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在四十二岁那年突然被老婆朱梅休了。
这让师大的人有些不理解。虽然,老孟是有些窝囊的男人,人木讷,课上得糟糕,曾经被学生从讲台嘘下来过。但这在师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羞辱。师大的男人本来就分两种,一种是铁齿铜牙式的,总是一杯茶,一本书,往讲台上一站,就开始舌吐莲花,两节课下来,教室里的女生差不多有一半被倾倒了。还有一种,便是老孟这样的,是闷嘴大葫芦,上课就结巴,一个概念,他叽里咕噜地讲了半天,学生倒比他没讲时更糊涂了。这样的老师,学生们通常是嗤之以鼻的。当然,如果遇上性格铁腕些的老师,学生们也就背地里发发牢骚,当了面,也是毕恭毕敬的。别看学生们年轻,其实也圆滑着呢,晓得柿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再或者,这个男老师长得帅,也行,女生们会生出怜香惜玉的情怀。这非常重要,因为班上的舆论力量,主要在女生这儿。实际上是女生在操持老师名誉的生杀大权。可不幸的是,这些优秀的品质,老孟一样也不沾边。这就莫怪学生们无情无义了。
但这并不说明朱梅就有资格抛弃老孟。老孟是窝囊的,可朱梅这个女人,也不怎么样。如今说一个女人不怎么样,当然是指她没有姿色,至于有没有女德的问题,那是古人在意的事情。朱梅单眼皮小眼睛,几乎淡到没有的眉毛,还长了一张鸟一样的脸。这样长相的一个女人,即使穿了最华丽的衣裙,从最繁华的街道走过,估计也引不来浮蜂浪蝶。所以,一个有些窝囊的男人,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按说,这样的婚姻是最稳妥的。
可世上的事谁说得定呢?最稳妥的婚姻偏偏不稳妥了,最不可能出事的女人偏偏就出了事——四十岁的朱梅老师做出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竟然抛下一切跟一个男人跑了,而且这个男人还不是一般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她的学生,一个非洲留学生,年轻,高大,体格如种马一样强壮。
这就颇耐人寻味了。朱梅老师为什么能如此不管不顾地跟一个黑人去陌生的非洲?她也不是那种一贯好风流的女人,之前也从来没有过孟浪的名声,为什么突然会有如此骁猛的行为呢?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老孟在那方面一定不行的。四十岁的女人,正是虎狼之年,朱梅肯定被逼急了,忍无可忍之下,才做出了这种事。黑人在这方面据说都是很厉害的,朱梅老师一旦尝到了甜头,哪有回头的道理?师大的老师恍然大悟,难怪他们结婚这么多年还没有孩子?难怪朱梅的鸟脸长年总是憔悴且郁郁寡欢?原来问题出在老孟这儿。师大的人现在看老孟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好在老孟看不见。老孟是个深度近视,向来不看别人的眼色。老孟走路时只看脚下的路,或者路边的树,或者路边的花。总之不看人。别人看见他了,想招呼一声。如果果真只招呼一声,那十有八九老孟听不见,总需三两声孟老师孟老师之后,老孟才会有反应,且每次都是吓了一跳的样子。时间一长,别人也懒得理他了,路上看见他,权当没看见。同事们这样,学生们也这样。大家的关系,都是不会说话的树的关系。但这是以前,朱梅还没走。朱梅没走的时候,老孟是棵树,悄无声息地湮没于千万棵树之中。或者说,是一个隐身人,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但朱梅一走,情况就起了变化,老孟做不成树了,不仅做不成树,而且还成了戏台上的名角儿,所有的眼睛都盯上了他。男人们看见他,要说几句话。当然不是说朱梅,也不是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说些学校的事儿,或者议论一番时事。这些事情老孟其实不感兴趣,只能嗯嗯啊啊在一边敷衍。但这没关系,男老师们哪里真想和老孟聊天呢?不过是借个机会让老孟在面前站一站,好有意无意地瞥几眼老孟的裆部。朱梅跑了,老孟的裆部一时成了师大的男人们要研究的对象。女人们看见老孟,也要说几句,当然方式是更含蓄的,她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看老孟的裆部,一是因为不好意思,再者呢,她们对老孟的裆部也不关心。说实话,她们更关心的是朱梅,以及那个非洲年轻男人的裆部。真是咬人的狗不叫,朱梅看起来是那样一本正经的女人,怎么教一个非洲学生的汉语能教到床上去呢?这中间要如何起承转合?朱梅离开师大的前两个月,容光焕发,简直有枯木逢春的意思。这也让师大的女老师们十分吃惊,难道女人的气色果真和性生活成正比么?不然,为什么朱梅从前那么萎靡而之后却面若桃花?可这样的论题自然不方便和老孟探讨。她们再好奇,也只能王顾左右,说说教室门口初开的桂花,说说食堂糟糕的饭菜。有时她们也试图教会老孟做一两道简单的菜,好对付眼前单身的生活。比如蒸蛋羹,比如莲藕炖排骨。女人们在教老孟这些的时候,倒生出几分真心真意的关怀。
不过,眼下最关心老孟的要算老孟的邻居马芬老师。马芬老师关心老孟的动机和别的女老师有些不一样,别的女人接近老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和老孟闲话家常的机会,让老孟说出一些他和朱梅的生活细节。但马芬不是,或者说,马芬不全是,马芬当然也想知道一些朱梅的事情——这是女人的天性,一个女人红杏出墙了,另外的女人们会变得十分激动。马芬也是激动的,可马芬激动不仅仅为自己,还为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她的表妹陈朵朵。陈朵朵是个离婚女人,好多年一直带着孩子单过。她的母亲,也就是马芬的姨妈,总是要马芬替朵朵在师大物色一个再婚的对象。姨妈说,千朵桃花共树生。你做姐姐的,小日子过得花一样美,忍心看你妹妹在那儿苦着?马芬的母亲也埋怨马芬说,师大那么多男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做朵朵的老公?这是老太太在胡搅蛮缠了。师大两只脚的男人是不少,可多数两只脚的男人后面,还有两只脚的女人,就算没有后面的两只脚,也还有局限性,太老的不行,太少的不行,这样掐头去尾下来,还能剩下几个?马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哪一个和朵朵能般配。两年前马芬倒是给陈朵朵介绍过一个,是财会处的贾处长,老婆得癌症死了,要续弦。马芬赶紧让自己的老公孙东坡去说了,两人见了几面,双方都有些意思。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不为别的,就为陈朵朵有个儿子。贾处长在师大好歹算是个能人,有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有一辆东风雪铁龙车,还有一个大学刚毕业留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就是没有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如果娶了陈朵朵,那有些问题就很微妙。陈朵朵的儿子才读初中,两人结婚后,她的儿子当然也是他的儿子,那么,他要供他读高中,读大学,说不定,还要为他买房娶老婆,这事有些冤枉了,贾处长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放弃了。尽管也留恋陈朵朵的几分姿色,可毕竟是四十好几的人,又在官场混了多年,考虑起问题来,当然会持一种更现实的态度。
但老孟应该会不一样。马芬想。老孟是个有些迂的书生,不懂人情世故,这正好。马芬决定找个机会和老孟说说这个事。但马芬的老公孙东坡却不同意,孙东坡说,你没听见别人的议论么?马芬说,什么议论?孙东坡促狭地笑笑,不作声了。马芬啐他,说,都是乱嚼舌根子的话?你也信。孙东坡说,这可不好说。朵朵不过三十六岁,还是女人的好年华,你可别害了她。马芬说,这是什么话?行不行的,回头陈朵朵自然知道。我不过给他们牵个线。但孙东坡还是觉得不妥,孙东坡说,人家朱梅才走几天哪?躺过的被窝还没凉呢,你就去张罗这个事,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马芬想想也是,心急喝不得热豆腐,倘若人家老孟还在沮丧的情绪中,一口回绝了自己,反而坏了朵朵的事,不如等等再说。马芬一边等,一边注意和老孟联络感情——从前两家虽然门对门住着,却几乎没有来往的。可现在不同,朱梅走了,马芬作为邻居,关心关心独居的老孟,合情合理。再说,老孟不是别的男人,一个已婚女人关心别的男人,旁人或许会往深了想,但关心老孟,那关心就只是关心,不会有别的意思。但关心老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末了,马芬说,老孟,我家今天有人送了一些大闸蟹来,过来和孙东坡一起喝杯啤酒吧。老孟不置可否,只说,谢谢,谢谢。等马芬的一桌酒菜都齐了,去敲老孟的门,老孟的一碗方便面却吃得差不多了。这让马芬有些生气。下一次她家包了荠菜虾仁饺子,她又去请老孟,老孟还是说,谢谢,谢谢。却总是千呼万唤不过来。马芬没办法,只能盛一碗给他端过去。心里却是有几分窝火的。她本来打算老孟过来三两次之后,把陈朵朵也叫过来的。这样,自然而然的,两个单身的男女就认识了,至于结果如何,那是陈朵朵的事,她管不着的,反正她尽了力,在姨妈那儿就算交了差。可谁晓得,老孟是这么个塌台的人。
依马芬的脾气,她几乎要撒手不管的。这么木头木脑的男人,这么不识抬举的男人,活该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难怪朱梅要抛下他,和一个黑乎乎的男人跑到非洲去。可马芬现在却撒不了手,因为姨妈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来催——这也怪马芬嘴快,上次她回她母亲那儿,忍不住把老孟的情况说了说,结果,两个老太太简直闹成了树上的两只老喜鹊。能不闹么?老孟的条件,说起来,真是没得挑。在大学当老师,副教授,房子也有,年龄也合适,最重要的,离婚后竟然没有孩子的拖累。这样的再婚对象,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长相差点有什么关系,没缺胳膊没缺腿,什么也不会耽误。再说,男人长得俊,容易生是非,陈朵朵的前夫不就是因为皮相好么,才有事没事在外面招摇。至于性格糯些绵些,也不打紧,离婚多年后的朵朵,已成了惊弓之鸟,太凌厉的男人,恐怕还吃不消。所以,老孟的条件反是恰到好处,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都没有。姨妈现在唯恐夜长梦多,被别人抢了先。
马芬忍不住想笑。谁抢先哪?这么个男人。可让马芬吓一跳的是,真有人就抢了先。是经济系的江雪雪老师。这消息是马芬在菜市场听楼下的杨老师说的。江雪雪有个妹妹,叫江小白,也不知是结过婚的还是没结过婚的,反正之前一直在南边如浮萍一般漂着,没人知道。去年回来了,一直住在江雪雪家。杨老师说,江雪雪家的房子也不大,总有个女人在自己眼前在老公眼前晃悠,多别扭,虽说是妹妹,到底还是不方便。听说上星期六江雪雪请老孟去她家打牌了。本来,江雪雪家打牌,还不都是经济系的那帮老师,什么时候请过老孟呀?明摆着,这次是为了她那宝贝妹妹牵线。
江雪雪的妹妹江小白,马芬见过。是个十分打眼的女人,染了酒红的头发,涂了酒红的眼影,指上也总有宝蓝色或者玫瑰色的细碎的小花瓣。总之是个妩媚的女人。只是这妩媚和师大的风格有些不搭调,师大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妩媚的,但那妩媚是眉里眼间的妩媚,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妩媚,如韦庄的词,初读之下,是清水出芙蓉,再细细寻味,却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风情。但江雪雪的妹妹,却完全是温庭筠的风格,浓妆艳抹的,软肉温香的,华丽是面上的华丽,风情亦是面上的风情。老孟虽然迂,却总还是文化人。不至于看上这样的女人。马芬冷笑。
可孙东坡不以为然。孙东坡说,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根本是两回事。你看江雪雪的妹妹不怎么样,说不定在老孟的眼里,人家是如花似玉。审美是要陌生化的,正因为气质不一样,两人隔得远,所以才更有吸引力。
这话由不得马芬不信。广州路上有家兰桂坊,招牌上是美容店,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青楼,里面的小姐个个看起来都是江小白这个样子的。从前马芬以为去那儿的男人,都是些肠肥脑满的生意人。结果呢,中文系的老杜就在那儿出了事。之前谁能料到呢?那样风流倜傥阳春白雪的一个学者,成日里躲在书斋里研究王维和陶渊明的精神境界,没想到,研究来研究去,却把自己的精神研究堕落了——竟然跑到兰桂坊的包厢里去和一个妓女胡搞,被自己的夫人捉个现行。这让师大的女人愤怒,也不解,姑且不论道德的事,单就审美的角度而言,兰桂坊的女人哪里又上得了台面呢?可见男人在女人这个问题上,倒真是能上能下,雅俗共赏的。
如果这样说,马芬对江小白看来还不能掉以轻心。这不难,马芬说,不就是约老孟打牌么?她江雪雪能约,我们也能约。回头你就去老孟那儿打个招呼,就约在这个周末,把朵朵也叫来。怎么说,我们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难不成还真被江雪雪抢了先?
老孟爱打牌,且不是一般的爱,是有些耽溺的那种。按说,像老孟这样孤僻的人,应该选择孤僻的娱乐方式,比如看书或看影碟,比如在网上和人下棋,再比如,半夜里去青山湖钓鱼。但老孟偏偏喜欢打牌这种集体的娱乐。这种娱乐方式有些为难老孟了——因为打牌总要约角儿的,至少要四个人,才能凑一桌。可老孟这样的性子,哪会开口约别人呢?只能学战国时的那个宋国人,守株待兔。周二系里开例会,会后有时老师们会打打牌。想打牌的老师一旦做完手头的事,一般会大声叫嚣,打牌,打牌。但老孟从不开口的,老孟表明想打牌的方式是坐在牌桌边死等——只要那些平日打牌的老师没有起身回家,老孟就决不先回家。一般情况下,都是能等来牌局的。不过,人要恰到好处,要不多不少,少了,开不了桌,多了,轮不上老孟。轮不上老孟不是因为老孟的牌技差——老孟算牌的技术还是可以的,但他不善于和别人配合。打牌是最讲究合作的,尤其在师大,牌风不好,同一边的人总想法子互通声气的。有什么牌,或没有什么牌,言语间,或眉里眼里,总能把陈仓暗渡了。可老孟却总是埋着头孤军奋战的,既不和人连横,也不和人合纵。别人的眼珠子转得再圆,对老孟,也是白圆了,老孟一概视而不见。所以和老孟做一边的人,十有八九要钻桌子的。钻桌子当然不甚要紧,关键是那过程,让人痛苦。如果牌不好,走下风,输了也就输了,可有时是一手好牌,也因为老孟,最后被别人杀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这就让其他老师忍不住要骂娘了。于是,不到万不得已,老师们是不愿和老孟做一边的。即使这样,老孟也不生气。能上桌固然好,上不了也没关系,老孟就站在边上看,看到曲终人散,老孟依然意犹未尽。有时哪位老师接了电话半路突然要走,边上的老孟这时就派上了用场。老师们开玩笑把这叫做续弦。续弦就续弦,老孟不嫌弃。不仅不嫌弃,而且还有几分喜出望外的、受宠若惊的。这使得师大的老师有些看轻老孟。知道老孟在这方面,没有骨气得很,几乎可以招之既来,挥之既去的。
所以,当马芬让孙东坡给老孟打电话约这个周末打牌时,老孟极爽快地就答应了。马芬想,自己真是糊涂呀,竟然请老孟吃什么大闸蟹荠菜饺子,费半天功夫,人家老孟未必领自己的情。钓什么东西用什么饵,这原不能错的。你钓猫用肉骨头,钓狗却用鱼,结果当然是白费功夫。还是人家江雪雪精明,一上来就能投其所好。十指如莲,一挠就挠到了老孟的痒处。到底有个风尘中走过的妹妹在一边指教,对待男人的手腕,确实非同一般。或者风月这东西,是骨子里的东西,妹妹身上有,姐姐身上说不定也有。只是在高校,因为水土的关系,这样的气质或者才华生生被埋没了。马芬想。这样的心思其实有几分恶毒了。但想到自己虽然和老孟门对门住着,这步好棋却让江雪雪抢了先。马芬还是忍不住有些薄愠。
朵朵依然是个美人。三十几岁的朵朵盛妆之后还是明艳艳的像盏灯笼,能晃花了男人的眼睛。但朵朵以前是不化妆的,小学老师陈朵朵离婚以前是个素面朝天的美人。总是清清爽爽,如一碟小葱拌豆腐,青是青,白是白,没有一丝杂色。可自从她老公姘上了个妖娆的妇人之后,她一向朴素的审美观陡然发生了变化,几乎一夜之间,她也变成了一个妖娆的妇人。小葱拌豆腐生生地变成了麻婆豆腐,加了青蒜、姜末、花椒粉,加了料酒、豆瓣酱和干红辣椒碎,倒是五颜六色了,倒是姹紫嫣红了——反正如今朵朵是成了心要让别人看不出自己本来的颜色。单身多年的朵朵现在有些胆怯的,有些不自信的,想要借了别的力量,来撑撑场面。朵朵的这个意思马芬其实是明了的,都是女人,且都是到了暮春即将凋零的年纪的女人,有什么看不懂呢?尽管马芬没有朵朵的遭遇,可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没挨过凌迟就不知道凌迟痛吗?自然也知道的。虽然这知道是隔靴搔痒般的知道,是纸上谈兵般的知道,没有切肤之感,可总比不知道强。所以,知道了这意思的马芬十分心疼朵朵。一个女人心疼另一个女人的方式一般都是语言上的心疼,说几句得体的奉承话,说几句自己的不如意,又说几句女人间的细细碎碎。总之,绕来绕去,无非是想为对方温温胃,驱驱寒意。但孙东坡的反应和马芬却是不一样的,马芬是心酸,孙东坡亦是心酸,可两种酸却是不一样的酸。孙东坡的酸是山西陈醋——这倒不是说孙东坡对朵朵有那个心思,所以吃上了老孟的醋,而是替朵朵委屈。想当年陈朵朵,是如何骄傲,就老孟这样猥琐的男人,哪会放在眼里?可如今倒好,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反要涂脂抹粉地送过来给老孟看。这让孙东坡简直有些愤愤不平,想,他老孟倒好,跌了大跟头却捡个金元宝,因祸得福了。这个朱梅都不要的窝囊男人,现在却有两个美人抢了,有意思,有意思得很哪。
但老孟对这意思却浑然不觉。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看来是真的,离婚后的老孟手气特好,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对方有好牌,他就有更好的牌,自己牌差,对方的牌就更差。这种前所未有的好运气鼓舞了一向萎靡的老孟,他的表现差不多都有些轻浮了。他本来是不苟言笑的,现在却眉飞色舞起来。朵朵说,孟老师,你牌拿拿好,马芬在偷看你的牌呢。听那意思,马芬知道朵朵是同意和老孟交往了,既这样,马芬就要做些穿针引线的工作,所以,她眉毛一挑,大叫道,陈朵朵,好歹我还是你的表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朵朵说,咦,怎么是往外拐?现在我和人家孟老师是一家。马芬说,哦,原来你和孟老师是一家。马芬的那声“哦”,是唱腔,有平仄的,有跌宕的,这意思明显丰富了。朵朵的脸微微地红了,拿眼去瞟老孟,老孟看着自己的牌,嘿嘿地笑,说,她这是垂死挣扎。八十万大军都兵临城下了,偷看还有什么用?这话有几分风趣了,有点不像老孟平日的风格。这说明老孟起了兴,起了兴的男人和平日都是有些不一样的。只是话锋一下子又被转回到了牌桌上。马芬不知老孟是真傻还是装傻,怎么说,他也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怎么会听不出女人言语里的风月呢?或者听出了,故意不接招,因为没看上陈朵朵?这也不太可能,老孟看上去似乎不是个挑肥拣瘦的男人,再说,能和朱梅结婚且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男人,又怎么会看不上陈朵朵呢?
当然不会。穿麻褐衣衫的人凭什么嫌弃绫罗绸缎?吃青菜豆腐的人凭什么嫌弃鱼翅燕窝?没逻辑的。因此,马芬对朵朵和老孟的事,还是十分乐观。朵朵也这样。她乐观倒不是因为自己是绫罗绸缎和鱼翅燕窝——一个离婚多年的女人,断没有这样荒谬的心思。这些年她见过多少男人了?断断续续的,应该有一打了吧?这些个男人,也不管自己是什么阿猫阿狗,一上来态度都是有些傲慢的,因为她有儿子,因为她是一个有儿子的离婚女人,就成了饭桌上隔夜的饭菜,男人的筷子拨来拨去,就是不把她搛到碗里去。最初面对男人这样的态度,她还会因愤怒拂袖而去,可拂袖了几次之后,她自己就悻悻作罢了——不作罢又如何呢?那些男人根本不在乎她的拂袖,完全持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她只得委曲求全了。有两个,后来还委曲到了床上。这是曲线救国,女友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身子亦套不住再婚对象。这话朵朵是半信半疑的,不过,她现在也想开了,反正自己的身子闲着也是闲着,不用,也白荒了。一个离婚女人,难不成还要替谁守身如玉?笑话!不仅不用守,她反想给前夫戴几顶绿帽子的,虽然这是亡羊补牢,有些晚了,可前夫竟然还是在意的。这在意其实是让朵朵有些恨的——她如今和他有什么相关呢?就算她堕落成了潘金莲,堕落成了兰桂坊的那些风尘女子,和他本也是不碍的。然而前夫的这种不合身份的嫉妒,也让朵朵暗暗地生出一丝希望——不是希望和他重归于好,男女的情意一结束,就如泼出去的水,就如开败了的花朵,从来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从来都是花谢花飞飞满天。上了路,就是被黑白无常拘了,往奈河桥上走,再没有生还的道理。她只是希望能借此报复前夫,以及那个把前夫勾引走的妖娆女人。原来她以为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没想到,自己也是有把鱼肠剑的。男人的霸道成全了她。既这样,她何不顺手抄起这把鱼肠剑?有几次,他过来看儿子,不无挑衅又十分好笑地过问她现在的生活,她不恼,细细地和他说起那些个男人,说到那些男人的轻薄,说到那些男人对儿子的嫌弃,她斟酌着言词,其实也添枝加叶地创造些情节。前夫的脸便在她的叙述之中一点点地青白了。她努力地隐藏起自己的快乐,做出忧伤的样子。他试探着过来抱住她,她本能的,要推开他的。然而却没有。她现在是百尺钢化作绕指柔了,那些阿猫阿狗般的男人,别的没给她,倒是教会她如何做女人了。三十六岁的离婚女人除了儿子一无所有,还骄傲什么?还拒绝什么?即便万般不愿,也要用温柔的方式。上善若水,她差不多悟道了。何况,他现在是那个妖娆女人的老公了,那么,她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那个女人让她的婚姻华年夭折,那么,有可能的话,她也要让她的婚姻死于非命。
所以,朵朵现在对男人的政策都是怀柔的。即便暗地里是铁石心肠,面上她亦十分婉转。对前夫是这样,对老孟也这样。要说,老孟这个男人,如何会打动她的暮春之心呢?她是见过了繁华的,有过花红叶绿草长莺飞的华年。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能有老孟这样的枯枝败叶就不错了。再说,老孟可不是一般的枯枝败叶,人家是大学老师,是教授,所以,这枯枝败叶几乎就是冬虫夏草了,尽管看上去不怎么样,其实呢,却养生的。三十六岁的离婚女人看起男人来,繁花落尽,去芜存菁。
但老孟不看朵朵,老孟只看牌。马芬说,孟老师,难道你在你的牌里能看出花来么?老孟抬起头,问,看出什么花?朵朵自然知道马芬的意思,也知道老孟没有意会马芬的讽刺,便嗤地笑出声来,说,马芬你好笑不?打牌又不是踏春,哪里看得出花来?孙东坡一直是冷眼旁观的,这时也忍不住插嘴说,那可不一定,在书里能看出颜如玉、千钟禄。在牌里自然也能看出牡丹花。马芬说,哦,怪不得孟老师一直盯着牌看。老孟又嘿嘿地笑,说,出牌,出牌。兜了一圈,又回到了牌上,这是老孟的本事。纵然别人千回百转,到他这儿,统统都要回到牌这儿。他们只好接着舍命陪君子了。他们的牌局是从七点多钟开始的,打了两圈,都夜里12点多了,老孟还在兴头上。孙东坡有些坚持不住了,不停地打哈欠,又不停地去看马芬。马芬不理他,说,要不我去煮些汤圆,吃完之后咱们再打一轮?朵朵看老孟一眼,那意思是要老孟开口说走——她在表姐家玩,也算是半个主人了,真正的客,是老孟。但老孟不作声,看样子是同意接着干。这让朵朵有些为难,她自然是想让老孟尽兴的,可再打一轮的话,就到后半夜了。朵朵想,老孟这个男人,看来果真是不看别人眉高眼低的。她只好说,要不下个周末吧?下个周末我再来?孙东坡赶紧说,对,对,下个周末我们再接着较高低。老孟这才死了心,一边说着好,一边朝门口走去,准备换鞋回家。马芬说,孟老师,你别忙着跑呀,你帮我送送朵朵吧,老孙他要上厕所。
老孟只得下楼来送陈朵朵。马芬这样辛苦张罗到半夜,如果没有最后这一出,那戏文岂不是太失败了么?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老孟都是在马芬家过的。马芬实行的是连环约,这个周末约下个周末,下个周末呢,又约下下个周末,一环扣一环,让别人插不了手。而这正是马芬要的效果,马芬想,任你江雪雪江小白有十分的手腕,我也要让你们使不出来。马芬现在是和江家姐妹较上劲了!当然,这较量是在暗处,江雪雪不知道,师大的老师们也不知道——老孟就住在对门,来来往往的,都不必落了别人的眼。这样最好,师大的老师都是眼镜蛇,眼毒,嘴也毒,有意无意说出几句闲言碎语,就能致人半死。她这次可是想避嫌的,上次因为撮合朵朵和财务处贾处长,没有成,已经有些失了颜面,如果这次和江雪雪争老孟做妹夫的事,再被别人知道,岂不让师大的老师笑掉大牙?所以,马芬这次多留了个心眼,让江雪雪去明修栈道,而自己暗渡陈仓。
当然,渡不渡得成,且要看陈朵朵的水性。依孙东坡看,陈朵朵现在简直是凌波微步的何仙姑。老孟的茶刚浅了两寸,陈朵朵赶紧起身续了;老孟手上的水果还没有吃完,陈朵朵的纸巾就递了过去。那份殷勤,和贾宝玉身边的袭人也差不多。这让孙东坡有些看不过,想陈朵朵当年也是个被人侍候的主,怎么一离婚就染上了婢的习气,有几分下作了?马芬却不这样想,女人的姿态就如京剧里的水袖,男人总是看不懂的。朵朵对老孟好,就如农妇在六月天给自家的猪扇扇子,表面是猪乐得哼哼,其实呢,还是为自己打算。看老孟那样子,似乎也是十分受用的。只是不知他是因为牌受用,还是因为朵朵受用,马芬好奇,想问问朵朵——老孟在半夜里也送她好几次了,两人到底有没有衍生出一些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意?或者你干脆向老孟挑明了,孙东坡怂恿马芬说。几个星期的车轮战下来,孙东坡有些烦了。但马芬现在却不肯向老孟挑明了。她怕打草惊蛇。朵朵现在是以挑花绣朵的态度来对待老孟的,她一个边上人,更不好鲁莽。万一因为自己的不慎而坏了朵朵的事,岂不糟糕?她现在真想朵朵能成为自己门对门的邻居。当然,比马芬更想的是她的母亲和姨妈,这两个老太太一直吵着要见见老孟,但马芬一直不让。有一天马芬下课回家,正撞见两个老太太在楼道口鬼鬼祟祟地转悠,吓一跳,赶紧把两个老太太拽回家,把门一关,威胁她们要撂挑子,两个老人这才灰溜溜地回了家。马芬现在不想节外生枝,她要瓜熟蒂落,要水到渠成。
郁闷的是江雪雪。她原以为自己是掐住了老孟的七寸的,却没想到这个牌痴会几次三番地约不来。蹊跷,确实蹊跷。难道他听到了什么流言?或者不喜欢小白的轻浮样子?这是很有可能的。她早就交代过江小白,要她庄重些,庄重些,大学里的男人比不得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可她就是不听,偏要穿成那鬼样子。巴掌大的T恤衫那么小,一抬手,连肚脐眼也掩不住,裙子又薄,隐隐约约的,简直能看见内裤了。这样子谁看得惯?就是她这个当姐姐的,看了也脸红,更莫说人家老孟了,不被吓跑才怪呢。本来就是从广州那个是非之地来的,应该夹紧了尾巴处处避些嫌疑才是,可她倒好,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整日里花枝招展。既这样,还回来干什么?何不就在外面混,也省了她这个姐姐的烦恼。真是个拎不清的女人。看起来也是眉清目秀,可其实呢,一肚子枯草败絮。浑浑噩噩就如那朝生暮死的虫子,从来也不晓得为自己人生做长远打算。该读书时不正经读书,该恋爱时不正经恋爱。男人如走马灯一样,在她身边转,到最后,却没有一盏灯,能成为她生命里的长明灯。三十出头的女人了,谁这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家?可她好,还在把姐姐的家当自己的家。她也不想想,姐姐的家能是自己的家吗?
可江小白不管这些。照样穿着睡衣在屋子里晃悠,照样把雪白的脚搁在茶几上,剪她那涂得红红绿绿的脚指甲。她知道江雪雪看不惯她。看不惯是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当了外人的面,她总是对她好的——这是知识分子的做人方式,做人如同做戏,甩水袖一般的,要生生地把外人晃得眼花缭乱。她老公也这样。不过人前人后的态度和江小雪正好相反。在人前倒是对她冷冷的,尤其有江雪雪在,他更是爱理不理她,可一背了人,就变着法子讨好她。偷偷地给她买香水和口红,给她买“啃啃香”鸡翅和糖炒栗子。她不戳破他,男人都这样,不就是垂涎她的身子吗?有时她就由了他,在过道上走廊里,摸一下搂一下的——在人屋檐下,总不能一毛不拔的。再说,她也喜欢背了江雪雪和姐夫鼓捣些小动作,不是因为喜欢姐夫,而是因为不喜欢姐姐。她最见不得江雪雪那种自以为是的样子。总以为自己的人生珠圆玉润,总以为自己的婚姻溜光水滑。狗屁。有时,江雪雪刚炫耀完,她就故意摸着黑到阳台那儿去,阳台上有个摇椅,她没事喜欢坐在那儿摇几下。只要她在阳台上多磨蹭那么一小会儿,那十有八九,姐夫也会跟过来,到衣架上拿双袜子,或者到阳台的角落里拿拖把,反正不会超过十秒钟,但十秒钟里,姐夫的手会在她身上做五秒钟的逗留。这时,她就窃笑——江雪雪还以为自己喝的是琼浆玉液呢,所以常在她面前作甘之如饴状,可其实呢,那里面已经有了江小白吐的口水。这怪不了她。且不论江雪雪的好歹,就算她江小白不想朝别人的碗里吐口水,她也要有自己的碗哪!说起来,江雪雪给她找碗倒是积极的,前前后后怕是有五六个了吧?有学校的老师,有医院的大夫,有银行的科长。这些人一开始都被她迷得七颠八倒的,但后来呢,个个又会幡然醒悟浪子回头。金碗也罢,银碗也罢,到头来,都到了别的女人手里,她到底一个捧不上。就连老孟,这个二茬货,被老婆休了的家伙,在她这个美人面前也做张做致地端起架子来——这都要怨江雪雪的,是她先看贱了自己的妹妹,别人才跟着看贱她的。男女之间的事,本来是猫捉老鼠,讲究个进进退退调戏的过程。她倒好,一味地上赶着,董存瑞炸碉堡似的往前冲,谁不怕呀?
要不是江雪雪有一天猛然在老孟家里撞见沈单单,两姊妹还不知道要各怀鬼胎到几时呢。
那天江雪雪到总务处办事,正好经过老孟楼下,突然心念一动,想到老孟那儿去看看,又是星期五了,江雪雪要当面约一约老孟,看他到底会怎么说——这行为本来有些过分的,但对老孟这样的男人,女人们总会没什么道理地生出一副无所顾忌的姿态。谁想到会在那儿撞见沈单单呢?是上午十点多钟,这时候几乎是师大教师宿舍最僻静的时候,有课的老师上课去了,没课的老师要么在备课,要么在睡懒觉。偌大的宿舍区几乎鬼影都没有一个的。而沈单单却在老孟的家里。这不能不让江雪雪多心。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江雪雪恨恨地想。但沈单单怎么会盯上老孟呢?沈单单是谁呀?是师大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博士之一,是当年和风流倜傥的周副校长传过绯闻的女人,再如何降贵纡尊,按说,也不至于沦落到老孟这儿来。但女人是最能看破女人的。当江雪雪和沈单单的眼睛一碰上,两人就心照不宣了。尽管沈单单说,她来老孟这儿是为了给老孟介绍保姆的事。这是不打自招,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沈单单这样说的时候,一边的江雪雪就笑得意味深长。江雪雪说,沈老师,那你真是雪中送炭。要知道,如今找一个好的保姆简直比找一个好老公还难呢!沈单单的脸刹那间有了一层薄薄的红。江雪雪的脸,之后其实也红了,却是急的。如果沈单单有意要插一腿的话,那么江小白的机会就要约等于零了。但江小白不这么想。江小白不管江雪雪把沈单单吹得如何天花乱坠,依然莞尔一笑。女博士?女博士有什么了不起!如果男人真宝贝女博士,那沈单单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在那儿单飞。江小白对老孟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但既然有一个女人要和她争这个男人,那她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了。她江小白没别的本事,也没别的爱好,但唯独迷恋在男人面前和女人争风。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如同一块鸡肋,但在两个女人面前呢?那就是天下。虽然这天下可能只是巴掌大的天下,但对江小白而言,也是胜者王,败者寇。
这样的结果出乎沈单单的意料,她觉得自己真是大白天撞到鬼了。江雪雪怎么那个时候会去老孟家里呢?她千挑万选以为最安全的时候,却偏偏出了事。她本来应该夜里去的,但凡掩人耳目的事,不总是发生在黑夜里么?可她这个人,逆向思维惯了的,反要剑走偏锋。再说,大白天的,万一在楼道里遇了人,也好撇清些。谁晓得真会在老孟家里遇到人呢?而且遇到的还是阴阳怪气的江雪雪。当老孟打开门的刹那,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一只去了壳的蜗牛,惊慌得只想找个地方藏身。虽说江雪雪也是为老孟而来,可人家毕竟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而自己呢,却有自荐枕席的嫌疑。这到底是不同的。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年华已经蹉跎到四十多了——先是被学业蹉跎,后来又被周文蹉跎。等到觉悟过来,天色都暗了,苍茫暮色中,有万家灯火,可没有一盏是她的。她本来以为自己的人生要比别的女人灿烂的,没想到,到头来,最暗淡最凄凉的却是她。无论多么平庸的女人,只要她有一个老公,就可以同情她藐视她。这既让她愤怒又让她万念俱灰。她现在才明白过来,男人可以先要江山再要美人,或者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而女人却不行的,女人的事业再飞沙走石,在别人眼里,也是海市蜃楼,繁华是假繁华,热闹是假热闹。女人一老,江山弹指即破。灯管笙歌,戛然而止。满树花朵,委于一地。女人的江山其实是男人。男人才是女人铁打的江山。
四十年哪!整整四十年她和男人一样刀光剑影戎马倥偬,到处攻城掠地,而别的女人,却翘着兰花指,四两拨千斤,只回眸那么一笑,人家就倾国倾城了。沈单单悔不当初。可即便悔青了肠子又有什么用呢?世间最无情的东西,莫过于年华和男人,都是说溜就溜的。一旦往前走了,任你驾起十匹马百匹马,也拉不回头了。只能放下自己的千金之躯了。所以她去找老孟——找老孟,也是负气,也是无奈;也是珍惜,也是放弃。若在几年前,老孟这样的男人,她半眼也不会乜一眼的。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最紧要的,是把自己嫁出去。她知道师大的男男女女都在看她的笑话,大家端了梯子,齐刷刷地站在墙头,要看她的绚烂烟火如何阑珊零落,她的美丽人生如何孤单地收场。说起来师大有多少有做媒癖好的女人?平日里都是爱做媒胜过爱做学问的,可没有谁为她做过媒,大伙儿合谋好了一般,一个个三缄其口。要说这也怨不得别人,女人不都这样么?喜欢雪中送炭,不喜欢锦上添花。谁叫你沈单单在学问上胜了别人一筹呢?你沈单单不能要了这样,又要那样,占那满园春色花开并蒂的好。这意思,沈单单懂。沈单单冰雪聪明,别人的幸灾乐祸,沈单单明镜一般。所以,沈单单的婚事指不上她们。只能学那杨门女将穆桂英,亲自披挂上阵了。
只是出师不利,第一次就差点被江雪雪撞个人仰马翻。其实,她本用不着那么心虚的,她和老孟是同事,有许多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去老孟那儿。何况,她那天也真是为保姆的事而去。保姆叫小青,是她家的保姆,她用了快两年了,觉得还不错,所以,想和老孟共享。她用上午,老孟用下午。或者她用下午,老孟用上午。反正都是一个人,活不多。这事她和小青商量过,小青没意见。小青有什么意见呢?她巴不得呢。她的同乡姐妹有好几个都是这样的,有两个东家,挣两份工钱。反正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赶。她们在这样花朵般的年龄到城里来做保姆,图什么呀?不就图多挣几个钱么。之前她还向沈单单暗示过这个意思呢,可沈单单当时一口就回绝了她。现在不知为什么,又自己提出来,小青乐得心花怒放。老孟也没意见。朱梅走后,老孟最大的问题就是家务的问题。家里的灰尘姑且可以不管,可一天三顿饭总是要解决的。老孟这个人,平生有两怕,第一怕进教室,第二就是怕进菜市场,一进菜市场,老孟的头就犯晕。所以老孟一般都在食堂吃,可食堂在学生宿舍那边,离他家有点远,而且他又住六楼,没课时在家蜗居的时候多,这样上上下下地为了一张肚皮折腾,他也烦。最后只能吃方便面和速冻饺子,可吃多了,胃又有意见——毕竟他是南方人,有一副南方人的细腻肠胃,对米饭那玩意儿,端的是一往情深。所以,当沈单单在电话里和他说起两家共用保姆的方案,他想也没想,立刻就同意了。这于老孟,其实是反常的,老孟是个本性犹豫的男人,对什么事情,总习惯沉吟半天才作反应的。而这次,他几乎算是很果断了。
之后沈单单就带了小青来。沈单单在老孟这儿反客为主,带小青看厨房,看书房,又看卧室,把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就打发小青买菜去了。菜市场在师大西门口,慢慢地走一个来回,要个把小时。这时沈单单本来也应该走了,可她哪会走呢?如果现在走她又何必来?说白了,小青不过是个由头。借了这个由头她要和老孟建立起非同一般的私人关系来的。她一边喝着茶,一边和老孟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老孟一如既往地嗯嗯哦哦,很敷衍的样子,但沈单单不在乎。和老孟同事十多年了,她知道老孟不是有意慢待她。他本来就是个蚌一样的男人,除了打牌时会呈现出半开半合的状态,余时他的两个蚌页几乎都是关闭的。对沈单单来说,这是老孟的好,倘若老孟是个嘴贱的男人,是个爱张扬的男人,她万不敢来招惹他。到时你这边厢还没做下什么呢,他那边流言就满天飞了。她再也经不起这样的伤害。但老孟伤不着她。老孟是贝类,圆形的,也柔软。这让她觉得安稳,觉着亲。年轻时她喜欢锋芒毕露的男人,那种刀光剑影,一如满树梨花,让她着迷。然而她离锋芒太近,最后总遍体鳞伤。男人的剑,指向的,可不都是身边的女人?且不说春风得意的男人,即便是气若游丝如玄宗那样的,也能以帛为剑,让贵妃命赴黄泉;而气数已尽的西楚霸王,也能以歌为剑,让虞姬肠断乌江。但她是中了剑毒的,仍且战且退,幻想着有一天能峰回路转,能柳暗花明,没承想,这一退就退到了悬崖绝壁,再没有回旋了,这才幡然悔悟到老孟这类男人的珍贵。说起来女人也是贱的,千般宠爱最后都会事如春梦了无痕迹,长记性的,永远是男人的作践。心如止水的她,如今想要过那种市井男女的日子,平淡的,没有传奇的,教书、买菜、生一儿半女——想到儿女,她真是有些急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再蹉跎,真会过了开枝散叶的时机。也奇怪,从前她对这些真是不在意的,可这一两年,不知为什么,要命地想要起婚姻和儿女来。别人的男人是她眼里的刺,别人的儿女呢,也是她眼里的刺。每天一睁眼,满世界都是荆棘横生,她能怎么样呢?只能投靠老孟了。本以为老孟这样的男人,是落在路边的酸桃烂李,是菜市场收摊时的死鱼死虾,只要自己不嫌委屈,就垂手可得的,谁承想,行情变了,即使老孟,如今也成了鲁迅笔下那颗系了红头绳的北京大白菜,又金贵又抢手,不单她要谋,竟然江雪雪也要谋,这让她几乎有些惶恐了。她本来已经想刀剑入库马放南山的,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不找别人的是非,是非却找上了她,无奈何,她只能持刀上马,仓促应战了。
那段时间老孟被撩拨得春心荡漾。老孟的人生本来是单纯的,只有牌,只有书,书在家里的每个角落,枕边,沙发上,马桶前的窗台上,随时可读,他常常似看非看的,和书一起度过他的许多时光。当然,阅读于爱是无关的,只是工作需要,或者说,只是习惯。就像当年他和朱梅在一起,也没有多少爱的,只是习惯,只是惰性。老孟这个人,世上爱的东西本不多的。不像大多数男人,贪,爱酒,爱色,爱荣华富贵,还爱风花雪月,爱了这个,又爱那个,爱了那个,又爱这个,没完没了,无休无止。但老孟不,老孟只爱牌。痴爱牌。有牌打了,人生就是幸福的,日子就是充实的,倘若一周两周没打牌呢?那他就觉得空落落的,心里虚得慌。但从前他的周末幸福其实是没什么保证的,有时同事会约他,有时呢,就不约——人家不像他,人家的周末总有许多花样的,出去钓钓鱼啦,或者陪老婆逛超市啦,或者干脆在家备课写文章——大学教授的周末哪能总在牌桌上呢?只有老孟,巴巴地在家候着,像个应召女郎一样。不过,周末同事若要打牌还是不排斥老孟的,周末和周二不一样,周二在办公室,且在会后,一般是速战速决的,而周末是持久战,需要阵地,而老孟现在单身,在他家打牌就好比在茶馆打牌——甚至比茶馆还好的,茶馆有时还人来人往,乌烟瘴气,可老孟家安静,从来不会有闲杂人来打扰打牌的节奏。而且老孟对牌友十分慷慨,知道老刘爱喝普洱茶家里就备了普洱茶,知道老王爱喝铁观音家里就备了铁观音,都是上好的茶叶,不像老沈,总用茶叶末敷衍大家,每次人去,他都会说他家的茶叶正青黄不接。大家也不戳破他,反正彼此彼此。但老孟不同,老孟是根墨西哥油条——实心的。从不玩那种花拳绣腿的戏法。偶尔有女老师加入,老孟还会特别备好零嘴儿,不是瓜子或话梅,而是开心果和杏仁腰果之类。至于饭局,也不用担心,老孟家虽然没有师母做饭——即使以前朱梅没和那个非洲男人跑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给大家做过饭的,朱梅要么出门,要么和大家一起吃套餐——老孟总是从校西门口的“风雅老树”店叫套餐的,中餐或西餐,由着大家随便点,老沈每次下手都极狠,不是点黑胡椒澳洲牛排,就是点鲍鱼粥,点得老沈身边的其他老师都替他不好意思。从前朱梅也总点这两样,朱梅咬牙切齿,像个外人一样,想把老孟吃穷,或者吃心疼了。可老孟穷不了,也不心疼,老孟这时候一掷千金,极有魏晋名士风度的。可即便这样,老孟的周末,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老孟的每个周末都被塞得满满当当。老孟幸福得如春天的花儿一样,保姆小青料理他的物质生活,马芬和江雪雪料理他的精神生活。他几乎到达了他人生的理想境界。以至于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他竟然对着一个迟到的女生咧嘴笑了,这是前所未有的——老孟上课,从来都是皱着眉头的。一个眼疾手快的男同学赶紧用手机拍了下来,放到了校园网上,照片最初题名为“第一笑”,后来又易名为“春光灿烂”,这是学生们在调笑孟老师思春了。因为思春,所以一看见母的,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这笑,是本能,和雄孔雀的开屏,和雄螳螂的舞刀,性质是一样的。孟师母已走了好几个月,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居男人,不被憋坏了,才怪。风华正茂的学生们,推己及人,是如此理解他们的孟老师的笑容的。
这当然是误读。误读文本是学生们常犯的错误,也是老师们常犯的错误,不奇怪。所以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贾宝玉林妹妹。何况三两个老孟呢?学生们看老孟是花痴也罢,老师们看老孟是阳痿也罢,老孟都不管的。老孟不单眼睛不好,老孟的耳朵也是时好时坏,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有些听得见,有些听不见。这是老孟的本事。老孟兀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老孟的世界现在满园春色,老孟的世界现在活色生香。
最初是朵朵的婉转相就。老孟虽愚,但怎么说,老孟也是男人。女人的暗示,一次两次可能看不懂,可三次四次呢,也还是能看出个大意来。朵朵倒是不说什么的,老孟也不说,两个单身的男女半夜里无言无语地在校园里行走,其实有些暧昧的。如果他们聊聊天,说说各自学校里的事情,说说刚才的牌局,这关系反倒远了。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有时外人看着近,其实是远,有时外人看着远,其实是近。但老孟是个从不挑起话头的人,而朵朵,也端着。她本来就不是个善于用言语挑逗男人的女人,而半夜里和一个男人说些没油没盐不咸不淡的话,没意思。与其那样,还不如沉默着。至少还有难堪,还有暧昧,比干干净净什么没有强。偶尔有摩托车从身边飞过,或者前面走过来一两个有些形迹可疑的男人,朵朵就向老孟这边靠一靠,老孟这时倒不躲的,但也只是不躲而已,决不会趁机做一点儿什么。这是老孟对女人的一贯态度。老孟这方面奉行的是“二不主义”:不主动,不拒绝。当年他和朱梅就是这样过来的。朱梅亲他,朱梅抱他,朱梅半夜里敲他的宿舍门钻到他的床上,朱梅挽着他的胳膊去领结婚证。当然,两人的关系每上一个新台阶之前,朱梅其实都等了老孟许久的,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等得朱梅心急火燎,等得朱梅恼羞成怒,也没用,人家老孟依然没事人一样的。有几次朱梅都差点拂袖而去了,却终归没去,去哪儿呢?说到底,以朱梅的长相,再找一个比老孟好的,也难。只好带着十分的屈辱嫁了。眼下朵朵也觉得屈辱。她本来描了眉,敷了粉,着了戏服,要和老孟唱一曲《凤求凰》的,可旦唱了,生却不唱,凰鸣了,凤还不鸣。这出戏还如何往下演呢?难不成朵朵要生一句旦一句?要凤一声凰一声?两个角儿一齐来?这也太糟蹋人了。她陈朵朵现在是落魄了,可再落魄,也还有底线。她媚眼也抛了,殷勤也献了,半真半假的怀抱亦送了。还要她如何呢?他老孟就是做做样子,也应该搂一搂她了。且不谈什么男女的情意,即便是礼尚往来,也应该的。可老孟恁是袖了手,作壁上观。由她一个人在台上做生做旦,她真是万分难堪的,进不甘,退亦不甘。老孟的身子在十月清冷的夜里,是温热的,这让朵朵斜靠的半个身子也有些微的暖意。可暖意也只是半个身子的暖意。另外的半个身子在风中,还是寒飕飕的。穿着单薄的朵朵忍不住,用自己的左手抱紧了右手。他们俩就用这样有些奇怪的姿势走着。不远,亦不近,不即,亦不离。有一秒钟她差点哭了,然而却没哭出来,反“扑”的一声,笑了。这笑声有些突兀,老孟吓了一跳。之前他其实有些心慌意乱的。陈朵朵靠上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紧张,他以为陈朵朵要有进一步的动作的。然而却没有,她没抱住他,却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这让他松了口气,也有几分隐隐的失落。他其实也明白陈朵朵自己抱自己的意思,但他无能为力——他是个守株待兔惯了的男人。兔子撞晕在他这棵树上,他就捡起来,若只是在他面前绕圈子,绕得再风情万种,绕得再闭月羞花,也是白绕。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四十多年的习惯,早得了道,成了精,化成他身上的一颗痦子,要和他白头偕老,要和他生死相依。这一点,陈朵朵不懂。若是懂,或许就把老孟拿下了。说到底,他们还是陌生的男女。
当然,也不能矫枉过正。因为过于骁勇的兔子,也是会吓坏老孟的。比如江小白。和陈朵朵的婉转比起来,江小白几乎是单刀直入的。十月的天,很凉了。但江小白不怕冷,依然单衣单裙地坐在老孟的身边。那天的牌局和往常一样,她和姐夫是对家。而老孟对江雪雪。老孟打牌,一般是闭关练功一样的架势,尤其牌好时,那绝对聚精会神,心无旁骛。所以当江小白的左脚第一次放在他的右脚上时,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当时他拿了一手一晚上也没拿过的好牌,主上有三个鬼,梅花还有拖拉机。他一门心思要打对家的大光。当然,这样的战略目标一开始不能让敌人识破,否则敌人一疯狂挣扎,如意算盘就会落空。但他又想让江雪雪知道,好全力配合他。这就有难度。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出着牌。假装出胸无大志的阿斗的样子,麻痹敌人。因为紧张,他的脑门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子,手也微微地有些抖。这让江小白误会了。江小白以为这个书呆子明白了她在桌下的勾当。便有些窃喜。心想,别看这个男人木头木脑的,却也是孺子可教。她这边轻轻一试探,他那儿就急鼓繁花了。这更坚定了她对男人的认识。男人都是猫,没有不爱腥的。一得意,她脚下就更轻佻了,竟然摩挲起老孟的脚背来。但老孟这时还没有意识到——桌下的动静他倒是察觉了,但他以为这是猫。江雪雪家有只叫美美的大花猫,妇人一般的妩媚慵懒,没事时喜欢趴在人的脚背上打瞌睡。又爱撒娇,爱挠人玩儿。所以,老孟没在意,反正他穿了棉袜子。挠几下,没事儿。而且他的大光歼灭战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只要江小白手上的那张大王那一圈还不舍得下,他就要开动他的拖拉机把它拖下来,让它立不下寸尺之战功。牌桌上向来大王如大将,应在沙场马革尸还的,而江小白的大王,就要老死草席。这让老孟十分激动。血液循环因而加快。他一向白白的脸,几乎面若桃花了。这更鼓励了江小白,她的两个脚趾头干脆在老孟的裤子里爬起树来,一蹭一蹭的,从脚背到脚踝,然后又从脚踝往上蜿蜒,最后爬到了老孟的小腿上。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啄起老孟的小腿来。老孟终于反应过来了,那不是猫,而是女人。老孟虽然不是什么风流之人,亦没有风流的实战经验,但理论知识还是有的。他看过《铁皮鼓》,也看过《大红灯笼高高挂》,知道有些女人喜欢在牌桌下和男人风流苟且的。然而他还是被惊得魂飞魄散了。脑子一片黑暗。成了一只被捅了个大窟窿的马蜂窝。嗡嗡嗡,嗡嗡嗡,眼前有千万只马蜂在飞。等到马蜂在他眼前飞舞过了。老孟想起身去卫生间。他有些尿意了。可是他的腿动不了,他的腿真成了树。成了一棵风中婆娑起舞的树,成了一棵任江小白上上下下攀缘的树——他知道桌下的女人是江小白,因为不可能是江雪雪,人家的老公就在身边,再色胆包天,也做不出这样不要脸的事。虽然《铁皮鼓》里的安妮就是当着老公的面在桌底下和表弟勾搭的,但他们是老情人,关系不一样,身份也不一样。所以只能是江小白。
然而江小白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呢?还一边嗑瓜子,还一边和江雪雪说闲话。甚至打牌人家也没耽误,该出梅花出梅花,该出黑桃出黑桃,一丝不乱的。这让老孟又有些狐疑了,他几乎想低头看一下,那只脚到底是谁的。说不定是江雪雪在桌子底下和老公调情,错把他的腿当成了她老公的腿——那也有可能,小小的桌子底下有八条腿,女人的方向感又差,一不小心,就弄错了。这一想,老孟便有些心虚,腿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哪知道,他不缩还好,他一缩,那只脚反缠紧了,不依不饶的,给他来了个顺藤摸瓜。
老孟仓皇逃窜。这是第一次,老孟主动从牌桌上撤退。也是第一次,老孟对女人违背了他的“二不”主义。这不怪老孟,老孟多少还是个有些保守的男人。尽管也习惯了女人的主动,但那主动是犹抱琵琶的主动,是三寸金莲的主动。比如朱梅那样的,比如朵朵那样的。一步三摇,走走看看。而江小白这样直掏龙门的方式,到底过于激进了,老孟吃不消。所以,江雪雪的电话,老孟之后再也不敢接了。路上遇到江家姐妹,他也装聋作哑。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听见了,又只当没听见。这是老孟的方式,老孟是含羞草,一遇风吹雨落,就枝叶紧合的,老孟是只蚌,一遇到危险,就紧关城门的。这让江雪雪几乎无辙了。又生气,又灰心。可江小白倒无所谓了。那天晚上和老孟的短兵相接,证实了姐夫所言不虚——之前她还以为姐夫是嫉妒,成心诽谤老孟。没承想,老孟真是个有问题的男人,不然,在她那样的挑逗下,哪个男人不雄赳赳气昂昂呢?但老孟却没有。她临门一探,他那儿依然十分绵软。这样的男人以江小白的如此美色如何嫁呢?嫁了,就是暴殄天物。不如让给沈单单。反正做学问的女人都正经,如江雪雪这样的,看重所谓的精神生活,而情色这些东西,形而下了,要不要的,也不打紧。
这当然是诬蔑。做学问的女人再正经,属于自己份内的性生活也是要的。做学问也不是佛家做修行,要戒色。不过沈单单现在的当务之急,也确实不在情色,而在婚姻。情色不难,一个女人,哪怕是个四十岁的暮春女人,只要愿意,那东西也易如反掌。但沈单单现在的人生难堪是缺失婚姻的难堪,没有情色最多就如肚皮上没有肚脐眼,虽然自己也别扭,到底在暗处,别人看不见。可没有婚姻呢,那就如手上缺了几根手指,虽然你戴着手套,可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残疾女人。你笑,别人说你是强颜欢笑,你不笑,别人说你相带薄命,你憔悴,别人说你是因为没有男人的滋润,你容光焕发,别人又揣摩你是否勾搭上了哪个有妇之夫。流言似剑,她无处遁身。所以她现在几乎也是破釜沉舟的姿态,虽然和江小白的形式不一样,但别态同妍、异曲同工。
因为有了小青,沈单单来老孟这儿名正言顺。有时是因为出门忘了带钥匙,有时是过来告诉小青一声别的什么事。起初小青有些不解——都是芝麻大的事儿,何苦劳烦沈老师金枝玉叶的身子,于是好心好意地对沈单单说,沈老师,你打个电话让我过来不就行了?省你爬六楼,怪累的。但沈老师暗了脸,不理她。小青就不多嘴了。小青虽然是个乡下姑娘,却也是冰雪聪明的。尤其在男女之事上,那悟性,也并不比女博士沈单单差。私下里细细一琢磨,心里也就明镜儿一般。明白了的小青就巴结沈单单,有时到了吃饭的时间,沈单单要走,小青就说,沈老师,你就在孟老师这儿吃呗,反正回去你也是一个人,在这儿也就添副碗筷的事儿——这本来不是一个保姆应该说的,但对了老孟这样的男人,哪怕是保姆,也会持一种无所顾忌的态度。老孟果然是不计较的,沈单单也就半推半就地在老孟家的饭桌边坐下。坐下来的沈单单有些恍惚,这就是家了,至少是家的样子。汤钵里的汤冒着热气,氤氲中,她和男人相向而坐。男人几乎是自顾自的,沉醉在饭菜的色香之间。脑门上耷拉的一缕头发,因为混合了汗水和饭菜的热气,看上去有些油腻腻的,灰色羊毛衫的袖口脱了线,其中有一根线,在他伸手挟菜时,蚯蚓一样地从菜上爬过。要是从前,沈单单还年轻的时候,看见这样的男人,沈单单真要反胃的。但现在沈单单不嫌弃——天衣无缝的男人她不是没见过,又殷勤,又体面,但殷勤和体面背后,是花无百日红的惊恐,是图穷匕现的伤害。沈单单是过来人,明白那种镜花水月的情意靠不住。再美艳,也虚幻,也短命。不如一开始,就看到破处,看到纰漏。这倒可能从底处往高处走了。从暗处往明处走了。
所以,沈单单现在和小青几乎成了姐妹。从前沈单单是不喜欢看电视的,自己不看,也不让小青看,但现在沈单单常常陪着小青一起看了,而且专看那些俗不可耐的肥皂剧。小青看得如痴如醉,单单呢,也还好。那些鸡零狗碎的生活和感情,细细看起来,原来也有几分意思。从前沈单单也不和小青闲谈的,谈什么呢?一个研究分子化学的女博士,副教授,能和一个乡下来的保姆有什么共同语言?但现在,两人却也能谈得意犹未尽——什么事儿不是一个话题呢?说白了,去了那层壳,沈单单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不是主与仆,而是女人和女人,这样的关系就自由多了。可以谈小青老家的民俗,可以谈师大的是非,也可以谈风月。当然,不管谈什么,最后都要谈到老孟这儿来的。老孟不是开始,但老孟是结束;老孟不是面子,但老孟是底子。这一点,小青懂。读过书的女人喜欢弯弯绕绕,可再绕,哪儿能绕过小青的一双火眼金睛呢?但小青不戳破她。不就是要她在老孟家做眼线吗?看看老孟和别的女人有什么瓜葛。这事她喜欢——从前在村子里,一群妹头们在一起议论的,不也是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儿?哪个妹头和哪个后生好了,或者哪个妇人瞒着老公在外面打了野食。这些风月话题,就如鸦片一样,让她们常常兴奋莫名。没怎么吃过荤的人,对荤腥儿可不更敏感和激动么?所以,流言常常在她们这儿化蛹为蝶。但老孟这个男人真没有什么嚼头的,几乎没看过可疑的女人到他家来,更看不到他和女人眉来眼去。这让小青觉得奇怪,以小青的经验,单身的男人,总是如春天的蚂蚱一样蹦跳的。围着寡妇转,或者对着举止轻佻的妹头说些撩拨的话。甚至还有对妇人霸王硬上弓的光棍。瞅着四下没人,上前就把妇人搂抱着往地上摁了。这些丑事儿,村里人多是一笑了之的。可老孟的身边真是清汤寡水的。不说花椒和大料,就是葱花儿,也没有。他多数时间都是独自呆在他书房里的,要么就是去上课,偶尔接个电话,倒有可能有点名堂——可电话小青听不见。这让小青有些讪讪的。小青真是想对沈单单说些什么的,这样她呆在老孟家才有意义,也能显示出她的忠心耿耿。但小青总不能无中生有。小青虽是个卑微的保姆,品质却是不坏的。尽管立功心切,也只能说些关于老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好在沈单单不计较,计较什么呢?没有女人在老孟的身边周旋不是更好么?这样她才能慢工出细活,文火烹小鲜。
谁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儿呢?莫说沈单单没想到,就是小青自己,也没想到。也是临时起的意,小青突然想给老孟擦擦他卧室里的灯笼了。灯笼原来是朵白白的百合花,现在却成灰色的了,一开灯,雾蒙蒙的,照的人的脸都青白青白的。小青不喜欢这样的颜色,小青想擦灯笼了。但灯笼挂得很高,她够不着。只好找来一张椅子垫脚。一张椅子还不够,要两张椅子。但两个椅子叠在一起,就摇晃了。正好老孟在家,小青就让老孟帮忙扶扶椅子。那天的天气本来不热的,但小青之前因为干了许多家务,所以外面的夹衫就脱了,只穿一件单衣。单衣是沈单单送给她的,是好衣裳,江南布衣,紫色,有粉色小花。只是有些薄,有些短。小青一抬手,白白的肚皮就露了一截。老孟就站在小青的身子底下,仰头,就什么都看见了。这让老孟有些神魂颠倒。小青毕竟是二八年华的身子,那风光,是个男人看了都会流鼻血的。而且之前他正在看《金瓶梅》——老孟虽然在女人方面没有如火如荼的欲望,但也不是万念俱灰。偶尔生了心思,就看看《金瓶梅》或《玉蒲团》,自给自足。小青叫他的时候,他正躲在书房里看西门庆和潘金莲在王婆家苟且的那一页。小青那一叫,把他弄得面红耳赤。他喝醉了酒一般地出来。再给小青那如花以玉的身子一撩拨,他如何把持得住?手下一哆嗦,小青就跌了下来,正中老孟的怀。小青本能地要挣扎,只是一偏头的刹那,她看见了客厅里的大电视,也隐约看见了她日后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么一转念,也就半推半就了。
两人结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师大的许多人还以为小青只是老孟的保姆。就连住在对门的马芬,一开始也被蒙在鼓里。马芬一向自诩明察秋毫的,但这一次,小青就从她眼皮底下,端端地溜了过去。发现不对头的倒是孙东坡。他觉得对面的那个年轻女人一天比一天鲜艳,一天比一天妩媚。他和小青在楼道上擦肩而过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她体内花瓣次第开放的声音。女人的颜色总是和男人有关的。可一个乡下保姆在城里除了认识自己的东家还能认识哪个男人呢?孙东坡满腹狐疑。但这样的狐疑孙东坡不好与马芬说。所以马芬不知道,仍是那种放长线钓大鱼的可笑姿态。朵朵也一样。她虽然对老孟有些灰心,但也还没有放弃。尤其当了前夫的面,她喜欢说老孟的事。细细地说。水波潋滟地说。她知道这不好。龌龊。然而她管不了。她愿意前夫背着那个妖娆女人偷偷摸摸到她这儿来,也愿意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撩拨他之后和他尽枕席之欢。前夫以为这一次她真要成为孟教授的夫人了,所以又温柔,又凶狠,有一种来日不多的伤感和放纵。朵朵也有意无意的,鼓励他这么想。不但鼓励他这么想,自己姑且也这么想。人都没长后眼,后来的事谁能看见呢?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她就真成了孟师母呢。
只有沈单单是知情的。因为小青在结婚的前一天,到她那儿辞了工。
原载《上海文学》2008年第7期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阿袁,本名袁萍,江西南昌大学中文系老师,2001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门赋》《虞美人》《锦绣》等作品。小说被多种杂志转载,其中《长门赋》被评为2002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并获《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文学最佳排行榜第六名。本刊曾转载她的《俞丽的江山》。
创作谈:暮春的花朵阿袁
我几年前在普瓦提埃,听过一个法国女人的课。她是经济学方面的教授,每次讲课的内容,也主要是法国以及欧洲的经济问题,但有一次,也不知是如何引起的,她竟然讲起了法国女人的情感处境,确切地说,是法国中老年女人的情感处境。她说,在法国,女人在婚后大多是贤妻良母,家务几乎都是女人打理的,即使这样,厌烦了的男人说不定哪天就离家出走了;法国也有很多上了年纪的独身女人,那些独身女人如暮春的花朵一样,很寂寞,很寂寞。
我被惊得瞠目结舌。因为这说法和我一直以为的法国女人南辕北辙。在我的印象中,法国女人和香水有关,和琐碎的家务无关;和鲜花和浪漫有关,和束缚无关。她们都应该如朱丽叶·比诺什,或者苏菲·玛素一样,风情万种,妖娆迷人,一生都坐在塞纳河边享受咖啡、阳光和陌生男人的情意绵绵的眼神。法国女人的人生中怎么能没有爱情呢?没有爱情的法国女人还算法国女人吗?
然而我们那个法国女老师说,法国的男人和全世界的男人一样,更爱年轻的女人。所以法国的女人也和全世界的女人一样,一旦被时间抛弃,也会被爱情和男人抛弃。
法国女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伤感,有些落寞。我这个东方女人听这话的时候,也有些伤感,也有些落寞。我没有想到,即使是美丽如此的法国女人,竟然也一样,逃脱不了暮春的花朵的宿命。
然而那个法国女老师的话只是我这篇小说的诱因,我真正要写的,还是身边的那些花朵们。小说的题目虽然是老孟的暮春,但我写的,其实是江小白、陈朵朵,以及沈单单她们。两者的暮春当然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暮春三月,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有生机有锦绣前程,后者是花谢花飞,是萎谢,是零落。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虽然都是四月的花朵,但花期却是不一样的。
正因为这不一样,四月的女人陷入了人生的低谷。我在《俞丽的江山》里就写过,爱情是女人的江山。没有爱情的女人,是没有家园的女人,是无间道上行走的孤魂野鬼。然而女人也能退一步,没有爱情至少还要有婚姻的,所以女人委曲求全,苦心经营。没有的,要把它经营来,有了的,要把它经营住。打江山是难的,守江山呢,更难。
于是在这打江山守江山的大事业中,女人几乎丧失了自己的尊严和人格。爱情和尊严,婚姻和人格,哪个更重要呢?女人在这个时候是不管的,被践踏了就被践踏了,被伤害了就被伤害了。女人捂住自己的伤痛,站在家园门口,仍然在外人面前若无其事笑靥如花。
这些暮春的花朵,总让我黯然神伤。
作者:阿 袁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