啬刻鬼

黄老头是整条老街上最受鄙视的人，大伙儿全叫他啬刻鬼。“啬刻”是老街人土话，极度小气的意思。

如果黄老头收入微薄、生活困难，那么没有人笑话他小气的，偏偏这黄老头是个收入极高的人，一子一女全在大城市工作，拿极高的年薪，偶尔回来一趟举手投足间藏不住的富贵气。他自个儿是高级教师，退休工资一万出头。

这样的家庭甭说在小城市，即使放在大城市也至少算中产了。可黄老头苍白的脸上架副眼镜，一头花白乱发、一身瘦骨，走路弓着背，一年到头都是那两套寒素得不成样子的衣服，买菜也总是挑素的买。一句话，这是个连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的人。

理发王是鄙视链中态度最激烈的一位。理发王是全街名气最大的理发师，今年30多。店名“理发王”，既是因为他姓王，也是他对自家手艺的自信，都可以称王称霸了。他之所以最鄙视黄老头，是因为从没赚过黄老头的钱，同为老街人，黄老头却从不在理发王这理发，宁可多跑路到另一条相当远的小街上一家寒酸之极的小理发店理发。仅仅一个原因：理发王理一个男人的头要12元，而那家小理发店只要10元。

不仅是理发王，老街上小饭馆、服装店、点心铺等，所有商铺都赚不到黄老头的钱。黄老头好似从不消费，一点最低生活需求能保住老命就行了，所以时间一长大伙儿全叫他黄老头，而不是黄老师。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可是这天下午理发王几乎惊掉了下巴，因为黄老头破天荒进了自家店，而且还带了三个大孩子一同进来。

看得出黄老头花白头发新理过了，整整齐齐的，不用说还是在那家小理发店理的。黄老头身上的衣服也“焕然一新”，至少六成新，一向弯着的腰杆更是挺得笔直，苍白的脸上满是笑容，像是有大喜事似的。他对理发王客气而大方地说：“王师傅，帮这三个小孩理下发，要时尚些哦。”

那三个孩子两男一女，看上去差不多大，大约20岁的样子，个个一身新衣新鞋，手上拎满了大包小袋，看包装可知是才买的衣服鞋子。三个孩子也隐隐兴奋的样子，可是很拘谨。

理发王心里诧异：三个孩子是黄老头的什么人？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不好说出来，作为生意人，过多打听人家私事是不好的习惯。他说：“行啊，男孩子理发15元，女孩子嘛，20。”

黄老头看上去吃了一惊，说：“不是12的吗？”

理发王毫不客气：“像你这种上了岁数的人理发才这个价，他们年轻人，你刚才说要时尚，既然要时尚我就得花功夫了，所以要15元。女孩子家打理头发更费工夫，所以要20。”

实际上这是理发王故意这么说的，一是气黄老头从不照顾自个生意，二是反正以后也不指望黄老头来理发，所以故意提价，至多这笔生意不做好了。

女孩开口了，怯生生的：“这么贵？我还是回家理吧，我们家只要8元。”

那两个男孩也这么说，黄老头原先脸上一副舍不得钱的样子，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脸慷慨：“说什么嘛，你们现在长大了，不是高中生了，打扮好看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嘛。王师傅，我们理了。”

于是理发王忙碌起来，他心里气黄老头，手头上还是不弱的，毕竟最起码的职业道德还是有的。当三个孩子理完发后各自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脸上又是害羞又是兴奋，因为理了个漂亮的发型后整个人气质都变了。

望着黄老头领着三个孩子又说又笑地走远，理发王还在发愣，这时又进来一个人，是这条街上开着最大一家服装店的晓艳。

花蝴蝶一样的晓艳说：“理发王，帮我拉下头发。我说，你发什么愣？”

理发王这才回过神来，一边请晓艳坐下一边说：“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刚才黄老头领着三个小孩到我家理发，竟还花了高价……”

晓艳惊叫起来：“三个小孩是不是两男一女？”

理发王说是，晓艳继续尖叫：“就在刚才黄老头领着那三个孩子也到我店里大大消费了一把，给每个孩子买了内外两套衣服加鞋袜，什么品牌大买什么，什么时尚买什么，什么贵买什么。天啦，这老头是不是疯了？不对不对，难不成那三个小孩是他……不像不像，三个小孩那么小，黄老头都够做人家爷爷了。”

就在这时门外一声爆喝：“说啥呢？积点口德好不好？”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杀猪卖肉的老胡。

胡子拉碴的老胡大大咧咧地坐下，人未过来先涌过来一身猪腥味，说：“理发王，帮我刮把胡子。今天一大早黄老师到我摊子上买了三斤排骨，可把我惊得，以为做梦哩。要知道我卖肉这么多年了黄老师就没买过排骨，至多买二两肉。今天是怎么了？”

理发王和晓艳对望一眼，这老胡一向最粗鲁了，今天口口声声“黄老师”，不对劲！

老胡继续说：“收摊后我瞧我大爷去，我大爷身体不好，你们知道的，他跟黄老师是老邻居。我把这事當笑话讲，你们猜我大爷怎么说？我大爷都蹦起来了，说：呸，你混小子知道个屁？人家黄老师长年资助几个贫困学生，月月打钱。今天其中三个孩子考上大学，来他家拜谢，黄老师买排骨也是烧给小孩吃的，小孩又是哭又是笑的，闹嚷嚷的，我作为多年老邻居这才知道真相。”

理发王和晓艳一下子呆住了，说：“难怪他今天这么大方。”

老胡最后说：“这就是黄老师啬刻的原因，他工资虽一万多，可资助好几个孩子，对自己不啬刻不行啊……”大老粗老胡哽咽起来。

时光继续消逝着，某人依旧一身旧衣，依旧买蔬菜吃，依旧不进理发王的理发店，依旧不买老胡的排骨，只是没有人再喊他黄老头了。

分类：人生百味 作者：徐树建 期刊：《上海故事》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