是小袋装红茶。

庞蕙关切地问道，杨科长您好像有心事？我们诚心愿意帮助您的，当然不能涉及您的隐私。

我有什么隐私呢？杨玉明显矛盾地说，谁都有不愿吐露的心事，有的终生埋藏心底。

牟燕接过话题说，这是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说是不愿吐露，其实都要倾诉的。

杨玉瞪大眼睛盯着牟燕，不相信这话从她嘴里说出，转而瞅着庞蕙，神情再度痴迷地说，你们多好啊，你们多好啊，越来越有文化素质，越来越有思想水平，越来越有分析能力，越来越有生活见解……

庞蕙安慰说，我们不能深刻理解您的感受，可是未来生活只能依靠自己创造的。

杨玉转回现实生活说，起先你们打字室出现竞争苗头，这毕竟跟李璞有关，厂里传闻他是傅责失散多年的儿子，好像家有靠山。不过他通过自身努力考上了研究生，发奋图强的精神还是很好的。

牟燕道出内心想法，您热心给李璞张罗对象选择女友，那执着的劲头胜过亲妈，我真揣摸不透您的心思。

你也看出我非常执着吧？身为女人对工作事业可以执着，可是如果对情感生活执着起来，那会很辛苦的。身材丰腴的杨玉扭转话题说，你们努力吧，一个是咱们厂经济师的前程，一个是咱们厂法律顾问的人才，将来打字室会飞出两只金凤凰的。

牟燕和庞蕙同声道谢，告辞走了。杨玉看到那杯红茶凉了，情绪突然失控，强忍泪水说，我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傍晚时分下班铃声响起。杨玉拨通傅责办公室电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傅责以为工厂出了什么事故，安慰杨玉有话慢慢讲。

我想到您办公室跟您面谈……杨玉终于说出这句话。

哦，你有什么急事吗？今晚我有约会马上就要出发。傅责略含歉意地说，你可以在电话里讲吗？

既然您不肯面谈……杨玉有些委屈地说，我觉得李璞是学术型人才，他追求事业用心很专，可能会像您这样今生选择独身生活的。

你说什么？傅责提高音量说，这真是莫名其妙，你怎么会认为我今生选择独身生活呢？杨玉同志，我坦率地告诉你，我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生活，这谈不到独身不独身！

傅责意识到失态，啪地挂断电话，拉开办公桌抽屉找出香烟，然后点燃猛吸两口，呛得咳嗽起来。

唉！我怎么对杨玉说出这种话呢？真是成何体统！厅级干部傅责竭力平复着情绪，苦笑。

杨玉认为我终生选择独身生活，这句话让我失去控制，看来我心理太脆弱了。傅责这样反省着，打开办公室衣柜取出黑色薄呢大衣。这件大衣每逢重大活动才会派上用场，今晚李璞安排的聚餐就属于重大活动。

私事不用公车，只有那晚喝高了派车接李璞来到家里，属于破例了。傅责身披黑色薄呢大衣出了大楼，稳步沿着街边行走，心头有股莫名的激动。天色黑下来了，一辆出租车驶到路边停稳，有乘客推门下车。下车的女士头戴浅驼色圆檐帽，抬头四处张望着。

有劳这位同志，请问这是什么地方？这位女士胳膊弯儿里搭着件浅灰色法兰绒大衣，普通话里残存着江浙口音。

如今社会上很少称呼同志，只有少数人保持着传统习惯。

傅责环视附近街区景观，告诉对方这里叫西花苑，前面是东花苑。这位女士听罢无奈地说，这是出租车师傅听错地址，他把我放在这里了。

这样您只能再叫辆出租车了。傅责说着走上过街天桥，下意识回头望去，那件浅灰色法兰绒大衣已经穿到女士身上。他想起这种大衣属于苏联款式曾经广为流行。如今年轻人不会知道的。

不知为什么很想吸烟。以前想吸烟是因为情绪乱，此时心态稍显激动，同样想起香烟。心里想着香烟来到熙华园餐厅，他推开旋转玻璃门走了进去。圆脸女服务员满面笑容，说了声欢迎光临。这时李璞快步迎上去，真好啊！没想到你们两位老同学同时到达！

我哪里有什么老同学同时到达？傅责转身看到那位头戴浅驼色圆檐帽身穿浅灰色法兰绒大衣的女士走了进来，不由得愣住了。

林书记！林妈！李璞扑上前要跟这位女士拥抱。被他称作林妈的女士躲闪着说你真像个大孩子。

傅责难以确信眼前这位女士就是被李璞称为林妈的林雅兰。当年在华北联合大学读书，黄昏时分女生们跑到小河边洗衣服，他悄悄攀爬坡上望着夕阳里的林雅兰，那是最美的人物剪影，令他内心荡起情感涟漪。他多次鼓起勇气去政治学院课堂做旁听生，然而只能望着林雅兰的背影。这种暗恋滋味苦涩而甜美，他坚信林雅兰会感受到有双执着而深情的眼睛，一直在暗暗注视着她。

时光宛若小河流水，那情感湖水荡起的涟漪随着时光推移，好似淡化得没了踪影。然而心海的涟漪不会消散，环环甜蜜套着圈圈苦涩，这就是持续多年的单相思……

圆脸女服务员引领他们走进临窗餐位落座，大声问李璞用什么酒水。李璞兴高采烈，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当然要喝酒的。

圆脸女服务员推荐两款红酒。李璞当然请两位长者选择。林雅兰颇为礼貌地说，我不懂红酒，请这位同志酌定吧。

您說这位同志？李璞看了看傅责又瞅了瞅林雅兰，之后试探着说，林妈！他是傅责同志，您不认识啦？

林雅兰被说得有些尴尬，脸颊竟然升起两朵红晕说，真不好意思，请问您在什么单位工作？我们参加某个会议时可能见过面吧。

多少年过去了，久经革命斗争考验的党政干部傅责同志，依然不能做到跟内心偶像目光相对，借故望着餐厅窗外街景说，我叫傅责，在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局工作。

李璞摘下眼镜重新戴上说，林妈！您果真不认识傅责同志？他是华北联大文艺学院的，你们是同学啊！

林雅兰双手合拢表示歉意说，今天我真是丢丑了，那时我印象模糊，你们文艺学院跟我们政治学院距离很远吧？

傅责似乎解脱了，勇敢地抬头望着林雅兰说，其实距离很近。春天刮大风你们晾的衣服吹到我们教室门外，有几次都是我给你们送过去的。

哦！林雅兰似乎打开了记忆闸门，连连点头说那地方春天经常刮风的。

圆脸女服务员走马灯似的上菜，冲淡了餐桌的尴尬气氛。林雅兰望着几盘菜肴说，小李你很会点菜，读研究生读出综合素质了。

李璞并不掩人之美，指着圆脸女服务员说，我哪有什么综合素质，我是请朱水竹同志帮我点的菜。

傅责和林雅兰同时注视着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快人快语道，研究生读书有学问，但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林雅兰优雅地说，小李出身农村，不会五谷不分的。

傅责心理脱敏了，极其稳重地补充说，小李在工厂锻炼两年，经常下车间跑材料，也不是四体不勤的。

李璞明显受到两位长辈鼓舞，兴奋地站起身挥舞着双手说，林妈！今天既是我给您接风，也是你们老同学见面，我还想借这机会拜您为义母，也就是我们农村所说的干妈！

林雅兰连连摆手说，咱们高等学府不要搞民间那套习俗，你还是别这样，好不好啦？

您不同意，我很失望。李璞吐了吐舌头，并没有表现出切肤的痛感。林雅兰望着李璞说，你读研了还像本科那时候一样，简单朴实，真诚可爱。

傅责同样感受到李璞的单纯，有着浓重的书呆子气质。既然走出了多年单恋形成的泥淖，他起身端杯敬酒说，林雅兰同志，我在北方电机厂工作时是李璞的领导，李璞读本科时是您的学生，如今他读研还是您的学生，承蒙您多年关心爱护，我借这杯酒对您表示诚挚的谢意！

傅责与林雅兰碰杯目光瞬间对视，他切实感到这是位陌生的女士。这种强烈的陌生感使他从历史深处解脱出来，曾经多年思恋的林雅兰只是青春岁月虚构的偶像而已，这个人物并不真实存在。想起当年华北联大文艺学院老师说过的话：我们以心灵虚构了人物的真实。然而这个所谓的真实人物只能活在我们心灵深处。

林雅兰碰杯时说了句英语“弃斯”。他喝了真实可信的阿根廷原产红酒，从容不迫地对林雅兰说，那个出租车司机把熙华园听作西花苑，因此让您提前下了车，看来这个世界有时充满误会。林雅兰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都怪我的南方口音，不过我家乡喜欢喝绍兴老酒的。

是的，你们绍兴老酒醉人非常厉害，有人一醉难醒，可是只要醒来便头脑异常清醒，对生活有他全新的认识。傅责评论着绍兴老酒，感觉身心通泰轻松自如。

晚间聚餐结束了，傅责走近衣架给林雅兰取下大衣，颇有绅士风度。林雅兰似乎想起了一些华北联大的往事，问那时文艺学院的院长是不是刘重。傅责望着餐厅吊灯思索片刻，说，时间太久我记不起来了。

站在熙华园餐厅大门外，李璞给林雅兰叫来出租车。林雅兰与傅责握手道别，坐车走了。李璞望着远去的出租车问道，我进厂报到就受到您格外关照，那是因为华北联大的情结吧？

傅责点点头说，是啊，那时我患有华北联大综合征，沉浸其间不能自拔。说着突然伸手扳住李璞肩膀问道，林雅兰同志完全不记得我，你不会怀疑我虚构华北联大履历吧？

李璞坚定地摇头说，我不光不认为您虚构华北联大履历，我还认为您是内心特别真实的人。

谢谢你安排这顿特殊晚餐，让我从记忆深处走了出来。傅责紧紧握住李璞的手说，北方电机厂风传你是我不敢相认的儿子，你却没有利用这种舆论顺势而上，更没有给我添任何麻烦。

我原本不是您的儿子，干吗非要弄假成真呢？这辈子孤儿命运，干啥非要寻找靠山呢？

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拎着打包餐盒追了出来。李研究生！这么多菜品不要浪费，粒粒皆辛苦嘛。

傅责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小李你看，咱俩都没有想到打包餐盒，这就是我们普通的生活。

李璞手里拎着餐盒陪同傅责同志朝前走去。傅责停住脚步问道，杨玉科长格外关心你的恋爱问题，她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您关心我的恋爱问题，杨玉科长就关心我的恋爱问题，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逻辑关系。李璞以研究生的思维分析道。

傅责打量着李璞说，明年研究生毕业，我安排你到省科委工作吧，这样你会很有前途的。

性情寡淡的李璞突然动了感情说，您多年独身生活，其实挺孤单的，我觉得您应该有个儿子的。

傅责愣了愣，起身快步朝前走去。李璞望着远去的背影说，反正我没爹没妈是孤儿，还不如相信那些传闻是真的。

转天上午，李璞兴冲冲拨通北方电机厂人事科办公室电话，接电话的竟然是牟燕，她解释说借调人事科帮忙整理档案，不在打字室了。

这样那打字技艺荒废了，多可惜。李璞没头没脑地表示遗憾。

电话里的牟燕潇洒地笑了，我又不是武林中人，技艺荒废了就荒废了吧，你不会希望我永远做打字员吧。

李璞没有听出牟燕的调侃，连声嗯嗯，说，我忘了你在读电大经济专业，将来要做工厂经济师的。

牟燕把电话递给杨玉科长说，李璞有事找您，他怎么还这样单纯？

电话里换成杨玉的声音，小李我开会刚回来，你在准备毕业论文吧？我听傅责同志说给你安排好了……

我正要跟你谈谈这件事情！李璞举着听筒大声说道，傅责同志单身生活多年，身为厅级干部挺孤单的，干脆我就做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吧，或者说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这样他就有亲人了。

什么！小李你真是这样想的？电话里杨玉激动不已，声音颤抖地说，你这样说太好啦，你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

如果您不反对，我就认您做干妈吧。反正林雅兰书记不搞这套民间习俗……

电话里没了声音，之后李璞听到对方啪地挂掉电话。

莫非我又做错了什么？在读研究生李璞认真反思着。

十

李璞准备研究生毕业论文，几乎达到忘我状态，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只有外界打来电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肉身存在。近来电话确实少了，杨玉科长和傅责同志好像有意不打扰他。

工业大学研究生宿舍传达室换了新管理员，中年妇女嗓音高亢：303下楼来取东西！李璞首次听到不是下楼接电话而是下楼取东西的呼唤。

这只圆形塑料餐盒贴着标签“宅急送”。改革开放经济发展，这是省城引进的首家中日合资速递公司，承诺本城业务三小时内送达。他打开塑料餐盒看到烘焙类圆形物体，说了声碳水化合物，却引起传达室管理员的惊奇。

锅盔！这是锅盔啊。管理员快人快语说，你是陕西人吧？这是家乡风味啊。

李璞说我不是陕西人。这是谁寄给我的呢？想起傅责同志是陕西人，但是他不会给我寄锅盔的。傅责同志不会给我寄锅盔，不等于我不能送锅盔给他。这样想着，李璞好似小学生发现宇宙真理，立即拨打傅责同志办公室电话。

一个女声接电话说这是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局接待室，告诉他不能直接跟傅责局长通话，若有事情可以留言转告。

今后不能直接跟傅责同志通话了，他感到非常意外，一下子傅责同志变得遥远了，心情沮丧挂断电话，双手捧起贴有“宅急送”标签的圆形塑料餐盒，怏怏上楼去了。

今后不能直接跟您通话了。那么您应该把您的直线电话号码告诉我，否则我怎么做您失散多年的儿子呢？这真是岂有此理。当然可能省委厅级干部办公电话加密了，难道您跟我之间也加密了吗？这真是不可思議。如今北方电机厂还在风传我是您失散多年的儿子，咱俩反而失去联系……

李璞走进宿舍房间，难以控制失落的情绪。他自幼孤单没有亲情关爱，多年形成寡淡冷漠的性情。此时仿佛冰山融化，切实感受到人间亲情的不可或缺。

他推开窗子充满孩子气地说，傅责同志我希望您马上拆除这道无形的障碍！主动把您的直线电话号码告诉我。

傍晚时分情绪趋于平复。他不愧读了两年研究生，已经在逻辑思维框架里建立了自我纠错机制，能够及时反思自己：今天我是不是有些恼羞成怒？

他从圆形塑料餐盒的快递标签看到寄件地址写着“本市”二字，这当然无法判断何人所为。暂且不论锅盔来源哪里，他找出水果刀把厚厚的锅盔切成小块儿，放进嘴里使劲咀嚼起来。

这种质地硬实的面食真是好吃。李璞天马行空浮想联翩，勾勒着制作这种锅盔的工艺流程：搅拌机和面，剪板机切胚，压力机制型，送进高频窑炉烘烤，由滚动式炉排送出，一只只金黄香脆的锅盔做成了……

他思绪飞回北方电机厂：龙门铇床、万能铣床、立式镗床、摇臂钻床……一旦它们开动起来，宛若钢铁巨人放声合唱。他出身农村，然而璞玉被工业雕琢成形，自己的生命跟工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了她的儿子。

他发现圆形塑料餐盒里有张纸条，一行小字写着“你在省城常吃米饭容易反酸，吃面食养胃”。他受到无名者的感动，把这张小纸展平夹在英文版《热力学》里。

临近研究生论文答辩，他又收到“宅急送”速递来的锅盔。相同的餐盒相同的锅盔相同的纸条相同的文字。李璞感到这座城市里有双眼睛关注着自己，这会不会是牟燕或庞蕙呢？可是我从未跟她们产生情感交集。祝愿她们工作顺利生活幸福吧。

索性不再猜测和推断，寄送锅盔的人迟早会出现的。他决定把新鲜锅盔送给林雅兰书记，请南方人尝尝北方面食。

李璞快步走进林雅兰书记办公室。她满面慈爱打量他，说比去年胖了。他递上圆形塑料餐盒说这是北方有名的面食，好多人喜欢吃。

林雅兰连忙伸手接过，小李真是太好啦！锅盔这东西保质期很长，我要带到墨尔本去。

您又要出国啊？李璞有些意外。林雅兰叹了口气说，我忘了澳洲严格禁止外来食物入境，可惜这家乡锅盔他是吃不到了。

您说的他是谁呀？李璞看到两只硕大皮箱蹲在办公室角落里，透露出主人即将远行的信息。

林雅兰书记有些羞怯地说，老单跟我青梅竹马，中学是同窗。上次我出国顺便探望他，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没想到我俩都保持少年时代的童真，恍惚置身当年竹林里、小溪旁、田埂上，还有背对大树朗读课文……仿佛时光从来不曾流逝，已经默契多年，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俩还是认真讨论了几次，最终认定这既是情感的体现也是理性的结果，就决定共同生活了。

李璞难以想象这场以青梅竹马开始，因改革开放终成眷属的情感，如今迎来老树新花。他有些激动地说，您这桩婚姻引起我的思考，可能我真的不懂爱情！

林雅兰并不认同李璞的自我剖析，她拥抱了自己的学生说，我认为不存在懂不懂爱情的问题，只存在我们对爱情的不同理解而已。你是走出农村的孤儿，经过工厂生活历练，你择偶的标准那是跟别人不同的。

李璞听了连连点头，感觉自己有些开窍。您说得对，我有自己特殊的经历，就会有自己特殊的选择。

你的导师荣教授曾经认为你是省委干部子弟，你的工厂仍然风传你是省委组织部领导的儿子，你的同事至今认为你是个书呆子，你知道我怎样认为你吗？你的孤苦身世使你缺乏情感滋润，你的青春成熟期心智受到损伤，这就使你迟迟难以长大，从农村来到大学读书像个大孩子，从大学分配到工厂像个书呆子……林雅兰有些动情地说，因此我格外关心你，希望你能够成长起来。这次你考回母校读研，渐渐令我改变对你的看法，我看到你开始长大了。

李璞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林书记我开始长大啦？以前我真的很稚气？

是的。自从你能够面对工厂传闻，甚至表示可以做傅责同志失散多年的儿子，说明你成长了;自从你能够接受两个打字员姑娘把你当作催化剂，甚至不介意她们对你不以为然，说明你成长了，难道你自己不觉得吗？

他意外受到表扬，又惊又喜错动双脚说，谢谢您多年关照我，我好好成长报答您吧。

星期五我离开中国去澳洲，以后你有了女朋友要及时告诉我，记着要把她的照片寄给我，看到照片我就放心了。

李璞觉得亲人要出国去到很远的地方，哭了。

哭吧，他们哭就像小孩子，你哭就是男子汉啦。林雅兰再次拥抱自己的学生说，今天看到你哭了，我特别高兴。

十一

厅级干部换了直线电话号码，傅责局长没有改变生活习惯，下班后还是滞留办公室里，有时候处理几宗公文，有时静心思考工作方面的问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期待下班后电话铃响起，打破办公室的宁静。可是电话机偏偏沉默着。

窗外下着细雨。拖到晚间六点钟，他起身穿好外套又脱下，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步。我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上级领导和单位下属，当然还有即将硕士毕业的李璞。每当想到李璞，内心便涌起几分成就感，这小伙子毕竟是我培养起来的。他跟省科委领导同志打过招呼，给李璞安排了位置。他希望自己传闻中的儿子将来能成为全省科技战线的领导干部。

这样想着，他脱下外套重新坐到办公桌前。今天不会有人打电话来的。他起身离开办公桌准备回家。

这时候电话机叫唤起来，他转身抓起听筒，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傅责同志您好吗？

他不吭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好不好。不知道自己好不好，当然无法回答对方。

傅责同志您在听吗？杨玉焦急地问道。这时他回答了，我在听呢。

电话里杨玉长长呼口气说，我给您写了封信，我给您写的信已经寄出，我想您很快就会收到的。

傅责顿时紧张起来。杨玉同志，既然给我写了信，你能够简明扼要概括这封信的主旨吗？

您要求我简明扼要？而且概括这封信的主旨……電话里杨玉有些为难地说，有些事情很难简明扼要，而且我不知怎样概括这封信的主旨。

是啊，有些事情确实很难简明扼要，你可以尝试着概括嘛，比如这封信的主题思想是什么？厅级干部傅责手心出汗了，好像害怕失去什么。

那么我就尝试概括一下，我这封信的主题思想是说，傅责同志您是我生命里遇到的非常重要的人。

听到电话里杨玉这样概括，傅责紧紧握住听筒，说不出话来。

杨玉关切地问道，傅责同志您怎么啦？

我期待阅读你的来信！傅责突然大声说道。

电话那端杨玉啪地挂断了。傅责轻轻放下听筒，找出手绢擦着汗水说，今天杨玉很紧张，今天她把我弄得更紧张。

接过这通电话，他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起身准备离开办公室，一瞬间电话铃又响了，他以为是杨玉再度打来，立即奔向办公桌。

我是北方电机厂牟燕，老领导您还记得我吧？我有件事情求您帮助，我想调到省妇联工作……电话语言高度凝练，好像念诵提纲。

我记得你在攻读电大经济专业，今后企业改革实行现代企业制度，工厂需要你这种人才的。傅责毫无大领导架子，态度和蔼可亲。

当年跟李秀玲大姐学习打字，我就盼望像她那样调到省委大院工作。人同此心嘛，我想您也会安排李璞到省委机关工作的。

傅责有些费解地问道，我给李璞安排工作跟你要求调离工厂，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们都是年轻人，还是愿意成为同事的。我听说李璞承认他是您失散多年的儿子？

傅责猛然明白了。社会生活发生巨变，人们纷纷调整价值观念，当初的模范青年牟燕也是这样吧。于是他谨慎问道，你这几年专心学习，一直没交男朋友吧？

其实我还是心有所属的。电话里牟燕流露出羞涩说，只是不知道李璞交没交女朋友？

我也不知道李璞交没交女朋友，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想离开工厂调到省委机关工作，这种事情要依照有关人事管理规定办理，具体事宜你询问杨玉科长吧，她多年从事这方面工作，很专业的。

电话里停顿了几秒钟，之后听到牟燕说，谢谢您指点，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放下电话，傅责轻轻叹了口气。北方电机厂传闻再起，这次舆论居然确认李璞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于是这个儿子的身价被重新发现，就像股票那样骤然拉升了。

难道我真要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吗？傅责这样问自己。

第二天下午，省委组织部收发室小干事给傅责局长送来十几件信函。他从这堆公务信函里找到北方电机厂专用信封，右下角手写“杨缄”二字，立即放进抽屉里。这个动作很像如获至宝而秘不示人。

下班了，大楼里渐渐安静下来。他起身踱步，心头萌生儿时猜彩般的念头，杨玉说我是她生命里遇到的非常重要的人。那么她这封信里还会说什么呢？

坐到办公桌前取出信封，小心翼翼剪开抻出信瓤，他以为杨玉有好多话要讲，却只有一页信笺。

这封信居然没有抬头称谓，更像是即兴留言。这令傅责感到意外，于是瞪大眼睛认真阅读。

您好！自从做了您的下属，我渐渐对您产生兴趣，此前我没对其他男人产生过兴趣。今天我要表达我对您的认识，您是个难以完全成熟的人，您内心留存着别人难以察觉的孩子气，甚至自己都没有察觉。我认为您不适合担任党政领导职务，您适合做个文艺理论研究者，那样您会很有成就的。

我喜欢身上有孩子气的成年男子，这样我会获得爱他疼他照顾他的成就感，我独身至今等待这人的出现。我真没想到这人是您，难免有些诚惶诚恐。我文化水平不高，中年身体发胖，是个极为普通的女人，您能接受我吗？

傅责双手捂脸，这封信便被浸湿了。他就这样呜咽着，好像停不下来。

我没有察觉自己的孩子气，也没有意识到我不适合担任党政领导干部，多年来我的清廉可能出自无趣，我的谦逊可能出自拘谨。杨玉这封信字字射中靶心，句句切进肌理，真没想到她如此聪慧深刻，即使中年发胖也绝非寻常女子。

这页信笺洇了，模糊地透出背面的字迹。他翻转页面果然看到两行字迹，字体很小显得有些怯意：抱歉，我有种怪异的直觉，您可能真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我不是有意刺探您的隐私，冒犯了。

傅责呼地起身，又猛然坐下，拉开抽屉寻找香烟，这表情好像沙漠里寻找水源。抽屉里没有香烟，他给自己沏了杯红茶，奋笔疾书给杨玉写信，一气呵成写满两页信笺。他落款后思绪翻涌，又及：杨玉同志，莫非李璞真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我渴望得到定论。

多少年没写私人信函了，他内心颇为感慨。写好信封装进信笺，他不愿当作邮资总付的公务邮件，打开抽屉找出集邮册子特意选了向阳花图案的四分钱面值邮票，粘牢信封放进手提包，穿戴整齐走出办公室。他要亲手把这份信函投进路旁邮筒，毕竟这是人生情书的首日封。

他望着深绿色邮筒，不好意思地笑了。杨玉目光委實锐利。他意识到自己生活的残缺。平日里上班下班车接车送，他成为大街的陌生人。此时沿着林荫道行走，他承认当年投身革命应当做个文艺理论工作者。这样想着他觉得杨玉挺可爱的。

拐上东边大街，身后有女声叫他“老领导”，他转身站定望着这个推自行车的姑娘。

我是北方电机厂的庞蕙啊。当年就是您让李璞给我家送缝纫机购买证的。您还记得我吧？

高大的路灯被树冠枝叶遮挡，投下细碎光斑洒满地面。傅责和颜悦色地说我当然记得你。庞蕙受到老领导激励，情绪高涨起来，推了推自行车说，今晚遇到您真是天意，干脆我现在告诉您吧，我要跟您失散多年的儿子谈恋爱啦！

噢。傅责听罢有些冷淡地说，你们年轻人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这种事情不用跟我打招呼的。

庞蕙惊诧地望着老领导的背影，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

傅责大步走开，给杨玉寄出信函的喜悦心情被路遇庞蕙冲散了。这些天北方电机厂风传李璞是我亲生儿子，马上有人闻风而动。先是牟燕打来电话请求帮助调动工作，声称今后愿意跟李璞成为同事。现在庞蕙公然表示要跟李璞交朋友搞对象。当初这两位姑娘对李璞不以为然，如今又热衷起来，李璞真的坐了过山车。

拐进小街，心情渐渐平稳。年轻人就是变化大，无论牟燕还是庞蕙，李璞愿意接受谁就接受谁，我不过多干涉就是了。

经过晚间小卖部，他临时决定打电话给李璞。工业大学研究生宿舍的管理员很不耐烦，他耐心解释自己是李璞的家长，随即听到管理员扯起嗓子高呼“303接旨！这次不是锅盔。”

他不会跟李璞提及牟燕和庞蕙的动态，那两位姑娘会主动联系“傅责同志失散多年的儿子”。听到李璞气喘吁吁跑来接电话，他先询问研究生毕业论文准备得怎么样。李璞脱口说出论文题目《以断裂力学理论阐述涡轮叶片微观缺陷问题》，信心十足的势头。

你星期天来家里吃饭吧，上午就过来。傅责不觉间进入准父亲角色。

星、期、天、来、家、里、吃、饭……李璞字斟句酌思索着说，噢，我明白啦！星期天上午去您家里是吧？

是的。我忘了有谁说过你喜欢酸辣汤。傅责说着挂断电话，掏出钱夹交了电话费，还买了香烟和火柴。

小卖部老头儿说，我看出您有领导干部的气派，啪地先挂断电话。

傅责认为自己没有官僚主义习气，竟然张嘴辩解说，我跟我儿子通电话还不能先挂断啊？

他朝着回家方向走去，再次想起杨玉。我好歹是个国家干部，跟小卖部老头儿较什么劲呢，这就是杨玉所说的孩子气吧？

走到街角花园处他停住脚步，掏出香烟，划亮火柴，点燃“大前门”吸了起来。今晚我彻底享受享受孩子气，你们看看哪有在马路边抽烟的厅级干部！

他吸完香烟，抬头望着满天星星说，那就这样吧，这辈子我做不成文艺理论工作者了。

十二

星期天李璞睡过了头，睁眼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多了。他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匆匆下楼。不料，被宿舍管理员喊住，你的锅盔又来了。

这次的锅盔包装更为精美，红色塑料餐盒显得喜气洋洋。这当作礼品送给傅责同志，实在恰如其分。

李璞改变乘坐公交车的计划，打车直接到达傅责同志居住的小区大门前，被身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他摇下车窗说以前可以自由进出的。保安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要求他报出业主楼号。李璞的数字记忆能力很强，就顺利通过了。

李璞叩响傅责同志家门，跑来开门的是杨玉科长，这令他又惊又喜。她满面微笑压低声音说，他给省科委主任打电话呢，具体落实你研究生毕业的去向。如今建立青年干部第三梯队，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李璞望着这位家庭主妇，恍然感觉记错楼号走进了杨玉家里。这时傅责同志身穿睡袍走出卧室，抬头看到李璞，立即折返回去。

杨玉趁机给李璞沏了杯小袋装红茶说，厂里又在风传你的身世，牟燕跟你联系了吧？

李璞怀里抱着红色塑料餐盒说，牟燕？没有啊。

她特别关心你研究生毕业的去向，打听是省科委还是省委工业工委。

李璞迷惑地问道，我研究生毕业去向跟她有关系吗？

杨玉表情神秘地说，她认定你就是老傅失散多年的儿子呗，又积极主动了。

傅责同志换了便装走出卧室，满脸郑重地说道，小李啊，我和杨玉同志开始交往了，所以请你来家里吃顿开机饭。

杨玉咯咯笑起来，开机饭？这又不是拍摄电视剧！

太好啦！李璞递上红色塑料餐盒说，人生就是好多部电视连续剧组成的，祝贺你们的新剧开机。

杨玉抢先接过餐盒，迅速打开，叫道，老傅啊，这是锅盔哟！你家乡的面食……

傅责同志端详着金黄厚重的锅盔，眼睛里噙着泪水说，今天真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好多年没有吃到锅盔了……

杨玉与李璞面面相觑，不知傅责同志为何情难自禁。杨玉递过手帕说，老傅，你有心事就讲吧，我什么都能接受！

我确实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傅责拭去泪水说。

什么？杨玉凑上前去仔细打量着她的老傅，然后扭脸查看李璞，这么说真是种瓜得瓜啦？

当年我难以违背父母意志，吹吹打打进了洞房，第三天半夜逃婚出来，怀里掖着半块锅盔参加革命工作，后来自己改名傅责被保送华北联大学习了……

我前天特意打电话询问家乡县委组织部，他们紧急寻访当地几位老者，都说那女子生下男婴患产后风死了，后来我的父母闹饥荒去世了。我多年不知这般实情，也就没有负罪感，反而笼罩在华北联大单相思的阴影里……

杨玉嘤嘤哭了起来，老傅，等于你也是个孤儿啊！

傅责同志，您那失散多年的儿子，他如今在哪里呢？李璞起身问道。

傅责摇摇头说，即便他知道我是生身之父，可能也不肯前来相认。他长大成人难免怨恨我抛弃了他们母子。

杨玉安慰说，你多年不知实情，这怎么能算是抛弃呢？再者說今后只要父子相认，你会竭尽全力弥补这份亲情。

李璞以研究生的理性说道，今天您敢于说出内心隐私，就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反而不应该悲伤。

傅责毕竟有着厅级干部的思想水平，他同意李璞的观点说，是啊，真正的悲伤是我们不知反省。既然真相近在咫尺了，就让我们共同期待吧。

杨玉兴奋地说，中午啦，我们出去吃饭吧！熙华园餐厅我预订了。

小李给我拿来家乡面食，锅盔搭配红烧肉很好吃的。傅责情绪很快就好转了，上次我喝绍兴老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后我改喝家乡老白干。

他们走进熙华园餐厅大堂，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看到李璞怀抱红色塑料餐盒，表情惊讶，你们来吃饭还自带干粮？

傅责摘了眼镜重新戴上说，我们是北方人，习惯家乡面食。

是啊，在省城常吃米饭容易反酸，吃面食养胃。朱水竹说罢看看傅责又看看李璞问道，你俩是父子吧？这容貌有些相像呢。

在省城常吃米饭容易反酸，吃面食养胃？李璞听到这句话感觉耳熟，努力回想着。

他俩不是父子，胜似父子！杨玉兴致高涨喜笑颜开。

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问道，李研究生，今天还用我帮助你点菜吗？

我来点菜！杨玉大包大揽，你们这儿有酸辣汤吧？

今天还是让我替李研究生点菜吧。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有些动情地说，我明天就调到友谊宾馆涉外餐厅工作了，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杨玉看着傅责，傅责看着杨玉，两人一头雾水的样子。

这两位领导你们不知道，当初李研生告诉我要学习外语，他说改革开放会有外宾来吃饭的。我悄悄报了英语函授班，一学就是两年。前些天报纸刊登启事，说友谊宾馆招聘涉外餐厅服务员。人往高处走嘛，我就报名应聘了。今天我要借这个机会，感谢李研究生给我指路！

傅责和杨玉连连拍手，对她应聘成功表示祝贺。

李璞起身望着朱水竹意味深长地说，我也要感谢你的爱心，在省城常吃米饭确实容易反酸，吃面食很养胃的。

我给你们沏茶吧。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并不搭話，拎起热水瓶跑去续水了。很快她拿着菜单回来，双手递给傅责，请您过目。杨玉接过来浏览着，建议增加荤菜四喜丸子。

朱水竹略显为难地说，通常婚宴才安排四喜丸子呢。

要得，要得。傅责说四喜丸子跟锅盔荤素搭配很好的。

李璞冒出孩子气说，好啊，荤素搭配，喝酒不醉。今天不喝老绍兴就喝老西凤吧。

李研究生你不要喝醉就是了。朱水竹说了句不属于服务员说的话。

杨玉心情特别喜庆，你们知道庞蕙的最新情况吧？她的远房表哥李东琪暗恋她多年，前些天终于表白了，庞蕙经过思考接受了，据说两人挺般配的。

李东琪是什么人？傅责低声询问杨玉。李璞率先答道，他是省科技情报站青年干部，我找他借过英文杂志，听口音也是北方人。

原来是这样啊。傅责脑海里闪现晚间路遇庞蕙的情景。路灯下，庞蕙推着自行车兴奋地说，她要跟我失散多年的儿子谈恋爱了，看来此言不虚。那么杨玉说庞蕙跟远房表哥李东琪谈了恋爱。如果按照形式逻辑推演，这个跟庞蕙谈恋爱的李东琪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啊……

杨玉碰了碰他胳膊说，老傅，咱们举杯预祝李璞毕业论文答辩成功！

他收回思绪仓皇举起酒杯问道，你近来没有见过庞蕙吧？

李璞说很久没有见过庞蕙，记得她在念夜大法律专业。

杨玉热心地说道，庞蕙跟李东琪是远房表亲，没有血缘关系，政府允许结婚的。

傅责不动声色，思索着，如此看来李东琪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且还对庞蕙说了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我在明处，他在暗处，却多年沉默不认我，这显然出自深深的怨恨。

他想到自己有个冷峻坚硬的陌生儿子，顿时紧张起来，不知如何面对。

你怎么啦老傅？杨玉关切地问道，你不想喝酒就多吃菜，这四喜丸子味道不错呢。

傅责果然不胜酒力，情绪瞬间失控道，李璞啊李璞，你要是我儿子多好啊！

朱水竹恰巧端来酸辣汤，及时插话说，我看你们特像父子！尤其那股子跟年龄不符的天真劲儿。

李璞察觉到傅责同志情绪异常，及时给饭局降速说，断裂力学研究金属或非金属内部微观缺陷，也要宏观看待事物的外部现象。

你说得对！微观结合宏观，就是人生观。傅责似乎有所清醒，抬头望着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说，你自学成才应聘外企，这就是从微观出发走向宏观世界！

我很高兴认识你们。朱水竹端着果盘说，这是餐厅经理送的，他看出您是个大干部。

大干部更有大烦恼啊。傅责自言自语。

杨玉即兴总结道，你被人家看出是大干部，这说明你表里如一，生活里没有什么假象。

傅责思考着这个评价，于是饭局顺利结束了。

几天之后，李璞迎来研究生毕业答辩，他的论文受到专家好评。转天下午收到快递邮件，外形类似生日蛋糕的包装盒，青色竹篾编织。宿舍管理员毁誉参半地说，难怪总有人寄吃的，敢情你是省委大干部的儿子。

他没有否认这个身份，毕竟内心确实很想做傅责的儿子，尽管这是不可能的。

返回宿舍房间，他小心翼翼打开竹篾礼盒，有股香甜气味先声夺人直冲鼻息。附有红纸写道：李研究生你好！这是我初到友谊宾馆的创意，使用小麦粉佐以黄油和牛奶以及蜜饯果肉，制成这款经过改良的锅盔，让它成为涉外餐厅的特色面食，取名“硬汉蛋糕”，为自助早餐增添小情趣。这是样品，寄去请你鉴定，常温保质期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李璞喜欢这只挑战外宾牙齿的“硬汉蛋糕”，满意地笑了。只是它体量过大难以独自享用。可巧约好傍晚去荣教授家里聆听教诲，这位导师反感铜臭厌恶庸俗，以“硬汉蛋糕”谢师不算有辱斯文。

走进导师家门，荣教授并未表扬学生的论文，却对这只“硬汉蛋糕”交口称赞，说这就叫洋为中用。李璞简单介绍朱水竹的情况，荣教授认为具有外语天赋的青年人不少，没有表现出来就被埋没了。

起初以为你是省委干部子弟，其实出身农家来自工厂，我就转变了看法。这两年读研你很有长进。听说你要到省科委任职，今后的道路自己选择吧。

俗话说种瓜得瓜，我即便种瓜得豆也算是收成。李璞请导师放心，自己坚持耕耘就是了。

你是大龄青年抓紧解决婚姻问题吧。他听罢给荣教授鞠了躬，说已经有了紧迫感。

谢过导师返回宿舍收拾行李，想起林雅兰书记远在澳洲，即将离开母校竟不知跟谁告别，不觉有些伤感。

听到宿舍楼下传达室高呼：“303接电话，快点儿！”他突然眼含泪水，今后很难再听到这么粗暴而亲切的喊叫了。

他快步下楼走进传达室接听电话，首先听到傅责同志的声音，小李啊，事情起了变化！庞蕙找到杨玉哭诉……

电话里换成杨玉的声音，庞蕙哭哭啼啼跟我说，李东琪向她求爱时，说自己是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局局长失散多年的儿子，两人就恋爱了。后来庞蕙让李东琪去省委拜见傅责，促成父子相认。李东琪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只好承认他不是傅责的儿子……

李璞急切地问道，咦！他起初为什么说自己是呢？

是啊！庞蕙同样这样质问李东琪，他说那是跟她开玩笑呢。杨玉义愤填膺地说，动不动就变成人家的儿子，你说这种事情能开玩笑吗？弄得我们老傅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好多天！

傅责同志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李璞表示不解。

电话里又换成傅责同志说，这个原因非常简单，突然有个陌生的小伙子成了我儿子，我不知如何应对，要是换个熟悉的小伙子就好啦。

李璞从未如此这般哈哈大笑说，我说傅责同志，怪不得杨玉科长说您有孩子气，这种事情不是去超市买东西，您可以挑选个熟悉的放进购物车里。

只要那个李东琪不是我儿子，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我恢复常态没事儿啦。電话里傅责语气平和，又变成那个举止稳健的厅级干部了。小李，你研究生毕业就去省科委报到吧，他们那边对你有安排的。

傅责同志，谢谢您多年对我的关心爱护，可是断裂力学研究内部微观缺陷，省科委那种地方太宏观了，我想另外选择。

哦……傅责说了句“你慎重考虑吧”便挂断了电话。

他谢绝傅责同志的好意，有些内疚。回想这些年得到贵人扶持，不论是傅责同志诚心安排工作，还是杨玉科长热心介绍对象，近乎爹娘般的情感。然而他还是要自己选择道路，比如运用断裂力学相关理论，争取解决北方电机厂涡轮叶片裂纹的难题，还比如要独立自主结交女朋友。

去学生食堂吃过晚饭，他返回宿舍继续收拾行李。从藤条箱里翻出《牛虻》和《斯巴达克斯》两册外国小说，还是分辨不出哪册是牟燕送的、哪册是庞蕙送的。他认为它们毕竟记载着那段青春时光，就收藏起来。

隐约听到传达室喊叫“303”，他心头倏地热了，感觉还在母校怀抱里，立即下楼接电话。

你好！明天我就离开学校去单位报到，以后别打这部电话了。

明天你报到是去省科委吗？那可是大机关哟。电话里女声说。

我不去省科委我去北方电机厂，那是个小单位。

你亚父不是在省委组织部当官嘛，怎么把你分配到工厂去啦？

我的天啊！李璞惊住了，他没想到朱水竹懂得使用“亚父”这个词汇。

老卞当了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天天盼望我回厂组织技术攻关，争取解决涡轮叶片裂纹的难题。

你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材料，这样下到基层挺好的。你去北方电机厂坐几路公交车？

应该是八路吧？不过站名早从红光医院改成北方电机厂了。今晚我要睡足了，明天精神抖擞进厂！

好吧！祝你好梦。朱水竹用英语说道。

大清早他扛起行李跟宿舍管理员道别，大步走到学校大门前，可巧遇到她。她微笑着说我送你去工厂报到。他没有表示反对，两人边走边聊朝着公交车站走去。她主动说起有关爱情婚姻的话题。他表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好比鱼找鱼虾找虾。突然意识到这种比喻过于通俗，他止住话语，转念想到像自己这种出身农村来自工厂的人，原本就是通俗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突然停住脚步问道。

我知道啊……他猛地醒来，睁眼看到满室阳光。我在梦里谈了场恋爱，这是母校的馈赠。

303！来了两辆吉普车找你，我看不像公安局逮人，是福不是祸，你快下楼来吧！

他感觉宿舍管理员换了个说相声的，让离别变成喜剧。李璞不敢怠慢，立即起床，穿好衣服没洗脸没刷牙，匆匆拖起行李就往楼下走。

研究生宿舍楼下停着两辆墨绿色吉普车。一辆车旁站着北方电机厂副厂长老卞，另一辆车旁站着牟燕和庞蕙。

李璞顿时蒙了，不知是时光倒流还是梦境重现，瞬间产生转身逃回303房间的念头。

老卞笑嘻嘻地说，上车吧，我的大硕士！我特意请来两位仙女迎接你。

我又不是董永！你让仙女来接我干吗？李璞神情紧张地说，朱水竹跟我约好了，今天她送我去厂里报到，老卞你把事情搞得这么隆重，完全打乱了我的部署。

你怎么还是浑身冒傻气呢？这次我还跟你住单身宿舍吧。老卞仍然笑嘻嘻。

我才不跟你住呢！李璞抻长脖子抬高视线望着学校大门，兴奋地说，她来啦！拖起行李就朝大门跑去。

老卞扭脸对牟燕和庞蕙说，李璞除去装了满脑子断裂力学，这两年啥变化也没有。

一辆吉普车的司机从车窗里抻出脑袋说，他要是没有这股子傻气，咱厂八抬大轿也请不动人家。

另一辆吉普车司机推门下车说，两年前我开车送他来这里报到，真没想到今天接他回去。

不知是谁小声喊道，你们快看啊，李璞跟那姑娘拎着行李去公交车站了……

杨玉科长从吉普车里钻出来，掏出手绢擦着满脸汗水说，那就这样吧，他上次进厂报到就是坐公交车来的，这次还是非要坐公交车不可，这性格挺像傅责同志的……

牟燕和庞蕙几乎异口同声，那他到底是不是呢？

你们认为是就是呗！老卞催促大家上车说，反正他是咱厂请回来的专家，他搞对象的事儿我可管不着！

原刊责编牛放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肖克凡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