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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事

分类:故事族·中篇 更新时间:2023-09-27 21:4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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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人群里有谁说,来了来了!

此时,乐队和老年秧鼓乐队马上沸腾起来,把大家立刻煮在一种欢快激昂的热闹里。果然,戴着大红花的好几辆车子鱼贯而至,在预留好的车道上停下。所有的车门几乎是同时推开,下来十位胸戴红花肩披绶带的先进人物站成一排,绶带的字写得非常醒目,但是,上半截看不清,被大红花遮住了,只有下半截露在外面,于是,让人看到的就是……先进人物。不过,这没有关系,会议内容标语上都有。陈一归是这十位先进人物中的一位,他站在最前面。刚开年上班,稀稀拉拉的鞭炮伴在雨雪里就在他眼前炸响,好像此时他才从激动中平静下来,才知道自己站在影剧院门口的广场上。他看见广场上停着各种颜色各种型号的高档小车,广场四周挂了好些大横幅标语,还从高楼大厦的顶上悬挂下来好些条幅,内容都是有关这个隆重会议的。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把自己的脖子拉长了许多,想缩短一点儿自己与目标的距离。他们是要认真看看今天要从这儿走过的披红戴花的十位先进人物到底是谁,长什么样的鼻子眼,好像这年头看什么都没有看这十个披红戴花的人物稀奇了。

这是一个小市,下辖一些大大小小的区和镇,不足百万人口。但经济并不落后,在全省同级的队列里,这个市的经济指标常常跃居前五位。钱是社会的血液,这里不穷,所以什么时候到这个市里来,街市上都是人车涌动,巨大的广告牌遮天蔽日悬挂在显得矮小不胜重压的楼顶上,那些震耳欲聋的开业锣鼓声总是此起彼伏,总是和狂风一道卷起落叶同地上的尼龙袋,永远也落不下地;还有堵车也是这儿繁华景象最显著的标志。今天,影剧院门口聚集了这么多人,就更显热闹。陈一归还沉浸在这种热闹中想这些事情时,领队就指挥他们朝会堂里走了。

十个人都西装革履,都戴了大红花,都披了绶带,都用一种步伐朝前走,隔远一些就认不出谁是谁来了,不过近处还是有人轻轻地叫了声陈局长。陈一归并不认识他,但陈一归知道自己最近在这个市里很有点名气,电视和报纸都在宣传他的先进事迹,系列报道上说他身为局长,长期穿得十分简朴,还自己种着一块菜地,双休日没事儿就常在菜地里锄菜浇粪,下班后找他的人都在菜地里找到他。人们在电视里看到他在菜地里做事时,简直就不像个局长,像个地道的农民。平时他还总是不大陪客,总是叫他的副手去陪,对找他办事的老百姓也特别热情,还贴钱为别人办事。因此,他的名声慢慢大起来了,认识他的人也就多。新闻媒体说他的这些事都是真的,对于其他的九个人,陈一归就不很了解了,他们都是来自各条战线不同的单位,应该说,他们也有类似自己所做的事迹。

陈一归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他今天心情有些特别,非常想看清围观的人群对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真实神态,他似乎知道召开这样的会议,群众会想些什么。他走过广场,走过会堂入口,走过会场过道时,他看见人们的脸上都是那种看杂技魔术的复杂表情。陈一归内心里有些激动,有些谨慎,不过他表面上还是像大海一样的平静。到了这个年纪,到了这个级别,做到这个样子对他来说还是不难的,已经练了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了!

到了会台上,陈一归也是坐最显要的位置。后来就是先进人物演讲,书记作报告。整整一个上午,陈局长就像泅渡一条大河,内心的一种复杂情感把他弄得很累。他知道,这年头,当廉政这一类先进人物将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别人在他身上的挑剔,也意味着自己要更加谨慎,更意味着主要领导对他的重视,对他的栽培,意味着他的仕途已经铺开了长长的大红地毯。于是,他不能不想办法答谢。

散会后,陈局长就开始考虑请一桌像样的酒席。现在,答谢的方式当然不只是请酒一种,但请酒有请酒独特的好处,那就是一次可以感谢一批人,也就是说,请酒他可以把自己对好几位领导的谢意都一次表达出来,别的方式他想过,还达不到这种功效,而且这也算是最廉政的做法。陈局长得到的准确内情是,主管部门提名让他当这个先进人物,是书记事先有意识安排的,其他的副书记和常委们都是跟着同意的,只是市长表态有些含糊。市长一定是内心里不同意,不过碍于书记的面子。这也符合他和市长之间已有关系的逻辑。在答谢之前,他也不能不研究这些内情,不重视这些情况,酒席上就难免尴尬。酒席要放在最高档的宾馆,办最高档的席面;酒饭过后还要玩一玩,还不能让外人看见影响了形象。这些当然都不是难事,现在让他为难的是请不请市长。

照说是应该请市长的,但是,他和市长曾经在一个区里共事时为一些事情摆过擂台,不过,后来两人都调出了那个区进了市里。当时他是区长,市长是区委书记。这些年来,市长连升了几下,而他还在国土局这把椅子上挪不动。自然有人说市长的背景是省里有一位高人,而陈局长一直没有背景,现在的背景也只是在本市。这都是民间传说,现在这样的民间传说很多,领导本人也不辟谣,似乎说说对他还有些什么好处。不过,现任市委书记的确是陈局长在党校的同班同学。有人说,陈局长现在枯木逢春了。枯木逢春就是要发芽长高,但现在陈局长能不能拔起来进市里班子,也还说不准,从目前情况来看,春风已绿江南岸,温暖也已经吹到他头上,起码提一级待遇还是有希望的,不然,哪会让他当这样的先进人物呢?现在干部管理越来越程序化了,陈局长明白,将来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也不能只靠书记一人,其他领导也要摆平,要尽量为老同学的思路铺平道面。书记个别跟他说过这个意思,书记说的是,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要认真地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不然,他也就孤掌难鸣。这虽然是于情理于原则都能过得去的话,但内涵,陈局长心里是十分清楚的。做到这一级领导,很多话都只能说外壳,内核就凭自己去钻研了。请其他几位主要领导赴宴,他没有任何顾虑,但是,要请市长来,他一直不敢。说他不敢就是包含着要请市长的意思,但请了市长,就意味着他的内心和势力的暴露。市长现在知不知道他和书记是党校的同学呢?就是知道,他也不能自己显示出来。他真不想暴露自己的这种势力。势力一暴露,必然要导致对立面增强,还有什么比过早地在对手面前暴露自己势力更危险呢?世事的经验是,暴露的事都难做成,做成的事都是事先没有暴露的。当然,市长可能不像他猜测的那样想,但市长毕竟在他当先进典型的事情上含糊过。有关仕途的事还是不能冒险!相比之下,当然还是不请为好。不请市长赴宴,只要不让市长知道他请过这么一次客,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退一万步说,即使知道了,也就是一餐酒饭而已,市长还能计较到哪儿去呢?他当市长的好意思过于计较吗?市长这一级干部了,什么宴席没有吃过?哪还在乎这个!就是要说也不敢说出来,说出来他不自己掉价?再退一万步说,就是因此市长对他有些看法,那也比自己彻底暴露势力要强。大约花了一个星期,他终于把这个问题想定了,请几位副书记加组织部长,不请市长。这样才保险!

把要请的人员定下来之后,往下就是怎样才能把这些客人请齐。这可是个难事!这些领导都很忙,各自分管一线的工作,现在正处社会转型期,经济发展速度又快,哪一个部门,哪一个单位都充满了矛盾,建构和谐社会的要求让领导们有做不完的工作;而且这一级领导也忌讳在同一席面上聚餐,聚在一起行言不自然,相互之间太尊重了不好,不尊重也不好,太随意不好,不随意也不好。他想,要把这些领导请齐,有两个关键,一是要书记支持,也就是允许他打书记的牌子,二是要选择一个很好的时机。书记那儿现在没有问题,那么,什么时机最好呢?首先必须是常委们都在家。都在家的时候有几种可能,比如开什么重要会议大家都要出席,比如重大活动大家都要到场。但这样的机会,一般是请不动的,因为往往那也是最忙的时候,而且进餐也都有安排。请这一级客人的事,必须要拿准了才能发话,绝不能跟这个领导说好了,那个领导不来,回头又去回绝人家,这个“请”字说出去了就没有退路。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

但陈局长想不准哪个时候最好,虽然他曾在区里、现在在局里也当过这么些年的领导,大的问题不知处理过多少,然而,这个问题实在让他有些棘手,主动权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为了把这件事办得完美无缺,他开始做前期的准备工作。首先是铺垫。他找到市委办刘秘书,先不跟他谈这件事,而是找他说,国土局想在他们的内部刊物《时代论坛》上作一个形象宣传。他清楚,虽然这是个内部刊物,出版法规不允许做广告,但每一个秘书每年都为分到自己头上的广告任务叫苦。刘秘书咬文嚼字不错,但拉广告赚钱不行,他嘴巴糖度不够,正愁完不成这个任务。陈局长一说这想法,刘秘书就喜出望外,停了手里正在写着的材料,给他倒茶,陪他说话。说到非常融洽时,陈局长才跟刘秘书说起他请客的问题。刘秘书说,这个好办。陈局长就马上讨教。刘秘书说,过几天中心组要学习,学习的前一天晚上,大家都要赶回来,是个请客的好机会。陈局长一想,对了,这的确是个好机会。这个时候,常委们都得到齐,还没有公务安排,大家都有时间。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陈局长先是给书记打了电话,详细汇报了请客细节,包括时间、地点、人员,哪些特色菜,喝什么档次的酒,大概说些什么话,整个席面定个什么基调,等等。书记见陈局长想得这么细,就高兴地同意了。陈局长说要打书记的牌子,书记估计没有什么负面效果,也就同意了。

电话是陈局长一个一个亲自打给领导们的。大家一听陈局长说书记也去,还是书记请他们去,就没有一个人说不去。地点就定在湖天宾馆芙蓉厅。

领导们的时间观念都非常强,说是六点半钟到,大家就都在六点半钟左右到了。不过不是统一来的,是单个来的,这是大家都懂的规矩。为吃饭的事,大家走成一个长队伍在湖天宾馆里进出,还是不大好看,外面的人倒无所谓,宾馆里面的人谁不知道他们到宾馆里来是吃喝玩乐啊!

陆陆续续地到来,整整齐齐地坐了,领导们还在议论上次中心组学习的话题。上次学习的是如何构建和谐社会的问题。给中心组上课的是市委讲师团的团长。团长讲了当前构建和谐社会就是要构建富裕群体和贫困群体的和谐;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的和谐;劳与资双方的和谐;城与乡之间的和谐;发达地区与落后地区的和谐;权力与权力之间的和谐……还说和谐社会一定要重视道德建设,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够或多或少地牺牲个人利益,来维护和保障他人的正当利益……大家都说,团长的课讲得很好。菜还没有上来,大家是一边玩着扑克牌一边这么谈论这个重大课题的。扑克玩得心不在焉,有几次牌一抓完,大家一看势力太悬殊,不出一张牌就哗啦地丢在桌上重洗了。都是领导,谁也不好给谁输钱,没有想头的事,做起来就这样很随意。

开始上菜的时候,书记就问陈局长,老陈,怎么市长还不来?陈局长在电话里跟书记汇报所请的领导名单原本没有市长,是书记要加上去的。陈局长当时想解释一下不想请市长的原因,但一想,不行,会越解释越复杂,只有在具体操作中把这个事摆平。陈局长没有请市长,现在他还是想瞒天过海,当着大家的面他更不好说没有请市长,他只得说,是啊,他怎么还不来呢?我再打电话催一下。陈局长根本就没有请过市长,现在也还是不想请,就走出门外来,沿着走廊踱了一会儿步。他当然不能再打电话请市长,尽管是书记这么说的。他是通过反复考虑才决定不请的,现在也不能改变主意。再说,这么临时请他,反而会更不好。陈局长挨过了大约打一个电话的时间才回到芙蓉厅里来。大家还在心不在焉地玩牌,书记问陈局长,他来吗?陈局长说,联系不上,他和他秘书的手机也总是关机。书记没有想到陈局长有那么复杂的想法,他只是说,你不是给他打过电话请过了吗?陈局长说,是啊,可市长是个工作起来就不要命的人,他现在一定是还在什么偏远贫穷的乡村搞调查,哪还记得吃饭这小事。书记听得高兴了,说,噢,那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去了。晚上应该赶回来吧,明天学习不会缺席吧!

虽然这么应对过去,但此时的陈局长就没有书记那种洒脱轻松心情了。虽是想了多日的决定,但见书记这么追问,他心里不能不有些虚空。他看了看壁上那幅《蒙娜丽莎》油画,蒙娜丽莎在对着他嘲笑。这个女人的笑真是十分的神秘,你高兴时看她,她跟你喜笑,你忧愁时看她,她跟你苦笑,你做了不踏实的事,她就跟你嘲笑……这个厅的装饰是有些讲究的,除了那幅油画,还有博古架,架上放有竹雕笔筒、仿古云龙端砚和宣纸,看来,经常有领导来这儿题词。陈局长的心里似乎有些忐忑不安,他将竹雕笔筒拿下来看了看,笔筒上雕的是人间仙境图,顾珏制款。刀法是高浮雕,还有镂空,人在小桥流水的松下和竹林里醉酒,图案雕得活灵活现。

不多久,菜酒就都就绪了。于是,陈局长举杯道谢,说感谢各位领导栽培,备薄酒一杯,请大家喝好玩好。大家碰杯,一饮而尽。陈局长又给每人敬了一杯,说了各不相同的谢辞。话说得非常得体,又风趣又不失敬意,不能不让各位领导承认陈局长的口才。从他此时的嘴力,不难想象他当年在区里做区长时呼风唤雨的能力。这样的人才只在国土局当一个局长,的确是有些委屈,平心而论,在座的领导里,有几个能像他这么能说会道,又做得那么得体?往下就是领导们给陈局长劝酒了。先是书记举杯跟陈局长说,老陈啊,当今社会最大的两件事是什么?一是老百姓就业,二是反腐败。你当这个先进典型,比当什么先进典型都光荣啊!今天要敬你一杯!陈局长虽和书记是同学,但此时万不可以显出没有差距的同学身份,他必须摆正自己的下级位置。谢谢栽培,再接再厉,当涌泉相报,先干为敬……一路谦虚下来,将酒喝了。其他领导跟着来敬,陈局长不好拒绝,一连喝下。于是,他就看见墙上蒙娜丽莎对着他蔑笑了,博古架上的竹雕笔筒的人物、流水也都动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今天有点过量,但是,他不能拒绝任何一位领导的敬酒。好在自己虽不嗜酒,但有酒量,还能支撑得住。领导们见陈局长拿酒杯有些不稳了,就不再整他的酒,只得互相开玩笑找理由喝了。书记跟一位女领导开玩笑说,听说你当年结婚时都三十岁了?女领导说,是啊,那时提倡晚婚。书记笑了一下又说,听说你结婚那晚上听到老公的裤带响,都吓得直打颤啊?女领导笑着说,是的,真是吓得直打颤啊!哪像现在的姑娘,十五六岁就什么都知道了。书记又问,那后来呢?一位副书记也就追问一句,你跟我们说说,后来你是怎么过这一关的?一位领导就替她说,后来也还是打颤,不过不是吓得打颤,是快乐得打颤。大家听到这儿就都大笑起来。女领导这才明白大家在拿她开玩笑。但她并不慌张,她说,后来的事,你们愿意听我也可以说给你们听。大家说,那你说出来大家听听。女领导就说,结婚那时候我还在公社做妇女主任。公社武装部长也是个有味道的人,他也像你们一样要问我结婚那夜的事情。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在我门上贴了个纸条,写道:昨夜事如何?我想了一个让他想不到的办法回答他。我写了个条子贴在厨房的一个深深的水缸底上,让他必须要把头钻进去才看得清楚。我告诉他,我的答案用纸写在那个水缸底上,你自己去看。武装部长就到厨房里把头伸进水缸里看我写的字。我在水缸底上写的一句什么话,你们猜猜。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还是猜不着。女领导笑了一下说,你们猜不着吧?我写的是:恰恰似你样。大家把那位武装部长将头伸进水缸里看东西的样子设身处地一想,笑得连饭菜都喷了出来。再一想,这个女人真是不露声色地就把在座的男人都给踩了一脚。真是不好惹!难怪她能从乡里爬到这个位置上来,到底是非同一般!

这顿饭吃得很快乐,完全达到了陈局长想要达到的目的。十点多钟,书记就要大家喝团圆杯了,又念了一句,今天要是市长也来了,那我们就真的团圆了。

大家玩到十点才从宾馆出来,住在外面的就分手各自走了,书记是住在机关里面的,陈局长就要去送他,也是想还跟书记说些在席面上不好说的话。书记不让,一来怕人家看出亲疏了不好,自古以来,做大事的人都要疏者亲之,亲者疏之;再说,陈局长今天的酒喝过量了点,必定话多,不好应付,就不让陈局长送了,说,你今天的酒喝到研究生水平了,就回去休息吧。陈局长见书记的话说得恳切,也就没有坚持下来,他也有些怕自己醉后失言,弄巧成拙,就在情意浓浓中说了再见。

书记刚进市委机关大门就看见市长的司机拖着儿子在樟树林里散步。书记叫停了车,下来问市长司机,市长下午去哪儿了?市长司机说,没有去哪儿。书记说,没有去哪儿?那为什么打不通他的电话?今天国土局陈局长请客,就他缺席。书记似是酒喝多了点,话一出口又后悔说得太急、太具体了一点,笑了笑,一挥手说,就当我没说,没说啊!走了。市长司机第二天跟市长下乡时说了这事,市长说他没有接到过这样的电话。市长一个电话打到一位副书记那里,说了些别的事之后,才用很随意的口气问昨晚上到哪儿轻松啊?副书记说,一归请我们几个吃饭,就你没去。书记还叫陈一归打你的电话,老打不通。市长笑了一下,明白了什么,说,他陈一归当然打不通我的电话。他根本就没有打怎么会通呢?昨天下午我算是最闲的一个下午。副书记说,那不会的,他怎么能不打呢?书记亲自叫他打的呀!你可千万别怪错了人啊!市长见副书记越说越认真,就把话有意往轻处说了,我还有闲工夫怪这个?请客嘛,愿意请谁就请谁。副书记说,他哪会是不愿请市长呢!肯定是电话有误。市长听出了副书记是想给陈局长打圆场。市长其实知道了书记和陈局长是党校的同学,给陈局长打圆场就是给市委书记打圆场,市长也就马上转了话说,他很可能是把我的电话号码记错了。副书记担心把陈局长和市长的关系弄僵惹出什么麻烦来,才这么解释;而市长想的是,书记就要走了,他现在已经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一些真实想法都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尤其是在与书记有牵扯的事情上,他说话得更加注意。陈局长是书记的同学,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应该不流露出他对陈局长办这件事情有什么不满意。书记要走,是市长最近得到的绝密消息,他必须做得像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消息,因为任何一个表露过早的行为都会对以后的事情产生不良的影响。现在,不论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落到头上,他都要平心静气地应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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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静气地应对,不等于内心里没有想法,相反,他越是强迫自己不显山露水,自己内心就越是敏感,想法就越是强烈,越是强烈他也就更是强自镇静。于无声处听惊雷是一种境界啊!市长为了散散心,这晚上,他从办公室走出来在老樟树林里散散步。在灯光映照的碎石路上与那些离、退休的老同志见见面,握握手,问候一下他们最近的身体和生活情况,听听他们关于晨练不如晚练的延年益寿新理论,他感到自己似乎是开始进入了另一个角色,也就是市委书记的角色。在司机跟他说起陈局长请客的事儿之前,他的心情的确是像平静的大海,像绿茵的草原;而之后,他尽管还是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看起来,这只是饭事,是小事,而往深处想想,这却是一种势力范围,是一种态度,是排斥他。市长原打算散散步就回家去看电视,电视剧频道正在播《三国演义》,作为这一级干部,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上,他总觉得看《三国演义》获益匪浅。那里面有大忠大奸,大智大勇,对于自己的行政是很有补益的。但是,市长现在没有回家去看电视,他又往办公室里回了,他想把陈局长请客的事想得更清楚一些。陈一归的这一举动对他即将升迁的事到底有没有影响,会有多大的影响,他还没有完全想透彻,而他不能不想透彻,不能不早有些准备,他正处在一个最最关键的时刻。

他走进办公室,然后把门关上,没有开灯。窗外的高杆路灯的光已经把他的办公室里照得很亮,一些枝叶的影子就在他脚边晃动。他没有坐在案前,而是很随意地在沙发上斜靠下来。这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没有哪一天不是在开会作报告,开会作报告是有要求的,必须是精神饱满端端正正地坐在台上讲话,长期用这种姿势,身体总好像有一种诉求,是不是能够放松一下,随意一下。人体姿势是不是也像是人的饮食,需要丰富一些呢?市长还把脚搭在沙发的扶手上,觉得这样非常的舒服。但他刚刚摆好这个姿势又觉得这样不好,太随意,不合自己的身份。他又站起来,开了灯,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前。他没有看什么,也没有写什么,他到办公室来就是要把陈局长请客的事想个明白,想个透透彻彻。这虽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毕竟是自己的对手对自己不恭啊!他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一般的饭事,这是一种信息,重要的信息,甚至,这是关系到书记走后,他能不能顺利当上书记的重要信息。这不是危言耸听,第一,书记和几个主要头儿有意避开市长聚在一起喝酒,难道不是要说些不好让他知道的事情吗?第二,其他主要领导都请了,没有请他,谁都会想得到这是把他当什么人看了;第三,他和陈局长在区里工作时摆过擂台,陈局长请客不请他,肯定是那一场擂台的延续。过去陈局长没有马书记作背景,他可以不在乎,现在有马书记站在他背后,他就不能再大意。这三个理由的任何一个都可能与他这次升迁有关,何况还三个理由同在呢?这是何等关键时刻啊!市长想了一会儿,叹道,陈一归哪,我都想把旧账忘了,你为什么还要翻呢!

平心而论,市长这些年的确是不再计较和陈一归的旧怨了。他已经当了市长,走在陈局长的上面了,他为什么要跟自己的下级计较呢?处于弱势地位时主要是抗争,而处强势地位主要就是统战。这个道理谁都清楚,市长更是非常清楚。这几年,凡在陈局长头上的事,市长没有哪一回不是网开一面,这是有证据的。上一届班子在安排市里易动的领导干部任职时,就有人提出要陈局长只搞局党组书记,让出一个局长的位置来安排另一个领导干部,市长没有同意。市长说陈局长工作干得不错,而且对自己的要求也十分严格。上上下下对他的反映都很好,就不要动他了。陈局长并不知道他的局长位子是市长保下来的,市长也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小人,从没有跟谁暗示过这些事情。再说,这次推他作廉政典型,市长知道书记是有把陈局长往上拔一下的意思,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含糊了一下。他认为自己含糊一下是非常得体的,如果过于主动,会有投书记所好之嫌,那会是一个人品的问题。陈局长这么些年从来没有找他直接汇报过工作,但他还是像对待其他的局长一样地对待陈局长。市长现在觉得自己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谁知道他们在一起都说些什么,撒些什么种子?看来,陈局长这几年不声不响是在等待时机,现在他一定是认为书记是他的同学,所以就可以不在乎市长了,就可以把旧账翻起来了,就可以把旧怨进行下去了。陈到底会施些什么让他不知道的手脚呢?

在区里共事时闹的那一场矛盾,是一场说不清楚的矛盾。当时,决定城东那一片荒山要开发成大市场时,的确是找不到一位开发商,引不来资金,后来也的确是陈区长通过同学的关系从浙江温州引来一位开发商,把那一大片荒山开发出来了。那个时候,在当地,对于开发土地的利润还认识不足,后来,土地大幅升值,大家见开发商获了厚利,当地官方和富人就纷纷找到开发区书记反映情况,要求区委、区政府出面进行干预,对开发商进行几方面限制。开发商当时和区政府有协议,时任区长陈一归一定要信守诺言。于是,在大家的议论中,陈区长就成了一位为开发商说话的官员。按照当代逻辑推论,那也就应该是掉进这个“贪”字里面了。检察院已经组织人要介入其中,区委书记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区长头上戴一顶“贪”帽,这个年头,这一级干部,把谁认真查查能没有问题?而且往往是切肉连皮。他必须把陈区长平平安安保下来。区委书记处理这个问题是非常讲究策略的,他通过组织把区长送进党校学习(现在的市委书记就是那一次学习时的同学)。区长走后,区委书记绞尽脑汁,通过执法和政策部门进行软硬兼施,最后才把这个开发商的土地由政府比较合法地限价收购了。这个开发商当然不服,他找到了陈区长,陈区长非常气愤,请了假为这个开发商四处奔走,还说他一走,家里就“政变”了。话说得实在难听,区委书记最后才跟他摊牌说,陈区长,我可是为你好啊!上上下下议论很多,对你很不利。

区长说,议论我不怕!真金还怕丢进火里烧吗?你们派人调查一下,看我姓陈的有没有受过贿!

区委书记笑了一下说,我刚才没有说谁发现你受过贿。我也没有派谁调查过你。我觉得面对目前这种情况,我这种处理办法可能是最稳妥的。

区长说,可是,这种处理是拿我的背信弃义来作为代价的,是拿我的人格来作为代价的。

书记说,你言重了!这件事情不论你怎么说,已经处理下来了,不能再变!

区长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说,我不服,我永远都不服!

后来两人真的就分道扬镳了。

闹到这个样子,两人常常互不买账,当然就不宜在一起工作了。组织上考虑过把区长调走,但找区长一谈,区长坚决不走!组织上又找书记谈,想把书记变动一下,书记也说坚决不走。两人赌着气,让组织上也实在为难。其实两人工作都不错,都是组织上培养的对象。如果为这样的事情闹得两败俱伤,组织上是不忍心的。于是,只好把两人都调走,区长调国土局当局长,虽没有提拔,但是个肥缺,也算安排得不错。书记只好上浮一级,正好有一位副市长突发心脏病去世,他就补了这个缺。这样的结局出乎他俩的意外,别人闹矛盾都是渔人得利,而他俩相持却还是鹬蚌得利。这样,副市长也就一下子宽怀了许多。别人什么矛盾都不闹还得不到这个位置呢!于是,他就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工作中。这样他又在原市长升迁到省里后,由他补缺当了市长。许多工作要做啊,在区里工作时的那些矛盾,他早就想忘了。他没有想到陈局长还要这么挑衅他。他现在是市长,他总不能让自己的下级这样蔑视。如果主要领导里面多一个人不请,他也想得开,唯独他一个人不请,这也就是说,陈局长不在乎他这个当市长的!看来,这个陈一归是三国里那个孟获,不用心治一下是不行的。他得把他擒起来,放了他,再擒起来,再放了他。不然,他是不会服帖的。这个日子应该不会很长,只要现任书记一走,他就可以想办法进行。现在再廉政的人也还是人,也还是生活在这个现实社会当中的人!宗教办、科协这些单位的领导都弄出经济问题来了,他就不相信一个国土局局长什么问题也弄不出来!当廉政先进人物就能说明你没有问题了?这要看你从什么角度看!从现在弄出的案子看,一美遮百丑的事多着呢!当然,陈局长没有大的问题这有可能,但只要他有受贿上万元的问题,就足可以把他擒起来。市长根本不想置陈局长于死地,他是个软心人,他只是想拿住他的脉根,让他服服帖帖,以后别再这么蔑视他就行。自己的下级有对抗自己的人,尤其是像陈一归这样能力很强的人,那可不能掉以轻心。

陈局长根本不知道事情在这样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面前已经开始形成难以逾越的陷阱。

陈局长现在的心情很好,这一段时间,报刊电台还在继续宣传他的廉政事迹,自己顺顺利利地当了先进人物,又顺顺利利地把市里主要领导请了客,答了谢,除了他不想请的市长以外,其余没有一个不到。这是多大的面子啊!在市直机关的局长里,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谁能做到这一点?看来,老同学来市里做书记,对他的仕途来说,的确是来了春风春雨,铺了大红地毯。他既然进入了为官的快车道,那么,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顺利地到达他自己预设的站台,这个站台就是往上提一级。自己的同事、对手已经是市长了,他爬不到这个级别,就感到自己像个窝囊废。

陈局长常常读曾国藩家书,懂得读书人首先要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于是,他在做人方面从不懈怠,虽然现在高尚的荣誉落到了他头上,但他一点儿也不骄傲自满,他想的是继续把自己的优点发扬光大,出出进进还是穿得那么简朴,能不去吃的宴请他都不去吃,更不像追时髦的领导那样洗桑拿、唱卡拉OK,他努力把自己的生活放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样子。他觉得这样做很好,思想和工作要超前,生活上要落后一点。于是,他有很多时间可以自己安排。晚上,他坐家里看书,什么“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矣”,什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什么“人生识字忧患始”,什么“生气发怒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等等,什么书他都找来读。下班了,他就在自己菜地里细细地耕作。菜地不大,但总是有种不完的希望,做不完的事。他把土壤用筛子筛过,完全弄成了那种庄稼最喜欢的团粒结构状。地边也弄得整整齐齐,就像是用切割机切过。菜地的利用率很高,被他搞成了立体农业。有的地方种了高秆植物,有的地种了藤蔓植物,藤蔓植物上面搭了棚架。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走进菜地就看见一层一层的花朵,一层一层的瓜果。这不仅有瓜果带给他的喜悦,还有土地教给他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哲理。于是,他像等待着自己种出的庄稼结出瓜果一样等待着自己仕途的喜讯。

这天傍晚,他从菜地回家,一个电话把他平静的日子搅没了。电话是现任市委书记打来的,跟他说,老同学啊,我要调到省里去了。今天组织上已经找我谈了。

陈局长当时痴了一会儿。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出乎意料,会来得这么没有预兆。书记才下到这个市里两年不到啊,以前从没听谁说过他要动。陈局长还刚把自己的戏台搭好,往下这戏怎么唱呢?陈局长问道,老同学往哪里动了?

书记说,省计委。

陈局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情感,但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什么。他说,祝贺你,老同学!

书记把愉快的笑声送过来,说,祝贺什么呀,平调。不过组织上说,是暂时这么安排,班子换届要到明年下半年。

陈局长听得出来,老同学充满了希望。他只得再往下祝贺。他说,那我预祝你明年再上台阶。

书记说,这是天上的月亮———远得很啊!

陈局长说,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行?

书记说,调令到了再说吧。

可能是书记太忙,陈局长本想还问点什么,但书记说了这么几句就再见了。陈局长有点不知所措地也放了电话。现在,他想的事情是,新市委书记会是谁呢?自己的仕途还能不能在原来的轨道上运行,早知如此,上次宴请时就一定要请市长,这个关键时候,冒点风险要什么紧呢?既然上次没有请,这次给老同学送行,那就一定要请市长。上次没有低头,这次一定要委曲求全!在送行的宴席上,看书记能不能当面跟市长作个什么交代。当然,交代的话不一定能兑现,但总比不交代好一些。

这一级干部的调动,常常有很多传说,但传说是不算数的,只有组织上谈了话才可信。只要组织上谈了话就总是走得很快,因为,拖久了,权力常会造成些后遗症。刚过三天,书记又打电话给陈局长,说他过几天就去省里报到了。

陈局长就着手为书记安排送行宴。那天下午,陈局长专门到书记的办公室,书记的电话来得很多,陈局长说,你要走了,是很多人抓紧要你办事吗?书记说,也不尽然。大部分人都是要为我举办送行宴。我都拒绝了。你刚听着的。

陈局长说,那我为你办的送行宴你不会拒绝吧?

书记说,那当然。你的送行宴都拒绝了,那我就得上街吃盒饭了!

两人笑了一阵。陈局长就把宴席的具体事提了出来,书记是认真听取意见后,才亲口把地点、时间、到席人员定了下来。

书记定的还是原来的湖天宾馆芙蓉厅,请的还是原班人马。书记特别强调说,老同学啊,这次一定要把市长请来。

陈局长顿时有很多想法,但他不能说出来,他只得说,就怕我面子小了点,请不动他。老同学,你能不能打个电话给他呢?

书记说,这不好吧。你请客,你自己不请,我来给你做主,这在别人看来就有些出轨了。你自己先请了,我再打个电话是可以的。

作者:邓宏顺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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