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向你声明,我所记下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来自于德国、法国的解密档案,君特·格拉斯、让·热内、托马斯·曼、卡尔·格式塔夫·荣格等人的著作,以及当时的有关报纸和某些学者的文字。我希望能和你之间建立某种关于“真实”的契约。建立起对真实的起码信任。当然,出于我的游戏天性或者其他,这篇文字里多多少少会带有点儿臆想、虚构的成分。我向你保证它会很少很少,会掌握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
在你阅读过我的声明之后,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可以出场了。他没戴面纱,也不掌握中国式的易容术,但他的复杂足以和他的告密者身份相称,甚至更为模糊和多意——在法国,他叫雅库布·贝雷克。在波兰,他用过门德尔和辛格这样的名字——我想有些名字他自己也已经忘记了,那只是一些符号,用来掩藏自己面目的符号而已。这个人,这个具有犹太血统的告密者,他不断更换的名字曾经让纳粹警察感到头痛。毫无节制的变幻让一向以严谨著称的德国警察如坐针毡,仿佛一个人窜入到镜子里的丛林。生出了太多的幻象,哪一个才是“真实”变得更加可疑。对小说的阅读往往也是如此。不过我声明,现在记下的是关于一个告密者的真实故事,它不在小说的范畴中。我希望能和你建立起关于“真实”的契约,获得对它的信任。
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公元1912年8月出生于但泽。他的父亲是一个玩具商,出售木质的小帆船,拉提琴的猴子,红白漆的铁皮鼓,木偶卡斯佩勒等等。他母亲是一名波兰人,在德国的解密档案里有一段这样的记载,说她肥胖得像一只小象,可以一边数钱一边打鼾,特别爱吃甜食——那时,他们家住在长巷门附近,五路有轨电车就停在他们家店铺门口,当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经常坐在商铺的阴影里,静静等待第五路电车的靠近,不停咬自己右手的食指——他的一篇回忆中是这样写的,他说自己的等待“充满了期望,恐惧和兴奋”。他猜测电车上下来的人会给他的生活造成某种变化,他一边欢欣又一边害怕。同样在这篇回忆文字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说自己是“一个矛盾的人,一个诗人”。
1939年初春,确切的时间是1939年3月7日下午,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诸多可能的身份之间挑挑拣拣,最终将一顶“告密者”的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他在这顶帽子的下面隐身,让它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走进了警察局。我承认写到这里我那颗习惯游戏、杜撰和东拉西扯的心在作怪,我想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步伐定一个调子,是犹豫?紧张?轻快?躲闪……后来,遵循真实,尽可能遵循真实的想法占据了上风,在我所见的任何资料里都没有他如何走进警察局的相关内容。我希望能控制住自己,毕竟它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我和你之间还有那个真实契约。
他告发的是几个犹太人。他得到确切消息,在3月9日的集会上他们将对格来泽尔①下手,将他从活着的生命中永远抹去。资料中没提多库斯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他是不是密谋的犹太人之一——历史往往会拒绝某种假设性,它的里面充满了各种谜团,就如同涡流里面层出的泡沫:这也是我签订“真实”契约的理由之一。
针对格来泽尔的谋杀并没有真的发生,他被取消了机会,连根拔起了。3月9日,格来泽尔准时出现在圣心教堂外的广场上,微风吹起他的头发,他不得不一遍遍用手将它们按住——在他的对面,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和大小锦旗,有几具尸体,被挂在树上,在风中摇摆,一坠一坠。“告密者从来不会有好下场。”格来泽尔说,他的一只手指向尸体,另一只手则护住被风吹起的头发。
据《但泽邮报》记载,当日,激动的民众呼喊着口号,将去年“砸玻璃之夜②”砸过的犹太商店又重新砸了一次。在殴打两个犹太男人的时候一度出现混乱,我不知道当时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是否在场,他是否凑近去看一看那些尸体的脸——反正,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很快便消失了。像一滴露水流进大海之后,他出现在法国、波兰、意大利,用的是另外的名字:雅库布,贝雷克,门德尔,辛格。
他加入了一个秘密组织,在这个组织里,他负责刺探有关纳粹的情报,帮助犹太人逃离集中营。很长一段时间,德国的秘密警察都没能将雅库布,贝雷克,门德尔和那个告密者联系在一起。
2
按照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那种带有严重虚无的观点,所谓历史的真实是不太可能真实存在的,它由诸多相连的、不相连的碎片组成,而这些碎片又因为叙述者的判断而部分丧失掉所谓真实性,尽管叙述者在努力保持客观态度。(见《虚构集》)
相对于连贯,我更相信碎片。
这个故事将以碎片的方式被记述。
碎片: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他还是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时候,在但泽生活的时候,和那些被砸毁的玩具一起经历早晨、黄昏、黑暗的时候,他得到了一身冲锋队的制服。因为强烈的犹太印记,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从未在众人的面前穿过这身制服,一次也没有。马库斯在他的文字中对此只字未提,提到制服的是纳粹德国的秘密档案,它出现于失踪人口调查的卷宗中。“《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本,冲锋队制服一套,半旧。”在那页卷宗中,不知是谁用铅笔写了“该死的犹太猪猡”。由于用力,时间并没有将铅笔写下的字迹完全洗尽,它还是有面目的。
碎片: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曾经养过一只狗,它有油亮顺滑的毛,很长一段时间里充当着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影子。它叫迈恩。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曾写过一篇《向迈恩忏悔》的散文,他用一种抒情化的语调写下了他和它的关系,同时透露他多次毫无道理殴打过它,这只迈恩,将它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又和它紧紧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这篇文章你可以在《世界散文精选·德国卷卷三》中找到。它在七十年代末便有了中译本,同时这篇文章还在德国一家叫《心理显微》的杂志中找到,一名叫做约尼·毕翔普的心理学家以《混杂于施虐、受虐中的爱》为题,对这篇文字的写作动机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他提到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存在的阴影意识,施虐感的双重性,集体无意识,犹太民族意识,精神病症的指向征兆等等。我不是很认同约尼·毕翔普的解读,但出于客观需要我还是向你提及。我将《向迈恩忏悔》看成是一篇优美而伤感的散文,虽然它其中有辩解和矫饰。
碎片:当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还是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叫古丝特的女孩,她高傲得就像真正的公主,她是阿尔贝特·福斯特尔(1902~1948)的女儿。阿尔贝特·福斯特尔自1930年起担任纳粹但泽区长,因此,古丝特公主的样子便可以理解,她对马库斯的傲慢、轻视与敌意也就不难理解了。也许就是她的傲慢、轻视与敌意对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构成了征服,她使马库斯陷入到癫狂的单相思中。有人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告密与这场无疾而终的恋爱链接在一起,认为马库斯的告密是为了博得公主欢心——问题是没有任何资料和证据表明马库斯在告密之后即去向古丝特邀功,他在告密之后很快便蒸发了,此后与古丝特再无联系。
虽然我承认他肯定是带着伤疤上路的。
先于理解之前作判断多少会得出错误的结论,至少是简单化了。米兰·昆德拉说:“简单化的白蚁常常在吞噬生命,甚至最伟大的爱情也好像一副稀薄回忆的骨架子那样完结。而现代社会的特性十分丑恶地强化了这个诅咒:将人的生命简化为他的社会功能;把一个民族的历史简化为一些小型的事件,而这些事件又被简化为一种带倾向性的解释;社会生活被简化为政治斗争,再简化为只是两个全球性的强权国家的对抗,人被拽进了一个真正的简单化漩涡。”(《被贬值的塞瓦提斯的遗产》)对被简单化吞噬的斗争,也是我这篇文字想要达到的目的之一,我希望它能做到。
碎片:关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父亲,关于背景,关于暧昧。在记载中,马库斯的父亲曾与一名女工有染,被发觉后,他飞快地辞掉了那个女工,似乎那样便能保持他道德上的洁净。这一事件最终导致了那名女工的死亡,说是直接导致却是不确切的;那名女工死在了遭受辞退返回家乡的路上,一辆疾驰的车压断了她的脖子。
同样的在记载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父亲有和男孩子们冬泳的习惯,他们赤身裸体,相互嬉闹和擦拭,这在格来特考一带曾经被人议论纷纷。写在记载中的这段话语确实暧昧,不过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自己写下的文字中,从未出现过类似的记载。他几乎从来都没提到自己的父亲。
3
种种记载表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对于逃跑很在行,他几乎可以在一张巨网缓缓合拢的时候突然消失,成为漏网之鱼。他对危险以及可能到来的危险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这大概得益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身上严重的诗人气质,马库斯是个诗人。关于他的诗,我将在以后的文字中涉及。现在要说的是他几次顺利的脱逃。
第一次对他有记录的抓捕发生在1943年3月,一个暴雨的午后,巨大的暴雨使得相关记录都有了潮湿的气息,在我翻阅到它的时候仍然没有散干净。抓捕在兰斯的一家小旅馆里进行,当纳粹警察们闯入房间的时候,他的床头有些零乱,一只袜子还滴着水,可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那次他在警察们打开房间的瞬间将自己成功扮成衣橱,如果那些警察足够耐心就会发现破绽,就会发现这个衣橱需要呼吸,在悄悄地一张一伏——这样的据说也许不能让人确信,说实话,它只是札记,我充当的仅是一个材料收集者而已。那时,他叫贝雷克,在当时的抓捕档案里这个名字并未和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联系在一起,他们被当作两个人,没有丝毫的联系。
对这个贝雷克的第二次抓捕发生在同年5月,只是地点和背景发生了改变,它发生于夜晚,巴黎,萨拉·伯恩哈特剧院。舞台上布满了橙色的光,演出即将开始,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在来回走动,搬运道具,调试音响和帷幕,整个剧场有一股淡淡的黄油气味。贝雷克在9排21号坐下来,他在暗淡的光影中,表情略显忧郁。这时,剧院里全部的灯光都打开了,包括窗帘和帷幕,所有人都暴露在光线之下,包括那些突然出现的制服——相关资料里并没有记录这些,它属于我杜撰的兴趣,如果不是那份真实契约我会一路虚构下去,将声音,光影,气味和内心都加入进来。它也许会由此变成一部关于悬疑的小说,充满惊险,跌宕,偶然和意外——虚构就此打住。那一日,纳粹警察得到线报,飞快包围了萨拉·伯恩哈特剧院,然后对每个人进行详细而认真的审查,抓捕了十几位可疑人物。然而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竟然在警察的眼皮之下消失,再次成为漏网之鱼。
据说,后来,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一家剧院(他总是愿意出现在剧院。战争和种种恐惧并没有改掉他的这一点儿)遭到了抓捕,那次抓捕本来是成功的。然而,就在纳粹警察押送他去往警局的路上他却突然地失踪了。警察们将车停下,找遍了所有角落,就连车里的尘土和车下的气味也没有放过,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却消失得很彻底,了无痕迹。有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他们说是从马库斯那里得到的),当时这个马库斯将自己的身体缩在车座和车门之间的夹缝里,并在身上蒙了厚厚的灰,使自己和牛皮、和钢铁颜色一致。但从此之后,他落下了一个腿痛的毛病,他的腿只要微微弯一下,就会有针刺的痛。
还有一次,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赶到某个接头地点的时候忽然感觉腹部疼痛,他飞快跑向一间厕所,在出门的时候他撞倒了一个老人——这使他的行动受到了耽搁。就是这几分钟,他阴错阳差地躲过了一劫,而那个接头的犹太人则被打死在街头。有一次,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自己的房间里鼾睡,做着一个橘子气味的梦(他在自己的某个散文中曾提到,自己的许多梦都带有一种特别的橘子气味,无论这个梦多么凶险),得到消息的警察悄悄包围了他的住处。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兴奋,一名纳粹警察碰倒了客厅里的花瓶,摔在地上的花瓶发出脆响,它划开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梦,伸出手,将他拉回到现实之中——当警察们推开马库斯的房门,这个刚刚还在做梦的人带着他的小半个梦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4
抓捕: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于1944年7月30日被纳粹警察捕获,地点是席哈乌船坞附近,化名为霍斯特皮茨格的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被误打误撞的秘密警察抓获。当时,这名霍斯特皮茨格刚钻入酒吧不久,他在一名席哈乌船坞学员的前面要了一杯杜松子酒,这杯酒的三分之一进入了喉咙,秘密警察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使霍斯特皮茨格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发生关联,并最终合成一个是警察们的功绩。它来自于马库斯的个人供词。在供词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还承认他所参与的拯救犹太人的计划,承认他在法国参与了一个秘密组织,在这个组织里的位置也举足轻重——这对秘密警察们可以说是意外收获,当然,这也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档案从纵火犯们的档案中剥离出来,另设一个卷宗。秘密警察那日的抓捕行动是针对席哈乌船坞的学员们的,他们中的某个人或某群人放火烧毁了一艘训练用的游艇,致使一百多名正在受训的潜艇驾驶员和海军士兵丧命。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出现于席哈乌船坞时曾与他组织里的一个会员取得过联系,那个会员既没有提供船坞的大小也没有提供警察们的抓捕,致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判断出现严重错误。如果再坚持10秒,20秒,就这一点时间,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也许不说一字就能获得自由,因为他不是席哈乌船坞的学员,没有明显的犹太特征,也没有参与纵火——当然历史一直拒绝假设,尽管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事后懊悔不已。
接下来是审讯,关押,运送特雷布林卡③。在解密档案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名字先后出现于押送名单和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接收名单上,甚至还出现在送往煤气室的名单中,就是说,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确被押送到了集中营,然而他在死亡的前夜逃脱了。
关于他的逃脱,档案中没有任何记载。
没有记载,但有传说。
一说是组织营救,他在法国参与的那个秘密组织派人买通了一个叫法因戈德的纳粹军官,是他,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从巨大的死亡链条上割下来,丢在一旁,然后悄悄送出了集中营。另一说法有些传奇,说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灵敏的鼻子早早嗅到了煤气的气味,这让他坐立不安,进而铤而走险。他和一个纳粹军官谈韦伯④的歌剧(这当然是个偶然机会),赢得了那名军官的好感,他们在文学和艺术上发展了友谊——最终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利用了他们的友谊和军官的麻痹,在送往煤气室的前夜,马库斯将这名军官击昏,他自己却获得了这名军官的身份,衣服和一切特征,驾车逃离。在他离开集中营的时候,站岗的纳粹士兵甚至还向他严肃地敬礼……这个说法有明显的漏洞,即使和纳粹军官借助文学和艺术建立起友谊是真实的。接下来的说法和第一种说法有大半的重合,只不过,那名叫法因戈德的纳粹军官在此变成了两面人,双料间谍,他还在为德国纳粹内部的一个间谍组织服务,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放走是受了上级的指示。他的贪婪只是一种故意的假象,为的是获取法国秘密组织的信任,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出逃变得更合逻辑,不受怀疑。在这个说法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充当了告密者之后又充当了间谍,他是犹太人以及所有反法西斯阵营的敌人——这种说法是从法国那个秘密组织传出的,当时二战已经基本结束,这个秘密组织已不再是秘密,他们有了自己的部队和疆土,正为领导权的问题明争暗斗,不可开交。在这种说法传出之前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就神秘地消失了。关于他的消失又有了两种截然的说法,一说他灵敏的鼻子又发挥了作用,在组织决定对他进行抓捕的前一小时坐上一辆开往波兰的火车,从此在欧洲消失。另一说法则是他被秘密处决,甚至是暗杀,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而且和某个失去权力的领导人关系过于密切。
我不保证以上传说的真实性,对其中的所有说法都没有个人倾向,说实话我只信任相关档案所提供给我的那些,说实话我对档案中提供的也一直难以确信。
有时我对档案也缺乏应当的信任。历史有太多的扑朔迷离,似是而非,即使是事件的亲历者,他的讲述也会由个人情绪,偏见和遗忘而使得“真实”变得可疑。出现偏差,何况,据荣格分析,所有人的自述都有“自我美化”的效果,这是一种不自觉,即使这种自述是完全的“忏悔录”。
我说过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是一名诗人,真正的诗人,他的词条在《大不列颠大词典》中都可以查到——他以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名义,贝雷克的名义,辛格的名义发表和写下了大量的诗篇与随笔,但关于他的告密,关于他集中营的逃脱,关于他的诸多生活却只字未提。
他的作品,更多的是隐喻,只表达个人的情绪脉络,甚至找不到他对具体事件的发言。但他一直有种参与历史的热情和激情,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
5
下面是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诗。
我知道它马上就要来临
我知道它要来临,
因为我的四肢有了
轻微的晕眩。它就像斜掠的鸟
穿过了光,和我的躯体。
我知道它马上就要来临。
那我用什么迎接?
多余的双手,颤抖的心,还是
被风冻得发紫的嘴唇?
它就要来临,步子已经
在慢慢走近,仿佛,我的周围已尽是海水
我正在陷落
只有它能听见我未曾喊出的声音。
繁星
仰望着,孩子们注视着繁星。
他们并不在乎,谁曾为星星们命名
——这不重要,真的。
他们只站在大地遥远的边缘凝神。
也许,一颗星星的坠落会让他们惊悸
然而那样的事件并不多见。
摆脱了时间,天上
有一条静止的,光明之河。
(以上两诗见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第一本诗集《沉潜在水下的鱼》,淡黄色封面,封面上除了书名和作者姓名,还印有一条木刻的比目鱼,马库斯在后记中对画家沙高尔⑤表示了感谢和敬意,然而有学者指出,这木刻的鱼并非出自沙高尔之手。这本诗集共收录了31首诗,1937年2月出版。)
拉撒路⑥
那年雪天,我用自己的虔敬抵挡凛冽和风
我让自己相信,饥饿,冻疮,哮喘和烦闷
都是上帝给的,他总是试探
一而再,再而三
拉撒路,这是一个好名字,缺少点什么
或者说是多出了点什么,一口未曾呼出的气。
街道和房间里都不需要我的存在
上帝也许会要,我的一切都是上帝给的
包括多余。
这样的寒冷会输进我的骨头,雪的下面
你也许能听见我的灵魂在悄悄碎裂。
到达天堂的路那么远,我踩着腐烂、脓血,以及骨骼
冥河的水会不会将它们清洗干净?
腹泻或者无题
疼痛总是从小肠开始,它无法僻静
不让我从思想和争吵的路上走开。
褪下裤子,我再说鲜花和蜡烛肯定是一腔废话
蛆虫蜷缩的大便无可拒绝。
腹泻。
我听见自己。
在罪孽之后,疼痛虽然不那么紧密
“我们人究竟为何物?一幢痛苦的房子。
虚幻幸福的球,这个时代的鬼火。”⑦
在腹泻的时候我想到这样的诗句。
这时我不能呼唤伊瑟贝尔,她不应当看见
因此,腹泻的时候我是孤独的。
有臭味儿的是我。
它从小肠开始,或者从早餐开始,或者
是从我出生之前。
苹果一样的罪孽多数时候寄生于卵子。
是的,腹泻,一个人的屁股。
属于慢性肠炎还是灵魂的无法洁净?
我不起身,不提起自己的裤子
又能不能排出
所谓邪恶时代的种种重负。
Gleichgescschaltet⑧
一、它是一个词,我们并不清楚其中的意义,热带海域里的沙丁鱼也许懂了。
二、它从黑暗里升起,至少它自己如此解释,至少它散发了从热带海域带来的气息。
三、争论会使嗓子变哑,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四、词语总是重复;重复变成了力量。
我们的手指早早就被灼伤。
——即使同志也千万不要握手。会伤到骨骼
五、可以看见的迅速,迅速有时相当可耻
它的上面有擦拭不尽的血。
迅速,正走向它的反面。
六、是谁被最先耗尽?
沙漠、暴风,还是绝望,还是犹太的灵魂?
七、被钉死的嘴巴,可喧哗从来都没减少。
八、但是骨头的确轻了。
它具有强烈的可塑性,可以建起篱笆
可以化成简单的炭——风会起来帮它。
所有的骨头都可以当作风筝。
九、我们集中悲伤,张大嘴
一群沙丁鱼的模样,可以在第五街区兜售
十、它是一个词,我们并不清楚它的意义
热带水域里的沙丁鱼也许懂了。
3.11.1941
(以上三首诗选自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诗集《昏厥与重负》,法文版,1943年于巴黎出版,他使用的是伊斯雷尔·辛格的名字。这本诗集很快便遭到了焚毁,300本书成为火焰和灰烬,或者像诗集中说的,化成了简单的炭。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奇迹却是,《昏厥与重负》中的大部分诗歌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我所见到的是1984年的企鹅版,作者的名字已改成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他最初的、大约也是最可信的那个名字。书是献给伊瑟贝尔的,她与作者曾在法国有过一段时间的同居,与他和她同居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莱蒙切夫斯基的年轻人,俄罗斯贵族,随父亲流亡法国——关于他们之间的事和事件我将在后面提到。据说西吉斯蒙德没有记录自己创作日期的习惯,然而俄企鹅版的《昏厥与重负》中那首《gleichgescshaltet》中却有写作日期,而且是整本诗集中唯一有日期的一首。在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创作生涯中,这是他最为晦涩难懂的一首,也是被解读最多的一首,它先后被当作达达主义,后印象主义,黑色荒谬派,新野兽主义,废墟形式主义的代表作之一而上升到经典的位置。荣格曾在1952年对这首诗进行心理学方面的研究,试图解开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内心之谜——长达6万字的论文收录在他的《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附三》中。企鹅版的《昏厥与重负》中还收有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和伊瑟贝尔、莱蒙切夫斯基的一张合影照片,可惜非常模糊。)
我习惯在暗下来的晚上点一支烟
夜晚将自己熄灭,一股白灰色的烟升了上去
随后散尽。黑有它的复杂,看星星的少年挟带着
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
他用纸牌建塔⑨,用抵抗解决掉抵抗,将树根
交付给不同河流的流水。
他的皮肤长有向内生长的刺,割开——
(这首诗是用意第绪语写的,它写作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消失之前,应当没有最终完成,并且题目的笔体与内文的笔体差别很大,也许是后加上去的,也许本来是另一首诗的题目。它写在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一个旧日记本里,没有被发表。)
除了诗歌之外,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还写有一些短篇小说,剧本,以及文学、哲学评论。他以狄德罗《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为蓝本,写过一出三幕话剧,在那里,他强化了雅克寻找艳遇而最终却导致腿瘸的戏,使它在前两幕中占有极为突出的位置,从而也使得第三幕显得匆忙。他以莎士比亚最后的戏剧《大将军寇兰多》为蓝本,写了一篇类似的小说,里面的故事背景被放在了德国一群犹太人当中——这篇小说的中间还被强行塞入一篇哲学论文,和小说的故事毫无关系。在可见的资料中,他还写过关于康德《判断力批判》、奥古斯特·倍倍尔⑩政治思想的批评文字,我是在法国国家档案馆中偶然查到的。将这两篇文字对照来读发现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逻辑有些混乱,他往往既是正方又是反方——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到法国国家档案馆去查阅,它们不难找到。
6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为你提供一个真实的,多侧面不扁平,有内心的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你希望:
⑴增强故事的丰富性和曲折,可以部分地虚构和推断。
是()否()
⑵提供尽可能详尽的资料,包括他的生平,遭遇,诗歌成就,告密原因,性取向,生活习惯,有无肝炎、肺炎、沙眼、便秘或脚气。
是()否()
⑶至此,你是否有兴趣继续阅读?是()否()
⑷你感觉,我所提供的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诗是否应当删除?你不准备了解它们么?是()否()
⑸你是否觉得,诗歌已经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它已没有存在的必要?是()否()
⑹那你觉得生活中什么是重要的?权力(),金钱(),性生活(),电影(),二人转()
⑺在这篇文字中,你是否感觉它的废话太多?()还是感觉有增加废话以打发无聊时间和头痛的需要?()
⑻阅读它,你认为出版者应该付给你:三欧元(),五欧元()还是更多?()
……
7
据法国《快报》提供的证据表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习惯于黑暗,他习惯让自己处于阴影之中,即使在担任组织领导的时候。他时常在黄昏里一个人静静坐着,面前是一本书或一杯咖啡,慢慢地等光线一点点抽空、稀释,直到伸手不见五指。他习惯在黑暗中不出任何声响,仿佛是黑暗的一个部分,是黑暗本身,而他是不存在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是两个半小时之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才会想起光和灯。《快报》甚至分析,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为组织的秘密领导者之一,部分地依借了黑暗的力量,或者神秘的不可靠近的力量。
和诗歌提供的相反,至少是反差巨大,在日常生活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是一个充满激情和热度的人,具有力量的人,热衷于公共生活的人。他有一篇《我们的行动和拯救》的演讲,被认为和丘吉尔、巴顿将军的演讲一样影响了二战的进程,它被收入了美国努恩戴出版公司1952年出版的《和战争一起说话》一书,亚瑟科恩还在序言中给予了很高评价,然而在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自己编撰的相关文集中,这篇演讲从未收录,一次也没有,也许是他更看中文学在自己生命中的位置。是的,若不是告密者这一身份,我相信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文学史上的位置会更显赫些,弱智的读者总喜欢在阅读中加入先期的道德评判。
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法国期间曾与让·保罗·萨特(11),让·热内(12),安德烈·马尔罗(13),伊万·阿历克塞耶维奇·蒲宁(14)等人有过相当频繁的接触,特别是让·热内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两个人的接触都使得友谊这个词出现短路,发出了白炽的光。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加入设在法国的那个秘密组织并取得重要职位与让·热内的鼎力相助有着巨大的关系,让·热内先于马库斯成为那个组织的一员。出于自己身上某种具有雌性性质的柔软(15)。让·热内当然注意到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日常和社会中的热情与诗歌中的冷,他的解释是,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双面,没什么好奇怪的,马库斯选择诗歌来表达他的那种阴冷的,昏暗的心情、心境是因为“他将诗歌看成是这样的材质。就像花篮不应当用来提水”。让·热内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相似的例证,那就是希特勒和他的油画。“油画中的希特勒是阴郁而绝望的,任何暖色的光都被他的眼睛和画笔滤掉了,他看见的只剩下灰,大片或小片的,深的或浅的。”(见《我在荒诞中选择的与违反的,让·热内访谈》《巴黎评论》,1944年11月)让·热内所选取的例证最终也成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人格遭到诋毁的证据之一,尽管让·热内曾三番五次作出声明,但他后面的声音总传不到另外的耳朵。
在法国期间,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和保尔·朗之万(16)有过短暂的交往,他曾为保尔·朗之万写过一篇随笔为他的社会活动进行辩护。康定斯基(17)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记载了他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回忆录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使用的是另一个名字,贝雷克)的第一次见面。当时,康定斯基所处的仓浩斯学院遭到了查封,致使他不得不离开柏林,流亡到巴黎。“下午三点,是的,那个咖啡色并且有些混乱的下午,贝雷克先生来到我的房间。跟随他来的还有两个影子一样的男人。他们呆下来便不再移动。他们的存在让我有些紧张,贝雷克也看出了这一点,他说,‘我们的会谈与他们没有关系。你就当他们并不存在。在这句话后有一段时间的冷场,贝雷克先生琢磨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在思考它们为何长成现在的样子而不是别的。后来,他终于找到了话题,从我的《论艺术里的精神开始》:任何艺术作品都是其时代的产儿,同时也是孕育我们感情的母亲。每个时期的文明必然产生出它特有的艺术,而且是无法重复的……我惊讶于贝雷克先生的记忆力。”当然那次见面并没有使康定斯基感到愉快,两个人的分歧是明显的,康定斯基并不认同贝雷克先生的政治和艺术见解,尤其是政治。“临走的时候他伸过了手。这个姿势让我惊讶,很快,我便意识到这是一种属于他们政党的新兴礼节,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了手。握手的瞬间,我意识到贝雷克先生并不是一强悍的人,他有着一切的怯懦。”
据说,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喜欢到屠场里去,看屠户们宰杀。动物的哀号,鲜血,挣扎,让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看得津津有味,他的脸因为激动或者紧张而扭曲变形。从屠场出来,高大的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常常会泪流满面,如果这时你在他身边,最好不要打扰他,让他自己去哭泣就是了。等他哭过了之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就恢复原来的样子,热情、有力、富有幻想。
据说,他杀过人。
谁知道呢?我向你声明,我不保证所有据说都是真实,但我的提供也不算是违反“真实”契约。我信任你的分辨能力,你肯定会做出极为正确的判断的。
谁知道呢。
8
在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留下的文字中,有一段关于“火车上”的记载: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上午11点左右,火车开始有了喘息,它开了……在这节货运车皮里还有32人,其中有4个穿教团服的圣方济各派修女,一个系头巾的年轻姑娘,雷吉娜·拉埃克。与雷吉娜·拉埃克同行的有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一个有病的伯父。此人不仅带着家眷,还带着他的胃癌去西方,话不绝口,车一开就冒充自己是个前社会民主党党员。从奥利瓦来的两个女人,许多孩子和一位从郎富尔来的年岁较大的先生,车开了不久便哭开了,修女们则喃喃祈祷。在一个缺少名字的小站,火车停了5个小时。有人又让两个妇女和6个孩子挤入了这节车皮。社会民主党人对此提出抗议,说他有病,说他身为社会民主党党员应当享受特殊待遇——他真的获得了特殊待遇,那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穿制服的人用一口流利的德语说,什么社会党人,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德国生活了二十几年,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儿。他的话引起了不合时宜的哄笑……
我忘了写,所有的人都坐在或躺在干草上。下午,火车开了,几个女人大声嚷嚷起来:‘车又开回去了!好在,这只是错觉。火车只是调轨。我们都在为离开而伤心,可回去则让人恐惧……列车经常在路段上被游击队或什么什么的青年团伙截住。这些年轻人打开车皮的门,放进一点新鲜空气,把污浊空气和一些旅行行李带出车皮。每当年轻人占领我们所在的那节车皮时,4个修女总要举起双手,紧握住挂在修女服前的十字架。这4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让人印象深刻。那些年轻人先画十字,然后把乘客的背包和箱子扔到铁路路堤上。
那个社会民主党人拿出一纸证书给年轻人看。他们没画十字,而是一巴掌击落他手里的证书,抄走了他的两口箱子和他妻子的背包。连这个社会民主党人垫在身下的上好的大方格冬大衣也被带到新鲜空气里去了。
……一个叫马策拉特的先生在车皮里大谈游击队,他说所有来到车上的游击队员都是假的,临时的,真正游击队员从来都不是临时的,而是一贯的,长久的,他们把被推翻的各届政府扶上台,又推翻借助游击队之力才被扶上台的各届政府——车再次停止,又一批‘假的游击人员拥上了车,那位马策拉特先生飞快地闭上了嘴。几乎没有什么行李了,小伙子们开始动手剥旅客的衣服,他们还算理性,他们只剥男人们的上装,对此,社会民主党人感到无法理解,他认为,宽大的修女服若是到了灵巧的裁缝手里,能裁剪出许多像样的上装来——使他获得理解的是军用短筒靴,他被一只脚狠狠地踢到了胃上。
这个社会民主党人大口地呕吐不止,最后大口喷血。夜里,火车停在一条停放线上,那位社会民主党人大声而下流地亵渎上帝,咒骂犹太猪猡,号召工人阶级斗争,像在电影里能听到的那样,他最后一句话是‘自由万岁,末了,一阵呕吐,死了,使全车皮陷入到恐惧之中。夜,那么漫长,让人窒息。”
我说过,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先生没有给自己的作品打上时间印迹的习惯,而且它没有被发表,所以我无法猜测它写在哪一年,记下的是哪一时段发生的事。如果你是读书人,你会在另一名作家的作品中发现它,和它形成互文,在那名作家的作品中,它有了被限定的时间。这段文字现存于波兰一家私人博物馆。我是在搜索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马库斯遗留文字时查到此文的,并附部分影印件,从笔体上看应当是他的作品。但出于懒惰或者其他原因,我没有去波兰那家博物馆核查,而是写了一封查询信。3个月后我收到了收藏者确定的回答,它确实存在。但收藏者不希望透露自己的名字。
在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文字中,很少记录自己真实、具体的生活,这给我对他的研究探询造成了巨大难度。他多数记下的是印象,感觉,叹吁,而对时间的发生有意忽略。他是一个诗人,以他狂妄又内敛的野心应当知道自己的文字会获得流传,可他,却有意剪断了和当时之间的连线,而让它们飘荡起来,是一个怎样的原因,让他这样坚定而坚决?
下面的一段文字算是一种“泄露”,它被夹在一篇题为《钟的秘密心脏》的散文中,在这种缝隙里,透过狭窄的小孔我们可以管窥一下,他在集中营的生活:
“我当然还记得施劳麦勒,记得他胯下那道曲折的伤口,尤其是他最后的歌。那道伤口像一条长蚯蚓,仿佛分泌着暗红色的毒素,这股毒素最终会流进他的心脏,和他的血一起从口和鼻孔里涌出来。那个黄昏,雨下得很大,我们所有可以运动的人都被叫到雨中。说是要冲洗一下我们的灵魂,虽然他们对恢复洁净并不抱真的希望——我站在施劳麦勒的对面,几乎是裸体贴着裸体,所以他胯下那条蜿蜒向上的伤疤依然能看得清清清楚。就在那时,发着烧的施劳麦勒忽然唱了起来,他唱《雨水》,唱《漂泊的荷兰人》(18),他那沙哑而缺乏节奏感的声音竟然有着特别的力量,部分地制止了我和我们在冷雨中的颤抖——在他唱到《漂泊的荷兰人》时,几乎是我们全体一起充当了水手:舵工啊,留神啊……接下来这群瘦弱而密集的裸体方阵出现了混乱,似乎是纳粹的士兵冲过来了,他们用手来抵住歌声,用木棍来击打歌声的尾音,使它们中断或者加入30分贝的呼喊。等我在挤到施劳麦勒身边时,他已躺在地上,身体在颤抖,口和鼻孔里流出一些暗红的血,不断的雨点再将它们抹去——他很快就死掉了。至今,我都忘不了他临终前的那双眼睛,它们和鼻孔里的血、苍白的脸一起构成了木然的表情……《漂泊的荷兰人》,我是在离开德国之后第一次听到。”
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犹太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德国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诗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秘密党员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男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屠杀犹太人的帮凶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犹太人的秘密拯救者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是的,这就是他。但同时,他哪一个都不是。
他让我想起,批评家龚特尔·安德尔对作家卡夫卡的概括:“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最初确是这样),他在犹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工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作家。但就作家而言,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9
是什么原因或者动机,使得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从犹太人、诗人等身份中脱离出来,而成为告密者的?在席哈乌警察局的审问记录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分别在4个时间里回答了这个问题,4次的回答各不相同。“出于恐惧。我觉得他们会叫上我,因为我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另外我还处于对陶德鲁斯的厌恶,他几乎就没干过什么好事儿,却总把上帝的旨意挂在嘴上,和他一起做什么事都觉得恶心。那几个人都曾让我感觉讨厌。”“是的,我是犹太人。但在那时,我更觉得我首先是个德国人。我爱我的家乡,我那时认定,刺杀只能将情况搞得更糟。刺杀会让犹太人丧失更多的,我认为。”“我想你们不需要再问了,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杜松子酒的缘故,去警察局的那天我喝酒来着。”“我觉得是格来泽尔等人使但泽的生活获得了复活,虽然他对犹太人充满了不必要的敌意——当时我想,灾难肯定会过去的,一切会好起来,是能好起来的,如果这种好起来需要一些犹太人做出牺牲——我也准备做出牺牲,是这样的。”
4种说法,来自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4种回答,不可能同时获得信任。波兰作家亚当·米奇亚克在他著名的《被火焰烧灼: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难题》之中,做出了这样的分析:
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看上去(事实也确实如此)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人,但他的行为却要被简单所支配,在他诗人的品性里有一股强烈的巴库斯(19)情绪,这种情绪常常会使他从严谨和审慎中挣脱出来,而被盲目的热情所支配。
他自己,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大约最终也没有完全将它剔除。
分析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之所以充当了告密者,至少有3点不容忽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对德国的认识,父亲和母亲的多重影响,对暗杀结果的估计。我们先从父母的多重影响开始。这也许应当算是线中的线,问题的核心所在。
马库斯的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波兰人;再进一步说,马库斯的父亲是一个曾热情拥戴过威廉二世(20),也热情拥戴希特勒总理的玩具商,他曾多次到设在但泽的纳粹党党部要求加入纳粹党,并在他的商店里挂出过无数的纳粹党党旗……他的入党要求一直遭到拒绝。这一个热情过剩的犹太商人转而向一个在他商店做工的女工大献殷勤,随后,又在和青年人的冬泳中挥散自己无处发散的热情……他对威廉二世、魏玛共和国、希特勒的拥戴和崇拜肯定会对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少年认知产生影响。在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早期的诗文中可以看出,他向往过青年团的生活,游行、口号和标语(他在诗集《沉潜在水下的鱼》中有不少充满热情的描述当时德国青年团生活的诗篇,像《烈日下的街道燃起火焰》《一瞥》《共和国之光》等。在他那首《他们出现的第五街区》中,写有这样的句子:第五街区被他们的热情感染,显示了力量/只有他们的呼喊如此喧亮/他们走过的街区阳光还在抖动,我站在路口/将剩余的热和爱悄悄地吸入鼻孔)。同时,父亲给予马库斯的还有他的热情,对于社会事务的热心,虽然马库斯本质上厌恶自己的这个父亲。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母亲一直将嫁与他父亲看作自己一生中最失败的一件事,她时常抱怨这是她高贵命运的巨大转折,从此她进入到不幸、厌倦、无聊之中。她对犹太人抱有一种大家所习见的傲慢和敌意,她常说上帝让她嫁给犹太人实际是对她承受能力的考验,所以她一方面厌恶一方面不得不坚持……在潜意识里,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继承了母亲对于犹太人的偏见,何况有他父亲这样一个教材。在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自述性文字中,他父亲几乎从未出现过,他也几乎没有提到自己的犹太出身。当然,母亲遗传给他的还有对诗歌和小说的爱,那个胖女人一直在模仿日耳曼贵族女性的生活,虽然这与她有诸多的不相称。
德国对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来说首先意味着祖国,意味着在他生长中许多根性的东西,爱和记忆的生长点。从已知的资料来看,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对德国的认同感远大于作为犹太人的民族认同(至少在离开德国之前和不久的时候如此),所以在谋杀(伤害德国)和告密(伤害犹太人与自我良知)之间选择时,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最终选择了告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和他的犹太师长海涅、拉萨尔有着某种共通,至少在前期如此:他们身上都具有强烈的爱国热情,对德国的品格少有批评,虽然在更多时候他们都将世界当作一体来考虑的。这种爱国情绪会减少部分审慎,它应当不难理解。艾米尔·路德维希(21)在其《德国人——一个民族的双重历史》中谈到,“在德国人性格中,一切最初的向往总是不明确的,他们有野心却没有把握,像淤泥一样,两个世纪以来沉积在河床上,遇到强劲的风暴就翻滚起来。”“希特勒的策略就在于,对任何事情始终给予一些幻想的余地,这种瓦格纳(22)式的生活,甚至俘获了那些踌躇不前的人的感情”,“他们总习惯于服从,这使他们不能为自由斗争。他们对自己的上级总是顶礼膜拜,进而和宗教教义协调一致,这就使他们不会开枪射击他们的压迫者”……(作者注:在亚当·米奇亚克的文中对艾米尔·路德维希的引用甚多,这里只选取了很少的部分进行了略写)它有助于我们理解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告密行为,更有助于我们对他行为的认识和理解。
接下来要说的是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对于暗杀的后果预见。在审讯笔录中他说:“刺杀只能将情况搞得更糟。刺杀会让犹太人丧失更多。”这句话似乎并不包含矫饰成分。以他热情而充满悲观、怯懦的性格推断,他对刺杀行为的预见是:刺杀行为会使德国至少是但泽地区陷入恐怖和混乱,它并不利于问题的解决;同时,刺杀会刺激纳粹乃至整个德国日渐高涨的排犹情绪,使犹太人陷入更加可怕的境遇之中。
以上种种,构成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成为告密者的原因,同时也应看到,某些犹太行刺者性格上的缺陷(在马库斯的措词中,他提到了对陶得鲁斯的厌恶,对其他参与者的厌恶)也影响到马库斯的行为,告密动机也许是复杂的、合力的结果,但行为却可能简单而偶然。
我们有理由相信,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是带着一种莫名的崇高感走向纳粹警局的,他信任自己行为的正确性,这种正确性超越了他由“告密者”身份所带来的羞耻——这次成功的、却是远离马库斯预想的告密行为成为他永远无法消除的疤痕,成为烧灼他的心和魂的秘密火焰,让他陷入熬煎之中。
事实,或者说是悬挂在圣心教堂外广场上的尸体,给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某种教训,尽管他肯定偷偷为自己行为的“高尚”与“正确”进行过多次辩解,但悬挂的尸体以及失掉儿子、男人们的妇女的哭泣还是逼迫西吉斯蒙德·马库斯重新认识,包括认识他自己。很可能就在那时,他发生了动摇,对自己信任的词发生了动摇:他开始对那些词根部的挖掘。
亚当·米奇亚克的《被火焰烧灼: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难题》长达11万字,和他另一篇文章《审慎的道德》合在一起,定名为《被火焰烧灼》,于1983年在法国出版。我抄录的部分属于节选,并进行了缩写,而《被火焰烧灼: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难题》所侧重的不是马库斯的告密原因,它只占了五分之一的篇幅,他要说的是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一生的内心交战,展示他在悖论和理想中的疑虑、矛盾、绝望与痛苦,那些内容也许会在后面的文字中提到,也许不会。它们太过学理了,会使阅读的趣味减少——保持阅读趣味和保证深度是我这篇文字的两难,我幻想它们能够获得协调、调和,但时常感觉力不能逮。在这篇文字中,亚当·米奇亚克将马库斯和另一名德国人马丁·尼缪勒进行了比较。马丁·尼缪勒是西伐里亚人,一个部长的儿子,一个热情的水手,一个怀有深刻信念的人,一个神学家。他极端虔诚,同时又非常罗曼蒂克和充满爱国主义精神,这种双重性格使他常陷入内心斗争中去难以自拔。双重性或者说多重性在他的行为上也得以彰显,他担任部长期间因拒绝向希特勒宣誓效忠而被免职甚至遭到暗杀、被捕、送入集中营。可战争爆发后,据说,他自愿出来担任潜水艇司令,潜入到大海中去,用鱼雷袭击元首认定的德国的敌人。亚当·米奇亚克说,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行为也处处能体现这种性格、灵魂的双重性和分裂感,虽然他们的方向不同。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的兴起,让他们的双重性浮出水面,也让他们的灵魂烧灼感变得更深。
《被火焰烧灼》一书出版后不久,一名叫劳特·洛克每埃的法国人在《巴黎评论》上撰文,对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告密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告密行为远没有亚当·米奇亚克想象得那么“崇高”,而是出于对自己的洗刷,他本意是在向国家和执政者表明,我和其他犹太人不一样,我爱国家也爱纳粹,我一直想和你们站在一起。他说,斯大林在用人上就深谙此道,他的身边多数是那种“有污点”的人,这些人因为恐惧自己的污点被揭出,于是便加倍努力执行斯大林的命令,死心塌地地效忠——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属于“有污点”的人,这个“污点”来自他的犹太血统,于是洗刷和遮拦这一“污点”便成为马库斯的重要任务,告密成为他的必然选择。劳特·洛克每埃指出,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是刺杀事件的参与者,他的供词只表明他得知有这一计划——这一计划是否真实存在只能去问上帝了,因为所谓谋杀并没有具体实行,必要的审讯没有进行,那些犹太人便成为尸体被挂在了树上。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法国和波兰的作为,只是为了更深地隐藏,如果不是在席哈乌被捕,我们谁也不会将一个积极参与拯救犹太人的人和犹太人的出卖者联系在一起。“他在席哈乌的供词更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他承认自己的告密,承认自己是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只有一种可信的证明:证明他在那时为洗刷自己开始向纳粹献媚。”
多年之后,论争蔓延到德国,两种意见各自有不同的支持者。有人指出,劳特·洛克每埃是马库斯参与过的那个秘密组织的一员,他的说法带有有意的偏见。对此,劳特·洛克每埃予以坚决的否定,“如果说有偏见,那也来自我对死难的犹太人的理解和同情”。
“劳特·洛克每埃的论断是片面的,他没有深入理解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内心的复杂性,他不去伸展马库斯心间的褶皱而在理解之前做出了判断。我想,要了解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这个人,至少要看他写下了什么,都读过谁的哪些书。”(玛加蕾特·鲁施:《站在真实的一边》)
10
那么我们就看一看西吉斯蒙德·马库斯都读过什么书。
瓦格纳《漂泊的荷兰人》《指环》《艺术与革命》
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亲和力》《浮士德》《圣经》(马丁·路德译本)
莱辛《拉奥孔,或论绘画与诗歌的界限》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拿破仑法典》《格林童话》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
莎士比亚《悲剧集》《喜剧集》《十四行诗》
瓦格纳《众神的黄昏》《尼伯龙根的指环》
尼采《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酒神颂》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与无意识》《无意识随想》
希特勒《我的奋斗》
塞万提斯《堂·吉诃德》
黑格尔《美学》
欧里底得斯《美狄亚》《希波吕托斯》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
雨果《悲惨世界》《九三年》《笑面人》
席勒《阴谋与爱情》《欢乐颂》《威廉·退尔》
狄德罗《拉摩的侄儿》《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波德莱尔《恶之花》
费·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白痴》
萨特《恶心》《死无葬身之地》
卡夫卡《变形记》《城堡》
惠特曼《草叶集》《沃尔特·惠特曼在美国的实际地位》
……
我想任何人都无法完整地理清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阅读史,它似乎可以无限地罗列下去,在这个人身上,具有德国人、犹太人所具有的喜好阅读的品性,即使在战争年代。他是一个很不错的诗人,他和德国、法国、俄罗斯、英国诸多诗人、作家和哲学家、艺术家有过频密的交往,有资料表明,他还对普希金、巴尔扎克、柏拉图、梅里美、荷马、但丁、维吉尔、薄伽丘、伏尔泰、加缪、济慈、普鲁斯特、麦克里希、里尔克、胡塞尔等人的作品有着广泛的阅读。他还阅读过来自东方的《枕草子》《聊斋》,并为《聊斋》中的氛围感深深着迷。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曾以《封在果壳里的国王》为题写过两篇小说:一篇是以巴比伦国王查威尔公元211年对察拉尔国的进攻为背景,“出人意料,他的大军所向披靡,很快就将察拉尔的军队击溃,接下来,查威尔只要过了莱士姆河,察拉尔国就将完全地从地图上消失,永远不复存在。踌躇满志的查威尔国王望着他一望无际的大军,下达了一个奇怪的命令,他叫全体将士一起大喊,一直喊到声嘶力竭为止。呐喊声响起来了,就像在耳边炸响的雷,就像山洪的暴发,查威尔国王感觉自己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震荡,让他站立不稳。莱士姆河的流水在喊声中突然断河,在两股汹涌的水流中间出现了一条路来,露出了河床。更让查威尔国王惊奇的是,在山崖上、树丛里隐藏的许多的鸟被呐喊声惊起,它们飞快地直直地朝天上飞去,然后又一只只坠落下来,黑压压地落进了国王的军队里。当呐喊声停歇,河水重新恢复流动的时候,河面上漂着一片一片白花花的鱼,它们被国王军队的呐喊吓破了胆子,死去了。”意气风发的国王说了一句轻狂的话:“我想做到的一切都可以做到。我想上帝也不过如此吧!”话刚说完,他就感觉到自己被缩小了,缩进了一枚小小的果壳里面。这虽然可怕,但没有真正地阻止住国王的傲慢,他一次次拒绝了为上帝写诗,为上帝弹琴的要求,机会,从果壳里面出来的机会也一次次丧失。直到第二年,一只松鼠找到了这枚果壳,它锋利的牙齿穿过了果壳,国王在惊悸中喊出:“上帝,救救我!”——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下全是汗水:原来,这只是一个梦,那条河还没有渡过。查威尔国王的傲慢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于是他重复了梦中的命令,河流真的又出现了断流,吓破了胆和心的鸟群纷纷坠落。国王沉思了一下,他继续说出了那句轻狂的话:“我想做到的一切都可以做到。上帝的力量也不过如此吧!”他的话刚刚说完,就感觉自己飞快地小了下去:在国王的马背上,多了一枚小小的果壳。第二篇小说的背景是中国,忽必烈王正在率兵攻打摇摇欲坠的南宋都城,在攻城的进程中忽必烈王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致使破城的日期略有推迟。在病中,王总是在做同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封在一枚果壳里,被一只鹰叼了起来,向无限的高度一路攀升。这个梦在忽必烈王临终前一天还在继续,他杀了侍卫若干,因为他们没有预见他梦中的寓言和指向。在南宋最后的抵抗被瓦解的那天晚上忽必烈离开了世界。他没能看见南宋的灭亡。在这个强悍而喜怒无常的人死后,御医和侍卫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开了忽必烈的手:他的右手里面攥着一枚坚硬的果壳。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说是东方的《聊斋》和博尔赫斯的《沙之书》带给了他灵感。在一篇散文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还谈到了中国的《红楼梦》,他的评价是:它的文字里面充满了肉感和香水的气息。我不知道中国读者会怎样看待这个《红楼梦》的评价。
在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一首诗中(那首诗是用法文写成的,我承认它是对我构成影响的诗歌之一,但遗憾的是由于年代久远我忘记了诗歌的题目,大约是《沙棘》《在沙和沙之中》《被风吹散的沙》之类。他这样写下:“因为热爱/所以不得不成为你们的敌人”,“风沙都与我格格不入/我有向内生长的刺,但缺少外在的疤痕”——我不知道,它是否能为我们提供某些线索。
一个人的阅读在我看来算是一种隐性的线索,它们会悄悄地参与到对这个人的性格、世界观和处世态度的塑造中。特别是像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这样的阅读者、诗人。请不要将我的列举看成是毫无意义的罗列。
11
让·热内在他的《糖里曲奇:一种与甜蜜无关的记忆》中记下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相关的细节,他说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当时他用的名字是尤素坡夫)因为事务的纷杂和情绪的紧张而将自己弄得精神恍惚,睡眠严重不足。但为了在群众中的演讲他不得不用一种致幻剂使自己兴奋起来,逐步变成依赖:每次的演讲或者组织内的会议他都必须使用致幻剂或者类似的毒品。“随着他语音的结束,脸上的光泽也就灯一样熄灭,他气喘吁吁,仿佛经历过一场艰难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之中,胜利者不是尤素坡夫,失败者似乎也不是。”“走下台去的路显得艰难,布满荆棘,颠覆。但尤素坡夫拒绝搀扶。那会让他不快,他让人心痛地维护着自己的某部分假象。”
无独有偶,我在一些资料中得知,热爱演讲的希特勒在演讲或者召开会议时也喜欢使用麻醉剂。他在1937年结识了皮肤病医生莫勒尔,当时他患有大肠炎、轻度肾病和腿部疾病。莫勒尔的治疗似乎全无效果,却一直得到希特勒的宠信,这是因为莫勒尔几乎每天都给希特勒注射兴奋剂,使他保持(至少是在众人面前保持)一种精神亢奋、充满活力的状态。希特勒曾言称,莫勒尔是自己的救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希特勒说这句话是由于莫勒尔对他大肠炎或者肾病的有效治疗。“每次演讲结束时,他已经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嗓子也哑了。他的手和腿都在颤抖,但为了自己的形象,希特勒会笔直地站着,手扶腰带——他的贴身卫士立即奔过去给他裹上皮大衣,将他扶上车,车门会隔断人们的视线。”(详见《元首的秘密》,琼斯·卡尔著)在这点上,我们的诗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和元首希特勒有了些相像。尽管有诸多的不同,但人类流的近乎是同样的血。
他在法国那个秘密组织中的活动我知之甚少,这个组织尽管曾一度庞大,一度公开化,但很快便消弭无形。这个组织似乎更愿意以一种秘密的、灰色的方式行事,让自己笼罩在一团雾中。因而有学者提出质疑(伯特仑·詹姆斯,英国《独立报》记者,教授):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秘密组织中的位置并不像我们所以为的那么高,他的位置应当类似于某些国家或组织的“新闻发言人”,因为他的诗人气质和良好口才。由于这种“公开化的表演”才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凸显了出来。“没有任何秘密组织愿意自己的领导者暴露于公众化的危险中。在那种境遇下,我们有理由推测他根本没有进入权力核心。”“在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世界的怀疑和恐惧,也能看到他的表演热情:这两者在他身上同样强烈。”(让·热内曾是组织中的一员,可他并没有提供更多。也许是遵循组织“秘密”的规则,这些人一致地不开口说话,用沉默来应对人们的猜度。)
尽管我们不能确定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组织中的地位,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信: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利用他在诗歌方面的天才,为这个组织提供了一些特别的规则,形式主义化的规则:他为组织设置了徽识,在这个徽识上,鹰和蛇的对立纠缠被奇妙地组合在一起。他还设置了宣誓的种种规程,并将基督教弥撒时的内容引入其中。我不知道他是否只为那个组织提供了这些,也许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有更为庞大、复杂甚至具体的提供,但都未获采纳与保留。伊塔洛·卡尔维诺(23)在他的小说《树上的男爵》中谈到“我哥哥”柯希莫男爵参加共济会的情况:当“我”进入共济会成为其中一员时,柯希莫已是老资格的会员了,但他同支部的关系不甚清楚,有人说他是“迷迷糊糊”的,有人说他是改信别的宗教的异教徒,有人干脆叫他背教者——据说他是“翁布罗萨东部”共济会支部的创始人,在后来那里保留下来的关于最初礼仪的记载中,可以看出男爵的某些影响:入会仪式上,新教徒被捆好,让他们爬上树顶,然后用绳子吊放下来。后来,翁布罗萨东部的共济会除了保留下男爵定下的礼仪,其余的则一点点违反、篡改,慢慢放弃。历史和虚构之间往往会出现重合,虽然小说并不曾试图做任何的预言。
我反对将小说当作预言来看。我也反对将我这篇订有真实契约的文字当成是某种预言:它不是。它只是一个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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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会陷入沉默中去,他的沉默多少显得与众不同:他会躲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不停地和自己说话,带着一种紧张的、可怕的表情。没有人清楚他说了些什么,没有人。在那个时刻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别人的靠近会对他造成打断,让他陷入更深的沉默中去。他从未和任何人透露过自己自言自语的内容。
有时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会突然走神儿,将手里的钢笔、钥匙、纸团或者什么物件轻轻抛起,接住,抛起,接住,如此往复。在这个时候,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脸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笑意,他像个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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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路·博尔赫斯的小说集《阿莱夫》中有一部有名的短篇,《德意志安魂曲》,以一名叫奥托·迪特里希·林德的纳粹军官自述的方式,回溯了他的一生。在这个虚构的人物身上,博尔赫斯给予了他纳粹党员、军官、枪伤、断腿、塔尔诺维茨(24)集中营副主任、囚犯和死亡。在我看来,这是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说,它有着相当的复杂性和歧义。特别是在后记中,豪·路·博尔赫斯毫不犹豫地宣称这篇小说的写作是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故事中获得的灵感,“一个人物可能会分裂成两个人物,三个人物或者更多;这些人物的行为可能会因外部条件的不同而选择相反。在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背影中我拓出了奥托·迪特里希·林德,我假设,如果马库斯不是犹太人,依然生在纳粹时期的德国,以他的热情、懦弱、从不懈怠的性格会做出些什么。追问从来都是我写作的兴趣之一。”
“我不知道耶路撒冷(25)是否理解,如果是我毁灭了他,我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毁灭自己的恻隐之心。他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犹太人,他已经成为我灵魂中那个可憎的区域的象征。我同他一起受苦,一起死去,在某种意义上同他一起消失。因此,我心如铁石,毫不留情。”(见博尔赫斯《德意志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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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一个错误的时代。我所做的注定是错误的,无论我做的是什么。”这是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他《窗前自述》的开始。不知为何,在1982年法国企鹅出版社再版时删除了它。是因为它过于明确?和图书出版者的理念格格不入?还是其他?
……
这篇真实的札记应当告一段落了。我很想在这里再做一次读者调查,和阅读者分享他们的阅读感受——经过认真思虑,我决定放弃。我不相信除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专业研究者,谁会有兴趣一直读到这一章节。自讨没趣是不理智的。
博尔赫斯曾这样担心他的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会缺少读者:“我担心这本书会成为一种‘葡萄干布丁,里头写的东西太多了。”这也是我对我的文字所担心的。它也许写的东西太多了。打住。就此打住。
注:
①格来泽尔:阿图尔·格来泽尔(1897~1946),自1934年起为但泽市参议院议长,二战后被波兰作为战犯处死。
②砸玻璃之夜:发生于1938年11月8日至9日的夜里,在这一夜,纳粹大规模捣毁、烧毁犹太人的店铺与教堂。
③特雷布林卡:二战期间德国纳粹设在波兰的一个集中营,1942年建营,1943年10月关闭,其间共杀害70万至90万犹太人。
④韦伯(1786~1826):德国作曲家,《神弹射手》是他的成名作。
⑤沙高尔:俄罗斯裔的法国画家,生于1887年。
⑥拉撒路:《圣经·新约》中的人物,在人间受尽苦难,以乞讨为生,死后进入天堂。
⑦如果我没弄错,这应当是一名叫安备列亚斯·格吕菲宾斯的诗人的诗句。他用自己的这首诗引起了诗人奥皮茨的注意。他们在1636年有过一次长谈。
⑧德文,一体化。
⑨纸牌建塔:一种儿童游戏。比喻徒劳的工作。
⑩奥古斯特·倍倍尔:(1840~1903),德国社会民主党缔造者之一。
(11)萨特:1905~1980,法国作家,哲学家,主要作品有《恶心》《死无葬身之地》《存在与虚无》等。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但他谢绝了这一“政府荣誉”。
(12)让·热内:法国作家,著有小说《鲜花圣母》等。后从事荒诞戏剧创作。
(13)安德烈·马尔罗:作家,著有《西方的诱惑》《胜利者》等。荒诞主义这个概念由他提出。
(14)蒲宁:俄罗斯诗人,小说家,1920年后定居法国,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15)让·热内的性取向是男同性恋。在这种恋情中,他曾充当妓女的角色。
(16)保尔·朗之万:1872~1946,法国物理学家、社会活动家,二战期间曾因参与抗德斗争而被捕。
(17)康定斯基:1866~1944,俄罗斯画家、艺术理论家,抽象主义绘画的奠基人。后加入法国国籍。
(18)《漂泊的荷兰人》理查德·瓦格纳的歌剧。写一名荷兰船长被神惩罚永远在海上航行,除非他在每隔数年上陆地一次时获得爱情,才能解脱。
(19)巴库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充满了热情和癫狂。
(20)廉二世:德国皇帝,于1888年成为德国第三代霍亨索伦王朝帝王,把德国带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核心人物。
(21)路德维希:德国作家,1881年生于布列斯劳,1932年入瑞士籍,1940年后定居美国。著有《歌德》《天才与性格》《德国人》等。
(22)瓦格纳:19世纪德国著名作曲家、文学家、指挥家,欧洲后期浪漫乐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尼采称他为“德国糊涂虫的天才”。
(23)伊塔洛·卡尔维诺:意大利作家,1923~1985,著有《我们的祖先》《命运交插的城堡》《宇宙的奇趣》等。
(24)塔尔诺维茨:波兰卡托维茨省的一个城市,现名为塔尔诺夫斯克山。
(25)他是博尔赫斯在《德意志安魂曲》中虚构的一个人物:大卫·耶路撒冷,一个可与惠特曼相提并论的犹太诗人。在豪·路·博尔赫斯的注中,他也承认,“档案资料和塞格尔的作品中都找不到耶路撒冷这个名字。”
原载《大家》2008年第4期
原刊责编韩旭郑鹏
本刊责编章颖
作者简介
李浩,男,197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创作谈:质疑,以及选择李浩
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它最早出现于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中,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玩具商——在我的《告密者札记》中,他写起了诗和散文,并拥有了告密者这一身份。也就是说,这篇小说除了背景性的资料之外没有信史,这个诗人,犹太人,告密者,民族背叛者和叛国者,阴郁的人,在众人面前夸夸其谈的人,怯懦和充满激情的人……它来自于我的想象与设计。
怯懦和激情似乎是矛盾的,爱和恨似乎是矛盾的,理想和背叛似乎是矛盾的,悲悯和毒恶似乎是矛盾的……然而种种矛盾也许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只是轻重有差,只是在非特定的环境下并不显现而已。我不是想混淆其中的界限,绝对不是,现在我更倾向于审明这种界限——这种矛盾和界限,在知识分子那里往往会变成挣扎,变成战争,变成一种内省的痛苦:我的这篇小说,想写下这样的痛苦。它有部分,也是我的痛苦。
于是,我设想一个德国人,一个德国犹太人,一个德国犹太诗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生活在纳粹时期的德国,让他去面临特定的情境,不得不在A、B、C中做出唯一性的选择,并且不可更改。我设想,在爱民族和爱国家之间必须单向选择的时候,他要倾向于哪儿?这里面会不会受其他因素影响而发生改变?在社会理想和艺术理想之间必须单向选择的时候,他会倾向于哪儿?……在充当告密者的时候,我相信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是怀有一种牺牲的崇高感的,他相信自己行为的“正确”,而当杀害具体出现时他又开始对这种正确产生怀疑。他从另外的方向对自己进行着救赎,从而加入了法国的秘密组织,变成犹太人的拯救者,组织的发言人,而“组织”在许多的方向上都与他的想法格格不入……我相信,他永远不是一个真正的融入者,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显得“拧巴”,尽管他并不特别彰显什么个性。而他“关于整个世界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富人和穷人、飞鸟和鱼、老虎和羊、毒蛇和毛毛虫……公平生活的宪法”也只是盲目的幻想,没有谁会拿他的图谱去真正实施,上帝也不会。
用碎片的方式来做,我是想更好地获得一种“他者”的眼光,抽去直接的判断。我可以不保证我所提供的资料和评判都完整、正确,对它的评判由阅读者完成……我愿意,在小说中完成智力博弈,这种博弈是双重性的。写作它,让我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也让我对前行产生了巨大疑虑。其他的,还是交成小说吧。如果一篇小说能“翻译”成其他而不减损的话,只能证明它是失败的。
在应黑丰先生之约写下这篇创作谈的前一天,我看到一篇关于电影导演伊斯特万·萨博的介绍,让我最感兴趣的是他的一部电影——《艺术家的选择》。它以对德纳粹时期的音乐家富特温格勒的审训为原形,在电影中也直呼其名。限于篇幅我不准备再对电影故事进行复述,我只是说,在那里我也清楚看到了一个艺术家在选择上的两难三难和四难。我想,假如我在写这篇《告密者札记》之前看到这篇介绍,我的小说也许会呈现另外一个样子。这只是假设而已。
最后,我想再感谢《大家》杂志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同时,也特别感谢一下艾米尔·路德维希、君特·格拉斯、唐纳德·巴塞尔姆。我相信肯读完这篇小说而不想向我索要欧元的人一定理解我感谢的用意。
作者:李 浩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