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铺天盖地的花海,向南,你会邂逅漫山遍野的原始松林。
年深日久,松长得高大参天,苍翠葱郁。即便是夏日,一入林间,便觉清凉幽静。空气里弥漫着新生和腐朽植物的浓郁香味。
松,是老松,苍劲、清宁、孤寂。树干粗粝而有诗意,枝干旁逸斜出,似乎在寻来路和去处。
山峦绵延,峭石兀立。松就是这深山的隐士,让人想起古画里那个在大雪中煮茶的人。孤独成为独特和美感,松叶在风里簌簌作响……
一条小径半掩在层层叠叠的松林间,曲折、悠远。小径依照山势的高低起伏向远处延伸……这令人想起北宋范宽的巨幅立轴《溪山行旅图》。
大山笃定沉静,一线飞瀑直下。松林密密层层,天地如此寂静。
清晨,太阳是一枚硕大的橙子,光线倾泻而入的瞬间,松林镀上了一层明晃晃的金黄。阳光,一束束地洒落林间,经过树叶的筛滤,斑驳摇曳。金色和绿色混合着幽微的光,在树下画出各种形状——菱形、椭圆形、三角形、梭形,闪闪烁烁,不断变化着颜色和光影。
地上积着一掌多深的针叶,柔软、厚实,如巨大温暖的棉被。就这么席地而坐,晒晒秋阳,坐看一朵朵云悠然飘过。风过林梢,松针发出动人的交谈。忽有一颗去年的松果落下来,砸在我肩上,厚重、苍老,散发着辛辣的松脂味。
我透过秋天的暖阳看它,叶梢有一些微黄。你说,秋色渐显。其实凋零也是美。秋收冬藏,万物遵循一种秩序。秩序是一种合理,是一种美。
树下潮湿,蕨类、苔藓蔓延,雨后腐叶重叠,抽出许多蘑菇。宇宙的磅礴生命,包容大,也包容小。大小相依相存,秩序井然,在生生灭灭中形成循环。四时行焉,万物生焉。
在云深不知处的松林间,听着松间的风声,感觉走着走着,走成了一棵苍老的松。万事皆可忘,事了拂衣去,且听松涛声。
旅人说:“一直不知道山深处,长着如此广阔的松林。”
我便想:松是高士,隐藏在春风里,隐藏在无限江山中。
从松林小径折回,向西南行,你会遇见绵延不绝的山岭,岭上覆盖着密密的白桦林。
天蓝,云淡。一望无际的风,广阔的原野、山溪、草坡、古村落,还有洁白的蝴蝶落满山径。
在这一片亘古中,生长着千年的天然森林,原始、茂盛。
这里的白桦全是野生的,枝干修长,向上升起,线条干净优美。叶片苍绿,三角形,像铺开的羽扇,在微微的风里静静地起伏、沉浮,姿势飘逸、优美,树身银白如霜。
白桦,应是汉代的隐士,孤、高、曲高和寡,是林和靖在孤山的遗世,孤傲、清绝。白桦还是我的春风少年,白衣胜雪,伫立山尖,临风玉立。
日出东山,阳光在一瞬间点燃山尖,橙红耀眼。桦树林仿佛笼罩在一个橘红色的温暖的梦里。那是一种迷蒙内敛的光芒,带着秋的黄铜色,沉静,有厚度。白云在山腰流动,天空是有层次的蓝。风过时,仿佛裁了一幅油画。
贪看这林间树梢阳光的迷离婉转。山路高高低低,曲折迂回。一路慢慢地走,我一路闻到一阵又一阵扑面而来的幽香,幽香里带一点点甘甜。我想用心去找,它却又杳无踪迹。
一直到落日隐没在山后。累了,斜靠着一棵白桦,眯起眼……忽然在树林间,出现了一轮又大又白的满月。
大片大片的月光,像许多破破碎碎的镜片,在桦树间闪耀映照,明明灭灭。
此刻,樹林如此寂静空白,苍凉洁净。
我对你说:“伐薪南山,盖一间小木屋,养花,种田,放牧,酿酒……春播种,夏赏花,秋扫叶,等冬天大雪封山时,就劈柴,生炉,温酒,看雪。一心只待岁月染白头。”
在古代,桦树常常用来做独木舟,“桦船携趁渡头忙,来往轻飞逐鸟翔。收拾烟波人散后,一肩帆影荷斜阳。”
古人还剥取桦树皮来抄写四书,传授儒家文化。画工常用桦树皮烧烟熏纸,来做古画。
在燃烧成灰中,桦树皮的幽香在风中飘散。赫哲族能够在一张薄薄的桦树皮上,用原始的镶刻,让莲花和菩提叶栩栩如生。
我总想记下每一片时光,每一片色彩。包旭先生说:“等层林尽染时,你再来,山里黄栌树和杏树的叶子经霜变红,海红果会挂满枝头。”
我可以想象无边无际的林木,几日里,飒飒秋风走过,飞扬起千千万万张叶片。整片山林,从靛绿变橙、变黄、变红、变紫褐、变绛赭,变成一片斑斓的秋。
深秋如金,不只是枫叶红了,白桦黄了,松针落了,百花谷中一株平常的草,也散发着金黄色的光。
即将收割了,八月下旬,麦子的颜色有很多层次,叶子的青绿,麦穗的金黄,成熟饱满的麦粒泛出喜悦的赭红。收割后的田地里剩下一列一列整齐的麦梗。田地在清晨日出时明亮,金黄。一条长长的云带绵延在山脉脚下,如行云流水……
我想刻一把木头钥匙,精巧,把百花谷锁住。我想盖一间松树房子,硕大,把秋天贮藏。我还想编一张席子,柔软有云朵,用汉时的青铜炉,酿一瓮松花酒。不喝,闻一闻,就醉了!
星垂平野阔
是谁说过:我想在某天和你去旅行。去那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行李,没有背包,不带电脑,更不要手机。我们坐在山顶上,捕捉流星。我们还可以听音乐、聊电影、吃东西,只要我们在一起,随便是什么都可以……
在百花谷的平野处,搭了一顶橘色的帐篷,住在里面,一夜无眠,我拉开帐篷的一面,看星星升起。
星星出现在南山的天空,明亮而低垂。云雾渐散,星座在慢慢升高——天琴、牧夫、白羊、天蝎……层层延展的山峦、幽林、石径,皆被照见。光影清辉下,白桦廓然,风过时,枝叶簌簌有声。
躺在防潮垫上,头枕着交扣的双手,仰面凝视夜空,我一动不动。星光闪烁,孤独如眼泪。此刻,世界是一座神秘的花园,地上生长着鸢尾、铃兰、矢车菊……夜雾弥漫,上空是宝石般的星斗织成的布幔。
我辨认着少数可以识别的星座,北斗、牧夫、英仙……每一个星座由数颗或十几颗星子组成,在天空中一起流转移动。一点一点星光,有着不可分离的缘分,上百亿年组成一个共同体。
秋风在林间飒飒。我看得久了,觉得星星竟然像萤火虫在四周飞舞。它跳跃的光点,那么轻,那么静,黯淡又复亮,消散又聚拢,带着一点儿浅蓝微白。它是为我赏花煮茶而秉烛,还是在广阔的平野传递一点儿细微的心思?
曾经有一位朋友说:“萤火虫发光,是为寻找频率相近的同伴。”
那星星也是要回到星座,和同伴彼此映照吗?
夏末,天蝎座最早出现在南方,最引人注目。它的形状像一只蝎子,尾部指向东南。座内的“心宿二”,是颗一等星,星光呈红色,古代称它为“大火”。天蝎座内有亮于四等的星二十二颗。从地面上观看,它们似一颗颗晶莹的眼泪,汩汩而涌。
晚上十点之后,万籁俱寂的百花谷,群星密集,倾泻如水,一条绚丽的光带横贯东西,如明亮的壁毯垂挂下来。美得恍惚是一场幻梦。
恰好是七夕节的第二天,天文预报称今夜有今年最大的英仙座流星雨。夜凉如水,我在帐篷里裹了厚厚的毛毯,眯着眼睛,仰望星空。
忽然,一颗一颗拖着长长光的尾巴的流星划过夜空,如一阵晶莹的雨,倾泻而下。
天文学家说,光一秒钟的速度是三十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七圈半。只是,我们一眨眼的时间,流星瞬间滑落山谷,而光已经绕了地球七圈半,令人惊愕唏嘘。
停留不下来的光,如同茫茫时空隧道里的一寸光阴。据说,一个德国科学家曾把光留在水晶里,足足六十秒。
长夜漫漫,但我在百花谷观看流星雨的这一夜,仿佛一生中的六十秒。如此美好,也如此短暂。
漫天流星雨,大漠平野,静到如此,仿佛听见阒寂中只有星光划过宇宙的声音。
我看过一夜的星河流转。在清晨的阳光下,我再看着自己寂静的手心,空洞。生命的苍凉和绚丽,皆是自己的选择。
陌上花开,缓缓行
广阔绵延的山谷,花田无边——最妖娆的薰衣草,最浪漫的虞美人,最摇曳的格桑花,最阳光的花菱草,最妩媚的矢车菊,最缤纷的百日草……
这些生长在千山万壑的花,兀自开放,遗世独立。它们野性,桀骜不驯,目之所及如天边铺陈的云锦,灿烂而磅礴。
风轻轻地拂过,把花儿的鼻息喷向山野。那一刻,仿佛东晋时的桃花源,循着时光的河,涉江缓缓而来……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你来或不来,花都在自己的节令里纷纷开落。
如果不想错过这一场缤纷的花事,就请你和我在初夏出发,在百花谷住下来。
花在空谷处,花在草地上,花在山脊线上蜿蜒成优美的弧线。风中起伏的花、日光倾城的花……捡一朵落花,插在发上;采几朵雪菊,放入箩筐……用竹签把花串成项圈,围在胸前。
这是一个被花簇拥的山谷,花是爱,花是祝福,花是喜悦,花也是静静的哀愁。
看花开看呆了,就会想起法国画家莫奈。六十岁时,他开始画自己的花园,画亲手培植的睡莲、鸢尾、萱草、玫瑰、百子莲……晴天里的,雨雾里的,月光下的,落日余晖中的……或绽放,或凋零,或在风中飘舞……可是,我没有画家的笔墨,只能留几张晚照。
春分前,薰衣草陆续开花。馥郁的蓝紫色小花,如小麦状,有着细长的茎,花上覆盖着星形的细毛,花枝疏离,花序颀长秀丽,散发着木头的甜香。我用四十五度角静静仰望天空,很蓝。俯身看脚下,是唯美的薰衣草田,像是紫色的雾,朦胧,浪漫,无边无际。
这时,爱情,一定不远。
矢车菊,色彩纷呈,寂美。深紫、湖蓝、淡粉、雪白……在达利的画里,它是水晶瓶中那一丛幽幽的蓝。
在安徒生的童话里,它是小人鱼蔚蓝的眼睛。“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
它神秘,梦幻,深邃。我想在秋天收下一包花籽,邀秋风,邮寄给来年的春。转过身来,大片百日草在秋阳下开得正好,如火如荼。它收尽大自然的颜色,令人瞬间失语。
莫名地就想起海子的一首诗——
在无数个清晨与夜晚
他可以想象中無数次不同的邂逅
以一枝黄色的开始
而同样以一枝黄色的结束
在另一个世界里
而他却只是带着只拥有的绯红与洋红
笨拙地想要那一枝玫瑰的火红
而他,只为了你那一抹纯白
洋红与绯红能换来什么呢
不过是一株斑驳
我望着一大片百日草,美如此来临,心中悸动,却无以名状。美令人喜极而泣。同时,我也看到了盛放与凋零、繁华与幻灭,不禁热泪盈眶。
下一个秋天,我们再约定向深山去吧,让自己在漫山遍野的花前发呆,让自己词穷……
格桑花临风而立,摇曳成一剪秋。在藏地,有一个传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会找到幸福。藏语“格桑”,好时光之意。
在百花谷,我遇见潮涌一样的格桑花,遇见你,遇见幸福。
格桑花有很多种色彩,当地人也叫它“五色花”,在和煦的阳光下,它发出淡淡的微光。
每次看见格桑花,总会想起西藏,想起藏地的仓央嘉措。我轻轻地吟诵:“格桑花开了,开在对岸,看上去很美……相遇很美,离别也一样的美。彼此梦见,代价更加昂贵。我送你一串看不见的脚印,你还给我两行摸不着的眼泪……”
那一抹明媚秋阳下的格桑花,开满在你来时的路上。它最长情,一生只为等候最适合绽放的一季。
花菱草,一个多么美的名字。橙黄色的花,四枚扇形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成一片片鸟羽。
花菱草初绽,远远近近,一缕一缕清香袭来。淡雅、清幽。在一阵一阵风中,若有若无,不徐不疾。那么淡远的香,好像可以抓在手中把玩的细丝,然而,鼻子贴近花瓣,却什么也闻不到了。我想,它的香味只愿意浮在空气中,流淌在山间吧。
掉在地上的花菱草,我总要拾起一两朵,带回去,置放于书桌一角,陪伴我磨墨写字。
当夕阳落了山,最后一点儿赭红的光在山谷里渐渐隐遁,天色暗到不辨路面,只有花菱草皎洁明亮,在风中静静摇摆。
“回眸一笑百媚生”,只想借用这一句唐诗来形容虞美人。它袅袅婷婷,花瓣质薄如绫,光洁似绸。花冠轻盈,因风起舞。
虞美人在古代的寓意是生离死别,是悲歌。“因火成烟,散在两字姻缘,我若将这情字重写,你可会放下执念,悲欢两全?此生虞美人在百水山间,与他纸鸢。”
初夏的夜里,虞美人一朵一朵开放。山谷寂静,在星空下慢慢走,很容易就能听到花瓣迟疑绽开的声音。古书上关于“花拆”的记载,想必也是这样子的。
花自深情,候你碧山人来!
责任编辑/谢昕丹
作者:衣名 栏目:散文随笔 期刊:《啄木鸟》2022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