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年前,西门街曾发生过一起血案。肇事者吕新是永城越剧团的一名乐师,人很随和,也很热情,可只要一喝上酒,便成为一条糊涂虫。那天,乐师刚结束一场演出,酒瘾发作,但身无分文,就跑回家,翻箱倒柜,终于在妻子的化妆盒里找到了二十元钱。妻子回家时,发现化妆盒里的钱包不翼而飞,知道是乐师偷了。这钱女人是用来给女儿参加音乐比赛报名用的,现在被乐师拿去喝酒,非常生气。于是她找到正蜷缩在街头喝酒的乐师,两人争执起来,正被酒瘾折磨的乐师已失去理智,他拿起酒瓶向妻子砸去。不料女人一命呜呼。
杀人有罪,乐师为此被判了无期徒刑。
就这样,好端端的一户人家便家破人亡了。善良的西门街居民对此事十分感叹,满怀同情。当然人们最同情的是他们的女儿吕红梅,她还只有十五岁。母亲死了,父亲被囚,从此后,她在这个世上孤苦一人,无依无靠。她今后怎么办呢?
二
二十年后的一个深秋,乐师吕新被释放了。他又回到了西门街。
如他预料的,家里没有一个人。他的女儿吕红梅一无踪影,不知道如今在何方。他想她大概还恨着他吧。在里面的头一年,他给女儿写了很多信,但都没有回音。一年后,他终于收到了红梅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我没有你这个父亲。我恨你。”
他忘不了他被公安抓走时,女儿的表情。在她那张幼稚的脸上写满了无助、怨恨和恐惧。他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她转身回了屋。这二十年来,吕新一直回忆着这一幕,他觉得她转身的样子,像一个跳楼的女人。或者她身后的房子正在燃烧,她一头扎进了熊熊之火中。被关的头年,他真的担心她会自杀,直到收到信,他才松了口气。
过去的邻居大都搬走了,都是陌生面孔,他们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许他们孩提时候见过他。他走的时候是四十岁,现在六十岁了。他头发花白,满脸皱褶,已显出老态。他们认不出他来了。这样很好。
监禁生活把他的坏习惯都纠正了。没法不被纠正。在那个环境中,吃的用的都受限,所有的口腹享乐都降到最低的程度,躁动的心思便沉了下来。倒真的要感谢这二十年,二十年的改造,让他可以过简单的生活了。只要能吃饱,他就可以活下去。他什么苦都能吃了。
吕新不大出门,他慢慢开始整理屋子。这屋子同他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些物件让他回忆起从前的生活。比如墙上挂着的那把二胡和古琴。他在乐器方面有天赋,什么乐器只要拿到手上,一玩就学会了。他都有二十年没碰乐器了。他不敢动它们,好像这些乐器里有魔鬼,他一碰,就会给他带来晦气。他在女儿的房间里找到一只洋娃娃。这玩具唤起了他心中的柔情。他的眼眶泛红了。红梅降生的时候,他正在和朋友喝酒,并且喝醉了。他是第二天醒来才得知消息的。他赶到医院,满怀愧疚地抱着女儿——他一开始就欠了女儿一笔债。他满心欢喜地迎接女儿的到来。他觉得女儿真好,如果是儿子,他都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做父亲。女儿让他很快找到做父亲的感觉。他记起来了,这洋娃娃是为她十一岁生日买的。她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他内疚的日子。那时,他因为喝酒,经常身无分文,买这玩具的钱还是向朋友借的。当女儿拿到他的礼物时,她小脸上呈现的喜悦,现在想起来还令他心酸。
他明白,这辈子他不但把自己毁了,也把红梅毁掉了。他离开时,她才十五岁。她怎么生活呢?她去了哪里?她活得好吗?他欠她的太多。
这样与世隔绝生活了一个月后,他步出了家门。初冬,满大街都是落叶,风一吹,落叶满天飞。空气显得干燥而清冷。这让他有一种回到从前的幻觉。奇怪的是,从前的生活在他的回忆里竟有了安静而温暖的气息。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他要找到女儿。他想看看她,至少应该知道她生活得好不好。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昏沉,像是要下雨了。一阵风吹到他的脸上,痒痒的。他意识到自己流下了眼泪。
从牢里出来的这段日子,他总是容易感动,好像他忽然之间变成了一颗多情种子。
三
他们都说不知道吕红梅去哪里了。他们说他进去后,红梅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中间好像回来过一次。有一个人说,吕红梅早已去了省城,还说在省城碰到过她,不过没打招呼。吕新问是哪里碰到的。那人态度暧昧,支支吾吾的。吕新说,你直说吧。那人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是舞厅。因为认识反而不好意思。所以没打招呼。”
那人说完这话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安慰道:“她具体在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那人的安慰让吕新难堪。他低下头,不敢看那人的眼睛。
“是哪家舞厅?”他问。
“名字忘了,现在舞厅名字都差不多。”那人想了想,说,“地方倒是有印象,好像在城北立交桥附近。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不想再多打听了,到省城再说吧。
一个晴朗的早晨,吕新锁上家门,找女儿去了。
二十多年没来省城了。省城当然同他二十年前所见不一样了。有一种完全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其实同满眼的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拥挤的街道无关,可能缘于他的心里。生活对人来说其实只是一个习惯,在里面,他慢慢习惯了一切,好像他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里面的一切都很有规律,起床、睡觉、干活、吃饭。他出来后,反倒不适应了。过去,他的耳边都是管教人员的吆喝声,现在没有了,但他的耳朵总是竖着,总觉得警察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教训他。这让他显得有些鬼鬼祟祟。
他来到城北,他首先要寻找的是那人所说的立交桥。他小心地穿行在城北的马路上,东张西望,显得有些焦虑。此刻在他的心里,立交桥是一个复杂的形象,这个形象和女儿的形象合二为一,好像他的女儿变成了一座固定的桥在那里等着他。就像他在女儿课本上读过的神女峰的故事。这一想象让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神情诡异地对他笑。他不由得一阵紧张。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向他兜售旧西装。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年轻人拉进了一间黑暗的房间。他对黑暗非常敏感,视觉一下子变得敏锐起来。他看到这屋子里堆满了旧衣服。有一股生石灰的涩味弥漫其中。
当他出来的时候,身上穿了一件旧西服。他是花一百元钱买的。他不能不买,那个年轻人把他的衣服扒去了。替他换上了这件衣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新奇的陌生感。他确实比以前精神了不少。那年轻人显然很高兴,说他穿上西服后看起来像个艺术家。年轻人还问他来省城干什么?他说,来找人。他还问立交桥在什么地方。年轻人说就在附近,他可以带他去。
立交桥果然在附近。其实不是立交桥,是人行天桥,并且已非常破旧了。他站在立交桥前,有些茫然。立交桥究竟不是红梅,在阳光下它显得相当笨拙,相当漠然。是啊,他到哪里去找红梅呢?他看了看附近,有好几家舞厅。看到舞厅,他好像嗅到了红梅的气息,心中又涌出希望。
夜幕降临了,舞厅的霓虹灯亮了起来。霓虹灯一亮,就显得相当暧昧,也给人一种幽深曲折的感觉,又有诱惑又让人难以靠近。吕新是壮了胆子进去的。但看门的不让他进入,他再三哀求也不行。他说他找人。他们问找谁,他报了女儿的名字。他们说,没这个人。
几家舞厅几乎都是同样的情况,让他非常失望。也许是因为幻觉,他似乎嗅到了女儿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既孤独又忧伤。他觉得女儿就在附近。他打算等到舞厅打烊,在鱼贯而出的人群里寻找红梅的影子。
舞厅里出来的女人都非常年轻。有的是被男人带走的。有的是三三两两结伴出来的。她们衣着裸露而时髦,身上的香气让人窒息。他意识到红梅今年应该已有三十五岁了,她不可能与这些女人为伍了。他想象不出三十五岁的红梅是什么样子,也许已经是个中年妇女,像所有家庭妇女一样,蓬头垢脸,邋里邋遢。总之,红梅大概不可能像这些女人那样光鲜吧。他想。
他来到在立交桥附近的广场。夜晚的广场依旧聚集着人群。大多是一些外地来这个城市打工的人,一时找不到工作,因这里离火车站近,就聚集在此。吕新奔忙了一天,也有点累了。他没找旅店,他打算像他们一样,在广场上将就着躺一宿算了。
那个卖旧西服的年轻人又过来了。他十分严肃地问吕新有没有找到人,好像吕新寻人的事对他很重要。吕新摇了摇头。小伙子问,你找谁啊?吕新说,找女儿。
“你女儿跟人私奔了?”小伙子来了兴趣。
“不,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
“怎么回事?你出事了?”小伙子的目光里隐含着一丝狡黠的光亮,好像他早已把吕新看透了。
“是的,我坐牢了。”
“我看出来了。看你的样子也像是从里面出来的。刚出来吧?”
吕新点点头。
“你满脸是里面的气味,外面的人脸上都是油亮亮的,眼睛贪得要命。你没有。”
吕新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此人长得很壮实,眼睛很细,说话的时候不喜欢盯着人看,但偶尔瞥过来一眼,目光里会射出一缕锐利的光。这会儿,他满身洋溢着热情,好像吕新是他久未谋面的朋友。
“你犯什么事进去的?”
“嗨,说来话长。”
“呆这么久,杀人了?”小伙子内行地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别不好意思。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也是从里面出来的。”
说着,小伙子递给吕新一张名片。
吕新接过来。名片上写着一个名字:黄德高。看到这名字,吕新差点笑出声来。他把表情尽量装得庄重一些,继续看。名片上毫不客气地写着黄德高的头衔:德高公司董事长、总经理。
“有什么事,你找我。”
吕新小心把名片藏好,然后点点头。
“你晚上住哪儿?”
吕新踌躇了,他不好意思告诉那人他将在广场将就一宿。小伙子似乎看穿了他,他爽快地说:“没地方住吧?到我仓库里住一晚吧。和小日本的西服住一晚总比呆在广场强。你放心,西服没有艾滋病,都消过毒了。”
小伙子说完,就转身走了。吕新觉得如果不跟上去,会对不起这个叫黄德高的人。他觉得在这件事上,小伙子真是道德高尚。他不由得迈开脚步,紧跟着小伙子,朝那条幽深的弄堂走去。
这天,他是第二次糊里糊涂来到这间屋子了。他进屋后,小伙子也没同他多说,关上门走了。明天见。小伙子说。他还没回答,门就砰一声关闭了。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这天晚上,他躺在弥漫着旧衣服特有霉气的屋子里,想着女儿吕红梅。她在哪儿呢?明天怎么办?继续找下去呢还是回家?后来,他就不去想这些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又进入了肮脏的看守所里面。不过,这种气味倒是他熟悉的。不久,他就睡过去了。
四
那个名叫黄德高的小伙子到了九点钟才来开门。吕新早已醒了。他空着肚子,呆呆地站在里面,看着光线从天花板上射下来。
“想好了吗?”小伙子问。
“什么?”
“找你女儿啊。留下来继续找?”
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这样吧,你帮我一起去街头兜售得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没表态。他觉得自己不行。他不像这小伙子那样能说会道,会把人引到屋子里,逗得他们觉得不买一件旧西服相当于这辈子白来人世间走了一遭。他觉得自己木讷的形象会把人吓跑。
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帮你忙,不要你钱,只要晚上让我睡这里就可以。”
“OK,没问题。我们是朋友。”
老房子隐藏在那幢高耸的镶嵌着玻璃幕墙的大楼后面。吕新穿过这建筑左侧的弄堂,就来到广场上。像昨天一样,广场上乱哄哄的。一些民工模样的人席地躺着,他们直愣愣地古怪地看着他,好像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们的目光让他不好意思向他们推销。
可能里面呆惯了,开始时他对人多的场合有种本能的惧怕,但慢慢地,他喜欢上热闹了。他觉得热闹的地方有一种暖融融的气息,有一种安全感。
他发现经常有一个人来这里找民工。这人长着一张马脸,眼睛很大,眼珠子布满了血丝。这人很瘦但骨架子很大,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他一来,大伙儿就围上去,就好像这人是他们的大救星。那人的表情严肃,一副大权在握、主宰着他们命运的样子。马脸男人的眼神里有一股子看待牲口那样的散漫之气,严肃中显得随意。“你。你。你……”他操着四川口音,指着围着他的人,然后转身就走,那些农民赶紧卷起铺盖,屁颠颠跟着他。
吕新很想向这人推销一件西服。这人看上去来头这么大,但衣服太差,如果穿上西服,就像一个官人了。吕新认为,权威是要靠衣装来衬的。比如,在牢里,吕新觉得他怕的不是某个教官,而是他们的制服。这个人如果穿上一件西服,那他会显得更加威风。吕新于是拦住他。结果,被那人狠狠骂了一通。
“你把我当成谁了?我会要你的破衣服?告诉你,老子家里新西服有七八件。老子不爱穿。”
吕新被骂得一愣一愣的。那些民工围在一边看,咧着嘴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们的笑容中充满了媚态,是一种毫无目标的讨好神情。吕新被那人骂得无地自容,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误,好久才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是多么没用,实在有些对不起那个叫黄德高的“董事长”。他满怀愧疚地掏出小伙子的名片,自言自语道:“这口饭也不好吃呢。”
等到那人带着一帮农民离开,没被带走的人开始和吕新搭腔。吕新想,也许他们看中他的旧西服了,就和他们聊了起来。吕新问他们都找些什么活儿干。他们回答说主要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每天可赚三四十元钱,只是老板总是会拖欠工资。吕新觉得还不错呢,他有点羡慕他们,说:“你们赚的钱比我多。”
他们不反驳,心满意足地乐呵呵地笑。
他这样忙碌了一天,终于推销出两件旧西服。黄德高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认为他是一个推销天才。黄德高还算上路,吕新卖出一件,可以得三元钱。这样如果一天能卖掉三四件的话,就完全可以解决吕新的生计问题了。
吕新慢慢习惯了现在这份工作,推销的方法也开始熟练起来。广场一如既往地人多。他喜欢向农民工兜售。同他们身上穿着的皱巴巴的衣服相比,这旧西服笔挺、体面,穿上后他们会不认识自己。
他整日在立交桥广场附近转悠。他认定女儿红梅就在附近。
五
这样过了一星期。
一天下午,吕新向东边的一条小巷子走去。这一片是老街区,房舍破旧,道路狭小,有的地方还是石板路面。这时,空气里传来一丝隐隐约约的小提琴声。他停住了脚步,侧耳细听。那音乐就是从老街的巷子深处传来的。他听出来了,是肖邦的《马祖卡舞曲》。他突然心头一热,有一种往事重现的幻觉。是的,他对《马祖卡舞曲》是熟悉的。红梅当年最擅长的乐曲就是这一首。红梅继承了他的天分,对音乐非常敏感。当年,红梅参加手风琴比赛,就选用了这首曲子。这是一首欢快的乐曲,音乐跳跃而欢闹,有点俗气,但又有一种浪漫气质。听着这音乐,你会觉得有无数人聚在一起尽情起舞。此刻,这音乐把这安静的老街照亮了。
吕新不自觉地顺着音乐走去。音乐是从一间两层楼的老房子里发出来的。楼下开了一家理发店,楼上的窗子开着,一个男孩在拉琴。吕新站在老房子前面,抬头朝窗子里看。男孩还很小,大约八九岁,琴拉得很专注。走近倾听的感觉和远处稍有不同,从远处听,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反倒有一种神奇的流畅的感觉,但在近处听,吕新还是听出男孩琴艺的生涩来。特别是在乐曲的高潮处,双弦技巧部分,有几个音一直不是太准。
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窗口。吕新的心不禁狂跳起来。他虽然还没有看清这个女人。但他已预感到她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也许真的是她。他熟悉她的背部,她的肩比一般孩子要瘦削,形成一个好看的圆弧。他被抓的那天,这圆弧消失在他想象的火焰之中。现在,这圆弧又出现了,他试图和多年前的那一个重叠。二十年了,她当然会有变化,她现在蓄了长发,衣服还算讲究,是羊毛外套,但显得有些旧了,看得出来已穿了多年。
后来,她终于转过身来。她淡漠地向窗外张望了一下。他终于看清了她。那是一张疲倦的脸,虽然她精心化了妆,但还是可以看出她的眼眶发黑,眼神暗淡,没有神采。
没错,那人就是红梅。
他站在那里。此刻,他是揪心的。这揪心其实源于他的无所适从。他一直在找红梅,可是他真的准备好见她了吗?他有资格见她吗?她会认他吗?他想她一定还在恨他。也许连恨也不恨了,早已把他从记忆中抹去了,毕竟,他是她惨痛的回忆。在她的心中,他或许早就死了。他觉得这之前想得太轻易了,以为找到红梅就可以相见、相认,其实根本不可能。此刻她就在他前面,但他无脸喊叫她的名字,也无脸走近她。
吕新站在那里老泪纵横。
六
他想,这就是他的报应。他实际上已经失去了父亲的资格。他没有资格去打扰她,把她平静的生活搅乱。
但是,他再离不开这地方了。他像一棵树一样,立在街头,迈不开脚步。当然,他不可能永远立在街头,他唯一可做的是在附近住下来。
红梅家对面有一家旅店。旅店是私人开的,很简易,有地下室。地下室每夜五元钱。这个价,他是可以承受的。地下室的上部有窗,窗和外面的马路一样高。他要了一个窗口对着理发店的房间。房间里有五张床,是通铺的格式。这里生意好像不是太好,房间里没有人味,倒是有一股子潮湿的气味。其中有一张床床单乱着,说明这里应该还住着另一个客人。
他打开窗。理发店就在他的头上。他非常满意。他长时间凝望着窗外。已经是傍晚了,在昏暗的夜幕下,这一片旧城区显得相当破旧。但因为红梅住在这里,他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好像他已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
他回到床上,躺了下来。他觉得这样也不错,住在这个简陋的旅舍里,这样和红梅保持一点距离,他感到一种人生的温暖。他终于可以看着她生活了,就好像在这样的注视下,红梅的生活才是令他放心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某种因愧疚而产生的感动。
后来,吕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是被房间的动静弄醒的。他睁开眼一看,发现一个男人趴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连忙假装睡着,一动也不敢动。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气喘得越来越急。听着这种声音,吕新有些不习惯。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干这种事了。他都忘记人世间还有这桩事情。他希望自己快快睡着,但他们弄出的声音实在刺激耳膜,让他浑身燥热。
一会儿,地下室安静下来。他听到那个女人穿好衣服出门了。那男的靠在床头,一脸疲惫地抽着烟。他茫然的脸在烟雾中显得越发茫然。吕新感到内急,他想他们完事了,可以起来了。他穿衣服的时候,同那人点了点头。他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这个男人就是广场上给民工介绍活儿的家伙。这会儿,男人还赤裸着上身,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绽着,那张没有腮帮子的脸,看上去显得相当滑稽。
“是你啊?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那人问。
“这里便宜。”
地下室没有厕所。厕所在一楼。吕新上完厕所,刚回到地下室,一根烟就向他飞来。
“旧西服还有吗?给我搞两件嘛。”
吕新吓了一跳。他有点疑惑地看了看这个人。这个人几天前还训他有眼无珠呢。他谨慎地问:“你想要?”
“对头。”
那人啪地打开打火机,点上烟。吕新凑过去想借个火,但那人没给他点。吕新只好自己掏出火柴,点上。
“我明天给你带来。”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烟,表情像大人物一样。一会儿,那人问:“你哪里的?”
“我是永城来的。”
“永城,去过,不错的城市。”又说,“刚才不好意思。我知道你醒着。”
吕新的脸红了一下,说:“没事。”他想了想,又问:“是你媳妇?”
“哪里是媳妇嘛。媳妇搞起来有啥子劲嘛。是小姐。”
“小姐?”
吕新想,刚才那女人这么胖,应该有些岁数了,怎么还是小姐?
那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吕新,说:“怎么,你没耍过小姐?”
吕新有点不好意思。
那人说:“你连小姐都没耍过?今天没得空了,哪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舞厅里多的是。给点钱就跟你走。”
那人狠狠地掐灭烟头,穿上衣服,出门去了。那人说,他还要去谈点业务。
地下室又留下吕新一个人。吕新再也睡不着了。他趴在窗口,看着对面。马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人走过,最先进入眼帘的就是脚和鞋。平时看人,他总是先看别人的脸。现在不一样,他总是先看到鞋。看着各式各样的鞋,他总是忍不住想知道鞋的主人长什么样。小街在夜晚显得越来越冷清了。对面的窗口已熄了灯。他猜想,红梅已睡了。
七
吕新观察着红梅的生活。
他发现红梅的丈夫是一个瘸子(当然也不算太瘸,但走路还是能看出其僵硬和不便来),叫屠宝刚,小楼下面那家理发店就是他开的。理发店门面简单,可以想见男人的发艺一般,也就是给人剪一个普通发式的水平吧。屠宝刚为人非常热情,话多。令吕新感到安慰的是,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其乐融融,夫妻俩关系不错,可算得上彼此体贴。
对于红梅找了一个瘸腿男人,吕新开始有一点点排斥,但因为是红梅的男人。心里自然也有亲切感。多看几眼也就适应了,屠宝刚走路一摇一摇的样子,还挺憨厚的。他身上有一种乐天的气质把他感染了。
吕新看到红梅出门后,小心地进了理发店。他得理个发,把自己整干净一点。理发店比较简陋,墙壁上有明显的水渍斑痕,墙的角落上放着几只假发套。有一个孩子在靠窗的位置做作业。他知道这就是那个拉提琴的小家伙。他不禁多看了孩子几眼。吕新看着孩子感到很亲切。他从这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眉毛,那硬硬的发质,都像极了自己。
屠宝刚正在读一张过期的晚报,见有人进来,霍地站了起来,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大爷,理发?他抖动发围,让吕新坐。吕新沉默着坐下了。屠宝刚迅速地替他围好,像是唯恐他改变主意。好久没人待他这么热情了,吕新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当屠宝刚的推子开始在吕新的头上移动时,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大爷,我好像没见过你。这一片我没不认识的,我记忆力好,看一眼就认得。”
吕新没回答。他也插不上嘴。屠宝刚几乎在自说自话,也不在乎他答不答。吕新通过前面的镜子,观察着这个人。镜子里,屠宝刚上半身还是挺精神的。吕新很想问问他这腿疾是怎么落下的,但他觉得这样贸然问人家不是太合适,所以就憋住了。
屠宝刚却是闲不住嘴。他一边理发一边和吕新话家常。
“大爷是外地来的吧?来游玩吗?”
吕新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好点点头。
“听口音,大爷好像是永城人。”
听了这话,吕新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好像这句话把他和这一家真切地联系起来了。这句话挑动了他的愿望。他多么想了解红梅的一切。他很想问这个瘸子有关红梅的情况,但他知道这事只能转弯抹角,只能慢慢来。他说:“师傅去过永城吧?”
“我老婆是永城人,我们已有好多年没去了。”
“噢,怎么不去老家看看?”
“我老婆是孤儿,老家已没人了。”
听了这句话,吕新觉得身子发凉,微微颤抖了一下。屠宝刚很敏感,问:“怎么了?大爷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
这时候,进来一个顾客。顾客好像很着急的样子,问屠宝刚,要等吗?吕新见此人似乎想急着离开,说,不用,我快完了,你先理吧。说完站起来,让给他。那人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不好意思,那我先理了。唉,实在太忙了,连理个发的时间也没有。”那人解释道。
“忙才有钱赚啊。先生做什么生意?”吕新在一旁问。
“噢,炒股。”那人一脸兴奋,“今年牛市,整天泡在营业厅,就像他娘的泡在蜜罐里。”说完,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从镜子上看,吕新未剪完的头发显得有些滑稽。但吕新顾不了那么多,他来到孩子身边,看孩子做作业。他看到孩子的脸白白的,嘴唇紫紫的,皮肤细得像个姑娘,很好看。他真想抱一抱这孩子。不过,他如果这么做,会把孩子吓坏的。他摸了摸孩子的脸。孩子也没回避。吕新觉得孩子的体质不够强壮,需要锻炼。
这时,屠宝刚插话了,说:“这孩子,心肠好,只是身体太弱,学校里面吃亏。”
“现在这世道,心肠不能太好。”那炒股的人说,“老实人吃亏啊。”
“是啊。”屠宝刚附和道。
“只有流氓才活得自在。”炒股人显然对这话题感兴趣,他来劲了,“老子现在是看穿了,他娘的,老子现在五毒俱全,什么都玩,有妞就泡,有酒就醉,有享受不放过。”
这话不但让吕新刺耳,也让屠宝刚感到不适。理发这份活儿,同人打交道,屠宝刚见识过的人不算少,但像眼前这位如此露骨、夸张的人真还少有。屠宝刚觉得孩子听了这些话总归不好。他再没接茬。他对儿子说:“你去外面玩一会儿吧?”
孩子显然很高兴,他合拢课本,溜出了理发店。吕新顾不得他理了半拉子的难看的头发,也跟了出去。孩子没走远,在老街的石阶上坐下来。吕新也坐下来。吕新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他觉得挺神奇的,自己不知不觉竟有了外孙。孩子似乎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对他笑了笑。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的面挺熟的。”孩子说。
这话从这个稚气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特别好玩。他笑了,说:“你叫什么名字?”
“屠小昱。”
吕新摸了一下孩子的头,问:“你会拉肖邦的《马祖卡舞曲》?”
“你也会拉吗?”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
吕新点点头,问:“学几年了?”
“快三年了。”
吕新问孩子是不是可以把小提琴拿来。孩子高兴地向楼梯奔去。一会儿,孩子捧着提琴下来了。吕新拿过琴来,习惯性地弹了一下琴弦,发出几个简单音阶。吕新已有二十年没拿琴了。他原来细嫩修长的手指因多年劳作已变得粗糙不堪。他把琴夹在脖子下,试着拉了一下,他有些找不着调。但当他拉出《马祖卡舞曲》的第一乐句时,迅速地找到感觉。那乐句穿透了他的胸腔,唤醒了他年轻时代的记忆。他发现他的手指仿佛有着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熟练地在琴弦上跳动着。他粗糙的手指变得如此优美,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就好像一个老人突然回到了青年时代。他闭上眼睛,倾听自己演奏出来的音乐。这曲子虽然古老,但显得热情洋溢,他感到空气中有无数笑脸和无数个金黄色的光斑在移动。在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睁开眼看了一下孩子。孩子抬头看着他,他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流溢着一种崇拜的神色。
“原来你是个音乐家。”
吕新刚拉完,屠宝刚就说话了。吕新在拉琴时,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在一旁倾听。
吕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小昱,你赶紧跪下拜师啊,让爷爷教教你。”
孩子看了看吕新,似乎真想跪下来了。吕新拉起孩子,开始教他。他告诉孩子他哪个地方拉错了,让孩子练习。孩子是有感觉的,他拉琴的架势非常自信。
这就对了,这才是他吕新的外孙!
八
白天,吕新还是帮黄德高兜售旧西服。晚上,他回到旅店的地下室住。
一段日子下来,吕新和屠宝刚、屠小昱倒是混熟了。他也知道红梅这样早出晚归是在干什么。他跟踪过她。她在做钟点工,帮人家打扫卫生。他想,她生活得并不如意。
红梅现在的样子同他多年来思念中的那个女儿差别很大。在他的想象中,她柔弱无助,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现在,她的动作和神态已没有了女性的柔顺,相反倒有一种男性的豪放。毕竟二十年过去了,什么都会改变的。他反观自己,自己不也和过去大相径庭?也许红梅即使碰到了也难以认出他来了。
他不知道怎样接近吕红梅。他的心里是矛盾的。他多么希望和红梅相认,又害怕红梅真的认出他来。有几次,他和红梅在狭小的街头擦肩而过,他非常紧张。红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红梅行色匆匆,走路的时候似乎总在想着心事,很少注意周围的情况。有一次,他们靠得实在太近了,她甚至看了他一眼,但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想,这怪不得红梅,红梅不会想到他还可以减刑出来。红梅一定认为他将终死在牢里。
他经常去屠小昱读书的学校,站在围墙外,或教室的窗口,向里张望,试图捕捉屠小昱的身影。小学坐落在一片旧屋中间,校舍布局混乱,把校园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空间相当局促。三面是围墙,朝东的是铸铁围栏。他发现屠小昱体质不好,只要跑几下就气喘吁吁。
有一次,他对屠小昱说:“你应该多锻炼锻炼。”
“我有病,不能这样。”
“是吗?什么病?”
“我不能告诉你。我妈不让我告诉别人。”
孩子大概看到吕新脸上的忧虑,安慰道:“不过,没什么的,我身体好好的,你放心吧。”
在学校门口的宣传栏上挂着屠小昱拉提琴的照片。屠小昱看上去非常可爱,他百看不厌。很多时候,他来学校其实是看不到孩子的,他只是为了看看这张照片。
这天,吕新在广场上呆了一个上午。中午在街头胡乱吃了一碗阳春面后,来到屠小昱的学校。吕新站在围栏前,看到一些孩子在相互追逐。屠小昱站在西边的一个角落,安静地看着操场上的一切。这时候,有一个男孩跑到屠小昱跟前指手画脚,还狠狠地踢了屠小昱几脚。屠小昱只是看着那人,没有还手。吕新血液一下子冲到脑门。怎么可以欺负人呢?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他吼了一声,想也没想,爬上围栏,跳入学校。那孩子看见了他,拔腿跑了。屠小昱眯着眼,奇怪地看着吕新。刚才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也都停下来看着这个闯入者。吕新就冷静下来。他看了看周围,怕老师或门卫把他抓起来或赶出去。
他走过去,拉住屠小昱的手。屠小昱的小手紧紧地捏了一把他的手,好像反过来在安慰他。
“那个人是谁?”
“他是我同学。”
“他为什么打你?他怎么可以打人的?”
屠小昱低着头不回答。
“你为什么随他打的?你不会还手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懂吗?”
“同学都怕他,连老师也管不了他。他爸爸坐过牢的。”
“你说什么?”吕新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他爸爸坐过牢,老师怕他。”
他对孩子有这样的看法感到非常奇怪。怎么会这样的?他都有些搞不懂了。
“坐过牢的就那么狠?”
“反正比我们班所有人的爸爸都狠。”
“他经常欺侮你吗?”
孩子点点头。
“告诉过爸爸妈妈没有?”
孩子摇头。
“为什么?”
“爸爸妈妈要伤心的。”
“要不要我帮你?”
孩子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说:“你打不过他爸爸。”
有一个孩子把吕新爬围栏的事告到门卫那儿。门卫向他走过来,警惕中还算客气,问吕新是怎么回事?吕新要解释,屠小昱拉他的衣服,似乎不想让他说。他只好沉默。门卫又问屠小昱,他和吕新是什么关系。屠小昱茫然地看吕新。吕新说,我是屠小昱的亲戚。门卫向屠小昱求证,屠小昱说:“他是我外公。”
吕新吃惊地看着孩子。感到自己的心里像是什么地方被捅了一下,暖洋洋的。屠小昱的小手又重重地握了他一把,像是在提醒他不要紧张,他只是撒了个小谎。他很想告诉孩子,他不是在撒谎,他说的是真的。他差点儿流出泪来。
一会儿就放学了。屠小昱回教室拿书包。屠小昱出来见吕新还在那儿,就拉起了吕新的手。
屠小昱说:“今天,老师在班上读我的作文了。”
“是吗?我可以看看吗?”
屠小昱从书包里拿出作文本,递给吕新。吕新翻开本子。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爸爸》:
我是个虚荣的人。我喜欢妈妈到学校来接我,喜欢妈妈来开家长会。因为妈妈长得很好看。但我不喜欢同学看到我爸爸,因为爸爸的脚有残疾,走路一高一低的。我觉得他很丢我的脸。
我问过我爸爸,他的脚怎么会这样的。爸爸说,他年轻的时候去南方参加过“自卫反击战”,同越南人打过仗。他在一次战斗中,中弹负伤了。爸爸说,他还立过三等功呢。
我不相信。爸爸一点军人气质也没有,他很随和,很平常,丝毫没有战斗英雄的样子。在我们的课本里,英雄都是高大的,英俊的,可我的爸爸,只不过是个理发师。他围着油油的围布——那围布好多年都没洗了,像一个厨师一样修理那些老头、老太太的头发。而他自己的头发经常乱乱的。
可有一天,我翻箱子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一身漂亮的军装,真的还有胸章呢。还有立功的证书。我觉得像做梦一样。这么说来,我的爸爸真的是一个英雄呢。
爸爸在我的眼睛里顿时高大起来。我觉得他走路一拐一拐的样子,也变得与众不同了……
读到这儿,吕新心里酸涩无比。他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摸了一把孩子的头,鼓励道:“写得很好。”
这时,孩子站住了。他在看远处的某个地方。吕新抬头看去,发现红梅正站在那里,正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令人陌生而疑惑的神色。一会儿,她的眼眶似乎有点微微泛红。吕新也愣住了,这样骤然相遇,让他紧张得浑身发抖,好像此刻他的酒瘾又发作了。他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孩子好奇地看了看他,然后向他母亲跑去。
“你别跑,慢慢走。”红梅好像很着急。
孩子跑到红梅跟前,回头向吕新挥手告别。红梅再没看吕新,她低着头,带着孩子走了。走了几步,红梅突然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她的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神色,一种控制着的漠然。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迈开步子,坚定地走了。
吕新站在那里。他像是大病了一场。他感到虚弱不堪。
他不知道红梅是不是认出了他。
九
吕红梅认出了吕新。
她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二十年前的事件已经十分遥远了,遥远得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也很少想起,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亲人活着。有时候,她甚至真的相信自己是一个孤儿,没有来处。她想,他出来了。怎么会出来呢?不是判了个无期吗?她的思维一时适应不过来,好像全身被抽空了似的,有一种麻木的感觉。
事实上,这几天她一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跟着她。现在她知道她的感觉没错。她想起来了,这几天,屠宝刚和儿子一直在说对面的旅店住着的一个老头儿,琴拉得很好,人也很友好。原来是他。他出来了,找上门来了。
回到家,吕红梅对屠小昱说,她有点累,想在床上躺一会儿。屠小昱以为她病了,很担心。吕红梅说,你做作业去吧,我只是有点疲劳。
吕红梅躺在床上。最初的麻木慢慢消失了,她的肚子痉挛起来。随着肚痛,被埋葬的往事又回来了。她已经有好久没这样了,这病根是父亲把母亲杀了后因为惊恐而落下的。那时候,她真是想不通,自己会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会有这样一个父亲。
日子过得真的很快,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她竟然有一种陌生感。
那年,吕红梅离开永城,只身来到这个城市。她干过很多活儿:饮食店的服务员、服装厂的粗工、晚报发送员。这些活儿都非常辛苦,且没有任何保障,老板说走人就得走人,走的时候甚至都拿不到当月的工钱。直到有一天,她来到屠宝刚的理发店。那时候,理发店的生意比现在好得多。那年头,大家都还比较朴素吧,理发不怎么讲究,屠宝刚理的发干净、大方,比较适合人民大众的口味。不过,屠宝刚慢慢发现,这个城市出现了很多“温州发廊”或“广式发廊”,这些发廊都有年轻的姑娘在里面洗头按摩。屠宝刚是很能跟得上形势的人,所以,就拟了一个广告,欲招一名姑娘做洗头工云云,结果把吕红梅引来了。过了两年,吕红梅就和屠宝刚住在了一起。吕红梅到了法定婚姻年龄,两人就领了结婚证书。屠宝刚娶吕红梅这样一个外来妹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略有腿残,娶一位本地姑娘似乎是件困难的事。至于吕红梅,因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件,自认为是一个孤儿,对人生没太高的要求和欲望,她看到屠宝刚人老实,朴素,也乐观,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最初,他们俩的日子过得安静而温馨。不久,他们有了屠小昱。屠小昱是个乖孩子,品性温和,几乎从来没让爹妈生气过。可是,幼儿园时,有一天上舞蹈课,屠小昱由于太兴奋,突然晕倒了,几乎停止了呼吸。吕红梅接到老师的电话,听到老师电话里说话带着哭腔,知道儿子病情紧急,她连忙赶到医院。医生告诉她,孩子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缺陷,最好的办法是去大医院做一个手术。不做手术的话随时有危险。
屠小昱第二次晕过去是一年后。这次吕红梅和屠宝刚都看到了,真是可怕啊,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顷刻之间脸色煞白,不省人事。吕红梅见了,差点也晕过去。她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给儿子。不过,她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健康,自从知道儿子得这种病以后,她总是心神不定,老是觉得自己的心脏脆弱得像要破裂。她因此经常感到呼吸急促。当然,她对自己从来不以为意。她甚至幻想,她得病可以换取儿子的健康。
这事让吕红梅下决心给儿子做一个手术。吕红梅开始想尽办法积钱筹钱。她省吃俭用,家里除了日常必不可少的费用,几乎没有什么支出。虽说手术也有风险,但总比这样一直提心吊胆的好。那真是受折磨啊。吕红梅为此去了一趟上海的医院,见了医生,了解了手术的费用。由于屠小昱心脏残缺严重,手术相当复杂,需要分几次做,所以,费用不菲,大约需要十几万元钱。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这几乎是个天文数字。她曾动过把老家的房子卖掉的念头,这必须去监狱见吕新。相关手续需要他出面签署。她实在不想再见那个人。她一直有一个信念,以为她会有好的日子,好的未来。她一直在求证这样一个结果,想证明父亲加给她的不幸毁不了她。
从某种意义上说,吕新的出现,对吕红梅是件残忍的事情。现在,当她回顾二十年来的生活,她发现她的生活一团糟。她连为儿子治病的目标都无法达成。
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受苦的源头就在这个人的身上,她心中那熟悉的怨恨又出现了。怨恨是那么强烈,就像她的胸口变成了一个火山,正在激烈地运动,正要喷薄而出。她在心里尖叫:“我不能原谅他。我无法原谅这个人。”
大概儿子把她躺床上的事告诉了屠宝刚,屠宝刚上楼来看她,问她哪里不舒服。吕红梅突然发火了,说:“告诉你们我没事。你们烦不烦!”
吕红梅脾气火暴,屠宝刚已习惯了。他猜想今天红梅可能受了东家的气。她能发火说明她身体没问题。他说:“那你休息一会儿吧,我下面有客人。”
吕红梅看着屠宝刚一拐一拐地下楼,心里涌出一种歉疚来。她遏制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明白,面对这艰难的日子,流一流泪,便可以面对了,可以重新开始了。泪水总是可以把一切抚平。
流完泪,身体内部的不平和怨恨似乎也跟着消退了些。她稍稍平静了一点。这时候,她开始回忆刚才那一幕。当时,她几乎是一眼认出了他。二十年不见,他变得苍老了许多,但他的眼神没有大的变化,依旧有一种孩子式的天真和固执。这种气质有时候让他显得可怜巴巴的。是的,当他看着她时。他眼神里的孤单,令人怜悯。
这时候,她听到楼下传来音乐声。是屠小昱在练琴。这段日子她太忙,顾不得陪儿子练新曲子。屠小昱在拉一首新曲子。柴可夫斯基的练习曲。屠小昱拉得断断续续的。一会儿,琴声突然流畅起来。她熟悉这声音。她马上猜到是他在拉。听着这熟悉的琴声,她的小腹里竟然涌出温暖的感觉。她记得小时候,他教她拉手风琴的情形。他把她抱在腿上,他的胡子经常扎痛她的脸和脖子。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窗边。他站在理发室外面,在给小昱示范。
示范毕,他蹲下来和屠宝刚聊天。他摸出一支烟,递给屠宝刚。两个人吞云吐雾地说着什么。经常有屠宝刚的笑声从楼下传上来。他没笑,即使笑起来也挺压抑的。吕红梅猜不出他们在聊什么。不过,她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关心她的一切。他没来认她,但他已把她包围了。
她一直看着他,直到那人步履蹒跚地走向地下室。看到他如此苍老的模样,她还是感到辛酸。她虽然恨这个人,但这个人毕竟是她的父亲。他在牢里呆了二十年啊。他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她的心软了一下。
她开始做晚饭。她做晚饭时,想那个人晚饭都吃些什么。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城市的灯火向远处伸展,越远越灿烂。这个黑暗的街区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岛。忙了一天,这会儿她真的有些疲劳了。屠宝刚还在理发店。她先上了床。一直是这样的,她是个嗜睡的女人,只要一空下来就睡觉,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睡够。但这天,她怎么也睡不着。她辗转反侧,直到屠宝刚进来。
“还没睡着?”
“嗯。”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
屠宝刚好久没有见到妻子这样的眼神了。这眼神让他感到陌生。他去儿子那里看了看。儿子已经睡着了。他对红梅说:“今天生意还不错。”
“嗯。”
“有一个家伙特逗,身架子很大,头很小,一定要我给他理个光头。我说不好看的,头这么小,理个光头就像个火柴头。那家伙说,他失恋了,要削发做和尚。”
“后来呢?”
“理了一半,他就后悔了。”
“那怎么办?”
“没办法,只好全理掉,后来他在店里买了个假发套。”
吕红梅笑了一下,笑得很压抑。
屠宝刚草草洗刷了一把,钻进被窝。红梅关了灯。他躺在那里,睁着眼一动不动。这时,红梅的手伸到他的胸口。他们夫妻已有很久没过性生活了。每次他回来,红梅都睡着了。他即使有欲望,也不敢把红梅弄醒。红梅一直对这事没什么兴趣。自从儿子查出这样的毛病,红梅的脾气变得不好。结婚以后,这个家慢慢由红梅主导着,一切听红梅的。红梅除了性冷淡,算是个好女人。她为这个家也是操碎了心。他奇怪今天红梅怎么有了兴趣,怎么这么主动。
完事后,屠宝刚想问红梅今天是怎么啦?不睡觉还等着他。但觉得可能会自讨没趣,就忍住了。红梅好像还没睡意。在黑暗中,她眨巴着眼,好像在回味什么事。
“宝刚,刚才那个老头儿同你说什么来着?”
“啊?想不起来了。对了,他一直在和小昱玩。”
“他住在对面的旅店吗?”
“是的,他在帮人推销旧西服。”
“他好像挺关心你的嘛?”
“是个少有的好人。经常到店里来剪头发,这个月来剪了三次了,其实他的头发够短的了。我都不好意思收他的钱。但他不肯,一定要给我钱。”
“噢,你上次说他是永城人?他没说起永城的事吗?”
“没有。”屠宝刚想了想,又说,“他挺喜欢小昱的。”
“是吗?”
“他琴拉得挺好的。这个老头,看不出来,还有这一手。”
吕红梅的眼圈红了,她怕屠宝刚发现,苦笑了一下,说:“不早了,睡吧。”
十
每天早上,吕红梅去替别人家做钟点工。她一天要做三家,连续干十几个小时的活。
自从她认出吕新后,她的情感相当复杂。她自然会不自觉地关注这个人。当吕新同丈夫和儿子说话时,她会竖起耳朵。她也想过去认他,但她发现这很难。这事让她觉得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再等等吧。她一直对屠宝刚和屠小昱说,她是个孤儿,现在突然多出一个爹来,她不知如何同他们解释。她只好继续假装不认识这个人。
她发现吕新的老板是黄德高,她是认识这个人的。几年前,她在一个舞厅里坐台,听姐妹们说起过这个人。姐妹们说黄德高神通广大,有很多走私物品。她曾通过姐妹买过一些水货,然后推销给客人。总之,这个人背景相当复杂。吕红梅有点担心吕新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会没有好果子吃,弄不好又会犯出什么案子,被抓去坐牢。
她在广场边的一幢高楼里有一家客户。每个星期四她得来打扫一次。每次,吕红梅来这家干活都碰不到主人,要到每月拿工钱的时候,才见到女主人。女主人名叫叶晓奕,人长得很漂亮。从墙上的照片看,她应该是演戏的。这一家的卧室里,有一张婚纱照。照片上的男人应该是女人的丈夫。有一次这个叶晓奕曾说起过,她的丈夫不在这个城市里。照片上,她的丈夫很矮小,看上去甚至有些猥琐。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吕红梅都会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叹。当然墙上挂着的主要是女主人各式各样的照片,有的是戏装,有的是艺术照。照片上女主人倒是挺风光的,可她家装修得其实非常普通,家里也经常弄得乱七八糟的,可以看得出来,女主人很懒。
照片上女主人脸很细腻,但现实生活中女主人的脸却是非常倦怠。吕红梅有时候觉得这是纵欲的结果。当然,她这样想没有根据。她只是觉得这么漂亮的女人,老公又不在身边,外面没有男人才是怪事呢。
因为一般碰不到女主人,吕红梅在这里打扫时总是非常放松。还有这里的乱,也让吕红梅觉得亲切。她偶尔会翻看女主人的东西。这天,吕红梅发现他们家的保险柜开着,她就打开来看了看,里面什么也没有。她倒是有些奇怪的,但又想,这家的女主人似乎是个粗心的人,也就见怪不怪。她把保险柜关上了。
她按部就班,在屋子里擦洗。一会儿,她就擦拭到了东边的窗台上。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广场上的一切。立交桥广场像往日那样混乱而热闹。她看到吕新正和那些外地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这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她看到一帮人围住了另一帮人。她知道他们这是在打群架。她有好几次见到这些人打架。安徽人和四川人打,都动了刀子。她很替吕新担心,她希望吕新别参与其中。他这么大岁数了,有个三长两短就完了。还好,吕新站在一边,很安静,他甚至没去围观。
中午的时候,吕红梅把这一家的活儿全干完了。她坐下来,从包里拿出一只铝盒子,这是她自带的中饭,她打算吃完后去另一家做。她吃得非常简单,菜都是昨晚吃剩下的。为了替儿子积钱,她已习惯了过俭省的生活。
她从高楼下来,发现吕新正在啃一个白面包。也没水,也没菜,但他似乎啃得津津有味。他大口大口地往下咽,喉结鼓得高高的。他一边吃,一边还同那些乡下人开着玩笑。某一刻,他似乎意识到有人在观察他,他抬起头,看见了红梅。他停止了嚼动,脸上露出一种柔软的表情,就像一只狗在讨好主人。红梅赶紧移开了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她加快步子,迅速离开了广场。
街头已经能感觉到浓郁的冬天气息了。人们都穿起了厚棉衣,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他们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像一只只企鹅。
十一
吕新不像开始时那样对红梅小心翼翼了。他熟悉了这一带的环境,熟识了屠宝刚、屠小昱,他慢慢有了一种安定下来的感觉,好像这里是他的家。他也不回避红梅了。他还是不能确认红梅是否认出了他。有几次,他和屠小昱在一起玩的时候,红梅的脸是漠然的。
一天,吕新见理发店没生意,又要叫屠宝刚剪头发。屠宝刚说,这么短时间你都理了好几次了,不好意思再赚你的钱了。吕新说,没事,你给我洗洗头,吹一吹,年纪大了,我得学会享受。屠宝刚说,老头,要享受你要找发廊,那儿有小姐。吕新问,我都老了,哪还有这样的心思?屠宝刚呵呵一笑,说,老头,你不老。
吕新问屠宝刚:“你怎么不去开一家发廊?你守着这个店也不是个事,这里太偏僻,生意不好。”
“老头,不瞒你说,前几年我和红梅在广场边上开过一家,但不行,开发廊的都是俊男靓妹,我一个残疾人在发廊里一站,那些时髦男女都不来。”屠宝刚一边说一边苦笑。
吕新听了,无言。一会儿,他问:“你这腿是南边打仗落下的?”
好像是说到屠宝刚的痒处,屠宝刚马上兴奋起来,眼睛闪闪发光。他说:“他娘的,年轻时吃了豹子胆,根本不怕死,在子弹缝里钻来钻去。”
“你是个英雄。”
屠宝刚嘿嘿一笑,开始讲述他的英雄史。战争在他的嘴巴中打响,分外壮烈。不知怎么的,吕新突然有一种悲哀的感觉。
屠宝刚正说到兴头上,吕红梅进来了,叫屠宝刚帮她卸货。吕红梅进了一批货,是洗发液之类的物品,叫了辆三轮车,把货运到了门口。屠宝刚说,我这里有生意,你替大爷洗个头。红梅说,好吧。
吕红梅进入理发室,才知道那个洗头的人是吕新。她愣了一下。她发现他似乎也很紧张。他低着头,脸一直浸在水中,好像怕她认出他。她都担心他这样会憋坏。她心软了一下,就过去给他洗头。当吕红梅的手触碰到吕新的头发时,吕红梅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有点隐隐作痛。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触摸吕新的身体,手仿佛有着自己的记忆,随着她的手在吕新的头发上移动,过去的感觉又回来了。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从前的一幕。他还没酗酒的时候,她喜欢抚摸父亲的头发。他的头发比以前硬多了。以前一头浓密的黑发,如今已经灰白夹杂。她对头发的性质是非常了解的。头发越来越硬的人,一般来说是吃了大苦的人。这二十年,他一定是吃尽了苦头。她替他的头按摩,做得相当仔细。
吕新猜不透红梅的心思。不过,慢慢地,他放松下来。他闭上眼睛,仔细体味红梅的抚摸。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儿的手啊。他的心暖洋洋的。他觉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幸好,他的脸上还有水珠,看不出来。他抬头朝镜子里看了一眼。红梅脸色苍白,看上去相当疲劳。有一回,他的眼神和红梅的眼神对在了一起。他发现红梅的眼眶红红的,显得有些慌乱。似乎怕吕新发现,她迅速把头转了过去,和正在搬东西的屠宝刚说了几句话。
一会儿,屠宝刚搬好货,回到了理发室。
“我来吧。”他说。
红梅拿起毛巾,擦了擦手,让给屠宝刚。
“你去歇一会吧,你气色不太好。”
“没事。我还得去做事。”
说完,红梅走出了理发店。吕新舒了一口气。红梅出去后,他觉得理发店变得冷清了许多,空旷了许多。好像理发店一下子有了一种人去楼空之感。他有点失望。他和红梅这么近,但红梅似乎依旧没有认出他来。
镜子里,吕新的眼睛红红的。屠宝刚细心,问,怎么啦?他掩饰道,是沙眼,经常发作。他说,沙眼没有办法,快一辈子了,随它去了。吕新说话时,一直盯着自己的胡子看。
他认为红梅没认出他来或许同他蓄了胡子有关系。红梅没见过他养胡子的样子。他打算把这胡子理掉。
屠宝刚说:“老头,你养着胡子还挺好看的,刮掉了可惜。”
他摇摇头,说:“刮掉刮掉。”
屠宝刚似乎还想劝他。他说,不要再说了。屠宝刚于是拿着刮胡子刀,左看右看,他不知从哪里下手。吕新催促他快点,别像个娘们似的。屠宝刚摇了摇头,开始动手。
刮完胡子,吕新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有些让他陌生了。他的左脸有一道伤痕,是在某天酒醉后,酒瓶子划伤的。这道伤疤让他看上去有一股子邪气。
“老头,我说过,你养胡子好,和和善善的。你现在的样子,像……”屠宝刚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吕新刮完胡子,来到广场上。好多人都认不出他来。有些人见到他甚至有害怕的表情。他的老板黄德高见到他愣了有几分钟。他说:“你现在的样子才像一个杀人犯。”
最近几天,那个马脸男人一直没来地下室住。这天,吕新在广场上碰到了马脸男人。他穿着吕新给他带去的旧西服,显得神气活现。他好久才认出吕新。他对吕新说,你这条疤痕好,别人都会怕你。他告诉吕新,这几天他手气特别好,赢了一大把钱,现在他住在五星级酒店里。他说这话时,已像一个大佬了。
十二
几天以后,黄德高要请吕新喝酒。吕新觉得自己哪有资格喝黄董事长的酒,连连推托。黄德高亲热地搂着吕新的肩,说:“我早说过,我们一条道上的,是朋友,你客气什么呢。”又说,“凡是里面出来的,都是朋友。这世道,没朋友寸步难行。”
吕新拗不过黄德高,就跟着他进了附近一家小饭馆。黄德高点了酱爆螺蛳,油炸花生,盐水鸡爪等家常菜,又叫了一斤黄酒。
吕新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黄德高给他倒酒,他连忙把杯子捂住。他说,我不会喝酒。黄德高像看怪物那样看着他,说,喝一点,喝一点。于是,把吕新的酒杯倒满了。吕新看着酒杯里黄黄的液体,一时心思复杂。他出事后,真还没喝过酒。虽然牢里面也是可以搞到酒喝的,但他没碰过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真是香啊,香气从鼻腔里进入,迅速把他全身的细胞激活了,好像这些细胞有着自己的主张,根本不受他的控制。这感觉他太熟悉了,有些让他害怕。
黄德高端起酒杯,和吕新碰了一下,说,喝。然后一饮而尽。吕新用嘴唇碰了一下酒。他尽量不去闻香味,尽量把自己的味觉和嗅觉取消,就当自己在喝一杯白开水。
一杯酒下肚,黄德高的话多了起来。开始他的话题飘浮、空洞,以感叹人生为主。慢慢地,黄德高倾诉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你应该留着胡子,胡子让你看起来像个艺术家。”
说完这句话,他诡秘地笑起来,说:“我是一个诗人。”
吕新感到有些新鲜。他怎么也难以把一个卖旧西服的人和一个诗人联系在一起。
“怎么,你不相信?我确曾写过诗,出过好几本诗集。”
黄德高替自己斟满酒,又牛饮了一口。酒从喉咙下去时,喉结愉快地涌动了一下。吕新能想象出酒在口腔滑动的快感。
“我最擅长写爱情诗。我可怜的身体,如此消瘦,像这个国家一样贫瘠,一如我的出身,饥饿是我的灵魂。忍受匮乏,罪孽深重。亲爱的,你是我渴望的滋润,让我清洁……”
吕新知道他在背诵诗歌了。他听不懂。不过,意思大致听出来了,这家伙在诗歌里很消瘦,可实际上很壮实,像一个董事长一样油光可鉴,所以感觉反差极大。
“写得如何?”
吕新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我不是太懂。”
黄德高说:“诗歌没有懂和不懂,就像音乐,是用来听的,用耳朵。”黄德高又说,“你不懂,女人们懂。”
吕新说:“那你应该朗诵给姑娘们听。”
黄德高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指着吕新说:“我经常这样干。”
于是,话题转到女人身上了。喝酒、谈女人真是人生乐事啊。再说,关于女人,黄德高真有一肚子话啊。黄德高开始他的女性之旅。“女人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他断定。“在女人面前,所有的比喻都显得蹩脚,所有的诗歌都黯然失色。”他的语言华丽。接下来,他谈女人的气质、容貌、身体、器官及在女人身体里的感受。他这样谈的时候好像眼前站着一排女人供他指点江山。后来,他谈起了自己的遭遇。
“他们都说我是个风流鬼。你知道我是怎么关进去的吗?”
吕新摇摇头。
“搞女人进去的。我搞了一个军婚。那女人的老公是个军官,上尉。结果,被判了刑。纯粹是冤案。”
说完,黄德高十分满足地笑起来,好像坐牢对他是件无上光荣的事。吕新觉得黄德高今天特别可爱,他都怀疑他喝醉了。
吕新就慢慢放松了。他本来以为黄德高有事找他。或者会向他问一些问题。现在看来,黄德高找他喝酒,纯粹是需要一个听众。
但吕新错了。黄德高胡言乱语了一通后,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同你说点正经事。”
吕新又紧张起来,看着黄德高。
“想挣钱吗?”
吕新当然想挣钱,不知黄德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这里有一单子。你干不干?”
“什么单子?”
黄德高严肃地看了吕新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就讲了所谓的单子:有人出钱想把一个仇人做掉。黄德高认为吕新杀过人,又坐了二十年牢,缺钱花,也够狠,是个合适的人选。
吕新听了,竟然有些委屈。他想,亏黄德高想得出来,竟然把他当杀手。他有那么可怕吗?他当场否定这个提议。他说,他已洗心革面,只想做个守法公民。
但黄德高似乎认准了吕新,反复做他的思想工作。他说,那个家伙是个坏人,死有余辜,任何人杀他都是为民除害。黄德高开始列举了那家伙所干的坏事。他在城郊结合部出租房子给外地人和小姐。组织外地人,利用小姐敲诈嫖客。可以说无恶不作。最重要的是诱奸了当事人的女儿。当事人决定出十万元钱,把他做掉。
吕新安静地听了半天,然后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说:“你另找别人吧。”
十三
一天傍晚,吕新和屠小昱在理发室门口闲聊。屠小昱说起班里的事。屠小昱说,他们班上有好几个同学都去过澳大利亚、新西兰、东南亚什么的。屠小昱说起这个事来,一脸羡慕。屠小昱说,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还没离开过这个城市,连火车都没坐过呢。吕新听了,有些心酸,问屠小昱,最想去的是什么地方。屠小昱说,上海。吕新想了想,悄悄对屠小昱说,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玩。屠小昱脸上兴奋了一下,但马上又暗淡下来。他说,我妈不会同意的。吕新说,我们瞒着她,当天去当天回,没有人会知道的。屠小昱的眼睛放出光芒来。
这时。一个女人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女人很漂亮,衣着时髦,看上去比较张扬,也很惹眼。她在理发店门口站住,看了看手中的纸条,然后进了理发店,问屠宝刚,吕红梅是不是住这里?楼上吕红梅听到有人找她,赶紧下来。
来人是叶晓奕,就是广场那人家的主妇。吕红梅不知道叶晓奕为何突然来找她。吕红梅看着叶晓奕来者不善的样子,小心地问,你有什么事吗?叶晓奕说,我家东西被人偷了。吕红梅想起前几次打扫卫生时,她家保险箱门打开着,心猛然跳起来。吕红梅说,什么东西?叶晓奕说,是首饰和一部分现金被人偷了,价值大约两万。吕红梅说,报警了吗?叶晓奕恶狠狠地看了吕红梅一眼,说,你跟我去我们家。吕红梅想了想说,好吧。
两个女人从楼上下来时,吕新在一旁看着她们的脸色。吕红梅神色严峻,好像出了什么大事。等两个女人走远,吕新问屠宝刚:“刚才那女人是谁?”
“不清楚,好像是一个雇主吧。”
“出什么事了?”
屠宝刚摇摇头。
后来,吕新回到了地下室。不过,他一直没有睡。他站在窗口,观察着对面小楼的情况。他或多或少有些不安,刚才那女人的气势,好像要把红梅吞吃了似的。红梅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呢?
红梅是过了十一点才回来的。她看上去非常疲惫也非常担忧。她回到家,就和屠宝刚在诉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这让吕新非常焦虑,他甚至想去红梅家里问一下情况。但这显然是不妥的。他以什么身份去问他们呢?他去了也许反而给他们添乱。他看到红梅和屠宝刚在忧心忡忡地讨论问题,他们一边叹息一边摇头。直到凌晨,他们才关灯睡觉。这天晚上,吕新没睡着觉,他忧心忡忡地猜想着红梅究竟有什么麻烦。
第二天,吕新没去广场。屠宝刚的理发店刚开张,他就往那儿跑。他几乎是冲过去的。屠宝刚脸黑黑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吕新就问屠宝刚,昨天那女人究竟什么事?于是屠宝刚就把情况告诉了吕新。
“那女人怎么会认为是红……你老婆偷的呢?”
“门没有被撬过,除她之外只有红梅有她家的钥匙。”屠宝刚说,“红梅连说也说不清楚。”
“那女人想怎么办?”
“女人要红梅把她的首饰和现金还给她,否则她要把红梅告到警察那儿。”
“让她去告好了,没偷就是没偷啊。”
“我也这么对红梅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只好让她去告了。没办法,晦气来了,躲也躲不掉的。”屠宝刚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你老婆呢?”
“干活去了。家政公司安排好的,她不去的话,会被开除的。”
吕新隐约感到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如果弄到警察那儿,红梅未必能说清楚。他同警察打过交道,知道警察是怎么办事的。他们可不管是不是冤枉了你,他们总有办法让你承认的。
吕新看了屠宝刚一眼。这个男人这会儿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突然对屠宝刚有些生气。不过后来想想,要怪也怪不得屠宝刚。一切的源头都在他这里。是他害了红梅,让她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他对她目前的处境无能为力。他因此很恨自己。
十四
下午,吕新躺在地下室的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街区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他感到不真实。在牢里面,吕新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安静,安静往往意味着有什么事正在酝酿。在狱友们中间,经常会有摩擦发生,如果大张旗鼓地吵闹,那没事,如果两拨人马安静下来,那事情就大了。安静的时刻是吕新最为警觉的时候,这已成了他的一种本能反应。现在,吕新觉得在安静的深处有一些他无法控制的事件正在酝酿之中。
下午四点钟左右,那个马脸男人又回到了地下室。他的样子有点鬼鬼祟祟的。吕新因为心里不踏实,同马脸男人打了声招呼后,就不想说话了。马脸男人看上去有些惊恐,仿佛是为了抵抗恐惧,他和吕新喋喋不休起来,让吕新不胜其烦。
马脸男人说,他住到这个下三烂的地下室完全是为了躲避。他说他现在有的是钱,他这段日子赢的钱他一辈子都花不完。住五星级宾馆没问题。他说,他手气太顺了,顺得他自己都害怕。他一开赌,赌场的钱都往他口袋里流。他赢得太多了,有人都眼红了。他们说他做千。他们要他把钱吐出来,否则要杀了他。他没办法,只好先躲起来。马脸男人说,躲过这一阵就没事了。
这时,窗外一阵骚动。在傍晚的光线下,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开着一辆110警车来到理发店面前。巷子里一下子窜出一帮看热闹的居民,刚才还很安静的街道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吕新心里一个咯噔,抛下马脸男人,迅速走出地下室。两个警察面无表情地和屠宝刚说着什么。一会儿,红梅从楼梯走下来。她的脸色苍白,但显得还算从容,好像她早已想到会有这一幕发生。吕新一直看着红梅,红梅没看他一眼。警察轻声地同红梅说明来意,然后带着红梅,上了警车。围观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他们做着种种主观臆测,什么样的说法都有。听着这些无中生有的话,吕新很想给他们几个耳光。
屠宝刚这会儿显然已没了主意。吕新把屠宝刚叫到一边,让他赶紧去派出所,先把情况打听清楚再说。屠宝刚点点头,关了理发店的门。吕新告诉屠宝刚,小昱他会照顾的,让他放心好了。屠宝刚重重地握了握吕新的手,说,红梅的事,先不要告诉小昱。吕新说,知道,我就告诉他,他妈妈有事出远门了。屠宝刚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吕新回到地下室。他想先喝口水,再去接屠小昱。那个马脸男人刚才没出门。他怕有人认出他来。他一直趴在地下室的窗口看热闹。他见到吕新回来,就从窗口跳了下来。
“我认识那个女人。”
吕新愣了一下,问:“谁?”
“就是警察带走的那个。”
“你怎么认识的?”
“跳舞时认识的。四五年前吧,她做过陪舞。”说到这儿,马脸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下流起来,“我不但认识她,还睡过她,她是一只鸡。”
“你说什么?”吕新的脸一下子变得漆黑,他目光锐利地看着那男人,问,“你说什么?”
马脸男人见吕新板下脸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又轻轻说了一句:“她是一只鸡。”
吕新突然发力,掐住了马脸男人的脖子。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马脸男人拼命挣扎,后来变成了呜咽。吕新这二十年都在干体力活,手劲很大。马脸男人根本没办法招架。马脸男人的脸越来越红,慢慢地变成了紫色,连他的眼睛都要绽出来了。这时,吕新放手了。
“你他娘的管好你的嘴巴。”
吕新压了一下手指,就出门了。
马脸男人拼命地喘气,然后呕吐起来。马脸男人在背后吼道:“你等着瞧,老头,你没好下场!”
吕新头也不回,去接屠小昱了。
十五
如吕新预感的那样,红梅的问题果然很严重。
屠宝刚回来对吕新说,警察认定保险箱里的东西是红梅偷的,因为保险箱上都是红梅的指纹。
“她在打扫卫生,当然会留下指纹。”吕新说。
“警察说,连保险按钮上都是红梅的指纹。”
“那怎么办?”
“警察一时半会儿不会放了红梅。”
“这怎么行?在里面你老婆要吃苦头的。”
屠小昱见两个大人慌慌张张地说话,就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屠宝刚说,没事,我们聊会天,你做作业去吧。屠小昱发紫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又问,妈妈究竟到哪里去了?屠宝刚苦笑了一下,说,妈妈去永城了,有事儿。屠小昱继续追问,妈妈永城不是没亲戚了吗?屠宝刚有些不耐烦了,说,你怎么这么烦人啊,你放心吧。屠小昱看了看吕新,吕新说,进去吧,你妈妈明天就回来。
吕新要屠宝刚再找找那个叫叶晓奕的女人,她不能这样冤枉人啊。屠宝刚是在剧院里找到那女人的。那女人根本不理屠宝刚。
吕新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红梅没干这事,那一定有人干了,否则保险箱里的东西不会自动溜走。只要找到那个真正的贼,红梅就没事了。
吕新在牢里面呆了二十年。这二十年虽然与世隔绝,但对这个社会的了解比没进去之前要来得深入和透彻。从那些狱友身上,他知道这个社会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所谓的“暗流”,这些“暗流”并非杂乱无序,而是自有其规则。凭感觉吕新觉得黄德高应该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他或许能弄清楚这桩事情。
黄德高不在广场。吕新就打他的手机。黄德高问吕新有什么事?吕新说想找他谈谈。黄德高似乎挺兴奋的,说你想通了?吕新不置可否地嗯哈了一下。
一会儿,黄德高来到广场。他们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吕新就谈了红梅的事,希望黄德高帮忙查一下究竟是谁偷了那女人的东西。黄德高似乎有些不高兴,但最终他还是答应了。他说:“好吧,我去查查。老头,你欠我情了。”
吕新说:“我会报答你的。”
黄德高满意地点了点头。
黄德高很快就查出了那女人失窃的原委。偷走首饰和现金的不是别人,是女人的情人。这男人比女人年轻十岁,是某保险公司的理赔员。这个人能说会道,会哄女人,可以说是个专吃软饭的高手。叶晓奕被这个人哄得晕头转向,以为找到了真爱,对这人宠爱有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嗜赌,但他近来手气不好,输红了眼,有一天见叶晓奕保险箱没锁,就顺手牵羊,拿走了所有物件和现金。
黄德高交给吕新一袋资料,有男人赌钱的照片,还有叶晓奕丢失的首饰的照片。可谓证据确凿。
十六
吕新虽然对这个叫叶晓奕的女人很不满,但知道真相后,还是挺同情她的。他了解这些女演员。从前他所在的剧院都是像叶晓奕这样的女人。她们漂亮艳俗,喜欢占小便宜,以为可以玩男人于股掌之中,但她们毕竟是戏子,她们只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到头来,她们发现受骗上当的是她们自己。这是她们的宿命。
吕新知道,如果他把这些材料交给警方,那么叶晓奕将会身败名裂。像她这样的人也算是社会名流,折腾不起的。也许因为他自己在剧院里呆过,他愿意站在叶晓奕的角度想问题。他决定去找叶晓奕,这件事私了比较好一点。
天气越来越寒冷了。走在街头,瑟瑟的北风吹在脸上,肌肤都有点生痛。街头的树枝,光秃秃地向天空伸展,寂寞地在风中摇晃。一会儿,吕新来到了剧院。
他进去的时候,叶晓奕正在舞台上排戏。剧院里面显得很暗,后排有一扇窗大概坏了,光线坚硬地射入进来,那光柱的样子就像一根倒在地上的石膏柱子。舞台下面空空荡荡的,前排有几个老头老太在观看排演,大概他们就是所谓的铁杆戏迷。吕新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等。
吕新有一种重回往日的幻觉。舞台、乐器、观众、演员,这一切他是多么熟悉。从前,他就坐在后台的某个角落里,和那些乐师们一起,随着剧情的发展演奏着音乐。他是剧团的多面手,他既会拉二胡,又会敲扬琴,有时候在乐队里同时兼任这两种乐器,忙得不亦乐乎。从乐师们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台前及台后所发生的一切。刚刚还在缠绵悱恻倾诉衷肠的那一对,到了后台也许就会大打出手。后台的戏比前台要有趣得多。吕新常发感叹,演员们的美好只在舞台上,在现实中,她们比谁都难以忍受。
他们正在排一出民国戏。叶晓奕扮演一个疯女人。在剧中,女人因为失去儿子发了疯,错把女儿当儿子。后来家人把疯女人关了起来。有一天,疯女人逃出来,把女儿带走了,她们藏匿在桥下的一条破船上,疯女人靠偷窃为生。是一部关于母爱的戏。应该说,叶晓奕无论唱腔和演技都还不错,情感投入,唱功也算深厚。吕新甚至有些被叶晓奕迷住了。
一会儿,到了休息时间,排练暂停。吕新知道,演员们可能去化妆间补妆了。吕新凭着对剧院设施的熟悉,顺利地找到了化妆间。有些演员正在换衣服,有些穿着三点式,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他太熟悉化妆间里的事了,他一点异样感也没有。他不声不响来到叶晓奕身边。
吕新的出现把叶晓奕吓了一跳。叶晓奕虽然不高兴,但她以为吕新是她的戏迷,所以,也没有把情绪表现出来,反而笑容满面地问他有什么事。吕新就说:“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事啊?”这回,叶晓奕真的不高兴了。
“吕红梅的事。”
“你是谁啊?”叶晓奕高叫起来。她看到别的演员好奇地朝她这儿张望,她压低了声音,“不谈不谈,有什么好谈的。到警察那儿去谈。”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你不要激动。”吕新显得气定神闲。“你看看这个再说。”
“什么啊?”
“你看看就知道了。”
叶晓奕有些迟疑,就好像这信封里面装着某种不祥的东西,可她究竟有好奇心的,一会儿,她小心地打开了信封。她看到照片,没有吃惊,好像信封里昭示的事实早在她的预料之中。某一刻,她表情木然,好像思维已经凝固了一样。一会儿,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把她脸上的妆都冲洗得斑驳迷离。
“他怎么可以这样?我对他那么好。”
她好久才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突然尖叫了一声,哭出声来。好像是怕周围的人看到,她冲出化妆间。
吕新拿起信封,跟了上去。周围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着吕新。她们的表情是冷漠的。从这种表情中,吕新感觉到这个叫叶晓奕的人处境并不好,至少周围的人对她并不友善。
叶晓奕站在通向厕所的一个角落里压抑地抽泣。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地控制自己,但显然她是个控制能力特差的人。吕新有些可怜她。
“其实我感觉到了的,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
吕新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他不知如何劝这个女人。后来,这个女人好像下了天大的决心,一把擦干了眼泪。她的眼里面寒光闪烁。她说:“你想怎么办?”
“我是为你好,这事传出去总归不太好,懂吗?但你也不能冤枉吕红梅,她是个好人,你去派出所把案子销掉。”
她点点头,说:“对不起。”
吕新想,这个女人究竟还是善良的。他想了想,叮嘱道:“如果警察问起来,你就说,是好朋友拿了,现在又放回去了。”
她点点头。
“不过,你得下决心离开那个男人,他是个浑球。”
她说:“谢谢。”
十七
傍晚的时候吕红梅从派出所放了出来。
那个叫叶晓奕的女人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她虽然吃了一点苦头,但她原谅了叶晓奕。她觉得这女人的命也不好。吕红梅虽然日子过得拮据,但她有的是同情心。当然她这么有同情心还同她内心的感动有关。她从吕新的行为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关心,一种温暖的依靠。而这种关心和依靠,在她十五岁之后从来没有再指望过。她想,不管他有多么可恶,不管她曾经多么恨他,他毕竟是她的父亲(虽然她很难开口叫他父亲),她无法割舍去这份联系。
从派出所出来,吕红梅下定决心,打算认吕新了。但她还面临一系列问题,就是如何向屠宝刚及小昱解释。多年来,他们一直认为她是个孤儿,现在,突然说她有一个刚刚从牢里出来的杀人犯父亲,他们听了一定难以接受。她想,她得找个机会先好好同屠宝刚谈一谈。待屠宝刚接受下来,才能把吕新接到家里来。在小昱这里倒是容易解决,因为吕新和小昱似乎玩得特别好。吕红梅看到老小俩在一起,他们的动作和行为方式也有颇多相似之处,感叹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
对吕新这么快找到作案者,吕红梅相当吃惊。她没想到他还那么神通广大。
吕红梅在派出所呆了一天一夜,人很疲劳,也有点饥饿。但家里没吃的东西。她也不想再做饭了,她想慰劳一下自己。她把屠小昱叫过来,让他去街头买几只肉包子。她本来想买三只的,她一只,屠小昱一只,屠宝刚一只。又想了想,就让屠小昱买五只。屠小昱来到她面前时,神色有些古怪。脸色像平常那样苍白,没有血色。看到这张脸,吕红梅就会焦虑起来。
“妈妈,你昨晚去哪里了?”
“妈妈去外地了,有事。”
屠小昱瞥了吕红梅一眼,他低下头。他好像想说什么,又忍住不说了。
“你快去买包子呀。”吕红梅催促道,“你还有什么话吗?”
屠小昱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吕红梅有些疑惑,这孩子今天怎么啦。
屠小昱买回包子后,吕红梅递了一只给屠小昱。屠小昱贪婪地吃了起来。红梅问儿子,香不香啊?儿子心情这会儿好多了,快活地点点头。然后,她又拿出其中的两只,对儿子说:“你把这个送给教你提琴的老头儿,去谢谢他。”
屠小昱高兴地拿着包子来到地下室。吕新正在和马脸男人吵嘴。马脸男人对自己差点被掐死一事耿耿于怀。他一脸严肃地要吕新道歉。他说:“你道歉了,我原谅你,否则,你不会有好果子吃。”又说,“我现在不方便,等我方便了,你就完了。”
听着马脸男人喋喋不休的四川话。吕新心里就厌烦。他在牢里面呆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难道还会被这样的言词吓着。吕新根本不理睬那人。这时,他看到屠小昱拿着包东西进来。他不想让屠小昱听到马脸男人胡言乱语。他这张乌鸦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吕新拉着屠小昱来到一楼。在爬楼梯时,屠小昱交给吕新一包东西。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屠小昱说着咽了一下口水,“我妈让我给你的。”
吕新听了这话,心里暖了一下。他站住了。颤抖着打开纸,里面是两只热气腾腾的包子。不知怎么的,吕新心里涌出既甜蜜又委屈的暖流,这种情绪同一个淘气的孩子受到母亲意外的奖赏有点类似,他顿时老泪纵横。现在,他确信红梅已经认出他来了。
孩子奇怪地看着他。他赶紧把泪水擦掉。他笑起来,笑得分外灿烂。
“谢谢你妈妈。”
他把其中的一只塞到嘴里,把另一只包子递给屠小昱。屠小昱起初不接受,但吕新一定要屠小昱吃,屠小昱伸手接住了——他其实心里是很想吃的。后来,他们坐在旅店的石阶上,啃着包子,看着人来过往。
吕新发现屠小昱小脸色严肃,似乎有点不高兴。他问:“小昱,你怎么了?”
“没事。”
“你肯定有心事。”
屠小昱想了想,抬头看着吕新,他的眼神显得天真而忧郁。他说:“我同学说,我妈是小偷,被警察抓走了。我同学骂我是小偷的儿子。”
孩子显得非常难受。吕新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他安慰道:“你妈妈不是小偷,我向你保证。”
“我也不相信。可我的同学说,他们是亲眼看到我妈妈被警察抓走的。”
“你的同学眼睛都瞎了。他们看错了。”
见吕新如此断定,屠小昱似乎心情好了一点。他一口把包子咽了下去;然后老成地拍了拍手,说:“我回去做作业了。”
吕新点点头,说:“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她怎么可能做小偷,你说呢?我们不能冤枉好人,是不是?”
屠小昱笑了。
屠小昱踉跄地回家了。他瘦弱的身体看上去很笨拙,像一只刚出壳的雏鸡。这个形象让吕新心痛。吕新想起屠小昱曾说他连火车都没乘过,想,他没办法让屠小昱出国,坐一趟火车总还是办得到的。他在劳改农场呆了二十年,劳改农场发给他的一点可怜的补助,他都积攒了下来。他打算带屠小昱去上海玩一趟,去看看东方明珠。现在红梅认出了他,他可以尽点责任了。他带屠小昱出去,红梅应该不会太担心的。
十八
红梅虽然很累,却没了睡意。她坐在床头,一直在看屠宝刚。这让屠宝刚感到非常奇怪。
“你怎么啦?”
“没事。”红梅欲言又止。
屠宝刚不清楚红梅是怎么放出来的。不过,对他来说只要放出来就好。听红梅说,那个叫叶晓奕的女人找到了丢失的首饰,这样,红梅的冤屈就洗刷了。洗刷了就好,他们也不会怨恨那女人。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要别人不找他们麻烦就算是好的了。一切过去了,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苦,但不是没盼头。屠宝刚是满意这样的生活的。
吕红梅对屠宝刚说:“小家伙今天好像不太高兴。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吗?”屠宝刚挥了挥手,说,“没事,小孩子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睡一觉就没事了。”
吕红梅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沉默了一会儿,吕红梅又说:“宝刚,如果我有什么事瞒着你,你怎么想?”
这话让屠宝刚觉得有些刺耳。他不知道红梅是什么意思。
“你外面有男人了?”
红梅白了他一眼,说:“想哪里去了。”
“那些东西真的是你偷的?”
“神经病。你怎么这样!”吕红梅不高兴了,“睡吧,睡吧,不早了。”
吕红梅钻进了被窝,背对着屠宝刚。她又说:“其实我挺复杂的,你到时候不要吃惊。”
屠宝刚被她弄得很纳闷。不过,他一向不喜欢想那些烦心的事。他也钻进了被窝。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并且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红梅像往日一样去各家各户做钟点工。到了中午时分,她想起叶晓奕曾给过她一张戏票。来到这个城市后,她从来没看过一场戏。这会儿,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看戏的冲动。她见时候还早,决定去戏院看看。
她的童年可以说是在戏院度过的。那时候,吕新酗酒还不是很厉害,她经常跟着吕新,在剧院里钻来钻去。她觉得舞台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头顶射下的灯光追打在演员们的身上,使她们看起来超凡脱俗,一尘不染。她们随着音乐舞动,水袖犹如波浪,身段若柳枝,就好像音乐是风,她们是风中飘荡的一朵白云或一枚羽毛。
吕红梅进入戏院的时候,戏已经开场了。她路过售票台,看到了这出戏的广告,叶晓奕那张漂亮的脸非常突出地印在广告上,戏名叫《秋月》。吕红梅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她收了收心,专注地看了起来。她渐渐看出了名堂。叶晓奕扮演的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是一个发了疯的女人。母爱是多么本能啊,她只知道带着女儿走,不知道这样会伤害到女儿。她替她们揪心。那个美丽的疯女人因偷窃食物被人发现了,他们要抓疯女人。这时,女儿拿起一根棍子向那人砸去,把那人砸死了。疯女人于是惊醒过来,恢复了神志。有人报告给官府,官府来抓杀人犯了,女人把一切都承担下来……
吕红梅看得泪流满面。特别是最后一场,当女人奔赴刑场,天上下起了大雪,她抬头望天,看到风雪中死去的儿子的面容,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满足的微笑,好像她这不是去死,而是去天堂和儿子相会。
随着舞台的灯光变化,吕红梅脸上的泪光也在不断地变幻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泪水。这二十年来,她很少哭泣,好像泪水在她十五岁那年已经流光了。这二十年来,她被生活拖累着,很少去感受。现在,她却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她觉得这人世间真的就像一场戏,有着太多的变故,太多的偶然,太多的伤心,太多的愤恨,就像这出叫《秋月》的戏,人间就是一出大悲剧。
这天,吕红梅从剧院里出来,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十九
吕新认为吕红梅认出了他,但让吕新伤心的是吕红梅依旧没“认”他。吕红梅似乎在回避他。有时候,眼见着他们迎面相逢,红梅却突然转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仅有的几次狭路相逢,红梅神色慌张,眼眶泛红。吕新猜不出红梅的心思。他只是想,她还是没有原谅他。他理解红梅,他做了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害得她这辈子命运多舛。他真的是不可原谅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原谅自己。
不过吕新还是想带屠小昱去上海玩一次。屠小昱也同意了。他们约定了一个日子,各自去做必要的准备。
他们是一个星期后出发的。那天是星期三。火车票早已买好了。屠小昱背着书包出来,就被吕新接走,一老一小直奔火车站。虽然这天阳光灿烂,但天气非常寒冷。气象预报说,近日可能会降雪。屠小昱戴着和棉衣连在一起的帽子,围着围巾,看上去像个天外来客。
一会儿,他们就在火车上了。屠小昱第一次坐火车,显得相当兴奋。屠小昱几乎坐不住,到处看来看去。列车上各式人都有。有人在看报,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抠脚丫子,有人一上来就打扑克。屠小昱只在电影上看过列车内的场景,他有一种做梦似的感觉,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同列车有关的旋律。只要是他听过的音乐,他总是能回忆起来。他在一部俄罗斯电影里看到过一群人在开往西伯里亚的火车上唱俄罗斯民谣《山楂花》,列车外是白皑皑的雪地。屠小昱认为这场景迷人极了。这会儿火车已在田野上飞速奔驰,屠小昱趴在窗口,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里充满了喜悦。孩子的喜悦让吕新非常满足。
后来,屠小昱沉寂下来。他的脸变得十分苍白,因此嘴唇看上去显得更紫了。他似乎还有点心神不定,眼神里有一丝忧虑。吕新问,你身体不舒服吗?屠小昱犹豫了一下,说,没有。吕新说,你这身体,主要是缺乏锻炼。他让屠小昱靠在他身上,睡一觉休息一下。屠小昱点点头。
他们很顺利地到了上海,很顺利地登上了东方明珠。他们坐电梯上去时,屠小昱显得呼吸急促。吕新想,大概小家伙太激动的缘故。他抚摸了一下小家伙的头。屠小昱突然说,爸爸、妈妈会找我们吗?吕新说,你不用担心,即使他们知道了也没事,包在我身上。屠小昱说,要么我们回去吧?吕新说,小傻瓜,都上来了,总得看一看啊。
屠小昱心事重重地从电梯出来。吕新牵着屠小昱的手,跟着人群来到东方明珠观景台。从这里看上海,上海的高楼突然变小了,连那黄浦江看上去也小得像一条水沟。江上的船只像一只只鸭子,在游来游去……屠小昱这会儿又兴奋起来,脸上有了红晕,但他的呼吸还像刚才那样急促。吕新问他,好看吗?屠小昱点点头。吕新指了指远方说,那就是外滩。屠小昱点点头。
一会儿,屠小昱又心不在焉起来。他好像下了天大的决心,对吕新说,他要打个电话到家里,他身体不舒服。刚说完,屠小昱就瘫倒在地上。这可把吕新吓坏了。他拼命地叫,小昱,你怎么啦,小昱,你醒醒。围过来的人群中有一个医生,他按了按孩子的脉搏,说,可能是心脏病,要赶紧送医院。观景台的工作人员也挤了进来,她对吕新说,医务室就在楼下。吕新抱起孩子,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把孩子送进了医务室。
现在,吕新知道孩子是什么病。医生都告诉他了,孩子的心脏先天性心缺陷。医生说,这病得早点做手术,否则随时有生命危险。得知屠小昱有这样的毛病,吕新心痛得不得了。怪不得孩子平时老是气喘吁吁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怪不得他的嘴唇老是发紫,我还认为好看呢;怪不得这一天来,孩子的眼中充满忧虑……好好的,怎么会得这样一种病呢?老天啊,真是不公啊。
现在没有办法了,吕新是瞒不过去了。他必须给屠宝刚打个电话了。他都不知道如何对他们说……
二十
大约三个小时后,宝刚和红梅赶到了医院(吕新已把屠小昱转到附近的一家医院)。那时,屠小昱病情控制住了,他的意识已经清醒,呼吸基本恢复了正常,不过还使用着氧气。吕新在观察室外等候。
屠宝刚一见到吕新就抓住吕新的衣襟要揍他。吕新还算比较灵活,向后退。屠宝刚涨红着脸,一拐一拐地向吕新冲撞过去。他骂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骗孩子出来?你想干什么?”
这时,吕红梅也冲了过来,挡在两人之间,制止屠宝刚。她吼道:“屠宝刚,你给我住手。你凶什么?”
屠宝刚没想到红梅会对他发火。他说:“他差点把孩子害死,你知道吗?”
医生见有人吵架,一脸严肃地出来制止。屠宝刚于是安静了下来。
吕红梅征得医生同意,进了观察室。她来到孩子床边,摸了一把孩子的脸。
“还难受吗?”
“没事的,妈妈,我好多了。”
屠小昱又说:“你们不要怪他,是我自己想来的,他是好心。”
吕红梅点点头。吕红梅问了医生一些情况,确认孩子没大碍后,出了观察室。
屠宝刚和吕新在门口等着。屠宝刚依旧满脸怒容。吕新一脸羞愧,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吕红梅看了吕新一眼,向走道尽头走去。吕新跟过去。
一时,他们感到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吕红梅强忍着眼泪,没有吭声。吕新却再也控制不住,眼眶泛红,泪流满面。他没有想过,他和红梅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相认。他想,她刚才对屠宝刚发火就是“认”了他,虽然她至今没叫他一声“爹”,但他知道,她认可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红梅还是大度的。她是个好女人,好女儿,可老天待她不公。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能担负那么多呢?老天怎么会忍心用这么多的苦来折磨她呢?想起造成红梅受苦的罪人就是自己,吕新恨不得打自己耳光。
“小昱的病要早点治啊……医生说早点做手术成功率更高……”
他说得相当艰难。他知道这些是废话,红梅一定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你放心吧,我们会想办法的。”
“为什么不早点给小昱做?这样要误事的。”
红梅沉默了。难道她不知道要误事吗?难道她想这样拖着吗?这样拖着对她来说是天大的折磨啊。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成天提心吊胆的,就好像家里埋了个定时炸弹,时间在嘀嘀地走动,但引信一直没有拆除。
“是没有钱吗?”他小心地问。
红梅再也忍不住了,她失声痛哭起来。此刻,所有她受过的苦都被唤醒了。她感到不平,对他的问话也很抵触。她突然高叫道:“你别问了!你问来问去又有什么用?你能起什么作用?你能解决吗?你除了给我添乱还会干什么?什么也不会。害得我还不够吗?你怎么能自说自话把孩子带出来呢?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啊?”
红梅的话一句句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吕新。但不知怎么的,吕新竟然有一种畅快感。他觉得红梅这样对待他是应该的。她有权恨他。让她发泄吧。
“我难道不想治吗?我举目无亲,连个户口也没有。我怎么办啊?我去偷,去抢?”
此刻,红梅的脸看上去非常狰狞。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吕新觉得这样急促的呼吸同她身体里面的痛苦有关,就好像她在尽量通过呼吸排解痛苦,否则她会窒息而死。她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只留下纵横交错的泪痕,就好像这张脸此刻已经碎裂。
一会儿,她的脸又柔和下来,泪水重新回到她的眼眶。她开始自责起来,“本来我们今年可以给孩子治病了的。可是,我是多么蠢,我怎么会想到去做传销呢?我本来想赚一笔钱的,但没想到他们是骗子,他们把我仅有的一点钱骗走了。我从他们那里进了一堆垃圾后。再也找不到传销公司……我是多么蠢……”
见红梅这样,吕新想抱住红梅,想安慰她。但他怕红梅不接受。他把手伸向空中。手在空中犹豫地颤抖着,然后小心地向红梅的身体靠近。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在红梅的肩上轻轻按了按,然后又迅速地缩了回来。动作像触电一样。
红梅感受到了他的关心。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样子沮丧而悲哀,眼中流露着孩子式的可怜兮兮的神情。红梅被这样的眼神软化了。她闭上眼,摇了摇头。她想,怪他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也够可怜的。她知道他带小昱出来是想让小昱高兴。刚才说的话过分了。作为女儿,她知道他的脾性,他本质上也算个善人。他也够可怜的了。她擦去泪水,没有再说下去。他们就这样沉默相对。
一会儿,红梅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点。她轻声问道:“你这些年都还好吧?”
二十年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了。吕新的眼睛又红了。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看着红梅,好像红梅是他的依靠,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回来的路上,没有谁说话。火车轰隆隆地穿越南方的田野,窗外一片绿色。屠小昱身体还很弱。靠在红梅身上。眼珠子黑溜溜地看着吕新,眼神里有一丝惊恐,好像他在为明天担忧。红梅没有表情。屠宝刚知道眼前这位老人是谁了。他不时观察吕新,他的脸色已经很温和了,温和中还有一种歉意。
吕新的心中充满了悲哀。现实就是这么残忍,残忍得让人无法面对。他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他的存在对红梅来说毫无作用,他帮不了她任何忙。他伤害了她,但他无法弥补她。他是多么无能。
吕新在牢里的时候也琢磨一些人生问题。里面空间狭小、安静,同那个喧腾的人世拉开了距离,再加上他有的是时间,所以,他在不断地回顾自己的生活。那时候他最放不下的就是红梅,他认为人生的所有问题都源于心中的牵挂。现在他不这么看了。他的牵挂对红梅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存在只能给红梅添乱,徒增红梅的困扰。他应该在红梅的身边消失。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是呆在劳改农场更好一些。也许一辈子不出来,红梅会更安宁一点。他也会更安宁一些。这样,也不用面对残酷的现实了。
他想,他得回永城去了。
二十一
回到省城,吕新去立交桥广场找黄德高。
天气还是非常寒冷。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这个地区有好几年没下雪了。广场上,北风呼啸,人群还像往日那样拥挤,只是这些外地人聚在这里不是想找个工作做,而是在等回乡的车票。吕新这才意识到快过年了。
这天,黄德高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戴着一副墨镜,看上去像一个黑社会老大。黄德高递一支烟给吕新,然后问他有什么事?
吕新说:“没事。我想回去了。”
“不干了?”
吕新点点头。他茫然地看了看广场。说:“不干了。快过年了,我想回去了。”
“就为这事?”
吕新点点头。吕新不再说话,但他没有走的意思。
有一只狗在广场上跑来跑去。它像是迷路了。它跑到一头,叫几声,又跑到另一头,叫几声。吕新想起牢里的日子。牢里面养着好几条警犬,但牢里的警犬从来不叫。吕新说:“你说奇怪不奇怪,这几天我挺怀念牢里面的日子的。”
“老头,你脑壳坏掉了不是?”黄德高显得相当吃惊,他骂道,“谁他娘的怀念那种日子,不是变态吗?”
吕新笑了笑,低头沉默。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条,在地上专注地划着什么。一会儿,他轻声地说:“上回你让我做的那个单子有人接了吗?”
虽然吕新说得很轻,好像不经意,但黄德高听清楚了。他知道这才是吕新找他的目的。他笑了,他说:“怎么,缺钱花?”
“那人被做了?”
“做了。”黄德高很遗憾地回答。
吕新“噢”的一声,有些失望,又好像突然轻松了一些。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说:“那就算了。我这算是同你告别了。”
“你别急。”黄德高拉住吕新,“我手头上还有呢……”
吕新的心紧缩了一下。
黄德高让他去干掉一个四川人。他向吕新交代时,态度突然变得十分庄严,好像他这件事事关重大,关系到全国人民的命运。他说,现在是返乡时间,人员流动大,公安很难查到。这里的人以为此人回家过年了,家乡的人以为他在这里过年,是个好机会。如果干的话,可以得到六万元“人头费”。
这六万元钱让吕新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多么需要一笔钱啊。如果他得到这笔钱,那么意味着屠小昱就可以去上海做手术了。
可他还是有些踌躇的。他倒是不怕再犯罪。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死了也就死了,看着红梅在受难,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问题在于,他要杀的人也是一条命啊,他无论如何还是感到有些下不了手。
黄德高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解释道:“这人实足一人渣,你这是替天行道。”
接下来,黄德高从各个角度论证此人如何人渣。他说这个四川人开始挺好的,但近几个月来,这人纠集了一帮老乡,专门敲诈建筑工地老板,他们垄断劳动力市场,借为工地提供民工做幌子,让这些承包商支付高额工资,否则工地的安全就有问题,随时可能丢失机械设备。承包商发给民工的工资统统进入他们的腰包。近来,此人强迫承包商参与赌局,他在赌局中做了手脚,因此赢了不少钱。总之,这人把码头都搞乱了。此人心狠手辣,气量极小,如果你动他一块指甲,他就要你一只手指。
黄德高从皮夹克里取出一个文件袋,递给吕新。他说:“你看看,里面有他的照片。就是这个家伙。”
吕新看了看文件袋,觉得黄德高这家伙还真是个文化人,什么事到他手里,都像大机关似的,很正式。他打开文件袋,取出照片看,吓了一跳。竟然是那个马脸男人。上面写着这个人的名字,叫胡文斌。吕新第一次知道这人的名字。黄德高眼尖,问:“你认识他吗?”
吕新摇了摇头。他觉得黄德高说的应该是真话。这个人实在是令人厌恶的。他想起来了,有一回,在广场,一帮安徽人说起过,他们干了几个月的活儿,一分钱都没拿到。问老板要,老板说已给了他们的头。但他们的头(应该就是这个马脸男人)说没拿到老板一分钱。他们也没办法,只好两手空空回家过年。吕新忽然有些好奇,他问:“谁想杀这个人呢?”
“这家伙得罪的人太多了。好多人都想他死。老板们已受不了他,安徽人的地盘越来越小,也想废了他,就是他们四川人也想开了他。这人已是丧家之犬……”
吕新把文件袋收起来,塞到自己的衣服里面,说:“我回去想想。”
黄德高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知道,既然吕新接受了文件袋,也就意味着他接了这单生意。他拍了拍吕新的肩。
“你杀过人的,再杀一次还不是小菜一碟?我看出来了,你是这个料。”他说着,把一只信封塞给吕新。“你放心,没事的,钱一分也不会少。这是定金。”
吕新接过钱,点点头,然后消失在广场的人流中。
二十二
这天晚上,吕新回到地下室,那个马脸男人还在睡觉,呼噜打得山响。吕新见到他有一种异样感。他仔细看了看那张马脸,那张脸此刻非常紧张,好像在某种恐惧中。也许那人意识到有人瞪着他看,突然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是吕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倒在床上。
“快过年了,你不回去?”吕新问。
那人没回腔。好一会儿,才传来他的声音:“你在同我说?”
“是呀。”
“你狗日的怎么不回去?”
吕新听了有些刺耳。他想,这家伙真是没人情味。
见吕新不回答,那人又说话了:“你赶紧回家去吧,离老子远一点,否则,等老子躲过这阵子,会杀了你。”
“我家里没人了,回去不回去一个样。”吕新说,“你呢?你家里没老婆孩子?”
“你管得着?”那人没好气地说。
要是以往,吕新肯定也发火了,但现在他的心平静得出奇。那人只是他手中的猎物,他没必要同他计较。吕新说:“有老婆有孩子真好。我什么也没有了。”
那人白了他一眼,没回话。
“我这辈子,想起来也真是荒唐,不怕你笑话,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浑球,有一次我喝醉了酒,把老婆杀了。我把家毁了。”
那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在牢里呆了二十年。我原以为这辈子不会活着出来了。但出来后,也没劲啊。”
“老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快过年了吧。我感到孤单。你呢?你孤单吗?”
“老子不孤单。”
“你真是幸运。”吕新淡然地说,“说出来你不相信,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乐师,音乐你知道吗?这东西不能碰的。这东西会缠着你,耳边总是有一些声音缠来绕去,你老是想去捕捉这样的声音,但你会发现,你根本抓不住。那是空的,就像人喝醉了酒时的幻觉,都是空的。不过,我说这些你也许不会懂。”
“谁说老子不懂。老子懂。”
“那你是我的知音。”吕新一本正经地说,“怎么样,陪我去喝一杯?我有好久没喝酒了。自从我酒醉杀了老婆后,就没喝过酒。我真想大醉一场。”
那人竟然答应了。他说:“好吧,老子陪你喝一杯。老头,你这么说,我有点喜欢你了。”
又说:“不过,你差点把我掐死,这仇一定要报的。我不会放过你。”
吕新起床穿衣。两个人摸索着出了地下室。已经是午夜了。天空像白天一样阴沉沉的,天上飘下一些闪亮的东西。下雪了。终于下雪了。他们俩在街头寻小酒店。附近的小酒店都关门了。两个人盲目地走着。慢慢地,地上开始积起一层白雪。脚踏在路面都有了沙沙声。他们穿过这片老街,终于发现了一家日夜超市。他们进去买了两瓶老白干。天很冷,他们打开白酒暖身。一口酒下肚,他们的身体暖和起来。这里已经是城乡结合部。北面是田野。雪越下越大,黑暗中的田野已有白皑皑的模样。那人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说:“这里像我的老家。”
“你老家也下雪吗?”
“是的。”
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喝了一口酒,说:“我已有五年没回过家了。我都不知道他们成啥模样了。”
“你想念他们吗?”
吕新又喝了一大口酒。老白干非常冲,他差点呛着了。酒气刺激着他的血液,他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往脑袋上涌。他又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垂死的声音。狗日的声音。声音让他变得有点儿混乱。这种感觉是久违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念有个屁用。”
这会儿,吕新站在那人的后面。那人长长的脑袋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颤抖起来。他只要拿起酒瓶砸向那人的脑袋,那人就会没命。或者,他只要拿出口袋里的绳子,勒住那人的脖子,那人就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吕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头脑上那些缠绕不清的音乐还在。此刻,他觉得那个脑袋就是他要抓住的东西,充满了诱惑。那人浑然不觉。
当吕新举起酒瓶时,那人慢悠悠地说:“老实告诉你,我儿子死了,一次地震,一根梁落在儿子的头上,当场死了,脑浆流了一地。我当场昏了过去。”
吕新被这句话击中了。他闭上眼,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做人狗日的没有任何意义。你说呢?你说做人能抓住些什么?”
说完,那人站了起来,说:“老子今晚说得太多了。我们回去吧。”
吕新还愣在那里。见那人走在前面,就急忙地追了上去。
回到地下室,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也许由于酒精的刺激,那人上床不久就睡了过去。地下室一下子充满了那人的鼾声。他的鼾声非常奇怪,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的,好像地下室是一个碉堡,他们正处在战争中。
吕新没睡着,他的内心在挣扎。他放过了一次机会。要是在城乡结合部解决,是最完美的,尸体可以就地埋葬,谁也不会发现。他想,他真的不应该打听他的情况,现在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他已站在那人的床边。那人熟睡中的脸像婴儿一样软弱。那人的脖子也比别人长,他掐过那人的脖子,肉肉的,像某种软体动物。这说明,那人没有什么力气。他只要掐住那人,心不软,那人的命就完了。
但吕新实在下不了手。他走出地下室,大口大口地呼吸。雪还在下个不停,午夜的空气非常新鲜。他混乱的充满了酒精的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些。
第二天,吕新在这个城市消失了。
二十三
吕红梅有几日没见到吕新了。上海回来后,她一直在找他,想和他好好聊聊,但他好像躲着她。
这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吕红梅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感,好像又有什么事降临到她的头上。她想起来了,昨晚她做过一个梦。她梦见吕新整夜站在她的楼下,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家的窗。天在下雪。雪把他染成了白色。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夜。
吕红梅推开窗,发现果然正在下雪。同梦里一样。雪花从天空拥拥挤挤地落下来,平添了几分热闹。放眼望去,街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吕红梅这才意识到,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但吕新去哪里了呢?
红梅打算去立交桥广场找吕新。一路上,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笑。令人奇怪的是,这雪给她的感觉不是寒冷,而是温暖。
因为下雪,立交桥广场没有几个人,同往日的热闹比,显得分外落寞。她站在广场上,想,如果他在的话,应该看得到她的。她想,他可能走了。他走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呢?
她回家后叫屠宝刚去地下室问问那个四川人,吕新究竟去哪里了。本来她想自己去问的,但她有些怕那个四川人。那个四川人看她的眼神好像是想把她吃了去。屠宝刚去问了。但那人说:“老子不知道。”
“他是不是回永城了?”
“他狗日的去哪里,老子管不着。”
屠宝刚不想同这个满嘴粗话的四川人多言。他觉得这个四川人似乎心情不好。这样的人还是不去惹他的好。屠宝刚回家,对红梅说:“你不要着急,他可能回永城了。”
“那他应该来告个别啊?”
“下雪了,他可能只是回家去处理一些事,马上会回来的。快过年了,他一个人多孤单啊,他会回来看小昱的。”
吕红梅觉得屠宝刚说的有道理。
自从吕新从这个城市消失后,吕红梅觉得自己的身后变得空荡荡的了。她已习惯了他的无处不在的注视,现在,这种注视消失了,她竟然有一种空旷的孤独感。
转眼就到了除夕。吕新再也没有在他们身边出现。一整天,街头都是爆竹声。前几年,这个城市禁放烟花,今年总算得以开放,所以,人们对爆竹分外热情,好像要把前几年没放的一下子补回来。屠小昱站在理发店门口,看人们兴高采烈地在雪地上玩耍。雪已经停了,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雪球像爆竹一样满天飞。
晚上,烟花在空中寂寞开放,像无人欣赏的孔雀开了屏。吕红梅心里很不踏实。她一直想着吕新。他去哪里了呢?应该回老家了吧?他不能在外面过年啊。吕红梅想起这几个月来的事,觉得自己真的做得过分了。他在她身边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把他叫过来吃一顿饭。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了呢?除夕之夜,吕红梅心里充满了内疚感。
二十四
正月初二那天,吕红梅坐火车回了一趟永城。永城,大雪初霁,天空明亮。街道边堆满了积雪,房屋上盖着厚厚一层雪被。
她几乎有二十年没回老家了。她曾发誓一辈子不再回来,但她还是回来了。这世上的事,真是奇怪啊,谁能说得清楚呢。她曾是那么恨他,努力想忘记他。她几乎花了十多年才把这个人的阴影从心里抹去,可是,当他出现的时候,她无法当他不存在。
永城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满眼看到的都是陌生的建筑和街道,连河流似乎也变了样,已难觅记忆里永城的模样了。但她毕竟在这城市出生,住了十五年,这个城市的气味她是熟悉的。这气味在她靠近永城,靠近西门街时已嗅到了。她从这个城市的气味里分辨出了那些咸腥味和酒味。这曾是她讨厌的气味,但这会儿,她却感到亲切。记忆随着这些气味渐次打开。她已有很久没回忆十五岁以前的事了。一直以来,她把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取消了,就好像她是突然长大,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必须面对残酷现实的成年人。没有梦想。没有明天。所有的目标只是把今天过完。
一个鞭炮突然在积雪的屋顶上炸响,显得分外响亮。好像是受这声鞭炮的启发,很多人出来开始放鞭炮,于是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在四周炸响了。她觉得这种现象犹若狗吠,一声狗吠总是能引来一片狗吠。一阵风吹来,传来浓重的火药气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喜欢火药味。火药有一种特殊的芬芳。是一种温暖的气味。
在她十岁之前,吕新酗酒还不算太凶。他们家一切还是正常的。过年的时候,她喜欢放鞭炮。但二十多年前,生活比现在还要艰苦,大家都没几个钱。他们家的钱由母亲管着,母亲是舍不得花钱买鞭炮玩的。那时候父亲很孩子气,他会偷偷塞点小钱给她。她拿到钱后,就兴高采烈地奔向西门街的糖果店,那里可以买得到鞭炮。她承认,十岁之前,她是幸福的。但后来,情况就变了。父亲迷上了酒精。父亲满大街找酒喝,有时候还去西门酒厂偷窃,甚至去卫生院偷医用酒精喝。
她是坐三轮车到西门街的。快到西门街时,她听到了音乐声。是《马祖卡舞曲》。听到这音乐,她差点掉下眼泪。她第一次从这热烈而欢闹的曲子中听到了一种寂寞的气息,一种盛宴即将结束、欢歌不再、曲终人散的气息。那是他演奏出来的吗?或者他收了新的学生?终于到了那幢灰色的旧楼。刚才的音乐已经停止了。她的家就在一楼。她停下来看了看,家里的窗子关着。她想,音乐不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于隔壁。她想他一个人孤单地过这个年,一定没出过门。也许他正躺在床上睡大觉。她感到心酸。
她敲门。然后等着里面的动静。没任何回应。她继续敲。还是没有回音。
“有人吗?”
一阵鞭炮声把她的声音淹没了。她发现边上站着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把烟火,好奇地看着她。小孩子头圆圆的,虎头虎脑的样子。
“里面有人吗?”
小孩子摇摇头,说:“里面没有人。这已是我们家的房子。”
“噢,怎么会是你们家的呢?你骗我吧。”
“我没骗你。住在屋子里的老头走了。他把房子卖给我们家了。”
吕红梅愣住了。但她想,小孩子的话不好全信。她将信将疑。她问:“你住这里?刚才是你在拉琴?”
“对,我住隔壁。”小男孩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这老头儿是牢里放出来的。”
吕红梅听了,感到相当刺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这么势利。这时,隔壁的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她认识他。当年,他们在同一学校里读书,这个男人还追求过她,给她写了十几封情书。不过,他现在发福了,看上去像一个小官僚。
“是你。”
“是的。”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都好吧?多年不见了。”
“还好吧,你呢?”
“还行。”那人神情相当愉快,又说,“我正要去找你呢。”
那人把吕红梅叫到屋里。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吕红梅。吕红梅拿过来阅读。是一份房屋出售合同,上面有吕新的签名。
“他把房屋卖给我了,合同价十万元钱。他让我把钱寄给你。他说你在省城,把地址也给我了,你来了正好,我不用寄了,呆会儿,我去银行把钱取出来。”
吕红梅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问:“他留给我?”
“是的。他没同你说起过?”
“他人呢?”
“我不清楚。他告诉过我,他已找好地方,住过去了。住在哪里,他没告诉我。”
吕红梅跟着那人去了一趟银行。当吕红梅手捧着这叠钱时,已是泪流满面。
那人问:“你怎么啦?”
“没事。”
她赶紧把泪擦掉。
“你父亲琴拉得好,听他拉琴,心里酸酸的。”
她点点头。她答非所问,说:“我会找到他的。”
二十五
一个星期以后,永城的晚报上刊登了一则新闻。新闻的篇幅挺大的,放在“拍案惊奇”栏目里。题目是“利令智昏竟然抢劫银行,出狱老人重又吃上牢饭”。内容如下:
〈本报讯〉近日,本市出现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出狱老人,竟然拿着玩具手枪,试图抢劫西门农业银行。歹徒名叫吕新,他对自己所犯之事供认不讳。目前已被有关方面收押。
农业银行门面小,只有一个窗口,平时顾客比较少。午后时分,进来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头,拿出随身携带的手枪,对准窗口服务员,要她把钱拿出来。服务员迫于无奈,只好听从。可是歹徒胆大妄为,和警察玩起猫鼠游戏,他把枪口对准服务员,要叫她报警。服务员以为歹徒是在开玩笑,或试探她,怕他一枪毙了她,所以没有动弹。谁知,歹徒是玩真的,一定要她拨打。服务员于是战战兢兢地拨通了银行报警专线。
一会儿,警车响着警铃来到银行。据在场人士称,这时候,歹徒脸上露出的笑容非常奇怪,让人捉摸不透。歹徒拿起装钱的包,大摇大摆向大门走去。结果被警察当场抓住。来自警方的消息称,歹徒的枪不是真的,只是一把玩具手枪而已。
歹徒的行为匪夷所思,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警方称歹徒思维正常,排除了患精神病的可能。
据警方介绍,歹徒曾在二十年前犯过一桩杀人血案。他在某劳改农场服刑二十年。几个月之前才得以释放。据劳改农场的教官述说,歹徒曾在缓刑释放的第三个月来监狱要求继续劳改,被农场当场拒绝。过了几天,发生了如前所述的这一幕。
歹徒的种种令人不解、不合常理的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动机究竟如何?目前还是一个谜。警方正在加紧审理此案,相信不久可真相大白……
原载《收获》2008年第3期
本刊责编关圣力
作者简介艾伟,男,1966年出生。主要作品有:长篇《爱人有罪》《爱人同志》《越野赛跑》,小说集《乡村电影》《水中花》《小姐们》《水上的声音》等。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现居宁波。本刊曾选发其《游戏房》等中篇小说。
创作谈:破碎人生中的暖意艾伟
他在地下室住了下来。地下室的窗口刚好在路面之上,透过窗口,能够看到街上行人穿着的各式各样的鞋子,当然还能看到路对面的那幢破旧的小楼。楼下是一家理发店,楼上住着人。这是他女儿一家现在的生活场所。二十年前,他酒醉后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他把家毁了,同时,他也把女儿抛离了正常生活的轨道。现在,他出来了,并且找到了久已失联的女儿,但他发现他无法走近女儿,他能做的只有这样远远地注视着女儿一家的生活,并试着接近女儿的丈夫和孩子。
地下室和破旧的小楼。这是我写作这部小说真正的起点。小说最初呈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仅隔了一条马路,但父女之间却难以走进对方的生活。我感兴趣的是老乐师的目光。这是一种温暖而辛酸的注视。对一个心怀内疚的父亲,面对女儿不幸的生活,是那么地无助和自责。而对一个曾经对父亲充满了怨恨的女人,要敞开地接纳他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于是这对父女,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逃离和情不自禁地相互靠近。
还有音乐。对两个在生活中挣扎的人,音乐对他们来说是真正的奢侈。可是,音乐像是他们的来处,是他们之间命定的联系。在这篇小说里,音乐一直若有若无地在进行着,它照亮着这破旧的街区,也照亮着破碎的人世,它是这对卑微父女内心的光,是他们改变生活弥平伤痕的希望,就像他们无法取消的彼此的关心,是这破碎人生中的暖意。
作者:艾 伟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