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春天,湖北武昌府出了一件特大新闻。说是当今万岁爷光绪皇帝,从北京大内南海的瀛台逃出来,住在武昌金水闸附近的一家公馆里,等待湖广总督张之洞出面护驾。汉口小报不仅披露了这一消息,还刊载了说唐故事,暗中把西太后比作武则天,把光绪比作唐中宗李显。此事轰动了武汉三镇,上海很多报纸也进行了转载,一直传播到海外。
消息是怎样传出来的呢
武昌金水闸附近有一座大宅院,前后左右有好几进院落,房屋不下百来间。因主人家道破落,便划出一部分房屋公开招租,专门租给来武昌办事或者是候补的官员做临时公馆。在西跨院东厢房里,住着一位山西来的候补知县,叫孟庆云,四十多岁,是捐班出身--花银子买的官。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几个月,还没等着差事。这天,孟庆云正在屋里喝闷酒,忽听北上房屋里来了新房客,他便站在外屋门里往外看,见来者是主仆三人。男主人二十多岁,高挑身材白净脸儿,剑眉凤目高鼻梁。头戴明黄锦缎瓜皮小帽,镶着一块翡翠帽正,身穿宝蓝色暗花缎子夹袍,外罩明黄缎子马褂,足下是黄缎子粉底儿朝靴。女主人也就十八九岁,生得俊俏,穿着华贵,一身满族旗装打扮。仆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满脸皱纹,瘪咕嘴,没胡子,说话女声女气,头戴青布瓜皮小帽,身穿灰布箭衣,外罩古铜色缎子坎肩,很像个太监。孟庆云边看边想:这位新房客来头不小,不是王爷也是大臣
孟庆云闲着没事儿,几天来躲在东厢房屋,透过玻璃窗静观默察。只见北上房那老仆人,每进茶饭必跪,有传呼必称圣上,自称奴才。心想,要能巴结上这条门路,还愁自己不升官发财犖了探个究竟,这天,孟庆云持了自己的名帖,亲自到北上房登门拜访。没想到,竟被那老仆人拦在门外。那老仆人正端着一只福建雕漆茶盘,上面放着一只镂刻五爪金龙的玉碗。孟庆云心中一惊,一般民间庙宇、器物上龙的图形,龙只能四爪,只有皇家御用之物上的龙,才能是五爪。莫非是当今皇上微服出行么熌抢掀腿松衩刭赓獾匦∩说:"圣驾正在休息,我可不敢惊驾。老先生过会儿再来吧"说罢,转身就要进屋。孟庆云赶紧上前拱手说道:"敢问贵主人在何处供职"老仆人稍微一愣,皱了皱眉头说:"这我可不敢说。请稍候,我拿出一样东西来,你一看便知。"
说完转身进屋,取出一个黄缎子上绣团龙的小包袱来,打开一看是个红木印盒,盒里放着一方玉印,上刻"御用之宝"四个篆字。孟庆云吃惊地叫道:"是当今……"老仆人立刻用手势止住了他的叫喊,微微点了点头,进屋去了。
孟庆云如获至宝,将这一惊人的秘密,遍告他所认识的人,其中不少是在武昌寻求差事的候补官员和僚友。大家都知道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光绪皇帝被慈禧太后囚禁在大内西苑的瀛台孤岛上,对他能否逃出瀛台来到武昌,大家持怀疑态度。有高明人给孟庆云出了个主意,让他约那老仆人去浴池洗澡,借机验看一下,老仆人是不是太监。那时候,朋友之间请吃饭、洗澡是常事儿。孟庆云真的就请那老仆人洗了澡,证实他确实是净过身的太监。闲聊起来,他对皇宫院内的事儿非常熟悉。只是一提起他家主人来,便闭口无话。孟庆云已经认定他主人就是光绪,便会同几位候补的僚友,各带手本、贡品去觐见。见面时,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那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摆摆手说:"不必有礼。你们有什么事,等我见了张之洞再说。"众人只得唯唯告退。这件事很快传开。士家工商、男女老少,仨一群儿俩一伙儿,带着贡品来参拜皇上的人,每日络绎不绝。消息越传越远,越传越邪乎
湖北武昌府首县江夏县熃裎洳县犞县陈树屏得知这一消息,深为震惊。觉着在自己管辖的地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处置不好,罪责不小。这种事儿,又不能直接批票传讯。陈树屏便换上青衣小帽,亲自到金水闸去私访。他混在前去参拜皇帝的人群中,冷眼旁观。见那受拜的人果然仪表非凡,穿戴使用之物皆为御用,只是行为举止很不自然,像戏台上的伶人在演戏。很多问话,都由那老仆人代为答对。陈树屏乃两榜进士出身,学识渊博,为官多年,阅历很深。他想:如果真是光绪皇帝来到武昌,肯定会通知总督衙门前来接驾。如果不便公开露面,那就更不能在此大张旗鼓地接受众人参拜,其中一定有诈。想到这儿,他便上去盘问那人的来历。盘问再三,那人只有一句话:"见了张之洞,方能明说。"陈树屏觉得事关大局,便直接禀报了总督衙门。
湖广总督张之洞接到报案后,立即派人拿着光绪的照片,到金水库去暗中对比,辨识真伪。哪曾想,那人的眉眼鼻口脸型,竟和照片上的光绪几乎一模一样。张之洞这时才觉得此事非同一般,立即向北京发了密电,查询此事。得到的回报是:宫中无光绪出走的消息,而瀛台又无人敢入。当时戊戌变法刚刚失败,慈禧太后第三次垂帘听政,朝臣中新旧两派纷争,暗中尚在继续,政局相当混乱。张之洞得不到北京的准确消息,有点儿左右为难。如果这个光绪是真的,自己不去接驾自然罪该万死,特别是对慈禧太后也无法交待;如果去接个假皇上来,更会贻笑天下。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到北京张子青的亲笔信,说:"据可靠消息,光绪尚居瀛台。"张之洞才决心审查此案,以释天下之疑。
此时,假光绪一行三人,尚在梦中。江夏知县陈树屏早派明捕暗探多人,名为保护,实则监视,将金水闸这座大宅院严密封锁。接到张之洞手谕后,立即将假光绪等三人捉拿归案。
这天上午,张之洞升坐总督衙门二堂,亲自审问假光绪一案。假光绪来到大堂上,仍然装腔作势不肯下跪。张之洞猛然一看此人也是一惊,果然极像当今皇上牪还张之洞乃国家一品大员,觐见过光绪皇帝不止一次,仔细辨认,看出许多不似之处,这才高声喝道:"大胆狂徒犂吹奖径酱筇蒙,你还敢装疯卖傻,着实可恨。来呀犎盟跪下再问""口庶"站堂军卒上前一拧假光绪的胳膊,朝他腿弯处一踹,"扑通"一声他就跪下了。张之洞说:"你口口声声说要见我,今天见着我啦,你要老老实实说出来历,免得受皮肉之苦"
假光绪口气仍然很硬:"大庭广众之下,我无话可说。你先退堂,到你的签押房里,我才告诉你。"
"胡说"张之洞用力一拍惊堂木,"你要不说实话,我要你的脑袋"
"我又没犯王法,你凭什么要我脑袋"
张之洞还真被问住了,没有真凭实据。"假冒皇上"这句话,不能先从他嘴里说出来。他稍一沉吟拍案说道:"你私用御用禁物,按律就当斩"
假光绪没被吓住,泰然自若地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听你处置啦"说完再也不肯开口讲话。
张之洞对这一特殊人物,并未用刑逼供。转向那老仆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熌忝鞘鞘裁慈,你要实话实话"
老仆人朝上磕头说:"我叫马长福,乃大内管库太监。因从库里擅自拿了点东西用,被掌库总管发觉,畏罪潜逃出京。在保定府住店的时候,这个人发现我是太监,便让我跟他到武昌来,说是大有好处。我见他穿戴很阔,不是王公也是大臣,便跟他来了。至于他的真名实姓,有什么来历,我是一概不知的。"
张之洞再问那女人时,那女人说她本是京城的良家妇女,家里父母贪图钱财,把她嫁给这位大老爷做夫人,其他也是一概不知。
张之洞觉着此案案情重大,性命攸关,不动大刑,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光绪是假的已经肯定,自己没有必要再为此案纠缠不休。便将此案交由江夏知县陈树屏审理。
知县陈树屏,就在总督衙门二堂上陪审。受命之后,将三名罪犯带回江夏县衙,立即升堂审问。假光绪来到大堂上,仍然立而不跪。陈树屏不由得心头火起,喝令一声:"来呀牳我先打后问"
假光绪毫不含糊地说:"张之洞都没敢动我一根汗毛,你一个芝麻粒儿大的官,敢打我"
陈树屏越发恼怒,把官帽摘下来往公案上一放,用力一拍惊堂木说:"我宁可这前程不要啦,也得打你犂囱,给我重打四十"
掌刑的衙役一看,老爷真急啦,个个如狼似虎往上一拥,把假光绪按倒就打。这四十板子直打得他皮开肉绽,血透中衣。
陈树屏问道:"你招不招"
假光绪趴在地上,仰起头来说:"打完我,你会后悔的"
陈树屏的肺都快气炸了:"果然是个能熬刑的刁民,把他夹起来"
这夹棍虽只有三根木棍,用两条麻绳穿在一起,却号称五刑之祖。夹在犯人小腿上,两边用力一紧绳子,轻则能使人骨断筋折,重则就能当堂毙命。衙役们给假光绪套上夹棍,一用刑,刚使了三分劲儿,假光绪就抗不住了,大喊一声:"我可不是主谋呀"
"松刑"陈树屏重新将官帽戴好,微微一声冷笑,"常言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现在你知道了吧牳峡彀涯愕睦蠢从实讲来,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假光绪跪爬半步,用手一指那老仆人,说:"这都是他的主意,让他说吧"
那老仆人见假光绪受刑,早吓得尿了裤子,赶紧朝上磕头说:"青天大老爷不必动怒,小人实招就是--"
原来,这老仆人真名叫赵德兴,是皇宫里的管库太监。因多次偷窃库内的东西,被掌库的总管发现,便逃出官来。假光绪所用的玉碗等御用之物,都是他平时偷的。有了御用之物,他就想到了早已熟悉的假光绪。假光绪真名叫崇福,是个旗籍伶人,从小就常进宫演戏,对宫里的事儿也非常熟悉。因为他相貌极像光绪皇帝,同行都戏称他"假皇上"。变法维新失败不久,光绪皇帝被囚禁瀛台,与外界隔绝。官场上的新旧纷争,相当混乱。常有人冒充王爷或大臣行骗发了大财。所以,赵德兴找到崇福,想利用各自的有利条件,冒充光绪,进行诈骗。两人都是利欲熏心,一拍即合。又在京城找了个妓女,冒充皇妃。三个人来到离北京较远的武昌,开始行骗。果然,上当的不少。
知县陈树屏审清了此案的来龙去脉,立即写好呈文直接上报总督衙门。经张之洞亲手批复,将赵德兴、崇福斩于武昌草湖门外,妓女递解回籍。至此,假光绪一案真相大白,国内外疑团顿释。
作者:于震宇 期刊:《故事族·短篇》2023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