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居民楼
市五环外某居民楼二单元六〇二室——一套再普通不过的两居室。客厅略显杂乱,桌上堆了一些外卖包装盒、被捏扁的饮料罐、一对落满灰尘的哑铃。门厅放着一些尚未被扔掉的快递箱子、主人还没下决心丢弃的生活废物。茶几上堆着一台录音机、领夹式话筒、减震架,还有缠绕在一块儿的线缆。这座老式居民楼隔音效果较差,平时能隐约听见隔壁生活的响动,每周二晚上能听见楼上小孩拉小提琴的声音,早上六点前起床能听见麻雀、黑水鸡、喜鹊、斑鸠的叫声,深秋黑水鸡消失,乌鸦的声音加入。若是再早一些,还能依稀听见清洁工人的篾竹扫帚和沥青地面摩擦发出的窸窣声。此时,房间里除了两人激烈的争吵声,什么也听不见。
“离!”
“必须离!”
“这次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你可得了吧。”
“曹莉莉,我告诉你,你已经触犯到了我人格的底线!”
“哟,这就算你人格的底线了?”
“反正我不同意,你要去,就离。”
“那就离吧,我已经决定了。”
“你决定了还来告诉我干吗?你直接把结婚证撕了走人呗。”
“我怎么知道你会自私到这个地步?”
“自私?我自私?哈哈哈……我自私,我真是没想到啊,你居然会认为我自私?”
“你不自私?这个事情,我开口还没超过三句,你就是这态度。”
“不说这件事,就说其他的,这十年来,大事小事都是听谁的?谁一忍再忍?”
“你是又要老账重算,车轱辘话再说一遍?”
“又要?我跟你算过老账?哪一次吵架我提过以前的事?”
“哼,你是不敢提。”
“我不敢?”
“那你倒是说啊,今天咱们不妨把过去那些事都摊开了,一件一件仔细算算,我嫁给你,到底吃了多少亏。”
“好啊,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吃亏……你一直都在算计是吗?”
“我算计你?呵呵,你身上有哪一点值得我算计?”
“我……你简直让我心寒。”
“王德吾,我累了。”
“我知道,你是打定主意要跟那个傻?菖在一块儿。”
“我说过很多遍了,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
“我就知道当年……他怀恨在心,没想到他居然能惦记十年。”
“这只是一个工作。”
“这小子摆明了是故意的。这项目他给谁不能,非要给你?”
“不是他非要,他只是邀请,是我非常需要这个项目。”
“你怎么就需要了?”
“我累了,我想休息。”
“你说啊,你给我好好说说。这件事今天咱们必须说清楚!”
“必须要今天?”
“今天,现在。”
“好。为什么我需要?这你还看不出来?你看看周围!我们现在住的,吃的,用的。你再看看我,我已经三十一了!这几年同学聚会我没去你以为是我忙,不想去?我是不好意思去!”
“你嫌丢人?”
“我嫌丢人。”
“那我算是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们压根就不是一类人。从你当初好好的钢琴不弹了,要去做什么制片人,我就觉得不对……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吵架,一个又一个证据……我早就应该认清楚,我们不是一类人。”
“哈,哈,哈。”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结婚时你没有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你叫我把钱交给你去创业的时候,没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现在我要追求更好的生活,你开始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了。”
“我就知道你还是耿耿于怀那笔钱……我们现在的生活难道还不够好吗?”
“好?我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为了避开早高峰。一天开五个会,从城南跑到城北,伺候投资人,伺候甲方,伺候导演、演员、编剧,记着他们每个人爱喝什么口味的咖啡,爱上什么夜店,陪聊陪酒赔笑脸。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就怕半夜一个微信,这个投资人撤资了,那个演员翻脸了,电影开机了导演说剧本要重头改……”
“我知道你辛苦,可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不辛苦光靠你那点儿工资够我们干什么?连房租都不够交!”
“钱钱钱,说到头来,还是钱。”
“是,你清高,你不屑于谈钱,成天埋头顾好你那摊子事儿就心满意足了。你觉得钱不重要,我问你,没有钱你能做什么?你连想要升级一套录音设备都升不起!”
“我不是说钱不重要,可你要的不是小钱,你要的是赚大钱,你一心想要的是成功,是一夜暴富。你太着急了。”
“王德吾,别再幼稚了好吗?现实一点儿吧,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你看看房价!我能不着急?我当年是不着急,把钱拿给你去创业。我要是早一点儿着急,坚持用那钱买一套两居室,我们至于现在连个十平方米都买不起?”
“莉莉,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很感激你当时对我的支持,也很怨恨自己失败了,辜负了你的信任。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考虑过。我甚至想过辞职,咱们离开这里……”
“離开这里我们能去哪儿?”
“回老家,或者找一个咱们能待下来的地方,小城市,你看,反正咱们也没有孩子……”
“别提孩子。”
“是……我是说,我们两个人,去哪儿不能待着?为什么要让钱憋死?”
“王德吾!”
“怎么?”
“你说对了,我们的确不是一类人。”
“嗯?”
“我不像你,你只要一份简单的工作,抱着你的录音机,管好你那一亩三分地就满足了。我不行。”
“你还是要赚钱?”
“不,你从来就不明白,这和钱没有关系!我也是一个人,我只能活这一次,你有你的人生目标,我也有我的。你明白吗?”
“你的目标是什么呢?”
“我不想跟你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就像我也不可能明白你为什么每天在一个小房间里,弄那些声音素材就很愉快了。我其实挺羡慕你的,人无大志反而比较容易获得幸福。”
“是啊,我是小志,你是大志。”
“你看,我说了你不会明白。”
“不是我不明白,是你不想让我明白。”
“呵。”
“今天你能说这些挺好的。咱们不是第一次吵架了,也不是第一次提离婚了,可是哪一次你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把话说得让我明白过。既然这样,我也说一些不该说的……”
“不该说的就别说了。”
“我要说。”
“我不想听。”
“你得听着。”
“我不听。”
“你以为只有你人生不顺利,我已经活明白了?我的人生圆满了?我每天待在单位那个小房间里就很开心了?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根本不是这些……我想要的是一个家庭。我和你,我们两个,再有个孩子……”
“别再提孩子!”
“我不想提孩子,我就想让你知道,我的人生也是有缺憾的。”
“生不了孩子是我的问题吗?”
“我没这么说,是我的问题我知道,你也知道,而且你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不是你的错。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有我的痛苦!”
“我知道。”
“就是因为这是我的问题,我觉得自己一直拖累了你,吵了这么多次架,每次最后都是我让着你……”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那我去睡了。”
“你还是要去李猛那个项目?”
“天啊!你说了这么多,又是孩子又是梦想,最后还是为了叫我放弃我的工作?”
“我以为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懂了。”
“懂什么?为了配合你的痛苦、照顾你的感受,放弃一个让我改变人生的机会?”
“我知道李猛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你别再侮辱我了行吗?既然你认定了我去跟他工作就是出轨,那啥也别说了,我们还是现在就离了吧。不要再相互折磨了!”
“你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不会再反悔了?”
“不会。”
“行,那就离吧。”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六日深夜两点,王德吾和曹莉莉决定离婚。
2.X市老电影厂录音棚
电影制片厂声音画面制作中心录音棚在市郊临近六环的位置,原本在老电影厂里头,二环的位置,后来厂子效益不好,把原厂改租给了开发商,搬到了市郊,美其名曰扩建。原本只占半层楼的录音中心也扩大成了一个独栋小楼,改了一个听着更专业的名字。放在X市,这都不算多么一流的录音棚,厂里主要接的是电视电影、电视台的批片和政府的工程项目,吃的还是政府和国家资源,这就意味着不需要多么好的设备。录音棚被录音室和控制室一分为二,混凝土墙壁,双层隔音,由于没有通风管道,常年比较闷热。没有人工作的时候,这里比南极还要安静。
王德吾是在拨通了父母的电话之后才意识到选择在录音棚打这个电话是多么的不合适。
那感觉实在太孤独了。
“这次应该是离定了。”
“什么离定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你退一步,让着点儿莉莉……”
王德吾听到电话那头一阵响动,他妈的声音悠远地从话筒里飘来:“你信他?他俩闹离婚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别管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德吾说这次是离定了。”
“你不了解他俩我还不了解?上次闹回莉莉她娘家又怎么样,不还是和好了?我跟你讲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赶紧帮我把下午去跳舞的手绢找出来……哎,你毛豆还没剥完啊?!”
王德吾听着他妈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爸的声音由亮至暗。他在心里默算,在什么空间位置两人的声波将发生相位抵消。
“我这不是一直在打电话吗?”
“我几小时前就让你剥啦,你搞到现在?我锅都热上了……”
“你讲话小点儿声行不?人家小两口要离婚……”
“离不了!我跟你说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王德吾把电话摁了,泄气般坐在椅子上。
的确,要说这世上还有谁比他和曹莉莉还熟悉离婚流程,可能就只有离婚律师了。毕业十年,结婚十年。第一次提离婚是结婚第四个年头的时候。两人都毕业于电影学院录音系,王德吾学的是声音创作,毕业后进了老电影厂,一开始是做拟音师,那会儿已经是拟音这个职业穷途末路前的最后阶段,厂里正好还有一个空缺,他得到这个工作颇觉庆幸,认为是自己成绩优异、天道酬勤的结果,因为班里没有一个人毕业后进了拟音行。直到数字化音频时代愈演愈烈,他才明白过来当初不是没人得到这样的工作机会,是只有他一个人没看清拟音师是一个将被淘汰的职业。自他进厂之后,厂里再没招过拟音师。待了两年,工作越来越清闲,又待了两年,廠里要调剂他到录音编辑岗,他犹豫了。
和他不同,曹莉莉学的是作曲。和他还不同,曹莉莉像他们系一部分有先见之明的同学一样,过早地意识到了不论录音还是作曲,做后期都是脏活苦活,头五年得靠熬,后五年还得靠熬。她一毕业就决心爬到这行业的上游去,找了一家金字招牌混了进去,从最底层的影视策划开始干起。四年后,她终于做到了资深影视策划,接了第一个全盘负责的项目,从头跟到尾,一年有四个月开会、两个月建组、三个月在横店不分昼夜地吃盒饭,终于拿到了第一笔项目奖金。不算多,也还凑合。
她高高兴兴地回家,打算和王德吾商量拿这笔钱做啥的时候,一进门,看到屋子里多了一双奥康男士皮鞋,心中一紧,知道是谁来了。
桌上是几个啤酒瓶、两盘小菜、一个人造革公文包,一男人正唾液横飞地朝着厨房的方向说话:“设备我已经和进口商谈好了。FostexFR-2你知道吗?这是现在美国最先进的录音机!我们将是全中国第一家跟上世界录音标准的后期公司!”
牛超伸手准备去拿桌上一个剩了一半的啤酒瓶,这才发现曹莉莉正站在玄关处,急忙把脚从桌上放下来,笑嘻嘻道:“莉莉,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曹莉莉冷淡地客气道。
“别说你好久不见,我都好久不见了。”王德吾从厨房端着一盘糟熘花生走出来,放下盘子,笑着上去给曹莉莉拿包。
曹莉莉转过身去,径直把包挂在大门后的挂钩上,又转过来:“油。”然后走到客厅中央,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王德吾把手往身上擦了两下,抬头去看曹莉莉,别的没注意,光注意她那双灰泥底儿的平底皮鞋了——它正踩在他刚拖了一上午的地板上。
牛超到底是机灵:“你们夫妻俩好久没见,我就不打扰了。莉莉,我先走了啊,改天给你接风!”走前又拽住王德吾,压低声音,“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事儿。”
牛超前脚走,曹莉莉就问:“牛超跟你说了什么事儿?”
王德吾花了五分钟和盘托出:牛超要拉他一起开个影视后期公司,做声音。他做声音指导,牛超负责赚钱。
曹莉莉用了两个字表达她的意见:“滚蛋。”又提了点儿补充看法,“我不是叫你滚蛋,我是叫他。”
牛超的不靠谱是他们系里出了名的。同样是录音系,毕了业还不知道话筒、耳机和录音机怎么连的是他,补考的时候把声学的课本带进线性代数考场抄的是他,听音分析把“增三减三”完全弄反的也是他。最让曹莉莉生气的是,当年她和王德吾结婚,他这个主婚人背的台词居然是《出埃及记》:“去吧,德吾。我必与你同在。”
王德吾心里也不是不知道牛超不靠谱,牛超毕业这四年,捣鼓这个捣鼓那个,从舟山渔场咨询到内衣模特经纪,啥都掺和过,唯独没碰过录音。叫他相信牛超能把这事儿做成?“所以我才来找你啊!我的生意头脑,配合你的专业造诣,你别看现在影视后期苦,我把话搁这儿了,《建国大业》你看了没,票房四个亿!再过两年,中国电影的票房得超十个亿。再说了,德吾,你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你自己吗?”
王德吾倒不是信了牛超,也不是信了自己,他是觉得在厂里干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在厂里,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明白声音的重要性。他渴望一个更大的世界,真正的,自由的。曹莉莉回来的时候,牛超是第一次跟他提这个想法,他也就是三分心动,结果曹莉莉的态度反倒让他十分心动了。
“你把脚抬起来一下。”王德吾听了曹莉莉的意见后,拿起了角落的拖把。
“怎么?”
“我要拖地。”
两人就是因为这个事吵了一个月。曹莉莉其实早就看好了一套楼盘,满心想着用自己刚拿到的奖金,再加上两人这些年的积蓄,买一套两居室。没想到王德吾要用这钱去创业,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吵到最后一天,结婚证撕了,离婚流程查好了,协议书签了。双方父母都劝过了,牛超甚至提出“就当他说的话是放屁”,两人还是带着材料去了婚姻登记处。
临到门前,王德吾心软了:“积蓄你都拿去吧,房子不是都看好了吗?”
曹莉莉眼泪唰地掉下来。两人抱着在婚姻登记处门前哭成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刚登记完结婚的。回家后,曹莉莉大笔一挥:“钱给你,实现你的理想去吧。”
一年后,王德吾和牛超宣布公司倒闭。倒闭的原因不是公司开不下去,而是王德吾对声音的执拗,牛超纵是舌灿莲花也缝合不了他和甲方之间的矛盾,两人于是散伙,牛超另找合伙人重新起灶。王德吾回到厂里,顺从了厂里的调剂,做录音编辑,偶尔去拟音室帮帮忙,也兼做些混音之类的工作。他倒是没受太大打击,开公司和在厂里,干的活儿其实也差不多。这次试水让他认清了,只要愿意花钱,你能在一个素材库里找到所有地区风的声音,而那些电影的真正操纵者,同样不会明白不同的脚步声可以怎样传达出不同的情感。他隐约意识到,从来就没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这次失败让王德吾安下心来。曹莉莉也没有说他,两人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但这份不满演变成了对生活中其他细节的怒意,加剧了两人的争吵频率和幅度。曹莉莉回家的次数比以前更少了。她更忙了,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只是运气不好,八成项目都黄了。王德吾一个人两点一线。上学的时候他总爱往外跑,背着一台纳格拉模拟录音机和一支森海塞尔话筒,包里装满了磁带,录各种各样的声音。坐长途慢车去湘西寻找独特的声音,在火车上录不锈钢饭盒的擦碰声、旅客嗑瓜子的声音、火车车轮和铁轨碰撞的咣哧声——他和曹莉莉就是在那趟旅途上确立恋爱关系的,他在火车上给曹莉莉描绘即将到达的湘西将会拥有什么样的山声、雨声、风声,两人都没想到还会出现另一种声音——两人在吊脚楼的竹床上吱吱呀呀的做爱声。
结婚后,王德吾很少出门了,录音也都是工作。有一天傍晚,他一個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犯困,突然一记嘹亮的声音把他惊醒,他一睁眼,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红得发紫,他这才分辨出来那是隔壁屋子新生儿的啼叫。他产生一股长眠已久的冲动,想把这绵长有力的啼哭声录下来,这才意识到那台纳格拉早已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这股没有得到施展的冲动于是转而变为另一种欲望——他想有个孩子了。
那是三年前了。他向曹莉莉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如意料中再次遭到了对方强烈的反对:“我们现在哪有条件要孩子?”
随后他们第二次闹离婚。同样的流程:结婚证撕了,协议书签了,亲朋好友劝了。这回没有走到登记处门前——前一晚曹莉莉让了一步,答应他试试,当晚他们做爱。三个月之后没有动静,两人一起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是王德吾的精子质量只有不到3%的可能性让他们拥有一颗受精卵。王德吾确认了,从来就没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王德吾投降了。那之后他们的婚姻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三年。因为每一次吵架,王德吾都会投降。
这一次呢?他不知道。
下午五点,王德吾离开厂里。一小时后他推开家门,看见桌上那些熟悉的材料一样一样被摊开来:被透明胶粘得歪歪扭扭的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照片,两份协议书。
“离了得了。这一次我一定把这个婚离了!”
曹莉莉挂了电话,转身看到王德吾回来了,一言不发坐在桌前,右手握起一支笔。
王德吾也坐了下来。
曹莉莉把协议书推一份过来:“条件和以前一样。”
王德吾拿起笔,还是看了一遍协议书,然后准备落笔。曹莉莉突然开口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知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这一次咱们都坚定点儿,别再在半路上反悔了,笑话已经让人看够了。”
王德吾放下笔:“哦,离不了,这你也怪我?”
“我没那个意思。”
“你等一下。”王德吾把曹莉莉准备签字的手摁下去。
“干吗啊?你现在就要反悔了?”
“不,我是觉得为了把这个婚离成,光重复这些流程还不够。”
“那你还要怎样?”
“这没有仪式感。”
“离个婚你要什么仪式感?难不成还要给你办个离婚典礼?”
王德吾一巴掌拍上大腿:“你说得不错。这次离婚咱们就办个离婚典礼!把当年参加我们婚礼的那些人再全部请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你还不明白?”王德吾盯着曹莉莉,悠悠道,“让当初那些见证过我们爱情的人,再来见证一下我们爱情的破裂。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俩彻底玩完了!”
3.颖超动力影视制作公司
公司地处某片聚集了影视前后期公司的艺术园区,虽然不大,但相当专业,最顶尖的设备、最一流的人才,不光做声音,灯光、道具、化妆,从前期到后期无所不包。门厅走廊的橱窗内放着各式证书、奖杯、他们的老板与业界各个大佬的合影。此时正值公司最忙的时候,脚步声、低声交谈声、打印机打印文件的声音、咖啡机磨碎豆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最安静的地方不是忙碌得一刻也空不下来的录音棚,而是老板的办公室,走廊最里面一间,门紧紧关着,透过大片磨砂玻璃墙面能看到老板正和一位来客面对面坐着,嘴唇翕动不停,但是一点儿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离婚典礼?”牛超差点儿没把一口茶喷出来,“你疯啦!”
“没疯。日子都敲定了,九月二十号,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哦,你没疯,是莉莉疯了。”
王德吾没理会牛超的嘲讽,从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这是当年参加婚礼的来宾名单。”
牛超接过来看,名单不长,上面的人他基本上也都认识,只是大多失去了联系。王德吾和曹莉莉结婚就在他们刚毕业那会儿,请来的基本都是同学,双方父母都在外地,满以为之后会再去各自老家办一场婚礼,也就都没来。他是主婚人,证婚人是他们学校教马哲的老师吕哲夫。由于刚毕业,两人都没什么钱,那场婚礼也就因陋就简,来的人说是宾客,其实和帮工也差不多,张灯结彩,亲力亲为。
“你俩现在是要把这些人都再请来?”
“对。”
“幸好你俩当年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二十七个。”牛超把名单还给王德吾,“老王,虽然这事儿是有些荒唐,不过你放心,别说离婚典礼了,上刀山下火海,你一句话,我肯定到场。”
当年虽然合伙创业失败,但一点儿没有影响两人的友情。虽然王德吾没提,牛超心里明白撺掇老同学创业给俩人的婚姻造成了不小的创伤,因此心中一直有愧。他俩这婚姻他一路看来,拉过不少架,听王德吾诉过不少苦,只是劝分也不是,劝合也不是,只能小心翼翼揣摩王德吾的心思,随时调整意见。
“还有一件事。”
“什么?”
“当年结婚的时候,我给了你们每人一盒磁带,你还记得吧?”
牛超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记得,当然记得!你小子够浪漫的……不过你放心,你给我的那盒磁带,我完全没听过,拆都没拆。我就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它还在你那儿吗?”
“在啊。”
“那你九月二十号那天记着把它带来。”
“啥?你要干吗?”
“我不是说了吗?要让见证过我们爱情的人,再来见证一下我们爱情的破裂。这二十七份声音样本,我和莉莉会当众销毁。”
那二十七份聲音样本是王德吾在婚礼前费心费力准备的一个惊喜。他将和曹莉莉恋爱时录下的声音剪成了二十七盒磁带,在婚礼上分赠给了每一位到场的来宾,请他们“帮忙保管他俩的爱情”。这个王德吾曾经引以为豪的设计,在他们婚后的无数次争吵中,却变成了曹莉莉嘲笑他的一个痛点:“还不是因为你买不起钻戒?”两人决心要办这场离婚典礼时,曹莉莉不免又一次想起当年婚礼的简陋,对王德吾自是冷嘲热讽一番。“好,那这个离婚典礼就给你办个轰轰烈烈的!”王德吾甩下这句话夺门而出。
他先是跑了三天,去遍了各大婚庆公司,咨询“能不能办离婚典礼”,对方的反应都是先瞠目结舌,再三确认是“离婚典礼”而不是“结婚典礼”,然后出于服务业的素养礼貌地拒绝了他。少数几家公司勉为其难“可以考虑”,但开出的都是一个超过了王德吾心理底线和存款承受范围的价格。
“都是典礼,凭啥离婚就要这么贵?”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公司的流程都是标准化的,您这个属于特殊定制,从司仪的台词到选用的鲜花,从背景音乐的选择到情绪氛围的营造,都得重新为您量身打造,等于咱们公司为您一个人专门设计了一个新产品,光是前期调研就得好几万元。”
还有一家公司甚至觉得:“不过您这点子倒是挺新鲜,要不这样吧,咱们公司以您这个典礼为起点,重新开发一条产品服务线,您以投资入股的形式加入,这费用就当咱们的共同投资……”
“我要是有钱投资入股还至于闹到离婚?”王德吾没好意思说出来,礼貌告辞。
跑了三天,一无所获。曹莉莉那边已经开始逐个儿排查名单上的嘉宾,寻找联系方式,打电话,忙得不亦乐乎。王德吾知道牛超她是懒得通知的,这才自己来了牛超公司。
“我问句不该问的。”牛超试探道。
“你说吧。”
“你和莉莉,就真的没有可能了?”
“没有了,她……”王德吾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她要去给李猛当制片人。”
牛超一听这话跳了起来:“李猛?!这小子不是赚大钱去了吗?!他怎么跑回来了?”
王德吾简单描述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李猛当年是他们系里最能言善辩、懂审时度势的人,虽然没有太大的才华,但性格油滑狡黠,再加上家中的官商背景,毕业后眼光精准地赶上了几波影视浪潮,飞快地成为一名成功的影视投资人。他曾是曹莉莉的前男友,后来被王德吾挖了墙脚。他也不留恋,很快找了新女友,做事滴水不漏,堪称君子。只有牛超背地里一直瞧不上他,讥讽他是岳不群,用牛超的话讲,“一个入学第一天就知道系主任爱抽什么烟的人,一定也知道你哪场考试带了小抄”。十年未见,李猛和曹莉莉恰好在一个饭局上相遇,李猛提到自己手里有个亿万级的项目准备运作,正愁找不到“经验丰富、聪明伶俐又值得信任的制片人”,遇到曹莉莉简直是天作之合。
“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没那么小。巧遇,哪有那么巧的事儿?”牛超喝了一口浓茶,把茶叶又吐回去,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绝对是别有用心。”
王德吾心里本也是这么想的,但那天曹莉莉说起这事儿,他主要是被对方那股欢天喜地的谄媚气着了,再加上客观来说,他确实样样不如如今的李猛,着实在事业上帮不了曹莉莉什么,原本他身上曹莉莉看重的东西,也早已被现实验证为两人生活的绊脚石。因此曹莉莉话刚说出口,他就表示强烈反对。后来冷静下来想,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也许事情就像李猛说的那样,是天作之合呢?仅仅是在工作上。这会儿听了牛超的话,他不禁又开始思索,是啊,就算李猛不是别有居心,但曹莉莉一去他那里,两人朝夕相处,对方现在想必又比他有魅力得多……他看着牛超办公室后墙的玻璃书架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肚子肿胀,发际线后退,眼袋下垂,一件因浆洗多次而领口变形的T恤,大裤衩,凉拖鞋……
“你知道,我不是怀疑莉莉。”王德吾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我也不怀疑莉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年李猛被你挖了墙脚,一句话没说,你俩婚礼他还托人送了礼金。现在,他这把君子剑是终于要出鞘了啊!”牛超越说越来劲。
“既然她铁了心要去,我就放她去吧。要不是我,她可能早就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王德吾又说。
牛超觉得这回王德吾和曹莉莉是铁了心要离了。他决定在这件事上,无论如何要帮两人一个忙,弥补他多年来的愧疚。
“我懂。兄弟,你是好人,莉莉也不坏。就是你俩,实在不适合搭伙过日子。就像咱俩也不适合一起开公司,你看,咱俩分手后,你安稳了,我也……做得不赖。”牛超没好意思在老同学面前炫耀自己事业成功,草草谦虚一番。
“现在有个问题,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婚庆公司。”王德吾觉得牛超这比方打得实在不怎么样,便岔开话题。
牛超站了起来,在办公室转了两圈,突然回过头来一拍大腿,“这算什么问题!这个事儿我给你办。”
“啥?”
“办离婚典礼,不就和拍电影差不多吗?道具、服装、化妆、摄像,我们都有。导演,就是我;演员呢,就是你俩。齐活儿。”
王德吾仔细一想,的确如此。只是不好意思劳烦牛超,刚想推托一番,牛超看出了他的心思。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典礼就包在我身上了,就当我送给你俩的离婚礼金。这个婚,我一定帮你们离成了!”
他这么说,王德吾也就不再反对。王德吾起身准备告辞,想着一出门就去给自己买身新衣裳,理个发,好好备战。临转身,牛超又问:“对了,莉莉没意见的话,这个主婚人也还是交给我吧?”
王德吾想了想,颔首道:“去吧,摩西。”
4.咖啡馆
极为普通的咖啡馆,位于四环附近一处小型商业地带。这个点儿正是上班时分,咖啡馆仍然坐满了一大半,多数是在谈工作。受限于公共场合的规则,每个人都尽力压低声音,但仍能不时听见亢奋的词汇从空中爆破,“过亿”“一线”“C轮”“大数据”“对赌”是其中的高频词汇,它们从各個角落蒸腾而上,在天花板组成了一朵朵高频音云,向四处移动游走。其中一个角落里,一对男女面对面坐着,和其他人相比,他们显得平和安宁。
“还剩五个。”曹莉莉把文件掉了个头,朝向王德吾那边。
决定离婚后,曹莉莉就从家里搬了出去。两人分头行动,曹莉莉负责联系通知离婚典礼要来的那二十七个宾客,王德吾负责去找婚庆公司,前所未有的配合默契、行动高效。在这件事上两人都藏着一股儿较劲的心思,谁都不想显得不够积极。
王德吾简要将典礼的事儿说了,曹莉莉出乎意料没有对让牛超来办这个事儿提出任何不满,连一句冷嘲热讽都没有。她表情严肃,甚至有几分忧虑。王德吾一时没读明白曹莉莉这表情的深意,直到他看到那份邀请名单。
二十七个人,其中二十二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打上了一个钩,还剩下五个人的名字后头什么也没有。
两人在冲动之下决定要把当初参加婚礼的宾客再邀请来参加离婚典礼时,并未仔细去想这件事实施起来的难度。十年过去,物是人非。十年既然可以让一对夫妇决意离婚,也就可以让草原消失、犀牛灭绝、山海裂变、大陆架迁徙,更何况是人呢?
只是,通常人们很难去注意到他们自己小世界之外的其他人的变化。就像你无数次路过同一片丛林,如果不是因为什么意外让你成了丛林生态链的一部分,你不会明白每天在这片复杂的生态系统里,都在上演怎样惊心动魄的剧变。
王德吾安排离婚典礼不容易,曹莉莉联系那二十七个宾客更难。虽说多是同学,但毕业后大家几乎都走上了不同的生活轨道,其中一半人失去了联络,另一半人则沦为对各自生活熟视无睹的陌生人,社交软件上展露的吉光片羽提供了维系同窗情谊的点赞通道。曹莉莉先是想方设法、辗转多方找到了他们的联系方式,然后逐一电话通知或上门拜访,惊诧有之,不解有之,更多的是将信将疑:有些人十分顺利地便答应来参加;有些人冷淡地推托,声称那一天说不定在外地出差,实在无法保证;还有人表示为难,他早已移民国外,亲戚的葬礼都没有赶回参加,更何况你们这出闹剧?
饶是曹莉莉做制片人在世情里摸爬滚打多年,这一路电话打下来也是几欲呕血,中途不得不三番两次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才得以尽数周知完毕。几日下来已是精疲力竭,声线嘶哑,最终好歹说服了大多数人,得到了基本的应允。
唯独剩下五个人。
王德吾仔细瞧着那五个人的名字:郝琦,迟爽,周雨萌,夏天,吕哲夫。
“这五个人都怎么了?”
“郝琦和迟爽都是死活不愿意来,夏天肯定来不了,吕老师我联系不上,周雨萌嘛……你觉得她可能来吗?”
王德吾听了这话,明白了一半。
郝琦和迟爽是当年班上的另一对情侣,也是他们婚礼上的伴娘伴郎。不过后来听说两人毕业后就分了手,要让一对曾经的恋人来参加典礼,再次相见,那恐怕确是有些尴尬。
“郝琦和迟爽这两人现在怎么样了?要是各自都成家了,那是有些问题。”
“迟爽我不知道,郝琦好像一直也没结婚,但她说是打死都不想再见到迟爽,我怎么说都不行。迟爽那边一样,一听说会见到郝琦,直接甩下一个‘不可能’就挂了我的电话。”
“那么吕老师呢?他是一走就没再回来?”
吕哲夫老师当年三十岁出头,为人风趣,虽说教的是通识课,但课讲得极有意思。王德吾和曹莉莉都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老师,和他关系亲近,因此才请他做了证婚人。两人结婚后,隔三岔五还会经常回学校看看,找吕老师出来吃饭喝酒。直到五年前,吕哲夫突然从学校辞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这事儿一直成为王德吾惦记的一桩心事,不过随着生活的日趋平淡,也就慢慢从心口上卸下了。
“我找遍了同学、老师,都联系不上。”曹莉莉摇头道。
“那么周雨萌呢?”
“周雨萌!”王德吾说完的同时,就听到隔壁桌飘来一句,“周雨萌我都已经谈下来了,你还怕这个项目不成?票房起码十亿元保底。”
两人对咖啡馆里这场景见怪不怪。
“呵。”曹莉莉轻笑一声,“我倒是按她网上的信息,给她经纪人发了邮件,到现在还没回呢。”
周雨萌当年比他们低一届,是表演系的同学,现在,则是他们上下三届唯一一个混出头的大明星——片酬千万级别的一线女演员。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当年只会傻笑、讲话怯生生的小女生,如今会变成他们只能在电视上见到的人物。
王德吾猜想多半是如此,盯着最后一个名字,“夏天呢?”
曹莉莉叹了口气:“其他人或许都还有办法,夏天是一定没法来了。”
“他……死了?”
“他没死,他把别人弄死了。过失杀人,现在蹲大牢呢。”
王德吾反复确认,才相信曹莉莉说的话不假。夏天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混,四十好几了,没有一个正业,坑蒙拐骗,什么都干。当年在他们学校以贩卖盗版碟为业,时常混迹在学校周边,和学生都熟,因为卖碟,对电影倒是如數家珍,最新的碟讯、影视圈的八卦,无一不精,兴奋起来了还会扯起视听语言,那架势和影评人没什么两样,和哪个系的学生都能唠两句。王德吾和曹莉莉的婚礼倒是没邀请他,是他听说了此事,主动要来凑这个热闹。本着一个都不能少的精神,再加上他那儿也有一份录音,曹莉莉还是联系上了他,哪里想到他几年前因为和人发生口角,下手太重,进了监狱呢。
王德吾看着这名单上的五个名字:一对反目成仇的恋人,一位下落不明的老师,一个高不可攀的大明星,一个深陷大牢的流氓。
他和曹莉莉这婚还离得成吗?
王德吾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总算明白了曹莉莉之前脸上的忧虑。
两人相顾无言。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想的都是一样的话,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出来。
“我先走了,你想一想这典礼还办不办。”曹莉莉站起来,看透他心思似的又补充了一句,“不办典礼,这婚也是可以离的。”
5.婚庆公司
一家以业内标准为名的著名婚庆公司,服务宗旨是“Don'tmakemethink(别让我思考)”,想顾客之所想,忧顾客之所忧,以自己结婚的标准替顾客筹备婚礼。从前台小姐到策划经理,无一不挂着精致的微笑。待客大厅分为若干小隔间,喜气洋洋,风格各异,体现出公司丰富的婚礼文化创意。隔间里满满当当,均是前来咨询的情侣或祖孙三代,不时传出涌动的笑声。每个人都很快乐,偶有争吵,也是为幸福的细节所困扰的忧愁。
坐在王德吾和牛超面前的这位业务经理,已经第三次在两人低头查看案例簿的时候偷偷朝他们投去怀疑的目光了。
“这风格好!我看就这个吧,朴素低调,内敛大方。”牛超指着其中一套照片说。
王德吾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作声。
“两位……”业务经理清了清嗓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试探一下,“关于风格问题,两位其实不用担心。如果是嫌那种过于喜庆的感觉不适合……我是说,两位如果是想要中性一点儿的风格,我们公司是国际背景,什么样的婚礼都办过。”
牛超和王德吾听了这话相视一眼,同时道:“什么?”
业务经理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另一本案例簿,在桌上摊开。
两人一看,案例簿里的风格的确是换了个花样,只不过“喜结良缘”的卡通人物示意图上是两位男性。两人立刻明白了。
“我们不是来结婚的!”王德吾脱口而出,起身要走。
牛超想要拉他,他已经推门走出隔间,牛超只好也站起来,对一脸迷茫的业务经理赔笑:“不是,他的意思是,不是我俩结婚来着。”
牛超在婚庆公司外总算跟上了王德吾。
“哎,你发什么火啊?不是说好了来参考一下的嘛,不然我这个导演怎么给你们策划啊。”
“牛超,这个典礼,我看很难办成了。”王德吾道。
“啊?什么意思?你俩不离啦?”
王德吾一大早就被牛超一个电话叫到婚庆公司来,还没来得及跟他讲出现的新情况。事实上,他冥思苦想了一晚上,也确实是没想出办法来。看着牛超起劲地跟婚庆公司取经,他又实在不好意思打断,这会儿才找到机会跟他如实道来。
两人找了附近一个还没收摊的早点店,牛超要了一笼包子、一碗杂粮粥、一碟小菜,王德吾却毫无胃口。牛超一边吃一边听王德吾讲,除了在听到夏天那事的时候唏嘘了一番,别的人他倒是一点儿不惊讶,早预料到了似的,吃完擦了擦嘴:“这就不离了?”
“离还是要离的,只是这典礼……”
“那其他那二十二个人呢?”
王德吾没作声。
“哎,我说老王,你身上有一个缺点,以前咱俩是合伙人,我不好说,现在我不妨直说了吧。你太完美主义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前合作方请你做声音是这样,现在离婚,你也是这样。不能达到你那个标准,你就不做了。我问你,这二十二个人都通知过了,就缺五个人,你就不办了?那你让这二十二个人怎么办呢?让人再看一次你俩的笑话?”
“唉,我也不想。”
“你不是不想,你是压根就没想过!你知道吗?这个事情,你前脚跟我说,我后脚就开始帮你想,公司里上上下下我都知会过了,摄影、化妆、灯光,挑的都是最好的,档期都给你留好了,其他项目我都推了,怕莉莉对我这主婚人不满意,我还特意找了一编剧,给我写台本。现在你一句不办了,你这不是浪费我感情吗?!”
“牛超,我知道你上心,我也很抱歉……现在事情还没定,我再想想办法。”
“哼,你别给我道歉。”牛超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俩都这么束手束脚、思前想后的……该不会还是不想离吧?要是因为这个,那什么都好说。”
“怎么会呢?这回肯定离,谁也拦不住!”王德吾果然激动了。
牛超一拍桌子:“有这个决心你还怕什么?!你开始跟我说这点子我还当你异想天开,后来一看你那表情我就明白了,你是想给你们这段感情画一个完美的句号。我懂!所以我才这么想帮你。这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还能想不到吗?兄弟,你现在要的就是愚公移山的精神,知道吗?”
王德吾被牛超这股鸡血一激,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又想,牛超的公司办得有声有色,确实有两把刷子。
牛超继续道:“这五个人,周雨萌我是第一个想到的,那又怎样?又不是死了!你试都没试一下怎么知道请不动人家?”
王德吾被牛超说得哑口无言,但是现在距离他们定的日子也就不到一个月时间了。夏天先不说,这点儿时间足够他把剩下那四个人找齐?
牛超心中其实早有主意,铺垫了半天,这才神秘一笑:“周雨萌这种大咖先往后放,郝琦和迟爽这一对儿还不好解决?”
“怎么解决?”王德吾终于开口问道。
“亏你还是电影学院毕业的,那么多爱情片都白看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又不是生死仇敌,男男女女,说到底不就一个‘情’字吗?想让这俩人解开心结,就得以情动人。”
6.电影学院礼堂
礼堂是电影学院最古老的建筑。為了显示这座百年建筑的历史地位,经过几次整修,校方仍特意保留了礼堂最原始的骨架和砖块,原先的牌匾收进了校史博物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做旧风格的新匾。内里整齐肃穆,二十年来一直没变,舞台上那几大块酒红色的帘幕散发着腐败的尘土气息。立体声感极佳,适合举办各类文艺会演和领导做报告。
对牛超出的这个主意,曹莉莉起先是反对,“他还真是电影看多了。”王德吾忍住不满再三说服,曹莉莉才答应试试。王德吾倒也不想劳烦曹莉莉大驾,只不过当年郝琦和迟爽两个人怎么谈的恋爱,曹莉莉比他知道得更清楚,再加上两人走到一块儿的关键事件,发生在文艺汇演曹莉莉弹奏钢琴的时候,要想场景再现,就不得不请曹莉莉再次扮演这一角色。
按牛超的意见,要两人和解,最好是找出两人当年甜蜜的回忆,设计还原这一场景,让两人忆及过往,触景生情。
“你怎么保证这两人还有情在?要是两人回首往事一阵恶心呢?”王德吾问。
“我不敢保证啊。这就是一赌博,看你敢不敢赌。”牛超说。
王德吾先是跑了一趟学校,提出想借礼堂用一用,被果断拒绝了。牛超预料到了这点:“明修栈道不行,咱们就来个暗度陈仓。”
“啥叫暗度陈仓?”
“你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暑假啊!”
王德吾懂了,此时正值暑假,学校礼堂基本闲置,他们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借用”一下礼堂。事不宜迟,王德吾和牛超很快选好了日子,又委托曹莉莉分别给两人发短信,请他们在同一时间来学校礼堂,说有重要的事要商量。钢琴是现成的,就在后台仓库。牛超熟门熟路地撬开了仓库大门,还感叹“十年了,锁都没换一把”。只有一个问题,曹莉莉人虽然是来了,但怎么都不愿意再上台弹钢琴了。
王德吾起先是不明白,还以为曹莉莉是故意闹别扭。等到了礼堂开始准备,才猛然想起那会儿也是他和曹莉莉的恋爱甜蜜期,在台下来给曹莉莉加油打气的不止郝琦、迟爽,他王德吾才是挤破脑门儿冲到第一排的那个高光人物。
想到这里,王德吾百感交集,他偷偷朝坐在台下前排座椅上的曹莉莉的背影望去,心中一软,又无法确认她心里是否也是一般的心思。只是时间紧张,不容他多想,在牛超的催促下这才一点儿一点儿朝台上挪去。
既然曹莉莉不愿意弹钢琴,他和牛超又完全不会弹,最终只好临时想了个办法,让王德吾坐在钢琴前,利用灯光制造剪影,牛超在幕后放原声碟,来个以假乱真。
两人在台上紧张地忙碌着,曹莉莉只是安静地坐在台下,事不关己似的。牛超也不介意,一边调试舞台效果一边同王德吾道:“我去打听过了,这两个人都还没结婚,而且哪,还都是单身。咱们这出戏要是演得成功,说不定还能让他俩再续前缘呢。”王德吾听了这话,心中叹了口气,一对夫妻费这么大劲要帮助另一对已经分手的人破镜重圆,却是为了自己能够离婚,实在讽刺。
一切准备妥当,三个人安静等待郝琦和迟爽的出现。
王德吾突然想起来什么,冲藏身幕后的牛超问:“对了,你咋对礼堂这么熟悉呢?”
牛超嘿嘿一笑:“还不是因为当年开不起房……”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礼堂大门被推开了。
“有人吗?”
进来的是一个穿一字裙的女性,踩着一双坡跟鞋,提着手提包,一边朝舞台前走,一边向四周打量,像是在找曹莉莉的身影。
“莉莉?”
王德吾偷偷看了一眼牛超,牛超示意他少安毋躁。曹莉莉则隐在礼堂靠近舞台的出口处。
光线和灰尘的缘故,舞台上影影绰绰,加上被钢琴挡住的大半个身子,郝琦愣是没看见舞台上还有一个人。她见没找着曹莉莉,便低头从包里摸出手机,似乎是要给曹莉莉打电话,正好走到了曹莉莉的视线盲区。王德吾一看这情况着急了,万一曹莉莉电话响了,这出戏还没演就被戳穿了。他又看了一眼牛超,牛超摇了摇头,示意他沉住气。
就在郝琦拿着手机按的时候,礼堂门又被推开了。
“莉莉,是你吗?”
郝琦回头冲门口看去,逆光,只看见一个影子从门口走进来。
那人越走越近,突然停住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郝琦?”
礼堂大门缓慢地合上,光线消散,郝琦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样子:“是你?”
两人同时道:“你怎么来了?”
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适时响起。
两人顾不上惊诧对方的出现,齐刷刷朝舞台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舞台上有个人在弹琴。
“莉莉?”
“曹莉莉,什么情况啊这是?”
那人不理会俩人,自顾自地继续弹琴。郝琦、迟爽愣在原地,相互看了一眼,都是一样的莫名其妙。
“你怎么在这里?”迟爽终于又问。
“曹莉莉叫我来的啊,说什么有重要的事……”
“她也这么跟我说的。”
俩人总算明白了。
“曹莉莉,别弹了,下来解释清楚!”迟爽气急败坏。
王德吾见不奏效,回头冲牛超比口型:“大点声!”
“什么?”
“大,点,声。”
牛超总算看懂了,从帘幕后头缩回去,走回控制台旁边。他看了半晌,愣是没看明白哪个按钮是调音量的。“我堂堂一个录音系科班生……”一边嘀咕,一边瞅准了一个按钮按下去。
一阵齿轮转动的声音。
舞台开始缓缓下沉,王德吾沉浸在琴声中,完全没注意到他连着钢琴一起向下降去。曹莉莉在台下双手捂脸,简直不知道该大声提醒他,还是直接从后门溜掉。
牛超重新从帘幕后头探出,刚想问声音响了没,就发现眼前的舞台已经沉下去一半。他顾不上王德吾,重新跑回控制台,看着形色各异的按钮和一排排英文字母,闭着眼睛又按了之前那个按钮旁边的一个。结果,整个帘幕开始从中间向两边分开。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完全暴露在了舞台前方。
“曹莉莉!”郝琦、迟爽同时怒道,“你他妈到底搞什么鬼?”
“我……我在这里!”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曹莉莉从旁边走出来,满脸窘迫。
“那台上的是谁?”
牛超见事情完全败露,只好讪讪地走到舞台前头,冲台下三人挤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我是牛超。”
“喂,拉我一把。”王德吾的脑袋从下沉了一半的舞台上伸出来,正努力试图爬上来。牛超好不容易把他拽上来,王德吾拍了拍身上的灰,“好久不见,我是王德吾……”
曹莉莉右手扶额,心里已经不知道把两人骂了多少遍。
“牛超?王德吾?曹莉莉?”郝琦看着这仨人的组合,更困惑了。
“你俩不是要离婚了吗?”迟爽问。
“就是因为我俩要离婚了,我们才……”曹莉莉支支吾吾地说。
“才想让你们来参加离婚典礼。你俩听我们解释……”王德吾在台上补充道。
迟爽打断他:“哦,我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去。不好意思,我先走了。”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我也不会去。”郝琦紧接着说,想要跟着走,又觉得跟在迟爽后头实在尴尬,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
“你等一下——”曹莉莉往前追了两步,又回头对郝琦道,“你也等一下。”
“你去追他,我来管这个。”王德吾翻身下了舞台。
曹莉莉便向迟爽追去,这时候,礼堂大门再次被推开。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三个人站在门口,站在最前面的是个老头,后头跟着两个穿着保安服的男人。
在场五个人看着那三个人,都停下了动作。他们看着那个老头,那老头眉毛翘起,满脸凶相。这副模样他们五个人都很熟悉。
迟爽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跑!”
“往哪儿跑?”郝琦问。
曹莉莉指着后门的位置:“那儿!”
牛超跑回控制台,双手在控制台上乱按一气,然后跳下舞台。
五个人一起向后门狂奔。
门口三个人立刻追了进来。
一声巨响,舞台上突然喷出五颜六色的亮片,洒下一片散粉,地面上开始突突喷出干冰,一片混亂,礼堂内很快雾气弥漫。
五个人从后门跑出来,在牛超的带领下沿着小路穿过礼堂后面的花畔,横穿整个操场,穿过学校后墙铁丝网当中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他们之前就是从这里偷偷钻进来的,总算把那三个人甩脱。
“妈的!十年了,老吴怎么还在啊!”牛超气喘吁吁,弯下腰,扶着大腿骂道。
老吴就是刚刚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头,是他们学校保卫处的处长,当年谁见到他都得矮半个身子。十年过去了,这五个人见到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肾上腺素陡增,脑中只想着一个“跑”字。
“哎哟——”郝琦捂着肚子,双手扶墙,脸色苍白,呻吟起来。
迟爽刚想上去扶她,又犹豫了一下,王德吾已经扶住她了:“你怎么了?”
“岔气了,她以前就这样。”迟爽道,又补充道,“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郝琦白了他一眼,推开王德吾,“是,我没事。”
王德吾正尴尬着,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两人暗藏机锋的对答,就听见牛超突然叫道:“莉莉?莉莉你没事吧?哎,你怎么了?”
三人一起回头,这才发现曹莉莉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7.市第一人民医院
从来和井然有序无关,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个人叙事史诗。上午医院内出现的多是患慢性病、常见病和各地跑来求医问诊的疑难杂症病人,他们起早贪黑赶到医院,争抢专家号门诊。比他们更早的是黄牛,天还未亮就在医院周围兜售门诊号。此时是下午,门诊一般不再有多余的号牌。出现的病人多半是来挂急诊的,他们拥入医院,同那些已经进入某种秩序、得到某个解答的病人相汇聚,就像两股振幅不尽相同的声波交涉在了一起,然后彼此独立地穿越对方。
填表,开卡,排队,付钱,盖章。王德吾想不起来上一次来医院是什么时候,医院是他避免涉足的地方,这里的声音太多、复杂、混乱,高密度的声场令人难以区分出任何一种与恐惧无关的声响。环境音的波动也过强,不时会冒出各种高分贝的噪声,令白噪声瞬间消散。
取回各种盖完章的单据后,他在长椅上坐着休息,竟睡了过去。这一觉他睡得极安稳,似乎还做了個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学校,不是刚刚那个时候,是他和曹莉莉还在学校念书,一起逃课,她弹钢琴,他在旁边调整录音话筒的时候。他第一次注意到曹莉莉的时候,不是被她的琴声打动,是被她的声音打动了,他从没听过那么动听、清脆、纯净的声音。那会儿也是夏天,他一个人在学校的树林晃荡,打算录下蝉鸣的不同阶段,曹莉莉和几个同学从他身边走过,嬉笑着说着什么,他立刻被她那独特的嗓音吸引住了,将那一种声音从一片白噪声的海洋里过滤了出来。这个梦他做了很久,等到牛超下楼在付费窗口附近找到他把他推醒,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医院。
“莉莉怎么样了?”
“不知道,进去了好久还没出来,我见你也没回来就来找你了。”
两人上楼,回到门诊室门口,却看到郝琦和迟爽神色轻松地正在交谈。
“他俩……这是和好了?”王德吾问。
“不知道啊,刚刚还不说话呢。”
郝琦和迟爽见两人回来,均是一脸不好意思。郝琦走上前说:“莉莉检查完了,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就是太累了,加上……”
“加上什么?”王德吾问。
郝琦一脸神秘,笑呵呵道:“你等她自己说吧。”
“对了,我和郝琦刚刚商量了一下,你们的离婚典礼,我们决定参加。”迟爽说。
“啊?”
“你俩决定还是要离的话。”郝琦补充道。
王德吾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俩怎么会急转弯似的改变态度。
“曹莉莉的家属是哪位?”门诊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白大褂站在门口问。
“他。”牛超推了王德吾一把,“快进去吧,我在门口等着。”
王德吾急忙走进去。
曹莉莉坐在一边的诊床上,脸色已经恢复了不少,只是神色古怪,既恐惧又吃惊似的。
“莉莉,你怎么样了?”王德吾问。
曹莉莉不答,医生问:“你是曹莉莉的……”
“爱人。”王德吾说。
“哦,那你也太不小心了。大热天的让你老婆在外面剧烈运动,不知道怀孕的早期阶段……”
“意外,是意外。”王德吾打断,猛然又反应过来,“啥?怀孕?”
“一个多月了。”
王德吾总算明白了刚刚郝琦和迟爽脸上那个神秘的微笑是什么意思,他们又是为何突然改变态度。
“等下,医生,你确认是怀孕?”他朝曹莉莉看了一眼,曹莉莉看着诊室的别处。
医生不耐烦地低头写诊断结论,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他一天要接待几十上百个病人,实在没工夫回应每一个病人家属的惊诧。
“这不可能啊。”
“你们上一次性生活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一号。”王德吾想也不想便答。每月一号做爱,这是他和曹莉莉维系婚姻生活最后的默契。也许要没有默契,他俩的婚姻还会好过一点儿。虽然这么想,两人还是带着无奈、审慎和疲乏,尽力在每个月头一天完成这个动作。
“那有什么不可能?”医生没好气地说,不愿再多废话,开了处方,撕下来递给王德吾,“这是一些常备药,拿了药就可以走了,下次再来就别挂普通门诊了,去妇科那边吧。”
曹莉莉从床上下来,沉默着往外走。王德吾跟上去:“你怎么会怀孕?”
“我怎么知道?!”
王德吾想到了一种可能,只有这一种可能,他慢慢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和他……”
“都要离婚了,你管这么多干吗?”曹莉莉脱口而出,打开诊室的门径直朝走廊远处走去。
王德吾站在原地,心中如敲大锤,拿着处方的手垂了下来,看着曹莉莉的背影,不知是追还是不追。
诊室门口只剩下牛超一人。他见两人终于出来,刚想上去说话,就见两人均是神色有异,曹莉莉一言不发匆匆走远。
“莉莉?”牛超喊了一声,未见回复,又问王德吾,“莉莉没事啦?”
王德吾也不作答。
牛超又问:“你俩又怎么了?”
“她怀孕了。”王德吾慢慢道。
“啊?!”牛超先是惊讶,又笑了起来,“哎呀,那是好事啊!”见王德吾脸上全无喜色,误以为是这个消息对这对正打算离婚的夫妇来说太过复杂,拍了拍王德吾的肩膀,“不管怎么样,你们先商量商量,这婚到底还离不离。你别着急,就算不离了,这典礼也可以继续弄着,就当再吃一次喜酒……”
“这孩子不是我的。”王德吾打断他。
牛超拍在王德吾肩膀上的手僵硬了,慢慢缩了回来,小心翼翼道:“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李猛的。她和李猛早就……”
牛超这下更安静了,愣了半晌,才说:“兄弟,这不是小事啊,你确定?”
王德吾抬头看他:“我早就确诊过了,我没有生育能力。”
牛超安静了半天,从牙齿缝里吐出来一句:“?菖!”
8.烧烤摊
晚上九点钟的烧烤摊,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欲望的骚动。左边那一桌是开出租车的司机,收了车下了班,终于能沾上酒,面前一堆空瓶子,牢骚、郁闷、不满在这张嘴和那张嘴之间发生共振,嗡嗡嗡嗡。右手那桌坐着三男三女,女的俗气艳丽,清一色白花花的大腿,男的要么精瘦要么肥弱,脸色通红,嬉笑声有节奏地传来,像是在演样板戏。服务员沉默,冷眼旁观,神经不敢松懈,敏锐地捕捉每一桌客人的举动,生怕有任何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会在酒精的加剧下让他们忙活一晚上。其中只有一桌叫他们放心,那一桌只有两位客人,身怀痛苦,看着像是明白人。
牛超好几次要点酒,都被王德吾阻止了。
“喝点儿吧,放松放松。喝完这一顿,兄弟就帮你去找李猛那大尾巴狼算账!人我有的是。”牛超看着比王德吾还激动。
“你还是别管了。”王德吾说。
“怎么能不管?就这么算了?”
那还能怎样呢?
王德吾在家挺尸般躺了三天,这三天他睡不著吃不下,翻来覆去地想曹莉莉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李猛好上的,具体是哪一天发生的关系。他翻着日历一天一天去数过去这些日子,一遍又一遍查看他和曹莉莉手机上的聊天记录,试着推算出每一天曹莉莉的行踪日程。一个月大概有三分之一时间曹莉莉没回家过夜,说是在剧组或是公司通宵;三分之一的时间曹莉莉是在夜里十二点之后回的家,不是开会就是陪客户;还有三分之一时间……他最后放弃了,这俩人要是真有心上床,什么时候不能上?就算是周末在家,曹莉莉独个儿出去看场电影,这时间也够俩人偷个情了。他知道这么想纯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可又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也想大醉一场,可就怕自己一瓶酒下肚就哭出来了。亏他在学校礼堂还一时心软,在医院做完那个梦甚至想再投降一次,等曹莉莉醒来就抱她回家,说不离了。可她居然不声不响地就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这十年的婚姻。
“要是我的话,这婚就不离了,哪能让别人轻轻松松捡了这个便宜?!”牛超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别说了。”
牛超看着面容憔悴的王德吾,叹了口气:“我是真没想到莉莉会这么对你。虽然当年是你追的她,可你当时也是咱系的大才子啊!多少姑娘给你写情书哪……老王,你也别太伤心。散了就散了,甭愁找不到下一个。”
王德吾的心思完全没放到离婚后自己的出路上,牛超这么一提,他才反观自照一番,想起来上回记着要去买身衣服,结果到现在也没去:“当年的事就别提了。”
牛超说,“对了,我听说当年周雨萌都给你写过情书……”
王德吾一愣,牛超虽是在插科打诨,但被他这么一提醒,突然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年周雨萌确实给他写过一封简短的信表达好感,但当时他已经和曹莉莉在一起了,便草草拒绝了。周雨萌那时除了长得好看点儿,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很快便把这事儿忘了。婚礼上她也成为来宾之一,还颇让他有些意外,只道是不知情的曹莉莉请来的。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提这干吗?”王德吾说。
牛超一听来劲了:“不是吧?她真给你写过?”
“嗯。”
“我?菖!你不早说!”牛超激动了。
“怎么了?”
“既然她给你写过情书,你还怕她不来参加典礼?”
“你不看看人家现在是什么人了,还会记得这种事?”
“嗐,哪有女人会忘得了自己的初恋?大明星就不是人啦?你不找她,说不定哪天她还要在电视节目上找你。”
“嗐,什么初恋啊……写过一封情书也算?”
“至少她肯定愿意见你一面。见了面,典礼的事儿还不好说?”
“我怎么见她?”
“你就拿着她给你的情书去!我不信她一点儿旧情也不念。”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不会还顾虑曹莉莉吧?她都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还不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王德吾的确是还在顾虑曹莉莉。准确地说,曹莉莉怀孕这事儿之后,他基本上把典礼这茬儿给彻底抛到脑后了,只顾沉浸在痛苦中,一点儿继续下去的动力也没了。不是被牛超拽出来散心,他哪里还会想起剩余那几个人的事?
王德吾一言不发,手机发出一声振动,他拿起来一看,是曹莉莉发来的短信。
“对不起,关于离婚的事,我们再商量一下好不好?”
他把那行字看了三遍,然后放下手机,把心一横,冲不远处的服务员招呼道:“再来一箱啤酒!”
牛超张大嘴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刺激到了他。
“问题是,那封情书我早扔了。”王德吾回过头来,认真道。
“这还不简单,你再伪造一封啊!”
9.华星经纪公司
经纪公司藏身于核心商业中心,周围是各种银行、地产、咨询公司的摩天大楼,雾霾遮蔽了楼群玻璃反射出的部分光芒,显得有些扑朔迷离。大厅于是更加光泽锃亮,鞋跟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尖亮的噔噔声,仅有的两位保安和一位前台站在需要刷卡才能入内的电梯群控门口,体现出大楼的等级森严。此处处于城市核心地带,听不见一点儿自然的声音。
王德吾在大厅的休憩区等了足足有四十分钟,才看到一位打扮入时、踩着高跟鞋、拿着胸牌、模样华贵的中年女性从电梯口走出来。此时他早已酒醒,开始后悔昨晚被牛超一激做出的决定。他半站起来,冲对方挥了挥手。对方见到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不好意思,久等了,你就是那个……雨萌的大学同学?”对方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
“对。”
“你好,我是雨萌的经纪人,这是我的名片。”对方递过来一张名片,王德吾接过来,见对方看着自己,似乎是在等自己也递过去一张名片:“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
“哦,没事。”对方似乎预料到了。
“我和雨萌同校不同系,我是录音系的。”
“嗯。”对方显然不是太有兴趣听他介绍这些细节,“你来是有什么项目要谈吗?”
“不……我就是想见周雨萌一面,有些事想跟她说。”
经纪人表情冷淡:“哦,不好意思,雨萌她比较忙,最近可能都没有时间安排这种私人会面。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会转告给她的。”
“我还是想亲自和她谈一下,或者你给我一个她的私人电话,我打电话跟她说也行。”
“抱歉,作为经纪人,我不便透露她的私人号码。”
“她今天不在公司吗?我只需要十分钟。”
“不在,她最近都在国外。”
“好吧。”王德吾预料到情况多半会是这样,便从包里拿出那封“情书”——那是他和牛超花了一晚上时间对比周雨萌在网上留下的字迹精心制作出来的。
“我这里有一封雨萌她当年给我的东西,我想托你转交给她。她看了这个,或许会愿意见我一面。”
经纪人接过来,那是一封发黄的信封,上面用娟秀的小字写着“王德吾(敬启)”。她迟疑了一下:“这是……”
“是雨萌之前给我写的信。”
经纪人抬起头,终于认真打量了一番王德吾。
“你到底想干吗?”
“什么?”
经纪人笑了:“你知道雨萌一个月会收到多少自称是她前男友的人寄给她的东西吗?如果你是雨萌的粉丝,想要送她礼物,我可以转交;如果你是合作方,有意来谈合作,我们也欢迎。大学同学?凡是上过电影学院的都能自称是雨萌的大学同学了。再说你真是电影学院的?”
王德吾一听这话怒了:“你什么意思?我难道还是冒充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雨萌真的很忙,没时间接待她的每一个……”
“王姐!”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墨镜、挎着手提包的年轻女子走进公司,看到经纪人在这儿,自然地走过来和她打招呼。
经纪人看到她,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应道:“哎,你怎么来公司了?我谈个事情,你先上去吧。”
王德吾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正是周雨萌,情急之下,他大喊:“周雨萌!”
那女子愣了愣,朝他看了一眼。
“我是王德吾……你大学同学!”
她停下脚步,微微迟疑了一下,但看见经纪人朝她使了个眼色,便又继续朝电梯口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录音系的!”
王德吾又叫了一声,然而她已经消失在电梯里了。他失望地转过头,心想周雨萌果然是不记得自己了。就算记得,她又怎么会理睬他呢?
经纪人得意地看着他,那意思仿佛刚刚她对王德吾的质疑已经不言自证了。
“我还有些事情,今天就到这儿吧。”她说。
“这信……”
经纪人把信递还给王德吾:“你还是拿走吧。”
王德吾脸上青红不定,内心痛骂自己愚蠢,只想赶紧回家。他接过信,正准备放回包里,见经纪人拿起手机查看了一条消息,脸上神情微变,突然又叫住他:“等下。”
“怎么?”
“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上去一下,等下回来。对了,你这信先给我。”经纪人从他手里把那封信又拿回去,转身匆匆离去。王德吾心念一动,莫非刚刚是周雨萌跟她发的消息?
他重新坐回沙发上,开始等。其间牛超打了个电话来,问他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他把情况简短地说了,牛超在电话那头兴奋道:“你看,我就说会是这样,人家怎么会一点儿旧情都不念呢!”挂上电话,王德吾又想起一件事来。他和周雨萌还约过一次会!那是情书之后的事了,当时他和曹莉莉吵架,冷战了一个礼拜,中间周雨萌来找他看电影,他便去了。当然,也就是看了场电影,什么也没发生。事后他颇有些心虚,总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背叛”,这事自然是没同曹莉莉说。这时他再想起这事,不禁觉得又有了几分把握,先前的屈辱感稍緩。
很快,经纪人再次出现在大厅,王德吾忐忑不安地站起来。
“这封信你带走吧,别再来找雨萌了!真无耻。”她换了副威胁的语气撂下这句话,没等王德吾反应过来就匆匆离去。
王德吾蒙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10.颖超动力影视制作公司
公司里的人空了一大半,似乎是提前接到了老板的什么通知,放假一天。少数出入其间的,也是本就不在公司坐班,需要外出跟组,前来扛器材的。这是公司极少数的寂静时刻,因此,最里面那间老板的办公室就显得热闹了起来,虽然里头不过坐着三个人。从外头依然听不见里面的人在兴致盎然地讨论什么,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应当是一件十分重大而热闹的事情。
“还能是什么意思?”牛超在电话那头说,“这说明周雨萌不仅记得你,还把这件事当成了她的人生污点!这就有意思了。”
“你又是什么意思?”王德吾不明所以,但他预感到牛超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会是什么好话。
“既然她不仁,咱们也不用顾及什么同学情面。我这儿正和一个大佬吃饭,明天你来我公司,把情书带着。对了,你记得穿好一点儿。”
王德吾挂了电话,虽然不知道牛超又出了什么馊主意,但牛超最后这句话提醒了他。他灰头土脸地走出周雨萌的经纪公司,直奔毗邻的商场,走进去逛了两圈,才发现世界确实变了,商场里几乎什么东西的价格都成倍增长,让他恍惚感到自己像是从桃花源中走出的古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要遮掩住他走形的身材,使他看上去像五年前那样年轻,就需要付出更高的价格。他咬牙听从了导购小姐的建议。
第二天,王德吾如约赶到牛超的公司。
牛超办公室已经坐了个陌生人。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卓老板手下的得力干将,小徐。这是我哥们儿,王德吾。你俩好好聊聊哈。”牛超笑容满面。
王德吾一边和小徐握手,一边看着他:“聊什么?”
“啧,就是你和周雨萌那个事啊。当年她是怎么苦苦追求你,你又是怎么狠心把她拒绝了,她又是怎么因爱生恨……细节我就不说了,留给你说。”
王德吾这才明白,牛超是找了个狗仔队,要他给对方爆料呢。
“王先生,您別紧张,我们就是随意聊聊。”小徐亲切地招呼他道。
“对对,就当交个朋友。”牛超说。
王德吾应付一番,把牛超拽出办公室:“你这是要干吗?”
“你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周雨萌的料啊?她经纪公司贼得跟什么似的,把她洗得干干净净。昨天我和卓老板吃饭,随口聊起了你这事,他立刻派了记者过来,还说要重金酬谢……”
“不是,你这手段也太卑劣了一点儿吧?!”
“卑劣什么?我让你添油加醋了吗?说的都是事实。再说了咱又不是真的要爆周雨萌的料,只要她愿意见你一面跟你聊聊……这访谈咱随时可以撤啊。”
牛超见小徐在里头不住向外看,怕对方等得不耐烦,多生疑心,便不顾王德吾犹豫,把他推了进去:“你就有一说一。”
王德吾只好坐下来,牛超也跟进来,坐在旁边。
小徐掏出一支录音笔,打开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
“还要录音啊?”王德吾问。
“就是留个记录,您放心,没有您的允许,我们不会随意使用。”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放心的!”牛超在一旁打圆场。
“那王先生,您就开始吧。”
王德吾盯着那支录音笔陷入沉思。房间里的秒针嘀嗒嘀嗒向前走,所有人都在等着王德吾开口。
“你这支录音笔,是PCM-D50?”
小徐和牛超等了半天都没想到王德吾说出的是这么一句。
“是……您真是有眼力啊。”
“这是很老的型号了,你居然还在用?”
“啊,是啊,觉得挺好,也就没换,可能是我比较长情吧……”小徐尴尬道。
“忘了跟你说了,老王他是录音系的,就喜欢玩这些。他当年可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要不周雨萌怎么会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呢,是吧?”牛超赶紧救场,试着把话题引回主题上。
“哈哈,原来如此。”小徐打量着王德吾那身一坐下就被他的肚子撑得有些变形的衬衫,附议道,“王先生才貌双全,看得出来。”
牛超恶狠狠地瞪了王德吾一眼,暗示他别再说什么狗屁录音笔了。
“王先生,那就先从你们上大学的时候开始说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小徐问。
王德吾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他和周雨萌是怎么认识的,只好说:“同学嘛,自然而然就认识了。”
“那她当年为什么喜欢您?”
“这……我也不知道。”
“那她是怎么追的您呢?”
“具体我也想不起来了。”
这一问三不知,小徐又聊不下去了,朝牛超那边看了一眼。
牛超站起来:“啧,你直接把那封情书拿出来。”
小徐一听这话亢奋了:“还有情书?”
“那当然了。哦,也不是老王他故意留着,他就是这习惯,录下来的磁带都整箱整箱存得好好的,他这个人啊,跟你一样,长情。”
王德吾只好从包里又掏出那封情书。多亏了牛超公司的道具师傅帮忙,经过妥帖的加工之后,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牛超问:“谁?”
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是牛超公司的前台:“牛总,有人找您。”
“谁啊?没见我这忙着吗?让他等等。”
“对方说要立刻见您,不是……是要见这位先生。”前台的目光落在王德吾身上。
“找我?”王德吾问道。
“对,就是找您,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牛超和王德吾相视一眼,牛超说:“那你先去吧,我陪小徐聊一会儿。”
王德吾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赫然是周雨萌的经纪人,心想这经纪公司果然好大的能耐,什么风吹草动立马便晓得了。
正想着怎么应付,经纪人开口道:“不是我来找你,是雨萌。”
王德吾惊讶道:“啊?”这才看见经纪人后头还站着个人,打扮和昨天不太一样,是周雨萌无疑。
周雨萌也不摘墨镜,冷冷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出去说吧。”
王德吾和她便走到公司外的楼梯间,周雨萌终于摘下墨镜。王德吾一瞧,妆容精致,打扮得体,比电视上还要漂亮几倍,脸虽然还是那张脸,却怎么也和十年前那个羸弱的女生联系不上了。
“好久不见。”他客气道。
“好久不见。”对方仍是冷冰冰地应道,也不说多余的客套话,直接便说,“我不知道你做这些究竟是想干吗。”
“啊,这事儿真是个误会,都是牛超出的馊点子。我就是想找你,跟你说个事……”
周雨萌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道:“那封信我看过了,是假的。”
王德吾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这封假信一眼就被周雨萌识破了,心中又想,确实,毕竟是她自己写的信,什么内容当然是她记得更清楚了。他说是按着回忆努力拼凑出那封情书的内容,可哪当真记得半分啊?信中内容十成倒有九成是按牛超的意思“原创”出来的,不被识破才怪呢。
他见既然被戳穿,反倒坦然了三分,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事情我得和你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了,这种事我遇得多了。我们虽然是同学,但我低你一级,上学的时候话都没说过几句,我怎么可能给你写情书?”
王德吾的笑容缓缓冻结了。
“你是说,你没给我写过情书?”
“从来都没有,请你不要再无事生非了。你究竟是什么目的?”
王德吾沉默了半晌:“那你总该记得,我和曹莉莉结婚的时候,你参加过我们的婚礼这件事吧?”
周雨萌微微一愣,随即答道:“我是参加过好几个同学的婚礼,有没有你的,我不记得了。”
王德吾的心沉了下去。
“既然这样……那我没什么事了。”
周雨萌显然更关心里面的那个记者,繼续道:“卓老板的人还在里面?”
“你放心吧,我不会和他说什么的。”
周雨萌不太相信似的,又强调道:“就算你说了什么,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诽谤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来找你,是不相信我的同学也会对我做这些,我就想亲眼瞧瞧你是不是真这么无耻。”
王德吾听到这话不禁怒从心头起:“周雨萌,你装个?菖!你现在是成大明星了,我们这些同学你都不放在眼里了!你说我诽谤你?这话你想清楚再说。”
周雨萌脸上泛出一片血色,但还是顾及自己的身份,只低声喊了一句:“不要脸。”
“我不要脸?哎哟,你当年约我看电影的时候可没觉得我不要脸。”
周雨萌盯着他看了两秒,不欲再与他纠缠,侧身准备走去找经纪人。没走两步,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她抬头一看,好一会儿才认出对方是谁,颇为惊讶,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
王德吾转身一看,站在眼前的竟然是曹莉莉,“你怎么来了?!”
“我回家了一趟,没找到你,估摸着你是来找牛超了。”曹莉莉神色自然道。
自曹莉莉怀孕那事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见过面,除了曹莉莉发来的那条短信,也没有其他联系。那条短信王德吾想了很久回不回,应该怎么回。“对不起”三个字不言自明,等于是承认她和李猛的关系了。这婚自然是要离。下了这个决心后,王德吾虽是痛苦,也横下一条心,打算一个人把这个离婚典礼热热闹闹地办起来,就当是给自己的祭奠,他不想再给自己任何退路。那条短信终究是没回。
周雨萌见他们夫妻一起到了,不清楚王德吾的所作所为和曹莉莉有没有关系,她不想再多生是非,一个招呼也不打,准备绕过曹莉莉继续往前走。
“雨萌,好久不见啊。”曹莉莉却开口道。
“呃,好久不见。”周雨萌只好又停下脚步。
“我之前给你经纪人发过邮件,想约你见见,不过到现在也没收到回复。”
“不好意思,可能是她太忙了。”
“我没想到你也在,正巧了。”
“怎么?”周雨萌警觉起来。
曹莉莉打开包,从包里掏出一捆信件,却是对着王德吾说话:“我回家是想找出这些东西给你,跟你说周雨萌有不得不见你的理由,你去找她肯定行。没想到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王德吾看着那捆信件不明所以。
曹莉莉自顾自地拆开那捆信件,随意取出其中一封,打开来,掏出里面的信纸,打开,抑扬顿挫地念道:“王德吾同学你好,你不回我的信,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真的很喜欢你,前天晚上在饭堂门口碰到你,我跟你打了招呼,你却好像我们不熟似的……”
王德吾更困惑了,打断曹莉莉:“这是什么?写给我的?”
曹莉莉冷笑一声:“可不就是写给你的。”
“这是谁写的?”
“还能有谁?”
曹莉莉看向周雨萌,王德吾跟着看过去,周雨萌脸色通红,又气恼又羞愤,双手简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胡说八道!”
“哦,这儿还有不少,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实在抱歉,你当年给王德吾写的这些信,都被我收着了,他是真的一封也没看到。”
王德吾这才明白,原来那封情书之后,周雨萌还接连给他写了许多封情书,他完全没想到这些信都被曹莉莉不动声色地截获了。他还天真地以为周雨萌跟他的事情曹莉莉一点儿也不知情,如此看来,他俩的婚礼曹莉莉也是故意邀请她来参加的了。
“你……你……”周雨萌想起往事,至此才真相大白,终于忍不下去了,高声怒骂,“你们夫妻俩,一个比一个无耻,一个比一个有心机!你现在拿这些东西过来干吗?想敲诈我?”
经纪人听到这里的动静,匆匆忙忙跑过来:“怎么了?”
“到底是谁无耻?谁当年明知道别人有女朋友,还费尽心思挖墙脚,一封接一封地写信?”
周雨萌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以为你老公是什么好人?他还不是背着你和我去看电影了!”
王德吾此刻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实在想不到年过三十,头皮半秃,还能有幸让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他偷偷望着曹莉莉,不知道她知道这事会有什么反应。她却面不改色,只有胸脯起伏不定,似是在调整呼吸。他恍然大悟,既然这些信都被曹莉莉收缴了,那么他和周雨萌看电影的事她肯定也一清二楚。他一方面感到愧疚,另一方面又觉得可怕,曹莉莉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他?他又有多少自以为瞒天过海的腌臜其实早就被曹莉莉看在眼里?
一旁的经纪人更加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蹿上去,拉住周雨萌:“雨萌,别说了,一会儿你还有个通告要上。”
周雨萌这才微微镇定下来,右手拢了拢头发,咬牙切齿道:“我祝你们夫妻百年好合!”
曹莉莉冷冷道:“我们已经准备离婚了。”
周雨萌又是一愣,“哼”了一声:“你们离婚也好,分家也好,都不关我的事。”
“我和王德吾准备办一场离婚典礼,想把婚礼上邀请来的人再请来,参加这个离婚典礼。我们千方百计想要见你一面,就是为了说这个事。拿这些信来,也是为了这个。”曹莉莉继续道。
周雨萌看着她,又看了一眼王德吾,似乎是在分辨她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经纪人在一旁催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周雨萌一言不发,终于抬起手戴上墨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和经纪人一起离开了。
楼道里只剩下王德吾和曹莉莉面对面站着,王德吾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天才问:“你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
曹莉莉望着他,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我们就是看了场电影……”王德吾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白一下,但曹莉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走了。
王德吾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愁肠百结,走回牛超办公室,小徐和牛超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
王德吾从两人面前的茶几上把那封情书拿起来,三下两下撕了。
“哎,您这是?”小徐惊讶道。
“这封情书是假的。”
11.居民楼
屋子里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里面的东西其实已经减少了一半,但那减少的东西并未使这个地方更加整洁,也未让它看上去更加混乱。物品的减少并不损害这个空间基本的功能性和视觉完整性,譬如,一眼向阳台上晾晒的衣物望去,并不能发现其中女性的那些已经被抽空,人的大脑所具备的完形能力弥补了无足轻重的认知部分。即便是长时间与这个空间产生密切联系的人,也只有在惯性的驱使下使用那些已经消失的物体时,才想起它们曾经存在过。就像人们在看电影时不会对其中的声音有什么特别关注,只有在它们变得不和谐或完全消失后,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王德吾花了两天时间,把过去收起来的那些录音带从储藏室的架子上一盒一盒拿下来,录音带上的标签已经发黄了,有些标签的胶已经彻底干掉,一碰就要掉下来。他将这些磁带用抹布擦拭干净,重新贴上标签,整整齐齐分门别类码进防湿防潮的小箱子里,放入干燥剂,小心存好,堆在玄关,等待物流公司上门收走。前天晚上他接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就六个字:“典礼我会去的。”他回:“谢谢。”
另一条消息是电影厂的老领导发来的,催促他赶紧回去上班。他请假的时候没有和领导说具体是为了什么,只说遇到些家庭变故,要请一个月的假。领导颇不情愿,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准了半个月。现在半月已过,短信就催命般杀来了。王德吾假装没看到。
牛超也发来消息,只提及卓老板那边他会处理,不用担心。他语气稳妥,让王德吾忽地想到,周雨萌公司能如此迅速得知那场采访的消息,极有可能也是牛超提前布置好的。他压根就没打算真的爆料,只是声东击西罢了。
屋子里的东西已经少了一半,曹莉莉在外面找好了房子,请搬家公司来搬走了她的那部分东西。王德吾有意回避了这个过程,回到家里时,仿佛看到一个卸了妆的女人,哪里都对,又哪里都不对,到底有哪里不对,也说不上來。只有储藏间满满当当,东西一样不少,全是王德吾的录音带。那些录音带都是十年前的了,工作没多久,录音介质改为光盘,然后又很快发展为数字,再不需要磁带了。曹莉莉劝过很多回让他把这些垃圾扔了:“都那么多年了,搞不好早就消磁了。”他都当耳边风。现在她走了,他倒是把这些磁带收了起来,准备寄回老家。
名单上还剩两个人。一个在监狱,一个下落不明。时间还剩半个月,王德吾几乎没有精力和情绪再去思考如何完成这项不可能的任务。
门响了。
王德吾起身去开门,是曹莉莉。
“敲什么门啊,你不是有钥匙?”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
曹莉莉拎着一个造型夸张的果篮,站在门口,也不进来。
“东西我基本上都搬完了,还剩了一些犄角旮旯的,可能还得再来几次。”她客气道。
王德吾既恨她又想她,她冷言冷语破口大骂,他心里都舒坦,就是受不了她这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他把自己的情绪压下去。
“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他开玩笑道。
“哦,这个啊,不是给你的。”
“嗐,我还自作多情了。”
“咱们……”曹莉莉望着他,“去找夏天吧。”
“啊?”王德吾没想到曹莉莉会说这个。
曹莉莉掏出一张纸条:“地址我都查好了,也找了人打了招呼。现在出发,估计下午两点多能到。”
“你还是想试试让他来?”
“管他能不能来,就当看看老朋友吧。”
12.监狱
X市监狱在城市北边,靠近郊区的地方。这是省内规模最大的监狱,早先是因为该处地下勘探出丰富的矿产资源,需要大量的劳改犯下去做矿工,于是将监区设立在了此处。后来矿被挖光了,监区保留了下来。监区周围是一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立的纺织、铸造、水泥工业区,现在已几乎不再生产,只留下工厂和庞大的机器。监狱门口有一些流动摊贩,售卖香烟、方便面、火腿肠等可以托人带进监狱的副食产品;还有模样可疑的人,盯住每一个前来探监的人,上前兜售灰色地带的买卖——贩卖讯息或是带纸条之类;亦有在门口摆着大字报,为自己的亲人申冤的。监狱被高墙电网环绕,墙头有武警驻守,几十米一岗,真枪实弹。
“你别老拉着个脸,高兴一点儿好吗?”曹莉莉下车前叮嘱道。
王德吾在车上和曹莉莉并排坐着,两人都不说话,各自看着窗外,中间留出好大一块空地。其间他就提了一下周雨萌答应来参加典礼的事儿,曹莉莉淡淡地表示知道了。原本吵架说要办典礼时,两人均是在气头上,待开始操办各项事宜,心中都是犹犹豫豫,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挪,中间有好几次,王德吾都想过要不算了吧,心中隐隐期待着一种可能,什么时候出现一道转机,让这事就此搁浅,没想到越往前走,路越狭窄,再无转头的余地。他坐在车上,不知道曹莉莉在想些什么,这半月以来,他觉得对方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
虽然曹莉莉这么说,从车上下来,站在围墙高耸的监狱门口,王德吾实在难以高兴起来,他心想,他又何尝不是活在一座监狱里面?
两人走进去,监狱极大,他们去的是第七监区,先去找狱政管理科登记,办理会见证。
“你们是犯人的……”狱警问。
“朋友。”曹莉莉道。
“只有直系亲属和夫妻伴侣才可以探监。”
曹莉莉小声道:“我是曹莉莉,制片人,之前和你们的分管狱长打过招呼……”
“哦,我知道了。”
那狱警拿出一张表,让两人填写,然后给了他们一张会见证。
“对了,你这果篮不能带进去。”他说。
“哦,这样啊,那就留在这里吧。”曹莉莉无奈道。
王德吾勤俭节约的心思又上来了,问道:“那咱们不拿果篮,就拿几个水果进去可以吗?”
曹莉莉没等狱警回答就抢先道:“拿什么呀,说不让带咱就别带了呗,也不值几个钱。”一边冲王德吾使眼色。王德吾觉得有些不对,只好暂时闭上了嘴。
那狱警叫来另一个年轻些的狱警,为两人检查,包、手机、钥匙、尖锐物品等全部留在这里,等出去后再交还给他们,检查完了后,便带两人去了监舍。
路上,王德吾说:“那个果篮……”
“那个果篮本来就不是给夏天的。”曹莉莉干脆道。
“那是给……”王德吾没说完自己反应过来了,那是给狱警的,不由得对曹莉莉刮目相看,想再说两句,她已经走到自己前面去了。
监舍是一栋大楼,楼下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鱼塘、石桌、篮球场、若干健身器材,看上去和一个小区差不多。曹莉莉脚步轻快地和年轻警员走在前头,同对方寒暄,哪里人、多大岁数、做这个工作做不做得惯之类的。监舍有十多层,他们从楼梯一层一层往上,每层看起来都差不多。
直到这时,王德吾才开始想,待会儿见到夏天该说点儿啥呢。对于一个杀人犯来说,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適。而且上学那会儿,他和夏天也真谈不上熟络,虽说他也三五不时地在夏天那里买碟,但实在是应付不来夏天那咋咋呼呼的性格,都是买了碟,寒暄两句就走。夏天是哪里人?多大岁数?都做过些什么?有没有成家?他一点儿也不清楚。他对电影也没有那样大的热情,不像导演系、戏文系的学生,一听夏天骂起中国电影就来劲儿。这样的人学校周围有很多。他们平时上大课的时候,总有校外跑来听课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共同特点都是热爱电影。王德吾对待这些人都是一个态度,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偶然遇见了听他们说起天南海北,指点艺术江山,他通常都笑笑,既不肯定,也不反对。
只有一次,他在学校录音房剪辑素材,临近放假,学生们基本都离校了。他看到一个人在外面探头探脑,以为是同学要进来用录音房,走过去开门,一见是夏天,颇有些惊讶。
“夏老板啊,有什么事?”他问。
“我最近进了点儿尖货,想着来找你们呢。”
“学校都放假了啊。”他有点儿奇怪,夏天在这儿摆摊卖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连这儿都不知道。
“嗐,这不是快过年了嘛,我就想再多卖点儿,放假了不也还有老师,你看你不是也在?”夏天神情颇不自在,像是随便找了个借口。也不等王德吾开口,自己便走了进来,一边打量录音房一边感慨:“这是你们搞录音的地方吧。”
“嗯。”王德吾手上正在赶一个学期作业,实在不想跟他唠嗑。
夏天有意忽略了王德吾的冷淡,东瞅瞅西摸摸,看什么都新鲜,边看边问:“这是干吗的?”
王德吾只好一一解释,这是控制台,那里面是录音室,这是话筒架,那是话筒毛衣,用来降噪。最后他见夏天还不出去,索性坐回椅子上,继续编辑他的录音作业。
“咦,这是什么声音?”夏天听着他放出来的一段录音问。
“牛叫,你没在农村待过吧?”
“嘻嘻,”夏天也不回答,继续问,“你录这个干吗?”
“给一个电影做音效。”
“那电影是讲什么的?”
王德吾虽然已经很不耐烦,还是回答道:“讲一个男人,五十多岁了,退休了,忽然想去云南,圆自己年轻时的一个梦……”
“那你这声音录得不对。”夏天打断道。
“不对?哪儿不对?”
“云南的牛,叫声可不是这样的。南方的牛都是改良黄牛、西门塔尔牛、利木赞牛,叫声都不太一样,公牛和母牛叫声也不一样,但是和北方的牛比,声音更短、更低。你这声音那么响、那么长,一听就不是云南的牛。”
王德吾给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想到他能说上这么一堆,听着似乎还很有道理。他录这声音,的确不是真的跑去云南录的,就是在X市找了个养殖场。
“没看出来,你对牛叫这么有研究。”
“研究什么啊?小王同学,你得去生活,知道不?”夏天笑嘻嘻道。说完,也就走了。
自那之后,王德吾再见到夏天,倒也存了三分敬畏之心,只是仍不晓得跟他聊些什么。
“这边关的都是重刑犯。”年轻警员边走边介绍,“没个十来年的出不来。”
他们走在一条走廊上,两边各是一排犯人居住的监舍,铁门紧锁,门上开着一个小口,透过小口,能看见里面一边是床,另一边是一个长条木板,底下摆着些塑料板凳。能听见犯人们在里头小声闲聊的声音。走廊上有长排鱼缸、一些盆栽,墙壁上有壁画。
年轻警员带领他们穿过了一排又一排的牢所,仍未在某一间停下。他们最终走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门口,门还没打开,就听见里面爆发出一阵笑声,气氛迥然一变。年轻警员让两人在隔壁的探视房等候,自己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警员和一个男人在探视房玻璃墙的另一边出现。
“谁啊,没见我这正忙着呢。”那男人嘟囔着,等抬头见到王德吾和曹莉莉,先是一呆,瞅了半天才浮现出一股既惊又喜的表情,“你们?等一下我好好想想……你们是……”
“王德吾,曹莉莉。”曹莉莉说。
夏天一拍巴掌:“对对对。哎哟,你俩怎么来了!”要不是中间隔着一面强化玻璃,看他那样子恨不得要上前给两人一个拥抱。
警员在一角坐下:“三十分钟啊。”
王德吾和曹莉莉相视一眼,两人还未开口,夏天就情绪亢奋地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真是没想到啊!这得多少年了?十年了吧?我这都进来六七年了,你俩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见到熟人了呢。哎,说说,什么风把你俩吹来了?”
王德吾想张口,却被曹莉莉一个眼神制止了,她笑道:“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你的事,就来看看你。你怎么样?”
“挺好,不愁吃不愁穿的,还交了不少知心朋友。是吧,小李?”夏天冲坐在角落的年轻警员一笑,警员嗔道:“谁跟你交心了?”
夏天穿着灰色的囚犯服,顶着个光头,脸上皱纹增加了不少,牙齿因为监狱里没有烟抽反而锃亮了一些,浑身精瘦,和十年前比,老了,瘦了,但那嬉皮笑脸的性格居然一点儿没改。和他一比,王德吾和曹莉莉倒才像是坐牢的那个。
“在里头吃得咋样?”王德吾仍是用寒暄的语气问。
“挺好,健康。我听说你们外头现在时兴吃什么……有机产品是吧?我们这儿全是有机产品!土豆、西红柿、绿叶儿菜,都是咱自己种的,馒头、芋头,吃的都是粗粮。哎,要不是进来一趟有些门槛,我都想劝你们也来待一段时间了。”
“门槛确实不低。”王德吾也开玩笑道。
“那是!咱这里个个都是人才,玩曲艺的、写书法的、打篮球的……”
一旁的小李听不下去了,适时地咳嗽了两声,示意夏天注意传递正确思想。
“我看你们那儿刚刚挺热闹,是在干吗?办联欢晚会?”曹莉莉掉转话头问。
夏天咧嘴一笑:“放电影呢,《天堂电影院》。我是放映员兼主持人,没想到吧!”
曹莉莉瞪大眼睛:“还真没想到。”
“哎,我说,这个托纳多雷真是牛?菖啊,意大利人,没的说。费里尼我也喜欢,可是他们看不来,总嫌太悶,没有我这个欣赏水平。托纳多雷就不得了了,老少咸宜,《天堂电影院》我看了也有十好几遍了,每次看还是感动,这才是艺术啊!大师,有生活。我进来之后,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拍新片,我们这里吧,信息还是闭塞了些。哎,小李啊,我跟领导反映过很多遍了,咱们放映库的片子一定得抓紧跟上……”
王德吾和曹莉莉都给夏天说乐了,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学校门口听夏天胡侃的时候。
“您就放心吧,片子够您放一辈子的。”小李说。
“你这话说的!你别看我现在是无期,等我再多立几个功、评几个奖,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出去了。我说小李你这人生大事可得抓紧啊,别搞得我出去了你都没讨成老婆。”
夏天和小李一来一去连说带笑的,王德吾和曹莉莉却心中“咯噔”一声。
王德吾开口道:“夏老板,你是无期?”
夏天一愣,随后又笑了,“对,一开始是死缓,待了两年,看我表现好,给我改无期了。哎呀,说起来都是因为电影……要不是我有这爱好,也不会成为积极表现分子。”他努力打消两人的不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年轻时候就想做放映员,老去你们学校转,就想有个机会能够和电影走近一点儿,哪知道到这里来了,实现了我这个梦想呢。”
王德吾和曹莉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话让两人更加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负疚感。
“光顾着说我了,你俩到这里来什么事?肯定不光是为了看我。”夏天问。
“我们……”王德吾看了曹莉莉一眼,“我俩准备离婚了。”
“离婚?”夏天吃惊道,“我看你俩好好的,怎么会想离婚呢?”
夏天上一次见到他俩还是参加婚礼的时候,离婚对他俩来说不奇怪,对十年后再度见到两人的夏天来说,这十年完全是个空白,跳接起来确实显得突兀。
王德吾潦草道:“我们已经决定好了……”
夏天见他们有言难说,便不再追问:“那你们来找我是?”
“是这样的,我们想办个离婚典礼,把之前结婚时来的人再请来一次。还有那盒结婚时给你们的录音带,想让你们一起带来,所以才来找你。”
夏天一听这话更吃惊了,好半天才说:“行啊,真有你们的。我进来没几年,现在外头都流行这个了?”
两人尴尬地笑了笑。
“你们这典礼啥时候办?”
“九月二十号。”
夏天迟疑了一会儿,笑道:“那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了。”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我们也没抱这个希望,其实,就是想来看看你。”曹莉莉说得诚恳。
“我知道。”夏天说。
“《最佳出价》。”王德吾突然说。
“什么?”夏天问。
“托纳多雷的新片,《最佳出价》,二〇一三年上映的。他还在拍呢。”
夏天一拍桌子:“我就说这老家伙不会停下来的!”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我虽然没法参加你们的典礼了,但是……”夏天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可以叫我儿子代我参加。你们看这样行吗?”
“你还有儿子?”
夏天得意地一笑:“没想到吧?我还有老婆呢。”
夏天找警员小李要了纸和笔,把地址写给两人:“那盒录音带我保管得好好的,本来指望你俩以后成名了,我可以拿出来卖。现在应该也还在家里。”
小李站起来,提醒两人时间差不多了。
王德吾走之前突然又问:“对了夏老板,认识这么久了,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
“我啊,正经的X市人啊,这辈子除了X市哪儿都没去过。”
“那你怎么知道南边和北边的牛,叫声不一样呢?”
夏天呆了一呆,想了好久才明白王德吾问的是什么,他哈哈大笑:“那个啊,我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你信了啊!”
13.老城区某棚户区
棚户区地处城中黄金区域,被一片商业大楼远远包围,若不是置身其间,很难想象城市中还保留有这样的一片地带:四边多为平房,中间有不宽的小路,仅容一辆汽车进入,所以出租车往往开到附近便停下让客人下来,一旦进入了就如同华容道般再难出去。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并没有太强的公共空间的意识,路上停着自行车、三轮车、小推车,老人们就坐在家门口纳凉,小孩们在迷宫般更为窄小的道路间游戏,许多人以为早已消失了的食物在这里依然存在。同远处的高楼对比,显得有些魔幻,到了夜晚,在高楼永不止息的灯光映照下,这片生活区就消失了似的。
两人按照地址艰难地找到夏天家门口,天色已近暗黑,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
“会不会已经搬走了?”曹莉莉问。
两人是离开探视房之后,才从警员小李那里了解到了夏天入狱的案件情况。他儿子那会儿刚上初中,被几个校外的小混混勒索零用钱,他儿子起先没有告诉他,等情况越来越严重,夏天才从儿子身上的伤痕看出不对,一听说事情真相,就出门去找那几个小混混。双方动上了手,对方有刀,夏天到底是力气大,红了眼,最后失手把对方带头的一个给捅死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搬走也正常。”曹莉莉继续说。
王德吾说:“不,他们应该还住这儿。”
“为啥?”
“我听到鼓风机的声音,应该是空调散热器发出来的,屋里空调还开着呢。我们在这儿等一等,人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曹莉莉笑道:“哟,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福尔摩斯啊。”
王德吾也一笑:“夏天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忘不了。”
“他怎么说?”
“去生活,他说。”
经历了夏天这一出,两人均有种旁观他人痛苦而产生的劫后余生感,不知不觉化解了些许两人之前相处的尴尬。
“你们找谁?”一个声音突然问道。
两人抬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站在两人眼前,头发染得五颜六色,面色白净,却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T恤和牛仔裤,长得和夏天几乎一模一样。
“夏天是住这儿吗?”王德吾问。
小伙子眉头一挑,干脆道:“不是,你们找错地儿了。”
“那你是夏弢吗?”曹莉莉又问。
“不是。”小伙子不耐烦道,说着从两人中间穿过去,掏出钥匙来开门。
“夏弢,我们是你父亲的朋友,找你来想请你帮个忙。”曹莉莉直接挑明了。
“我说了你们找错人了!”
“那……你妈呢?”
“我妈回老家了。”夏弢说完,才发现上了曹莉莉的当,这么一说等于承认了他和夏天有关系,索性转过身来道,“你们到底想干吗?又是来要钱的?我告诉你们,想要钱去找监狱里那个人要,别来找我!”
“你误会了。我们是你爸的朋友,不是债主。”
“别说那个词,我和那老家伙已经没关系了。”
“你怎么说话呢?”王德吾说。
曹莉莉拉住王德吾胳膊,示意他别动怒:“我们刚去监狱看了你爸,你爸很想你。”
“呵呵,真会演戏啊,亏他看了那么多电影。”
“这么多年,你都没去看看他?”
“谁要去看一个杀人犯啊?!还怕人不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你们饶了我吧。”
王德吾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揪住夏弢的衣服:“杀人犯?要不是为了你,他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是我叫他去杀人的吗?他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什么都不管。现在好了,他杀了人进了监狱,他下半辈子是安全了,那些混混一天到晚来找我和我妈,搞得我们东躲西藏,有家也不敢回。”
王德吾怒极,举手一个耳光就要打过去,被曹莉莉拉住了。夏弢一看这阵势,使劲从王德吾手下挣脱出来。
“你爸是英雄,却生了你这么个货!”王德吾吼道。
夏弢一从王德吾手里逃出来,拔腿就向远处跑去,一转眼就没影儿了。
“算了。”曹莉莉劝道,“让他去吧,这孩子也不容易。”
王德吾出了一身汗,往旁边走了两步,在花坛边上坐下,双手撑着上身,低头休息。天完全黑了下来。曹莉莉也坐了下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王德吾。“谢谢。”王德吾接过去。“客气什么。”她说。
“真没想到。”曹莉莉说。
“是啊,真没想到。”王德吾也说。
“十年居然能改变这么多事。”曹莉莉说。
“有的人從无到有,有的人从有到无。”王德吾说。
曹莉莉“扑哧”笑了:“你说话跟诗人似的。”
“过奖了。”王德吾说。
其实他想说的是,咱们俩是从无到有,还是从有到无呢?
“估计那小子是不会来替他爸参加这典礼的。”王德吾说,“这典礼,还办吗?”
曹莉莉想了想:“办。”她一只手伸向了王德吾,王德吾抬头看她,“必须要办。二十七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王德吾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好!二十七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这时,曹莉莉的电话响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她起身到一边接电话。
王德吾的手机也响了,牛超打来的,说自己在医院,得麻烦他过去帮忙签个字。
放下电话,王德吾说:“我得去趟医院。”谁想到曹莉莉也说:“我也得去趟医院。”两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14.医院病房
病房的走廊里开着明晃晃的白炽灯,照在浅色的墙壁和地砖上令人心惧,住在这里的人就像是实验室里显微镜下面的细菌,等待被清洗或是交割。在这里若是住得久了,也就忘记了自己的病人身份,将自己视为大家庭的一部分,只有那些前来陪床或是探视的人,才会依然保持着畏惧,比患者更害怕听到命运的消息。普通病房内通常有六张床,病人们相互熟知彼此的疾病,像分享礼物一样交流自身的问题,仿佛他们并不是身患疾病,而是身怀武功。病人们的家属却彼此保持礼貌的距离,在病人相互说话时,就像幼儿园照顾孩童的家长,默认他们的亲密并不需要被认真对待。
王德吾和曹莉莉一起走进了同一家医院,又走进了同一间病房。
王德吾一眼就看到牛超正躺在其中一张床上,头上绑了绷带,闭着眼睛似乎是在休息。他走过去:“牛超,我来了。”
牛超睁开眼睛:“太好了,你总算来了。”
“你怎么进了医院?”
牛超刚想回答,一眼看到曹莉莉跟在他身后,含混道:“没什么,就是和人打了一架。”
“你?和谁打架?”王德吾吃惊道。
“哎呀,就是一个路人,小伤。你就帮我签个字得了,不然他们不让我出院。”牛超说。
正说着,另一个病人在护士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莉莉!”他高声叫道。
曹莉莉和王德吾都回过头去,曹莉莉一见那人的样子,吃了一惊:“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那人右腿打了石膏,单腿站立,胳膊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鼻梁上贴着一块纱布,看样子比牛超还要惨几分。
他愤怒地朝牛超看了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他!”
王德吾这才认出来:“李猛?”
李猛循声望去,见是王德吾,微微一惊:“王德吾……你也在这儿啊。”
牛超忍不住了:“傻?菖了是不?”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儿!”李猛说。
王德吾终于反应过来了,对牛超道:“你刚刚是和他打的架啊?”
牛超见事已至此,索性说开了:“这下三烂的玩意儿,你不治他,他还以为自己牛?菖了。”
“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狗?菖的。”李猛作势又要上前。
曹莉莉和王德吾各自拉住一人,曹莉莉问李猛:“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俩怎么就打起来了?”
“我哪知道啊?我刚从公司出来,就被这小子拦住了,嘴里不干不净的,一见到我就开始骂,我根本没办法。”
王德吾问牛超:“你干啥要打他?”
“我为啥打他他心里没点儿?菖数吗?”牛超说。
“你!”李猛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今天就给我说明白了,我到底做了什么?欠你钱了还是?菖你妈了?”
“是我?菖你妈!”牛超说。
“我?菖你妈!”李猛说。
曹莉莉见两人这样骂下去没完没了,不可能把事情讲明白,便要把李猛拉走。无奈李猛行动有碍,曹莉莉只好搀扶住他,试图把他弄走。王德吾一看她这动作,不禁醋意四起,他大概猜想得到牛超为什么去找李猛打架,劝道:“别说了,先好好休息吧。”
牛超不听劝,还在兀自骂个不停。王德吾突起一股无名之火:“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别插手了行吗!”
牛超愣住了,没想到自己去帮兄弟出头,反被他一顿骂。牛超顿时歇火了,但眼睛仍然盯着李猛:“你知道莉莉这几天都跟谁在一起吗?我也是凑巧看到,实在气不过。你俩婚还没离呢,他俩倒同居上了。”
王德吾浑身散了架似的:“随他们去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同居了?”谁知曹莉莉问。
牛超被她突然这么一问,结结巴巴道:“我……我那天看到你和李猛一起走进一个公寓……”
曹莉莉冷冷道:“那天李猛确实送我回了家。”她顿了顿,“因为那天我去医院做手术了,他陪我一起去的。”
“手术?”王德吾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什么手术?”
“人流。”
这下,王德吾和牛超均是吃了一惊。王德吾感觉肾上腺素突增,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为什么?”
曹莉莉平静道:“项目马上开始了,我哪有时间生孩子?这本来就是个意外。”
王德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猛。李猛听到这话似乎也不吃惊,只是微微流露出一丝惋惜。王德吾上前两步,问李猛道:“你也同意这么做?你都没有劝劝她?”
李猛有些莫名其妙:“我是让她仔细考虑考虑,毕竟项目以后还会再有,也不一定就非得这时候……”他看了一眼曹莉莉,又说,“不过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也干涉不了太多。”
王德吾被李猛的事不关己激怒了,他还未开口,牛超抢先骂道:“人渣!你当然不想干涉了,把人肚子弄大后就想甩手了之!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李猛和曹莉莉同时道:“什么?”
两人似乎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曹莉莉臉色通红,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激动导致的,对王德吾道:“这不是他的孩子,是……是你的。”
这下轮到王德吾和牛超傻眼了。
王德吾颤声道:“你说什么?这是我的?不对,不可能啊,我没有……你确定?”
曹莉莉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你骗我什么了?你没有和李猛……”
“不是这件事,这件事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我骗你的是……当时医院的那张诊断书……是我拜托在医院工作的朋友伪造的。对不起。”曹莉莉说着说着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王德吾如遭五雷轰顶。他一下子明白了,三年前两人因为要不要孩子吵得不可开交,走到了离婚那一步,曹莉莉左思右想,决定用一张伪造的诊断书打消他要孩子的念头,让两人的婚姻得以继续朝前走。这期间曹莉莉大概一直在偷偷服用避孕药,直到一个多月前,她一不小心怀了孕。她自己也同样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和王德吾解释。如果说出三年前的真相,只怕王德吾会更加受到伤害。那条短信的“对不起”,是她为三年前欺骗王德吾的事而道歉,不是她和李猛已经出轨。而他没有回复,她也就无从开口。她哪里想到这一出误会,竟让王德吾对她已经出轨深信不疑。
王德吾感到自己陷入了深渊,无穷无尽的懊恼向他袭来,可他应该怨谁?
他怪白垩纪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恐龙灭绝,他怪美国杜鲁门主义出台标志冷战开始,他怪秦始皇焚书坑儒、隋炀帝弑父杀兄,他怪蒸汽机的发明、一九九八年全球金融危机,他怪人类从不知晓历史的轮回听从命运的召唤,他怪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怪整个世界,可他就是不怪自己。
此刻全世界都成了一片白噪声的海洋,他听到耳中嗡嗡鸣响,感觉自己突然失了聪。
过了差不多有一个宇宙寂灭那么久,他才开口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打掉它?”
曹莉莉已经擦去了眼泪,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因为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成功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是。”
王德吾明白了,她做這个决定,和李猛没有关系,和这个项目没有关系,甚至和他都没有关系。他只不过是在旁观另一个人的命运。这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战争,是她对于自己人生的选择。
李猛和牛超望着这一对夫妻,均说不出话来。
15.居民楼
屋子里已经全部空了。地上放着许多纸箱,大大小小,各种平时摆放在明处暗处的物件,此时被一一收缴,重新经过评估,被按照“有用”和“无用”规整。无用的是绝大多数,在此之前它们的用处是构成一个家,但等到要被主人带走的那一刻,它们将接受最为严格的审判,更改它们的命运:是和主人继续走下去,去往另一个城市;还是被其他人带走,赋予不同的使用价值;或是进入垃圾场,成为焚化炉的一部分。此时,它们都很沉默。
王德吾抽空去了一趟电影厂,向领导平静地递交了自己的辞呈。领导大约已经从别处听到他离婚的事情,劝慰他:“不过是离婚而已,何必要辞职呢?”王德吾只是笑笑,没有多说。
牛超听说他准备离开X市回老家定居的消息,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劝他再考虑考虑。“不至于。”牛超说,然后又说,“你回老家能干啥呢?你这个专业在你们那儿能找到公司待着吗?”最后说,“兄弟,你知道,我公司其实一直给你留着一个位置,声音总监。以前没跟你提,是怕我这儿地方小,容不下你,现在公司做得还不错,你过来就做你爱做的,咱有底气。”
王德吾再三表示感谢,仍是拒绝了。他也不知道回老家能干啥,只是猛然顿悟,自己不做声音这行,也可以。正好厂里要换设备,他出钱把厂里之前他用惯了的二手设备买了下来,准备一起带回老家去。再往后,他录音,就不是为别人录,只是为他一个人录的了。
“声音是宇宙的振动。”
这是他们大学时的马哲老师吕哲夫在课上说的话。这或许是唯一一门表面看上去和声音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课,吕哲夫在课上也几乎从不谈论声音或是其他艺术,他也不讲马哲,而是先从生命的起源讲起。多数学生来,都听得晕晕乎乎的,没几节课就不再出现了,一个宿舍派一个代表负责签到,后来大家发现这位老师压根儿就不点名,代表也就不来了。常常一个空阔的大课阶梯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学生。王德吾一开始也没有被吕哲夫的课吸引,他是发现作曲专业的曹莉莉几乎一节不落地去上这门课,才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同一间教室,挨着坐在第一排的曹莉莉后头。曹莉莉常认真严肃地在课上插嘴,请教吕哲夫刚提到的内容,时不时还要辩论两句。王德吾非常享受两人的对话,沉醉于曹莉莉那一口清脆动听、充满着生命力的嗓音,他偷偷把录音笔带进教室,期盼每一次她的开口。
“你在做什么?”终于有一次下课,曹莉莉回头质问他。
“我在……我在录吕老师的课堂笔记。”王德吾吓了一跳,赶紧编了个理由。
“我不信。”曹莉莉盯着他,“你放给我听听。”
王德吾只好当着她的面,按下回放键。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整个宇宙都在低声吼叫。从宇宙的宏大到量子的细小,我们意识到能量在不断振动。这种振动正是一切声音的根源。”吕哲夫的声音从录音笔中传来,“声音是宇宙的振动。”
曹莉莉重复道:“声音是宇宙的振动。”然后点点头转回身体,过了一会儿又回头问,“你是王德吾?”
王德吾吃惊道:“是,你怎么知道?”
“有谁不知道你?咱们系有名的疯子。”曹莉莉“咯咯”笑道,说着伸出手,“我叫曹莉莉,很高兴认识你。”
王德吾迟疑半晌才伸手出来,也笑道:“一见如故。”
物流公司上上下下好几趟,终于把箱子都搬走了,剩下那些不用寄走的,他打算在房东来之前请清洁公司来搞定。桌上放着一份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他和曹莉莉约好第二天在登记处门口见。电话又响了,仍是牛超打来的,他想了想还是接了。
“事情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你这个演员来跟我对对词了。”牛超说。
“你说的是……”
“你们那典礼啊!”
王德吾没想到牛超竟一直没落下这典礼的筹办,他叹了口气:“我和莉莉明天就去登记处了。典礼,还办?”
“还有三天,你问我这个?”
“名单上的人都找不全了,还办什么?”
“谁说找不全?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说这个。吕老师的下落,我帮你找到了。你等一下,我发你地址。”
牛超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发来一条短信,上面是个外省的地址。又发一条短信来:“三天后,我在典礼现场等你。”
王德吾又想起了曹莉莉前几天和他说的话:“一个都不能少。”
这场典礼到如今,已不再仅是为他们俩办的。
他把收拾好的笔记本电脑又打开来,开始查机票信息。
16.XX县县郊
移动的中巴。窗户紧闭,然而这辆柯斯达上的空调制冷系统因年久失修而基本失效,内循环出来的热风将中巴煲成了一锅密不透气的砂锅粥,车上的乘客们则成了粥中一块一块的进补食材,等待同粥一起原汤化原食。中巴前方的十五英寸电视上循环播放着同一部香港电影,考虑到绝大多数乘客昏昏欲睡的状态,声音被贴心地调低了。
“大哥,你再往里面挤挤呗。”
身边那个抱着一只母鸡的妇女第三次跟王德吾说话,叫他再往里面挪挪,好让她旁边的儿子坐得宽敞点儿。王德吾只好把手边的旅行包拿起来抱在怀里,往靠窗的方向努力挪动方寸。他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拧开矿泉水瓶把最后一口水喝完,再把水瓶和用过的纸巾塞进旅行包侧面的口袋。
这辆中巴是唯一到达那个地址的公共交通工具,王德吾先是坐飞机到了省会,再转高铁到达H市。在火车站,票务人员给他提供了交通讯息,要赶上当天的往返汽车已经来不及了:“要么你就到汽车站看看,搞不好有过路的货运卡车或者拖拉机。”王德吾最后只好选择在H市车站旁的小旅馆过了一夜,赶第二天早上的汽车。
在旅馆过的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小旅馆隔音差,大半夜了,還能听见车站广场上叫卖夜宵的、播放震天响的迪斯科音乐的、抱在妇女手上哭闹的小孩的、巡逻警车鸣响的声音。旅馆隔壁还有不安分的男女在床上赤裸交战的响动,墙壁都要震起来了。王德吾心情烦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恼怒于世界上各式各样的声音,“声音是宇宙的振动”。他觉得宇宙实在太闹腾了,像永不知餍足的斯芬克斯。
第二天一早他迷蒙着双眼上了汽车,在车上睡过去好几次,每次都被中途新上来的乘客吵醒。怀抱母鸡的妇女是第四次把他吵醒的人,他干脆不再睡觉,老老实实端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汽车从城市驶入乡野,路过大片大片的农田,式样新颖、结合了西洋古典和现代乡土风格的独栋楼房一座一座地插在农田之间。这让王德吾瞬间感到恍惚,仿佛被从时间的线性流动中拉了出来,在时间线上倒退了那么一点点。
时间在不同物理空间的流动速度是不同的。他脑子里冒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让他感到熟悉,好像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在哪儿听过似的。
“……在经典物理学体系里,时空是绝对的。但是,爱因斯坦提出,时空是相对的,广义相对论认为,任何在物理规律中出现的时空量都应当为该时空的度规或者由其导出的物理量……”
是了,这也是吕哲夫在课堂上说过的。
他把手机又掏出来,确认了一眼地址,五年没有消息了,吕老师究竟在这么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干吗呢?他知道吕哲夫是北方人,这个西南省区的地址不会是他的老家。五年前和他吃饭的时候,他还没成家,那时已经快四十岁了,他也不着急似的。所以不太可能是组建家庭之类的原因突然离开X市。王德吾前思后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还是摸不透吕哲夫突然消失的原因。
汽车从高速公路上驶下来,进入一片村庄,道路开始不平整,汽车于是颠簸起来。车上的人陆续开始向司机汇报自己的目的地,汽车便频繁停下,让人下车。最后只剩下王德吾和身旁那个带着孩子的妇女,汽车穿过了整片村庄,继续往前开了一会儿,然后在一处偏僻荒凉的地方停下了。司机回头冲他俩喊:“到了。”
那个妇女站起来,叫醒了旁边睡着的小孩,抱着母鸡,慢腾腾地往前走。王德吾也站起来,拎上包,跟在她后头。下车之后,王德吾才觉得不对,放眼望去,一个房子也没有,这哪里像是人住的地方?
那妇女牵上小孩的手,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汽车已经开走,王德吾只好叫住她,打算和她打听一下那个地址。
那妇女看了地址,问:“你找的人在这儿?”
“对。”
她古怪地瞧了他一眼,说:“那你跟我一起吧,我也去这儿。”
王德吾便道谢,跟着她一起走。
两个大人加一个小孩,沿着小路走了二十分钟,妇女说:“到了。”
王德吾一瞧,眼前是一块荒地,相隔几米竖着一块石碑,各个石碑前都多少摆放着放了许久的水果、变质的肉、熄灭的香灰,周围种着菊花和迎春。
这分明是一片墓地啊!
王德吾目瞪口呆:“你确定是这儿?”
“是啊,你不是来扫墓的?”
王德吾摇了摇头:“我是来找人的。”
“找活人还是死人?”
王德吾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你要找的人叫啥子?”
“吕哲夫。”
那妇女听了这名字,朝着中间一块墓碑指道:“喏,那里就是咯。”
王德吾往前走了两步,绕到墓碑前,那上面写着:
吕哲夫之墓
1974.6.8—2010.12.30
王德吾猜想了种种可能,就是没有猜到这一种——吕哲夫已经死了。
或者说,他其实隐隐想过那样一个方向,但他不敢朝那个方向继续想下去。
“你是吕老师的……”他问那妇女。
“我不认识他,我是来给我丈夫扫墓的,扫得多了,就记住咯。”她站在离吕哲夫那块墓碑不远处的另一个坟头前,放下手中的东西,准备开始清扫墓地。
王德吾在吕哲夫的墓碑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样的结果。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牛超的电话。
“喂?”牛超接了。
“我找到吕老师了。”王德吾说。
“嗯。”那边道。
“他……已经去世了。”
“嗯。”牛超居然一点儿不意外似的。
“你……你早就知道他去世了?”
“不,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就在叫你去找他之前。”
“那你为什么……”王德吾想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去。
他没说完,牛超就打断他道:“对不起,这是莉莉拜托我的。”
“莉莉?”
“是她给了我吕老师的地址,让我叫你去找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她说的去做了,她没说别的。”
牛超说得诚恳,不像有什么隐瞒之处。王德吾挂了电话,盯着吕哲夫的墓,更加困惑了。曹莉莉既然知道吕哲夫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让他白跑这一趟?吕老师又是因为什么死的?他看到墓碑上“吕哲夫之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隔壁那妇女扫完了墓,看着王德吾在这边发呆,便说:“这个人,我听说是自杀的。”
“自杀?”王德吾问。
“是咯。我原先就是前头那个村子里的,后来丈夫死了,才改嫁到别处。这人死的时候我还在村里,听说他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跑到我们村子来,一个人到附近的山上住了一段时间,死的时候都没人知道,后来是村子里的人上山才发现的。在自己屋里吊死的,被发现的时候尸体都烂了,听说怪吓人的。谁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来,警察也没查出来,也没人给他收尸,大家伙儿就凑了点儿钱,葬在我们村的墓地里了,已经死了好几年啦。”
王德吾看墓碑上的生卒年月,看来吕老师是辞职消失后,很快就自杀了。这么看来,他辞职的时候,大约就做了这个决定。
“他为什么自杀?”王德吾问。
“这我就不晓得咯。”妇女顿了顿,又说,“你是这几年来,我碰到的第二个来找他的人。”
“还有别人来找过他?”
“是啊。一个女的,和你差不多大。她来的时候放了一封信在那个墓前头,喏,你瞧,就在那儿。”
王德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吕哲夫的墓碑下方,确实有一封信,只不过被枯萎的花枝挡住,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他走过去,扒拉掉上面的枝叶,拿起那封信一看,信封上只写着“吕哲夫老师(敬启)”。
那笔迹他很熟悉。
他拆开信封,里面是几页信纸,信并不长,果然是曹莉莉写的。
王德吾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飞快地读完信。信中曹莉莉只是介绍了她最近的生活状况,并提到她最近可能要接一个大项目,是一部有关音乐的电影,她很开心能够接到这样一个项目,因为这可以实现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从语气看,和一封写给老朋友的日常通信没什么不同。落款时间是三个月前。
这么说来,曹莉莉不是最近,而是三個月前甚至更早以前就知道吕哲夫的死讯了。
除了确认这点信息,王德吾从这封信里看不出别的东西。那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遗漏的。王德吾又把信从头看了一遍,他留意到其中一句话:“……这部电影能够完成的话,你也不会再为我感到遗憾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遗憾”?
王德吾突然反应过来,如果曹莉莉得知了吕哲夫的死讯,才给他写这样一封信的话,信中内容怎会这样日常琐碎、没头没尾?
她一定写了不止一封信!
王德吾立刻开始绕着墓地搜寻,他很快便在墓地后面凸起的石阶之间发现,那里的缝隙当中还塞着几封信。他把那些信费力地取出,一封一封拆开看。
原来曹莉莉五年前就知道了吕哲夫的死讯,这五年来,她每年都会来祭拜吕老师一次,留下一封信。在第一封信中,王德吾知道了吕哲夫自杀的真相。
他死于抑郁症。
吕哲夫被抑郁症折磨了十几年,最终决定选择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死前将王德吾和曹莉莉结婚时的录音带寄回给曹莉莉,并留下遗言说,自己是个失败的人,所以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他的选择,也不希望有人因为他的死而难过,而曹莉莉是他认为最能保守秘密的学生,所以只告诉了她一个人。等到曹莉莉收到录音带和遗书,赶到这里时,只看到了这样一块墓。
王德吾心里默默对吕哲夫说,你没有看错,莉莉她的确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
他继续看其他信。
每一封信的内容都差不多,就是简单地叙述曹莉莉自己这一年的生活状况。在其中一封里,他看到了一句“自从右手受伤不能弹琴以后,我也一直很遗憾,最近却觉得也不遗憾了,那天听了朱晓玫弹的巴赫,我觉得我就算能弹下去,也不可能弹得像她那样好……”
王德吾惊讶万分,曹莉莉右手受伤不能弹琴?这事儿他怎么不知道?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她毕业后才突兀地放弃了钢琴,改去做制片人?
他开始努力回想,曹莉莉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弹琴的。
他想起来了,大学时候,她的确因为出了一场小车祸,右手受伤,包扎了一段时间。但是那期间和之后,她都没有提到自己再也无法弹琴。哦,是了,他低估了一个音乐家对手的要求的精细程度。她还是能弹,只是没有过去弹得那样好,她成了一个会弹琴的普通人,却无法成为一个以此为业的人了。
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呢?
他仔细推算、仔细分析,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她受伤期间脾气暴躁,因担心伤情严重而异常焦虑,他一开始还以各种方式安慰,后来终于有一次失去耐心,两人吵了起来。那之后他们冷战了一个礼拜。就是在那时,他和周雨萌去看了电影。
曹莉莉发现了这件事,既受伤又怨恨,所以才赌气一直没有告诉他,只告诉了自己敬爱的吕老师。
两个相爱的人若是想要较劲,流星也要改变自己的行道。
如果不是为了较劲,又何至于惊动了全天下的人,要让他们见证自己爱情的破裂呢?
王德吾终于承认,他哪里想要办什么离婚典礼,这一切不过是在和曹莉莉较劲啊。
他把那五封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每封信中自然也提到了他,提到了两人的生活。一开始读,他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再读几遍,他忽然觉察出什么了。从第一封到最后一封,她描述的两人生活,都一如既往的寻常、幸福、平淡。可是,他俩的生活当真是信中那样吗?
第一封信是五年前,那时正是他俩闹过第一次离婚,他创业失败,那一年两人吵得鸡飞狗跳。第三封信是三年前,他俩第二次闹离婚,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再往后,虽然两人没再闹到走到登记处门前的那一步,可生活中的龃龉、冷战、自私将他俩的感情消磨殆尽,他们早已放弃争吵,取而代之的是对彼此的嘲弄、打压和漠不关心。大部分时间,两人只是同宿一个屋檐下,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这些,在曹莉莉的信中却只字不见。她在信中描述的,是一对普通平凡的夫妇,却不是他俩的婚姻。
她为什么要这样写?
因为信是写给吕老师的,她不想让他担心?
可吕老师到底已经死了。她这些信,与其说是写给吕老师的,不如说是写给她自己的。
或者,她是希望有什么人能真的看见这些信,从而明白她真正的想法。譬如,她想象中的那个丈夫。
王德吾明白了,他再也忍耐不住,眼泪从眼底奔涌而来。
她为什么要这样写?
她为什么早就知道吕哲夫已死,还答应要办这样一场离婚典礼,坚持一个都不能少?
为什么第二天就要去签离婚协议、去登记处了,她还要拜托牛超请他到这里来一趟?
因为她爱他,她根本就不想离。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而明显的事实啊。他却因为自己的怒气、自己的较劲、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怨恨忽略了,他看不到真相一直就摆在他面前。他是看不到吗?他是不愿意看到,因为爱是那样的沉重,你选择接受,就必须报之以全部的付出,献上最卑微的膝盖。又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做呢?有多少人,愿意在被时间和生活旷日持久的考验和折磨之时,仍然怀抱永恒的希望和勇气继续走下去?有多少人,能够在日常和重复消灭掉爱人身上初时吸引他的最后一缕光芒时,仍然坚定地握住对方的手,赋予她信心,赐她以力量?有多少人,能够以言行事,不被生命是一场幻觉所击败,笃信“生命是一场奇迹”?
王德吾跪在墓碑前失声痛哭。
那位妇人盯着王德吾看了一会儿,便扭回头去,开始宰杀那只因许久没有进食而奄奄一息的母鸡。她的孩子站在树下,哭泣的男人和被割喉的母鸡都让他觉得新鲜,一时不知该看哪边。他决定闭上眼睛好好想想。
17.X市监狱活动中心
活动中心并不大,但是足够用来办一场只有二十七位来宾的典礼。同一般的庆典相比,这个朴素的空间限制了它所容忍的豪华程度。能看出是在极短暂的時间内临时布置成的:五张圆桌挤占了绝大部分的空间,洁白的桌布齐整地平铺在桌上,上面放置着简单的菜肴,用不锈钢饭盒盛着,中间摆着一个小小的瓷花瓶,竖着一枝蓝紫色的鸢尾。桌子边缘每个座位前放着鹅暖黄的名卡,手写着二十七位来宾的名字。四周墙壁上挂着的是囚犯们并不成熟的书画作品,靠南窗户的窗帘被掀起,日光穿过镶嵌着钢筋的窗栅栏透进来。活动中心的前方是小小的讲台,原本的长桌被移走,简单改造成了一个舞台,后方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艺术花边,中间写着四个字:“好聚好散”。左侧有一张高桌,放着一些音响器材,用于控制音乐。两侧是几盏灯光器材,对角有已经调整好机位的摄影机。时间已接近正午,窗外偶有蝉鸣和犬吠,打篮球的人声却不见了。二十四位衣冠整洁的宾客端坐在他们各自的座位上,人们自然很奇怪他们面前的这样一幅场景,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其中一个空着的位置上摆着一块牌匾,另一个空着的位置的主人此时正站在后方,扛着一架手提摄影机,等候开机的命令。还有一个位置是留给站在舞台上身着白色礼服的男人的,他正不时看表,等待分针指向十二点的那一刻。唯一一位身着警服的年轻人,站在音响控制台的后方,并不轻松地监视着每一处细节。不过,如果他注意留神聆听,便会听见摆在房间四处的鹅掌木、龙须树、滴水观音、吊兰和非洲茉莉发出的议论声,它们正蓄势待发,迎接这一场小型而浩大的庆典。
时钟敲响了典礼开始的讯号。
牛超朝站在后方的夏天点了点头,夏天按下摄影机的开始键,他摸到这台机器是数小时之前,还不大确定是否掌握了最基本的拍摄技法,心里忐忑不安,还有几分担当摄影师的激动。
“当鸢尾的花香和佳酿的气息荡漾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当音乐轻轻地奏响,我们共同迎来了这样一段值得铭记的时光,一段曾经真挚的爱情故事,一段经过沉淀的岁月洗礼。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日,我们一同见证王德吾和曹莉莉的分离。”
说话的同时,轻柔的钢琴声开始鸣奏。听出那是古尔德演奏的《古德堡变奏曲》的人攫取到彼此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今天,能够作为二位旧人离婚典礼的主持人,我感到万分荣幸。这对夫妻一路走来,有阳光,有欢笑,也有风雨。对于这一切,我们知晓得并不比他们多,也不会比他们少。十年前,我们曾一起送上对他们的祝福;今天,当他们决定放手,我们亦将尊重他们的选择。今天是一个值得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代表二位旧人对现场所有来宾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和最热烈的欢迎。接下来,典礼正式开始,让我们请出今天的两位主角登场。”
活动中心的门洞开,穿黑色礼服和黑色连身裙的王德吾和曹莉莉一起走入,在所有来宾的注目下走上牛超站着的那方舞台。
牛超站在二人中间,继续道:“两位,我知道在这十年里,你们对彼此已经说了足够多的话。现在,你们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王德吾和曹莉莉均表情严肃,迟疑半晌,曹莉莉先开口道:“我只有一句话想说。”
“嗯?”牛超问。
曹莉莉向王德吾看去:“我恨你。”
这句简单直接的话打破了牛超营造的好聚好散的氛围,来宾们轻微发出一些动桌子、调整坐姿、咳嗽的声响。
其中一位宾客鼓起了掌,但发现没有人跟随,很快也就停止了。
王德吾平静道:“我知道,这场典礼没能如愿办成你想象的那样盛大,甚至比结婚那场还要简陋,我很抱歉。”
曹莉莉说:“我恨你的不是这个。我恨你的是,你从来都没记住过我们的结婚纪念日,结婚后你没有一次再送过我什么礼物。”
王德吾低头道:“对不起,还有吗?”
“你知道我不吃香葱,可每次做饭时还是习惯四个菜有三个菜放上香葱。”
“对不起,还有吗?”
“你的衣服裤袜从来丢得到处都是,但不允许我把鞋穿进客厅三十厘米。我恨你,你没有朋友,但凡我和朋友一起同你吃饭,你从来不买单,菜却都是你点。每晚回到家看你躺在沙发上,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手机,我都觉得反胃。你连《消消乐》都玩不好,却成天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
“还有吗?”
“我恨你每个月一号要跟我做爱,你的裸体让我觉得恶心!你射精的样子就像一颗突然瘪了气的气球,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我身边躺着的是这样一具尸体?仿佛早就没了灵魂。每一次争吵都让我疲惫,有几次我甚至想杀了你……”
“还有吗?”
“我收回一开始说的那句话,是的,典礼被你办成这样我的确恨你。我希望我们再不要见面,永远。”
王德吾等了一会儿,直到他确定曹莉莉已经说完,点头说:“这场典礼之后,我们就是陌生人。”
牛超问:“你有什么话要对你的妻子说吗?”
王德吾盯着曹莉莉,对方眼珠微光闪动,睫毛扑簌不停,他微微一笑,说:“你今天很漂亮。”
曹莉莉把目光错过去,胸口起伏不定。
牛超問:“没有了?”
王德吾转向台下:“我还有一些话想对今天到场的朋友们说。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今天占用了诸位的时间,我很不好意思。让你们目睹这样一场奇怪的闹剧,我也很不安。希望这不会影响到你们的生活……”
“不会。”底下有人说。
王德吾点点头:“谢谢,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牛超于是道:“那么,如果在场没有人反对的话,我们就进行典礼的最终仪式吧。”
台下鸦雀无声。
音乐声停止了。牛超走下台,抱起了一个小箱子,里面是二十六盒磁带,在典礼开始前从宾客手上收集的,夏天的那盒是他儿子寄来的。曹莉莉从礼裙的口袋里也掏出一盒磁带,放进箱子里。王德吾知道那是吕哲夫的。
二十七盒磁带,一盒不少。
牛超将箱子交给王德吾,王德吾抱着箱子走到一旁放着录音机的桌前,把箱子放下,从里面拿出那二十七盒磁带。只要将磁带放进录音机再重新按下录音键就可以将内容完全抹消。
他拿起一盒磁带,磁带上贴着标签,标签上只有数字,这些数字的意义只有他清楚。他不知道有多少宾客拿到这盒磁带后,回去听过里面的内容。也许一个人都没有听过。
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每一盒磁带的内容。
2003年3月1日02:10:30
漫长的寂静的河道边的流水和柏树叶与微风作用构成的场景音。
偶有机动车渐响和减弱验证的多普勒效应。
衣服被枝丫钩划的摩擦,有时枝丫被掰断。
轻微及不可见的脚步声,时而在水泥地面,时而被泥土吞噬。
不可预见无可归纳的两个人的交谈声和嬉笑声。
2003年4月5日00:50:12
空白的场景音。
“好安静啊。”
“嘘——闭上眼睛。”
“哎?哦……”
一个男人沉重坚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师来了?哎,没人啊?好嘛,原来是你。”
“不是叫你闭上眼睛了嘛。”
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的咯噔咯噔。
“……还是你啊!你连女人都能模仿?”
“还有呢。”
一个瘸子一瘸一拐拖着一只脚走在路上的声音。
“太神奇了!还有什么?”
“多着呢,你不去上课了?”
“不去了!你还有啥绝活?”
2003年4月20日00:03:05
“阿嚏……阿嚏……阿嚏……哎,这有什么好录的?”
“啊哈哈哈,我觉得很可爱啊。”
“你别录了。阿嚏!”
“哈哈哈哈。”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2003年5月1日01:01:53
一开始是稀稀疏疏的鼓点声。
鼓点声由暗至明,节奏变快,开始变得密不透风。
马头琴的声音加入进来,悠远辽阔。
长号的声音加入。
三角铁的声音加入。
雄浑的男声开始用歌声诉说传说和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黄昏,久到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个黄昏。
2003年7月15日01:10:57
急促的喘息声,唇齿间碰撞缠绕以及口水被彼此吮吸的声音。
衣服被扯开、棉质被褥掀起、身体在无限的柔软中交织的声音。
床头板有节奏的撞击墙壁的声音。
窒息的喉咙渴求氧气发出的咕嘟咕嘟,伴随着每一口空气的吞吐发出的啊啊啊喔喔喔。
巨大的海浪从远处卷来,又被消波块四分五裂为五彩缤纷的呼喊。
2003年9月11日00:20:01
2003年10月27日00:53:38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小心眼儿,我都说了我和他已经没有联系了。这个作业是老师分配的,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就不能跟老师说一下吗?换个组不行吗?”
“……我不想。这不是让老师看笑话吗?”
“那我去跟老师说。”
“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
“我……我就是不想你们……”
“…………”
“算了……我们别吵了。你想吃什么?”
“我不想吃。”
“别生气啦。我们去吃鱼好不好?你最爱吃的那个馆子。”
“那我能点两条吗?”
“没问题。”
“好,走吧。”
“啊!我忘了关录音机。”
“天,我们刚刚吵架的也给录下来了?”
“好像是。”
“……那你之后记得删了。”
“好。”
2003年11月10日00:32:43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祝你生日快乐!”
2004年2月18日00:10:22
小汽车、客车、货运车间或从高速公路上开过去的声音。
“好了没有?”
“再等一下……好了……退后!”
仓促的脚步声。
烟花“咻”的一声从地面驶向天空,然后发出巨大的爆炸声,然后是噼里啪啦的绽放声。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2004年4月17日00:05:30
“你能不能再重复一遍?”
“不能。”
“再說一遍嘛。”
“不要。”
“算我求你了,就一遍。”
“我才不想被你录下来当证据。”
“不会。我发誓只是录下来,我不会回头去听。”
“……那也不行。”
“真的不行?”
“不行。”
“好吧。”
“……我爱你。”
“……等一下,你刚说什么?”
“说完了。”
“再说一遍?”
“不行。”
2004年5月2日00:48:14
咣咣咣咣咣。
乒乒乒,啪啪啪啪。
淅淅淅淅呖呖哩哩叽叽叽叽。
咣哧咣哧咣哧咣哧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嗦啦咪发嗦哆来咪发嗦啦发。
叽里咕噜发嗦哆来。
2004年6月1日02:30:11
湍急巨大的水流声,伴随着嗡嗡的发电站的声音。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但是被水流声遮掩,什么都听不清。
其中一个人突然提高音量:“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你说什么?”
水流声紧接着又覆盖了两个人的说话声。
2004年6月15日00:24:00
“喵呜。”
“咩。”
“汪汪汪汪。”
“呱——呱——”
“吱吱,吱吱。”
“咯嗒、咯咯嗒。”
“啾唧。啾唧。啾唧。”
“嗷呜——”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2004年7月30日00:55:40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祝你生日快乐!”
2004年9月7日00:08:11
Andonedaywewilldie
Andourasheswillflyfromtheaeroplaneoverthesea
Butfornowweareyoung
Letuslayinthesun
Andcounteverybeautifulthingwecansee
Lovetobe
InthearmsofallI'mkeepingherewithme
2004年11月18日01:19:00
长达一个小时的空白,偶尔有轻微的室外传入的喇叭声。
一个人走过来的声音,似乎在查看录音机的进度。
咔嗒点着打火机的声音,烟头被点燃的咝咝声。
几秒后猝不及防的咳嗽声。
咳嗽声渐缓,有人开始说话:
“一个礼拜没见到你了,你还好吗?”
2004年12月31日00:00:20
“开始了吗?”
“开始了,快!”
“10,9,8,7,6,5,4,3,2,1!”
“2005年我们来了!新年好!”
“新年好!”
2005年2月14日00:10:30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个干吗?”
“哎呀来嘛。”
“哼,好吧。王德吾,我爱你。”
“我也爱你!曹莉莉!”
2005年4月23日00:30:21
目的地并不遥远
我们决定步行去参加牙医的婚礼
天色刚开始暗下来
这意味着与推销者的搏斗也刚开始
他们领教到的诱惑的无效
和前一天并无不同
而那并排穿越过的药房、理发店、暗娼的家
从来就不构成问题
毕竟,我们中没有一个在此生活
也就仿佛通过街道的气味
只能拼出那两个人的未来
只能得出一种生活的真相
只有那唯独的两个人会面临的想象
除了一些时间的问题
南方的礼节和北方没有太多差别
相爱的场面在哪里都完美无缺
就像我们,他们曾经也知道
隔着一整张桌子
就是隔着一整片海
简讯在举杯时面不改色地交换
一整套仪式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那惊心动魄的情话以像素的方式跳出时
新人的誓言就显得残酷无比
每一位宾客都开始着急
他们从来就没有耐心参观完一部电影
也就不可能有记录下整场叙事的野心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倒退步行
第二次路过了牙医的学校
从最后一个孩子手上交接了球场
男人们脱掉了上衣
在月光下开始一场无声的比赛
女人们只得在一旁巡演
现在是十月的开头
鱼仍然新鲜
很快,所有的东西都将结冰
我会又一次开始学习煮狼
也会最后一次记起:
在宏大的音乐响起之前
新娘的嘴唇紧闭
睫毛跳动着细碎的光
仿佛再也没有什么阴影能将她笼罩
“这首诗真好,你写的?”
“不是,我看来的。”
“哦。”
“对了,曹莉莉,你愿意嫁给我吗?”
“什么?”
2005年5月6日00:17:51
“爸、妈,这是曹莉莉。”
“叔叔好,阿姨好。”
2005年6月3日00:15:22
“爸、妈,这是我男朋友,王德吾。”
“伯父好,伯母好。”
2005年7月2日00:54:35
虾在脸盆里偶发的尾巴拍打水花的声音。
刀密集小力气剁在砧板上的细碎声,带着刀锋与肉泥产生的湿漉漉的迟滞。
剥开豆荚的脆声,拇指将豆子从豆荚上抹下的几乎听不见的涩声。
吸油烟机发出的中度聒噪声。
油锅有间隔发出的嗞啦声,先是突然的高频,渐渐变为平缓的低频。
电饭锅的出气口发出的蒸汽扑哧扑哧冒出来的声音。
碗筷摆上桌子的声音,瓷碗和银筷碰撞出的叮当声。
2005年8月15日01:11:39
“我和曹莉莉要结婚了,你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
“……什么?你在录音吗?哦,恭喜你们啊!”
“我和曹莉莉要结婚了,你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
“请我喝喜酒!”
“我和曹莉莉要结婚了,你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
“快还我钱,不然我没钱交份子钱。”
“我和曹莉莉打算结婚了,你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
“呃……恭喜发财,早生贵子?”
“我和曹莉莉要结婚了,你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
“……别烦我,我刚又被一公司拒了。”
2005年9月19日00:22:10
一个人的说话声。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
“我——”
“再来一遍,王德吾,你行的。”
“我,愿,意。”
“我……愿意!”
“咳咳咳咳咳咳。”
“我!愿!意!”
“?菖,還是不对……算了,就这样吧。”
“我愿意。”
2005年9月20日01:49:18
鞭炮声。
热烈的掌声。
众人喧哗起哄的声音。
人们拿起桌上的碗筷,用筷子敲碗和桌子的边缘发出的声音。
大喇叭发出的《婚礼进行曲》的音乐声。
主持人的话筒与音箱靠得太近而发出的刺耳的频响声。
主持人用话筒说话的声音。
新郎新娘啃一个苹果的声音。
“我宣布,王德吾、曹莉莉,正式结为夫妻。”
所有这些声音和一部跳接的电影一样,在王德吾的脑海中飞奔而来,又呼啸而去,“声音是宇宙的振动”。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宇宙奏响了宏大的交响曲,火山爆发,新芽破土,鲨鱼的牙齿刺穿海豚,男人的利剑砍斫内心。
而监狱里,秒针不过嘀嗒了三声而已。
王德吾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
他将磁带放入录音机,同时按下录音和播放按钮。录音机开始转动,磁带向前卷走,新的声音被录制进来,覆盖掉原本的内容。
王德吾走回舞台上,录音机要抹掉全部的磁带还得挺久,他朝牛超点点头。
“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无花果树的果子渐渐成熟,葡萄树开花放香。分开吧,放手吧,前往你们各自的道路去吧。”牛超说,“我宣布,王德吾和曹莉莉,从此不再是夫妻。”
底下响起了庄重的掌声。
“那么,大家就开始动筷吧。”牛超朝大家说。
第一个人拿起了筷子,很快,人们陆续加入进来,他们饥肠辘辘,对食物的渴望敌过了对台上那对男女的好奇,交谈声开始渐次出现,战战兢兢的仪式逐渐趋向一场普通的聚会。
觥筹交错,环佩叮当。笑声慢慢重新回到了空气之中,然后又渐渐退隐。
起身的声音,告辞的声音,杯碗被撤走的声音,桌子椅子被重新归位的声音,生命的振动减弱,从空间中逐一离场。
“再见。”“再见。”
“再见。”“谢谢,再见。”
“再见,回头见。”“回头见。”
“再见。”“再见。”
光线转弱,窗户映照晚霞。王德吾仍然站在录音机前,像个战士一样,守护着那台录音机,等待最后一盒磁带走完全部的人生。
曹莉莉挎上包,没有看他,不疾不徐地走出房间,又一次走在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走廊上,路过那些铁门紧锁的房间。
她的胳膊碰到了包的外侧,那个小口袋里装着一盒磁带,四角将包撑得轻微凸起。那是吕哲夫给她寄回的真正的那盒磁带。这盒磁带她听过无数遍——
2003年1月7日00:23:10
叮叮叮叮叮叮叮。
“你在做什么?”
“我在……我在录吕老师的课堂笔记。”
“我不信……你放给我听听。”
咔嗒。
“声音是宇宙的振动……”
“你是王德吾?”
“是,你怎么知道?”
“有谁不知道你?咱们系有名的疯子。哈哈……我叫曹莉莉,很高兴认识你。”
“一见如故。”
咔嗒——
原刊责编许婉霓
【作者简介】大头马,1989年生。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谋杀电视机》《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长篇小说《潜能者们》。曾获豆瓣阅读第二届征文大赛首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大头马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