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通常叫不上工人的名字,也不在意他们叫张三或李四,那两口子是例外。
夜里没睡好,我起得晚了点。家里没饭,我踱到小区门口的早点铺,要了碗羊杂汤、一个烧饼。羊杂汤里浮了几粒葱花,一撮芫荽,绿茵茵的,很招摇的样子。我慢条斯理地搅拌着,一瓣黑乎乎的瓜子露出肚皮。老板娘兼服务员正用抹布擦桌子,她个子高,弯腰时两肩前伏,肥臀后撅,鸵鸟一般。我收回目光,将瓜子皮夹放在桌上。吃到一半,老边打电话说快到了。我估摸怎么也得十点,没想这么快。我吃饭一向慢,而且喜欢边吃边想事,就是有人催也快不到哪儿去。但老边不同。我不敢怠慢,放下筷子,结账离开。
我返回小区,开了金杯车,直奔车站。
那一队人站在广场上,当然不那么整齐。男男女女的脚下堆放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行李、脸盆、提包,孩娃在哭闹,远远望去,像一群逃难者,但他们的脸是亮的,看不出流浪的疲惫和狼狈。看见我,一旁抽烟的老边喊了什么,他们挪动腿脚,齐整了许多。正在吞咽干粮的汉子停止咀嚼,腮边凸起两个大包。那一束束目光藤蔓般伸过来,缠绕住我。车站嘈杂,这一处却异常安静,似乎掉根针都听得见。老边凑过来,说十六个人,加上娃十八个。然后冲那一队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这是马老板。藤蔓又伸长了一截。
我不是老板,虽然别人背后叫我二老板,黄萍不在时,工长也向我汇报,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哪怕二老板,我也不够资格。可这话不能逢人就解释,尤其这种场合。
不是选演员,无须面试,只要胳膊腿健全,能干活就行,何况他们是老边选出,千里迢迢带来的。老边让我过目,表面是让我拍板,其实更像炫耀。在这高原小城,能有本事从他乡带人,且不止一拨的,没几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粗粗一扫,就想让老边带他们上车,而老边的手已经举起,那是发号施令的意思。
这时,我注意到队伍的那两口子。其实,我刚到广场就注意到了。男的细瘦,女的矮胖,好像没站稳,她一肩高一肩低。两个孩娃都是他们的,小的在丈夫的背上,大的也没多大,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由妻子紧紧牵着。外来工常有带孩子的,并不稀奇。但我没料那女的是个瘸子。男娃抽脱手,她去追,还好,男娃跑出五六米。否则,就她那瘸腿,根本追不上。
我看老边,老边噢了一声,说原打算一会儿再和你说的,她有点儿特殊,但干活麻利,我亲眼见的,而且——老边眼睛扫扫队尾,压低声音,她同意不挣满工的钱,你看着给。我没吱声,不是不同意,而是寻思着要不要给黄萍打个电话。去年新建了冷库,电力那儿没协调好,断了几次电,这些日子她在跑这个事,没准这会儿正跟某个头头谈呢。头头未必多大官,但只要能管着你,就是头儿,就得把腰弯下去。又怕影响了黄萍,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打。
老边招了招手,那两口子走到我面前。男的面皮发黄,女的肤色微黑,颧骨处有几粒雀斑。丈夫还算镇定,妻子极为不安,似乎不敌高原的风,身体左右摇摆。她的手倒利落,掏出身份证让我看。我捏着瞧了瞧。花玉兰,蛮好听的。花玉兰冲丈夫使眼色,他慢吞吞地拿出来,冲我笑了笑,小心翼翼地。与妻子同姓,叫花小春。显然,他清楚叫什么并不重要,我还给他的同时,他用央求的口吻说,留下我们吧,她干活不疲。
老边说,工钱由你定,没二话。花小春立刻点头,对对,咋都行。說到这个份儿上,我再说别的就不近人情了。留就留下,想来黄萍也不会责备。但规矩还是要有的。事先不说好,难免揪扯不清。我说日工一百二十元,给你一百元,行吧?花小春和花玉兰异口同声说行。我瞟瞟老边,老边说那就这么定了,又对那两口子说,碰上这样的老板,是你们的福分。花小春和花玉兰感激又讨好地冲我笑笑。
金杯车是十五座的,除了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全拆了,放一堆马扎,人货两运。依黄萍的意思,副驾驶座也要拆的,我没同意。某些时候,我说话还是起作用的。十八个人,加上他们的行李、提包,结结实实塞了一车。我不跑客运,不走长途,从县城到野马镇也就三四十里,不用担心这个拦那个查的,别人也这么干。
花玉兰和她的两个娃坐在副驾驶座,她揽一个抱一个。小的先前在花小春的背上,她坐在副驾后,他递给她的。我没看清,想必不到一周岁。花玉兰上车时,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她没用花小春扶,先将大娃抱上去,然后伸腿斜肩,麻利地钻进驾驶室。倒是花小春或是细瘦的缘故,早就挪到车门口,但一次又一次被胳膊肘或行李挤开。他是最后一个上的。
县城不大,车却不少。算不上富庶之乡,但有钱人挺多,据说价格上百万元的私家车不下二百辆。不怎么宽的街道从早到晚都是吃撑的样子。穿过半个县城,花了二十多分钟。
咳嗽、低语、咀嚼,还有说不清楚的气味,使车厢胀了许多。我摇下半个车窗,冷风扑进来,右侧的花玉兰马上把小娃的头盖住。我顿了一下,玻璃升上去,只剩筷子宽的缝隙。花玉兰扫见了,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大娃对悬挂在车内的吊坠很感兴趣,几次伸手欲摸,都被花玉兰拽住。但大娃不死心,目光粘连,身子歪倾,伺机挣脱她的牵拽。花玉兰自是明白他的心思,低喝一声,抓得更紧了些。她怕大娃闯祸。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
吊坠是桃木的,蝴蝶状,年头久了,灰暗无光。下部已经开裂,车内看不清楚,阳光下还是很清晰的。如果是别的,我可以摘下来给他,但这个桃木吊坠不行。如果他挣脱花玉兰,我伸手就可将他拦住。这时,花玉兰往后缩了缩,用力一扯,将大娃夹在两腿中间。他再无可能够着,但她没放松戒备,双臂环围,箍着孩子的腰。
四月的南方已是草木葱茏、百花绽放了,而在塞外高原,虽然五月初了,冷风依然呼啸。杨柳绿了,但叶片没完全展开。花朵更是稀少得可怜,偶尔能看见几朵黄色的蒲公英、蓝色的马莲花。
当然,高原有高原的好,季节虽迟,却不会缺席。时间的错位,使宽城成为京北重要的蔬菜基地。与种小麦、莜麦的稳妥不同,种菜有点赌运的意思。有的一年暴富,成为宽城的人上之人,有的倾家荡产,巨债缠身。这么说吧,每年都有买宝马的,但每年也有寻短见的。
运的因素很多,比如市场价格,比如虫害,比如菜的品相,太多不确定性。金枝玉叶,未必嫁得好,黄毛丫头,也有可能坐八抬轿。黄萍算不错的,她种了十几年蔬菜,只有一年入不敷出,其余皆有盈余,不然怎么可能建冷库。运气好,倒不如说她脑瓜灵活,虽然她初中还没毕业。
在宽城,有那么一些人,不种菜,却依附种菜人生活。比如卖农药、化肥、地膜、水管的,比如跑运输的,比如打井的。如果说这些还有成本,另一些只靠嘴皮子就有不菲的收入,比如像老边这样专职领工的。种菜,特别是蔬菜密集采摘上市时期,需要大量的人手。黄金期就那么几天,耽误了,菜可能就烂在地里。宽城劳力不足,而且要价也高。于是催生出老边这样的专职中介。不知他们有什么门路,能从各地招揽。老边常跑南方,招的多半是边境省份的。老边在宽城很抢手呢。他是黄萍的远房舅舅,多远我不清楚,反正黄萍叫他舅。因而,他带来的第一拨人会给黄萍。按人头数,黄萍每天付给老边十元。而工人每天的收入,黄萍交给老边,由老边分发。当然不是转手发放,有提成的。就是说,老边这样的专职领工,两头得利。这也不是秘密。当然,老边也不是白提成,若有纠纷,他要处理。
快到野马镇时,金杯车从公路拐下去,往北也是柏油路,不怎么宽,但来回错车足够了。七八里后便到了地点,地头的平房皆是砖墙、石棉瓦。长的那一溜是给外来工住的,旁侧两间是厨房,对面三间,东间是守夜人住的,西间是办公室。车未停稳,黄果便跑出来。他是黄萍的叔伯弟弟,帮我干些杂七杂八的活。我简单交代过,然后指指花小春一家,让他们住在角上。如果他们愿意,可以从中间拉个布帘。我能照顾的只有这些了。黄果瞅瞅花玉兰说,怎么是个瘸子?我说又不是跑步比赛,手利索着呢。黄果问,和我姐说了?他个儿不高,圆脸,宽肩,身板瓷实,相比之下,他的目光就虚多了。我盯住他说,你现在请示一下?黄果的圆脸立刻绽开,姐夫别误会,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免得她——我说,管好你自己吧,别动不动绷断裤带。黄果马上说,听姐夫的。笑意缩拢回去,像突然间被剃掉了,光秃秃的。
晚上,我向黄萍汇报。培训了一下午,明天就可以打垄。这拨人不错,最大的也只有四十几岁。黄萍说,没白叫他舅。我说有一个腿有些残疾,但干活比别人还快,也是奇了。黄萍问,残得厉害吗?我说厉害你舅怎么会带出来,而且,每天给一百就行。黄萍瞥我。我故意那么说的,平时当着她也叫老边舅的。我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是你舅,然后才是我舅,亲有远近。黄萍的目光投向窗外,没忘了调侃,酸!
二
我拧开门,彭小莲正给母亲喂饭。母亲坐在那把特制的,无论怎么摇晃都不会歪斜的白木椅子上,她戴的围裙下摆长,几乎到膝盖了,两根背带没拴捆,从腰部垂悬到地上。围裙是绿色的,背带是粉色的,去年赶会彭小莲给母亲买的,还哄母亲,戴上这个,你要多美有多美,可惜我没娘,要不才舍不得给你呢。母亲看我,她不喜欢,我知道。彭小莲说,看他没用,你现在听我的指挥!我没吱声,母亲乖乖戴上了。
现在,彭小莲又在指挥母亲。张大嘴,我拿出勺子你再嚼,哎呀,你咬住了,就剩七八颗好牙了,崩掉你就只能喝粥了。彭小莲立在母亲面前,穿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围裙。彭小莲冲我扬了扬眉,示意我别出声。等她喂完再说话。我轻手轻脚地坐到沙发上。
母亲还是听见了,我常常怀疑她不是憑借耳朵,而是靠直觉。老年痴呆,未必第六感官也失灵。她欲扭头,被彭小莲扳住。彭小莲板着脸说,安心吃饭,别扭来扭去的!母亲或是被她吓住了,乖乖转回去。彭小莲从碗里舀米饭,母亲突然转身。准确地说,只转了三分之一,头肩往左倾,这使她整个人像要斜倒了。明知她不会摔倒,我还是迅速站起。母亲的计谋得逞,她看到了我。
马屈!我就知道是你!母亲惊喜而得意,米粒和饭菜喷出来,有的掉到地上,有的溅到围裙上,下唇也粘了几粒。
彭小莲砰地将碗撂在桌上,没好气地说,瞧瞧,洒了不是?母亲不理她,或是这会儿她听不见训斥。她问,赶了老远的路吧,吃饭了吗?然后对彭小莲说,给我儿盛一碗。彭小莲用湿毛巾擦掉她唇边的饭粒,气哼哼地说,你不听话,我就不给他吃。又半真半假地瞪我一眼,就饿着他!我笑了笑,端起小碗,佝下腰,对母亲说,我来喂你。母亲摇头,她满是渴望地盯着我说,见到你弟了吗?我说见到了,先吃饭!喜悦如烟花在母亲眼底绽放,很快熄灭、混浊。她急切地问,他挨打了吧?我说,没,他待得好好的,天天吃肉包子。母亲忽然变凶,说别哄我,我不是傻子,监狱那么好,早挤破了!
母亲的神态、语气与之前一样,有时我天真地希望她彻底清醒了,这世上的奇迹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发生在母亲身上?
你得管,马伸再糊涂也是你弟,卖房卖地,也要救他出来。母亲的喝令如冬日的冰水凌空泼下,我浑身发冷,满腹酸楚,回应说,我记住了。
母亲说,那就别在这儿磨蹭了,赶紧去!被皱纹覆盖的脸缀满了冷硬和坚定。
每次看到她这种神情,内疚便如毒蛇咬着我。父亲粗通文墨,我和哥的名字带了那么一点儿文艺。哥叫马屈,我叫马伸。母亲以为我还在监狱,总是把我认作马屈。
去呀!母亲提高声音,还戳着干什么?
母亲的头发已然如雪,头顶掉得多,盖不住了,灰粉的头皮显露着岁月的残酷。我的心又痛了一下。对自己的仇怨突然袭来,我缩了缩肩,用近乎残忍的声音说,他自作自受,活该他受罪!
母亲被惊着,那横七竖八的纹路也被劈断,一截截的,几乎要掉落下来,她像不认识我似的,目光僵硬而陌生。你说什么?她小心翼翼,生怕谁听见,但突然间,她大嚷起来,与咆哮无异。我说了半天,你当耳旁风了?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凝固着。也许激一激,气一气,她就会放弃。她已经失忆,为什么不把马伸从脑里彻底抹去?
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你是当哥的,就得这么做!母亲叫。米粒和菜叶早就喷干净了,此时只有冷飕飕的风。
我没那个本事,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的声音弱下来,毕竟这有点儿冒险。
但母亲被激着了,她浑身颤抖,脸色铁青。她要站起来,也许她还想抽我。站了两次也未能立起。她的一只脚踩到围裙的背带,她的脖子半缩着,被折了似的。
一直未说话的彭小莲瞪我一眼。这次是真瞪,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翻白眼。没见过你这样的,不帮忙,还添乱!说着,她扶住母亲的肩,他逗你玩呢,他是你儿子,除了听老婆的,就听你的。
我终是害怕了,接着她的话说,我也就是说说,他是我弟,我当然要管。
母亲盯住我,凌厉而又带着怀疑地说,你说真的?
我笑笑,有些酸,答道,当然是真的,卖骡卖马也要救他!
母亲说,那你快去吧,还愣着干什么?
彭小莲抢先道,他刚回来,你得让他喝口水再走吧,渴昏了,他就救不了马伸了。
母亲惭愧地说,瞧我,差点糊涂了,吃饱喝足,你再上路。
彭小莲倒了杯水,放到茶几上。
这下你满意了吧?来,接着吃饭。你得听话,你儿子听你的,你得听我的,别扭来扭去!这么好的饭,都撒了!
我踱进卧室,来到阳台,点了一支烟,然后将窗户半推开。这栋楼是银行的家属楼,与后来拔地而起的商品楼相比,显得破旧,窗户小,不怎么敞亮,尤其一楼。但优点是暖气烧得好,在寒冷的北方,这特别重要。别的楼四月底就停暖了,银行家属楼供到五月中旬,虽然只是清早供一会儿,但屋里一整天都暖烘烘的。老人住这样的楼再合适不过。楼是黄萍买的。我进去不到半年,母亲就痴呆了。黄萍把母亲接到县城,专门雇了保姆。那时,我和黄萍已离婚数年,她完全可以不管。
院不大,墙不高。一棵白皮杨被砌进墙中,彼时应该还是细弱之身吧,此时已有碗口粗了,墙体被撑开拇指宽的缝隙。它比路边的树绿得早,叶片已彻底舒展。墙角处长了些杂草,还有开着黄花的苣荬菜。看到苣荬菜,我心里一动。
手机突然响了。我瞄了瞄,快步走过去,将门关了,然后接通。先生,您好。这样的电话接了太多,卖楼的、售药的、推销保险的,但我并没有马上掐断。我沉默着,任由那端鼓舌。我等待奇迹发生,也许是故意装扮,玩笑一番就会露出真容。数分钟后,我按了关停键。点起第二支烟,手机又响了,我接通,没有任何犹豫。再次挂断,我并不恼,心如无风的水潭。
我出来时,原先的电话号码已被通信运营商卖给他人,是个乡村老太太,为了赎回这个号码,我花了一部手机的钱。并不是我对这个号码有多少感情,而是因为记住这组数字的不只是我。方便旧友打,这有些滑稽,可对我异常重要。空等了三年,我并没有失去信心。依然在等,我就不信!
彭小莲推开门,夸张地用手掌扇了扇说,怎么又抽烟了?你跑过来就是为了抽烟吧?我将剩下的三分之一捻灭,丢出去,正要关窗,彭小莲制止,你抽一次,要走大半天呢,大娘最烦烟味了,这么大一个人,不长记性!作為保姆,彭小莲自然是越权了,但我不在乎,而且还喜欢她这种傻咧咧的直性子。
彭小莲是黄萍雇的第三个保姆,前两个我没见过,据黄萍说干了几个月就被她辞了。一个太馋,整日变着法打着母亲的幌子为自己做好吃的,另一个太懒,屋里迈不进脚。彭小莲在菜地打短工,被黄萍相中。黄萍自诩有识人之才。确实,彭小莲侍候母亲,我是放心的。
吃过了?我没话找话地问,语气带了那么一点点讨好。
彭小莲说,我做的饭,大娘哪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彭小莲从小没娘,半路地儿父亲去世,她跟随哥嫂,什么活都干过。厨艺多么好那是胡说,不过日常的饭食还说得过去。莜面窝窝推得厚了点儿,倒也整整齐齐。现在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别说推窝窝,能把莜面和好就不简单了。
我说,多谢你呀。
彭小莲说,谢什么?我把她当自个儿的娘呢。
一句话说得我眼睛发潮,她可不是嘴巴讨巧的人。彭小莲问中午在这儿吃不,她要包饺子。我摇头,说有卖苦菜的顺便买点。彭小莲说有是有,就是太贵了,二十元一斤,还不是顶芽菜,叶子宽得能喂猪了。我说别管价钱,让你买你就买。彭小莲说你们的钱也不能乱花呀,大娘睡午觉的时候,我自个儿去地里挑,在村里,谁都挑不过我。我不得不沉下脸,告诫她绝不能将母亲一个人抛在家里。我掏出一百元,叫她单买苦菜。彭小莲说月初留了钱,再拿没法算账,坚决不要。她死心眼儿的时候,实在让人没办法。我不敢硬塞,怕引起误会。
母亲靠在沙发上,头微微垂着,眼睛半睁半合,吃过饭,母亲就犯困。听到动静,她马上仰起头。我脚步极轻,自己都听不见的。
你弟弟呢?母亲往我身后瞅了瞅,又盯住我,混沌的目光挂满钩子。
快了,就快回来了,你别担心,我说。
彭小莲推我,说走你的吧,哄人的话,还说个没完了。
彭小莲的话如同伤口撒盐,但我不计较,更不羞恼。许多时候,伤口是需要盐的。我说,我这就去,你等着。我推门的时候,母亲叮嘱,路上小心。我知道,当年母亲也是这么嘱咐哥的。我咬了下嘴唇,闪出去。
已经十点了,我不敢耽误,直奔菜市场。不管本地工还是外地工,都要管一顿饭。这是规矩,哪家种菜的都这样。对外来工,还要多一顿,当然这多出的一顿需他们花钱买。伙食上不挣钱,几元就可吃个肚饱。我除了拉人拉货,还负责买菜买米。黄萍不信任别人,哪怕是她的叔伯兄弟。当然,对我的信任也是有限度的。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我曾经伤害过她。她不计前嫌,和我复了婚,还让我成为她的总管。
半小时后,我将金杯车停在银行家属楼小区门口。我买了三斤苦菜。确如彭小莲所言,苦菜的叶子宽大,二十元实在是太贵了。但母亲喜欢吃,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我拧开门,将苦菜丢到地上,立即合上。我怕母亲看到我,她一成不变的询问和催促更像是审判。
三
那些外来的短工像候鸟一样,五月来,九月底返回老家,来年春日又飞过来。他们比本地打工的吃苦能干,工钱要得低,哪家都愿雇用这样的人。其实冬天也能寻上活计,薯粉厂、薯片厂、麦片厂、奶粉厂都需要工人,或许受不了高原的寒冷,极少有冬日留下来的。当然不是没有,某个后生相中本地一姑娘,做了倒插门女婿,把自己变成高原人。
黄萍让我管理,我当过厂长,管过百十号人,这是我的长项。只是说起来有些脸红,那百十号人同情我的屈指可数,多半人恨不得吃了我的肉。其实没什么好管的,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干活,直到黄昏,一个个累得腰酸腿软,吃过饭早早就睡了。我曾想弄台电视,也算有个娱乐的,黄萍不同意。她说他们出来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看电视,若弄一台电视摆进去,难免有个别不自觉的乱捣鼓,搞得想睡觉的人也睡不好,无端制造矛盾。黄萍看问题比较透,她说得有道理。睡不好觉,自然影响干活,她没说,但我明白。
我准备了一些药品,当然都是常用药,感冒胶囊、肠炎宁、布洛芬什么的,有个头疼脑热就不用跑了,菜地到镇上有段距离,来回耽误时间。除此,没有需要我操心的。
那个午后,我拉着水泵去县城修理。老地方,老关系,我把水泵卸下,问多长时间修好,师傅问着急吗?我说当然着急,他让我两小时后去拉。该采购的都购了,这多出的两个小时也没什么事。上午刚去了母亲那里,我可不想一天被她审判两次。回我和黄萍的家?也没多大意思。经过大桥,看见河边那一长溜垂钓的人,便将车停在桥头停车场。有那么几年,我迷上了钓鱼,也结识了一帮钓友,有时还跑到邻县的水库。那是老皇历了。钓具多半抵了账,买的时候花一万多元呢。
钓鱼是心情,也是乐趣,只有痴迷其中才能够体会。看别人钓鱼傻乎乎的。其实,我也不纯粹为了观看。河边适合想事。黄萍说我酸,是有道理的,胡思乱想还要选个环境。我等待的电话一直没有来。但昨日不来不代表今日不来,今日不来不代表明日不来。也许,坐在河边,就等来了呢。
神游八荒,两小时被偷了似的,转眼就过了。我返回修理部,拉了水泵,直奔菜地。开车从不走神,我发誓。中午犯过一会儿困,这阵儿清醒得很,我向老天保证。那路我一天跑好几趟,熟得就跟自己的手掌似的。连路边的野花野草,我都熟。刚出镇那一段尽是独行草,再往前就是一丛丛的蓝羊茅,还有青蒿、灰蒿、艾蒿,地头则是一片片的车轴草。五月蒲公英、马莲开花,一黄一蓝;六月飞廉和漏芦开花,粉嘟嘟的;七月翠雀开花;八月蒲公英、飞廉、毛茛絮便开始飞了,任风这个媒婆带着。我承认自己酸,管他呢,老天造就,改不了啦。
这么熟的路,我怎么会出差错呢?
如果我直接将车停在生活区,不会有任何问题,可车上拉着水泵,得送到井口。左边的田垄已经打好,这一百亩地即将种白萝卜,工人们正在右边插种白菜秧。押宝不押孤定,可以降低风险。萝卜没收成,靠白菜回本儿,白菜赔了,用土豆找补。黄萍从不将蛋放在一个筐里。
地边儿放置着工人的衣服、水壶、水瓶,还立了一把铁锨。有一孩娃在打了垄的地里玩,那是花小春和花玉兰的大娃,我老远就瞥见了。看见我,准确地说,是看见金杯车,他挥了挥手,然后向我跑过来。几日前,我参加婚宴,带回来一包糖,给了他,因此他见到我就喊老板。未必是花小春夫妇教的,小家伙天生嘴甜。
我开得并不快,所以并不担心什么。倒是小家伙快到近前了,不但没有放慢,反拉大了步子。我摁了摁喇叭,提醒他。可他没有停,连连向我挥臂,还喊着什么。看着只剩几米远,我不由得慌了。如此,他非钻轱辘下不可。我由慌而恼,猛摁喇叭,并朝右打方向盘。我该立刻停住的,事后回想,那一刻大脑彻底木了。一偏一转,车拐出地头,我才刹住。尖细的哭叫响起,我酥软如渣,推了两次才将门打开。
我没站稳,突然扑过一股风,我被裹挟着,摇摆着跳了几下,才立定。正好站在车尾,距男娃几米远,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瘫在地上,一边呜号一边叫喊。我吓坏了,脑袋嗡嗡乱响,风停了,我拽了几次才将自己拽到他身边。我蹲下,触摸着他,试图发现他是被碾轧了胳膊还是腿。男娃挥舞着胳膊,叫喊声更高了。腿很细,但完好无损,他没受伤!车轱辘、车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挨着他。我稍稍松了口气。可他哭喊得更凶了,我有些纳闷,这娃似乎被什么吓着了。我正要问他,神经突然又绷紧了。然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衣服旁边的那个包裹。车轱辘正是从包裹上碾轧过去的。心像被踩裂的冰面,发出巨大的持续不断的声响。我瞅瞅男娃,又盯住包裹。我小心翼翼地移过去,蹲伏下身子,慢慢撩开,整个人彻底傻掉了。
我没做任何挽救的措施。眼前黑影乱飞,耳朵隆隆作响,直到花小春将我撞开,抱起包裹,直到花玉兰撕心裂肺的哭喊响起,我似乎才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那些人围过来,像牢笼一样将我囚在中间。
不知黄萍在冷库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不知谁给她打了电话。没多久她就过来了。那时,花玉兰已与花小春挤在一处,花小春抱着小娃,她抓着花小春的肩,两人头抵头,互相支撑着,仿佛他们被抽去了骨头,不这样就会成为流沙。有个声音对黄萍说人已经没得救了,黄萍仍试了试鼻息。立起时,她的脸僵硬如铁。围在这儿干什么?干活去!她凶巴巴地说。那些人便回到地里,只剩下花小春一家、黄萍、黄果和我。黄萍给黄果使眼色,黄果抓住我的肩将我拽起,扶进屋。我不想让他搀扶,但沒甩脱。所谓的木偶,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坐在床沿,黄果合上门离去,临走没忘了警告:别出来,除非我姐叫你!我不怎么喜欢他,他总拿黄萍压我。他算老几?我人落魄了,心上那团气还在呢。即便他偶尔露个苗头,我也会冷语还击。但在那个黄昏逼近的春日,我机械地点头,任黄果指挥。
门合窗闭,我置身于密闭的空间,耳边仍有嘤嘤的哭声。头顶的某个地方苍蝇在飞。似乎还有风,脸颊能感觉到吹拂的凉意。我惊愕地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又垂下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如果那个孩娃不朝我奔跑,我就不会打方向盘。那么,花小春和花玉兰就不会失去他们的小娃。要不要向他们两口子还有黄萍道明原委和过程?那不怪我,至少不完全是我的责任。我搅翻着那个场面,并没有动,屁股被吸住了。我轧死了人,这是事实,怎么辩解都不能改变。我知道黄萍在和花小春夫妇谈判,先让她谈好了。黄萍的损失不会小。按县城这几年的肇事案,少说也要四五十万元。我没钱,这钱只能黄萍出。这会儿,她一定为和我复婚后悔死了。
薄暮纱幔一样垂落时,黄果推门进来,让我跟他走。我问去哪儿,他说送我回家。我没反应过来,回家?黄果说,姐让我现在送你回去。她呢?我问。这很愚蠢,我轻轻咬了嘴唇。黄果说,姐让你好好休息,那事处理了。我吁了口气,但又有些怀疑,这么快?黄果说,姐是谁!
那些外来工正在打饭,井然有序。我四下睃睃,没看见黄萍,也没看见花小春夫妇。我甚是疑惑,目光乱扫,黄果催促我快点,说再黑他就开不了车了。
我问黄果怎么处理的,黄果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放心好啦。这个马屁精,竟然和我玩太极。我盯着他的脸,恨不得在那上面抓几把。老边正往这儿赶呢,其实他来不来都可,黄果没有任何征兆地摁了下喇叭,那刺耳的响声让我倏然一惊,目光从车窗扑出老远。灯光将黑暗凿出梯形的豁口,看不到别的车,也看不到飞鸟走兽什么的。黄果未必故意吓唬我,是我的神经变得脆弱。
到了县城边儿上,黄果终于憋不住,说黄萍几千元就摆平了。怕我不明白,解释,姐和那个男人谈的。我确实不是很明白,停了几分钟,追问,她对你说的?我甚至想,也许黄萍是怕我内疚,故意将数字后边的零略去。黄果反问,你说呢?我就不明白了,像我姐这么厉害的人,你怎么舍得——我突然喊出来,掉头!我要回菜地!黄果说你这是干什么?还没进家呢。我没好气地说,让你掉头你就掉!黄果将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拔了钥匙,说你给我姐打电话,她让你回,我没二话。我冷笑着说,我去哪里,还得她批准?说着就要推门。黄果说,她正替你擦屁股,你还是少给她添乱为好。我便犹豫了。黄果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又带了些警告,那孩娃的父母见到你,情绪肯定不好,搞不好……我没再吱声。
我和黄萍住在凤凰城,这是宽城第一个高层住宅小区。住的是顶楼,带一个小阁楼。夜晚,尤其深夜,难以入眠时,我喜欢站在窗前凝望。我喜欢夜空的深邃,常常幻想化作一颗流星,从这端划到那端,哪怕付出化为灰烬的代价。
那一整夜,我立在窗前。仰望星空,满脑子都是花小春和花玉兰。我不知黄萍怎么和他们谈的,可几千元实在是……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也许黄果听错了。我急于弄个明白,但再急也只能站在这里,等待黎明。
次日一早,没等黄果来接,我打了出租车赶到菜地。黄萍和衣缩在床上,听见动静,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窝。脸色晦暗,眼圈泛黑。睡眠差,她就这个样子。
黄萍没有详述谈判过程,简要说了重点,她让花小春提,他要了五千元。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瞅着他。他误会了她的意思,那会儿他已经平静下来,花玉兰也停止了哭泣。他问是不是要得多了,说还可以商量。黄萍连忙说不多,她当场数了八千元给他。黄萍从床板下拿出已经打印好的协议,让我签字。花小春已经签了,歪歪扭扭的。我签完,黄萍折好,放进包里。我问老边来过?黄萍点头,说花小春签了字,他就回了。然后,她的目光横扫过来,说你近视了吧,该去配一副镜子。我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还好,两口子都是老实人,没有狮子大张口,不然,这一年就白忙活了,黄萍说。她似乎松了口气,但我还是捕捉到她眼底的忧虑。她想得远,自然担心。
你今天买一顶帐篷,能用得住那种,黄萍说,让花小春和花玉兰单独住吧,也算照顾他们,挤在大屋,想也睡不好。黄萍舀了水,准备洗脸。她从镜子里发现我盯着她看,猛一回头,问我,有什么问题吗?我说没有,这就去买。我出了屋,日头才刚刚冒出,蘸了血一般红。
四
帐篷的位置是黄萍选的,在厨房的另一侧,在我和黄萍“住所”的对面。傍晚收工,花小春和花玉兰便搬过来了。也没什么东西,他们自带了两床被褥和一个放置衣物的编织袋。帐篷里的床具是用木板支起来的,脸盆和暖壶是我新买的。另外,还添置了一床被褥。黄萍问我干吗买被褥,我没正面回答,说不贵。大娃想必是原和花小春合睡,这样就可以单独睡了。黄萍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两口子搬东西时,我站在帐篷门口,准备搭把手。花小春固执地扭转了肩,背对着我将行李拖进去,没让我碰。他眼底并无敌意,但这一动作说明他是怀了些怨恨的,毕竟是我轧死了他的婴孩。除了昨天那一撞,他没动过我一指头。他隐忍克制,或许与我的二老板身份有关。花玉兰拎着编织袋,我抓住另一端,她说,我自己能行,老板。我没松开。她低着头,眉宇间含着丝丝缕缕的哀伤。
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讲,我说。花小春埋头铺床,没吱声,花玉兰看看他,小声说不用了。她没正眼看我。虽然达成了赔偿协议,但我还是有些内疚。而协议也成了另外的重负,仿佛那不是两页纸,而是厚厚的枷锁。
我想把手机号告诉他,又想没啥必要,站了站,便出来了。
黄萍回县城了,我留下来值班。黄萍叮嘱我看着点儿,别让他们的老乡随便进帐篷,胡说一气,容易生乱。我明白黄萍的意思,不以为然。老乡若想撺掇,白天也可以啊,何必等到晚上?虽有工长,但说句话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但我保持沉默。她是老板,她说了算。
晚飯是炒葱头、馒头。我比平时多吃了一个馒头。昨夜没合眼,我困得要命,但太困反而睡不着。而吃得太饱,眼皮黏合特别容易,屡试不爽。我想狠狠睡一觉,太想了。多吃的一个馒头发挥了效力,我躺下不久便进入梦乡。
半夜被噩梦惊醒,我摸起手机看看,没有短信,没有未接电话。每年初冬,我会离开宽城半月二十天的。黄萍不喜欢旅游,从不与我一起。其实,我不只是为了旅行,而是为了寻找那个人。如果有可能,我想走遍世间的每一个地方。大部分时间,我只能等待,即使深夜,也经常拎出手机瞅瞅。
再无睡意,屋里有些闷,我轻轻推开窗户。看见帐篷门口一明一暗的烟火,我怔了怔,推门出去。
花小春是蹲着的,烟火闪亮时,能照见他紧皱的眉头。我停住,他没任何反应,我便蹲在他旁侧。我摸了摸兜,烟在桌上,忘带了。他递给我一支,并给我点上。烟味很冲,我轻咳了一声。然后,便陷入寂静。
高原的夜空,繁星如织,与在楼上凝望不同,虽是蹲着,星星反而更近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昨日的过程说出来。终是打消。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
花小春又点了一支,显然,他不想回去睡觉。如我一样,他睡不着。也许,花玉兰也如此。我想还是说点儿什么。
对不起!我听出声音里的虚。
花小春没接,烟火更亮了一些。许久,他才说,都过去了。他的声音有些哑,有些浮。
起风了,我瑟缩了肩。又一支烟吸完,花小春一言不发地钻进帐篷,我也快步回屋。
清早,黄萍问我没什么事吧,我说都在各自的屋睡觉呢。黄萍说这几天你留在这里,别大意了,像是担心有人偷听,她压低声音说,未必就这么过去了,我不踏实。我盯着她,试图剜出更多的东西,她的手机响了。她声音甜腻地叫了声舅,边说边出了屋。
我值守了八个晚上。每天午夜,我都会坐起,习惯性地朝帐篷门口瞭一瞭。烟火再没闪亮。确如花小春所言,都过去了。花小春与花玉兰准点出工,准时打饭,神色淡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还年轻,或许过几个月就能怀上,我妄自推测。
第九天,黄萍说我不用再留在那里了。其实,在哪儿睡觉都一样。但黄萍说不用,我赖在那儿不回家也不妥,况且,她说要请老边吃饭,我无论如何要陪的。每年年根与开春,黄萍都要请老边吃饭。这不年不节的,她突然要请老边,自然与我的闯祸有关。黄萍谈判如此顺利,想必老边也做了工作。人是他带出来的,他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仍然是涮肉馆,黄萍点了一堆,连菜谱都不用看。老边爱吃的就那几样,猪脑花、鸭血、羊肚、尖椒,其他的都是配菜。老边也是从地里赶过来的,头发乱糟糟的,就如他的牙齿,没几个整齐的。看相貌没人把他当回事,但只要张嘴说话,谁也不敢小觑。
这顿饭我请了,先说好,我来就是为了请客,不然我就不来了,老边重重强调过,然后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轻轻一吹,那烟圈没散,旋转了两下,才慢慢散开。老边有些不被人注意的本事,极为奇异,比如这吐烟圈。独自抽烟,我多次想模仿,但没一次成形。据说老边找小姐从不花钱,有时小姐还倒贴。他两片嘴唇磕碰起来,她们便醉了。确实,他有把人说醉的本事。
瞧舅说的,你这不是骂我和马伸吗?你这么忙,能抽空过来我们就很感激了,再说,自家人吃个便饭,谁请还不一样?黄萍接得也快。种了十几年菜,她修炼得伶牙俐齿。
老边嘿嘿一笑,我请是有理由的,昨儿玩了个通宵,都是头面人物,虽说退了休,不能呼风唤雨,掀几个巨浪还是不在话下,若他们在位上,也不会和咱这种人打牌呀。退了才放下身架,但也不是什么人都交往,他们自己有个圈子,吃饭喝酒打牌,连买房都要结伴。他们海南的房子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小区,就是为了方便玩。他们麻将打得大,不然我也没机会结识他们。昨天我把他们割了。老边得意地伸出两根指头。
我问,两千?
老边嘁了一声,亏你还是当过厂长的人,太没想象力了。黄萍与我对视一下,说他哪能与舅比?但凡……也栽不了跟头。老边冲我笑笑,少说也得加个零。我暗暗吃惊,看来老边这几年收入很可观呢。
所以,这饭得我请。行内有规矩,赢了钱要破一破,图个吉利,保持手旺。他们,老边停顿一下,带着淡淡的失落,我能参加他们的牌局,饭局是不可能的,毕竟咱不是大老板,挣的是辛苦钱,连暴发户也算不上。这已经很不错了,没你们这些种菜的,我恐怕还在亚麻厂看大门呢,哪有机会和他们混,挣他们的钱?
黄萍会意一笑,恭敬不如从命,今儿吃舅的、喝舅的,祝舅的手气长好,运气长旺,你好了,我们也能沾光。
老边连声说,互沾互沾,没你们我就喝西北风了。我说请你们,也有为你们压惊的意思,说实话,那天一听到消息,我吓得不轻。马伸,你这祸闯得不小!
突然被蜇,我抽搐了几下。我想起忽明忽暗的烟火,想起那个清瘦的身影,脸上立时糊了浆,皱皱巴巴的。黄萍仍然笑盈盈的,没有丝毫的变化。
多亏了舅,那会儿我急得头晕目眩的,黄萍举起杯,又看看我,我随着把酒杯端起。老边也不客气,一饮而尽。夹一块滚烫的猪脑花,蘸了蘸,塞进嘴巴,才慢吞吞地说,这是你的功劳。老边瞟着我说,你娶了个能干的媳妇。我努力地挤出些颜色,不让自己的臉变得更难看。他接着说,这么快就处理干净,像没发生一样,宽城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我敢肯定。马伸,你该敬你媳妇一杯。
黄萍说,还是敬舅,我是先锋,舅是统帅,先锋要是有什么麻烦,还得要烦统帅出马。
老边哈哈一笑,爽快地干了。说你这文辞一串一串的,快赶上马伸了。他盯住我,听说你过去给工人开会,古诗顺口就来?没等我回答,老边就换了话题,那几个牌友,我寻思着他们成天在台上坐着,定是满肚墨水,出口成章,嘿,哪想他们说起脏话,比下水道还下水道,让我这个粗人开了眼界。然后感慨,都说戴面具,一点儿不假,这还是当我的面,单他们,不知是什么样儿呢。
黄萍说,管他呢,舅能赢钱就行了。
老边说,这倒没错,来,喝杯压惊酒。
黄萍识人察色的本领不比老边差,但论气场,老边远强于她。老边引领话题,一会儿天一会儿地,接着讲去年街头的一次车祸。一个人喝醉酒被撞死了,家属硬赖车主赔了五十万元。另一出更稀奇,某人看邻居房屋装修,结果被木板砸残了,邻居并未邀请,是他自己去的,但闹得凶,邻居只好赔了几万元医疗费。这个世界没道理的,怎么讲都行。老边又点了支烟,连吐三个烟圈,颇像个哲学家。他不看我,也不看黄萍,他说,什么是理?谁霸道谁就是理,谁难缠谁就有理,我他妈算看透了。
黄萍附和,舅说得对,再敬舅一杯。
酒是黄萍带的,草原王,喝完一瓶,老边摆手说不喝了,吆喝服务员买单。黄萍说算舅请客,账还是让马伸结了吧。如果需要我结账,黄萍会给我眼色,绝不说话。她这样说,我就没动。老边摆摆手说,说好的,别和我争。黄萍说,那就让舅破费了。老边说,哪里话,你舅我高兴。
黄萍从挂在椅子上的黑包里抓出一个大信封,鼓鼓囊囊的。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我清楚。这就是今晚请客的用意。就厚度和宽度,少说也有两万元。她往老边手里塞,老边好像很吃惊很不解地说,这是干什么?黄萍说,这是谢舅的。老边生气地说,这钱我不能拿,你把你舅看成什么了?黄萍说,不拿才见外,舅不是嫌少吧?那改天登门谢你?她这样说,老边也就顺水推舟,好吧,那就谢谢你和马伸。
送走老边,黄萍将她的车钥匙给了我。她的座驾是白色现代,平时我是不碰的,除非她喝了酒。可现在我也喝了酒,虽然没她多。我强调,我也喝了啊,还开?黄萍问,怎么办?放在这儿?我说,听你的。黄萍说,那就走回去。
黄萍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相距五六米。如果我是个称职的丈夫,该与她并排才对,她喝了酒,难免摇晃,需要我搀扶。可我不称职。还因为,我心里有气,我想让她发觉我的不满。要说,我该愧疚的,我不闯祸,她就不用给老边钱,可我就是有气。那张协议在脑里晃,还有那一明一暗的烟火。这是怎么个理?毫无道理可言的世界?
黄萍自然觉出来,她似乎也生我的气。她先进屋,“砰”地合上门。我打开门,将她的车钥匙放在茶几上,她已经进了卫生间。后来,我听到放水的声音。我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手机。她是老板,一向都是她说了算,但在这件事上,我要亮出态度。
二十余分钟后,黄萍穿着睡衣,踢踢踏踏走出来。她的头发还在滴水,空气弥漫着杏仁的香气。八九天没洗澡,浑身皱巴巴的,我早就想洗个澡。可我没动,我的心比后背还皱巴。
黄萍没看我,在沙发的另一侧坐定,边用毛巾揉头发边说,问吧。她仍然没看我,目光瞟着茶几上的车钥匙。我准备好的开场白略去,直接说,我不明白。黄萍这才与我对视,说,不明白什么?我问,老边……敲诈你了?黄萍皱眉,说,以你的了解,他会吗?我说,那就没必要给他!黄萍说,他是什么人?非要他提出来?我说,这不公平,给老边倒比赔得还多。黄萍问,那依你的意思,我再加赔点儿,还是跟老边要回来?我回答不上来,哪种选择都不妥。黄萍说,实话说了吧,我谁都不愿意给,挣钱不容易,花一分钱我都心疼,可……这是你的过,你倒怪我了。我立时哑然。一切由我造成,我是罪魁祸首。黄萍说,协议是签了,但并不代表没有纠纷没有麻烦,可以枕着枕头睡大觉,不把可能的因素排除掉,我不踏实,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我,你该比我明白。
我并没被黄萍说服,可头不知不觉地勾了。
拔了捻子,炮就没那么容易点了,黄萍说。她用心之深,令我吃惊。多个心眼儿并无坏处,如果你当初……何至于弄成现在这样?不过,我倒是感激,不然,你也不会回到我身边。她的嘲讽已经扎不疼我,但我还是不适。我不回应,这样她的挖苦也就到此为止。
没捻子的炮也是炮,是炮就有炸的可能,黄萍说,别以为过去了。
她的话有深意,我不是很明白。我无意掩饰自己的疑问,有些吃力地望着她,有那么一点紧张。
黄萍慢悠悠地说,把婚离了吧。我被彻底惊着,再说不出话。
五
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清早仍没有停的意思。活儿不能干了,饭是要吃的。我将两捆菠菜、一袋土豆、一袋萝卜、两兜馒头送到厨房。我的水杯摔了,昨天去超市买杯,顺手买了一个变形金刚,与曲奇饼干装在一个袋里。我靠近帐篷时,听见花小春在训斥他的娃。他说话快,用的是方言,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听懂了。那娃顶雨玩耍,弄湿了衣服、鞋子。
帐篷的门帘是撩着的,但依然昏暗。那娃赤脚站在地上,双腿裸着,上身披着粉色的褂子,肯定是他母亲的。鞋就在门口丢着,裹满了泥,已经看不出颜色。花玉兰蹲在地上,正揉搓脸盆里的衣服。
看见我,花小春立即住嘴,只是愠色没完全褪去,如云翻卷。花玉兰反应快些,叫了声老板,站起来,甩着手上的水滴泡沫,完全是等待指令的恭顺。我说歇着吧,这雨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花玉兰问雨什么时候停。她大概实在找不出话了。我说难讲,天气预报也不一定准。我扬了扬手,冲娃说,给你的。那娃眼睛一亮,就要来拿。花小春猛地抓了他的肩,那娃朝后倾仰,差点摔倒。挺贵的吧,花小春说,那不行!那娃的目光像长满了嫩芽的柳条。我说从朋友那儿拿的,一个玩具而已。我走过去,一边塞给那娃一边说,雨天出不去,正好在屋里玩。那娃倒机灵,说,谢谢老板。我佯沉了脸,说,你可不能这么叫,叫伯伯好了。那娃马上说,伯伯好!我摸摸他的头,说还没告诉我名字呢。那娃说花社。花玉兰让我坐,我說还有事呢。花玉兰推了花小春一把,但花小春只是嚅了嚅嘴。没等他发出音儿,我便离开了。空气阴湿,帐篷如瓮,实在憋闷。
我返回县城,买了箱水果,割了几斤肉,直奔赵庄乡。赵庄与野马镇不在一个方向,是距县城最远的乡镇。虽不像去野马镇那么频,但这条路也常走。我知道路边有几处农家酒店,有几个加油站,还知道哪个路口有牌子。路面泥泞,我开得小心翼翼,目光标尺一样,直视着前方,未有半毫偏移。可是……眼睛并不任人指挥,想装作看不见,根本办不到。牌子不大,白地黑字:宽城殡仪馆。下面有一个粗黑的箭头,指向岔路。我稍踩了一下油门,呼啸而过。
那处院子在赵庄乡的最北端,院里有个盖着塑料布、四周压着砖头的大包。塑料布下是羊粪球,虽然盖着,空中仍弥漫着臭气。院内没铺砖,隔一米垫着一块石头。我踩着石头走到门口,将肉和水果放下。屋内也有一股羊粪味,比外面好些。堂屋没人,里屋也没有。但我知道赵月红肯定在。里屋的东墙有扇门,直通羊圈。门是后开的,丢过一次羊,赵月红和她现在的丈夫恨不得日夜搂着羊睡觉。羊圈的正门只填饲草的时候用,平常都锁着。
我推开,浓重的气味卷过来,几乎将我掀倒。没等我喊,赵月红便从角落立起,朝我走过来。她穿着高帮鞋,戴着套袖和手套,脸湿又红。套袖尚能看出灰蓝,手套已经看不出颜色。
她是个少言的人,说声来了,合上那扇特殊的门,搬了两个小凳放在堂屋门口。她问我喝水不,我说不喝。来过多次了,我没碰她家的水杯。我不是多么讲究的人,但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端杯,何况我又不渴。我和赵月红分头坐了,她知道我待不长,所以仅仅是将手套摘了。院里的空气与她身上的气味差不多,门口是她招待我的最佳地点了,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吧。隔一段时间,我就想来,但来了就想走。
我问销路还行吧,赵月红说上个月出了不少,我说那就好。赵月红问今年种的什么,我说还那样。都是没话找话,可有可无。但坐下来,总不能什么都不说。这短暂的时间也需要打发。时间这玩意儿就这样,眨眼数年就没了影子,有时每一秒都如蜗牛爬行。
马屈在医院抢救那些天,赵月红基本没合眼。我不在现场,别人告诉我的。肇事司机跑了,医藥费均是赵月红负担。她的钱多半是借的,后来,她嫁给现在的丈夫,只有一个条件,帮她还债。两人养了百十只羊,头几年没挣多少钱,近年收入才好了一点儿。也不是卖羊肉,而是卖羊粪。她丈夫的侄儿帮他们在网上出售,一小包十块钱。那些散发着臭味的羊粪于她如同宝贝。
也就十几分钟吧,我起身,顺手将一个信封放在锅台上,不多,两千元。钱是黄萍挣的,我不能随便花。说老实话,黄萍不是吝啬的人,就她为母亲买楼,并雇人侍候这一项,就使我感激不尽。她完全可以不管的。我和她都分开那么久了,不管也没人说她什么。让黄萍连赵月红也管了,那说不过去。
赵月红每次都推拒,但终会留下。而这次她坚决不要,说债还清了,用不着了。我强调是最后一次,她说以后不要跑了。我看她,她立即道,没别的意思,大老远的。我笑笑,说嫂子放心。我来不仅仅是为送那两千元。心上垒着比城墙还高的石头,我常常喘不上气,跑一趟,多少能卸掉几块。我来,不全是为她。她要将这条路堵住吗?
雨似乎小了些,我摇下车窗,冷风透进来,发出鸭掌扑打水面的噗噗声。桃木蝴蝶似乎不抵寒意,瑟瑟地抖。有雨丝吹到脸上,后颈凉凉的。我伸手摸摸蝴蝶,它抖得没那么厉害了。但稍稍松手,它就来回晃荡。我略略往上摇摇车窗。车内太闷了,我不敢关死。
雨刮器不停地摆,那块白地黑字的牌子如一把利剑老远就刺入眼中。什么时候立在路边的,没人说得上,至少我不知道。无论多么醒目,和你没关系,你不会在意,自然无视其存在。一旦和你有了某种联系,即使蒙住眼睛,也难以忽视。
我在路口停住,没下车,点了支烟,静静地吸着。拐进去,沿水泥路走几公里就是终点。每到清明,这条路忙忙碌碌,此时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只有朦胧的树影及逆雨飞行的燕子。每次经过,我都对自己说,别想了,没人能让时光倒流。但我忍不住,只要经过,记忆就如铁链抽打着我。我做不了什么,就如现在,停一停,抽支烟,唯此而已。这不是什么仪式,谈不上庄重与肃穆,只是这样做了,那堵高墙又能掉下两块石头,我会舒服一些。我很自私,不是吗?
县城的街道没因下雨而空荡,反而更挤了。车像蜗牛,一个红绿灯要等老半天,举着伞的行人不顾喇叭的鸣叫,在蜗牛缝里挤来拐去。或是汹涌而至的人间烟火的诱惑,我突然饿了。不到十二点,还能赶上彭小莲和母亲的午饭。只是想到要向母亲复命,我又发怵。我其实挺想陪她一起吃饭,但只要我去,还没等站稳,她就催我救她的“马伸”。她吃不好,我也咽不下去。彭小莲性子直,若我吃得没滋没味,就会问我咸盐是不是又放多了。她很用心,既想合母亲口味,又想让我满意。她不懂我的心思,那与口味无关。
还是吃过了再去,我这么想着,拐进卫生局对面的巷子。金杯车不好停,我又从另一个口出来,将车停在药店门口,步行入巷,走进通常去的莜面馆,要了块牛骨头,一笼莜面窝。服务员拎过一壶茶,端来两碟小菜。一碟是酸菜,一瞧就是刚腌好的,酸气清爽,若是老酸菜,汤是混浊的;另一碟是咸菜,芥菜丝,拌了鲜红的辣椒。这家莜面馆的饭食与他处没什么区别,但这两碟小菜让我有归家的感觉。每次饭上桌前,母亲也这般先上两碟菜,一酸一咸。我爱吃酸的,马屈偏爱咸,嗜辣,所以那一碟必定夹拌着辣椒粉或辣椒丝。
刚啃了一口,手机响了。我匆忙放下,擦擦手接听。黄萍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外面吃口饭。她不轻易给我打电话,我问怎么了。她没回答,问和谁一起。我说没别人。我没撒谎,没必要,也许她就在街对面,看见了金杯车。黄萍说你吃完赶紧回来,我头皮一紧,再次问她怎么了。黄萍说电话说不清,你回来就是了。
我催服务员上饭,接着啃牛骨头。
三天前,我和黄萍办了离婚手续。与上次不同,这次是假离,我和她仍住在一起。离婚是为了规避风险。没人统计过中国假离婚的夫妻有多少,想必那是个庞大的数字。有的为买房,有的为转移财产。我和黄萍属于后者,只是因花小春和花玉兰而起,是我没想到的。如果花小春夫妇索赔几十万元,就不会有后边这些事了。在请老边吃饭的那个晚上,黄萍大加分析。何以只要五千元?黄萍认为可能之一是他们久在偏远村寨,不知外面的“行情”;之二是那个小娃可能有什么残疾,碾轧致死,虽也伤心,但也帮了他们。这很残忍,很无耻,很不地道,我强忍着,没让狠话出口。我还得仰赖她,母亲更是。其实,黄萍不坏,远比我好。包地时,她被一村民讹诈过,心有余悸。她心底有防线,或与此有关。我不赞成她的说法,但不得不同意她的决定。万一呢?我的一个失误会让她白白损失大几十万元。房子、轿车、金杯、冷库,所有财产都在黄萍名下,离了婚,完全归她所有。找我索赔,单身一人,只有身上这套不值钱的皮。花小春夫妻做梦都不会想到吧。
我隐隐有预感,她催我回去,仍与花小春夫妇有关。防火墙已经树起,黄萍还不踏实吗?她还担心什么?那块牛骨头被我啃得干干净净,我没丢掉,翻来覆去,寻找着可能的遗留。不是多么馋,我就是想咬点什么。
六
黄萍坐在转椅上,肩往前倾,从我站的角度望过去,脸与电脑屏幕不足半尺,似乎里面有巨大的力量,要将她吸进去。她的双臂撑着电脑桌,绷硬如弓,似乎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整个人呈现搏击的架势。
我心里一沉。黄萍喜欢看电视,极少上网。那台电脑虽是她买的,却属于我。电脑里有些秘密,当然也不是多么机密,可我不想让人知道,尤其是黄萍。我猜黄萍发现了那些文字和视频。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也许沉默是最好的选择,随她去!我倚住门框,故作镇定。
贪夜蛾就要来了!黄萍背对我说的,然后才站起来,或是坐得时间久了,她有些站立不稳,扶了下椅背。
我不由愣住,使劲儿地瞅着她。她的脸不怎么好看,晦暗中透着隐隐的青。她往旁边挪挪,指了指电脑说,你赶紧瞅瞅。我听出了紧张和忧虑。
这个阴雨天,黄萍没出门。吃过早饭,打了几个电话,睡了个回笼觉。她原本要洗衣服。她习惯边洗衣服边看电视。贪夜蛾的消息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她再无心思洗衣服,赶紧上网查。
贪夜蛾是外来昆虫,吞噬能力强,可寄生玉米、莜麦、水稻、花生、高粱、大豆、番茄、马铃薯、白菜等八十余種植物;繁殖能力强,单头雌蛾最高产卵两千余粒;迁飞能力强,每晚可飞一百公里;适生范围广,从十一摄氏度至三十摄氏度,都是适生温度。贪夜蛾一月份入侵云南,一路北上,五月份已侵入十三个省份。更糟糕的是,现有的杀虫剂难以杀死贪夜蛾,据说专家正在筛选,目前尚无有效农药。
难怪黄萍抽皮剥骨般。不与植物打交道,那就是个消息,如风过耳。可对黄萍这样的种菜人,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剑,这么说并非夸张,虽是小小的昆虫,如果不能有效杀灭,就可能颗粒无收,一年的辛苦付之东流。
黄萍不是窥看我的秘密,可我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我理解黄萍的焦忧,甚至恐惧。
怎么办?黄萍问,声音透着无助。
我笑一笑,将窗户打开。黄萍缩缩肩膀,说太冷了。我将窗户拽了拽,留了一道窄缝儿。屋里太沉闷了。别担心,坝上风大,不等飞到,就刮回老家了,我试图用玩笑缓解她的紧张。黄萍不悦地说,我和你正经说话呢。我说,我说的也是正经话,你没必要太担心,专家都没办法,你能怎么办?况且不是还没飞过来吗?杞人忧天,有什么用?黄萍说,专家靠不住。我说,如果专家都靠不住——黄萍打断我,那年种香菜,若不是我坚持换药,就完蛋了。那倒是,黄萍文化不高,但在使用杀虫剂、杀螨剂、除草剂方面极有悟性,全靠自己摸索。我问,你想怎么办?黄萍摇摇头,我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说出去一趟。我问她是否吃过午饭,她说不饿,头也不回地走了。黄萍就这样,一旦执着于什么,非弄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傍晚,黄萍回来,拎了一袋油炸黄米糕,另一个塑料袋里是她新选的杀虫剂。这一下午,黄萍冒雨跑遍了全县的农用物资商店。我炒了盘鸡蛋,拌了个黄瓜丝。吃的是油炸糕,谈的却是农药。黄萍决定采取预防措施,不能坐以待毙,她说的这个词很大,大得有点吓人。她并非故意,我就是那么认为的。
需要说明一下农药的杀灭方式。常用的有胃毒、触杀、内吸、熏蒸几种,黄萍惯用内吸。药剂在植物体内具有传导性能,由根茎叶传导全株。内吸法受降雨影响小,能有效杀死隐蔽处的害虫。但使用须有度,如果用得多,蔬菜毒性大,甚至将自己毒死;如果剂量不够,不但杀不死昆虫,反使昆虫具有抗毒性,就如曹操吃砒霜一样。这个度很难把握,好在黄萍在这方面极有悟性,虽然请了技术员,但用什么药、多大量,都是她自己掌握。只是已经施过一次了,若因预防贪夜蛾再施一次,会不会防卫过当?敌人还在路上,这阵势大了点儿。
我抛出自己的疑虑,黄萍说你不懂。确实,我没她懂,但提醒还是必要的。我和她离了,依然绑在一起。就这么着吧,黄萍说,这就是不让我再多说。那就不说好了,谁让她是老板呢。吃过饭,我去看母亲了。
五天时间,数百亩蔬菜被药喂了一次。也许贪夜蛾能飞到坝上,也许飞不到;也许这防火墙会起作用,也许毫无用处。但至少缓解了黄萍的紧张与焦虑,她的脸不那么青了。
那天,我正从金杯车往厨房搬东西,黄萍从地的另一头走过来。她戴了顶草帽,挽着双袖。她不是只说不干的老板,许多时候她亲力亲为。我说葱头便宜得不敢相信,今年种葱头的怕是要赔死了。纯属没话找话。这不能说明什么,蔬菜的价格诡异得很,现在便宜,也许两月后能蹿上天。黄萍没接茬,说你进来一下。她的脸不怎么好看,难道又有别的昆虫入侵了?贪夜蛾夜行百公里已经让黄萍如临大敌,若杀出个夜行千里的,叫人怎么活呀。我没卸完,就随她进屋了。
你给那孩子买玩具了?黄萍劈头问。她的目光像刚刚吸食了农药。
原来是为这事,我甚是不快,但没显露在脸上。我顿了顿,反问,怎么了?不就是一个玩具嘛。
黄萍毫不掩饰恼火,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
我说,没几个钱。她不是心疼钱,我明白,但我故意往这上面扯。
黄萍狠狠地抿了抿嘴,如果我是一个萝卜什么的,她怕是早就把我嚼了。这不是钱的事,她说,如果没出那样的事,你就是买两个三个,也没什么。可现在不同,你这么做,他们难免往别处想。
小题大做,我感到好笑。没必要这么设防吧,我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黄萍说,如果像你说得那么简单,那当然好,但你能百分之百保证吗?
我说,我保证,拿我的脑袋担保。这是气话。
黄萍显然听出来,她的脸又青了一些,你以为你的脑袋那么值钱?
我说,已经买了,你说怎么着吧。破网是不在乎身上有几个口子,又或是那几个口子会不会扯得更大。
黄萍又抿了下嘴,她在克制。她不愿把破网扯得更烂。买就买了,还能怎么着?但愿这几个月能平安过去,她说。她瞟瞟我,目光转向窗户,接着说,其实那孩子挺招人喜欢的,看见他,我就想起豆豆小时候,你不着家,顾不上陪他,大半时间他都一个人玩,孤僻不是生来的。
黄萍拐到这上面,我便如扎了窟窿的轮胎。
喜欢归喜欢,有些事还是要想得长远一些,考虑得周全一些,这没坏处,如果你有防人之心,也不至于……黄萍停住,等我的反应。我没任何反应。那是我的死穴,她使出一指禅,我便立时气绝。效果达到,黄萍没有再说下去,改口,上午老犯晕,也不知怎么了。我劝她找医生瞧瞧,黄萍说也没大事,稍躺一会儿就行了。
我打算把车上的东西卸完,出屋便看见花社蹲在车侧,正用树棍抠轮胎纹路里卡的石子。他腿如麻秆,胳膊也瘦。嘿,干什么呢?我问,他指了指。我摸摸他的头,叫他离车远点儿。他说,很多的。我虎了脸说,听话,不然我弹脑门了!他勾了头,往帐篷方向走去,仍抓着棍子。我拉开车门,从副驾驶座上拿起绿柄红筒的塑料水枪。刚买不久,枪匣下端的孔里还吊着吊牌呢。我掂了掂,又放下了。合上车门,花社已经不见了。
那个夜晚,我留在了菜地。种菜如怀胎,需精心呵护。菜长出来,就离不开人了。要么我,要么黄萍,要么黄果,有时我和黄萍都得住在地里。那天,本应黄果当值,他临时有事,我只好留下。住在地里也蛮好的,听风入睡,有扎入泥土的感觉。我常常想,做一棵草也挺好的,生生世世长在那里,秋枯春生,恬静、自然。
不过,睡觉并不那么容易,越想睡越不得。脑子乱得很,我决定出去走走。这时,听见敲门声。
竟然是花小春。他站在门口,略有些不安,说我见亮着灯,估摸你没睡呢。我说,睡不着,正想出去转转,有事吗?花小春望望身后黑漆漆的夜,似乎以为我在说梦话,问,现在?他肯定是有事的,我想起黄萍的警告,难道真如她预料的那样?我说,进来说吧,风这么大。花小春没动,说也没什么事。他迟疑了一下,问歇工日能不能带他进趟县城,他想把那些钱存了。我说没问题啊,哪天都行。他说还是歇工日吧。我说随你。他说麻烦老板了。我说没啥麻烦的,一天来回好几趟呢。
几天后收工早了点儿,三点钟,银行五点才关门呢,我拉上花小春,还有另外两个工人去了趟银行。工人们的钱有的在身上装着,自己缝的袋子,装个两三万没有问题,有的会存到银行或汇到老家。我管不着,钱是他们的,想怎么弄都和我没关系。花小春夫妇除了工钱,还有那笔赔偿,想来带在身上不大方便。
我让花小春坐在副驾驶座,另外两个人如先前一样坐马扎。那把水枪在他前面的台上放着,他没碰,甚至没看。下车时,我叫他拿给花社,他连连摆手,说,那可使不得。我没再说别的。
黄萍知道我拉花小春几个去存钱了,这并不是花小春专有的礼遇,哪个工人有需求,我都会拉。她没怎么担心,但还是问,存完就回来了?没去别的地方吧?
七
我回过头,母亲紧张得似乎气都不敢出了,枯树皮般的脸涂了一层蜡色,想看我又不敢,目光躲闪、游弋。我甚是奇怪,母亲刚刚还在训斥我,怎么我接了两个电话,突然就变了一个人?难道她的耳朵灵敏到可以听到电话里的声音?
你怎么了?我盯住母亲。母亲不答,五指叉开护着膝盖,双腿紧紧并拢,完全是守护的架势。我的目光扫过去。母亲的裤角已经湿了,尿液顺着脚踝淌到鞋上,再流到地上。她一定是忍了太久,憋不住了。
难怪母亲这个样子!我哎呀一声,皱眉道,你怎么不说话?母亲的目光没再躲闪,却比先前更加紧张,头顶没有被白发盖住的那一处暗粉更加醒目。她的嘴唇嚅动了数次,只是嚅动,我心中便如瓷器碎裂似的。我蹲下去,她下意识地往后藏,被我摁住。我把裤角往上挽了挽,鞋、袜、内裤基本湿透了。来,站起来!我抓住她的胳膊,她问去哪儿,我说还能去哪儿,给你换干净的。母亲叫,我不去,等小莲!她往后缩着,如果身后有洞,她肯定会钻进去。我说你会闹病的,母亲仍然不肯配合。我又疼又气,不由分说将她拽起来,搀架住她。她身体僵硬,但没再违拗。
经过卫生间门口,我问她还想尿不,她说不了;问她要不要拉,她说不。我便搀扶着她进了卧室,让她坐在床沿,将她的鞋袜脱下来,丢到一边。袜子是红色的,袜口各有一个黄色的“福”字。彭小莲喜欢大红大绿,给母亲挑选的衣服都是喜气洋洋的。
我拉开衣柜,翻了几下,拽出一条红花粉地的秋裤、一条镶着绿边的黑色长裤。母亲不肯脱,比刚才坚决。她死死抓着裤子,与我对抗,力气大得出奇。我拽了半天,愣是没拽下去。我慢声劝她,不能穿湿裤子,换上干爽的舒服。还吓唬她不听话就不给她吃饭。母亲要么不言,要么就说等小莲。
我的耐性终于耗光,左手抓住她的胳膊,右手猛扯裤子。母亲又抽又甩又摇晃,但没能阻止我,我终是将她的裤子脱下来,近乎粗暴。母亲脸色大变,她弓了腰,双臂交叉,护住自己的下腹。几滴泪垂到赤裸的腿上,发出爆裂般的声响。
我惊呆了。不是因为母亲哭,也不是因为她仓皇无助的遮护,而是因为她的腿实在是瘦得超过我的想象。好像没有皮肉,只有骨与骨连接着,用螺丝拧在一起。如果螺丝掉下去,骨节就会散架。
我眼睛酸涩,低低地叫了声娘。母亲似乎没听见,依然保持着防护的姿势。她裸着的腿已经湿了。脱也脱了,咱们换上干净的吧,这么晾着容易感冒,感冒了就得给你输液,我说。她绷得更紧了些。我又哄又劝,她不为所动,我只好扯过毛毯盖在她腿上。她弓得不那么厉害了。但这么坐着不是法子,我和她商量,往里坐坐,靠在床头。她没说等小莲,我便揽住她的腰,托起她的双腿。她死死抓着毛毯,仿佛她的腿有什么秘密。
彭小莲的村庄搬迁,她回去签字。我看看表,有心给她打电话,又觉得太过分了。她极少请假。她说中午前赶回来,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彭小莲已经到了婚嫁年龄,迟早要嫁人的。母亲已经离不开彭小莲了,我不敢想那一天来临时,母亲是何反应。
我问母亲喝水不,母亲摇头。她不掉泪了,但眼睛仍然透着红。我为刚才的粗暴而内疚,母亲这病与我有极大关系。想道歉,终是说不出口。
你别在这儿晃来晃去的,好不好?我头晕。母亲用的是商量口气,但眼神不再发虚,已经没了紧张。我说我在外面坐会儿。她立即道,你不用管我,救你弟弟出来!我说我也是你儿子,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老惦记着“马伸”那王八蛋干吗?母亲先是惊骇,继而愠怒万分,满脸的网要飞起来的样子,她说,不准你这么说!他是你弟弟,他有难,你不帮,谁帮?我说,他是自作自受。母亲猛挥胳膊,如果手里有东西,肯定会扔到我身上。你有个当哥的样儿!母亲喝道。我说,他有什么好,你這么偏向他!母亲说,他是马庄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我怔了怔,声音突然稀软,那好吧,等彭小莲回来我就走。快步走出卧室。
差一刻钟十二点,彭小莲进屋,放下包,就忙着给母亲换衣服,自然少不了数落。母亲有些怕她,却又那么依赖她。我去菜店买了一袋馒头、一个茄子、两个西红柿、一块豆腐。回去,母亲已经坐在她的专属白茬椅子上。
彭小莲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哎呀一声说,忘安顿你了,中午要吃面条呢。我说为什么非得中午吃,晚上吃不一样吗?彭小莲说那怎么能一样,面条看似软,其实不好消化,适合中午吃;馒头暄乎,适合晚上吃。我说中午和晚上都吃馒头好啦。彭小莲比我想象的拧巴,说那不行,一天吃两顿馒头,谁受得了?彭小莲给母亲撑腰,母亲也给彭小莲帮腔,说就要吃面条。彭小莲得意地说,听见了吧。我没再争执,跑出去买面条。
彭小莲边做饭边数落我,就让你照看半天,还让大娘尿了裤子。她离开的时候叮嘱过我。我讪笑着,说一直留意着呢。彭小莲哼了哼,拉倒吧,你的心根本不在这儿。这个丫头心直口快,一下就说中了。我干笑着,不再辩解。
我吃饭磨蹭,那日着了火似的,热气腾腾的面条,不足一刻就吞咽进肚里,而彭小莲才将晾凉的面条端到母亲跟前。母亲穿着大围裙,大约是饿了,早早地张开嘴。我可警告你哦,不能吃快了,别像上次再呛着了,彭小莲沉着脸说。母亲点头,但并不听话,一嘬一吸,面条便进了肚。让你慢点,你咋当耳旁风?小心我罚你!彭小莲冲母亲瞪眼。母亲露了怯,却不忘张嘴,甚至张得更大了。我不知该欣慰还是该难过。正要走,彭小莲问我能不能再待会儿,她想让我帮着拿个主意。母亲听见了,插话,他要救他弟呢。彭小莲叫,你别打岔!她佯装撤碗,母亲便噤了声儿。我问着急不,彭小莲说急是不急。我说那就改天,我还有事。
确实有事,不过也没那么当紧。赵月红给我打电话,说老宅柜底有两双雨鞋,如果我回村,拿上捎给她,不回就算了。赵月红不轻易打电话,更别说帮忙了,我颇为意外。但我没有回村的打算,因为两双雨鞋,太不值了。我从商店买了两双男式的、两双女式的。老板找不开钱,我又各要了一双,然后直奔赵庄。不知赵月红怎么记起老宅的雨鞋,她离开好几年了,可能是雨季快到了吧。
赵月红各留了两双,还是我硬塞给她的。她与我哥有些相像,死倔死倔的。
来回两个多小时,我返回菜地,近四点,刚刚收工。我接的两个电话中,有一个是黄萍的。香菜、油菜、芹菜之类的,不能及时卖掉的,都要存到冷库。她今天在冷库那边,让我早点回菜地。黄萍两头跑,哪边都不放心。出了那档子事,再加上贪夜蛾的消息,她神经紧绷着,如拉满的弓。
通完电话,我又去了趟冷库,拉了些菜回来。那是不花钱的,或者说几乎不花钱。黄萍的菜也快下来了,基本能接住的。食堂的菜自然单调,但如黄萍所言,他们从老家出来,也不是为了吃喝。况且是免费的,从未有人提出异议。
晚饭后,我躺在床上摆弄手机。每天不知要接听多少电话,但始终听不到等待的声音。我会一直等,等到我离开世界那一刻。并非我有什么奢望,也不是为了报复,只想弄个明白。我不为自己曾经的作为后悔,但是糊里糊涂进棺材那才遗憾呢。
听到吵闹,我起身出去。帐篷外站了三四个人,边朝里张望边叽咕着。数声号叫,是从帐篷传出来的。我头皮一紧,快步过去,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一个汉子指了指,我缩头进去,顺手扯了门口的灯绳。
号叫的是花玉兰,她披头散发,边叫边掐脑门。花小春试图摁她,但每次号叫时,花玉兰的身体如鳗鱼摇摆,花小春根本摁不住。显然,她折腾有一会儿了,花小春的黄面皮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精湿。他慌张却没乱了阵脚,花玉兰快滚至床边了,他立马跳下地,死死护住。只是他的麻秆腰未必经得住花玉兰撞击,他自己也明白。这时,他冲旁边的花社叫喊,花社早吓得变了脸色,抖抖地靠过去,与花小春一同护住。又一声号叫,花玉兰滚向床的另一端。
我连问怎么了,花小春没应。我急了,大喊,你他妈说话呀!花玉兰号叫的间隙,花小春说花玉兰的老毛病了,疼得厉害,但不会有大事。我问没带药吗,赶紧吃啊。花小春说带是带了,但不大管用,疼过劲儿就没事了。娘了的脚,竟用的是自然疗法!我说赶紧送医院吧,这要疼坏的。花小春立即摆手,用不着,真的用不着。花玉兰也听见了,虚喘着,没……事儿。我火了,想爆粗,又忍住,冲门口那几个人招招手,钻进来两个,将花玉兰抬进金杯车。
花玉兰的号叫弱了许多,或许她在强忍。我不敢大意,有事没事,医生说了算。我努力保持着沉稳,车速比平时还是快了许多。
到了县医院,花玉兰偶尔呻吟一下,花小春与一同来的老乡欲抬她,她说不用,只由花小春搀着,一瘸一拐,走得却极快。花社也跟着来了,蹦蹦跳跳的,仿佛到了什么好玩的地方。
值班医生简单问了问,开了个CT的单子。没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当真没什么事。我问要不要做别的检查,花玉兰抢先说不用了。医生问要不要开几盒药,花玉兰与花小春一同摇头。但我坚持,医生就开了三盒正天丸。
回去的路上,花小春说好几年没犯了,可能是累了,花玉兰当即道,累什么累,比家里可轻松多了。花小春马上改口,说这儿能早早歇着。这话无疑是让我听的。花玉兰腿不利索,反应倒比花小春快。
他们下车后,我叫住花小春,把那两双雨鞋给了他,水枪则塞给花社。我留着没用,不就一把塑料枪吗?黄萍顶多责备几句,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在乎。
八
窗外传来洗漱、说话、咳嗽声,我睁开眼,看了看表,不到四点,屋里还暗着呢。我躺了躺,竭力回想做的梦,能记起一些,绝大部分则如烟雾飘荡,紧抓慢抓,消散得干干净净。
这么个工夫,窗帘上方的玻璃已经发白,我迅速爬起,打开柜子,抓起电动剃须刀,边刮边将窗帘拽开。我没洁癖,但绝不让他人染指我的私人物品,特别是牙膏、牙刷、搽脸油这些。黄果用我的剃须刀刮胡子,可把我气坏了。自那之后,我就将洗漱用具、拖鞋锁起来。
打水回来,我看到花小春站在帐篷门口。他没吸烟,缩膀立着。我点了点头,他快步过来,说昨天多亏了老板。我说夜里没疼吧,他说没疼,回来就睡了。我说那就好。花小春将卷成筒状的钱给我,我说算了。花小春叫,那怎么行?麻烦你够多了。县医院不大,但左一個走廊右一个走廊,很容易转晕。来回交费,都是我跑的。昨夜花小春要走收费条,一早等在这里就是为还钱吧。
花玉兰也钻出了帐篷。让她歇一天吧,我小声劝花小春。花小春笑笑,说没事了,疼一次,半年都犯不了。他回头瞅瞅花玉兰,加重语气,老板放心,不影响干活。像是丈夫发了什么信号,花玉兰径直走到我面前,躹了个躬,说,我刚刚吃过饭,一大碗呢,比好人还好。我被她逗笑了,说你觉得自己行,我不拦你。花玉兰甩了甩胳膊,下颌朝向花小春说,不会比他差。
半上午,我回到县城。昨天拉回的免费菜足够吃三四天,但馒头、麻饼、面条还需要采购。面食容易坏,坝上虽然凉爽,但也不经搁的。现吃现买,一脚油门的事。
我还惦记着彭小莲的事,她让我拿主意,也不知是什么主意。不是有人给她提亲了吧?心忽然就沉下去了。
在向母亲复命、保证后,我将彭小莲叫到一边。刚说几句话,电话响了。催要化肥钱的。农药、化肥都是赊欠,一般要等到卖完菜才结。那边说了一堆难处,用商量的口吻,希望先结一部分。现在资金紧张,这得向黄萍请示。总算把电话挂了,我冲彭小莲点头。彭小莲刚接过话,电话又响了。真是邪了,往日的电话没这么频。我抛出一个歉意的眼神,彭小莲哼了哼,抓起水壶浇花去了。
黄萍问我在哪里,我说买馒头,同时瞟瞟彭小莲的背影。她一定听见了。电话那边没应,这不大正常,也许她猜出我在撒谎。也没什么秘密,我想,随即道,进来瞭瞭娘,什么事?黄萍说见面再说,我在菜地呢。我说好吧,这就回去。黄萍不大高兴,我自然听得出来,也猜出个大概。
我没马上离开,和彭小莲说了会儿话。
果然是为花玉兰的事,黄果昨天不在,她的耳目可真不少呢。黄萍并非为送花玉兰去医院而不悦,而是因为我没告诉她。唉,区区小事,她也要操心。
我的话音还飘着,她马上反击,这怎么是小事?她比以前注意保养,冬闲的时候,常敷着面膜走来走去。肤色倒是白了些,那些年她推着小车在街上卖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风吹日晒,脸色褐红,如风化的砖头。旁边的商贩日落就收摊,她要坚持到晚上九点,冬夏如此。她那么拼,是因为心里憋着气。可不是晒黑脸那么简单,因为怕上厕所,她白天极少喝水,夜晚则不停地喝,一趟趟起夜,睡不好,遗留了黑眼圈。所以她敷着面膜来回晃荡,我就有被抽打的感觉。此时,她的脸更白了,额头的疙瘩如绾结过紧的麻绳,随时断裂的样子。
为什么别人不犯头疼病,就她犯?黄萍目光带着挠钩。
我吃惊地看着她。这可不是一个正常人该说的话,太无理,太没水平了。
黄萍显然意识到了,语气缓下来,我不是故意往别处想,但你不觉得蹊跷吗?如果……她顿了一下,多个心眼儿总是对的。
我说,她怎么干活你肯定留意了吧,不比别人差,拿的钱却少多了。
黄萍的目光横扫过来说,那不是说好的吗?
我说,说好也可以再议的,两口子没一个张过嘴。
黄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心比煤球还黑?
老实说,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她这样问,令我不快。
黄萍说,如果你当初有防人之心,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别人逍遥,你坐牢。
她甩出撒手锏,我如同残破的城楼,立时土崩瓦解,唯有脸硬得跟果壳一样。我忽然想起一句话:马蹄飞踏,花泥四溅。
黄萍没继续讨伐,也许是因为我脸色太难看了。你说她不是装出来的?真的犯了病?黄萍犹有不甘,忧心忡忡的。
自贪夜蛾入侵,黄萍的脑袋上就顶了雷,时刻警惕。你说贪夜蛾飞到哪儿了?她数次问我,就像我是贪夜蛾的领队,我带着蛾群飞行似的。以前她不怎么爱看电脑,现在有空就杵到电脑前。虽然她提前施了药,冒着菜带毒性的风险,但还是不踏实。而花小春夫妇又像根刺扎在肉里。不,用她的话说,那就是颗炸弹。她眉间的疙瘩怕要长得更大了。
如果他们想动心思,早就跳起来,何必等到现在?我说,这算什么?
黄萍说,亏得有协议。
我说,是啊,有协议,你又担心什么?
黄萍说,国与国之间的协议还说撕就撕,跟擦屁股纸一样。那两页纸还能变成铁板?这世道,没什么是不变的。
这倒是。国与国的协议撕毁了多少,我不清楚,但年年有。电视上经常听到看到。我不再劝说,她扯出大“旗”,我还有什么说的?
要是开始不雇他们就好了,黄萍说,明年带小孩的坚决不要。
我一直这么想呢,那样,我就不会成为肇事者了。
舅也是,为什么带他们出来?黄萍这枪口,逮谁都要瞄一瞄。
我说,如今说这个没用,以前有过的。
黄萍思忖着,若是现在辞掉他们呢?
我有些紧张。临时工,说辞马上就可以,一句话的事,不受任何法律制约。我不敢硬劝,怕适得其反。我极小心地说,那两口子可是没藏奸耍滑呢,你这么做,不大合适,况且,本来他们没想法,没动别的心思,要是被惹恼,恐怕就不好说了,你让他们单住帐篷,不就是怕别人在他们耳边乱吵吵吗?
黄萍嘲讽,琢磨我,你倒蛮下功夫的。
我干笑一声,语带双关,不琢磨领导意图,我怎么往上爬?
黄萍脸带红晕,瞥我一眼。末了说,先搁搁,看他们还出不出幺蛾子,你留心一点儿,别大意了。
我刚想松口气,黄萍说,必要时,也只能……
九
七月中旬卖掉甘蓝,距收白萝卜还有十多天时间,我把一半工人借了出去。这也是黄萍的意思。借出去的工人当然要借方支付工钱。这样,黄萍能少一些开销,对哪方都合适。待白萝卜成熟了,立即将人撤回。卖菜期需要大量人手,除了现雇,也常向别家借工。
每天清早我将借出的人送到那边菜地,收工时再将他们接回来。自然我不会白跑,这里面的道道挺多的,还是不说了吧。
某天,我把人送到,帮了会儿忙,返回时看见不远处的干枝梅,便将車停在路边。我喜欢花花草草,从小就这样,相比乡村淘气的男娃,有点儿娘儿们。诸葛菜、委陵菜、天仙子、野决明、南芥、飞廉、独行菜、毛茛、翠雀、沙参、老鹳草,村庄周边的花草,我识得七八十种。以前每次回村,我要在田野上转一大遭,就为了看那些花草。我极少摘花,看到别人把开得正艳的花朵扯断,甚至连根拔起,很是难过,目光的温度也会升高许多。那天,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本是为了观赏。在干枝梅旁边蹲了一会儿,离开时,我掐了半把。干枝梅花期长,插在水瓶里可绽放三五个月。
我没回菜地,而是径直开往县城。车停在楼下,我才意识到,干枝梅是折给母亲的。她越来越不爱动,让她出一趟楼,彭小莲得连哄带吓唬的。母亲的话也越来越少,见了我还好些。用彭小莲的话说,每次看见我,母亲都像通了电。
母亲正在打盹。她坐在她的专座上,白发垂顺,两臂交叉,大围裙仍在颈上吊着。想必她吃完就困了,摘都来不及。母亲白日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夜晚越来越少,这样,彭小莲就得陪着她。我对彭小莲说过,趁母亲犯迷糊,她抓紧补个觉。彭小莲一句话就呛回来,你以为我是猪呢,说睡就睡!她说话直,但从不抱怨。
我敛气屏声,冲拖地的彭小莲扬扬干枝梅。彭小莲将拖把靠在墙上,把干枝梅接过去。我走进卧室,掩了门,来到阳台,点了支烟。少顷,彭小莲进来,警告我少抽一支。老半天才能走掉烟味呢,她不高兴地说。我有心问问她怎么回复哥嫂的,又怕说多了惊醒母亲,便点了点头,紧吸几口,将烟头掐灭。突然听到母亲的叫声,我和她同时往外跑。
母亲站立起来,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目光则焊住了一样,牢牢地凝视着电视柜上的干枝梅,间或有零散的火星溅起,噼噼啪啪地炸响。彭小莲奔过去,抓了她的胳膊往下摁,同时训斥,不好好睡,发啥癔症?母亲没理会她,目光转向我,你弟回来了?没等我回答,她就笃定地说,他肯定回来了!这花是他弄的对不对?他就喜欢个花草,他在哪里?母亲目光弯折,竭力朝我身后瞅,仿佛他惦念的人被我藏起来了。
风暴席卷,我摇了摇,竭力站定。我不知说什么。彭小莲急了,瞪着我,你说话呀,怎么哑了?我咬咬牙,往前靠了靠,这样母亲的巴掌就可以扇到我臉上。我就是马伸,你好好看看。一根根刺从母亲眼里射出来,转瞬便化成一缕缕烟雾。你就是?母亲摸摸我的脸说,那马屈在哪里?我说马屈他……我哽咽起来。母亲突然叫,胡说!你是马屈,不是马伸,我还没糊涂呢,你别想哄我!母亲连珠炮似的,与刚才判若两人。我不管不顾地说,我就是你该死的马伸,你怎么就不明白?母亲被激怒,她扬起手,但并没挥向我,而是在空中乱劈,少胡说!你少胡说!!彭小莲及时揽住她的腰,急赤白脸地说,她可是病人呢,你和她较个什么劲儿?犹如冰水浇下,我顿时清醒,说不出的沮丧。可是,我不想就此放弃,诱导母亲,干枝梅是我采的,你想,谁爱采这个?母亲叫,一束花就想糊弄我?拿走!彭小莲劝,留下吧,挺好看的。母亲狂躁地说,我不要花,我要马伸,他在哪里?我终于泄气,说,他在监狱呢,不能见你。母亲哼了哼,我就知道!救他出来呀,愣着干什么?我说,好吧。母亲催促,去呀,怎么不走?彭小莲再次训斥,有点儿耐性,他跑了大半天的路,总得让他歇歇呀,他也是你儿子,你也心疼心疼他!彭小莲提高声音,母亲的声音马上弱下去,我是急呀。彭小莲说,驴马还得吃草呢。母亲四处瞭望着说,饭做好了吗?让我儿吃饭!彭小莲说,你坐好了,你这个样儿,我咋做饭?母亲乖乖地坐了。彭小莲忙活时,我试图摘掉母亲的围裙。母亲双手紧护着说,要吃饭呀,不能撒在身上。母亲轻轻摇头,又指着彭小莲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她会罚的!我本来想再陪她一会儿,顺便喂喂肚子。眼底泛潮,就坐不住了。
彭小莲追出来,将干枝梅和花瓶一并塞给我。我看她,她说还是别刺激大娘了。我没再说什么,回了趟黄萍的家,把花放在餐桌上。香气弥散,屋子顿时清亮许多。
黄昏,我将工人拉回来,正要回屋,花小春迎上来,问能不能把他也“借”出去。他满脸的恳切。借出去的工人每天能多挣二三十元,但劳动强度也大。我沉吟着,说也就八九天。花小春说,干几天算几天。我说,明天我问一下,看他们需要多少人。花小春喜形于色,黄面皮顿时被染,他说谢谢老板。花社从帐篷跑出来,将水枪对住我和花小春,射出一道水柱。花小春呵斥花社,同时对我赔着笑,没弄湿你吧,他看见你可亲了。那倒是真的,他偷偷抠轮胎纹路里的石子,以为我不知道。
要说花小春的要求不是个事,但因为他的特别,我不敢轻易答应。这要和黄萍商量。我给黄萍打电话,她掐断了。过了几分钟,她又打过来,说正请人吃饭呢,问我有什么事,当紧不。我说不当紧,她说那就回家说。她没说在哪里吃饭,没说请什么人。我知道她一会儿还要打电话,她喝了酒,我得接她。我简单和黄果交代过,驱车回城。
晚间新闻结束,黄萍也没来电话。手机倒是响了两次。我有些躁,翻弄着手机,不知该不该拨过去。来回走了几步,忽然盯住干枝梅,说不出的惊骇。不知因为灯光的缘故还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原本粉白的花朵变成了红色,几乎要滴出血来。我晃晃脑袋,使劲眨了眨眼。仍然是红的,灯光也被传染了,耀眼、灿烂。正要去摸,听到开锁声。
黄萍满面通红,浑身酒气,歪趔着,随时要摔倒的样子。我快步过去,扶住她,将松滑到臂弯的包摘下来。黄萍说恶心,我便搀她往卫生间走。我原本要扶她到马桶边的,到了门口,她推我一把,将门合住。
黄萍呕吐时,我去厨房倒了杯白水。干枝梅又成了粉白色,我刚才经历的似乎是梦境。
黄萍在卫生间折腾了许久。我问她没事吧,她说就是头有点晕,歇歇就好。稍后,听见洗漱的声音,我松了口气。我入狱前,黄萍滴酒不沾。和我重新生活在一起,她的酒量大得惊人,醉成这样,极罕见。
从卫生间出来,黄萍的脸仍然红红的,但步态稳了许多。看见餐桌上的干枝梅,问我谁送的。我说回来的路上采的。黄萍说你还是没变。我没接茬,说晾了杯白水,问要不要加点蜂蜜。黄萍说不要,我去睡了。
走到卧室门口,她立住,觑着我,目光滚烫,你不来吗?我一声不响地走向她。
我和黄萍许久没有做爱了,二十天,也可能一个月,我记不大清了。时间久了,抚摸都变得生疏,不像缠在一起的身体,更像两棵被砍伐后叠压在一起的树。过了一会儿,才进入状态。在这方面,黄萍一向克制,哪怕成了老板。那一晚可能酒喝多了,黄萍彻底换了个人,我几次都想捂她嘴巴。她的冷让我扫兴,但她如此狂烈,我又犯嘀咕。去他娘的,想那么多干什么?我不在乎。我调整姿势,呼应着黄萍。干枝梅在脑里炸开,像碎裂的霞光。
确实是喝多了,也折腾累了吧,黄萍转过身便打起鼾。花小春的事自然提不成了,只能明早再说。
我睡觉没那么容易,不是一天两天了。黄萍的鼾声让我生出隐隐的嫉妒。翻滚了几十遭,刚刚有了点睡意,手机振动起来。是的,即便睡觉,手机也是开着。宁可被骚扰,也不能错过。其实毫无意义,于我而言,这无意义或许就是意义。
黄萍是不会被惊醒的,我还是不敢大意,赤身躲到厨房。那边不说话,但我能听到她的呼吸。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声音颤抖得失真,我知道是你。没等我再说话,那边挂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拨,几近疯狂。但提示都在關机状态。我盯着手机黑下去的屏幕,喘了好一阵子,走到阳台,凝望着夜空。不知过了多久,回到床上才感觉到冷。
这一夜肯定要泡汤了,我想躺到天亮,没料竟然睡着了,而且睡得死沉,黄萍什么时候起床都不知道。睁开眼睛,快早上八点了。再拨昨日的电话,通了,是冰冷的男人声音,我说了半句话,他立即恼火地说打错了。我愣怔了足有一刻钟,如同血红的干枝梅一样,难道昨夜听电话也是幻觉?
我抱着验证的心理来到餐厅。干枝梅不见了,连同花瓶也没了影儿。
我抹了把脸,就往菜地赶。外借的工人等老半天了吧,地上扔了不少烟头。花小春也在其中。他的目光轻轻在我脸上扫了扫,和别人一样往金杯车门口拥。我正要拽他,他收束麻秆腰,极快地钻了进去。
十
我把工人送到,抽了支烟便往回返。开出也就两三公里,黄果打来电话。他平时不喊我姐夫,叫姐夫准没好事。我的心直往下沉。他着急起来,舌头就短了半截,说话那叫费劲儿,但我还是听清了。电话里隐约传来哭号和杂乱的喊叫,知道黄果就在边儿上。我掉转车头,恨不得让金杯车飞起来,到了地边,我跳下车,边跑边扫视。花小春扛了一袋菜,双脚生风,飞快地移往菜车方向。他身材细瘦如竹竿,那袋菜足抵他三个粗壮,但他步态稳健,没有丝毫摇摆。我奔过去,他正好走到车旁边。他抓住菜袋的两个角,往上一抛,车上的人稳稳接住。我扯他,他直往后甩。我喊声高,他意识到了,紧跟我身后。
怎么了?尚未坐稳,他再次问。
我阴着脸叫,抓牢了!
花小春斜过身,如针的目光扎着我。我没理他,紧紧握着方向盘。上了公路,花小春的电话响了。没说两句话,黄面皮彻底转白,额际也冒出冷汗。目光再转向我,已经泛着血红色。他催我快点,眼睛紧紧盯着前面。我一言不发,已经够快了。我还想飞呢。
黄果再次打来电话。挂断,我大出一口气,发现后背已经湿透。救过来了!我腾出右手,狠狠抓花小春一把。花小春的细胳膊比铁棍还要硬。天!他叫了一声。又打一通电话,目光没那么血红了,他抹一下额头,在腿上擦擦;再抹一下,再擦擦。
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你……放心,我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他仍不停地抹额头,仿佛突然间长出个喷泉,但脸已经由白转黄,透着隐隐的不安。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低声道。岂止是麻烦!我心想。瞥瞥他,皱眉道,你也是,一天一百二十元也不少了,非要跟别人跑,你留在菜地,看住他,哪会发生这事?幸亏旁边有人,及时救上来了,这要有个意外……那个黄昏闪出来,我忍住了。花小春惴惴的,嚅嚅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上午是县医院看病的高峰期,车辆行人出出进进,喇叭声此起彼伏,比菜市场还喧闹。足有五分钟,才从门口挪进院里,却找不到停车位。我让花小春先下车,他倒利索,插进人流,一闪一跳便没了影儿。转了一圈,我又将金杯车开出医院,停在马路边。
黄萍、黄果在走廊里站着,两个人都板着脸。花玉兰则坐在地上,头发有些乱,脸带泪痕,花小春蹲在她身侧,小声劝慰着。
黄果叫声姐夫,我说人呢,他看看黄萍,指了指门。我欲进去,发现门插着。不是救过来了吗?怎么回事?我问黄果。黄果又看看黄萍,似乎说话都需要黄萍批准。没少灌,医生建议洗胃。黄果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每样蔬菜在不同的生长期要施不同的农药和化肥,黄萍钟情的内吸法,须把农药和化肥用水搅拌稀释,再浇灌。刚抽上来的水温度低,直接浇不利于植物生长。黄萍别出心裁,挖了两个大水池,既可晒水又可溶药。花社在给水枪灌水时滑进了水池。药水毒性轻于农药,但终是有毒。而且,出于对贪夜蛾的恐惧,黄萍用药比往年猛。想到此,我的心又吊起来,水枪是我送给花社的,唉,我怎么想得到呢?
临近中午,洗胃结束,花社算是彻底脱离了危险,医生要求住院,观察三五天。黄萍和黄果先后离去,我帮着办了住院手续,买了午饭,又拉花小春取了行李。花小春说花玉兰一个人陪床就可以,我硬劝他也留下。花玉兰腿不方便,两个人照料毕竟好一些。
我没顾上看母亲,一天折腾下来,身心疲惫,脑袋像灌了糨糊,开车时记得还有一桩事,停了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想回黄萍的高楼好好睡一觉,黄萍打电话让我回菜地,我明白她要住在那里了。那张床是临时搭的,床板翘着,翻个身咯吱咯吱响,一个人睡还好,两个人挤在一起,耳边一整夜都不消停。但黄萍让我去,绝不是睡一夜那么简单。她考虑事情远比我长远,或是又想到什么吧?
黄萍坐在床边,神色凝重。我触见桌上的水枪,突然明白在脑里摆来摆去,却模糊不清的东西是什么了。水枪在黄萍这里,她自然把一切都搞清楚了。难怪在医院的走廊,她一句话都没和我说。
你干的好事!黄萍毫不掩饰自己的愠怒。
我勾了头,谁能想到呢,那孩子——这是个意外。
黄萍冷笑,意外?没那么简单。
我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会呢?
黄萍说,动动你的脑子。
我动不了,那一堆糨糊要胀破头皮了。好半天,我才艰难地说,谁会拿自己的孩子……不会的……绝不会。
黄萍说,你坐了五年牢,白坐了。
那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疮疤。未能随时间流逝而愈合,有风吹草动就钻心地痛。我紧紧咬着嘴巴,生怕自己说出难听的话。
黄萍轻轻瞄瞄我,缓了语气。不是我多疑,实在是太蹊跷了。你前脚把花小春送走,那孩子就掉进了水池。我问过,他可不是第一次去汲水了。听黄果说,花玉兰干活心神不定,直朝水池瞭。如果担心,她就不该让他去那里。
我终于缓上口气,说你别乱猜疑了,如果他们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何必——
黄萍说,如果没有那份协议,你以为呢?
我说,不至于。
黄萍哼了一声,眉间的疙瘩宛若青杏,她说,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你等着瞧。
那一夜,我没睡好,她也是。她总在我以為她睡着的时候,冷不丁地抛出疑窦。清早起床,她眼窝发青,脸皮枯干。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拔掉一根白发,同时咕哝,昨天还没有呢。
三天后,我将花小春一家接回菜地。两口子都有些衰,花社还是那么不安分,几次想摸那个桃木挂件,均被花小春拽住。花小春冲花社瞪眼,低声吓唬。如果是别的,我早就给他了。见他仍一眼一眼地瞟,我说改天送你个别的。那把水枪被黄萍扔了。我不会再买水枪给他。别的也许会买,也许不会,就那么一说。花社眼睛发亮,花小春却有些慌说,娃不识惯,老板千万别再破费了。花社说他想要,花小春举手佯打,花社躲了一下,缩进花玉兰怀里。
隔了一日,夜已深了,我和黄萍正要睡觉,花小春敲门进来。这些天我和黄萍都住在菜地。花小春冲黄萍笑笑,望着我,问我能不能帮个忙。我问什么事?他从兜里摸出一卷纸递给我。我觉得算错了,咋这么多呢,也就住了三天,他有些紧张,说话时麻秆腰一抖一抖的。那是叠在一起的药费条子,我刚展开,黄萍就夺了过去。她一一翻过,极其干脆地说,没问题呀,三千二百九十八元。黄萍学历不高,但在数学方面极有天赋。花小春说,我不是说没加对——黄萍嘴极快,那就是算对了,你怎么说错了?花小春被噎着,脖子抻了抻,才略显艰难地说,不是数字不对,是医院算得太多了,就三天,我寻思着——黄萍说,什么费用,每项费用多少钱,写得清清楚楚,医院就这么规定的,不是为你单设的标准,这还算少的呢,一天花几十万元的都有。花小春显然被黄萍镇了,或者说,吓住了,黄面皮僵僵的。如果就这个事,你不必说了,我很负责地告诉你,绝对错不了。黄萍将药费条卷住,塞给他。花小春说,我还是想去问问,万一算错呢。黄萍皱眉,我说了半天,你怎么听不懂呢?花小春甚是不安,他求救地望着我,灯光下,他的目光和他的面皮一样灰黄。我说既然有怀疑,抽空带你去趟医院。花小春生怕我反悔,说那就谢谢老板,然后风一样飘出去了。
我说什么来着?黄萍目光如锥。我说他没进过医院,有疑虑很正常。黄萍冷哼一声,有疑虑结账的时候就该问,何必拖到现在?询问医院不过是虚晃一枪,这小伎俩能哄谁?
其间我给花社买过一箱牛奶、两盒曲奇饼干、几斤桃。住院费黄萍事先就严厉指示过,所以我没结。三千元不多,但对花小春和花玉兰,要干半个月才能挣回来。我和黄萍商量,钱也不多,要不给他结了吧。黄萍仍如先前一样坚决,不行!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我没那么抠,你给他医药费,性质就变了。我说未必有你想得那么复杂,黄萍的目光就有些凶狠,她说,你敢保证?我说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样,那协议他绝对不会签的。黄萍说没有前边的,这后边的事怕也不会发生呢。我还想劝,黄萍突然来了火,她让我扪心自问,她是不是黑心的人?她当然不是。替我照料母亲就不说了,每年她都给野马镇敬老院捐款,五千元、一万元的都有。
我不吱声了。黄萍的感觉令人刮目。比如在用什么农药及量比上,她说不出理论依据,只凭感觉,连技术员都佩服。在识人方面,她更是胜我一筹。万一,真如她猜测的那样呢?
第二天收工,我拉花小春去了医院。自然白跑一趟。收费的姑娘三言两语就把花小春打发了。花小春的黄脸蒙了一层灰,一路上不停地絮叨,咋这么贵呢?跟吃人差不多了。若是本地人,可报销一部分,他不在报销范围。我和他说了,他沮丧地说,看来没指望了。我兜里倒是有千把元,那是攒下来准备给赵月红的。脑里翻腾了一会儿,我放弃了。
一周后的凌晨,我和黄萍起床时,花小春已经候在门口,神色焦灼、不安。花社半夜直叫肚疼,天亮才消停。他问能不能送花社去趟医院,他想给花社查查。我立即答应。没有理由不答应。花小春感激地说,又给老板添麻烦了,快步跑向帐篷。
戏开场了,你等着瞧!黄萍拍打着浮肿的脸,目光却有些游移地说,老婆头疼孩子肚疼,哪会这么巧?
也是从那个清早,我犯了嘀咕。
抽血、化验、检查,折腾了一上午,医生说可能吃了不合适的食物,并无大碍。花小春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就怕花社中毒。做父亲的担心很正常,来的时候四口人,现在成了三口,谁碰到这事儿不担心呢?只是,或许被黄萍灌多了的缘故,我心里打了个不大但也不小的问号。
那晚半夜,我刚迷糊着,床板咯吱了几声,黄萍碰碰我,说花小春在打听花社掉入的水池里掺的是什么农药,还捡了几个农药袋子。为提防贪夜蛾,黄萍下药虽然猛了些,但也在安全范围。这本来不是问题,与花小春联系起来,恐怕真有些复杂。不过,花小春忧心花社中毒,也没错,可以理解。我劝她别乱想,黄萍说,该下决心了。我听出话外有话,问她想怎样。黄萍说,还没想好,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一早,黄萍发现自己的车胎被扎了。她非常生气,指着车,大声叫骂。发生得突然、蹊跷,谁会和黄萍过不去呢?扎她的车胎又有什么益处呢?那天,我没往外借人。黄萍报了警,警察来了一趟,挨个儿询问,气氛紧张极了,像发生了什么要案。警察临走,单独和黄萍谈过话。
那天下午,老边把花小春一家接走了。他给他们找了新的雇主。花小春不愿离开,因为他的老乡都在这边。他指天发誓,轮胎不是他扎的,更不是花社。黄萍没说是他扎的,也没说不是他扎的。她没提轮胎,说去哪里都一样挣钱,有老边的面子,哪里都好。老边也打劝,花小春没再说什么。临时工,没有合同,辞退就是一句话的事,辞退花小春两口子有些小波折而已。
傍晚,黄萍问我多久没去看母亲了,我说两天了。她说,明天我和你一块儿去。
十一
九月底,最后一拨土豆收完,黄萍的精力全部放到冷库那边。我做了两天扫尾工作,到冷库帮忙。其实扫尾用不了半天,工人已经全部离开,或返乡或去他处谋活,只需打扫一下工棚,挂锁即可。看护的老两口常年住在菜地,清扫之类的活儿用不着我,但我硬是在菜地耗了两天。我有时地里走走,有时蹲在空了的水池边发会儿呆,就如我在村里那样。深秋,花草枯衰,还不如菜地有生气。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棵绿油油的白菜。那是弃掉的,长势差,卖不上价的。
十月中旬天气转冷,某个下午还飘了阵雪,落地即化成水。路面湿滑,好几辆车发生了剐蹭。黄萍的车被蹭了,我赶过去,已经处理完,那个男人赔了她二百元。钱是小事,主要是影响心情。吃饭时,黄萍随口说,听老边讲,姓花的夫妇没回老家。我一怔,问,找上啥活儿了?黄萍说,谁知道呢,我没问,反正和咱没关系了。我夹了块白萝卜,塞进嘴巴。黄萍忽然皱眉说,怎么这么咸?菜是我炒的,忘了已经放过盐,又放了一次。我大口嚼着,黄萍推了碗筷,走进卧室。没那么忙了,她又可以天天做美容了。
我没向黄萍提出旅行计划,去不去、去哪里,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没往年那么迫切,也许过些日子就特别想去了。再者,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挺擔心的。
某天中午,我替朋友拉了趟货,经过福瑞超市门前,街的拐角处围了些人,我瞟了瞟,看见一辆白色尼桑,知道又出了车祸。我没有观瞧的意思,想尽快离开。但走不动,摁了几声喇叭,也只挪了几米。不知什么人竟然将三轮车横在路上。我下车将三轮车推至路边,往人群扫了扫。脑门的筋突然像被烫着,突突直跳。我往里挤了挤。没错,斜躺在地上的是花小春,他的麻秆腰似乎更细了,一把就能掐断。旁边倒了辆旧自行车,几个土豆散落开,一颗几乎挨上了穿皮裙的女人的脚。她是车主,显然吓坏了,脸色煞白,声音有些走调,我明明踩了刹车的,没碰着他呀。
有人叫她报警,她没听见似的,重复着,我没碰着他呀。又让围观者给她做证。花小春一声不吭,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偶尔,他会抽搐一下。
我站了不到一分钟,便退出人群。我有些紧张,生怕花小春看到我。我一点点挪着,终于驶离街口。从后视镜窥了窥,围观的人更多了。
原刊责编陈崇正
【作者简介】胡学文,1967年生。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六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与年度排行榜。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优秀作品奖及《十月》《中国作家》等刊奖项。小说《命案高悬》《逆水而行》《像水一样柔软》《从正午开始的黄昏》《风止步》分获本刊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届百花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胡学文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