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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木耳村和三桥镇隔河相望,说话大声点儿就能把镇上人的耳朵给震聋了,但我们要去镇街上买包盐或者给细娃儿买个作业本儿什么的,却得费一番力气。镇街睡猫一样卧在牡丹河边,因有三座桥而得名,但没有一座桥跟我们木耳村近。因为牡丹河走到我们村门口就肥了,肥得不能建桥了。我们要去赶集,最近的路是沿着河往上游走上五十多分钟,再走过一座小石拱桥。这一趟路,连那些自以为脚杆骨比我们女人生得硬的生男人也是有些厌烦的。他们也就不让细娃儿到镇中心小学上学了。我们村很早就有自己的小学,老师也是我们村自己的。就是后来,有了一个“离镇中心学校五公里以内不得办村小”的规定,镇旁边别的村小都被撤了以后,也是如此。不过,现在这间学校里只剩下一间空教室和一个教了三代木耳村人的民办教师了。
这间学校是两间土房。
这个教师,叫爱墨。十六岁开始在村里教书,现在六十。
爱墨这个名字是他做村小老师的第一天自己起的,那以前他叫等小棒,做老师那天他突然觉得父母给起的这个名儿太没文化,就改了个爱墨。叫等小棒的时候,他从别人面前过三遍别人都不一定把他放眼里,叫爱墨以后,人还在老远,别人就把眼神儿伸到他那儿去了。爱墨这个名字使他浑身散发着文化的气息,老的小的,就都叫他爱墨老师了。我们女人这么叫的时候,都爱看着他的鼻梁,因为我们村有个看过相书的桥儿爷,他让我们全木耳村的人都知道,看男人要看他的鼻子,鼻子大的下面那家伙就大。爱墨的鼻子不算大,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看他的时候心怦怦跳。很简单,他身上的文化气息可以让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一种想象变得美好起来。转身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一个村的老少都这么叫,爱墨老师的耳朵就很热闹。一个村的女人都爱盯着他的鼻子看,爱墨老师的心就很热闹。白天黑夜的,爱墨老师都能感觉到“热闹”扑面而来。
有一阵,爱墨老师突然觉得耳朵变得寂寞了,那是木耳村的生男人都外出了。又有一阵,爱墨老师发现自己心里的热闹也少了,那是因为生男人们把女人们也带走了。再后来,细娃儿们也到牡丹河的那边去了,一些,被父母带到外地了;一些,爹在外地挣钱,妈就在镇中心小学旁边租一间房子,细娃儿也就成了镇中心小学的学生了。有一天,爱墨老师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个学生了……有一天,爱墨老师的教室里只剩下一些笨拙的课桌凳了。
这是一个叫元宵的日子,正月十五,河风贴着牡丹河起舞,住在河边的木耳村人已经能感觉到脸上的一层暖意了。应该是人和影子一样长的时辰吧,没有太阳,爱墨老师是凭他的手表来判断的。他站在学校门口已经半个多小时了,背对着空洞洞的教室,他的眼神越过牡丹河,紧紧盯着镇街上那一段被滴漏出来的马路。那段马路在街腰的地方,就像时髦姑娘有意露在外面来勾引男人眼睛的小腹,但这阵爱墨老师盯它,却是因为半个多小时前才从他身边离开的两个细娃儿要从那里经过。他们从他家一转身就被他们的爹牵着下了坡,河边那条路太瘦,又紧贴着坡漫,他想看也看不清明。而镇街腰上的那段滴漏出来的马路,则是无遮无拦的,远是远了点儿,但两娃如果正好走在上面,爱墨老师是能认得出来的。
都走光了,最后这两娃还不让我看看吗?爱墨老师这么想,是因为那两娃并没有在他预想的时间里走在那一段马路上。这一刻,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男人的力量,那种让女人看了心就痒痒的精气,已经被木耳村最后离开的两个学生娃带走了。
本来,爱墨老师打算过了十五就开学。两个学生就两个学生吧,只要有学生教着,有课上着,爱墨就还是老师。爱墨早上起来就开始洗国旗,这是每学期开学前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没听说过洗国旗吧?爱墨老师要洗,每学期结束,他就把国旗收回家,整整齐齐叠了放香龛上,下学期开学前,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国旗洗干净。国旗给洗得发白了,他用红墨水染,刚染过的国旗挂到学校上空,太阳底下特红,下一场雨,湿透的国旗就更加鲜艳。
这天他洗完国旗正往绳上晾,两个娃就被两个爹牵着来了。他们约好的,专门来跟爱墨老师辞别。村上的娃小学毕业了,要去镇上上中学的时候都是要来跟爱墨老师辞别的。但这两个娃还没毕业呢,母小七才上到二年级,孙飞才上到四年级。
晾衣绳拦在他们中间,那一面是两个娃和他们的爹,这边是爱墨老师。爱墨老师看到两个娃的脸给国旗映得很红,一层水光在他们鲜嫩的皮肤下兴奋地流动,而那两个爹的脸则是红一块紫一块,像刚喝醉了酒。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木耳村人一旦把娃送到爱墨老师的学校里,爱墨老师就是娃的另一个爹了。现在,他们要把娃带走,就是不要娃认爱墨老师这个爹了。爱墨老师教过他们的爹,又教过他们,现在还教着他们的娃,就是说,爱墨老师当过他们爹的爹,当过他们的爹,现在又当着他们娃的爹呢。更何况,学校就剩下这两个娃了,他们要是再把他们带走,爱墨老师就没有了学生。可全木耳村的人都无法预见爱墨老师不做老师以后的日子是个什么模样,因为爱墨老师做了一辈子老师。
两个爹心里想的都是一样:他们是在挖爱墨老师心上的肉。
爱墨老师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他说:“你们来得这么整齐,不会是平白无故的。”
两个爹伸长了脖子吞口水,爱墨老师铺的台阶,他们不好意思“下脚”。吞了口水喉咙越发地紧,脸更不平了。爱墨老师身后起了咳嗽声,起来就是一长串,牵牵连连的,带着风声,一听就知道是从一条陈旧而破漏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师母的喉病也不见松活噢。”
就像全村人都叫爱墨为爱墨老师一样,全村人也都叫爱墨的内人为师母。
“师母都是累的,爱墨老师不为我们的娃操心了,师母的病就该好些了。”两个爹忙把话说到咳嗽那里去,都希望就着这个话题把这个别辞得稍许轻松一些。
爱墨老师不接他们的茬,眼睛盯着两个娃。两个娃的眼睛不敢接他的眼神,去看自己的手,他们的手这时候紧紧绞在一起,绞成了一个肉疙瘩。爱墨老师也看着那个肉疙瘩。肉疙瘩越来越紧,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散。他说:“俩都要走吗?”两个嫩瓜使劲点头,嘴上却没出一点儿声。
一个爹说:“我们把这两个捣蛋鬼带走,爱墨老师也好享下清闲,他们好磨人的我们晓得。”
另一个爹说:“是呢,这两个都天文地武的,走了爱墨老师省心。”
咳嗽声从屋里出来了,跟着出来了爱墨老师的内人。一个男人见了不会生想法,女人见了不会生羡慕的女人。一个会走路的风箱。她背着个背篓。
两个爹急忙叫师母。
师母憋着咳嗽,扯着风声勉强招呼:“跟娃报名啦?”
两个爹忙摇头,一张嘴却是别的话题。
“师母的喉病像是加重了呢,这入春的天气忽冷忽热,要小心着凉。”
“没断了蜂糖吧?一喘了就喝一杯。”
师母说:“老喉病了,着凉不着凉、喝不喝蜂糖都没用的,我这喉咙已经成了一根糠萝卜。”师母说着,抽着风声笑,笑到一半儿又咳嗽起来,脖子拉得很瘦,还很红,声音起不来,像她的喉咙里有两个魔鬼在争夺她的咳嗽声,拉着她的声带在拔河。
爱墨老师说:“你进屋去,我去弄就是。”
师母喉咙被咳嗽声霸占,只好朝两个娃努努嘴,转身时还朝俩娃努了一个充满了皱纹的笑。爱墨老师说:“他们不是来报名的,是要走的。”师母突然就停了咳嗽了,喉咙里也不出风声了。她来了一个很精神的转身,意外从她的眼睛里飘出来,在空气中变成一种浓痰的腥味,嘴张了几下,弄出一个咳嗽声,用劲把咳嗽声憋了,她说:“这村上的娃都走干净了,你们爱墨老师怎么办?”
两个爹红着脸互相看,诚惶诚恐的样子。
“这两个平时也天文地武的,走了爱墨老师也省心。”
“爱墨老师省下心,师母也松活些,把喉病养养吧。”
爱墨老师打断他们说:“你们把娃带出去,能让他们上学吧?”他们说:“能哩能哩,哪能不让他们上学噢。”
爱墨老师就说:“那你们走吧,去外面上学比我这里强,说不准他们就是两个栋梁,在我这里倒是耽误了。”
两个爹就更加诚惶诚恐,吞吞吐吐一阵,终还是没吐出句自己满意的声响来,最后各自拉了自己的娃,要他们给爱墨老师磕头。两个娃都很乐意的,抢到爱墨老师跟前跪下,真心实意地把头往地上砸。爱墨老师赶紧把他们拖起来,小鸡一样地赶他们。两个娃从地上站起来,膝盖上涂了土,额头上也涂了土。爱墨老师打算替他们拂土,手伸到一半缩了回来,他理了理国旗,回头拉了屋门,叫上师母走了。
他打算跟师母一起到地里割猪草的,但没等到地里,他就改变主意去了学校。洗了国旗就收拾学校,这是昨晚睡觉前就在脑子里做了打算的。虽然母小七和孙飞已经走了,这间学校再也没有学生了,但他还是要去,他的脑子很固执,他取消不了那个已经在脑子里生了根的程序。学生是走了,但学校还在,哪儿该修修还得修修,哪儿该补补还得补补,学生抛弃了学校,他不能抛弃了学校。这辈子,注定了这间村小就是他的命。
一个人围着两间土墙教室转了两圈儿,眼神就投向河对面,就想在那里看到母小七和孙飞的身影。
那天,爱墨老师一直硬邦邦站到吃午饭的时间,但他没有在镇街滴漏出来的那段马路上看到那两个抛弃了木耳村学校的学生。
那天,爱墨老师从学校回去就受了风寒,他对师母说他浑身酸痛,骨头散了架一样,要睡一会儿。师母为他煎了碗姜汤,他喝了也不顶事儿。师母说那就只有吞药片片,给了他几片VC银翘片,他吞了。天黑时师母问他好点没有,他还是说没有。师母问他话时,喉咙里的风声就响在他的耳边,眼睛一直停在他眼睛上。这个时候的爱墨老师,眼睛似睁非睁,眼皮已经没有了活力。师母平时看他的眼睛,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的精气神儿,看一眼就想到硬邦邦的骨头,现在她看到的是一双疲惫的眼皮,有一根眼睫毛竟然白了。一根睫毛,因为它的白,竟然在灯光下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师母心尖尖颤抖了两下,眼睛就有些发涩,像有人突然往她眼睛撒了把沙。
师母说:“村里还有个细娃儿哩。”
爱墨老师睁开了眼睛。师母的眼神追踪着他那根白睫毛,说:“开花那娃也该上小学了。”
“开花那娃?”爱墨老师说。
师母笑,喉咙里刮起了风声。
爱墨老师又闭上了眼睛,说:“那娃是个病娃啊,怪头怪脑的,开花会送他上学?”
师母想替他拔那根白睫毛,两个干树枝一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近爱墨老师的眼皮,爱墨老师的眼皮跳了几下,把头别到一边。
师母说:“你跟开花要去呀,她会答应的。”
爱墨老师的眼睛又睁开了,这回里面像点了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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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开花家院子中间突愣愣栽着一棵香椿树,有八磅暖瓶那么粗。那是三年前的春天里,等开花钉在那里的一根椿木桩,原来是为了钉棵木桩拴她的细娃儿端端,没想到第二年它却发了芽,滋溜溜往上长了好长一截,两个春天以后,它竟成了一棵像模像样的树了。只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端端开始啃它的树皮吃,不知道这一点会不会影响它来年的生长。
端端六年前从等开花的肚子里落下来,半岁就会走路了。从来没听说过有哪家的娃半岁就会走路的,等开花两口子心里骄傲得不行,醒着的时候眼睛都是弯着的,脸色都是红着的。只是,后来突然发现端端只顾长个儿,却把开口说话这事儿忘脑后了。端端三岁还不会说话,爹妈叫他,他从来都像没听见一样。以为他是聋子,他却能听见几米以外的叫蛐叫唤,并且能在听到叫声的第一时间跑过去把它逮住,放进嘴里大嚼。又以为他是哑巴,可三岁那年的春天里,他突然在一个黄昏的时间里大喊大叫起来,他冲着快要落山的太阳,跳着脚,喊的是:“李木子,日你妈!”
李木子是他爹,他这样骂他爹,他爹没有生气,这是端端三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虽然说得惊天动地,但李木子还是把他抱起来转着圈儿乐了好一阵。谁说端端是个哑巴呢?端端这不是说话了?为了鼓励端端继续说下去,李木子也扯起喉咙冲山边边那一团红乎乎的太阳喊:“李木子,日你妈!”那天,等开花家的夜晚是端端和他爹喊来的,他们骂没了太阳,又接着骂没了天边那一片山的剪影。
那晚,等开花和李木子守着端端说了很多话,两条喉咙都说得冒起了烟,但端端却再不开尊口。他根本就没听他们说话,他一直玩着手里的一个塑料瓶盖儿,那是他妈一高兴从药瓶上揭下来给他的,一个红色的小盖子。等开花叫他叫爹,他不叫,李木子叫他叫妈,他也不叫。后来,耐性一点点跑得没了影儿的等开花生了气,夺了他手里的瓶盖儿,他也没有再看一眼他妈,顺势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端端依然紧紧闭着他尊贵的嘴巴。为了引诱他说话,李木子特意在黄昏的时候把他抱到一个正对着落日的地方,但他再没有喊出那句惊天动地的宣言。
不过,那天他冲着脚边的一只大肚子黑蚂蚁喊了一声“等开花”。
李木子听了以后疯子一样大笑了好一阵,他跟等开花开玩笑说:“这个龟儿子,肚子里不晓得装了些哪样臭杂碎,骂了他爹还不解气,还要骂他妈。”他哈哈哈笑过这一回以后,就再也没露出过一个笑影儿来。
端端开始撒泼撞墙,大嚼塑料品以后,李木子就跟村里别的男人一起去外地了。
李木子是木匠,前些年走村串户做木匠活,给等开花打完了嫁妆就留下了。当时,等开花家只有一个得了十年老喉病的老爹,老爹感觉自己不行了,最大的心愿是在闭眼前看到闺女等开花招个上门女婿,但这种事儿他不能替闺女忙,眼看等不及了,就把愿望退守到闭眼前把闺女的嫁妆打好。没想到闺女的嫁妆打完以后,上门女婿也有了,也就心满意足地闭了眼走了。
李木子做了等开花的上门女婿以后依然是走村串户做活,只是单身时在外面的时间多,做了女婿后是在家里的时间多,出个门儿,三天两天的就猴急地往家跑。等开花没想到他这一次出门,竟是三年也没回来一次。
头些时候,他还一两个月打回一个电话,寄一回钱,后来,电话少了,寄的钱也少,再后来,电话没了,钱,也没寄了。只在过年的时候,托村里的谁带上一点钱,话是一句也没有。人家说,他托人带钱的时候,只说把钱交给等开花,没说别的。人家还想说点什么的,但嘴张到一半又闭上了。等开花追问,人家就说:“早跟你说叫你也去木子那里呢,你就不去。”等开花紧着问:“是木子的意思?”人家说:“木子没跟我说。”眼神躲一下,又说,“你要去的话,开了年,我走的时候叫你。”等开花说:“那端端咋办?”人家说:“一起带去呀,哪怕你打算去看一眼就回来。”等开花在额头上拧麻花,拧出一脸的痛苦,说:“端端现在爱抠墙,见了墙就抠,啃……”人家说:“这娃既是个拖累,那两个人拖肯定比你一个人拖松活。”等开花拧眉拧出了水,眼睛给淹住了。她不想告诉别人,李木子厌弃端端。人家说:“那木子要是十年八年都不回来呢,你也打算这么干等着?”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也懂了。
一个人泡在泪里过了一个年,她把李木子带回来的钱又转给了带钱回来那人。她跟人家说:“你把这钱还给李木子,就说人都不愿回来了,就不用带钱回来了。”
话说得平静,可心里翻江倒海啊,一转身泪就淌出来了。一路抹着眼回到家,看到被拴在椿树上的端端正像狼崽一样龇着牙在啃树皮,心口就泛起一口酸来,一闭眼想撞墙死了算了,可又没撞。自己死了倒解脱了,可端端怎么活呀?想死已经不是一两回了,每一次都因为这个问题绊住了她。有一次,她想到过和端端一起死,但那个念头一闪而过,以后再没敢想过。
椿树开始发芽了,梢上冒出一朵,胖胖的,红色。这棵芽十几天就会蹿出一米高,两个月就会长成一根硬棒子,成为树干。旁的枝也发芽,但相对纤细些,这种芽一般都被人摘下来做菜,香椿炒鸡蛋被城里那些嘴当山珍。等开花也摘。等开花把正啃着树皮的端端从树身上撕下来,把一根竹竿硬塞进他手里,说:“端端,椿芽比树皮好吃,打椿芽下来我给端端炒鸡蛋。”她明知道端端的耳朵从来就不对自己开放的,但她从来不死心承认这一点。每一次失望过后,又总是把希望寄予下一次。端端不握竹竿,嘴还要奔树身上去,她只好把他抱起来,离树远一点。端端的个儿长得快,才六岁已经齐了等开花的肩,等开花抱他时,咋看都像是她被绑在了端端的身上,端端一挣扎,等开花就很被动地被他拖着,脚下由不得自己。
爱墨老师把这一幕全看眼里了,并且一直看到等开花被摔到地上,端端的嘴胜利地回到树身上。以前只知道端端喜欢嚼塑料制品,没想到现在端端又爱上了啃树皮。这个意外让他稍稍迟钝了些,待看到一屁股摔地上的等开花胸上乱颤一阵,他又迟钝了一会儿。就像春风吹过的时候,枯枝也会闪过一丝发芽的欲望,等开花结实的胸脯在眼前乱颤,爱墨老师那颗六十岁的心脏也跳动了两下。就这两下让他在一个时间里显出了无措,竟直愣愣盯着等开花不知道闪眼。泄气的等开花本来想在地上坐一会儿的,但她一闪眼看到了一边的爱墨老师傻乎乎的痴样,赶紧站了起来。额前的散发像柳条一样挂在脸前,她赶紧撸了挂在耳上。女人总是很在意自己在男人眼里的形象,哪怕对面站的是一个瞎子,只要他的眼睛对着自己,都免不了要故意露点儿媚,心里寻思着一个很美丽的样子,照着样子去做。等开花面前站的不是一个瞎子,是我们村最有威望的爱墨老师,是一个比别的男人多了一股文化气息的男人,等开花就更应该搔一下首弄一下姿了。但跟着的一些望念在还没来得及萌生时就给掐断了,因为他们中间还有一个正在啃着树皮的端端。
“在招呼娃呢?”爱墨老师问。
等开花点头,脸上露出了难堪。搔完了首弄完了姿,却挨了儿子一头尿水。心里扭结了一阵,眼睛就酸了。
“我……端端今年六岁了吧?我是说,他可以上学了。”爱墨老师这么说着,把眼睛转向了端端。端端在啃树皮,啃下一点就吧吧地嚼着往肚子里吞。到这个时候,这两个人性别上带来的那种特殊感念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苦涩的现实。
等开花也看着端端,端端啃树皮的时候她感觉是在啃她的心,她都能听到胸腔里“嚓嚓”被撕裂的声音。
爱墨老师走近端端,对他说:“端端,我们上学去。”端端不理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爱墨老师把他抱起来,一直把他抱着往屋里走,却没能走进屋里去,因为端端的腰上有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端端无比留恋的那棵椿树上。端端突然尖叫起来,嘴是他的嘴,喉咙也是他的喉咙,可声音却分明是一列火车。爱墨老师那两只年老的耳朵一下子就给他震失聪了,脑子里轰轰声一团,他只好把端端放下了。端端再一次胜利地回到椿树边,啃起了他心爱的树皮。
等开花看着爱墨老师身上的土,歉意地说:“看他给你弄了一身土。”
爱墨老师说:“他这样子你就不该把他拴在这里,得离树远点。”
等开花说:“没办法,白天他还爱撞墙,离墙近了,说不定哪个时候他就拿头撞上去了。啃树皮只是坏牙,撞墙可就……”
爱墨重重地叹息,说:“按说这自闭症该是城里那些娃得的,怎偏落到端端的头上了呢?”
等开花说:“命啦。”
爱墨老师说:“你觉得他可不可以上学呢?”
等开花说:“他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
爱墨老师呻吟,把气吐得很长,说:“说不准他上了学,就改了这些坏毛病了。”
等开花说:“可他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的呀。”
爱墨老师说:“麻烦也要教啊,我把这村里的人老老小小的都教过了,不能单不教他呀。你明天就送他到学校来吧。”他没有说,他的学校已经空了,他只有端端这一个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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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墨老师这么说过了就走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好好把学校收拾一番。虽然昨天上午已经收拾过了,但那时候正好是母小七和孙飞离他而去的时间,与其说他是去打扫学校,还不如说他是在打扫自己落寞的心情。现在不一样了,他又有一个学生了,现在去收拾学校,就等于收拾自己的激动,收拾自己的兴奋,收拾自己那怦怦跳的心。每学期开学前都会有这么一阵,眼睛看什么什么都美,耳朵听什么什么都鲜,一瓢凉水下肚,心还是咚咚跳。每一回,收拾好教室,爱墨老师会一个人站黑板前去演上一回。一个人演戏,台上台下的角色都是自己,爱墨老师却演得十二分的投入和陶醉。这一番陶醉过后,他浑身就充满了精神,每一条经脉里都是劲儿。往往,他带着这股劲回到家,不管师母当时正在做什么,他都会不容分说地把她拉到床上去狠狠地折腾一番。时间长了,师母知道他把这个当开学典礼了,往后她就密切配合。只要一到开学的前一天,她就尽量把握好时间,做到爱墨老师从学校带着陶醉回来的时候她正好什么也没做。而且,年轻的时候,她还能把握到那个时候自己正好是足够的湿润。
一辈子了,爱墨老师开过多少次学了,他们才出了两次差错。一次,是爱墨老师收拾完学校回来时,师母正在往锅里下米。那一次,两个人办完事以后,白米在锅里成了黑米,整个村子都充满了他家锅里散发出来的焦煳味。另一次,是爱墨老师回来时,师母正在往锅里倒油。那一次,差点儿闹出大事,两口子在床上干得正欢的时候,突然看到墙上一块火光。那一回,不光一场好事半途而废,而且还差点烧着了房子。
但是,这两次差错并没有影响到爱墨老师特别的开学典礼的如期举行。对于爱墨老师来说,那就像一个瘾君子的每一次吸毒。那时候的爱墨老师,骨头缝里直冒烟儿,眼前只有一幕让他五脏发酥的虚景。最关键的,是这虚景里的女人不是他的内人,村里的女人爱看他的鼻子,他也爱把虚化出来的幻景送给村里的这些女人。由于爱墨老师是老师,自己自有一套做老师的分寸,所以尽管村里的女人老爱盯着他的鼻子看,老看得他身体直想打挺,但他的行动也还是仅仅停留在幻想这个层面上。一辈子了,他都把这些虚想当调料,倒把他和师母之间那点儿生活拌佐得有滋有味。
只是年纪大了,身体有些不尽如人意了,但每一次“开学典礼”,他都能靠幻想让自己做得很好。倒是,我们的师母一年一年地感觉自己正在干枯,年纪大了的岁月里,心里总因为自己给不出足够的潮湿而堵了一大堆愧疚。
这天,她特意烧了一盆热水抹了身子在家等着,等爱墨老师从学校里带一身陶醉回来,拉她上床。这种等待特别的苦人,尤其是她的等。每一次爱墨老师特别的开学典礼,都被她当成自己盛大的节日,因为爱墨老师也把这一天当是自己的节日。那一天,爱墨老师是一支燃得最旺的火把,她则是一朵开得最艳的花。每年的两个开学前的日子,是她一生不变的渴望,就像一棵树每年都要渴望两场雨,年轻时是这样,枯老了也是这样。但是,年轻的树能在一场雨里欢欢地开花,枯树却只能在一场雨里吃力地呻吟。开花是单纯的快乐,呻吟却是快乐里带着苦味,一种力不从心的苦味。
爱墨老师还没回来。她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那条像蛇一样飞窜进坡漫里的小路。那条小路一窜进坡漫里就看不见了,只剩下一条尾巴支棱在她的家门口。爱墨老师一出现在路尾巴上,就是要到家了,那她就得赶紧躲进里屋,躺到床上。后来的好些年来都是这样的,以往她还假装正忙着事,年纪大了她不装了,这不装一方面是年纪大了没了矫情,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做好迎接节日的充分准备。就像年三十的前一天,女人们都要准备好多好吃的一样。
爱墨老师把两间教室重新清扫了一遍,把课桌凳摆放整齐,又抹了一回黑板。黑板已经很旧了,漆脱了很多,所以给人老擦不干净的感觉,他就用湿帕子抹。水实在是万物之灵,这一回,苍白的黑板一下子就获得了生机,重新变得锃亮了。爱墨老师就站到黑板前面,面对着教室里一片沉默的课桌凳上起了课。上课前,他稍有些犹豫,因为这一次他的学生是自闭症的端端,说到底他还从来没教过这一类学生,那这课该怎么上呢?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按以前的上法完成了这一堂热身课。他想,不管他是不是病儿,但都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学生我就得认真教。
上完了课,他就锁上教室门回家。
像每一次一样,这一趟路他走得最轻快。早些年,我们木耳村这帮子女人专门研究过爱墨老师的这一趟路,都一致觉得他这个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硬挺,像是突然间被人注入了旺盛的精气,那腰背要多直有多直,那两只胳膊甩起来也是呼呼生风,于是,我们就想,那个时候要是让他骑马,他肯定能骑得出奇的好。我们想得耳热心跳,却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也正在想着我们。他靠着眼前顽固地靠着的一幕虚景的勾引,沿着学校吐出来的那条小路轻快地回到家,再走到床前,翻身骑到早已经等在那里的一个女人的身体上。
两个人骑了一辈子马从来都没出过声。两个人做这种事时都紧紧地咬着嘴,即使把对方拧出了血,即使快憋断了气,也坚决不吭一声。
所以,等开花牵着端端进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感觉出屋子里正在发生的事。
她是来给爱墨老师送礼的。明天就要送端端去上学了,但端端能不能上好这学还是未知,她怕的是给爱墨老师带来太多的麻烦,她想先送点礼,把愧歉表示在前头。
端端现在拴在她的腰上,绳子很短,正好是她可以和端端手拉手走路的距离。端端有时候会表现得极为安静,安静得你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这时候就是这样一种状况。又加上这些年来的窘境让等开花变得沉默寡言,这种寡言让她省去了很多在她看来是没有必要的语言。所以,等开花牵着端端进门就进得悄无声息。
外间没人,她放下手里的篮子,拉了端端朝里屋去找人,因为她听到里面有师母喉咙抽风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师母喘得正急,正紧,听得她的喉咙都发抽发堵,像塞了一团棉花。她以为师母这阵正一个人在床上喘呢,她还想到过进去时顺便给师母带一碗热水进去,但没看到暖瓶,就只好放弃。
她没有想到,迎头打来的,是那样的一幕。
等开花历来都是个不算迟钝的人,但这一次她迟钝了。
她没有立刻走开,里面的两个人被她吓到了被窝里去以后,她依然木鸡似的站在那里。她不是傻了,而是身体里的一股潮湿拖住了她。像一块被荒置了很久的地,看见一个农夫正在耕别的地。
她不走开,床上的两个人就不敢露出头来。爱墨老师威严的声音穿过棉被来到她的耳朵边,显得瓮声瓮气的:“叫你明天直接带端端到学校报名的。”师母则在被窝里咳嗽,仿佛突然来到跟前的不是等开花,而是一股寒风,风让她受了凉,她那破旧的喉咙就无法憋住顽固的咳嗽了。
端端也突然咳嗽起来,像是一时兴起的鹦鹉学舌,咳几声,打住了。等开花被儿子的声音激了个醒,身上的热骤然退去。她拉起端端反身朝门外走,端端说:“师母,咳。”端端的历史上除了冲着夕阳骂过他爹两回,又冲着大蚂蚁叫过他妈的名字以外,再没有正经说过一句话。这阵儿的超常表现把等开花着实惊骇了一下,那惊骇不亚于两分钟前她迎头撞上爱墨老师和师母正云山雾罩的时候。那天,等开花在爱墨老师的家里曾两次变成了木头人。
之后自然是无比的欣喜,端端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以往他说过的那两句都太弦外之音,现在这一句却是和现实接通的,这可是一个天大的进步,对于等开花来说,等于是看到自己辛苦培植的铁树出现开花的兆头。
等开花一下子抱紧了儿子,抓住机会引导:“端端刚才说师母做哪样?咳是吗?”
端端却坚决地沉默了。
他不表示他刚刚说过什么话,也不表示他现在还有没有说话的欲望,他别着脸看着墙角,一声不吭。
但等开花不相信端端再也不说话了,她把一个坚韧的等待埋在心里,把端端下一次开口的希望寄托于端端上学以后。她想,端端一来到爱墨老师家就会开口说话,这说明老天是有自己的安排的。端端一直被关闭在另一个世界里,说不定爱墨老师就是帮他打开这个世界大门的人。这么一想,爱墨老师在等开花心里就成了神,神圣不可侵犯了。那么刚才撞上的那一幕,和自己在那个时候膨胀起来的渴望,就成了一个怪异的梦,虽然依然清晰,却已经退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个跟爱墨老师没有关系的地方。
等开花牵着端端出了爱墨老师的家门,径直回了家。明天端端就要上学了,她得替端端好生准备准备。每一个孩子第一天上学前母亲都得有一番准备的,比如买书包,买新衣服。孩子的第一次入学意味着一个新的人生阶段的开始,是一个历史性的时间,母亲往往会把一个高远的愿望寄托于这个时间。端端不是一般的孩子,等开花寄托于这个时间的愿望并不高远,但它由于太近太清晰就显得更重——等开花只希望上学能使端端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由于寄予的希望太大又太迫近眼前,等开花也就把端端入学前的准备仪式看得更重。
首先,她要上街为端端买书包,还要买一身新衣服。临出门时,等开花在心里算了算,她已经有整整两个年头没上过镇街。虽然天天一抬头就能看到镇街,虽然眼神飞过牡丹河到达镇街只需一秒钟时间。一切都是因为端端,李木子以一个外出挣钱的名义逃离了端端,把面对端端的辛酸日子全部留给了等开花,等开花只好把日子简化,连生活中必需的盐或者洗衣粉都是叫村邻帮着代买。现在,还是因为端端,等开花又要一个人带着端端上镇街去了。
去镇街的路很长也很瘦,等开花和儿子端端靠腰上的一根绳子拉连着,一前一后地走。这种走法很古怪,是很容易吸引来一大堆目光的。几年前端端在大街上拿起别人摊儿上的一个塑料盆儿津津有味地嚼的时候,等开花就感受过那种如大山压顶般的目光。那种目光能让一个人不由自主地萎缩,那个萎缩的过程像别人一刀一刀割你的肉。
但是,今天等开花不打算在别人的目光下萎缩。
端端要上学了。她一路上都这么想着。
一上石拱桥就是马路了,路宽了,等开花就把端端牵在手上。腰上有绳子还要用手牵着,形式上有些重复了。但等开花需要这种重复,因为端端随时都会挣脱她的手逃跑。端端不是普通的细娃儿,他比同龄的普通细娃儿个子要大,力气更大,最要命的,是他比别的细娃儿都要顽强。如果妈妈的手不打算放开,他就会用牙咬妈妈的手,直到她放开他为止。等开花的两个手背上全是紫红色的牙痕,那都是端端留下的。那些牙痕留在等开花记忆里的不是疼痛,而是悲酸。腰上的那根绳,主要是防备端端挣脱她的手以后得到彻底的逃脱。因为端端这种时候往往都是为了实现一次痛快的撞墙。
马路上是一个目光比较集中的地方,等开花走得如芒刺在背,但她依然挺着脊背,抵抗着那种不由自主的萎缩。一辆小汽车和他们擦肩而过,顺着那股风,端端的眼神撵着车屁股而去。车在前面一个拐弯处消失,端端就开始挣手,他一边朝着车消失的方向挣身体一边下很大的力气想挣脱妈妈的手,一两下没能挣脱,他就掉转头像兽一样进攻,就在他刚刚张开嘴的时候,等开花放开了手。端端以为脱了缰,放开蹄子跑起来。于是,等开花被他拖出去十步远,坐地上了。等开花坐地上是为了更好地阻止端端跑,这也是她多次总结出来的经验,就像一棵树和一块石头,同样是长在地里,因为树站着,就容易被扳倒,而扳起一块长在地里的石头却不是那么容易。
追不了车,端端开始像狂兽一样尖叫,头狂乱地甩,口水被他甩成一条条亮亮的线在空中起舞,然后落脚在等开花出门前才给他换的干净衣服上。他们的周围突然间就形成了一道人墙,复杂的目光铺天盖地砸到他们身上。还有一些声音,零零星星地炸出来,像过年那几天细娃儿们玩出的火炮声,东一声,西一响,却声声都能让人吓一跳。
“搞哪样的?疯子?”
“哪来的疯子?”
“把个疯子带上街,嚏!”
又来了辆车,人墙自觉裂开,给车让道。这一回,车钻进了街子,端端要追车,等开花就由着他追。她跟着端端跑起来,一路上就把堆积在身上的那些目光抖落地上了。好在镇街上车多,不光有跑着的,还有停着的。看来今天端端是突然对车有兴趣了,站在一辆停着的面包车跟前。他伸手去摸车,等开花感觉他像在摸自己刚生出的娃,那般的充满爱意。正好旁边就有个卖衣服的店,等开花趁端端专心摸车的时候,叫店主拿一身端端合适穿的衣服过来。店主认真打量了一番端端,显然是因为他们母子两个腰上的绳子和端端脸上超然世外的表情,使他变得相当的迟钝。等开花催了他一次,他才拿了一套衣服过来。衣服是运动服模样,绿色,胳膊上有两条白色的杠。等开花拿到端端身上比划一下,大概合适,又觉得端端穿上这身衣服可能好看,就要下了。付钱的时候,面包车前来了个嫩男子,黄头发,胡子像猫毛一样软。可从他嘴里出来的声音却很硬。“哪家的娃儿,在车上乱搞哪样?”等开花一边急忙把端端往身边拉,一边解释:“娃儿细,没见过车……”没等她解释完,端端又尖叫着扑向了面包车。
嫩男子眼神就重了,两只眼睛也挤成了三角眼。
他裤子着了火一样着急地喊起来:“搞哪样搞哪样,别弄坏了我的车!弄掉一块漆要你们赔千儿八百你们舍得拿吗?”
等开花突然就生了气,她说:“娃儿一双细手,能弄掉你一块漆呀?”
嫩男子火气更重,他说:“细娃儿就可以乱搞啊?一看就是个憨子,还带街上来丢人现眼!”
等开花不生气了,好像是嫩男子的那一击太重,反倒把她心里的气击出了她的身体,使她浑身通畅了。她平静地看一眼嫩男子,强行地把端端拉开了。端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一心只想去抚摸面包车。等开花用手没法拉住他,只好像拉纤一样,弓着身体,靠腰上那根绳拉着端端走开。
如果这时候等开花回头,会看到她身后一片笑脸,那笑脸来自于一种看饱了稀罕事物的满足,是一种只管自己开心不管他人感受的笑。
等开花没有回头,她一直拖着端端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家书包店才停了下来。端端哭得满脸糊涂,她替他擦净了脸,说:“端端,看看你喜欢哪个书包,妈妈给你买。”端端不答理她,还一个劲儿泡在自己的伤心里。端端从来都不答理任何一个人。等开花没跟他计较,自作主张买了书包又买了铅笔和作业本,就拖着端端往回走。镇街上不如木耳村那块地方清净,等开花无法预知端端接下来会给她带来别的什么难堪,她想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重新回到了牡丹河边那条小土路上的时候,端端才安静了下来。等开花松下一口气,替他把脸擦干净,牵着他的手回家。
那天晚上,等开花为端端洗了个澡,然后,等开花自己也洗了身子焚了香,在自家的香龛底下磕了头,闭着眼虔诚地求过了菩萨。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给端端穿上新衣服,背上新书包,送他去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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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下过一场春雨,太阳就像洗过的一样鲜洁。端端不住地看太阳,脚下走得磕磕绊绊。等开花怕他摔跤,叫他看着路,他不听,依然看着太阳。有一小段路生在几块水田边,昨晚那场雨使那段路变得像给水泡过了的肥皂一样滑,等开花怕端端摔跤脏了衣服,硬把他扛到背上背着走。
爱墨老师已经在学校等他们了。看他们来了,他就站到了教室门口的旗杆跟前,国旗是事先就挂好了,现在被他握在手里,只等操场上的学生站整齐了,就按下他脚边上的录音机,国歌响起,国旗就缓缓上升。前些年,这间学校也有个国旗班,升旗的事轮不上爱墨老师。后来学生流走了,国旗班也跟着流走了,爱墨老师依然把升旗的事情交给学生来做。他对学生们这样说:“升国旗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每升一回旗,就是一次心灵的洗礼,每接受一次洗礼,就往崇高靠近了一步,只有心灵崇高的人,才配做国之栋梁。”学生们都向往做国之栋梁,所以就很向往参加升国旗,就把每一次升国旗都做得让爱墨老师很满意。去年,这学校只剩下母小七和孙飞以后,爱墨老师依然把升国旗的权利全权交给他们,那时候,他充当学生,站在操场上向国旗行注目礼。
今天的学生不一样,端端没接受过升旗训练,他不能把这么一件伟大的事情交给他。
等开花见了爱墨老师,就把端端拉到他跟前,替端端拉展一下衣服,抹抹脸,说:“爱墨老师,端端来报名了。”等开花有些激动,心口挤了几只慌乱的蛙,倒好像是她第一次上学。爱墨老师肃穆地点点头,说:“先升旗吧。”等开花在这间学校上过学,一听说要升旗脑子里就跳出了上小学时在这块土操场上升旗的情景。快乐的记忆让她陡然间又多添出几分兴奋来,她拉着端端一起站到操场上,面对着爱墨老师,尽可能肃然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国旗。她怕端端做不好,因为端端永远都只喜欢看着自己脚前面不远的那块地方。她看了端端一眼,却发现端端的眼睛稳稳地落在爱墨老师手里的那一团鲜红上,她心里泛起一阵高兴,心想端端上学的开端不错。
操场上的阵容很怪异,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新生,一个是已经从这间学校走出去快二十年的学生,但现在这两人却被一条绳子拴在一起。
爱墨老师说:“不能把绳子解了?”
等开花说:“解开我怕管不了端端。”
爱墨老师说:“那你打算天天这么陪着他上学?”
等开花说:“爱墨老师就当让我重新上一次学吧。反正,这教室宽着。”等开花已经感觉出这学校只剩下端端一个学生了,但她不应该这么直戳戳地往爱墨老师胸口上捅。爱墨老师脸有些往下拉了,脸色也变得不好了。等开花意识到自己说话伤了他,急忙解释说:“爱墨老师,我是怕我一走,端端就给你带来麻烦。”
爱墨老师说:“我是他老师,哪有老师怕学生带来麻烦的?”
等开花说:“我跟你说过,端端喜欢拿头撞墙去。”
爱墨老师说:“晓得的。”
等开花说:“他还喜欢啃树皮。”
爱墨老师说:“都晓得的,以后我把他拴我腰上就行了。”
等开花点点头,说:“那就升旗吧。”
爱墨老师说:“你也参加升旗?”
等开花说:“我也参加,我还想做一回你的学生。”
这话爱墨老师听了高兴,脸色好看起来,他冲操场喊:“立正!”
等开花条件反射似的动了动脚,但动作并不规范,毕竟丢了那么些年了,生疏了。端端则一直盯着爱墨老师手里的国旗,一点反应都没有。
爱墨老师按响了脚边的录音机,国歌响起,他抛出一团鲜艳,国旗就飘飘扬扬地向天空升去。端端一直看着国旗,看着它从爱墨老师手里舒展开来,又缓缓地升上天空。国歌结束,国旗站到了天空之上,端端还仰着头看着。
爱墨老师又冲操场发口令:“稍息!解散!”
端端没有“稍息”,因为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立正”。他静静地看着国旗,看着它在春风中美丽地飘扬。
爱墨老师叫等开花带端端进教室,端端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不动。他说:“旗。”等开花惊讶得露了好半天的傻相,然后她骄傲地喊起来:“爱墨老师,端端晓得那是旗。”爱墨老师没有像她那样表露出惊喜,他甚至有些刻意地板着脸,说:“谁不晓得那是旗?”等开花说:“端端从来没见过旗。”爱墨老师看看旗,又看看端端,再没吭声。
昨天的“开学典礼”给这两母子破了景,现在爱墨老师无法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轻松自如,要知道他是很在意自己在村邻们心里的形象的。昨天那一次疏忽,他自然会想到有可能会破坏了他几十年来在村邻们心中留下的良好形象,最起码是破坏了在等开花心中的良好形象。虽然师母一遍又一遍地说:“没哪样臊人的,谁家两口子不做床上那点儿事儿?”但他还是不松心。他说他是老师,是一木耳村人的老师。师母说:“老师也是人,这又不犯法。”
师母的话说得很在理,但爱墨老师依然在心里臊得慌。为了不至于让等开花看到自己的臊,他只能刻意要板起面孔,装一副老师的严厉模样。
他走向操场边儿上的一棵桃树。那棵桃树还没从冬天里醒过来,枝条还光秃秃灰嘟嘟的,但它的身上挂着一把废弃的菜刀。菜刀没了把儿,而且锈得不成样子了,但它被挂上这棵桃树,就成了一口钟,就赋予了它特殊的意义。当、当、当……是上课铃,当当、当当……是下课铃,当当当、当当当……是集合铃。这一点,全木耳村的人都知道。
爱墨老师敲响了上课钟。
等开花推了推端端说:“端端,上课了,我们进教室去。”
端端不理,还依然执着地看着国旗。
爱墨老师走过来,要等开花解开她腰上的绳子。等开花解下了,他接过去拴自己腰上,说:“你忙活去,这堂课我们在操场上。”等开花犹疑了一阵,才慢慢地走开。在操场边上,她听到爱墨老师在问端端:“你看到的是什么?”爱墨老师的普通话一直都夹生,但他一直坚持用普通话上课,他说中心学校是这样要求的,木耳村小也要这样要求。似乎是他生硬的普通话打通了端端听声的那根经脉,端端竟然回答了他。“旗。”他说。爱墨老师说:“对,那是旗,是我们的国旗。”端端说:“旗。”
等开花听得心里装了半个太阳似的,脚步再也不想挪开了。她悄悄躲到教室后面,静静地听着操场上的动静,她希望再一次看到端端的进步。但是,一直到放学,端端都只会看着天空中的国旗说“旗”。端端的第一堂课,上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爱墨老师提了很多问题,比如“端端你姓什么?”“端端你几岁了?”但是端端始终如一地回答:“旗。”
接端端回家的时候,等开花不敢表露出失望。
爱墨老师却说:“我晓得你很失望。”爱墨老师还说他晓得等开花一直就没离开学校。经端端的一堂课下来,爱墨老师大概已经把昨天那臊脸的事忘了,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刻意贴上去的严肃,眼神里满含着将心比心的理解。
他说:“不怕,慢慢来。铁树养上千年都要开花哩。”
又说:“端端不傻,好像一扇门给锁上了,打开来就好了。”
等开花点头,把眼睛点成带雨的花瓣了。
爱墨老师就说:“你们回吧,下午照常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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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墨老师回到家的时候,我们的师母正在剥鸡蛋。把壳剥了,再把白和黄分别装两个碗里,一个人吃白,一
个人吃黄,这是他们家的一贯吃法。一辈子了,都是爱墨老师吃白,师母吃黄。因为他们两个第一次在一起吃煮鸡蛋的时候,爱墨老师说他最爱吃白,而我们的准师母说她最爱吃黄。
师母听到他的脚步声,抽空扭头看他一眼,问:“放学了?”
爱墨老师没吭声,进门直接到香龛上拿烟抽。我们木耳村人家家都有香龛,上面供着“天地君亲师”,下面放一张八仙桌,过年过节的时候,把供品往桌上放了,点香烧纸磕头。平时,那香龛上是不能随便搁东西的,只能搁些香啊烧纸啊这些。爱墨老师供饭时也供烟,所以平时他也把烟放香龛上搁着。他抽烟不上瘾,也不抽那种烈性的草烟,但他家的香龛上从来没少过一包纸烟,想起了他就抽上一支。抽着烟,师母就把一碗蛋白端他面前放下了,还加了一碟儿干辣子粉。师母说:“趁热,香。”爱墨老师吐出一口烟雾,把一块蛋白拿去辣子粉里蘸一下,放进嘴里嚼。师母站一边儿看,把自己那糠萝卜一样的喉咙憋着。今天是第一天开学,而且学生只有一个,还是个病娃,师母也就多了一份察言观色的心思。她问:“开花那娃学上得……”爱墨老师说:“我怀疑那娃是个聋子。”师母说:“不是说去医院检查过,那娃的耳朵没问题?”爱墨老师说:“但我还是怀疑他是个聋子。”
师母长久地看了他一会儿。因为憋得太久,喉咙里像塞了好多鸡毛,一声绵长而吃力的咳嗽突然冲出喉咙,把她的脖子拉得很细很长。再一次把咳嗽憋回肚子里,她又从碗柜里拿来半瓶儿白酒,一个小玻璃酒杯。爱墨老师一边嚼着蛋白,一边斜着眼看她倒酒。
他说:“但那毕竟是一个学生哩。”
师母手上停了,等爱墨老师端酒喝。爱墨老师把酒吱的一声喝了,她就把酒瓶和酒杯拿开,端菜饭上桌。她说:“是哩,有那娃,学校就还是学校,你就还是老师。”她把蛋黄捣烂了,再调上蜂蜜一起吃。
爱墨老师问:“这鸡蛋是开花拿来的?”
师母点头,喉咙里风声很紧。
爱墨老师说:“得回她点儿别的。”师母就把一对干巴眼睁得很大。历来,村里的娃第一次上学时家长都要送礼来的,爱墨老师一直心安理得地收着,从来没说过要回谁的礼。
爱墨老师跟师母解释:“开花那娃不是平常的娃,我怕教不好。再说,开花也够不容易的。”
一连两天,端端都只盯着旗看,永远都看不够。爱墨老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总不能让端端上一学期学,就只看一学期的国旗吧?换别的学生他早就不耐烦了,就因为端端是个病娃,他才一直耐心到现在。但他不能耐心一学期,不能永远耐心下去,那样是对端端不负责任,是对等开花不负责任。他试着强行把端端拉进教室去,但端端用嘴咬他的手。端端是喜欢啃树皮的,爱墨老师拉他他就把爱墨老师的手当树皮啃。爱墨老师只得抓一把粉笔灰把两条月牙形的血口子堵了,再想别的办法。他信奉“黄荆棍下出好人”,对学生一贯都严厉。端端既成了他的学生,就逃不了他的“黄荆棍”。那是一根金竹枝条儿,黄灿灿的,像上过油。爱墨老师家屋前就是一片金竹林,这样的棍子他教十辈子书都用不完。一辈子了,他教训学生时都是用这种金竹条儿。这种棍儿韧性强,一两下抽不断,即使抽断了棍儿也伤不了娃的骨头。而且那东西像长着无形的毒牙,只听它“呜”的一声下去,娃的哭声就蹦起来了,求饶声也起来了。
教训学生前,一般爱墨老师都会把棍子拿到学生面前扬一扬,那金竹条儿一扬就出声,“呜哧呜哧”的,这主要是想先吓一吓人,一般的细娃儿听到那声音腿肚子就直抖,棍子还没落到身上细娃儿就先求饶了。
但端端却对金竹条儿发出来的声音无动于衷。他还仰着头看着旗,像根本没听见。爱墨老师想,看来这娃的耳朵真是有问题呢。如果真是端端的耳朵有问题,他就不能因为他不听自己的话而抽他了,耳朵有问题,不听话就不是他的错。到底是老了,爱墨老师竟被面前这个无视于他的“黄荆棍”的细娃儿逼得黔驴技穷了。因为他和端端被腰上的一根绳子连在一起,端端生了根,他就走不开。他在端端面前像一只浑身爬满了蚂蚁的兽一样焦躁不宁,端端却因为他老堵他的视线,而不停地换着视角。端端动起来一点儿都看不出有病,而且那眼睛里还有一分别的孩子少有的灵气。就是这一点,让爱墨老师一次又一次地生出侥幸,总是把希望寄予下一分钟。现在,他把金竹条儿举到端端的眼前,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端端的眼神很灵活地躲开了金竹条儿,还盯着天空的旗。于是,爱墨老师拉过端端的手,抽了两下。端端的手抖了两下,但他并没有挪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在天空那面国旗上生了根。爱墨老师又抽了两下,这两下他加重了力气。端端终于把眼睛收回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但手上的两条白痕并没留住他的目光,也没有让他动一点儿感情。也就是看了一眼而已,一眼过后,他的眼睛又回到了天空。
爱墨老师得出结论:端端不知道疼。对一个不知道疼的孩子,棍子的作用就苍白了。爱墨老师扔了棍子。
第二天,在等开花解腰上的绳子之前,爱墨老师先从教室里端出来一张课桌和一条板凳。他打算就在操场坝上教端端写字。摆好了桌凳,他觉得端端还站在那儿仰着脖子会很累,就随口说了一声“有凳子你坐着看吧端端”,端端真的就坐下了。这一下竟让爱墨老师接连不断地跳了几下眉头,到底是端端听进去了他的话,还是端端自己觉得站着看旗累才坐下的,他一时还弄不清楚,但无论哪一个理由,都是一个值得欣喜的信号。他重新摆弄一下课桌,把它移到端端的面前。端端没有反对,他又把作业本和铅笔摆桌上,然后他说:“端端,今天我们要学写字了。”端端还仰着脖子看旗。爱墨老师自己在作业本上写了一个“1”,然后把作业本举到端端的眼前要他看。作业本挡住了端端的视线,端端打算挪挪头,但突然间被作业本上那个数字吸引了。他盯着作业本看了一会儿,而后就夺下了作业本,铺课桌上。爱墨老师赶紧递上铅笔,说:“对了,端端写字,写给爱墨老师看。”端端拿过笔,在作业本上写了一个“1”。这一个比爱墨老师写的那个要放大了二十倍,一直从作业本的上端写到下端。但爱墨老师还是很高兴,毕竟端端开始写字了。其实端端不是在写字,他是在画旗,这一点半分钟过后爱墨老师就明白了。端端可能是受了爱墨老师写在作业本上的那个“1”字的启发,觉得那是一根旗杆。所以,他照着爱墨老师的样子画了一根旗杆,又画上了一面旗。爱墨老师差点儿生气,但脑子里轰响一声也就算了。端端毕竟不是一般的学生。
那天,端端画完了一本作业本,每一页上都是一面旗。那些旗,线条生硬,一点儿都不像天空那旗那般生动。但那是旗,是端端心中的旗。
等开花来接端端的时候,爱墨老师把作业本给她看。
等开花说:“你教他画的?”
爱墨老师说:“不是,是他自己画的。”
等开花脸上迅速掠过一痕欣喜,最后落定在脸上的还是悲酸。她说:“这娃咋就只认旗呢?”爱墨老师说:“只要他开始认笔和作业本了,就有希望,说不定端端将来会成为一个画家呢。”
那天回到家,端端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棍子画旗。开始画很多小的,后来又想画个大的,大得跟院坝子一样。无奈这样的愿望受到了腰上那根绳的限制,绳的另一头拴在椿树上,他围着椿树转了一周还是到不了院坝的边儿上。于是,端端突然想到了解绳子。自从李木子离开了他们母子,他的腰上就多了一条绳子,这些年来这条绳子让他很不自由,但他从来都没想到过要解开绳子。今天他突然间就想到了。
解开来以后,端端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一根旗杆从家门口开始,一直到院坝的最东边,一面旗,从最东边的旗杆顶上开始,先占领北边的半个院坝,然后又飘过来,占领了南边的半个院子。
等开花从屋里出来,看到端端正举着个屁股画那条长长的旗的线条,见他腰上没了绳,赶紧跑去解了椿树上的绳重新往他腰上拴。这回,她拴了个死疙瘩。端端解不开,就狼崽一样咆哮,但等开花却在一边欣慰,端端学会解绳了,这到底是一个进步。
爱墨老师用红纸做了两面小旗,还在黑板上画了一面大旗。小旗一面拿在自己手上,一面插在一张课桌上。他手上的旗把端端勾引进教室,让他坐到插有小旗的座位上,然后,他挥着手里的旗,吸引端端的眼睛注意黑板,黑板上那一面大旗上写着三个汉字“人、口、手”。端端通常会把桌上的小旗从桌缝里取下来拿在手里,目光在黑板上那一面大旗和爱墨老师手上的小旗之间流转。爱墨老师就用手中的小旗指着大旗上的汉字,一个一个地教。端端从来不张口,只看着旗。有一天,爱墨老师就擦掉了“人、口、手”,写上了一个“旗”,然后,他用手中的小旗指着“旗”字教端端念,端端真就念了。第一次爱墨老师还不相信,以为端端不过是重复着往天的自言自语,他试着教了几次,端端都跟着念,他突然心头就开起了花。接下来,他赶紧在“旗”的旁边又写上“国旗”,又教,端端又念了,声音很清楚,他念的是“国旗”。心里又开了一朵花。他赶紧又在“国旗”的旁边写上“五星红旗”,又教,端端又念了。真真切切,端端是在跟着他念,念的是“五星红旗”。老了老了,爱墨老师竟然做了一回小孩子,他高兴得在讲台上跳了起来,并嘿嘿傻笑了好一阵。
那天他没等等开花来接端端就放了学,他自己送端端回去,就是迫不及待地要告诉等开花,他找到打开端端封闭之门的钥匙了。那天等开花含着热泪给他煮了一碗糖水鸡蛋,他吃了一头汗,送给她一面小旗。他说有了这小旗,端端就不会再喜欢撞墙壁和啃塑料了。“你试着把他腰上的绳解了吧。”他说。
等开花没有解端端腰上的绳,她还是不放心,但端端的确自那以后再没有想起过撞墙壁和啃塑料的事儿来。爱墨老师教他念一些带着“旗”字的词汇,同时还教他写那些字。每天他从学校回到家,就开始趴在饭桌上画旗,读那些有关旗的词汇。也写,爱墨老师专门在他的作业本上排了字头,但端端写出来的字却完全变了样,左看右看都找不出哪一点像前面的字头。所以,爱墨老师时常就很想念母小七和孙飞,他对师母说:“要是有母小七和孙飞带一带端端就好了。”以往他总是把班上的学生绑在一起,写得好的绑写得差的,算得好的绑算得差的,帮帮衬衬着,总能把差的变得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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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那棵挂钟的桃树,花开了又谢了,留下些处子奶头一样的青涩果儿。镇教育办公室的主任和中心小学的校长一起来学校了。一种例行检查,无非就是了解一下各间学校的开学情况。木耳村小学因为有一条牡丹河横在村前而被上面包容,在镇中心小学周围五公里以内的其他村小都被取消以后还得以存在。早在五年前这间学校从名义上就已经不存在,镇教育办公室没它的名儿,中心小学也没它的名儿,它是一个没娘认的孩子。但上面的年年都要来一趟,来了也像在其他学校一样,各方面都要问一下。但也就是问,问过了并不管以后的事。比如有一年,他们问爱墨老师学校有什么困难没有,爱墨老师说别的困难他自个儿都可以克服,就是学校的房子有些破旧了。他把他们带到裂了口子的墙壁前看,说这房子都应该算危房了,要是有人支持的话他真想重新筑一间新的土房。他们看着那条可怕的裂缝惊怪地说,什么叫算危房啊,这本来就是危房了,这样的房子再住人很危险啊!但他们不说要支持爱墨老师筑新的房子,他们说:“散了吧,这样的房子哪还能教学呢?出了安全问题谁负责呀?”爱墨老师说散了村里的娃们上哪去上学呀?他们说这里离镇中心小学近得很嘛。爱墨老师说:“远倒是不远,只是绕着河走,娃天天在河边跑安全问题也大。”他们便把眉毛鼻子挤成一堆说,那决不能出安全问题。
以后,爱墨老师再跑到他们那里去说校舍的事儿,人家干脆说,你那里本身就不具备办学的条件,还要修什么新校舍?离镇中心学校方圆五公里以内不准办村小你不知道?爱墨老师当然知道。被人家问得脸红耳朵烫,只好闭了嘴退下。就这样还是惹恼了人,在他要退出门的时候人家甩过来一句狠的:“千万别出安全问题啊!出了事别想我们替你承担任何一点儿责任!”
爱墨老师从来就没想到过要别人替他承担什么责任,回来以后找人把瓦顶翻了翻,自己和泥把裂缝填了填。
可每一回上面来人,都叫他散了。像咒语,就真给他们说散了。这一回来,学校里只有一个学生了,还是个病娃。爱墨老师远远地就认出来人是谁了,他没理会。那时候,他正在教端端学算术。黑板上画了三面小旗,他正在画一面大旗。这一堂课要教端端学3 2的算术,三面小旗的后面应该有两面大旗。画第二面大旗的时候,来人进了他的教室。两人都又胖又白,像一个簸箕里养的两条蚕。两条蚕打算在他画完旗之前像一个学生娃一样悄悄地坐到座位上去,不想身体太肿大,那原本是小学生娃的位置就显得窄了,身体把课桌凳挤得叽叽哇哇地叫,爱墨老师就回了头。但他只看了他们一眼,就又专心画旗了。画完了旗,他也没理会他们。他教端端读数:“三面小旗。”他说。端端跟着说:“三面小旗。”“加两面大旗。”他说。端端跟着说:“加两面大旗。”正准备教端端算结果,端端站起来走讲台上去了。端端腰上的绳子依然存在,另一头依然拴在爱墨老师的腰上。等开花不敢解开,爱墨老师就不敢解开,怕端端突然想起撞墙,撞坏了脑袋。这时候,这条绳子一直吸引着两个上级,也只有这等新鲜的事情才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爱墨老师的不理睬而光火。
端端走上讲台是为了在两面大旗上画上五个五星,他觉得大旗上应该有五个五星。画完了他又回到座位上,像个最常见的听话的学生一样认真瞧着黑板。不等爱墨老师张嘴,他说:“五面旗。”爱墨老师突然看到眼前闪过一团炫光,像谁突然打出的一朵礼花。他在两个上级面前露出了一种毫无城府的惊喜。他说端端你再说一遍,端端没有再说一遍,他又一次走上讲台,在黑板的另一端画旗,他画了一面党旗,是昨天爱墨老师才教他认识的。
镇教办主任干咳了一声。中心小学校长说话了:“爱墨老师,就这一个学生?”爱墨老师无声地点一下头,虚笑着看着他的胖脸。胖脸上的肉跳了两下,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挂上了,说:“就这一个你也办?”爱墨老师说:“也办。”
镇教办主任又干咳了一声,然后说:“别的学生呢?”
爱墨老师说:“外地去了。”
主任像哮喘病人一样从喉咙里抽出一个风声,然后笑声就像收音机天线一样一截一截地抽出来,抽到头了,他说:“所以你怕这一个再走,就把他天天拴在腰杆上?”校长跟着笑。他们的笑跟他们的形体一样,形式上都雷同。
爱墨老师在他们的嘲笑面前吊下了脸,先前堆砌在脸上的那点儿虚笑刮风一般没了影儿。他说:“这是个病娃。”
校长说:“早看出来了,是个傻子。”
爱墨老师吊着脸纠正道:“不是傻子,你们都看见了,他能画旗,还能算数。”
主任又笑起来,说:“我们不是对你这个学生有什么歧视,我们的意思是这样的娃应该到特殊学校去,比如聋哑学校。”爱墨老师去看端端,端端还在画旗,他们的谈话他充耳不闻。但爱墨老师对两个上级说:“他不是聋子。”
两个上级互相看一眼,开始起身。这一回,因为不需要悄悄的,桌凳们就叫得很欢实,主任屁股下的板凳还倒地上了,响起“哐当”的一声。主任没有把板凳扶起来,他只看了它一眼,而且是很鄙视的一眼,还配上一个拍屁股的动作。木耳村小学的板凳都粗笨,是很简易的那种,也没上漆,旧了,看上去就灰巴巴的,他是怕灰沾他屁股上了。拍完屁股,主任去了端端身边,他摸着端端的头问他,叫什么名儿啦?几岁了?端端画旗,摇摇脑袋晃掉他的手还画旗。主任就看一眼爱墨老师,说:“你没有经过特教培训,教这样的娃不具备专业的知识和经验,只会耽误了娃。”
这一回,他们没说“散了吧”,而说的是“坚决停办”。
他们临走时说:“限你一周的时间,坚决停办,否则后果自负!”爱墨老师还想问问理由,但他们再没有了跟他费口舌的欲望。
爱墨老师那天放学回到家就病了,说是头里像装了半罐子铁水,又重又痛。师母往他两个太阳穴贴了两片止痛膏,又给他吞了一把VC银翘片,又给他煮了一碗糊辣子面吃了,盖了三床棉被捂了一通汗,天黑时他爬了起来。师母说:“好点儿了?”他说:“好了点儿。”师母说:“今天我看到有两个人去了学校,又是那主任那校长?”他说:“是。”师母再没问什么,她明白那两人会在学校放什么屁,她说:“那两人,生得像妇人一样,谅他们也放不出好屁来。”爱墨老师说:“这回人家是坚决不让办了。”师母说:“坚决不让办?我硬要办还犯法?没听说过办学校还犯法。”师母激动了,喉咙里“嚯嚯”作声。爱墨老师说:“人家说我没参加过特殊教育培训,不具备教端端的资格,他们把端端当傻子。”他说:“要是再有一个或者两个娃就好了,有两个好娃带着,这学校就能办下去了。”可村里明明就只剩下端端一个娃了。
师母没再跟他扯这个话题,她的喉咙难受,搅了一杯蜂糖水喝。
爱墨老师爬起来是为了做旗,他已经让端端认识了国旗党旗团旗少先队队旗,同时让他学会了有关这些旗的词汇,现在他要做军旗,海军军旗,陆军军旗,空军军旗。
师母说:“还做?”
他说:“做。端端只认旗。”
师母说:“都不让办了。”
他叹了一口气,没吭,继续做。
师母说:“不办也死不了人,就不办算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手上没停。他说:“我是想,这学校维持着有用哩,你别看娃都被带出去了,但也不是每个娃都能上学,外面的费高,有些娃是上不起学的。你比如等小辉家,两口子都在外面捡垃圾哩,把两娃带出去能让他们上学?肯定是让他们在一起捡垃圾哩。再比如母天庆,他修房子,妇人在工地上做饭,两口子能挣多少钱?他们能让母小七上得起正经学校?城里的学校哪那么好进?再比如……”师母打断他说:“上不起学他们也不会回来的,现在土旮旯是留不住人了。”他把鼻子眼睛挤成一堆吞了一口口水,像吞苦胆汁一样难受着说:“人就只晓得眼前哩,娃哪能不正经上学?不正经上学那他们长大了还捡垃圾?”师母说:“人家可能也没把你这里当正经学校呢。”他说:“我这里是算不上正经学校,但要是他们不能像孙二愣和等传芳那样到镇街上租个房,让娃到镇中心学校去读书的话,我这里还是可以的。我教出来的学生升到镇中学去,个顶个的优秀哩。”师母干巴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你是说,你会去把这些上不到学的娃叫回来?”他说:“我想过。”师母的眼睛干干地睁着,像渴了几天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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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爱墨老师从等开花手里把绳子接过来,却没有再拴到自己的腰上。等开花回了以后,他把绳子的另一头也从端端的腰上解了。他记得很久以来端端就没有再发过脾气撞过墙壁了,他今天想冒个险,把端端解放一下。
解开了端端腰上的绳子,爱墨老师把它扔到端端的面前,端端没看绳子,端端在看手里的旗。今天爱墨老师一下子给了他四面小旗,每一面小旗都有各自的样子,他少点儿时间还看不够。爱墨老师对他说:“端端,我们不要绳子了。”端端还是一心一意地看旗。爱墨老师牵了他的小手往教室里走,他就跟着。到了教室门口,爱墨老师放了他的手,说:“你去座位上坐好,我今天教你认这几面旗。”端端不动,在他的意识里,他和爱墨老师之间还拴着一根绳子,爱墨老师不走,他就走不开。爱墨老师朝讲台上走,他就赶紧跟着。因为他们之间的那根绳子,端端一开始的位置就被定在第一排最中间的那个地方,现在端端依然坐到那个地方,并把他手里的四面小旗插到桌缝里,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
爱墨老师在黑板上画旗,端端认真地盯着黑板看。爱墨老师画完一面旗,他就到他的小旗里去找同样的,找到了就把它从桌缝里取出来,拿到黑板上去比。比完了又拿着小旗回到座位,取了另一面小旗再上去。
画完了旗,爱墨老师在每一面旗上写上字:军旗、海军军旗、陆军军旗、空军军旗。
那一天,爱墨老师教端端认识了几种军旗,和相应的一些字。没等等开花来接,他就提前放了学。一路上,他就那么牵着手,把端端送回了家。
等开花不在家,爱墨老师就和端端在院子里等。院坝上还隐约现着端端画的那些旗,端端就捡了棍子去重复那些线条。棍子像一把犁,在原来的痕迹上犁,犁出一条更深的痕,那些旗就鲜明起来。爱墨老师也捡了一根儿棍儿,往那些旗上写字。等开花挑着空粪担子回来的时候,端端正在念爱墨老师写在地上的那些字。粪味儿飘进爱墨老师的鼻子,他抬起头来看到了等开花。等开花一脸的汗迹,头发很乱,还一身粪味儿,但由于意外,等开花那阵把形象的事情给忘了。她甚至好一会儿都没想起把粪担子放下,她就那么挑着臭烘烘的空粪担子问:“绳子呢?端端腰上的绳子呢?”爱墨老师看她一眼,没答理她,他手里的棍子现在成了教鞭,在教鞭的指引下,端端正读得带劲儿哩。等开花这才撂下了粪担子,因为她看到了被扔在一边像死蛇一样的绳子。她把绳子拿到端端的跟前,又要替他拴上。爱墨老师歇下来,定定地看着她拴。等她拴完了,把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地攥在手里了,他说:“你打算这样拴他一辈子?”等开花撸了一下遮在额前的头发,说:“没办法呀。”爱墨老师说:“今天,在学校,端端的腰上一直都没有绳子。”等开花看着他,脸上没了血色,“他要是去撞墙呢?”爱墨老师说:“他没有,他一整天都很安静,他认识了几种军旗,还认识了好几个生字。回来的时候,我也是牵着他的手送回来的。”等开花还是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她去看端端,端端正用棍子在地上写字,一边写一边念:“军、旗。”但他写出来的字,却不是“军旗”,更像一种形象古怪的虫子。
爱墨老师说:“镇教办主任和中心小学的校长都来过了,不准我办学了。”
等开花说:“为哪样?”
爱墨老师说:“他们说我不具备教端端这样的学生的资格。”
等开花哑哑地看着爱墨老师,肚子里胡乱搅着,却搅不出一个合适的声响。
爱墨老师说:“他们是对的,端端应该进特校,特校的老师都是经过特殊培训过的,有专门的知识和经验。”
等开花哑哑地问:“哪样儿的特校?”
爱墨老师说:“就是专门教端端这类娃的学校,有专门的老师,有专门的教学模式。”
等开花说:“你不是教得好好的?”
爱墨老师说:“我怕耽误了这娃。”
等开花像一棵树一样站着,没有风吹过,她就连头发丝也不动一下。
爱墨老师说:“放了绳,去洗把脸吧。”
等开花才注意到自己的形象很糟糕,赶忙抻抻衣服又撩撩头发,把绳头交给爱墨老师,赶去开门。一阵水响过后,等开花清清爽爽出来了,手上还端了一杯冷茶。杯是刚洗过的,杯壁上还挂着水珠。洗过了脸,脸上开阔了,但眉头却依然拧得紧,一张没有血色的黄脸像一张被风卷着的纸一样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定下来以后,爱墨老师屁股下就多了一张小板凳,端端嘴上也有了水喝。
爱墨老师抖抖手里的绳,说:“解了吧,到了特校,你总不能还让老师们把端端拴在腰上吧?”等开花说:“特校在哪里?”爱墨老师说:“在县里,这种学校少,一般镇上都没有。我们县里也只有一间,叫‘快乐船儿童康乐园。”等开花咬起了嘴唇。她的条件,哪送得起端端到县里去上学。爱墨老师盯着她拧得要出血的眉头说:“送吧,钱我可以支持你,我打听了,吃住都在学校,你一送进去就可以丢手不管了,一个学期花两千块就够了。”等开花说:“你借得起我也还不起呀,爱墨老师,一学期两千块,我去哪里找那么多钱来还你?”爱墨老师说:“先别想还钱的事,先把端端送进学校去,钱哪时候有哪时候还吧,你子强兄弟在外面混得不错,每月都给我们寄钱回来,我和你师母也花不着那么多钱。”等开花说:“可端端这个样子,我哪能把他送那么远?”爱墨老师说:“隔一阵去看一回就是,你总不能因为舍不得他离开就让他给耽误了,缸里的鱼儿长不大,你老把他捧在胸口也不是个事儿哩。”等开花低了眼看着自己手上端端留下的那些牙印,一颗水珠砸进了一个月牙形的伤痕,接着又是一颗,又是一颗,她的手背湿了,那些紫色的不规则的月牙被淹进了一片咸咸的水洼。端端突然抬头看着她,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妈,叫得等开花如听响雷,她在猝不及防间被击蒙,成了一只含泪的石鱼。
爱墨老师也傻了好一会儿。
端端叫过了就又回头干自己的事儿去了,他正在一面大国旗里画一面小的军旗。
过了好一会儿,等开花才回过神来,她问爱墨老师:“端端叫我了?端端刚才叫我妈了?”爱墨老师说:“叫了。”等开花去看端端,她叫端端,说端端你再叫一声妈呀。端端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他现在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那个世界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失望一下子就跳上了等开花的脸,等开花蹲下身扳端端的身子,想把他扳过来和她面对面,还想他的眼睛能迎接她的眼睛。她扳过来了,端端和她面对面了,但端端不接她的目光,尽管她的目光那么急切,端端还是别着脸,看着地上还没画完的旗。
等开花如漏气的皮球一样缩了,她看着端端叹气。
爱墨老师说:“会好起来的,他叫了第一声就会叫第二声,还是赶快送特校去吧,这娃聪明着哩,可别耽误了。”他说完就站起来要走了,临走时他跟端端打招呼:“端端,爱墨老师回了,好好做作业啊。”端端弹起来跑到他跟前,拉住了他的手,眼睛看着院子吐出去的那条小路,等爱墨老师带他一起走。爱墨老师说:“我回家,今天不上学了,你留在家里写作业。”端端还拉着他的手不放,眼睛还看着那条瘦瘦的小路。
等开花走过来,拉过端端,说:“要不,爱墨老师你留下来吃夜饭?”爱墨老师说:“吃夜饭还早着哩,你听我的,收拾一下,送孩子去县里,我陪你们去,钱的问题就按我说的办。”说过了爱墨老师就转身走了,踢着一路的灰尘,出了院子,走上了端端一直盯着的那条小路。端端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爱墨老师。”爱墨老师的脚步戛然而止了,他回转了头,看着端端。但端端已经变成了自言自语,他看着爱墨老师脚下的那条瘦路,嘴里念叨着“爱墨老师爱墨老师”。爱墨老师从端端的脸上抬起眼睛,看到了等开花脸上的两条亮亮的水痕。他说:“明天,明天我们就去县里,赶第一班车。”
当晚,爱墨老师做了几十面小旗。第二天,和等开花把端端送进“快乐船儿童康乐园”时,他把这几十面小旗送给了端端。端端有了小旗就把自己给忘了,或者说他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等开花一个劲儿地抹泪他看不见,等开花一个劲儿地跟学校的校长说他爱发脾气,一发起脾气来就喜欢拿头撞墙,还喜欢啃吃塑料,喜欢啃树皮等等,他一点儿也听不见。末了等开花含着泪跟他说:“端端妈妈回了,你在学校要听话啊。”他依然闭着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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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端离开木耳村以后,村里有两个人丢了魂儿。一个是等开花,一个是爱墨老师。等开花是突然觉得家里空了冷了,爱墨老师是突然觉得学校空了冷了。等开花在冷清里熬了两天,就悄悄跑县里看端端。看端端在那儿好好的,回来后心口里就能充实两天。等心里渐渐变得空虚了,又跑去看。爱墨老师没去看端端,不过每一次等开花从县里回来,他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她家询问端端的情况。学校一个学生也没有了,爱墨老师没课上了,但爱墨老师还照样升旗。每个周一的清早,他一个人站到旗杆下,按响录音机,把国旗升上去。到周五,他又把旗降下来拿回家。每天,到了该上学的时间,他就到学校走一走,站操场上看看空中的旗,到教室里摆摆桌凳,再到讲台上站一站。这么熬了十来天,他突然对师母说:“我要去一趟外地。”师母说:“去看娃?”他说:“你那娃混得好好的,看哪样看?我是去找等小辉,他那两娃肯定没上学,我去把娃叫回来上学。”
第二天,他就真去了。
三天以后,他回来了。一个人。头发胡子长了一号,身体小了一号。师母无声地接过他的包,倒了一杯水给他端着,又从香龛上替他拿了纸烟。他没喝水,先点了烟抽,抽出一串呛咳声,惹得师母也像鹅一样拉长了脖子。师母小心地问:“一个人回来?”爱墨老师哑着声看她一眼,吐烟雾。师母又小心地问:“娃们上着学?”爱墨老师突然呸了一口,大着嗓门儿说:“上个屁学,跟着两大人捡垃圾啦。”
师母不搭茬了,她赶紧为爱墨老师打来一盆热水放脚边,接着捅开火,坐上锅,磕两鸡蛋到碗里搅。搅着鸡蛋,锅里起了青烟,她把一大团腊肉丁放进锅。腊肉丁在锅里爆响,油香满屋子飘。爱墨老师吸吸鼻子,开始洗脸。洗完脸,灶上已经有半锅子油茶在“吱啦啦”冒热气了。腊肉烧油茶,再调上两鸡蛋,外地是吃不到这样东西的,爱墨老师觉得肚子里一下子挤满了馋虫,搅得慌,就嘬起嘴到灶边吸鼻子。师母嗔嗔地笑,笑声带着风声。她说:“馋了吧?几天没吃上这玩意儿了。”锅里开了,师母赶紧往里调鸡蛋。鸡蛋在锅里开成了花朵朵,师母就先给爱墨老师舀了一碗。爱墨老师猴急急端了就喝,烫着了嘴。
喝着油茶,爱墨老师的身体往大处长了一号,像他原本是块海绵,吸着油茶,身体就膨胀。来了精神,他就骂起了等小辉。“那龟狗日的,两细娃糊得比狗娃还脏哩,比叫花儿还不如了,他还说读书不如让他们挣钱哩!”
师母一边张罗做饭,一边说:“你给他们讲道理没?”
爱墨老师激动地哼了一声,说:“哪能没讲?我把嘴皮都磨起泡了。”
师母停了手里的活儿,一心一意看着他,等他的下文。他说:“可他两口子还是说上学不如让他们挣钱,挣够了钱想哪样有哪样。说读十年书没用,可挣十年钱就不一样了。”
没带回等小辉的两娃,爱墨老师的学校就还空着,还冷清着。爱墨老师每天到学校里空空地走,把人一圈一圈地走瘦了。
师母看着他一圈一圈往下瘦,她的心就一圈一圈儿枯下去。有一天,她突然说她想回娘家一趟。爱墨老师没问她去做什么,她也没说,就去了。去了就不回来。她的娘家不远,挨着木耳村,沿着牡丹河,也就是一个钟头的路程。往常她回娘家,顶多就是一整天,清早去,黑时就回了。这一回,去了两天都没回。爱墨老师觉得不对,找过去。娘家只有舅兄两口子在,舅兄眨巴着一双白内障眼说:“她昨儿个就回了呀!”他说她去找他们要孙子,爱墨老师说:“她要你们孙子做哪样事呢?”他说:“她要两孙儿跟她过去跟你上学。”
后来,爱墨老师在牡丹河下游一个回水滩上找到了师母。那时候,她已经死了。喉咙里不抽风了,人也胖了很多。爱墨老师盯着师母久久地看,觉得让水泡胖了的师母又有了年轻时的风韵,只可惜的是,她已经不能冲他抛眼波了。年轻时,师母的一个眼波就能把他的魂儿勾了,现在,她那双眼睛虽然睁着,却已经无光。
办师母后事的时候,爱墨老师才从舅兄的嘴里得知,师母去找她侄媳妇要两侄孙,要她侄媳妇把两娃从镇中心小学叫回来,到爱墨老师的学校来上学。侄媳妇不干。侄媳妇在镇上租了房,自己每周都在镇上给娃们做饭,守着他们上学,周末才把娃们带回家里过两天。侄媳妇说镇中心小学才是正经学校,他们还盼两娃今后有出息哩。言外之意,是说爱墨老师的学校不是正经学校了,是说爱墨老师教娃教不出出息了。师母没要得来娃,揣了一肚子气回家。
后来,爱墨老师想起师母从娘家回转那天,牡丹河上游的天乌黑了好一阵,而后,一条浑黄的水龙曾从牡丹河直蹿而下。当时爱墨老师正站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牡丹河,那条浑黄的水龙沿着河面向下蹿行的时候,他还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愣完了他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上游涨水了”。事后他想可能师母正好碰上了那条水龙。从娘家回来的路有一段紧靠着水,每一回涨水,那一段路都遭淹。爱墨老师想可能正好是在那段路上,师母和那个巨大的浪头撞了个正着,而后就被那条来势凶猛的水龙卷走了。
师母为了给他要回两个学生,把老命都搭上了。
办完了师母的丧事,儿子要接他到城里去住。儿子在外省的一个大城市里混生活,混得不错,不光把自己的日子混得油光水滑,每个月还有余钱往家里寄。只是目前还没能力买房,住的房子是和别人合租的。儿子说把他接过去,他就自己去租一套房子,保准不让父亲挨挤。但爱墨老师没有答应儿子。爱墨老师说他还没到老得要拖累儿子的份儿,他还说他要等等小辉那两娃回来上学,他说说不定哪天等小辉两口子就想明白了。他跟等小辉说的是两娃只要回来上学,他愿意负责两娃的吃,要他们不用管娃的口粮也能保证娃往上长。儿子拗不过他,回他的大城市去了。
一连好多天,爱墨老师却再也没去学校。那面被风雨夺去了光彩又被他染过了两回的国旗一直在学校上空飘着,没人到周末把它降下来,到周一再把它升上去了。爱墨老师病了。脑子里像装了半罐子铁水,一晃荡脑袋就要裂开一样的痛。眼花,看什么都模糊,像谁在他眼睛上蒙了一层膜。心空,五脏六腑都给谁掏走了一样,身体轻了,一张纸一样的,想走路时就飘起来,不着边际地飘。
等开花来看他。第一回,给他带来两只橘子,来了后把橘子放火上烧热了,剥给他吃。第二回,等开花带来了三大包中药,自作主张放灶上煎,煎好了,又端到他床前吹。等开花年轻,气足,嘬嘴轻轻一吹,药气就扑到爱墨老师的脸上,那湿湿的暖暖的气体抚过眼睛,眼睛就清晰了,就能看清等开花了。
爱墨老师说:“开花,放那儿我自个儿喝吧,劳累你了。”
等开花不理他的茬,自作主张一勺一勺地喂他。勺举到他嘴边,他却张不开嘴,难为情。后来抬了抖抖索索的手硬夺了药碗,咕咚咕咚地喝。
第三回,等开花为他拿回了学校的国旗。国旗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端在等开花手上,在床前鲜艳夺目。等开花说:“今天周五,我把它降下来了。”爱墨老师接过旗,捂自己胸口上,闭了眼把一张苍白的脸冲着屋顶,问等开花:“去看端端没?”等开花说:“看了,端端在那边没拿脑袋撞过墙,也没啃过塑料和树皮。”爱墨老师说:“我就说那娃会慢慢出息的,要不是教办主任提醒,差点把娃给误了。”等开花说:“可他在那儿一个字都没学会,他还只会画旗,只会念你教他的那些字。”爱墨老师睁开了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等开花。等开花说:“他不晓得哪时候从哪里学来的单脚走路……好好的两只脚生着,他却偏只用一只脚走,跳着走。”爱墨老师说:“玩跛跛脚?”等开花说:“不是玩,老师说他一直那样走,一只脚跳累了就换另一只脚,但他从来不用双脚走。老师教了,他不改。我去了,也打他了,但他还是那样。我走的时候,还看到他一只脚在学校院子里跳……”这么说着,等开花的喉咙里起了哽咽声,眼泪跟着就爬出来了。
那天,等开花一直在爱墨老师家呆到天黑。她替爱墨老师洗完一大堆衣服,又打回一背篓猪草。爱墨老师家原来养着两头猪的,一头大点儿,一头小点儿。办师母的丧事时,杀了大点的那头。往几日,等开花都是在自己家里把猪食煮熟了挑过来喂,这天,她干脆背了爱墨老师家的背篓,到地里割了一背篓猪草回到爱墨老师家里煮。侍候猪侍候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爱墨老师一遍又一遍地催她回,她装聋作哑。天黑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该忙的都忙完了。爱墨老师强铆着劲儿下床来自己倒药水,表示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了,但等开花不容分说就把他挟持回床上了。到底年轻,她手上的劲儿足以把病身子的爱墨老师抱起来。爱墨老师脸上露出了难堪,但等开花视而不见。她转身出屋为爱墨老师端了药水回来,在爱墨老师还没喝药前说了一句吓人的话,她说:“爱墨老师,我们一起过吧。”爱墨老师吓了一跳,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等开花就盯着他鼓突出来的眼睛说:“你心好,我愿意跟你。”爱墨老师的眼睛突然熄了,像两个突然烧断了钨丝的灯泡。他动了好半天嘴,才搅出一点声响。他说:“你撞鬼说胡话啊,我是你叔哩。”等开花却说:“我只认你是爱墨老师。”爱墨老师说:“我是你房份中的亲叔哩。”等开花说:“不就是个房份吗,五百年前的血缘关系到今天还能算个事儿?”等开花把药水端到爱墨老师面前,但爱墨老师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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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那天清早,爱墨老师去了学校。养了几天,他的身体恢复了很多,头不重了脚不轻了。他去学校是为了升旗。这个念头在半夜里就把他弄醒了,那时候,睡着了的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个念头,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后半夜,他一直在说服自己:都没学生上学了,还升什么旗呢?但到天亮,他还是从床上爬起来,拿了国旗去了学校。人在很多时候,没法说服自己。
等开花过来给爱墨老师送煮鸡蛋,见他不在,直接去了学校。正赶上爱墨老师在升旗,手指头都放录音机键上,就等按下了。等开花没吭声,她走到操场上,像做学生时那样认认真真地立正。爱墨老师脸上掠过一缕温柔,按下了录音机。
旗升完了,爱墨老师没有喊“稍息”,他问等开花:“你怎地也跑这里来了?”等开花把装着煮鸡蛋的塑料袋举到他面前,像个邀功的孩子一样骄傲地看着他,说:“前些天你病着,鸡蛋寒,没敢给你吃。”爱墨老师显然没想到她会在大清早给他送煮鸡蛋来,当等开花把几个温热的鸡蛋揣他怀里的时候,他迟钝得像块石头。等开花倒也没有指望他有什么表示,揣他怀里就径直进教室里端了一条板凳出来,拉爱墨老师一起坐下。爱墨老师坐下时屁股很犹豫,坐下以后,屁股也不踏实。于是,等开花再进了一次教室,又端了一条板凳出来自己坐下。看爱墨老师的屁股终于踏实了,她就拿过他怀里的鸡蛋开始剥。她说:“我想去把端端接回来。”爱墨老师说:“端端上学上得好好的哩,要接回来也该等放了假。”等开花说:“我想把他接回来你教,在你手头,他还能学些字,我也能天天看到他。”爱墨老师说:“端端上的是特校,那种学校是专门针对端端这类娃办的,他在那里上肯定比在我这里好,你不要糊涂。”等开花把半截银白色的蛋白壳子递到爱墨老师眼前,说:“那个学校是专门为聋哑娃和傻子娃办的,我们家端端不是聋子不是哑子也不是傻子。”爱墨老师看着她递过来的半截蛋白壳子迟迟不接,她在说什么他也没听进去,他满脑子都堵满了蛋白块。他想起了师母,师母那张干得不成样子的脸和一堆蛋白块挤在一起争着往他的脑子里挤。最后他说:“你吃吧,我这阵儿不饿哩。”等开花说:“这不是当饭,你病了几天身子弱了,是给你补补。”又说,“街上卖那些补品都不如这鸡蛋哩。”爱墨老师说:“我要吃自个儿剥,你先吃吧。”等开花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蛋黄咬进嘴里嚼,手里又剩出了半截蛋白壳子,而先前那只举着蛋白的手还顽固地举在爱墨老师的面前。爱墨老师就接过去了。等开花干脆把剩在另一只手里的那半块也塞进了他的手里,但是他并没有着急吃。等开花何以跟我们的师母一样,只给他吃蛋白,难道是巧合?还是缘于一种凡人说不破的玄机?
等开花这里一边嚼着蛋黄,一边已经剥好了第二只,而且已经把蛋白剥离开来,又递到了他面前。看他手里那块还没动,等开花扬了扬手里的,说:“快吃呀,都凉了。”爱墨老师迟迟疑疑地问她:“你,也喜欢,吃黄?”等开花说:“不是。可你喜欢吃白呀。”爱墨老师说:“哪个跟你说我喜欢吃白?”等开花说:“师母说的。师母说其实她最喜欢吃白的,但你也喜欢吃白,她就吃了一辈子的黄。”爱墨老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讶起来,问:“她跟你说过她其实最喜欢吃白?”等开花点头,说:“嗯哪,她说她从小就爱吃白,小时候过生,她妈给她煮一个鸡蛋,她都把黄给了妈,自己从来不吃的。”爱墨老师像一只看见了稀罕东西的鸡一样别起了脖子瞪起了眼,好一会儿,他突然“哧”的一声笑起来,说:“天下竟有这种事儿,太巧了。”
爱墨老师突然间显得有些疯癫,白脸红得如枣,那只拿着蛋白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扬,嘴动来动去像牛在反刍。折腾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很久,笑出了眼泪。然后他告诉等开花,跟我们的师母一样,其实他最爱吃的是蛋黄,而不是蛋白,只因为自己觉得蛋黄是最好吃的东西,才让给我们的师母吃了一辈子。
等开花听了以后,头就吊下去了。盯着脚前的那块地,她想起了李木子。她想在有李木子的那段日子里找到一份类似的恩爱,但思想却固执地跳过那一截,直奔李木子给她留下的这些凄凄苦苦的光阴,她想得肠子打结,泪颗颗就砸地上了。
爱墨老师扭过头就看见了她脚前的那两块湿。那两块湿像等开花另外两只眼,正悲悲戚戚地盯着他,直看得他心底发酸。他的脸重新变得苍白了,先前眼波里那股疯癫也慢慢没了影儿。
“娃你怎的了?”他问。
等开花不说她怎么了,一股一股的心酸直往头顶上灌,她嘴张不开。
爱墨老师盯着她看了良久,说:“娃,你去找李木子去。端端我替你去看。”
等开花猛地抬头,把两颗泪甩到爱墨老师身上,一颗落在衣袖上,一颗落手背上。那只手还拿着她刚才给剥的蛋白。爱墨老师发现,原来等开花的眼睛里挤了那么多的泪珠珠,眼眶都快给撑破了。等开花说:“我死也不会去找那没良心的人。”爱墨老师张了两下嘴,却找不到话来还击,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很堵。
等开花站起身来,抹干净了脸,无声地走了。走了几步,她回头说:“把钥匙给我吧,我去做饭。”三桥人都是天亮起来就做饭,把早餐当正餐。我们把那一顿叫“早饭”。一般情况下,清早起来男人下地,女人做饭做猪食。等开花现在是把自己当爱墨老师的女人一样了。爱墨老师说:“别了,我身子好了,我能弄了,你忙你的去吧。”等开花说:“你能弄了?”爱墨老师说:“我能弄了。”为了让等开花相信,他还抬抬胳膊,尽量让等开花看到自己的硬朗。等开花说:“那今天我就去接端端。我接回来你教。”她没等爱墨老师张嘴,又补了一句:“以后,你就专门教端端的学,我就专门侍候你。”爱墨老师忙说:“你别糊涂。”
但后来的事情却不是等开花想象的那样,端端没了。端端是自己撞墙死的。快乐船儿童康乐园的老师说,他们刚让端端改掉了一只脚走路的坏习惯,端端又玩起了倒立行走的花招。倒立行走,就是用双手撑地上走,把脚举在天上,像玩杂技那样。这样玩一下两下可以,老师们说他们开有“大肌肉”课,这样还有助于锻炼。但端端不是玩一下子两下子,按老师们的话说,端端是像练《九阴真经》练得走火入魔了的欧阳锋了。等开花没看过金庸的小说,不知道欧阳锋是谁。他们又不得不多费了一番口舌,才让等开花明白:端端除了吃饭和上室内课时头朝上以外,别的时候头都朝着地,脚朝着天,用手走路。老师们为了让他改掉这个毛病,动用了教鞭,才抽了两下他的手,他就猛地站起来一头朝墙撞了过去。他们把端端撞过的那块墙壁指给等开花看,等开花在那里看到了一些紫黑色的血迹。他们说,没想到端端有那么大的力气,竟一头就撞破了脑袋……
端端已经好久没想起过撞墙了,怎么突然又想起了呢?等开花绝望得眼前黑了整整五分钟。
等开花接回来的端端只是一小捧骨灰。
等开花抱着这一小捧骨灰一动不动地坐在家里,整整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爱墨老师来了。爱墨老师是来问端端的情况的。大前天,河对面张庆拢了个电喇叭在嘴上扯着嗓门儿喊等开花接电话的时候,他也听到了。那阵河上没有风,张庆的声音直直地就传过来了,很清晰。他听到张庆在说,是快乐船儿童康乐园找等开花,他叫那边一个钟头过后再打过来,要等开花赶快过去等电话。我们木耳村自己没装电话,和外面的通话都在镇街头张庆家进行,每一回外面有电话找我们村的人了,张庆就拿个电喇叭站在马路上朝着村里喊。
一个钟头,正好是等开花从家里出发,赶到张庆家的时间。爱墨老师在这个时间里一直望着河对面镇街上滴漏出来的那段马路,看到等开花从那段马路慌慌地走过去,却再没走回来,他就知道,等开花接完电话就赶着进县城去了。什么事情这么打紧呢?他提了个空酒瓶去了街上,到张庆家打酒,顺便问刚才那个找等开花的电话都说了些什么。张庆说:“不晓得哩,我接电话的时候那边只说要找等开花,没说找她哪样事。”爱墨老师说,那等开花接完电话也没跟你透露一点?张庆摇头,说没注意。
后来的时间爱墨老师都在猜端端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猜得头痛。他原以为等开花第二天就会回来了,可等开花第二天也没回来。那就第三天,第三天她肯定就回来了。在县城呆这么些时间,说不定她是在给端端办退学。那么,等开花一回来,就会带着端端来他这里的。他这么一厢情愿地等了一整天,等开花并没有带着端端来他家。这天清早,他就自己来等开花家了。
等开花像木头一样坐着,爱墨老师站到她面前她也没反应。看她怀里抱着个盒子,爱墨老师多看了几眼那盒子。爱墨老师觉得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盒子,但他没想到那里面装的是端端。爱墨老师也见过骨灰盒,但他根本就没把等开花怀里这个盒子往那上面去想。不往那上面去想,那就是一只普通的盒子,一只普通的漂亮盒子。爱墨老师咳嗽了一声,想的是用这种方式告诉等开花,他来了。但等开花毫无反应。爱墨老师怀疑自己的咳嗽声小了,就又咳了一声。但这一声还是没用。他只好问她:“去看端端了?”等开花还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爱墨老师就看到等开花头顶上的那根白发了,也就一寸长,从等开花乌黑的发丛间支棱出来,像一根银针直直地指着他。他觉得背脊上陡然溜过一股寒冷,一个不由自主的寒噤,心里也跟着不安起来。他紧紧地盯着等开花怀里那个盒子,渐渐地感觉到了它的冰冷。他问:“端端呢?你不是去看端端了吗?”等开花终于动了,两只手机械地把端端的骨灰盒举起来,举到爱墨老师的面前。爱墨老师肠子凉了半截,他咬着牙,像盯一条随时都会向他发起攻击的毒蛇一样盯着那个冰冷的盒子。等开花抬起了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没有泪。她用这双眼睛看了爱墨老师好一会儿,一直到爱墨老师接过了盒子。
她哑哑地说:“端端就在这里面。”
爱墨老师现在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的喉咙哽了一下,突然间感觉到盒子其实很重,重得他都有些端不动了。“怎的成了这样?”爱墨老师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哑哑的。
等开花说:“端端是想重新变回一个好娃,一个不让我操心的好娃,一个不会被爹厌弃的好娃。”说这话的时候,等开花一直盯着爱墨老师的眼睛,于是爱墨老师渐渐地就看到她眼睛里起了火苗。她突然拉了爱墨老师往里屋走,里屋是一个很私人的地方,等开花的举动让爱墨老师预见到下面的事情可能会变得很离谱,本能地拼了劲往后挣。毕竟是个男人,只几步等开花就拉不动他了。但等开花旋即就回转身抱住了他,同时像一个正发着高烧的病人一样喃喃呓语:“想,我想,好想……来呀,我想啊……”一边,她的手还发了疯一般在爱墨老师的身上乱薅,爱墨老师一急,就抽了她一巴掌。因为距离太近,这一巴掌其实没什么力道,但等开花停止了她的疯狂。爱墨老师自己从等开花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的怀抱里脱离出来,把端端的骨灰盒放到香龛下面的桌上去。他感觉自己有些羞对这个骨灰盒,放下它以后都不好意思正眼看它。
等开花突然冲着他的后背喊:“爱墨。”
爱墨老师掉转头,又撞上了她那双血红的眼睛。她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她刚从很远的地方跑到爱墨老师的面前。她气喘吁吁说:“我一定要你给我一个娃,一个好娃。”她说:“来吧爱墨,我身子好着,你这会儿一颗种子下去,娃明天就在我肚子里发芽了。来吧爱墨……”等开花喊着喊着突然就滚起了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摔,那双血红眼一挂上泪珠子,像带雨的花瓣。如果她继续呼唤,继续让爱墨老师看到她动情的眼波,保不准爱墨老师就会突然间忘记他是等开花房份中的亲叔,就走过去了,就把她抱怀里,把她抱到床上去做娃去了。但她接着就号啕起来,她的悲伤变成一个又一个短促而又坚硬的哭声,把空气击打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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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有了些改变,变得有点儿怪异。爱墨老师每次去学校,等开花都会如期赶到,并认认真真坐到教室里听爱墨老师讲课。爱墨老师并没有约她。爱墨老师是讲课讲成了瘾,没学生了也想来讲讲课过把瘾,等开花是为了什么呢?她这样跟爱墨老师解释:“你想讲课,我想再做一回你的学生,正好。”
爱墨老师说:“端端没了,你也没拖累了,去找李木子去吧。”
等开花咬牙切齿地说:“叫我死可以,不要叫我去找李木子。”
爱墨老师紧紧闭了嘴,不作声了。
等开花说:“讲课吧你。”
爱墨老师表情厚重,不张嘴。
等开花别了脸,看着教室的墙角说:“我想端端,坐这里心头落实些。”于是,爱墨老师木了一会儿,开始讲课。
后来的很多时间,在木耳村小学总能看到那么一幕,等开花坐在教室里,爱墨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是游戏,他们却做得特别认真。
有一天,爱墨老师突然收到了母小七和孙飞写来的信。信上说,他们因为没有户口,上学要交借读费,而借读费又很高,他们的爹妈交不起,就把他们送进了一间聋哑儿学校。他们觉得在那里上学一点都没意思,他们想回来,还回爱墨老师的学校里。
爱墨老师要进城去接母小七和孙飞,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等开花去了爱墨老师家。她来要爱墨老师的家门钥匙,爱墨老师不在家的时间,她要替他料理家里的事儿。但爱墨老师说不用了,说家里没什么要料理的,那头还没来得及长大的猪已经给他卖了。爱墨老师卖了猪,就是为了拒绝等开花来为他料理家务,所以他没有把家门钥匙给她。那天晚上,他跟等开花说的话都语重心长。他说:“娃,听叔的,像别的年轻人一样到外地去吧,不说挣钱,换换空气也好。”他说:“娃你还年轻,人又长得好,外面的世界大,保不准一年半年的,你就遇到个好人了。”他说:“你的一辈子还长着哩。”一盏孤灯,一对孤男寡女,等开花没有听得进他那些语重心长的话。她一直盯着爱墨老师的鼻子看,一直看得爱墨老师不好意思起来。他装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在脸上,问她老盯着他脸看什么。等开花木木地说:“我在看你的鼻子。”没等爱墨老师反应过来,她又说:“村里的妇人都爱看你的鼻子,你晓得是为哪样吗?”爱墨老师的表情突然就复杂起来,像一个心思繁杂的人刷的墙,不平,色调也乱七八糟。他叽哝了一句:“我都老了。”等开花说:“你是老了。”这是激将了,爱墨老师身体里有一股劲一撞一撞的,几撞几撞,他就想让自己年轻给眼前这个妇人看,就想让她尝尝他年轻的滋味了。但那股劲很快就萎缩了,因为等开花已经别开了脸,不再看着他的鼻子了。再看她那神思恍惚的样子,刚才她说过的那些话就都显得虚幻起来,似乎那不过是爱墨老师的幻听,她其实并没有说过。不过,临走时她说得很真切:“既然这屋里也没哪样要料理了,你就放心去接你的学生娃吧。”
爱墨老师去城里以后,等开花从自家屋后移了一棵大人高的橙子苗栽到学校操场边儿那棵桃树旁边,那棵桃果子已经长到了鸡蛋大,再过几天就该熟了。她想,过几年,这棵橙子树也该开花结果了,那时候,这间学校春季有桃花,夏季有橙子花,那个香哩。
原载《人民文学》2008年第11期
原刊责编徐则臣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
王华,女,仡佬族,曾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等期刊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桥溪庄》《傩赐》《家园》,小说集《天上没有云朵》,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曾获得多种文学奖项。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青年作家班学员,贵州文学院专业作家。
创作谈:虚构一丈温暖的阳光
王华
我们这个世界不缺乏温暖,但同时又存在着许多残酷,就像太阳光不能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到。这种时候,我们的信念就会受到考验。
写《旗》,冲动来源于对两种孤独人的思考。我曾经一段时间与自闭症儿家庭有过接触,自闭症儿和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隔膜的世界里,他们看不见我们的心,也感觉不到我们给予的冷暖,而我们更是无法走进他们的世界,这就使自闭症儿童的父母从一开始就走进了绝望。现在有了较多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能给他们提供一些训练和纠正,但那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能送得起孩子进中心的父母也不一定能经受得起那种折磨,当一个简单的动作在经过上百次甚至上千次的训练过后还看不到起色,很多父母的信心和耐心就给击垮了。而那些无力把孩子送进中心的父母,除了每天涩涩地咀嚼孩子给自己带来的心酸,更是别无选择。我专门跟几个自闭症儿的母亲有过交流,言谈中,她们满是酸楚和无奈。她们本来正值芳华,但她们的脸上却过早地刻上了沧桑,而这一切,她们的孩子根本体味不到,不是他们无心去体味,而是因为他们无力体味。他们相守着的,只有一份孤独,就像一面冰冷的墙,相隔在他们中间,母亲在这边,孩子在那边。在《旗》里,我试图为这样的母亲虚构出一个温暖的角落,让她们被命运揉碎的心在这一份温暖里得到一种疗养。也试图为这样的孩子虚构一丈阳光,希望他们能迎着阳光真正走进我们的世界。
另一种孤独人,是一生坚持着自己完美信念的人,比如《旗》里的爱墨老师。
我让两种孤独人走到一起,互相温暖,我希望读者能在我的小说中看到另一种生命的证实,另一种生存的美丽。
作者:王 华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