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0年11期 > 〖短篇小说〗落下的都很安静

〖短篇小说〗落下的都很安静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2 23:41:56

晚上的银丰路有着这座城市生动的烟火风景。一条街上,两岸是数不清的酒店、餐馆、烧烤、沐足城、糖水店。中间是穿行的人流,三五成群,吃点烧烤,撸个串,唱个歌,灯火璀璨。人置其间,如坐顺水之船,霓虹灯光、酒精是催动的帆,浮生若梦,借着晚风,人们轻易收获半晌的放松。城市的人白天各种一本正经,入夜了,总得有个松弛的地方,卸下伪装,吃吃喝喝,吹吹水,扯扯淡,无伤大雅地放纵一会儿。

走在霓虹灯光铺就的街上,满山草的腿有些打飘。前些天他还在家里收麦子,脚底板说不定还有泥垢残留着,这灯红酒绿摇曳的幻影,伴随着喧闹声,让他惯于踩在土地的双脚有种踏空的感觉。灯火乍现,有点晃眼,他问兄弟:“斌娃,你这是带哥去哪里呀?”满文斌三十六了,风光时在这岭南海城闯出一片天下,回到家说个话舞舞扎扎的,气势非凡,可在大哥眼里,还是那个小小的牵着他衣角的斌娃。

“莫问,走嘛,哥。”满文斌懒得多说。停车位不好找,下车离陈小莲的店面还有点距离,他搀住大哥的胳膊,“饿不饿?要不要先搞个夜宵?”

“不是吃了晚饭吗?你忘了,哥吃了两大碗。”晚餐,满山草说什么也不去满文斌订好的酒楼,他吃过两次,坚决不再去了,一顿饭几百元,他心疼,吃啥也不香,就随便在一个路边小店点了碟最便宜的攸县香干,嘱咐多放辣椒。他以为米饭是收费的,盛了满碗,又用勺子压平。满文斌觉得实在难为情,大哥身上深刻的农民性,这两天暴露无遗。满文斌敢怒不敢言,要不大哥一句话甩过来,就能让他噎住:“人活一世,要惜福,知足,有钱就能浪费?你忘了小时候咱家粮食不够吃,咱娘为借点面,那是跟人作揖啊……我看你小子是有点钱就忘了出身,烧包。”满文斌没法,兄弟俩现在说不上几句就能吵架。他咳嗽了一声,指指旁边的纸条:米饭、例汤免费添加。大哥“哦”了一声,放心了,吃完又结结实实来了一碗,吃得唇角流油脑门冒汗,到现在肚里还仓廪丰实。在大哥的意识里,夜宵算哪门子事呢?

满文斌笑笑,他知道,拗不过大哥的。电话来了,他接起,随即破口大骂:“滚你的,还涨价,老子不租了!”满山草刚要劝他一句,在外面混世界,要對人客气礼貌嘛,哪能满嘴爆粗呢?还没说出口,电话又接着,这回满文斌低着头,扭着肩膀,眉眼里挤挤挨挨都是笑,语气温柔得像刚吃了蜜:“张哥,您放心,再缓我五天,就五天,兄弟连本带利一并还你,放心,哥,一定的,一定的!”可放下电话,满文斌啐一声:“不就几十万元,还催,催你爹呢,敢威胁我,老子砍你两刀!”他过于丰富的戏剧化演绎,满山草实在摸不着头脑。想小心问问:“有事啦,斌娃?”估计满文斌也不会搭理,最多仍旧大大咧咧地循例说一句:“屁事没的,大哥,你就吃好喝好玩好,听弟的。”

终于到了。门口竖着个镀金的巨大招财猫,爪子一动一动的,机械地打着招呼。满山草迷瞪进来,也没看清门上方闪烁的是什么招牌。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丰腴女人笑盈盈地迎着,热热切切地道一声:“来啦。”满山草手足无措,忙回应:“嗯,妹子,嗯,来了。”却余光瞥见女人转身时,满文斌在她旗袍包裹的臀部轻轻拍拍说:“我哥,陈老板,给伺候好喽。”

陈小莲打他一下,招呼另外衣着简约的女子,从满文斌手里接住大哥,引往楼上包间。满山草被两个女人贴身架着,样子像被绑架似的,不断扭过头看弟弟,期待他能救场。满文斌挥挥手:“哥,放开消费,她们是为你服务的。”满山草仍犹疑,姿势僵硬,眼看要来脾气,满文斌只好祭出撒手锏:“哥哎,花钱啦,已经付给人家啦,你不消费她们也不退。”满文斌每次要让大哥心安理得去些消费的场所,都得用这一招。果然,满山草叹口气:“斌娃,你说你没和哥商量,瞎花什么钱嘛。”

“下次,哥,下次提前向你请示。”满文斌哭笑不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回丁零作响的微信。就这,不忘冲新来的前台迎宾吹口哨:“小妹,见你这么眼熟,过来,给哥倒杯水。”

那姑娘倒了水,浅浅一笑,复归原位。虽然是第一次见满文斌,但早就知道,这是老板娘的男人,她不敢轻薄接招。

满文斌回完信息,腿跷在茶几上,烟雾缭绕地抽烟,眉毛扭成一道线,半晌不出声。忽然,他由胸腔内发出一声长叹,吓了姑娘一跳,问他:“咋啦,哥,和莲姐置气了?”

满文斌反应过来,又没个正经:“想啊想啊,就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你,莫非梦里?”这个女孩伶伶俐俐的,身材也不错,一对花瓣耳环摇摇曳曳。满文斌踱到前台,撑着腮,和小姑娘聊天。

楼上扔过来一条毛巾,砸在满文斌头上,一看是陈小莲,满文斌偃旗息鼓,笑眯眯地说:“我帮她看看手相,今年多灾多难,可不得看看流年运势。”又说:“不是让你给我哥服务吗,怎么下来了?”

“满文斌,你要点脸吧。当着她们小孩儿,不想骂你。”

满文斌笑嘻嘻的,赶到陈小莲跟前,低头哈腰,将喝了一半的水送到她嘴边:“这不心里烦嘛,和小姑娘破个闷,你吃啥醋嘛。”满文斌的本事大半在一张嘴上,说话跟不要钱似的。

陈小莲踹他一脚,“我吃啥醋,还喝酱油呢,德行!”她说,“你把你哥弄到这儿,是几个意思?”

“服务好他不就得了,他能来几次,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一回。”

“什么叫好,怎样才算好?”

满文斌嘿嘿笑:“就按服务我的那种,就好。”

这回,陈小莲真有点生气了,照他肩头给了一巴掌,揪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满文斌,你把我当什么了?”

满文斌堆出笑,手脚并用地安慰:“我喝多了,说胡话呢,别生气啦,我不就这一点,嘴欠,要不你再扇几下?”他说,“对嘛,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今年,能平平安安活下去,就值得笑。”

“真是你大哥?”陈小莲不和他计较,问道,“怎么看着像你爹似的。”

“亲哥,真的,要不我会舍得让你去给他按摩?”他说,“我哥大我十来岁,大半辈子在老家农田里忙活,土里刨食,风吹日晒的,显老。”

“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把他接来了?”

“不是接,接不来的,他的心思被那片烂田给拴住了,你三天不让他干活儿,他浑身不舒坦。没办法,各有各命。”满文斌说,“过年回老家,见他脖子、腋下肿大,这次是逼他来,带他去广州做检查,结果出来了,初步判断是淋巴癌,还没敢告诉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这几天一直嚷着要回去。”

“大爷,您别客气,满总花了钱的,我们理应提供服务。”

满山草坐在按摩床上,手脚没处摆放,他搓着手,面露羞态,但训起兄弟来,还是得心应手:“别听他瞎说,我弟就那个样子,人倒不坏,就是嘴赖,爱指摆人。”抹抹额头又说,“哪有让你这小姑娘家给我老头子洗脚的道理,使不得的。”

“那我没法交代啊,大爷,这是我的工作,”洗脚的小姑娘杨柳指指旁边玩手机的陈小莲,“要不待会儿老板娘会骂的。”

“给人洗脚还是工作?”满山草非常疑惑,咧嘴一笑,“我大老粗,没啥见识,你们别笑话。闺女,老板真会骂你呀?”

杨柳眨眨眼睛,点点头:“骂得可厉害啦!”小姑娘冰雪聪明,看见陈小莲停下手机要驳斥,她连忙反应,“不过,我们老板可好啦,年后工资一点儿没缩减。这一段也不怪莲姐,顾客少,你看这水电、房租、人工,都要开销,她心里难免上火。”

“既然她那么好,就不会骂你,”满山草说,“待会儿我跟她说,是我不让你洗的,没事。”

“别呀,大爷,求你啦,别让我们为难嘛。”说着,就要捉满山草的双脚。他的脚似被烫住了,不停地闪躲,却无处可藏,被杨柳摁住,脱了鞋。满山草几乎羞愧难当:“闺女,俺汗脚……可臭呀,你别……我自己泡,我自己会泡脚。”满山草三下五除二脱了鞋子袜子,卷起裤腿,插在药水里。屋子里立时弥漫着一股酸臭味。满山草做了个双手捂脸的动作,花白的头发一览无余,倒把齉着鼻子的杨柳逗笑了。她开大空调风速,还好,没那么强烈了。这确实是她接待过的一双浓度饱和的脚,可她态度真是好:“不算啥,大爷,常有跑车的司机,味儿更大。”

满山草这才拿开掩在脸上的手,龇着牙齿笑了。

陈小莲在旁边,忍住笑,发微信给满文斌:“你哥真可愛哟。你要有你哥十分之一的老实,也就算个人了。”

“要像我哥这么老实,那我肯定也在老家修理地球,恐怕和美丽的陈老板打了照面,你也不会瞧一眼。”

“真该向你哥学学,至少改了你的油嘴滑舌。”她说,“换个医院再复查下吧,看着这么健康的人,怎么会得绝症呢!”

满文斌发了几个号啕大哭的表情。“我都不敢想,想了也没用,听天由命吧,天天嘻嘻哈哈的也是怕我哥多想,看出破绽。”他说,“能挨一天算一天,我还得笑着。”

陈小莲的心猛地颤了一下,隐隐掠过一抹疼。这个男人嬉皮笑脸,向来没个正经,未尝不是他权衡后的处世策略。

“陪我哥聊会儿天。”满文斌说,“我俩不行,说不到三句正事,就能杠起来,拗得很。一和他吵,我就想起小时候他对我的好,有多好就能吵得多厉害,吵完了我又蛋疼,没办法……拜托了。”本来陈小莲挺感动,她坐在包间里监工,就是想着随时能照顾上满山草。可满文斌又贱兮兮地追加一句:“要是我哥有那个啥的想法,就帮我想想办法,我多给钱。我哥打了大半辈子光棍,没挨过女人,说起来可怜。”

“去你的,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龌龊。”

“要是没治了,我真希望他能龌龊点,至少最后有点快乐,”满文斌说,“你不知道,他半生操劳,我爹死后,他先是在建筑队砌墙,供我上学,后边我在外瞎忙,他又在老娘床前侍奉,给她养老送终。本以为这几年他可以放松点了,他不,还要种地,十来亩地,麦子、玉米、西瓜、山药,养了猪、鸡、鸭,比以前更累了。我说你都奔五十了,何必还这么辛苦啊哥,弟弟现在虽本事不大,但替你养老还绰绰有余吧?他不听,说闲不住。他一年在老家还真不少挣钱,怎么也得有小十万元,什么也不用我管。现在想,他这个病,应该是年轻时在县城小铝厂做工,辐射大,给伤住了。”

“那还不是为了不给你增加负担。”

“去年,我回老家住一段,发现他不时地去邮局汇钱,我还替他开心,行啊,哥,深藏不露,还包了哪个小老太婆呢。谁知道,结果他是资助了邻村的两个大学生……”

“你真该扇自己两耳光。”

“嗯。我就有一点想不通,他一个人在老家,其实无拘无束,我还定期给他钱,他怎么能像一棵树似的,就能守住自己的一方尺寸呢?”

陈小莲思忖良久,心底想,也许是大哥他没有我们这么多贪嗔痴的欲望。

“大爷,脚泡得差不多了,你拿出来,我帮你修修,按摩下。”

“不用。”满山草又呵呵笑,“我自己擦就好。”杨柳无法,递给他毛巾。“这么雪白,是擦脚的?”

“柳柳你歇会儿,我来,”陈小莲落座,“大哥,你随意点,就当自己家,不愿意修脚就不修,你躺那儿,我帮你按按摩,松松骨。”她说,“到大哥这个年龄,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享受享受啦。”

“嗨,俺们乡下人,一辈子劳碌命,一闲下来呀才不行,容易生病。”满山草说,“你是老板?这么年轻,真厉害。”

“哪还年轻哟,属牛的,比满文斌小一岁,三十五了,听文斌说,大哥也属牛?”

“可不是嘛,比妹子大一轮。”满山草松弛了些。

“怪不得见了大哥,觉得亲。”陈小莲说,“大哥,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

“嘿,我爹他爱唱戏,豫剧,有个名角儿叫牛得草,牛得了草,一辈子旺发,他受到启发,俺们姓满,就给我起了个满山草,可惜我公鸭嗓,唱不了戏,白搭我爹一番心意。”他笑,言语密了起来,“其实,细论下来,这名字也不好,满山都是草,没粮食嘛,寻食难。果然,我爹死得早,顶梁柱塌了,俺娘拉扯俩孩子,我十来岁就下了学,帮着家里干活儿。”

“我觉得很好的,这名字和你属相挺相称。再说,文斌被你带得多有出息,开个厂子,百十号人跟着他混,年产值上千万元,虽然这两年利润低点,但熬过去,还有一番好光景呢。”

“他呀……”满山草欣慰地摇摇头,“其他都好,打小顾伴,讲义气,就有一点,认死理,心气强硬,说话冲,不知根底的人,看不惯他那做派。”

满山草想起庙会的事。那时,满文斌最多九岁,一年一度的庙会,他带着弟弟凑热闹,主要围各类小吃摊打转,买不起,闻闻气味也好。山脚下有个烧烤摊,人气尤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城里打扮的小男孩儿,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抽出一张,买了串烤肠,却一转身,被他妈妈发现。他妈妈正扯着件新衣裳找他比量,哄他:“乖宝不要吃哟,垃圾食品,脏,扔了吧,我们去选衣服。”在他关心新衣的空当,母亲自作主张替他将烤肠扔了。满文斌和大哥随着烤肠划过的弧度咽口水,他们没吃过。更让他们讶异的是那位母亲的语气,实在超出他们的经验范围。三十多年前的庙会上,他们第一次听到,自己没吃过的香气迷人的肉肠在别人眼里竟然是“垃圾”。满山草也不是买不起烤肠,是觉得花一元买一串,不划算。鬼使神差,满山草随手也往垃圾那里扔了下钥匙,装作去找钥匙,顺便将沾染了尘土的烤肠攥在手里,拉着弟弟到没人的地方,吹了吹烤肠,送到满文斌跟前,想让弟弟尝尝。满文斌一巴掌将哥哥的好意打落地上,但同时咽了口唾沫,高声大气地斥责哥哥:“就算饿死,我也不会吃别人丢的东西。”当时满山草还很生气,羞得满脸通红,却不舍得扔,自己负气塞进嘴里,咬一口,真香啊,香得让他心酸,几至落泪。

山脚下溜达完,满山草要带弟弟去爬莽山。莽山不高,海拔不到两百米,却是这广袤的豫东平原上唯一的名山,王侯将相陵墓甚多,顶峰的观音庙尤其著名。没想到满文斌无动于衷,摇摇头,小小年纪,竟然望着远处,眼神迷离:“哥,这山,太矮了。”他要爬的山,不在这里。

满山草感慨地笑:“从小,他就志气比山高,不像我,畏畏缩缩的。”满山草很为弟弟骄傲。这些年,满文斌在外面闯荡,他没其他本事,家里的田地、老屋、父母的坟冢,他就好好守着,满山草定时修葺老屋,勤苦耕作田地,在父母坟墓前种上桑树和花草,他想,不管弟弟哪天回到老家,炊烟未凉,总还有一方鲜活的故乡。

“大哥,你自己在家里,苦不苦?”陈小莲说,“为什么不找个老伴,文斌说,他经常劝你,有合适的……”

满山草羞赧地笑:“一个人过惯了,到这把年纪,哪还有那心思,让人耻笑。”

陈小莲调笑:“大哥是不是在家里有什么相好呀?”

满山草笑得更羞涩了,咧着嘴角,眼里漾着温柔,一个老汉,羞红面皮,透着可爱,却连忙摆手,急于否认。

陈小莲让他躺倒,想帮他按按腰部。可说什么他也不愿意。看着他因年轻时出力太多而静脉曲张血管凸起的小腿,她只好说:“大哥,帮你松松腿吧,要不,待会儿满总该发火,怪没伺候好您。”

“他不敢的。”满山草似乎很有把握,这些天他看到了,弟弟只有和陈小莲打电话视频时才言语和气,他大约能猜出他们的关系。他呵呵笑了,说:“妹子,他脾气倔,你多劝劝,在外面混世界,可不能跟人乱发脾气。”

“就是。可人家是做大事的老板,主意大,哪会听我的。”陈小莲笑,“不过他倒是常念叨大哥您,一直记得您为家庭的牺牲,当年供他上学的恩情,点点滴滴,他都记得。”

“他真这么说的?”满山草不由得坐起来,眼睛里汪着光,黧黑的脸上抬头纹舒展。得到陈小莲再次郑重地点头确认后,他笑了,轻轻叹口气,说:“长兄如父嘛,换作他是当哥的,也会这么对我,没啥好说的。”满山草眯着眼,似是陷在遥远的记忆里。“不过那时候斌娃可真乖,什么事都和我说……”

“现在呢?”

“早不说啦。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事做,回去也匆匆忙忙的,我说什么,他都觉得土里土气,动不动粗声豪气地给我钱,让我花。我要你的钱干吗呀,好像给了钱就什么都解决了,老实说,有时候,他说的做的我也看不惯,说不到一起了。”

“那是他的错,以为自己混出了点样子,比以前厉害,要我说,还得大哥揍他一顿,让他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

满山草嘿嘿一笑。“当然,他一个人在外面,总归背井离乡的,做点事不容易,我帮不上忙,心里瞎着急,也不敢问他。说起来,还是怪我,没啥本事。”满山草叹息一声。

她发信息给满文斌:“真该和你哥好好聊聊,他挺孤独的。”

“我又不是没催他找个女人,他不找,怪我吗?”

“你真是不可理喻。”陈小莲说。

“再者说,我带他去个好点的餐馆,他都要上纲上线,批判我,还怎么聊?他那老一套,自以为可以放之四海。没法沟通。”满文斌对大哥的做法很不认同,比如,满山草总爱提小时候的生活艰苦,以此教训满文斌惜福,满文斌不愿意回忆那些艰辛的过往,他想,过去忍耐着艰苦,不就是为了将来的幸福吗,现在有条件了,我为什么不找補回来呢?

“我一个陌生人,都能和他聊这么多,他可是你哥,随便你吧,”陈小莲说,“脚洗了,他不要按摩,躺在那儿,整个人都是硬的,他受罪,我也没法按摩。接下去咋办,满总?”

“杨柳呢?后半夜交给她自由发挥。”

“满文斌,你带大哥来我这儿,就为了这个?你以为这样就是对他好了?你侮辱了杨柳,也侮辱了你哥。”陈小莲怒说,“你就当一回正经人,行吗?拜托。”

满山草在楼上休息。

陈小莲在楼下对满文斌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豫东,村里有个小伙子,他十二岁之前都很开心,无忧无虑。他父亲是乡里电管所认证的电工,在十里八村挺受尊重,谁家电闸坏了线路有问题,他随叫随到,以一己之力守护一个片区的光明。他的母亲,漂亮贤惠,将里里外外收拾得温暖整洁,更可喜的是,母亲去年又给他生了个弟弟。他刚上初一,下了学,回到家,先要亲亲襁褓里的弟弟,再帮母亲生火做饭,为父亲整理好电工包,一家人,和和美美。他觉得自己真幸福。

可他父亲耿直。邻村还有个私下里的电工,在外省习得一样“绝技”,能让电灯长明而电表指针不动。村里有几户上头有关系的,倚仗权势,办了养鸡场、磨面厂、石子厂,每月用那么多电,电表显示的度数却屈指可数,等于盗用国家电力,他父亲看不下去,往上面反映了几次,也没人处理,毕竟那几个大户都有关系。他父亲就借着检修线路,将设在电表上的诡计解除,再去抄表,一月几千度,要收费的。如此几番来回,大户们生出一条恶计,这天,风雨过后,线路出了故障,叫他父亲来修。他父亲切断电源,爬到电线杆子上去检查高压线,也是自恃业务谙熟,未做任何防护,正在专心修理,忽然电闸推上,过了一道电,父亲当场电死……查来查去,结果却不了了之,乡里不过赔了一点儿抚恤金。母子三人,失去遮蔽,从此凄风苦雨,自不必说。

他初中没毕业,就下了学,担负起养家责任,种田之外,做泥瓦工、运煤、贩粮之类,挣下些辛苦钱,治疗母亲因常哭而患病的双眼,供养弟弟上学零花。这些也都不说,且说一件,他上学时喜欢过一个女孩儿,青春无忧的年纪,也曾幻想过将来娶她为妻,等家里经此变故,不敢再做他想。女孩儿其实也对他有意,可架不住家庭势力,终究嫁与他人。他就默默付出,后来,他弟弟上了大学,有工作了,又自己做生意了,开厂子了,有出息了,能给他钱了,家里情况好转了,可是,他也老了……这些年里,他也一直观望着女孩儿的生活,女孩儿也老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儿女,过得不算如意,但也还能过下去。他执意待在老家,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继续守望他那苍老了的女孩儿。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找老伴了吗?”陈小莲说,“知道你今天带你哥来这儿的想法多龌龊了吗?”

满文斌埋着头,再抬起脸,仍然笑嘻嘻的,眼角却有水意,他说:“前边的故事我知道,后边的故事他从没说过,没想到他会告诉你。当初陷害我父亲的那几家,我都报了仇了。我为什么很少回去,就是不想回那个伤心之地。”他又说:“谢谢你,小莲。我买了烧烤,你的酒呢,陪我喝点儿。”

陈小莲给他斟上一杯,问:“你那厂,还能撑下去吗?”

“本来能撑下去的,六月份恢复了一些电子元件的订单,可上周台风,天气预报也没预测到那么迅猛,哗哗的强降雨,一层的设备全进水了……没办法,签了合同的,要赶订单,从老张那里借了一笔高利贷。”他喝了一杯酒,“搞了十几年的厂,虽然小,也有百十号兄弟,不甘心解散,再撑撑看。滨江的房子已经抵押银行,给那帮家伙缴了社保发了工资,”他似是被酒辣住了,龇牙咧嘴地笑,“没事,还有一套。我就不信,能把我难住了。”他虚虚地点一下她的鼻尖,“早几年,喝醉了,借着酒劲给你表白,你倒好,还拿架子,好了吧,现在嫁我,你可亏大了。”

“前几年追我的海了去,我哪知道哪个是真心的?你清醒的话我都不信,何况醉语。”陈小莲敲他手指,“现在我也没说要嫁给你。”

“你呀,你呀。”满文斌握她的手,被她打了一下,还是被他攥在手里。

他还没说和朋友合伙从福建收的一批茶叶。他们是从网上看到的,某地茶叶滞销,茶农心焦,那里的茶叶他们喝过,确实不错。满文斌联合几个朋友,收购了一批,既是助农,也指望囤点好茶,将来市场好了,能赚一把。六千多斤,也浸了水。陈小莲不敢问,想想都心痛。满文斌还不当事似的,说:“真破产了,你得养我。”

“想得美。我这一摊子,还不知咋过呢。”

“那我俩手拉手去讨饭,我学过要饭调、莲花落,唱得可好听了,保证饿不着。”

“你自己要去,老娘貌美如花,再不济,也能勾搭仨俩本地土豪,才不跟你,一个濒临破产的电子厂小老板,跟你,我傻呀……”

“我看你是说梦话呢,还土豪,哪个敢招你一指头,我跟他拼命。”满文斌想抱抱她,却扑了个空。

“切,你算我什么,我又算你什么呢?”她说,“不要以为睡几晚上就谁跟谁了,我们,两无挂碍。”陈小莲故作轻快地起来,掩住笑意,上楼去看满山草睡得可安稳。满文斌知道,这是怪他拖延,他笑笑,是他不敢,这浮华城市的真心,谁不是沿着边角敲敲打打,逐渐试探。他自知轻浮,哪敢轻许。

到了下半夜,下弦月隐隐地挂在天上,像只独眼,望着夜幕笼罩下的烟火人间,不悲不喜。这时候,银丰路才算安静了些。

“大哥怕你推辞,嘱托我把这个交给你。”陈小莲把一个包裹递给满文斌。

包裹里是一本红色的邮政存折,还有现金六万多元。存折上是他这些年回去时给大哥的钱,他都一笔一笔存着;现金应该是这次来这边,满山草卖猪羊的錢,还没来得及存上,加在一起,五十来万元。

是满山草所有的积蓄。

“我说这么热的天,他总穿个长袖呢。”满文斌喝了口急酒,擦了擦眼角。

“你这一段生意不好做,你借钱,他都知道。”陈小莲说,“这个钱,就是给你解燃眉之急的。”

“……”

“你知道你哥说什么吗?”陈小莲眼睛红红的,“他自言自语,像在说梦话:‘麦子熟了,麦叶就悄悄落了;果子熟了,树叶就静静落下……我也快落了,我得回家,落在熟悉的地上。’”她的声音已然有了浓重的泪意,“你还以为他没发觉呢,大哥他心如明镜,应该都感觉到了。”

满文斌来到楼上,满山草还在睡。他睡着的样子像是收割后的麦田,坦然、安静,带着收获后的疲倦和欣慰。满文斌悄悄给大哥盖上毛毯,来到天台上抽烟。陈小莲跟上来,他们并肩站在天台上,随着她的话,残月已悄然落下。陈小莲说:“再复查一下,过两天,我们一起送大哥回家吧,叶落归根。”

原刊责编安勇

【作者简介】李知展,曾用笔名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在《人民文学》《钟山》《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一百五十万字,多篇小说被本刊选载。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等奖项。现为广东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李知展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1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