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丰富村民的文化生活,村里打算把村委会院子打造成灯光球场。这样大伙儿吃过晚饭,就可以过来打打篮球,提高技术,春节参加乡上一年一度的篮球比赛便可以打个翻身仗,不然老是倒数第一,影响脱贫攻坚士气。可村集体的钱都投到生产上了,村主任就动员那些先富起来的村民赞助,但那些人说:“老泼捐,我们也捐,没二话。”
村主任就叫新来的驻村干部小李去跟老泼商量。
小李没见过老泼,但认得老泼那栋碉堡一般矗立在村口的房子,也听说过老泼的很多逸事,知道他是村里有名的抠门大仙。
找一个吝啬鬼赞助,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小李边走边想。
老泼大名梁慷慨,为人胆小慎微,处世物尽其用。他每次回家,手都不会空,总有些枯枝柴草什么的;最不济,也要捡几块石头,扔到院角里。因其行为极像俄国作家果戈理笔下那个啥都捡的守财奴泼留希金,村里那个擅长语文的高中生便给他起了个外号“泼留希金”,简称老泼,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泼。
大伙儿发现,老泼从来没有专门打过柴,他平时零星带回来的柴草就够烧了,原来他设计了一个省柴灶。细细想来,老泼也是农中毕业,并不笨。老泼还对牛弹琴似的向村民们讲起火焰分三层,哪层的温度最高,讓最高那层接触锅底,就会省柴……
想到这儿,小李笑了。他驻村后,尽量去掉书卷气,用最朴实易懂的语言跟农民们交谈。
没走多久,老泼那栋固若金汤的二层楼房就出现在眼前。
小李从村主任口中得知,到了改革开放之初,老泼院子里的石头已堆积如山,便购来钢筋水泥,用石块砌墙建楼。沙子全家到河里去担。原来,老泼平时省吃俭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花钱。多年积攒,竟也成了万元户,修起了全村首座楼房,轰动一时!
老泼的楼房是筒子楼,样式在今天已经落伍,村里近年修的小洋楼都带阳台和卫生间,漂亮得跟小别墅似的。小李驻村半个月以来,到老泼家来过两次,老泼均不在。
令小李失望的是,这次老泼也不在,只有泼婶在。泼婶正在院坝里用木耙翻晒玉米酒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的酒香。
那次建房挑沙,泼婶扭伤了脚,当时未注意,一拖,就落下了残疾,干不得重活,只好待在家里做家务,负责酿酒什么的。
当年分田到户,水田和旱地的比例是1:5,也就是说,五亩旱地跟一亩水田等值。大家都选水田,唯独老泼全选旱地,贪多。当时泼婶很不解:“全选旱地,没法种水稻,哪来的米下锅?”老泼悄声说:“只要有钱,还愁没米下锅!”老泼囊括了全组的旱地后,起早贪黑种玉米。玉米收上来,先酿酒出售,酒糟再用来喂猪。猪粪产生的沼气供厨房使用,粪渣粪水给玉米苗做农家肥。更奇的事,老泼还购来机器,把玉米芯和玉米秸秆打碎,压成饼,卖给北方的牧区!种养循环,物尽其用。没几年,老泼就发了,在乡场上先开百货店,后开小超市,让儿子经管,自己和老伴仍在村里种庄稼。
“梁大伯去哪儿了?”小李问泼婶。“他在石山脚那边薅草哩。”
“那我到石山脚去找他。”小李说完,就朝村西那片玉米地走去。村里的大小地名他都知晓。
小李正气喘吁吁地爬山,突然看到一个老乞丐迎面走来。乞丐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穿着又破又脏的衣裤,蹬着一双烂解放鞋,腰间系一根断牛绳,因为破衣上无扣;右手拿一个蛇皮袋,袋子搭在肩膀上,左手拿一只斑驳的搪瓷碗和一双同样斑驳的筷子……
乞丐一般在城里流浪,怎么跑到村里来了?小李皱眉。他的工作单位是县民政局收容站。没驻村之前,经常收容遣送流浪人员。
“你从哪儿来?”小李职业性地问。老乞丐瞪了他一眼,爱理不理地回答:“上头。”
这么理直气壮的乞丐,在小李不长的收容生涯中还是首次碰到,但他还是耐心劝导教育:“你手脚齐全,干吗要当讨口子?就是去捡垃圾,也能养活自己,不能当社会寄生虫……”
“俺眼里莫得垃圾!”老乞丐说着走过去了,留下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儿。小李苦笑地摇了摇头。
来到石山脚,尺把高的玉米苗长势良好。此山半山腰以上都是岩岩青壁,故叫石山,只在山脚有些风化石头变成的泥土能种东西。小李放眼看了几圈周围,都没人。他喊了几声“梁大伯”,没回声;吼几声“老泼”,也无应答,只好悻悻回来。
迈到大路上,一辆电三轮迎面开来,停在他旁边。小李定睛一看,开车的竟是刚才那个老乞丐,只是换了身干净衣服,并洗了脸。
“俺听老伴说,你找俺?”对方问。
小李这才反应过来:“您就是老泼……梁大伯?”
“是俺,梁慷慨。”老泼被叫外号,也不恼,可见习以为常。
“您刚才为啥穿得那么破烂,以致我以为您是讨口子?”小李抱歉道。
“嘿嘿,干活穿那么好干吗?弄脏了也懒得洗嘛。你们工人干活兴穿工作服,俺们农民就不能穿工作服?”
天哪,那拖布一般的衣服竟是他的工作服!小李无言以对,只好问:“您现在干吗去?”
老泼回答:“刚才儿子打来电话,说超市里的玉米酒快卖完了,叫俺送几桶过去。”
“梁大伯,是这样:为了让大伙儿更好地锻炼身体,我们打算把村委会院子打造成灯光球场,要买篮球、篮球架、电线、电灯、灯头、灯罩什么的,想叫您带头捐点儿款……”
“吃饱了撑的,打啥篮球?要锻炼身体,给俺干活去!”老泼一口否定。
“主要是为了练技术,参加乡上一年一度的迎春篮球赛。年年倒数第一,您老脸上也无光吧……”
“建成灯光球场,电费哪个出?”老泼突然问。
这个问题小李没想过,一时答不上。老泼发动车子,走了。
小李回去向村主任汇报,后者没说什么,似乎早料到是这结果。
不久,小李接到县委组织部通知,全县驻村工作队员到县委党校培训半个月。
学习完毕,小李驱车回到所驻村,天色已黑。令他惊讶的是,在这半个月内,村里不但把村委会院坝打造成了灯光球场,还在村道边安上了路灯!灯光下,村民们正悠闲地散步聊天,影子时短时长;村委会那边,时不时传来篮球比赛的喝彩声。
小李是篮球运动爱好者,就先到村委会去。发现村委会的灯光球场跟他在学校时的灯光球场不同:这儿和路灯一样,安的都是太阳能灯,而不是常规电灯,但也照得院坝亮如白昼。
小李见村主任在一旁观战,就上前问:“这些灯是谁捐的?”
村主任这才发现小李回来了,笑道:“这个你应该想得出来:有钱买灯却没钱买灯杆,还能是谁?”
小李这才注意到,沿途太阳能路灯都是绑在道旁水泥电线杆上的,灯光球场这两盏太阳能灯则是钉在村委会的外墙上。
“老泼捐的?”小李半信半疑地猜测。
“对。”
“可我上次劝他捐,他拒绝了呀。”小李不解。
村主任笑道:“这个,老泼也跟我讲了。他说要弄灯光球场不能弄传统的,又费电线又耗电,要装就装太阳能灯,一劳永逸。如果装太阳能灯,他独家赞助。我想只要能整亮,装吧,哪想到他只买灯不买灯杆!”
老泼其实也在现场。他用电三轮运了几箱矿泉水来卖给打球村民等口渴者,再回收瓶子。听了村主任的话,他挤过来说:“那些铁灯杆比灯还贵,搬运困难,买它干啥?買了灯杆,埋设时要弄水泥基座,生了锈还要涂油漆。这些后续费用,哪个出?不如把灯直接绑在路边的电线杆上,一样能照明!”
小李见老泼那辆电三轮的驾驶舱顶上亮闪闪的,走近前一看,原来是块光伏发电板。“哟,您的电三轮也改用太阳能啦!”
老泼说:“是呀,儿子给装的。太阳能好,环保、低碳、无污染……”
旁边一个村民不服气:“这么说,我骑电瓶车就是‘高碳了?”
“那当然。电瓶充的电从哪儿来,还不是烧煤炭变的?所以是高碳。我这太阳能车就不用烧煤炭,所以是低碳!”老泼侃侃而谈。
小李听后,深受启发。不久,村里大力发展光伏发电,村民的屋顶全部安上光伏发电板,既保护屋顶,所发之电又能供居家使用。那片光秃秃的石山亦全部铺上光伏发电板,变废为宝,把发出来的电并入电网,售给国家。仅卖电一项,村级集体经济就大幅度增加。
一年后,村子成功脱贫。
老泼来到小李宿舍,送给他一个自家种的沙田柚,赞叹说:“还是你们这些上头来的年轻人脑筋灵活,一点就通。”
原来,老泼的儿子长年在外进货,见多识广,觉得村里发展光伏发电大有作为,就向村主任献策。村主任年过半百,思想守旧,摇头否定:“那是高科技,咱农佬弄不来。”小李动员老泼捐款打造传统灯光球场,老泼拒绝后,把此事告诉儿子。儿子说:“可以安太阳能灯,以此为契机,让村民们认识太阳能的好处,推动光伏发电的发展。”
小李早就知道老泼的儿子是村里一大能人,因此说道:“年底换届选举,您可以把您儿子叫回来竞选村主任。乡村振兴,我们很需要有知识、有思想、有远见、有魄力的人担任村干部。”
“好的!”老泼高兴道,“你快吃柚子吧,这是俺种的,可甜了。一点儿小心意。”
“谢谢您,我留着慢慢品尝。”
“可俺还要把柚子皮拿回去当菜吃哩!”
分类:本乡本土 作者:容奇侠 期刊:《上海故事》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