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又是这种米汤一样酽酽的月光!
每到这样的夜晚,郑喜就会想起老家盐池河,想起他和谭哥顶着这样的月光在河里泡澡。谭哥烟瘾大,泡一次澡几乎要抽掉半包烟,郑喜就近掐下一片树叶,漂在水面上,给谭哥当茶几用。谭哥在自己吐出的轻烟里说:“天堂啊!真不想走了。”谭哥是个外地游客,临时租住在郑喜家,郑喜却没拿他当房客对待,他恨不得自己有这样一个亲戚或是朋友,谭哥也说过,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谭哥来的那天是个亮晃晃的晴天,他一身黑衣,戴副眼镜,向郑喜的三间小瓦房走过来,还在场院边上就打起了招呼:“嘿,老哥!”
盐池很少出现外地人,偶尔见到个把外地人,大都黑黑的,比风吹日晒的盐池人还要黑,背着大背包,戴着帽子,帽檐子伸出去,比狗舌头还长,他们大老远跑到盐池来,为的就是拍几张盐池的男女老少在河里洗澡的照片。
谭哥一望而知不是来拍照片的,他人很斯文,不像那些拍照的,身上带股说不清的匪气,谭哥口音很生,但郑喜句句都听得懂。他说话的时候,一只手爱推眼镜,郑喜发现他的鼻梁靠近根部那地方,有个小小的结,当眼镜落下来时,那结就不见了,被眼镜挡住了。
谭哥好像懂点风水,他说他走了一圈,这一带就数这栋房子风水最好,三面靠山,正面开阔,一望无际,就像一个人舒舒服服坐在太师椅里。郑喜原本觉得自己单家独户,离村里太远,有点孤单,经他一说,不由得笑了起来。
谭哥说他在休假,这几年他把全中国都逛遍了,国外也逛了不少地方,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了,就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安安静静呆几天。谭哥接着说他想在郑喜家借住几天,房租加饭钱每天二十,“不必专门为我做,你吃么子我吃么子。”他问郑喜愿不愿意。
郑喜哪有不愿意的,他的心都跳得快要蹦出来了。他知道城里有些人专门靠房租过活,没想到自己住在这么偏远的农村,也能收上房租。但他尽量克制住高兴的心情,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可以可以,就是屋里没个女人,我做饭又不大在行,恐怕你吃不惯。”
“没事没事,吃了不拉肚就行。”
两人就这么讲定了,谭哥当即掏出五百块钱,递给郑喜。郑喜连连摆手:“走的时候再给,走的时候再给。”谭哥硬塞进他手里,说是押金,在外面住宾馆都是要交押金的。郑喜还是不要。谭哥将五百块钱放在桌子上,钞票张张都是崭新的,硬挺挺地搁在桌上,越发显得木桌子又陈旧又寒酸。
谭哥这才告诉郑喜,他叫谭文锋,说着就要把身份证递给郑喜看,郑喜往后一退,连连摆手,他不能看别人的身份证,那太失礼了,只有公安局的人才做那事。谭哥也没坚持,很快把身份证收进了皮包。郑喜也学他的样子做了自我介绍。
“哦,喜哥。”谭哥向郑喜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来。
郑喜一笑,他喜欢谭哥这样叫他,总比叫什么郑哥要好听。
幸好还有一间房,几年前曾是老娘的卧室。谭哥拍了拍有鸳鸯戏水花样的老式木床,连声说:“好,好。”跨上踏板,坐上尺来宽的床沿,把厚厚的老式蚊帐挽在床架子上,摸了摸床面,干草在下面发出簌簌的响声.又喊了两声好。
第一顿饭,郑喜用家里仅有的两种材料做了四个菜,煎土豆饼,烧土豆果,香葱炒鸡蛋,最后一个端上来的是滚烫的土豆炖鸡块,谭哥不知郑喜何时竟悄悄地杀了一只鸡。
“喜哥,这一顿就算了,下次莫讲客气了,照你这种吃法,两个二十块都不够。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顿顿给我吃人参燕窝,我也是不会涨房租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同船过渡还五百年修呢。”
“跟你说,我不是为了吃口好的才到这里来的,我么子没吃过?我就是想来过一过你平常过的日子,你莫弄些假的给我看,你自己吃亏不说,我也不自在。”
郑喜就想,这谭哥真实在,又肯替人着想,是个会过日子的好人,就问:“谭哥家在哪里?是做啥子工作的?”
谭哥都告诉了他,他家在武汉,他在某某银行工作,他老婆跟他一个单位,儿子在上小学。郑喜就一脸崇敬地点头:“真好!真是好!”说完就给谭哥搛菜,净拣大块的鸡,还有炒得金黄的鸡蛋。
尽管谭哥叫他不必客气,郑喜还是每天见荤吃饭,谭哥虽然不是亲戚,但至少是他家的客人,是客人就得按待客的礼数来。
谭哥不说他准备住多少天,郑喜也不好问。他感到谭哥好像有心事,有时他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瞟向一边,根本不在书上,有时干脆蒙着被子睡大觉,再不就是独自在山上转悠,还不要郑喜陪,就连洗澡,都不肯在傍晚人多的时候下河,非要等人家都洗完了,才学郑喜的样子,在肩上搭条毛巾,悄没声地往河里走。有天,郑喜一觉醒来,发现谭哥房里还亮着灯,过去一看,床上是空的,跑到河边一看,谭哥正泡在河里大口大口抽烟呢。
郑喜决定跟谭哥好好谈一次,他拿稳了谭哥是跟家里人吵了架出来的,说不定正面临离婚,他听说城里的男人在家总受女人欺负,就问谭哥出来这么些天了,想不想嫂子,要不要把嫂子也接来住几天,可谭哥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突然问郑喜:“我来了这么多天,有没有人向你问起我?”
郑喜说:“当然有,不是他们眼尖,而是这里难得有外人进来。”
“你对他们么样讲我的?”
“嘿嘿,我说你是我堂哥,是我叔伯二舅的儿子,反正他们都没有见过我叔伯二舅,我自己也没见过。”谭哥看着郑喜,表情有点古怪。郑喜赶忙解释:“实在不好意思,主要是……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想他们知道我在收你房租,我们这里不兴这么做。”
“我懂我懂,你放心,我也不会说出去的。”谭哥递给郑喜一根烟,郑喜不接,他就自己抽起来。
谭哥这才跟郑喜正式拉起了家常,问他孩子多大了,郑喜一听就叹起气来,孩子四岁多了,一直住在外婆家,因为外婆家靠近镇上,上幼儿园方便。在宜昌打工的老婆小凤,多次劝郑喜把家搬到外婆她们村去,或者干脆就搬到外婆家里,可郑喜既不想当上门女婿,也不想离外婆家太近,只想跟儿子在一起。小凤就骂他自私,只顾自己,一点都不肯替孩子的将来着想。谭哥理解地点头,还叹气:“女人总以为自己对孩子最好,殊不知,好多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连杀头的事都敢做。”郑喜觉得这话未免太夸张,谭哥就给他举例:他一个朋友,犯了贪污罪,根据金额定罪的时候,他宁肯自己在牢里多坐几年,也不肯说出留给儿子的钱藏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个人,儿子得了肾病,他二话不说,躺到手术台上,把自己的肾割了一个下来给儿子。另外一个人,也是儿子生了重病,家中无钱治疗,就在医院厕所的墙上贴出广告:“本人肾健康,需要请联系。”说起孩子,谭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人的一生多灾多难,孩子就是来给人治病的,身体的病,心里的病,统统都能治,只有孩子才让人活得有滋有味,要是没有孩子,人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活个三四十岁尽够了。”
两人越聊越投机,反正第二天又不用早起,郑喜索性拿出过年没喝完的半瓶酒,又去炒了盘晒干的土豆片,面对面喝起酒来。
“谭哥,我一直想问你,你怎就单单看上了我家呢?比我家条件好的多得是,屋里还有女人给你烧烧洗洗。”
“我来的那天就说过了,你家风水好,人住在风水好的地方能行好运。”
“啥子好风水呀,穷得叮当响,一家三口,住在三个地方。”
“喜哥莫灰心,你马上就要行好运了,你相信我,你的好运已经来了。”
“我这样的人,还能有啥好运?别光顾着说我了,我们来说说你。我看出来了,谭哥你心里有事。是不是家里有啥子事?是不是嫂子让你伤心了?女人嘛,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出来这多天,她在家肯定急呢。不是我赶你走,实在是替你着想,要不,干脆你回去把她接来,只要你们不嫌弃,一家人在我这里住几天。”郑喜越说越有诚意,“真的谭哥,别看我们穷,饭还是有吃的。”
谭哥往椅背上一靠,也不喝酒了,看着郑喜,半晌才说:“真想住在这里不走了。”
“那好啊,我们这里有多余的田,我去跟村长说说,让他调几亩给你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种田也行啊,可以搞开发,这里有温泉,我们来建一个温泉山庄,宾馆饭店一起搞起来,完全可以赚大钱。”
“那得好多钱哦,不是政府出面,私人哪里掏得起这个钱。”
“那不一定。”谭哥不肯再说了,眯起眼睛抽烟,看样子他烟瘾大过饭瘾,有了烟,饭都可以不吃。
有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两辆摩托车,其中有个人穿着制服,好像是公安局的。郑喜从外面兴冲冲地跑回来,问谭哥要不要坐他们的便车去镇上?因为谭哥前天晚上说过要出去买酒买烟,现在他已经跟人家讲好了,人家同意带他一程。哪知谭哥一听,眉毛都竖了起来:“谁说我要去镇上?谁说我要坐人家的便车?”郑喜愣在那里,斯斯文文的谭哥突然变了一个人,就像一个温和的书生突然变成了狡猾的白脸奸臣。
谭哥的脸色很快就和缓下来,他问那个公安来搞么子,是不是村里发了案子了。郑喜一笑:“案子?这里已经好多年都没听说过这两个字了。那个公安是村里一户人家的亲戚,也不是经常来,一来盐池太偏远,二来两家并不是特别亲。”
既然谭哥不去了,郑喜就去给人家回信,不能让人家老等。郑喜已经走出去了,谭哥才想起什么来,想喊住他已经来不及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制服的和两个穿便服的玩玩闹闹向郑喜家走了过来,他们一路都在讨论摘板栗的办法,到底是站在树下用竹竿子打,还是爬上树用剔刀剔,他们为此争论不休。路过郑喜的家时,其中一个指着郑喜说:“不如问问这家的主人,他肯定知道。”
郑喜老老实实告诉他们,两种办法都可以。他请他们进屋喝口水再走,这是盐池人的礼节,所谓喝口水其实并不只是喝水,而是喝茶,现烧一壶水,茶叶在罐子里焙出香味,再用滚水冲。
他们客套着进了门,其中一个提出找郑喜借根竹竿子,他呆会儿打板栗要用。郑喜满口答应。
大家一起满屋找竹竿子,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很快就找到了,拿着竹竿说说笑笑往山上走。郑喜这才想起屋里的谭哥,他吃了中饭就进屋去睡午觉,也不知这些人闹哄哄的把他吵醒没有。进去一看,床上空空的,奇怪,他啥时候出去的呢?
很晚了,郑喜听到一阵摩托车响,那些打板栗的人吃过晚饭,要回家去了。郑喜等了一会儿,不见谭哥回来,就一个人先吃了,他的那一份给他温在锅里。
正准备上床睡觉,谭哥突然回来了,郑喜忙去摆饭,谭哥拦住了他,自己动手盛了一碗。他吃得很慢,有一口没一口的,“喜哥,你对我这个人放心不?”
郑喜不知他这话是啥意思,就张嘴望着他。
“我有个打算,不知该不该说给你听,我想今年春节把老婆孩子带到你这里来过个年,么样?”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是家里条件差,怕嫂子和侄儿不习惯。”
“我们已经算是兄弟了,还说这种话!你们也可以到武汉去过个年,就住在我们家,反正我在武汉也没么亲戚,以后我们两家就多多来往吧。”
郑喜一激动,就说起春节的安排来,三十那天做啥子,初一那天做啥子,吃啥子,玩啥子,谭哥似听非听,突然打断他:“喜哥,我得走了,本来想多住些日子,但家里突然有事。反正再过三四个月我又要来的,有个包这次就不带走了,就在你家里放一放,里面都是些毛衣毛裤和换洗衣服,麻烦你替我保管一下,下次来我再一起带走,好不好?”
谭哥说着交给他一个黑色牛津布大行李包。
“没问题没问题,谭哥你放心,你交给我是啥子样,我保证你拿走时还是啥子样。”
“我当然放心你,不放心我就不交给你了。昨天我还在想,我们这是几辈子的缘分哪,第一次见你那天,我就感觉你像我的老熟人一样。实话告诉你,我有个亲弟弟,但我信不过他,可我信得过你。”
“谭哥!”郑喜抓过谭哥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摇晃,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谭哥总共住了二十二天,按照事先讲好的价格,郑喜要退他六十块钱,谭哥不要,“还退钱?喜哥,你不如照我的脸打两下。”两人推来推去,谭哥说:“这样吧,我不是有东西请你保管么?这六十块钱就算是保管费。”郑喜一听,就不再推了。
反正天上有月亮,谭哥决定当晚就走,说是白天已经睡够了,夜里想睡也睡不着了。郑喜要送他一程,他不要。郑喜又说起跟嫂子和侄儿好好过日子的话来,谭哥拍拍他的肩说:“记住了,我一定带上他们母子来盐池看你。”
走出几步,谭哥又回过身来叮嘱道:“喜哥,费心哪。”
“你就放心吧。”郑喜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包。
谭哥走得很快,一转眼就不见了影子。郑喜关上大门,将那个包塞在谭哥睡过的床底下,想了想,又担心穿过的衣服有味道,招来老鼠。四处看了看,他发现了装谷子用的大仓,大仓分三层,底下两层装着一应杂物,上面一层才是空的,但要搭梯子才能上去,郑喜急着去睡觉,懒得去搬梯子,就站在下面伸手一丢,包在柜子里发出咚的一声,郑喜想,也许还有别的东西,不然,光是几件衣服不会这么沉。
刚刚睡过去,就听见有人敲门,迷迷瞪瞪拉开门一看,谭哥又回来了。
“喜哥,我忘了跟你交代一声,万一我临时有事,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我可能会派我的孩子来找你拿。”
“行,你给他写个条子,让他来找我。”
“不用写条子,等你看到真人,你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大家都说我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也可以,不过,不是说好全家一起来的么?一起来吧,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事比过年还大。”
“当然是尽量一起来,我是说万一,比如大雪封山,汽车进不来。”
“没有这个可能,好几年不下大雪了。”
“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年货你们就不管了,全由我们来置办。”
谭哥终于笑了一下;望着郑喜退了几步,挥挥手,转过身走了。
离过年还远着呢,田里也没什么事,郑喜不慌不忙地上山找药材,除了粮食和家畜,药材是他最主要的收入。找着找着,就像脚下长了眼睛似的,不知不觉就站在了孩子外婆家对面的山坡上。
下午四点,一辆半旧的中巴车从村道上磕磕碰碰开了过来,那是镇上一家幼儿园接送孩子的车,郑喜知道,儿子郑重就在那辆车上。
到了外婆家门口,中巴车停了,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小男孩扶着车门走了下来。郑喜拼命克制,才没有冲过去。他以前这么做过一次,被外婆狠狠教训了一通:“孩子放在我家我是有责任的,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他抱走,你想急死我呀?要是再敢做出这种事情,别怪我做出不讲情面的事来。”她所说的不讲情面就是报警。遇事就报警,这是小凤教她用来保护孩子的方法。
孩子又长高了,上次郑喜看见他,也是穿这条背带裤,卷着裤管,露出里面的红里衬来,这一次,裤管已经放下去了。还别说,上过幼儿园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车已经开走了,孩子还站在那里跟车上的老师和小朋友们挥手拜拜。
郑喜悄悄跟在郑重身后。外婆已经很准时地过来迎接他了。看到外婆,郑重扭着小屁股跑了起来,外婆从口袋里摸出点吃的东西,引诱孩子:“叫外婆,叫了有东西吃。”
“叫外婆!”
“瞎说,哪来的叫外婆,是外——婆!”
“是外婆!”
外婆假装打他,他咯咯笑着,一把夺过吃的东西,跑到外婆前面去了。
郑喜笑起来,这小子,已经长大了,会跟他外婆耍皮了。
眼睁睁看着一老一小两个人进了门,门虚掩着,门缝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郑喜很想进去,大大方方跟丈母娘打个招呼,顺便跟孩子亲热亲热,但他想起上一次的尴尬,又犹豫了。
上一次,他也是过来看孩子,正跟孩子聊得起劲,外婆过来了,大声说:“郑重,让外婆看看,爸爸给他的宝贝儿子带什么礼物了没有?”孩子一听就去翻他的包,可包里除了黄姜,什么也没有。孩子哭了,外婆脸上也很不好看,“你也是的,好不容易来一次,连糖都不买一块过来,还不如我这个当外婆的呢。”
今天他一样没带礼物。就算带了礼物,也不见得能让外婆满意,外婆虽然是个农村女人,见识却不俗。有一次,他来看孩子,顺道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一大瓶雪碧,一包夹心饼干,外婆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不要让孩子从小就爱上这些垃圾食品,这些东西除了把孩子吃成个小胖墩,什么用也没有。”又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这饼干你是在哪里买的?赶快去退掉,早就过期了。”说完一把丢给郑喜,生怕那些过了期的饼干会跳出来咬她的手似的。
郑喜想想盐池像外婆这个年纪的女人,她们全都不像她这么挑剔,也不像她懂得这么多的生活小常识,也许这就是一个纯粹的农村女人跟一个靠近镇子的农村女人的区别。外婆自己似乎也看到了这种区别,多次用好奇兼带着鄙夷的神情问郑喜:“听说你们那里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一条河里洗澡?”“听说家家户户连洗脚盆都没有?”“幸好我们这里不是那样,我这个人,从小到大,连短袖衣服都没穿过,天再热,也是长袖长裤,整整齐齐。”
小凤的打算是这样,在孩子上学以前,全家搬到外婆的村子里来,重新盖房也可以,跟外婆在一起挤挤也可以,反正目标就一个,让孩子能在镇上上小学,从小接受正规一点的教育。这样的打算无可厚非,前提是要有钱,盖房子要钱(郑喜坚决不肯跟外婆挤在一个屋檐下,当人家的上门女婿),孩子上学要钱,至于钱怎样才能挣来,郑喜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小凤是能挣点钱,但光靠她一个人行吗?何况外婆已经在说话了:“现在的男人是跟以前不一样了,把女人使出去挣钱,自己在家歇着,养得白白胖胖,还心安理得。”郑喜是比较白,天生的,想晒黑都难。他想说服小凤把孩子接回来算了,村里的小孩都没上过幼儿园,一样健康成长,但小凤死活不同意,“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在泥巴鸡屎堆里滚?想都别想。你去看看人家宜昌市的孩子,出生才三个月,就送到早教中心去了,蒙氏教育,听说过么?”郑喜说:“不能跟人家宜昌市的孩子比。”小凤眼睛一瞪:“当然要比,不比能有进步?你指望孩子长大了跟我们一样么?”郑喜说不过小凤,无论哪方面都说不过小凤,伶牙俐齿是一方面,毕竟她在宜昌市呆了四五年,见识广了,随便说几句,就把郑喜听得晕头晕脑的。
郑喜在外婆家对面的山上猫着,想多看几眼孩子,孩子不出来,他也不挪窝,看来看去,外婆门前的几棵枣树都成双影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一阵响动,回头一看,外婆就站在自己后头,一脸说不清的笑:“我说是谁呢,坐这里一动不动,为啥子不进门呢?在这里坐着凉快些?”要是有个地洞,郑喜情愿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外婆回头一招手,郑重慢吞吞走了过来,一根藤子绊了他一下,孩子扑倒在地,郑喜正要过去扶,外婆先他一步抢在前头:“我的乖呀,摔哪里了?外婆看看,摔疼没有?”外婆哄了一会儿,把哭着的孩子抱给郑喜看。
“来,喊声爸爸。”
孩子咧嘴哭着,透过泪花瞄了一眼郑喜,一扭身,背对着他。
“你这孩子,连自己的爸爸都不想认了?快,叫爸爸,叫了爸爸我们就回家。”
孩子在外婆身上踢蹬着小腿,大声哭。外婆半是遗憾半是示威地看着郑喜,郑喜只好告退,“好,爸爸走了,爸爸改天再来看你。”
“跟爸爸拜拜,拜拜!”
果然跟盐池的孩子有点区别,不说再见而说拜拜。跟孩子拜拜过的郑喜,回家的那段路走得有点吃力。他不明白他究竟在怕外婆什么,他不是孩子的亲爸爸吗?他不是她的亲女婿吗?她的女儿还是他的老婆,他们之间的感情还算正常,至少并没离婚,为啥子他在她面前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怯懦和自卑呢?孩子寄养在她这里,是她本人同意了的,孩子的生活费也由他们出,并没占外婆多少便宜,为啥他还是有挺不起腰来的感觉呢?想了一路,他隐约感觉到,外婆对他的态度,可能跟小凤有关。她把对他的轻视转达给了外婆,她让她知道她瞧不起他,没准她们还在一起议论过离婚的事情,“孩子都这么大了,离婚就算了,那只是个形式,不如就这样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对了,肯定是这样的,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难怪上次小凤回来,他找她要钱,想趁天气好把屋顶修理一下,免得漏雨。小凤就很干脆地说:“这些事别找我,我只负责孩子的吃饭上学,家里的事都由你负责。”
想到这里,郑喜突然站住不动了,这种情况已经有很久了,他竟不知不觉,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就不让她出去打工了,他应该把她留在家里。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凤并不是结婚后才出去打工的,结婚前两年,她就告别农村,长年生活在城里了。有一阵子,她甚至跟他谈起了藤编这门手艺,她想让他学点藤编的技术,编些好看的筐子盘子之类的东西,将来到宜昌开一家店,城里现在流行这些东西。“我们可以从盐池买些原材料,现编现卖,这种生意可以一直做到老,而且越老越有名气,越有名气越好卖。”听她那语气,她似乎想在宜昌生活一辈子。
幸亏她后来又打消了那个念头,她觉得郑喜的手艺不好,更关键的是,“不是我小看你,你没那个审美眼光,编出来的东西不漂亮,没有市场。”
这年春节,小凤比往常回来得早,才腊月二十几,就到家了,说是城里这段时间猪肉流行五号病,大多数餐馆都没了生意,酒楼老板趁势给她们放假了。
郑喜忍了又忍,没把谭哥租住他们家房子的事告诉小凤,他想瞒下房租这笔小小的收入,到时候给孩子们发发压岁钱。今年要给压岁钱的不光是郑重,还有谭哥的孩子,也许还要带孩子们去趟镇上,那就得给他们买点炮仗和吃食之类。
但他把谭哥一家要来过年的事告诉了小凤,“谭哥说他走了那么多地方,只有我们这里是最好的,他说我们这里像天堂,还说我们的房子是这一带风水最好的。”
小凤却不相信谭哥一家真的会来,“人家顺嘴说说而已,你就真相信了,我敢打赌,人家一回去,就把这里忘得精光了。到你这里来过年?你也不想想,你到时拿什么给人家吃,拿什么给人家玩,人家可不像你,两三碗饭,几片肥腊肉就打发了。人家过年吃的东西,你见都没有见过。”
郑喜不喜欢她说话的这副腔调,就说:“人家把衣服都留在这里了,既然不准备来,为什么不把衣服一起带走?”
“衣服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留给你,算是扶贫呗。现在每个单位到了年底都有扶贫任务,不是捐钱,就是捐衣物。”
郑喜说不过她,只有沉默。
傍晚,两个人一起去河里泡澡。河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小凤紧走几步,三下两下脱了衣服,一眨眼工夫,白晃晃的身子就沉进了水里。“城里就一样不好,城里没有盐池河,要是能把盐池河搬进城就好了。”
郑喜看着她搁在水面上的尖下巴说:“你瘦了,在外面吃不好么?”
“现在谁还关心吃?就怕吃得太多呢,我在减肥。”
“只剩一抱筋了,还减肥,肥在哪里?”
“你知道什么呀,在我们酒楼,我还算是胖的。”小凤捏捏自己的肩说,“女人要把肩胛骨减到像衣架一样薄。”
“我不喜欢女人太瘦。”
“管你喜不喜欢!”小凤突然换了副表情说,“跟你说件事,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那个同事,就是那个扣过我工资的领班,她已经在宜昌市买房子了。”
郑喜看着她,不吱声。说到这些事,郑喜从来都不吱声,他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想用别人的事情来刺激他。小凤继续说:“是东山开发区的房子,都说现在买最划算,有些地段才五百多一平米,有人预测,翻过年就会涨到一千多,将来还会涨,总有一天,价格会赶上市区的房子。”
郑喜问她领班的工资到底比服务员高多少?小凤不屑地说:“又能高到哪里去?你以为她买房子是靠她自己的本事?谁都知道,她暗里有个男人,是个包工头,房子就是他给她买的。”
郑喜说:“不要羡慕人家,人家也是付出了代价的,你以为男人的钱这么好用?”
“什么代价不代价的,男女之间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你倒是看得穿哪,那你也可以学学她的样儿嘛,也去找个包工头,也让他去给你买套房子。”
郑喜的语调马上变得酸溜溜的,类似的话题他们讨论过不止一次了。都说小凤样子长得乖,到了城里肯定会遇到爱偷腥的男人。郑喜本来不担心的,但架不住大家都这样说,就劝小凤别去打工了,就在家里种种田,挖挖药材,喂喂猪,一家人亲亲热热守在一起。小凤一听就来气:“你就知道在一起,在一起能解决问题吗?我不出去打工,孩子哪来的钱上幼儿园?哪来的钱交幼儿园的借读费?”小凤一说这个,郑喜就抬不起头来了。幼儿园那边,每个月要交五六百,不是属地的孩子,每学期额外要交两千块借读费。这些钱,如果不是小凤,光指靠郑喜一个人,想都别想。
小凤突然狠狠地盯着郑喜,“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别以为我找不到。”
“你当然找得到,我相信你找得到,但有一点,别把我的孩子带走就行了。”
“当然要带走,留给你,孩子一生就完了。”
“跟你走才是完了,你看到哪个有后爹的孩子后来成了器?不是被整成了傻子,就是被吓成了呆子。”
“有后妈的孩子也一样。”
郑喜率先闭了嘴,就快过年了,要是吵起架来可不好。小凤似乎也没有吵架的打算。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小凤说:“我们把家搬到宜昌去吧,好多人都这样,两口子在宜昌打工,租房子住,孩子跟着在城里上学。”
郑喜诧异她突然有了这样的打算,“原来不是想搬到外婆那边去么?又变了?”
“想来想去,小镇跟村里也没太大区别,要搬就搬到城里去,一步到位。”
“我看你是癞蛤蟆打哈欠——大口大气。”
小凤的声音一下子就高了起来,“怎么就不行?我们酒楼旁边有个卖烧饼的安徽女人,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在宜昌市上小学呢。未必我们两个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安徽女人?”
“人家不管怎么说是小本生意,细水长流,我一没技术,二没本钱,怎么跟人家比?”
“一不跛二不瞎,只要肯吃苦,还愁挣不到钱?我也没技术,也没本钱,怎没在宜昌饿死呢?”
郑喜光是瞪着她,找不出话来反驳。小凤还是气鼓鼓的,“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外婆年纪也大了,孩子老放在那里也不是个长远之计,你要是不去,将来孩子跟你没感情可别怪我。”
“真是想不通,一会儿放在人家家里,一会儿要去租房住,你以为这种流浪汉似的生活对他就很好么?”
“那你给他一个像样的家呀,你这个当爹的是干啥用的?”
“我们没有家么?好好的家摆在这里,自己不要,偏要去过那种巴巴结结的生活。”
“这也算家?真该带你去看看人家的家,人家的卫生间都比你的灶台干净得多,人家吃的穿的用的你见都没见过。”
“你也就是看看而已,难道你带孩子去宜昌,就能住进那样的家?”
“总有一天我们会住上的,至少我们有这样的想法,不像你,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
争吵以小凤从河里愤然起身回家而告终。她走了以后,郑喜又独自在河里泡了一会儿,小凤没回来的时候,他的日子过得很有规律,也很平静,小凤一回来,一切都跟着变样了。他觉得小凤就像个鼓风机,不停地在他耳边呜呜地吹,吵得他的耳朵没法清净,心也跟着动荡不安。有个问题似乎已经迫在眉睫,如果小凤真的带孩子去宜昌,他要不要跟着去呢?不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一家两制?还是家破人散,骨肉分离?很显然,两种结局都不好,可要是去的话,一旦哪天没赚到钱,一家人就得忍饥挨饿,那将是更可怕的一种结局。
春节那天,郑喜还在朝大路上张望,小凤冷笑一声:“只有你才会把人家一句玩笑话当真,我早就说过,人家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郑喜心想,谭哥才不是随口说说的,随口说说不会是那种表情。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谭哥告别时的表情,他相信谭哥可能是临时有事,他走时交代过,万一临时有事来不了,过后会派他的孩子来拿他的东西。郑喜看看小凤不屑一顾的表情,打消了给她看谭哥行李包的念头。
春节过去两个多月了,春游的季节都快过去了,还是不见谭哥一家的影子。郑喜后悔没有留下谭哥家里的电话,也没有谭哥家的详细地址。
小凤早就回去上班了,经过多次商量,这一次她总算没带走孩子。但她跟郑喜说好,孩子在外婆家再住半年,把幼儿园中班读完,过了暑假,她就回来带他去宜昌,在那里上幼儿园大班。这等于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到时候如果郑喜还是不肯离开这里,他们就等于是分居了,所谓分居,其实跟离婚没什么区别。
家里又空空荡荡的了,这一次,郑喜没有了以前的笃定,他在想,也许小凤是对的,人往高处走,正如她所说的,“能不能成功是另一回事,至少应该有往高处走的热情。”小凤越来越会说话了,张嘴就一套一套的。现在,郑喜进门出门都在考虑这件事,时间一长,人都有点呆头呆脑的了,天还没黑就想上床睡觉,睡到半夜,却突然清醒异常,后半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一天深夜,郑喜正躺在床上思考到底该不该去宜昌的事情,突然听见村里起了一阵吵嚷声,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听了一会儿,好像是有小偷进了村。每年春天,总会出个把小偷,无非是邻近的一些懒汉,到了别人家,也不偷别的,专偷腊肉腊鱼这些没吃完的年货。村里人即使发现了,不过是虚张声势大喊大叫一番,并不会真的对其赶尽杀绝。
不知为什么,郑喜心里突然咚咚咚地跳起来,他想到谭哥的那个包,要是小偷进了他的家,会不会打那个包的主意呢?郑喜猛地起身,他想去看看包还在不在,要是不在了,他在谭哥面前可就说不清了。
他搬来梯子,靠在大仓上,爬上去一看,还好,包还在,黑乎乎地蹲在那里。刚从梯子上下来,郑喜又站住不动了,他想起上次丢包时的响声,好像不光是衣服,还有别的东西。也许是长夜漫漫,一个人百无聊赖,也许是村里抓小偷的声音唤起了他内心某种隐秘的冲动,他突然想打开谭哥的包看一看。
“只是看一看而已,反正他也没上锁,没上锁就说明没啥贵重物品,他要是上了锁,我保证不看。”郑喜这样对自己说,重又上了梯子。
包的确很沉,也很高级,连拉链的声音都不同凡响。里面果然是衣服,毛衣,毛裤,毛背心,夹克衫,再往下,还有短袖T恤衫,牛仔短裤,差不多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带齐了,难道谭哥真的准备离家出走?
最下面还有一个鞋盒大小的纸盒,表面拿透明胶封了,拿在手里掂了掂,结结实实,很有分量,那天丢进仓时发出响声的大概就是它了,会是什么东西呢?郑喜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找不到封口,封口用透明胶带缠死了。
“要是打开了,再原样封好,应该不会看出来的,关键是要有透明胶带。”郑喜望着纸盒琢磨道。
“还是不要动谭哥的东西,毕竟,他给了自己六十块钱照看费的。”
“不过,会不会是什么不经放的东西呢?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谭哥还没来,他的孩子也没来,里面的东西会不会放坏呢?”
“既然谭哥已经把自己当成兄弟了,大家等于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就没必要这么生分,打开包看一看有什么不可以?保证不动他的东西就行了。”
思来想去,正要动手,又停住了,家里没有透明胶带,应该把一模一样的胶带买回来再说。不管怎么说,能不被谭哥发现更好。
这件事报销了郑喜的后半夜,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努力回忆着纸盒的形状和分量,无休无止地猜测下去,一直到窗口渐渐泛白,突然醒悟过来,也许是香烟,谭哥烟瘾这么大,很可能出门会多带上些香烟。想到这里,郑喜终于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第二天一早,郑喜径直去了村里的小商店,买回了一卷透明胶带。
透明胶比郑喜想象的好撕多了,最后一层撕开的时候,郑喜似乎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油墨香,扒开盖板的一刹那,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是钱呐。一颗心忽地提到了喉咙口,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天哪,的确是钱!全是钱!整整一纸盒,挤得满满当当,连一丝缝儿都没有。他数了数,老天爷呀,竟有二十万!
郑喜愣坐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去关门,大门关上了,又紧张地环视了一遍墙角和屋顶,顺手抓起一件挂在椅背上的衣服,蒙在纸盒上,想了想,似乎又嫌衣服不干净,赶紧从墙边吊着的竹竿子上取下一条毛巾来,严严实实地盖好。这时,他才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拖拉机一样突突突地在几间房里响着。他在屋里转了几个圈,不由自主地朝村口方向张望起来,他祈祷谭哥这时千万不要来。还好,大路上光光的,一个人也没有。郑喜喘了口气,强迫自己坐下来,开始用新买的透明胶带捆扎纸盒。
但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新的胶带都压不住原来的印子,心里一急,带翻了纸盒,一把一把崭新的钞票啪啪掉到地上,这下,他额上的汗珠子都落下来了。
好不容易尽量按原来的样子装好了纸盒,将纸盒放到行李包的底部,又把那些衣服装了进去,匆匆爬上梯子,将行李包小心翼翼地放进大仓。
忙完这一切,他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有,又什么想法都没有。
等他慢慢缓过神来,打开大门一看,时间已近中午,一些人的屋顶上开始冒起午饭的炊烟来。他不由自主地来到河边,看着一个地方发呆,那是谭哥还在这里时,他们俩每天晚上泡澡的地方。他记得有一次他问谭哥:人一辈子得花多少钱?谭哥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一个人花的钱越少,越容易感到幸福。”他记得他当时莫名其妙,现在想想,仍然无法理解。还有一次,他去镇上,谭哥请他帮忙带一些压缩饼干回来,他觉得好笑,没想到谭哥还有这样的爱好,饼干带回来后,谭哥看都没看一眼,后来也从没见他吃过。谭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似乎跟他靠得很近了,可一眨眼工夫,又觉得离他很远。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隔一会儿就朝大路上张望一阵,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在盼着谭哥回来,还是害怕谭哥回来。
心里有事,时间就过得格外地快。等郑喜心里终于平静下来时,已经是五月了。他决定去一趟武汉,会一会谭哥。一来问他为啥子没去盐池过春节,二来看看谭哥是否真的打算离婚。他现在开始怀疑那些钱是谭哥准备离婚而故意转移的家庭财产。
从盐池到武汉,长途汽车得走十多个小时,郑喜原本有点晕车的,可能是心里有事,这次竟不晕车了。坐在满满当当的车厢里,随着汽车行进的节奏,心里起起伏伏地想着跟谭哥有关的事情。他想,他最好只到谭哥的单位去找,要是碰巧谭哥出差,也不要贸然去他家里,免得自己不小心说错了啥子,引得人家家庭不和。又想,谭哥家里肯定气派得不得了,他们肯定很有钱,明摆着,谭哥不可能把全部财产转移,那个纸盒里的钱肯定只是一部分,说不定还只是一小部分,否则,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毫无觉察。
过了一阵,又莫名其妙地想到宜昌的房子,想到小凤说过的那个领班,她那个暗中的男人会不会比谭哥更有钱呢?还有,谭哥会不会也在外面有女人呢?听说现在有钱的男人都在外面有女人,这钱会不会是谭哥准备拿去给那个女人的?
还想到见了面跟谭哥说些啥子的问题。想来想去,不能让谭哥知道他看过他的包,对了,就问他为啥没去盐池过春节。当然,关键还是要不动声色地探探虚实,比如问问谭哥,梅雨季节来了,他包里的那些衣服,要不要拿出来给他洗洗晒晒。不知为什么,郑喜心存一丝侥幸,他希望谭哥一口答应下来,让他去翻看他的包,让他去替他洗晒那些衣服,那就说明,谭哥根本不知道包里有钱。想到这里,郑喜伸手在额头上挠了几下,他为自己竟产生这种念头而感到不好意思。
下了车,郑喜径直找到谭哥说过的那家银行,到营业大厅一问,戴眼镜的小姐头也不抬地说:“没这个人。”
郑喜瞪着人家的头顶,半天没吭声,末了,又一字一字地报了一遍:“谭、文、峰。”
“没有,这里只有一个谭婉芬,是不是这个人?”
郑喜眨了两下眼睛,糊涂起来,自己到底是听错了还是记错了?来不及多想,连连点头,语气却含混得很,“应该就是他吧?!”
接待他的小姐却一点都不含混,当即拿起了电话。不一会儿,一个穿工作服的四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过来,“谁找我?”
郑喜感到脑壳里嗡了一下,谭哥对他说谎了吗?他为啥子要骗他?如果他不在银行工作,那他到底是个啥人?
从银行出来,郑喜顺着街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走了一阵,他的思路慢慢清晰起来。事情也许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把谭哥的名字听错了,他开始后悔当初没看他的身份证,二是他把谭哥的单位听错了。他觉得后一种可能更大,因为现在银行有很多家。
也不能白来一趟,郑喜决定在其他银行再找一找,他很聪明地去邮局柜台上找到一本电话号码簿,翻到银行那个目录,趁人不注意,悄悄把那一页撕下来,找了个公用电话,挨家挨户打下去。
所有的银行都问过了,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但人家是个女的,还有八个姓名发音近似,一听声音,就知道不是谭哥。
郑喜茫茫然地站在马路边上,感觉像在做梦。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冒了出来:“郑喜你苕啊,如果这个人找不到了,这些钱就是你的了,你还找他做啥子?你已经找了一大圈了,已经对得起他了。”
“瞎说,好好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找不到,再找找。”
“那不一定,打个比方,如果他出了车祸呢?很多出车祸的人,就算没死,最后也变成了植物人,对以前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你就做梦吧,说不定你回去的时候,谭哥正在家里等着你呢。”
到了晚上,郑喜去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回去。听说现在的银行都在改革,职工们买断的买断,辞职的辞职,说不定谭哥就在这样的人群里面,明天再打一遍电话,问清楚了再走不迟。
在客栈落了脚,洗了把脸,郑喜出来找吃的。找了一阵,在一个路边烧饼摊子跟前站了下来,两个大烧饼,一碗面汤,不到十分钟就解决了。看看天色还早,决定逛逛再回去睡觉。不远处有个小广场,有人在那里卖糖炒栗子,有人在那里跳舞,还有个人在那里卖扎货,现扎现卖,绿绿的像是苇子,拿在手里三别两别,一个蜻蜓就活灵活现的了。郑喜看了一阵,觉得这玩意儿不是看几眼就能学得会的,就无聊地走开去。前面有个阅报栏,三两个老头背着手在那里看报纸,郑喜走了过去。
那天晚上,小广场上要是有个露天监视器,一定可以记录下郑喜的反常行为。
他先是不慌不忙地来到阅报栏前,看了一会儿,情况出现了,从后背看,他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起来,像泥塑似的,硬邦邦地戳在那里。旁边的看报老头在慢慢向他靠近,大概是看到郑喜面前那一页了,他小声请求郑喜让一让,郑喜没听见,他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郑喜还是没听见,他没办法,伸出手来,在郑喜肩上拍了一下。郑喜这才慢慢朝他转过脸来,老头似乎吓了一跳,只见郑喜眼发直,脸煞白,像突然见了鬼一样。
郑喜伸出手来,缓缓指向阅报栏里的一张布告。老头凑近看了一眼,“哦,是宣判布告,这事我听说过,活该,这些坏蛋,银行的钱是能动的?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郑喜没理他,继续盯着报纸。那些字不像是印在纸上,倒像是一颗颗粘在纸上的饭粒子,在郑喜眼里跳上跳下:谭闻枫,抢劫银行,打死银行职员,死刑。跟他一起作案的还有几个人,郑喜都没在意,他就盯着谭闻枫三个字,原来他叫谭闻枫,而不是他想象的谭文锋。但不管是谭闻枫,还是谭文锋,都是在他家住了二十二天的谭哥,跟他一起黑夜下河洗澡、半夜喝酒谈心的谭哥,很多人照片跟真人有很大差距,但谭哥没有,照片上的人真真切切就是谭哥,他连谭哥鼻梁上的那个小结都看见了。
郑喜看看布告上的日期,在心里一算,知道谭哥一个多月前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心里不禁一紧,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后怕。他跟谭哥相处了二十多天,竟不知道他原来是个负案在逃的抢劫犯。谭哥实在不像个逃犯,不慌不忙,干干净净,特别是他那双手,细白细白的,夹根香烟,那姿势,再鲁莽的人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再说,谭哥还有好些计划呢,他还说要到盐池去办温泉山庄,还说要带着全家到他那里去过年。
看得久了,谭哥似乎活了过来,隔着橱窗的玻璃,用眼睛对郑喜说话:“喜哥,回去吧,那个包,费心哪。”
郑喜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后半夜,客栈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冲撞声,似乎有人打架,还听到有人在求饶:不是我!不是我!然后就是一两声惨叫,再然后就突然没有声音了,过了一阵才响起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轻手轻脚地离开客栈。
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郑喜发现自己像壁虎一样贴墙站着,一颗心跳得整栋房子都能听见。
那些人会不会是跟谭哥有联系的人?是不是正在四处寻找谭哥的包?会不会有人知道谭哥去过他郑喜的家?郑喜越想越害怕,牙齿都开始打战了。
天亮之后,郑喜一步一惊地出了客栈,观察了许久,确信没有人跟踪自己,才放心地去吃早点。热乎乎的豆浆和油条下了肚,胆量似乎壮了些。他决定再去一趟小广场,把那张布告仔仔细细地看一遍。
布告上有这样一句话:“……作案后,在武汉市藏匿达半年之久,终被警方擒获。”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谭哥去盐池这件事,他是在武汉被抓的,他把这段经历隐瞒起来了,甚至有这种可能,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他去过盐池。
布告上还说,“同案犯全部落网。”而且,郑喜注意到,抢劫金额是一百多万,说明这二十万是谭哥分得的赃款,就算还有同案犯在外面,这笔款子也跟别人没关系。
现在就看谭哥的家里知不知道他郑喜和那个包了。郑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小广场上的长条椅上。他在回想谭哥临走那天的情景,已经走了,又返回来跟他交代那个包,万一他有事不能来,他的孩子会来代他取走那个包。这么说,他的孩子知道那个包,也知道郑喜这个人。既然孩子知道,爱人肯定也是知道的,用不了多久,郑喜估计她就会找到盐池去了。
不过,也不一定,如果爱人知道,谭哥可以直接跟他交代,由他爱人来取,为什么非说由孩子来取呢?是的,他特地强调过孩子,说见了他就等于见到了他孩子,因为孩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对了,答案只有一个,谭哥只想把这钱留给自己的孩子,至于他爱人,想都别想。谭哥的孩子有多大?不可能太大,因为谭哥只比自己大五岁而已。
郑喜马上想起那天夜里喝酒聊天时谭哥说过的话:有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杀头的事都敢做。是的是的,郑喜现在全都明白了。
接下来的几天,郑喜就像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似的,迷迷糊糊,身不由己。
回家那天,本来应该买一张去盐池的车票的,到了售票口,鬼使神差似的,郑喜买了一张到宜昌的票。
在红星酒楼门口,郑喜被迎宾小姐拦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小凤穿着一条大红洒金旗袍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郑喜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小凤竟打扮得像个戏子,脸上的白粉像打了一层白腻子,红得发亮的口红牵扯着他的视线。小凤冲他弹起一根细细的眉毛,问他突然跑来做啥子,他望着她淡紫色的眼窝,一时间竟忘了要来跟她说啥子了。
小凤请了半天假,陪郑喜在滨江公园散步,走了一阵,小凤提醒他,她跟同事们合住的房间现在是空的,没人,她手上有钥匙,但郑喜心不在焉,根本没领会到她说这话是啥子意思。小凤瞪了他一眼,懒得再说了。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小凤又说起孩子的事,暑假快到了,她已经在打听租房的事了,幼儿园也联系得差不多了。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望着江面,语气也很冷淡,她知道郑喜反对她这样做,她之所以再次提起,多少有点示威的意思。
她没想到,郑喜突然说:“租吧,租个好点的房子,最好是带卫生间和厨房的房子。”
“咦?你撞鬼了?你不是不同意吗?”
“人的想法都是会变的,你是对的,就应该支持。”
“口头支持谁不会?拿出行动来啊。”小凤不屑一顾地冲他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
“上次你说的开发区的房子,现在到底是什么价格?”
“管它什么价格,反正你又不买。”
“去问问你那个领班吧,她已经住进新房子了吗?”
“应该还没有吧,最近没听她提起过了。”
“你抽点时间去看看房子吧,说不定你会抢在领班的前面住进新房。”
小凤猛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郑喜:“我看你真的是撞了鬼了,大白天尽说胡话。”
“我没说胡话,你赶紧看房,看好了通知我。”
“你哪来的钱?抢银行了?”
郑喜感觉自己身上抖了一下,赶紧笑起来,“你看我像抢银行的吗?”想了想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一直在偷偷卖木材。”
“啊?卖了多少钱了?”
“你先说那边最便宜的房子得多少钱?”
小凤想了想说:“最少也得十万吧,还不包括装修。”
“那好,我们就买这种房子。”
小凤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你能有十万块钱?就你?既然有钱为啥从来不见你拿出来?为啥一直瞒着我?你是啥意思?想重起炉灶?”
“不是想攒起来办大事吗?你别想这么多了,赶紧去看你的房子。”
“不行,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少钱?没想到你还是这种人,我挣的钱一分不少全部交公,你倒跟我打起埋伏来了,说实话,到底有多少钱?”
郑喜眼神飘忽地望着江面,根本无心跟小凤争吵,被小凤纠缠不过了,才回过头来说:“赶紧找房子,赶紧搬家吧,我担心森林稽查队的人会找上门来,那时就麻烦了。”
小凤这才放低了声音:“你真的盗卖木材了?”
“要不然我哪有钱?”
小凤呆了一阵,突然用劲在郑喜胸前揉了起来,“别怕别怕,只要当时没抓着,过后应该就没事了。”
“难说。”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阵,小凤突然靠到郑喜肩头说:“以前我冤枉你了,我总认为你对这个家没啥子贡献,对孩子的前途漠不关心,没想到你只是嘴上不说。”
郑喜突然说了一句谭哥说过的话:“有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连杀头的事都敢做。”
“瞎说,不就是几棵树吗?还杀头呢,自己吓自己。”
“你想过没有,十万块钱是多少棵树?”
小凤看了看周围,低声叫了起来:“你真的有十万块?”
郑喜想了想说:“九万多一点。”
小凤做了个要晕倒的表情。
郑喜正色交代她:“这事千万别让外人晓得。”
“你以为我傻呀。”
郑喜不顾小凤的挽留,坚决要坐下午的车回盐池。他没告诉小凤他去武汉的事,关于武汉,关于谭哥,从今以后,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不想再提起了。
“早上过来,下午又回去,坐一天车,就为了叫我去看房子?”
“这还不是大事?”
郑喜回到盐池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没有顺着门前那条路直接回家,而是绕了一大圈,小心翼翼地潜伏在屋后,观察了好半天,确信屋里没人才轻悄悄地溜进了门。
再三察看,屋里的确没有外人进来过的痕迹,然后,他关了灯,隐身在暗处。也许没必要这么做,但他身不由己,就像有人在指挥他似的。
也不知藏了多久,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家具什物在他眼里一清二楚,他搬起梯子,搭在大仓边,行李包还黑乎乎地蹲在那里,他把它拎了起来,伸手一摸,纸盒还在,又不放心地掀开透明胶带看了一眼,那股奇异的油墨香味扑鼻而来,一切都还是好好的。他按压好胶带,将行李包藏进了装红薯的地窖里。
他没在大床上睡,他把床上的被子展开,弄出人形,人却来到柴房,像猫一样钻进了柴堆里。
他躺在柴堆里想,在宜昌买房的事,把家搬到宜昌的事,绝对不能在村里走漏风声,对他们就说出去打工去了,到哈尔滨打工去了,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四面八方,只有哈尔滨暂时还没有人去过。买房剩下的十万块钱也要藏好,不能让小凤知道,女人的嘴最不牢靠。
现在,他不得不离开盐池,到宜昌找工作了。他不想看到某一天,一个操着武汉口音的半大小伙子找上门来,宣称来拿他爸爸寄存在这里的包裹。不过,这跟小凤劝说他去是不一样的,想一想,住着自己的房子,腰里还有十万元存款,再去打工,即使工资低得不像样,他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直到他离开盐池的那天,他每天晚上都要在床上弄出个人形来,那天半夜在小客栈听到的惨叫声,害得他睡了两个月柴房。
下篇
新家在开发区外沿,靠近城中心的房子郑喜买不起,二十万全扔进去也买不起,不过,在盐池住了半辈子,就算是比开发区再远四五倍的地方他们也不觉得远。
是顶楼的房子,因为顶楼不仅价格便宜,还可以送两张篾席大的屋顶小花园。当初看房的时候,郑喜就想好了,到时候他可以挑些土上去,在那里种些葱啊蒜的,还可以种点辣椒丝瓜之类,小凤不屑地啧了一声,告诉他那是种花草的地方,郑喜却说,我买了就是我的,我高兴种啥就种啥!
余下的十万郑喜分别存在四家银行里,他怕人起疑,一眼看上去穷得叮当响的家伙,居然有十万元存款?!还是小心为妙。
拿到钥匙的当天,小凤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跳了起来,“郑喜,你知道我来宜昌第一天想的啥子?我在想,这么些高楼,却没有一间是我的,我一辈子都别指望住上那样的房子。万万没想到,我现在就住上了,就跟一般宜昌人没区别了。”
郑喜望着街上穿梭不息的人流车流说:“还是有区别的,人家是玉米田里的玉米,我们不过是玉米田里间种的绿豆苗,迟早是要不留痕迹地消失的。”
“狗屁,我在宜昌有房子有工作,我为啥子要消失?宜昌人有啥子了不起,他们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不比他们短一个时辰。”
郑喜却不像小凤那么高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小凤都说:“人家买房都是欢天喜地,你却整天哭丧个脸,怎么啦?你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就算你卖了木材,那也是你劳动所得,也是冒了风险的。”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郑喜打断她,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郑喜的坏心情是从搬家前一天开始的。那天晚上,他决定最后去盐池河洗个澡,小凤不愿去。“坐在石板上,屁股硌得生疼,我要去新家洗淋浴。”他只好独自扛着条毛巾去了。
河里一个人都没有,郑喜来到自己常泡的位置,搓了一阵,猛地发现河中心露着一颗脑袋,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跟他一样下河泡澡,正准备过去跟他聊聊天,哪知水面一晃动,人立刻就没了。郑喜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的确,水面上光光的,啥子也没有,又往四周看了看,也没有。这天晚上没有风,月亮也很好,郑喜重新坐下来,以屁股为中轴,悄没声儿地旋转了两圈,还是啥子也没看到。
刚才是看花了眼?还是水里藏着什么东西?恰在这时,水面上掠过一阵凉风,两岸的芭茅草刷啦啦响了起来,像有人在草中急速穿行,郑喜突然感到脊背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以他土生土长盐池人的经验,知道这时不能起身就走,得呆一会儿,待一切平复之后,再大声吐几口痰,骂骂咧咧地走掉才行。
那风竟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正当他以为风轻了,消失了,马上就要站起来时,下一轮又开始了,长长的芭茅草在风中摇摇摆摆,有时竟朝郑喜面前直送过来,像一条条猝不及防的手臂,惹得他忙不迭地往后退。
郑喜泡在水里,眼巴巴地望着丛丛芭茅,一心指望着在两阵风的间歇里伺机而逃,结果却变成了在风的间歇里期待着下一轮风的到来。他没完没了地跟风捉起了迷藏,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直到小凤大踏步走了过来,站在岸上厉声喊道:“郑喜你准备洗一夜吗?”
小凤的声音凶狠中透着清脆,像天亮前的一声鸟鸣,又像拨开乌云的一缕阳光,郑喜只觉得浑身一松,刹那间,河面光亮了,平静了,月亮更亮了,芭茅草也不响了,郑喜哗的一声从水里站起来,问:“几点啦?”
“快凌晨三点了,我都睡了一觉醒了,你躲在河里干啥子嘛。”
郑喜大吃一惊,接着就恍惚起来,他突然有点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天快亮时,郑喜做了个梦,他看见谭哥了,谭哥光着脑袋,胳膊底下夹着个包,急急地朝他家走了过来。他当时就站在院子里,正要迎上去跟谭哥打招呼,谭哥却看也没朝他看一眼,径直进了屋。他大声喊小凤,叫她赶紧给谭哥沏茶,小凤没应声,因为他才喊了一声就醒了。
郑喜醒来后,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谭哥在梦里似乎很不高兴,完全不像上次他住在这里的样子。
就像房子很快就变旧了一样,兴奋很快就过去了,生活迅速变得平凡起来,小凤还在酒楼打工,郑喜在家具城找了份送货的工作。一家人早出晚归,没多久,小凤陆陆续续发现郑喜的缺点,简直像老猫身上的虱子一样多。他一有空就盯着自家的水表电表,像老鼠在暗中盯着浑然不觉的猫,他总觉得它们走得不正常,走得太快。他一直看物业管理的人不顺眼,每次的费用单子一下来,他就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心焦得在家里走来走去,“这怎么得了!不吃不喝,一个月就要开支几百。”他去买菜,回来必定骂人,“在盐池,这都是拿来喂猪的,现在却要买来给人吃。”买了米,更是心疼得直咧嘴,“这哪是吃饭?分明是在吃钱,一口一口吃得钱渣子直响。”买衣服更别提了,实在没衣服穿的时候,到了晚上,去一趟云集路的地摊,那里卖什么的都有,衣服,皮鞋,电饭锅,手机,有时连电脑都有,价格便宜得让人生疑。有一次,郑喜在那里买了件深蓝色的夹克,后来被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揪着袖口看,“这衣服好像是我的,这两个字母是我老婆绣上去的。”郑喜这点聪明气还是有的,他一甩手说:“看来我老婆跟你老婆爱好一样。”其实郑喜知道云集路的地摊是怎么回事,那多半是从各家各户偷来的。郑喜想,不管它来路如何,他是花钱买的,既然是买的,东西就成了他的,所以他穿地摊上的衣服鞋袜穿得理直气壮。刚开始小凤瞧不起这种行为,后来竟陪他挑起来了,“管他!总算是个牌子货。”但她自己从来不买。有一次,她在地摊上发现了一件采之迷的上衣,去店里买的话,至少要六百多,这里却只喊八十元,她拿起看了半天,最后还是丢下了,她总在心里提醒自己,她不再是农民工了,她在宜昌市有相对稳定的工作,有房子,她已经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宜昌市人了,丢下衣服的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尊心像钻天白杨一样从她头顶上钻了出来,回头再看身边正在专心打量一盏应急灯的郑喜,眼睛里竟有了夹带着庆幸的怜悯:“谁能想到这个土头土脑的粗汉子,竟也掏得出现钱来买宜昌市的房子。”
在小凤看来,除了节约成癖,郑喜身上还有一桩古怪的地方,他像孩子一样害怕突然造访的生人,门铃一响,先是狗一样警觉地抬起头,倾听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问清楚是谁,才肯将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缝儿。有一次,儿子在外面敲门,他大声问谁啊,儿子偏不作声,只是敲,越敲越急,最后竟踢了起来。就因为儿子没有报上姓名,他硬是没给他开门,害得正在楼下溜旱冰的儿子不得不去了一里之外的公共厕所,为这事,父子俩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后至少有五天没讲话。电话也是如此,他不惜花钱订了个来电显示,接电话之前当然要看清号码,晚上睡觉之前,还要再去从头至尾翻一遍,不看一眼睡不着觉似的。
小凤问他究竟在怕谁,他根本不承认自己在怕,“这是怕?这是责任心,宜昌不比盐池,我们在这里,一无亲戚,二无朋友,凡事只有靠自己小心。”
实际上,郑喜不得不跟自己承认,他的确是在害怕了。每当他躺到床上,他的心事就像小凤的瞌睡一样迅速涌了上来,常常弄得他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
有一次,他摇醒小凤,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甲到乙家借宿,临走时忘了自己的包袱,乙后来发现,甲的包袱里有钱,可是甲再也没有返回来拿他的包袱,因为他死于意外,乙后来用了甲包袱里的钱。他问小凤:“你说,乙的行为算不算偷窃?”
“算啥子偷嘛,相当于白捡。”小凤想也没想,给了这样的回答。
“可是,乙摆明了知道钱是甲的,就不应该装糊涂。”
“甲不是死了吗?想还也没地方还嘛。”
“甲是死了,可他还有家人,乙可以还到他家里去呀。”
“告诉你,那钱就是属于乙的,肯定是甲欠了乙的来生账,不然不会转弯抹角地把包袱丢在乙家里。上辈子欠了人家的,这辈子就用这种方式还,同样,这辈子欠了人家的,就得下辈子还。”
“你真的相信来生账的说法?”
“当然,听我妈说,从前有个人,欠了人家一笔钱,死后竟变成了一只鸡,既不歇冬,也不歇夏,天天勤勤恳恳地下蛋,一直下到凑齐了那笔钱,突然两腿一伸,死了。”
“胡说八道!”
“怎么是胡说八道呢?你真的没听说过?告诉你,我就收到过人家还来的来生账。我在酒楼上班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很阔气的客人趁人不注意给我小费,一下子给了一千,事后他家里来找我要,我才知道,那人做生意把脑子做出毛病来了,就喜欢一天到晚装大款。”
“那你把钱还给人家了吗?”
“凭啥子要还?是他给我的,又不是我找他要的,再说,我根本就没承认,没有证据的事,我为啥子要承认呢?”
“你厉害!那钱你拿它做啥子了?”
“家里用了呗,儿子用了呗,还问做啥子!”
郑喜想了想说:“这也不叫还来生账。”
“不叫来生账叫啥子?我跟他素不相识,再说,那么多酒楼,那么多服务员,他为啥子单单选中了我们这家,又为啥子单单给了我而不给别人?”
这语调郑喜觉得似曾相识,就不再继续往下问了。他望着前方,两眼鼓突,好像在跟某个不存在的人较劲。
郑喜家的新房没有装修,现在的毛坯房即使不装修也可以住人,墙是白的,水电是通的,小凤说,干脆等孩子大点了再装修一次。她的意思是,房子的装修得把孩子的想法考虑进去。
卫生间异常简陋,小凤有天下班,扛回一大块玻璃镜子,让郑喜想办法把它装在墙上。
装上去的当天,郑喜冲完淋浴,正在擦身,无意中一抬头,只见镜子里冒出一个人来,脑子里叭地炸了一下,是谭哥!谭哥正在镜子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谭哥!”他失声喊到。可他刚一出声,镜子里的人就变了,真奇怪,刚才明明是谭哥,现在却变成了儿子郑重。
郑重满脸不屑地看着他,“你刚才喊谁?”
他死死盯着郑重,这两个人在长相上根本没有相似之处,他为啥子还是看错了呢?
这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了,他相信自己并没看错,镜子里出现的那张脸的确是谭哥。他听人说,人死了以后,在空中腾云驾雾,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么说,谭哥跟踪到这里来了,谭哥知道他用了他的钱了,虽然那钱来路不正,但他毕竟付出了代价的,他为它送了命。
时间似一支箭,转眼郑重都上高中了。
时间又似一摊黏性极强的泥巴,抹来抹去,抹得越久,郑喜心里的害怕就越淡,何况,郑喜再次想起了谭哥那句话:“有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子女,杀头的事都敢于。”他把心一横,他郑喜也是男人,也有子女,他郑喜也想让自己的子女过上好日子,于是在心里套用谭哥的话说:“不管那多了,有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子女,背信弃义的事都敢干。”
这句话一说,心里好受多了。他这样想,这么长时间了,该来找他的人早就应该来了,看来一切早已落下帷幕,也许一开始就没有拉开跟他相关的帷幕,自己完全是白担了这么多年的心。
盐池的房子他托给一个本家在帮他照看,他抽空回去过几次,问有没有外地人来家里找他,本家说:“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大人物吧?谁会来找你?找你有什么用?”
那剩下的十万块钱他一直死死地藏着,好多次家里急需用钱,他都挺了过来。郑重生过一次病,他差一点就去银行取钱了,可最后关头,还是由小凤出面去找同事借了些。郑重上初中要交择校费,买房子让他们带转了宜昌市户口,但学校在城区,开发区那边虽然也有学校,小凤心里瞧不起,觉得不能让孩子去上那种半城半乡的学校。上高中又交了一次,这一次,他连怨言都没有,莫说他们是从盐池来的,就连宜昌市的学生家长们都是如此,很少有不交择校费的学生。外婆生病,小凤非要她到城里来住院,郑喜一再咬牙,正准备去银行取钱,外婆自己闹着要出院,说是看着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她的病不会轻,只会重。
郑喜在家具城当送货工,拿的是日工资,他习惯在每天睡觉前,把当天的收入交到小凤的枕头底下,所以紧要关头拿不出钱来,小凤也不怪他,她知道他不会隐瞒收入,再说,买这房子他是出了大力的,有了这项功劳,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对他有任何抱怨。
有一天,他这样分析他隐瞒那十万块钱的动机:万一哪天谭哥的家属找来了,他可以给他们十万现金,另外十万还有房子在那里。至于为什么要打开谭哥的包,他可以说是因为搬家,他全家要搬到宜昌去,谭哥又一去没有消息,不得已打开了他的包。以他的生活经验来看,似乎不大可能有这种万一了,但万一有那个万一呢?前面的事谁也说不准。
尽管如此,郑喜还是得上了失眠的毛病,一到夜晚,屋里全都安静下来时,他就独自回到了盐池河边,他和谭哥在那里泡澡,谭哥说:“我们这是几辈子的缘分哪,实话告诉你,我有个弟弟,但我不相信他,我相信你。”说实话,想到这个场面时,郑喜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难受,他必须想方设法消除这种难受,否则他真的会睁着眼睛到天亮。年深日久的琢磨,他渐渐为自己准备了这样一套辩驳之词。
“谭哥之所以把你看作兄弟,那是在花言巧语利用你,内心深处并非真的视你如兄弟。”
“换了任何人都经受不住这种诱惑,听说还有和尚因为一碗肉而毁了多年的修行呢。”
“怪就怪谭哥没有把事情说穿,他走的时候,要是干脆跟你说穿,让你替他保管,再随便给你出点保管费,你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拿人钱,忠人事,这点道理还不懂么?”
“说起保管费,他有二十万,才肯出六十块保管费,他也太欺负人了。”
“他还对你撒谎,他为什么不肯告诉你他真实的单位,说不定他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对这种人,你跟他没什么客气好讲。”
“小凤说得对,没准他真的是前世欠了你的,这辈子才莫名其妙直奔你的家,否则,你怎么解释他选中你家的动机?”
“你还可以这样想,假设你并没有打开这个包,假设这包后来被小偷偷了,是的,真有这种可能,你家来了小偷,你的眼睛不行,看不出来包里有钱,小偷的眼睛可比你强多了,隔着十里地,都能猜出你包里有什么。不错,你是接受了谭哥六十块钱,可难道说,因为这六十块钱,你就应该睁着眼睛睡觉?应该二十四小时替他看着包?银行的金库倒是有电子眼睛在二十四小时盯着,不一样被盗过么?”
睡不着的夜里,郑喜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这些辩驳之词,常常会被身边小凤的鼾声打断。这几年,小凤的睡姿不知不觉起了变化,原先她喜欢侧卧,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贴在他身边,现在他们之间总是隔着空空的一块,而且她不再侧卧了,她仰面朝天躺着,大功告成似的,从从容容理直气壮地打着鼾。她的脸颊有些松了,从脸上垮下来,在耳朵那里跟脖子接上了头,她的胸也松了,平躺下来,除了两粒话梅干似的东西,跟他的胸几乎没什么区别。她近两年添了胃病,白天有新鲜的食物和水压着,还不觉得,到了夜晚,鼾声里总是带出一股泔水的味道。她睡着了还有个怪毛病,一只手喜欢抓痒痒,抓着抓着,就抓到短裤里面去了。
当小凤又开始抓痒痒的时候,郑喜突然扭过脸去。他有时会突然对她升起一丝恨意,的确,要不是她坚决要求把孩子弄到宜昌市来上学,他或许就不会做出那个决定,也就不会有这桩放不下的心事。她当时多么坚决呀,一副准备抛弃他这个无用的丈夫,跟孩子一起风雨同舟闯荡社会的样子,没准儿她是想给儿子找个后爹呢,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做出那种事来?
孩子也慢慢成了他一块心病,不知为啥,这孩子跟他总是亲近不起来,有啥事,只愿跟他妈说。跟他这个当爹的说话,不是耷拉着眼皮,就是三句并作一句,在鼻子里含含糊糊嗯嗯了事。他向小凤反应这事,小凤却不以为然。
“你知道个啥,人家进入青春期了,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反常,我们这孩子还算乖的,听说有些孩子把家长急得死去活来。”
回忆起来,这种状况是从他上初中就开始的,难道一个初中的孩子就已经在青春期里了?他记得有一次,小凤又在晚饭桌上贩卖同事间的聊天内容:“听说有专家计算过了,一个孩子从生下来开始算起,供他吃穿,供他上学,一直到他大学毕业,一共要花掉四十九万。”
郑喜异常愤怒,“那些专家吃饱了没事干尽瞎说,普通家庭到哪里去挣四十九万?”
小凤就一点一滴算给他听,不是说要拿出四十九万现金来,而是日常生活的现金折算,算来算去,也算不出四十九万来。儿子在一旁听得不耐烦。
“不是你们这样算的,人家是按标准生活水平来计算的,你们的生活在标准线以下,知道么?”
“那标准线是啥样子的?”郑喜小心翼翼地问儿子。
儿子挑挑碗里的饭粒子说:“人家的早餐,麦片鸡蛋牛奶,我们呢?不是开水泡隔夜饭,就是白水煮面条。人家说看到盒饭就想吐,我们吃盒饭就相当于上饭馆。人家穿的是名牌,我们穿的都是地摊货。”
大概是看到小凤眼里的泪花了,儿子闭了嘴。郑喜越想越不服气,恨恨地说:“你尽说那些吃的穿的,你咋不说说读书的事呢?我们还择校呢,择校也叫标准线以下?”
儿子瞪了他一眼,“我并没请你们给我择校,是你们自己爱面子,硬要给我择校的。”竟气得把碗一丢,饭也不吃了。
小凤心疼儿子被打断的晚饭,跟郑喜一顿好吵,“你非要在饭桌上跟他争?你非要争赢?儿子输了你就那么高兴?有本事到外面去耍去,别在家里逞能。”
吵完了,小凤又跟郑喜商量,再紧也不能紧儿子,既然到宜昌市来了,就得按宜昌市的生活习惯来,否则儿子会觉得处处不如人,比如零花钱之类的,是否要涨一涨了。郑喜一再强调,已经比盐池好得多了。小凤啧了一声,“还提盐池做啥子?你现在是在盐池吗?盐池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
似乎就从那时起,郑喜跟儿子本来就不特别亲密的关系,猛地一下变得别扭起来,碰到小凤外出,屋里只有父子两个的时候,儿子不是把自己的房门关起来,就是低声咕噜一句,直着脖子往外冲,郑喜还没听清,人就不见了。
郑喜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从邻居手中收到一张儿子打的借条,正文写得乱七八糟,落款的郑重两个字却龙飞凤舞,功底十足。那是他在西陵一路花五块钱请人设计的签名。
差不多有半年了,儿子的花销突然大了许多,每周五十块都不够用了,有时能过个两三天,有时只过了个夜,又伸手找小凤要钱。郑喜不满地向小凤抗议,这小子花钱太厉害了!我都没像他这么阔气过。小凤一笑:“这也叫阔气?你莫以为五十块还是张大钱,馒头都涨到八毛钱一个了。”儿子的教育和家里的开销一直都是小凤在管,郑喜只负责把挣来的钱交给小凤,他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就是说,每天早上,他自以为很节约的三个馒头也得两块四毛钱。
其实儿子那点钱是怎么花的,小凤心里有数。学校不远处新开了家麦当劳,学校附近的包子馒头稀饭渐渐卖不动了,孩子们都喜欢拿汉堡当早点。小凤了解自己的儿子,从小就个性强,样样不肯落在别人后面,这还只是早点一项,还有饮料呢,夏天还有冷饮呢,还有口香糖和其他零食呢,有时还要上上网呢,学校表面上不鼓励学生上网,可好多作业却非得上网才能查出来。说心里话,小凤对儿子凡事不甘落后的劲头是持赞赏态度的,就算他有点大手大脚,那也比郑喜的节约成癖要好,一个男人花起钱来缩手缩脚,总有点叫人看不起。俗话说得好,会花钱才会挣钱,有几个富翁是靠节约富起来的。何况儿子长得俊,长得俊的人总是喜欢赶时髦,没有不花钱的时髦。
郑喜却看不惯儿子的时髦,尤其看不惯儿子穿衣服,浑身上下拖泥带水,崭新的半高领毛衣放着不穿,要穿什么连帽运动衣,还要把帽子拉到羽绒服外面来,裤子吊在尾脊骨上,裤腿肥得能塞下五条腿,一侧还要吊一根滴里当啷白晃晃的拴狗链,头发从来不用梳子梳,抹上摩丝用手叉,叉出来的发型像鸟窝。就这副打扮,还一有空就拿玻璃橱窗当镜子。郑喜质问老婆小凤,为什么不给他买一身中规中矩的衣服?小凤说:“你管他!去年买的深蓝色西裤他一次都没穿,拿出去捐了。”
第一张借条问世的时候,郑喜恨不得立即赶到学校,把儿子揪出来打一顿,小凤却忍不住笑起来,“你不觉得他脑子好活泛?一般的孩子还想不到这个办法呢。”说起来,那张借条也是被郑喜逼出来的,学校组织了一个海边夏令营,事先声明不带任何强制性,因为这个活动是要收费的,而且费用不低,愿意的话就报名。儿子回来一说,郑喜就给他打灭了,“搞啥子夏令营,在家做功课。”郑喜已经有处理意见在先了,小凤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一千块钱也不是个小数目。没想到儿子竟找到楼下的马叔叔家,说是父母都不在,学校又急着要交钱,轻轻松松就从马叔叔那里借到了五百块钱(他自己还有历年攒下来的五百块压岁钱)。小凤叮嘱郑喜:“不要对他马叔叔揭穿这事,孩子也有自尊心的。”
只隔了两个月,第二张借条又来了。儿子一直想换掉锈迹斑斑的旧自行车,郑喜却说,新车容易被人偷。过了一阵,离家不远的鹏程自行车行王老板突然在铺子里向郑喜招手,郑喜以为有业务来了,喜颠颠地跑过去,老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又是儿子打的借条,他从这里提走了一辆山地车。郑喜脸一变,老王急忙替儿子开脱:“借条是我建议他打的,他骑车路过我门口,突然爆胎了,我怕耽误他上课,就让他把车先骑走了,街坊邻居的,还怕你郑喜跑了不成?”
郑喜决定心平气和地跟儿子谈一谈。照他以前的脾气,他是想动手的,子不教,父之过,他自己就是被父亲打出来的,打到后来他听到父亲的脚步响就怕,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父亲都不敢打孩子,一打就生仇,再打就出事,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
谈话选在小凤不在家的一个晚上,只要小凤在,他跟儿子就没法谈,好像只有她才理解儿子,而他生来就是为了跟自己儿子作对似的。儿子写完了作业,晃着两条粗裤腿,摇着手腕一头栽到电视机前的沙发上。郑喜先问他:“山地车好骑么?”
“还行。”儿子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把电视屏幕按得金星飞舞。
“人得躬在车上,像只虾,多不舒服。”
“应该怎样?像你?手里端盘子,屁股坐板凳?嗤!”
郑喜忍了忍,说:“山地车,顾名思义就是在山区骑的,在城里,还是骑自行车好。”
儿子瞄了一眼郑喜脚上的水货旅游鞋,“那你为什么要穿旅游鞋?顾名思义,旅游鞋就是旅游时穿的,难道你每天都在旅游?”
郑喜恨不得照他那张细嫩的小脸来一拳,可他想起上次打他时的反应,忍住了。
“以后无论干什么,还是应该先付款,总打借条给人印象不好,许多招摇撞骗的习惯就是从借钱开始的。”
“那你就给我钱呀,没有人天生喜欢打借条。”
郑喜有点动气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千万不能惯着它,越惯越多,越惯越大,人活着,就是要跟自己的欲望作斗争,人只能满足那些必须满足的……”
儿子从电视上移开视线,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闭嘴,“如果你实在不愿出钱就打一张借条给我。”
“你说啥子?”郑喜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从儿子的表情来看,他刚才说的不是简单的应对之词,是考虑过了才说出口的。
“你有义务把我养到十八岁懂不懂?在我满十八岁之前,如果你实在不能满足我的要求,那你就是欠了我的,你就应该打张借条给我。”
“啥子?我欠了你?我把你养到这么大,反而欠了你?”郑喜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儿子却稳稳当当地坐着,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
“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我究竟欠了你多少,啥子地方欠了你。”郑喜捶起了桌子。
儿子索性把遥控器一摔:
“不是你们自己讲出来的么?养大一个孩子得四十九万,你家穷,我给你打个对折,二十四万五,我索性再给你打点折,我只要二十万,可以吧?要么你给我二十万,我立马走人,要么你给我打个二十万的欠条。”说罢,一脸冷静地斜睨着郑喜。
“二十万?”这个数字让郑喜心里一紧,他望着儿子,竟结巴起来:“你、你说二十万?你为什么、要二十万?”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我再说一遍,你欠我二十万,我要我的二十万,你马上给我二十万,没有现金就打个欠条给我。”
恍惚中,郑喜觉得这声音似乎已经不是儿子的了,那分明是谭哥的声音,谭哥附在儿子身上,让儿子替他讨回他的二十万。
“看什么看,不认识我啊。”儿子最后横了他一眼,回自己房间去了。
关于借条的风波总算过去了,没过几天,儿子又要手机,郑喜吓了一跳:“还是学生,要手机有啥子用?”
仍旧是不怀好意地沉默了一阵才开腔:“联络啊,社交啊,你去我们班上看看,一半的人都有手机了。”郑喜没好气地说:“那你就当没有手机的另一半。”郑重嗤地一笑:“行行好吧,那一半不是女生,就是吃低保的底层。”
“你以为你是高层?告诉你,你父母就是最底的底层,连低保都吃不上的底层。”
“别装了,那你为什么还买得起房子?为什么不去租房住?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懂。”
“你知道、你到底知道个啥?你不要藏头露尾的,把话说清楚。”郑喜突然白了脸。
“到底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还是你自己假装听不懂?”
郑喜赶紧掉开眼睛,这个人还是他郑喜的儿子吗?说他是前世的仇人也不过分。
手机最后还是给他买了,不买不行,不买他就以不上学不吃饭来要挟。起初郑喜很坚定,也串通好了小凤,决计不让他的要挟得逞。哪知郑重竟来真的,不吃不喝,一天下来,说话就没力气了,小凤伸手一摸,脑门上湿湿的全是冷汗,赶紧给他端来吃的喝的,却被他一抬手打翻在地,又骑车出去给他买来他最爱吃的吮指烤鸡腿,仍然是一抬手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碾得稀烂。到了第二天,干脆起不了床了,小凤去叫他,他侧过脸来,一双垂死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她,小凤受不了这样的目光,松口了。小凤一松口,郑喜再坚持也没有用了。
手机过后,又买了MP3,说是学英语要用,后来又买了数码相机,说是美术课和社会课要用。郑喜开始怀疑学校,以前的学校一张课桌一本书就解决问题,现在为啥子还要这些高档设备呢?他跑到学校去问老师,老师说:“家长要是有条件,最好能给孩子配上,对全面提高孩子的素质还是很有好处的。”郑喜打破沙锅问到底:“那要是家长没条件呢?”
“没条件?没条件就不买呗,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有人做得到,有人做不到,对吧?”老师说完,抖抖满头卷发,把手插进裙子口袋里,翩然而去。
郑喜望着老师的背影,肃然起敬,也有点受伤,她的意思是说,他的儿子注定属于“做不到”之列?
受了刺激的郑喜从此再没有过分阻止儿子添置“学习设备”,比如上体育课用的网球拍和网球,课外活动要用的瑞士军刀,踢足球要穿的带长钉的跑鞋,饭盒也换成了乐扣乐扣。儿子也掌握了要钱的技巧,他不找郑喜,只找小凤,小凤自会来找郑喜。话说回来,找郑喜也没有用,每天的工钱如数上交,这已成了他改不掉的习惯。
要钱顺利,给钱也顺利,这才能造就一家三口的平安和睦局面。
直到那天。郑喜和一个同行送货到西坝,经过珍珠路时,突然看见一个酷似郑重的半大小伙子从游戏房冲出来,往旁边的小吃街扑过去。他停下板车,揩了把汗,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郑重么,白色的运动上装,肥得像面粉袋的牛仔裤。他大喊一声:“郑重!”儿子循声回过头来,见到郑喜,脸上掠过一阵惊慌,但马上镇静下来。
“大叔好!”儿子居然喊他大叔!居然微笑着冲他摆手!
郑喜正要说什么,郑重一闪身扎进了人流,跟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郑喜想追过去,又放不下板车上的货物,五千多块钱的家具,丢了他可赔不起,只好眼睁睁看着郑重从他面前溜掉。
还得继续送货。郑喜一边走一边咬着牙在心里念:“好,你骗老子,你逃学,你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学坏,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几乎断定那几个小伙子都不是啥好东西。他眼前开始出现幻影,郑重偷窃,郑重抢劫,郑重吸毒,郑重杀人,郑重被警察抓起来,双手铐在一起,郑重被处决,打着红钩的布告贴得满街都是。
这天晚上,郑喜把晾衣服用的举杆放在伸手可触的地方,尽量压抑着怒气,面无表情地等着郑重推门进来。这一回,小凤没有劝阻郑喜,她也很生气,怎能把自己的爸爸喊作大叔呢?过几天还不把自己喊作阿姨?喊作大妈?
郑重自己用钥匙开的门,一进门,钥匙一丢,没事人似的喊道:“我回来啦。”
郑喜一跃而起,刚才还觉得儿子该打的小凤,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儿子快跑!”喊完就捂住耳朵,她怕听那啪的一声。
可她没有听见那声音,郑喜竟然没打他,她放开耳朵,睁开眼睛,只见郑喜呆呆地望着儿子,儿子却笑嘻嘻地看着郑喜,说:“怎么啦?我回来你这么激动?”
儿子放书包,拿起水杯喝水,落座,郑喜像个呆子似的转过身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儿子问小凤:“他怎么啦?像不认识我似的。”
小凤看看郑喜,警惕地把儿子拉开一点,替郑喜问道:“听说你在街上把爸爸喊作大叔?你什么意思?还没长大就嫌弃我们了?”
“哈哈哈!”郑重竟扬起一阵大笑,“我那不是喊他,是喊他身后那个人,我不喊他而先喊那个人,还自以为是在给他面子呢,没想到他误会了。”说完冲郑喜眨眨眼睛。小凤顺着他的视线一回头,看到郑喜正在一脸迷惑地揉着眼睛。
就这样,郑重不仅逃脱了一顿打,连起码的责骂都省了。
郑喜蔫了一晚上,直到确信郑重已经睡了,才轻轻走到正在刷牙的小凤身边,压低声音对她说:“你猜刚才他进门时我看到了啥?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就死了。”
小凤嘴边挂着一圈白沫子,瞪大眼睛看着郑喜,看着看着,她眼圈红了,一层泪水从眼底渗了出来,郑喜正要再说点啥,只见眼前一晃,小凤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你要死啊!胡说八道!烂嘴巴头子!”
借条还在继续。
这一次居然是找老师借的。老师打电话给小凤,好心好意地问她,既然下了岗,愿不愿意去她一个亲戚家当保姆。原来郑重为了借钱,跟老师撒了谎。
连小凤也觉得必须制止这种行为了。付完这张借条的晚上,郑喜握起拳头,望着正在吃饭的郑重,一下一下砸着自己的大腿。小凤到楼下小店烫头发去了,这是他有意寻找的时机,要不然,说不上几句,小凤就要跳出来打横锤。小凤老批评他对孩子态度不对,方式不对,说什么“好孩子是表扬出来的”、“得宠的孩子才自信”,起先他觉得她说的也对,老是挨批,谁也不爱搭理,这样的孩子不用说,长大了肯定蔫头耷脑,磨磨叽叽。可现在他觉得她的教育方式也有问题,她倒是没少表扬他,动不动就夸他帅,夸他聪明,夸他有气质有眼光,还喊他什么“我家小少爷”,就连打借条这么严重的事情,她都只说了句:“是得管管,别养成习惯了。”在他这个爸爸看来,这孩子不但没被她表扬成好孩子,反倒被表扬得骨头越来越轻。
眼看郑重就要吃完第一碗饭了,他决定正式开腔,他怕说早了,他一赌气不吃了。教育归教育,饭还是要给他吃饱的。
“今天正式给你说一声,以后不要随便在外面打借条了,要打可以,自己去还,我是再也不会替你还的。”
“好啊,那你给我现钱,我也不喜欢向人赔笑脸打借条的。”
“正当开支我当然会给你现钱。”郑喜还在往大腿上砸着拳头。
“什么叫不正当开支?我所有的开支都是正当开支。”郑重一直没有抬头朝郑喜看。自从他开始在外面打借条以来,就不大跟郑喜说话了。
郑喜愣了一下说:“好,算我刚才说的话不准确,我不应该说是不正当的开支,应该是不必要的开支,从今天开始,禁止一切不必要的开支。”
“请问哪些是不必要的开支?”郑重终于直视着郑喜的眼睛了,“要不你给我列个清单吧。”
郑喜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忍了又忍,尽量和颜悦色地说:“过去的就不提了,我们现在来讨论讨论你的下一笔开支,前两天你说要五百块钱,这么多钱你要拿去买啥子?”
“报名费。”
“报啥子名?是不是班上每个学生都要交?是不是非交不可?”
郑重闭了一下眼睛,表示不屑于回答。
“看看,首先你自己就通不过。”
“你要是不给,我只有再去借。”
“你倒是说给我听啊,你要报啥子名?”
“宜、昌、市、青、年、歌、手、大、奖、赛,听清了吧?”
“你要唱歌?你会唱歌?”
郑重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对于我,你知道些什么?你对我一点都不了解,我跟你根本就没法沟通。”
“怎就没法沟通?不就是想当歌星么?你以为那是人人都能当的?我劝你还是不要把五百块钱送去打水漂。”
“就知道你不会同意,你就知道钱钱钱,你心里只有钱,既然生怕我花了你的钱,干吗要把我生下来?”
“不管你怎说,这个名不要去报,没有必要,学生的任务就是搞好学习。”
“那你呢?家长的任务就是养育子女,你是怎么养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也不能花那也不能花,养只小狗还要给它买几件小背心,牵出去遛一遛呢。”
“随便你怎说,这钱我就是不能给你。”
“不要你出,我自己想办法。不过我事先声明,比赛要是有个结果,跟你一点点关系都没有。”
“行啊,我保证,你要是当了大歌星,我悄悄地躲到一边去,绝不沾你的光。”郑喜的火气也起来了,“你还可以改名字,就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本来也没把我当你的老子,你不是喊我大叔么?但我也有个条件,这报名的钱,你别想跟我要,也别想先找人借,再要我来给你还,随便你找谁借,借多少,我绝不替你还。”
郑重嗤嗤地笑,“我偏找你要,我还没满十八岁,我还有权利找你要钱。”
“你有个屁权利,再过一个星期你就十八周岁了,就算你没有十八岁,老子说不养你就不养你,汗毛都没干,就开始跟老子谈权利!”郑喜一直砸着大腿的拳头提了上来,砰砰地砸在桌子上。
“我当然有权利……”
话没说完,小凤带着一头的烫发水气味回来了,郑重一见她,丢下没说完的半句话,反身进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又跟他吵,就不能好好说话?孩子这么大最关键,再吵就吵得没感情了,将来你后悔都来不及。”
“已经后悔了,什么感情?在他眼里,我们不过是权利和义务的关系。对呀,我想起来了,小子,你出来,你不是跟我讲权利吗?我是有义务把你养到十八岁,那你也有义务在十八岁之前听我的话服我管是不是?你给我出来。”
小凤三言两语就把暴怒起来的郑喜给制服了:“是你的孩子,又不是你的敌人,也值得你这么认真地吵?吵赢了有奖?”说完就去敲儿子的门,不给开,就瞪了一眼郑喜,嘀咕几句,钻进卫生间去洗了个澡再来敲,还是不开,小凤紧张了,赶紧找出备用钥匙,轻轻打开一看,儿子带着MP3在床上睡得正香呢。
“你看你看,人家不过是个孩子,跟一个孩子你还气成这个样子。”
从这天开始,郑喜开始偷偷关注青年歌手大奖赛的事,这事似乎闹得挺大,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报道,郑喜扳着指头一算,报名截止日期只剩下最后五天了,郑重还没跟他提钱的事,难道他真的决定放弃了?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他是不是真错了?说到底,不就是五百块钱吗?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快过年了,他想去买一挂鞭炮,父亲也是不给他钱,他没办法,就到人家放过鞭的地方去捡散鞭,结果不小心捡到一个闷着燃的,猛地一炸,纸屑蹦到他脸上,炸出一个小坑,至今还留有印子。有些欲望可能根本就遏止不住,他买不起鞭炮就去捡散鞭,郑重报不了名会去干什么呢?他无法想象。
楼下的小超市被抢的事,郑喜是从报纸上知道的。他每天必须很早就出门去家具城,虽然家具城八点半才开门,可他是骑自行车,路上一点都不耽搁,赶到那里也得四十分钟,回家就更没个准点了,有时送完货再赶回家,小区里的老年人已经开始背着手散步了。这个城市里,他最羡慕的就是这些老人,不用工作,又有钱花,从早到晚,一门心思就想让自己活得更长一点。
急急忙忙赶到家具城,也不一定马上有活,只能等在那里,随时听人召唤。事情就是这样,去早了不一定有活,但去晚了,一定没活。等了一会儿,郑喜就去拿了张报纸来,是家具城的报纸,免费送给客户看的。他看到了那则新闻,并没特别留意,这样的新闻实在太多了,也不知那些记者都是从哪里挖出来的。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那地址非常熟悉,他揉了下眼睛,这不就是自己家所在的那个小区吗?就是昨晚的事!两个蒙面人冲进超市,像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样,拿刀子逼着收银员将现金放进他们张开的口袋,得手后一溜烟跑了。案犯在选择时间上似乎很有头脑,九点多钟,正是没了顾客,营业员理好钞票准备打烊的时候。
因为超市小,抢劫的金额并不大,只有六百多块钱。郑喜本想把报纸还回去的,想了想,留下了有新闻的那一张,他想把它作为教育资料带回去给郑重看看。
晚上,郑重看了,没啥反应,埋头吃饭。郑喜说:“太不划算了,就为六百块钱。”郑重边吃边说:“如果他需要那六百块钱,那就是个大数,如果他不需要,六千六万六百万对他都没意义。”
“依你说,这抢劫很值得?为六百块钱坐牢很值得?”
“为什么非得坐牢呢?既然敢抢,肯定是事先策划好的。”
“没有百日不犯的强盗。”
郑喜还要往下说,小凤在他面前晃起了筷子:“吃饭吃饭,跟自己不相干的事不要拿到饭桌子上来说。”
案子似乎不大好破,超市刚开张不久,也没装个电子监测器啥的,营业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孤单一人,面前猛地出现两个蒙着黑面罩的人,一个拿刀比在脖子上,—个拿刀比在脸上,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连案犯的个头都没留下什么印象。警察在小区里活动了几天,又走访了几户人家,就不见了踪影。不过,有消息慢慢传出来,说肯定是熟人干的,而且是附近的人干的。
日子越过越忙碌,连郑重都忙碌起来,每天早出晚归,都快凌晨一点了,还听见他拉开卫生间的门,小一天中的最后一次便。有一天,儿子在饭桌上突然心情很好地对小凤说:“你明天去看我比赛吧,是现场直播呢。”郑喜这才知道,那个歌手大奖赛,他到底还是报名了,不禁脱口而出:“你哪来的钱报名?”
郑重扫了他一眼:“我有自己的朋友。”完了又补上一句,“靠父母靠不着,只有靠朋友。”
郑喜和小凤一起去了大奖赛现场。这是郑喜第一次到这种地方,不自在地站了很久,才被小凤拉着,找了个地方蹲下来。那些唱歌的人,在郑喜看来,都唱得不错,有些人简直就像电视上的歌手,连表情都像。郑重终于出场了,他穿了件闪着亮片的白衬衣,黑裤子拉得很高,都快到胸口了,头发梳得像一块瓦,亮亮地盖在头顶上。看过那么多歌手过后,郑喜一眼就发现,儿子到底还是个孩子,骨头还没长开,又细又瘦,个头也没人家高,站在台上,自己都替他感到怯怯的。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儿子大声唱歌,儿子的声音像山间的鸟,嘎嘣脆,还带着一丝甜味,他听了心里豁地一亮,可台下的掌声却不如前面那些人齐整,稀稀拉拉的十分勉强,他不明白,儿子唱得这么好,他们为什么不给他鼓掌。儿子站在台上给下面鞠躬,一再地鞠躬,然后乖乖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待打分,郑喜突然心疼起儿子来,他站在台上,讨好地望着评委,望着所有人,不论是挑剔的话,还是鼓励的话,他一律说着谢谢。其中一个评委甚至说,如果他想在唱歌这条路上有所发展的话,他劝他还是趁早放弃。郑喜突然热泪盈眶,恨不得冲上台去把儿子抱在怀里,逃离那个鬼地方。可儿子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他居然拿着话筒,很认真地对那个评委说:“谢谢老师的指点。”他这样挖苦我们,我们还要谢他?见他的鬼呀。
得奖肯定是没戏了,郑喜惦记着家具城那边的事,便让小凤接儿子回家,自己先走一步。
整个下午,郑喜都在琢磨晚上如何安慰和犒劳儿子。这么多年,他对儿子从没产生过类似今天这样的感情,他心里盼着早点收工,早点回家见到儿子,可就在这时,来了一个客户,他得送货到杨岔路。这一趟跑下来,回家估计是七八点钟了。
可这个晚上,郑喜满腔的怜惜和安慰没能送出去,他根本就没见到儿子。事情是小凤后来告诉他的。她跟儿子刚一回家,还没落座,就有人敲门,是两个警察。他们当中的一个拿着个黑面罩问儿子,这个东西你认得吧?几乎没等儿子回答,他们就把他带走了。
后来才知道,跟郑重一起抢劫的那个家伙,没几天又在自家附近独自如法炮制了第二次抢劫。这次可没上次那么幸运,钱还没到手,就被人家扭住了,交到派出所,没几下就供出了跟郑重一起干的犯罪史。
两个人哭着商量了一夜,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儿子,就是让那个超市老板撤诉,如果他不撤诉,他们就给他赔偿,加倍,再加倍,他就不信钱财打不倒他。第二天一早,郑喜就守在超市门口,焦急地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边吃早点边走了过来。郑喜向她要了老板的地址,骑着自行车飞一般赶了过去。
老板是个年轻人,大概刚起床,嘴边的牙膏沫子都还没揩干净,见到郑喜就说:“你那个儿子真是的,区区六百块钱,实在没有可以找我借嘛,把我的营业员都快吓出神经病来了。”
郑喜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老板,我赔你钱,我加倍赔你,只求你去跟公安局说一声,就说我儿子是跟你闹着玩的,我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出了事,我们一家人都活不下去,求你救救他,救救我们全家。”
“这我恐怕帮不了你,公安局已经把他逮住了,我再去说话还有用么?”
“有用的,你就说孩子是看电影看多了,跟你闹着玩的,只要你肯站出去说这句话,公安局顶多教育他一顿。”郑喜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他总得想办法救他呀,除此以外,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
老板皱起眉头,似乎开始考虑,“不好意思,我是商人,我就用商人的习惯跟你谈,你刚才说你愿意加倍赔偿我损失?”
郑喜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是的,我加倍赔你损失,他拿了你六百,我赔你六千。”
老板一笑,顺手取下一条毛巾,拧开水龙头,洗起脸来,边洗边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十几岁就去坐牢,以后的路就难走了,所以说,这一步还是蛮关键的。”
郑喜听出点话音来了,急忙说:“老板,你发话,你要多少你说个数,我就是砸锅卖铁,卖血卖房子,也给你办到。”
老板洗脸洗得很仔细,一遍遍地冲,一遍遍地擦,末了,突然一转脸,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说:“三万,行就行,不行的话各自转身走人,就当没说过这事。”
郑喜一阵眩晕,感觉老板在眼前晃了几下,眨了会儿眼睛,老板终于不晃了。“三万,能行么?能把我儿子放出来么?”郑喜毫不犹豫地想到了那笔藏匿多年的存款。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么,这点规矩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啥子时候能把人给我弄出来?”
“给我一个星期,下周这个时候,你再到我这里来听消息。”
郑喜回家后,从一个秘密的地方取出一张存单,赶紧往银行跑。还有三张存单,他把它们分别存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他边跑边想,下一个阴历七月十五,他一定得给谭哥烧几张纸钱过去,不管怎么说,要不是谭哥,他哪能在宜昌买房,哪能拿出钱来捞儿子啊。
一个星期过后,老板告诉郑喜,事情有些眉目了,已经找到了最关键的人,人家也表示愿意帮忙,但他需要一个由头。老板问郑喜,儿子有没有十八岁,郑喜老老实实地说,刚过了十八岁生日不久。老板就叹气:“这就有点麻烦呢,还得去找管户籍的人,要把他的出生日期改一下。”
“给你添麻烦了。”郑喜眼巴巴对望着老板。
老板打了个呵欠,“不急,这事急不得。”
“怎不急啊?就是急呢我的恩人哪,儿子天天都在里面受罪。”
“就因为你急人家就利利索索地给你办?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再说,还要活动经费呢,现在就是这样,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老板开始拿起剃须刀呜呜呜地剃起了胡子。
郑喜马上听出他意思来了,“你说,要多少钱,你说个数,我砸锅卖铁也要去筹来。”
老板还是一副热情不高的样子,“丑话讲在前头,户籍警那里,如果你自己有路子,你也可以自己去办,这样比较省钱一点。我要找的话,肯定比你花费高,首先我爱面子,办起事来消费起点就高,其次人家看我大小是个老板,对我的期望又不一样,所以我说你不如自己去找户籍警,效果好,花钱也少。”
“不行不行,我总共认识的人没几个,还都是些下力的,我还是请你吧,多花点就多花点,家里摊上这种事,还能不花钱?”
“老哥,这么想就对了,儿子就是前世的冤家,上辈子你欠了他的,这辈子他就来给你当儿子,一分一厘你都得还给他。”
“真的?这话是真的?”郑喜心里一紧,眼前马上闪过谭哥的影子,目光就飘忽起来:“你听谁说的?”
老板却掉转话题:“户籍警那里人我是认识一个的,以前我们两家住隔壁,从小一起长大的,后来他读了大学,当了警察。但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他是很有前途的,我怕他不愿意为了一点小钱毁掉自己的前程。”
“兄弟,请你一定替我好好求求他,我儿子还小,这才是第一次失足,这次要是不救他,他这辈子就完了,现在救他出来,好好教育他,还来得及,兄弟,求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
“我已经在替你着想了,不然你家的事与我什么相干?像我朋友这种人,要是不轻不重,反被他一口回绝,事情就难办了,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么不去砸他,要砸就把他砸中,你认为呢?”
“那是那是,你看着办,你认为多少钱能把他砸中呢?”
“你要这样想,这一招是最保险最有效的一招,不管怎么判,在未成年人面前,法律总是有特殊政策的,过好这一关,你儿子说不定就没事了。至于金额,让我想想,我尽量替你省一点,那就……五万吧,拿得出来吗?”
郑喜颤抖着说:“拿不出也要拿,拼了命也要拿。”
郑喜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完了,这五万一拿,他的十万也就所剩无几了,他没想到他拼死拼活护到今天,还是花了个精光。可他又不能留着不花,这可是他一生中最最应该花钱的关键时刻。他在抢救自己的儿子,只要他稍一松手,肯定无疑,儿子就会从他手上溜走,他不能没有儿子,以前总觉得儿子不听话,跟自己不够亲,现在才觉得,儿子就是他的命。他再次想起谭哥说过的话,“有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连杀头的事都敢做。”的确,他连半夜闯进看守所,杀掉值班看守,把儿子救出来的愚蠢念头都产生过。
小凤在家焦急地等着他的消息,他没有时间跟她细说,径直去找他要的东西。
可那个秘密的地方空空的,他放在那里的存单不见了,郑喜脑子里轰地炸了一下,不可能,不可能,除了他自己,他对谁都没有提起过,不可能有人拿走它。
反复找了好几遍,郑喜不得不过来问小凤。“你看到我的存单了吗?”
小凤不回答,却问他找存单做啥子用。郑喜把老板刚才说的话都告诉她了,“他说了,这是我们救儿子最有效的一招,这招要是不灵,儿子就没救了。”
小凤听着听着,突然大哭起来,“我对不起我儿子,那钱是我拿了。儿啊,妈对不起你。”
郑喜一把揪住她的辫子,猛地摇晃她的脑袋,“你为什么要偷我的钱?那是我留给儿子的钱,你为啥子要偷儿子的钱?”
小凤闭着眼睛哀哀地哭,边哭边说:“我以为你在搞小金库,我以为你有外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开眼睛说:“还不是怪你自己,你要是不这么鬼鬼祟祟的,我也不会七想八想……”
“你把那些钱都用到哪里去了?那么多钱,你不会都花光了吧?你说啊,你把我的钱弄到哪里去了?你现在赶紧去要回来,救儿子要紧哪。”
“要不回来了,我全都拿去买了养老保险了,我不是为了自己,我也是为了儿子,受益人我填的是儿子。”
儿子判了,七年,已经送往劳改农场。他去看过儿子,儿子在铁栏杆后面冲他微微笑着,“你来干吗?你去看你的钱就行了,没必要跑这么远来看儿子。你真行,就为了区区五百块钱报名费,就把我逼到这种地步,现在你满意了吧?你真行,又要生我,又要毁我。”说到这里,儿子哇哇大哭起来,虽然已经十八岁了,可毕竟还是个孩子,看着儿子涕泪交流的样子,郑喜顿觉万箭穿心,割肝割肺。
从劳改农场回来后,郑喜的状况大不如前,接活也没以前那么主动了,常常在家具城门口枯坐一整天,既不干活也不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来。他觉得心里也是空空的,空得让人头晕,让人想哭又哭不出来。
这期间,他跟小凤很少说话。应该说,自从他发现她竟然偷了自己的存单以后,他们几乎就不说话了。小凤比郑喜坚强得多,她没在酒楼上班了,一个人弄了个卖麻辣烫的小摊,每天下午四点钟到解放路去出摊,凌晨两三点收摊回家,运气好的话,一夜下来,也能赚个五六十块。她很快就从痛苦中抬起了头,调整了自己的人生计划,“坐牢有什么要紧?七年后他也才二十五岁不到,只要我们努力给他挣下一笔钱,再加上房子也是现成的,他照样可以在宜昌市生活得像模像样。”
郑喜悄悄回了趟盐池。盐池大变样了,村子完全失去了原样,有人在这里搞开发,把村民全都迁到一个地方集中起来,把原来的小河改了个道,村里人再也不能在流动的河水里洗澡了,那些人给他们圈了一个静止的湖,他们要么在越来越脏的湖里洗澡,要么在自己家里享受温泉,但要像城里用自来水一样出水费,这让村里人很不满意,但不满意也没有办法,政府有点迁就投资商,唯恐他们撤走资金,不在盐池投资了。
流动的水边竖起了大篱笆,盖起了一片片漂亮的白房子,取名为温泉馆。这让郑喜想起谭哥,他想他真有眼光,他当时计划的事情,现在正被别人实施着,如果他还在,这个温泉馆肯定是谭哥的,只是名字不会叫温泉馆,而叫温泉山庄。
家尽管有本家照看着,还是破损了不少,房子就是这样,没有人气,就失了热度,就不像个家了。
本家告诉郑喜,有人来找过他,是个姑娘,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郑喜说,“搞错了吧?怎会有人找我。”
“从武汉来的,说是父亲认识你。”
郑喜霍地站起来,“她没留个地址?电话有没有?”
郑喜专程去了趟武汉,他见到了谭哥的女儿!谭哥果然没有对他说实话,他生的不是儿子,而是个女儿。她长得极像谭哥,身材苗条,眉清目秀。她那次是来盐池旅游的,她后来从一个公安朋友那里得知,父亲被抓以前在盐池这个地方呆过几天,借住在村民家里,得知这个消息,她就专门跑了趟盐池,“我想看看他生前的最后一块自由地。”
“你怎知道他那几天是住在我家?”
“他走之前我去探视过,他对我说,去盐池看看你郑喜叔叔。但那时我才九岁。”
郑喜想了想,装出心疼的样子问:“你一个人去探视的?还是你妈妈带你去的?”
姑娘摇头:“我一个人去的,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
“那你这些年怎过来的?”这回郑喜觉得自己开始真正心疼这个很有礼貌的姑娘了。
“呵,我早就习惯了。”姑娘说到这里,垂下头去,看得出来,她不想再说过去那些事了。
郑喜望着她,突然流起泪来,怎办呢?二十万没有了,一分钱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套旧房子,他原打算谭哥或者谭哥的家人一露面,就把这套房子给他,可现在,他看着面前这个似乎一无所知的姑娘,脖子上细细的项链挂着一个晶莹闪亮的坠子,突然有点想改变主意了。她长得这么漂亮,将来一定会嫁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一定会有幸福美满的生活,她一定不稀罕宜昌近郊这栋旧房子。可对自己的儿子来说,这套房子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凭,他要是把这房子还给姑娘,儿子出来后在哪里安身呢?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的话,他又会做出啥子傻事来呢?
“郑喜叔叔,你怎么啦?”姑娘关切地问他。
“没啥子,你爸爸……你爸爸……他真是个好人。”
姑娘也流起泪来,已经没人提到她爸爸了,更没人说他是个好人,好人能被判处死刑吗?她哽咽着说:“我几次梦见爸爸,他都对我说,去盐池看看你郑喜叔叔。”
“真的吗?他就说这一句话?他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有。”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该把这样的梦讲给您听的是不是?起初我也以为梦不值得相信,但现在我相信了,真的有盐池这么个地方,真的有郑喜叔叔这么个人。我以后没事就去看看您好吗?”
“好,好,不过,要是没时间的话,也可以,不要……”
郑喜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好低下头擦泪。他几次想说,你爸爸在宜昌还置有一套房子,话已经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口,只能哭,坐在姑娘对面,望着自己的脚尖,哭得跟死了娘似的。
从武汉回来后,郑喜跟小凤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离婚吧。
“儿子跟我,房子也归我。”小凤好像也不觉得离婚可惜。
郑喜基本上同意了这种划分,他已经打定主意,离婚后马上回盐池。可他到底对小凤想要赶他出门的打算气不过,就说:“凭啥要我走?房子是我买的不是?要走你走,我跟儿子留下来。”
“郑喜你听好了,只要你敢在这个问题上跟我斗,我就敢去森林稽查队举报你,我让他们把你也抓进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偷伐国家保护树林的罪可不轻,够你在牢里坐上几十年的。”
一个月以后,郑喜带着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踏上了回盐池的路,他看看肩上的行李包,突然觉得好笑,当初他来宜昌时也是背着这个包,包里也是装的这几件衣服,一切又都回来了,只是丢了老婆孩子,还丢了谭哥的二十万。
原载《中国作家》2008年第11期
原刊责编赵虹
本刊责编关圣力
作者简介
姚鄂梅,女,在《收获》《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
创作谈:《讨债鬼》的另一个结局
姚鄂梅
在这篇小说还未完成时,我本来是打算让它有另一个结局的,我想让郑喜拿着那个陌生人寄存在他家里的包裹,历尽千辛万苦,四处打听那人的行踪,为此他不惜抛开家庭责任,荒芜田地,等他终于把那个包裹原封不动地交出去时,却发现那里面不过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几本消遣读物和几块碟片。后来我发现那需要一个长篇,于是就打消了那个念头,因为我这个时期并无创作长篇的打算,而且我发现这种设计很矫情,郑喜有无数个理由打开它,看看它到底装了些什么。他凭什么不打开呢?即便他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也不能因此就泯灭了最基本的好奇心。好奇心是成就一切的源动力。
但几个月之后,当我重读《讨债鬼》时,我沮丧极了,尤其是当谭哥的女儿来拜访郑喜,郑喜在这个尚不知内情的小姑娘面前痛哭失声时,我比郑喜更难受,因为我发现,我连虚拟一个关于道德拯救的故事的勇气都没有,而我本来是应该有这个本能,也有这个自觉性的——当我拿起笔,准备从事严肃的文学创作的那天起。是什么使我丧失了这个勇气和耐性呢?我为此感到痛苦。
当我写下上述文字时,我的本能似乎又慢慢回来了,也许,等我忙完这样那样的事,我还是要把这个长篇写完的,当然,它肯定不会再叫《讨债鬼》,因为那里面根本就没有讨债的行为,人和鬼都没有。
作者:姚鄂梅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