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勇发现不对头。
“刀疤脸”俯下身去,把自己弯成一张弓,看似欣赏窗外风景,实则不然。他正借助身体掩护,将手伸向“军帽哥”的羽绒服口袋拉链。“军帽哥”原本坐在临窗位置,换到过道边的座位上没多久便开始眯瞪,旋即睡态深沉,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满车人一开始都不适应,叽咕议论一番,渐渐也就无所谓了,有人甚至受其感染,也在车的摇晃里昏昏欲睡。
动作不够娴熟,看样子,“刀疤脸”学艺不精,“业务”水平很是一般。也难怪,都什么年代了,“扒窃”早已淡出三十六行,“刀疤脸”还重操旧业,但凭他这么蹩脚的功夫也只能选择在这趟开往山里的班车上勉强一试身手。
应该说,“刀疤脸”这次扒窃不是提前预谋好的,而是一次随机行为,准确地说,是“军帽哥”酣畅淋漓的鼾声唤醒了他的职业记忆,让他临时产生了技痒的感觉,就好比吸毒者嗅到白粉的味儿一样。可是,“刀疤脸”这么下作的行为怎能瞒得过机警的方勇呢?于职责、于道义,他都要出面制止。只是出于某些考虑,他不想暴露身份。于是,他故意咳嗽一声,算友情提示吧。然而,他的咳嗽过于正式,不像是给“军帽哥”预警,也不像是在警告“刀疤脸”,“军帽哥”仍在神游八极,“刀疤脸”更是充耳不闻。方勇不得不再来一次咳嗽,声音高出几个分贝,还夹带着一股恨意,动静闹得有点儿大,把许多乘客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这一次,“刀疤脸”有所警觉,但他没直身,只是抽回正在紧张操作的手,回过头来觑了方勇一眼,目光里满是不屑和鄙夷。方勇的目光在和“刀疤脸”对视的瞬间被撞疼了。方勇个子矮小,身体瘦弱,单挑的话,显然不是“刀疤脸”的对手。或许正是力量对比悬殊,人家才没把方勇放在眼里。方勇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了那些无声的台词:你小子最好识相点儿,别管老子的闲事,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色向晚,远山影影绰绰,窗外一片黯然。
这是开往武陵山区的最后一班车,也是过境神仙湾的一趟车,它的终点站是鄂西铁炉坪镇。也就是说,方勇今天要回神仙湾去,只能别无选择地坐这趟车。
班车下午四点半从县汽车站始发,将用四个多小时晃荡完一百五十公里山路后抵达神仙湾。天气预报说,从明天开始将进入又一轮冰冻期。一股史无前例的寒流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平原挥师南下,一路所向披靡,“冰”锋直指长江以南,神仙湾自然不可幸免。
过年只差两天。如果不是天气捣乱,方勇要值完明天的白班才能获准回家。可就在半小时前,中队长把正在路面执勤的他叫回办公室,关切地问:“我记得去年你是把年扔在路上了吧?”
方勇自豪地说:“前年也是在路上过的年,我连续两年没回家过年了。”
方勇的回答令中队长感到愧怍。“你看我这队长当的,对兄弟们关心不够,你肯定对我有意见了。”
方勇赶紧解释:“队长,我没那意思。每到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忙。你不也是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吗?”
“嗯,这就是交警的命。我已经习惯了。”中队长说,“你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吧。”
方勇说:“春运期间,一个萝卜一个坑,兄弟们谁都辛苦,我还是明天回去吧。”
“明天,你可能就回不去了。”中队长说,“今晚寒流一到,最先冻住的就是九里坡,到时候连坦克都开不上去,班车哪还开得动?我们要封路。”
九里坡,海拔一千二百多米,就像一道天然屏障,将神仙湾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大热天,坡顶的凉风垭可是风水宝地,开车路过的人都要下车免费体验一把大自然的空调。班车当然也不例外,多数时候,司机都会应乘客要求停在那儿歇歇脚。到了寒冬天,情况就完全颠倒过来,光是听闻“凉风垭”三字就让人感到周身寒彻,望而生冷。
“那我就不回家过年。”
“不行!”中队长說,“春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土家人还兴过赶年呢。在我的任上,绝不允许有兄弟连续三年过年时不和家人团聚。这是我的任职承诺,你别让我食言。”
方勇还想说点儿什么,中队长没给机会,冲他摆摆手:“别紧着啰唆,动作快点儿,收拾东西马上走,再磨蹭就赶不上班车了。”说完,中队长还安排值班车将他送到停车点候车。
不一会儿,班车远远地开了过来,虽然夹杂在大大小小的车辆中,但它与众不同的车身立马牵住了方勇期盼的视线。司机显然也注意到了站在路边招手示意的他,隔老远就朝右边打转向,速度也明显减缓下来,直到嘎的一声泊在他面前。他朝车上扫了一眼,心里顿时塞满疑问:满满一车人,我坐哪儿?
司机打开车门,扭头冲他喊:“没座位了,你上不上?”
司机的话在方勇的职责术语里叫“超载”。春运期间,不超载可是底线,超载是越红线,谁都不能碰,自己这一上去可就“越线”了。他要不要利用职权“突破”一次呢?方勇纠结起来。他观察了一下,班车刚好满座——怎么就这么巧?他想,如果论超载,仅是“超”自己倒也无所谓,不管在哪里被拦停,兄弟们都会给车放行,不至于拿违章说事,但问题是他会暴露身份。等车上乘客明白过来,认为自己是利用职务便利耍特权,把法律关在电筒里,专照别人不照自己,那时候,他这张脸往哪儿搁呢?
“到底上不上啊?我们还要赶路呢。”
“要上就快点儿,错过这趟车,后面再没有了。”
归心似箭的乘客在一个劲儿地催他,尤其是后面那句话戳中了问题的要害。车门口售票的女人响应民意似的站起来,用商量的口气对方勇说:“要不,你先坐我这儿,翻过九里坡就有座位了。”说话的同时,她侧过身子,让出“座位”——那是安装在车门口中间位置的一个折叠式凳子,是给乘务员预留的专座,方便她为乘客服务,汽车制造厂就是这么设计的。同时,那也是挑战交通规则的一个擦边球——这个座位到底算不算超载,交警内部一直存在争议。当然,工作中碰到这类存疑的问题,大家都不较真儿,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这一点,方勇心里有数。
既然如此,这个座位的合法性就有待商榷,也给方勇提供了方便——万一车上有人把自己认出来,他就心安理得地說这个座位也是座位,有座位就不算超载。至于多出来的售票女人算不算超载呢?他可管不了那么多——票总得有人卖吧?老板娘不可能不回家吧?超载从来都是针对乘客说的,老板娘算乘客吗?NO!她是享有特权的车主人。给自己找出一堆理由后,方勇决定坐上去,把争议暂时交给屁股和凳子。他侥幸地想,车上的乘客大多都是湖北人,自己又一直求学在外,两年前才入职,在交警队伍里还是张“新面孔”,应该不会有人认得他。当然,这是赌徒心理,自己要赶回家过年才是关键,他只能赌一把。他也想做个不越雷池的好交警,可老话怎么说的?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他若错过这趟车,那就只能打车回去。打车要付出代价,而且代价不菲,到这节骨眼上,少了四百元不行。四百元啊!车票是多少?才三十五元。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方勇试探性地踏上车门口的第一步踏板。从下面往上看,车内没超载,但过道里会不会有人坐矮凳子瞒天过海呢?情况不清楚,方勇打定主意,上车后万一发现汽车超载,就坚决予以制止。这是不能含糊的,怎么制止他都想好了,只把超载的乘客清理下去,让司机给人家退钱。然后,自己也以乘客身份组织他们拼车回家。司机如果配合,处罚的事就暂且放他一马,过年嘛,和为贵。总之,即使没人认出他来,他也不会暗室欺心,把自己混在一众超载的乘客里,任由司机胡来。
还好,不算售票的女人,车上刚好满座。
女人很热情,接过他的双肩包,替他塞进行李架,然后过来委婉地问道:“小兄弟,你去哪儿?”
这话很艺术,方勇知道她是在催他买票。
听说他到神仙湾下车,女人报价:“四十五元,付现金还是扫码?”
方勇说:“不是三十五吗?你没搞错吧?”
女人笃定地说:“平时是三十五元,春运期间涨价了,每个座位加十元。”
方勇说:“上面规定不准涨价,你们还在乱搞?”
“都涨价,我们没乱搞。”
方勇说:“有红头文件规定的。”
女人说:“年年有规定,年年都涨价。文件关在柜子里,不会跑到车上来。”
方勇愣怔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女人。
坐在车窗边的“军帽哥”说:“我们都是这么给的。”他的意思不仅是自愿接受这样的涨价,而且生怕方勇占便宜,好像人家享受优惠他就吃了大亏。
司机接过话:“干我们这行不容易,一年到头,就指望春运了。”
这是不争的现实。方勇想起小时候坐班车的情景。那时候国营,神仙湾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开往县城。大清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车站翻玻璃窗进去抢座位,没抢到座位的只能站着,乘客像背篓里的玉米棒子插得车厢满满的,哪来超载一说!后来企业改制,班车的所有权落到私人手里,公司只有管理权。早些年,车主们生意好,很赚钱。但好景不长,神仙湾的班车由一趟渐渐增加到三趟,包括这趟过境车共有四趟,内部竞争激烈,加上私家车越来越多,胆大的“黑车”也掺和进来争抢客源,班车经营日渐惨淡,常常连油钱都跑不出来,司机道出的也是实情。可方勇对这个半拉子座位不满意,也就有了拒付四十五元的理由:“这么个破凳子,也收满票啊?”
女人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肥拣瘦,没坐过班车吧?”她那口气只差明说就算让你站着回去,也得足额收费。
方勇不再为十元钱计较,怕别人说他吝啬。他敲打女人说:“我把‘座位占了,你们岂不超载了吗?”
司机摘下头上的鸭舌帽,直接蒙住安装在驾驶台右上角的摄像头,嘚瑟地说:“这不,问题就解决了!”
“军帽哥”说:“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你敢这么干?”方勇好尴尬。他感觉司机这“对策”是直接冲他来的,是在他脸上扇耳光。自己虽说不完全代表“政策”,但至少是政策执行者,司机这么干,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问司机,“公司不是要求你们全程实时监控吗?”
“山里有盲区,信号弱可不可以黑屏?路况烂会不会把那破玩意儿给震坏?现在的东西假冒伪劣质量差,哈,理由太多了。”司机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大过年的,谁跟你较真儿啊,大家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
这么说,车载监控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方勇想把蒙着的鸭舌帽摘下来,却又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一开始没亮明身份,现在总不能说自己是交警,不允许这么乱来吧。归根到底,车载监控是运管部门的事,交警的职责是纠正交通违章行为,维护道路交通安全,他伸手摘帽子属狗拿耗子。人家不是说得很明白吗?睁只眼闭只眼,谁都不较真儿,那么,他既然决定把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也就等于闭上了一只眼,何不干脆把另一只眼也闭上,当回睁眼瞎?
后来回想起来,正是因为司机把车载监控蒙住,才让“刀疤脸”觉得有了可乘之机。“刀疤脸”本来坐后排,“军帽哥”悠扬的鼾声和车载监控的形同虚设满足了他实施扒窃的全部条件,机会千载难逢,再不出手他都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自己的技艺了。美中不足的是,方勇放弃了售票女人的座位,选择站在过道里,这或多或少对“刀疤脸”的“工作”有妨碍。最终,“刀疤脸”还是没把方勇当回事,这一点从他刚才回头一瞥的轻慢里已经了然。
“刀疤脸”不想耽误工夫,简单地和方勇对视一下后,转过头去继续“施工”。真是“三天不打鸟,牯牛都射不到”。“刀疤脸”笨拙地连试好几次,都没能把“军帽哥”口袋的拉链拉开,最后一次,他甚至把人给弄醒了。“军帽哥”睁开眼瞟了瞟,紧接着又把眼睛闭上打起了呼噜——他睡得太死了。接下来,“刀疤脸”不敢在拉链上继续做文章,而是改变方法,伸手在自己口袋里掏什么东西。
本来,“刀疤脸”找不到下手目标的,只怪方勇多事。“军帽哥”坐在车窗边,他的邻座是个中年孕妇,孕妇晕车厉害,一直嚷嚷着要吐。司机生怕弄脏车,便吩咐售票女人赶紧给孕妇递塑料袋。孕妇晕车严重,加上车本就摇晃,她的双手老是牵不住袋子。方勇提议“军帽哥”与孕妇换座位,让她直接吐到外面去。“军帽哥”好说话,孕妇换座位后推开玻璃窗,头经冷风一吹竟不晕车了,哪想到却让“刀疤脸”抓住了机会。
方勇的坏心情一上车就有了,超载的纠结、上涨的票价、盖住车载监控的舞弊行为……方勇入职时间不长,工作按部就班,一直顺风顺水。他每天接触的人多是守法公民,大家彼此尊重、照拂,一切按照生活应有的逻辑有条不紊地运转。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事……
班车行至泉坡山脚时,司机的电话响了。他摁下车载手机支架上的免提,和对方大声地说话,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方勇听出来了,打电话的人是他的同行,而且正行驶在前方道路上。两人开了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后,司机问:“路上遇到埋伏了吗?”
电话里传来一个娘娘腔的男声:“放心吧,跟在我屁股后面,你畅通无阻。”
司机叮嘱道:“别大意,‘白帽子喜欢躲在长弯道的尽头搞突然袭击,让人防不胜防。你可要当心点儿!”
“哈,那点儿小把戏,早让哥们儿破功了。”
“有敌情别忘了吱一声哦。”
“那还用说吗,团结就是力量。”
司机说:“怕你忘记,我提醒哈。”
“娘娘腔”问:“你超没?”
司机回头朝方勇睃一眼:“要说,也……算没超。”
“什么屁话啊,超了就是超了,对我还保密?”对方的语气有些不满。
司机说:“就一个,路上捡的。我猜你肯定超不少,你胆子够大的。”
对方很牛掰:“这当口儿,光胆子大管啥用?要动脑子,我是付出了代价的,前面有车替我扫雷。”
“扫雷”和“白帽子”一样,是司机们的暗语。方勇曾听说过——司机为了规避检查,不让交警现场逮住,到了某些“敏感”路段,不惜花钱雇一辆私家车在前面开道,确保万无一失。平时,方勇不信这些,只当笑话听,工作中他也未曾碰到过,没想到这回见真章了。这次,他没犹豫,掏出手机决定给兄弟们发微信,将前面的班车拦住,查处超载违章。还没编完信息,他又听到“娘娘腔”在电话里嚷起来:“不和你紧着啰唆啦,我到站了。”
方勇心里顿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原来,他们是这样干的,对付交警还真是有一套,连“敌情”这样的词汇都用上了,而且挺齐心。最气人的是,司机当着一众乘客说话竟然毫不掩饰,他就不担心车上有自己这样的“便衣”吗?如果任他们长此下去,交警上路执法还有什么意义?万一发生交通事故,追究起责任来,自己所在的中队难辞其咎,因为这正是他们辖制的路段。不过,方勇觉得自己这趟“跟车”没有白跑,而且颇具实战意义。他想,等过完年回到单位,他要把自己的见闻说给同事们听,然后拿出有效的应对办法,交警不能让司机们当猴儿耍。
班车像一个醉汉,慢慢腾腾、吭哧吭哧、趔趔趄趄地爬行。售票的女人突然喊出一嗓子:“到九里坡了,大家都警醒点儿。”
九里坡比它的名字要长许多。那段路是在岩壁上开凿出来的,里边有高磡,外边是悬崖。它留给方勇最铭心的记忆是那年正月初五这儿翻过一辆班车,死了好几十人,活下来的也大多成了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没几个囫囵的。九里坡有故事,传说当年贺龙带队伍在这儿打土豪、分田地,深得乡亲们拥戴。后来“扩红”,许多青年男女都参加队伍跟红二方面军长征去了,而且没一个活着回来。方勇曾经在一册民俗读本上看到过与九里坡和土地革命相关的故事,内容没大在意,倒是记得几段歌词:
送郎送到九里坡,
再送九里不算多;
妹妹心里只有你,
不送哥哥送哪个?
……
天上高飞是雄鹰,
地上受难是穷人;
骑马只骑带头马,
当兵就要当红军。
……
到了这里,一车人都不敢入睡,也不再大声喧哗。大家把手抓牢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把心提到嗓子眼儿,把眼睛睁得铜铃大,把浑身的肌肉收紧,生怕因为自己的言行不当影响司机操作,好像只要他们集中注意力,就能驱赶走所有的魑魅魍魉,确保行车安全。大家如临大敌的神情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这气氛彼此传递,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对司机来说,尤其是一种提醒,一股压力。方勇发现,司机理解乘客们的心情,也很配合这种气氛,每个驾驶动作都做得比平时更认真、更严谨、更规范,没有了那种艺高人胆大的松懈和随意,像是要用这种全神贯注的姿态给乘客们一个妥妥的安全承诺。
方勇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问他到了哪儿。他家离街上还有一段路,妈妈知道他到站的时间,问他要不要爸爸骑摩托车去接站。他说不用,到时候会有街上的同学开车送他回家。妈妈和天下的母亲一样,盼望儿子回家过年的心情甚是急切,因为心疼儿子说话也显得有点儿琐碎:“你肯定饿了,我这就开始准备饭菜,等你一到屋就吃饭,你想吃什么?”
司机耳朵尖,大概听出是怎么回事,感叹道:“有妈妈疼爱就是好!”
司机年纪并不大,方勇不知道他为何发出这样的感慨。他没有搭理司机,他对司机的印象不太好,甚至有点儿厌恶。
刚刚转过一道急弯,只听吱嘎一声,班车突然刹住,所有人都朝前栽了一下。接着,车门打开,司机拉紧手刹起身离座,径直走下车。
顺著司机飞跑的方向,方勇发现前方不远处公路内侧的排水沟里,有位白发老奶奶背着背篓正吃力地往上撑。背篓里装着一捆干木柴,其实并不重,但老人力气单薄,快要站起来的时候终归没撑住,身子朝左边一歪,干柴散落一地,人也横在路边。司机走过去,将老奶奶搀扶起来,把散落在地上的干柴收拾打捆,直接往车上拎。老奶奶踮着小脚跟在后面小跑,嘴里嘀咕着:“我回家没几步路,不坐你的车。”听口气,她和司机是熟人。
走到车门口,老奶奶两手拉住车门努力向上攀,可连试几次都没成功。在方勇眼里,她那么矮小、孱弱,只有一团白在不停地晃动,失败的叹息声那么无助和哀怜。方勇赶紧伸手去帮她。那一刻,他把自己的身份忘了,把超载的概念也忘了。他抓住老奶奶瘦骨嶙峋的手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奶奶。奶奶非常疼爱他,可惜,奶奶前年生病去世了。
“几块钱?”老奶奶展开一个脏不拉几的手绢包,抖索着手开始拿钱。
司机说:“起步价五块。”
老奶奶捻弄半天,从层层叠叠的手绢包里找出五块钱,递给司机说:“我不想坐你的车,这么贵。”
司机看了看老奶奶,笑着说:“五块不够,您还要加两块。”
老奶奶愣怔着,样子很无辜。
司机说:“您那背篓和木柴占地方,算半个人票可以吧?”
“我要下车。”老奶奶把钱收起来,跺着脚说。
司机说:“到了自然让您下车,还担心我把您拉到湖北去?”
方勇听出来了,司机是在故意和老奶奶斗嘴,他并没想收老奶奶的钱,他是在做善事。车子启动的时候,司机对乘客们说:“谁讲个风格,给老人家让个座位。”
司机的话音刚落,哗地站起来好几个人。这个小插曲让方勇对司机有了一点点好感。方勇不明白司机为什么学雷锋做好事,这好像不符合他那油嘴滑舌、唯利是图的做派。
老奶奶的家并不远,就在公路边,分分钟就到了。方勇纳闷儿,司机对老奶奶的情况怎么会这么熟悉?老人家下车后,司机说出了他和老奶奶的一段交往,从而解开了方勇心中的疑团。司机说,她是个孤老,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有年冬天,他的車在这附近抛了锚,捣鼓好半天也没法儿开动,又冷又饿。后来实在受不住,他敲开了老人家的门。老奶奶不仅给他烧火取暖,还弄了好吃好喝的,整晚陪着没休息,直等到修理店的人赶来把车修好。离开时,司机要给老奶奶付酬遭拒收,他迄今还记得老奶奶当时说过的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没有过遭难的时候呢?”司机就凭这事记住了老人家的好,每次在路上遇到她,一定会把车停下来捎她一程。司机不无遗憾地说:“她一年比一年老了,老年痴呆也越来越严重,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不过这没关系,我记得她就行。”
车上的人都夸赞司机,称他是个好人。
司机得了表扬,手上的方向盘拨拉得愈加轻松起来,脸色也活泛了许多。
刚才,捣鼓拉链未获成功,“刀疤脸”把右手揣进自己口袋,磨蹭一阵后抽出来,不知要干什么。方勇倒是留意到了一根钢管,小口径钢管置于“军帽哥”座位底下,大约长一米五。他不知道“军帽哥”做什么职业,为什么要从县城带一根钢管回去——他是不是一名焊工?转瞬间,“刀疤脸”的“工作”有了新进展——他的手朝“军帽哥”身上抹去,就那么随意一抹,“军帽哥”的羽绒服口袋外面便奓开了一道豁口。方勇清晰地看到里面一个棕色钱包露出来,变戏法似的落入“刀疤脸”手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天衣无缝,睡梦中的“军帽哥”浑然不觉。方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精准,他怀疑“刀疤脸”早先是不是玩过魔术。“刀疤脸”沉着冷静,得手后并没急着直起身子,而是借身体的遮挡将钱包妥妥地塞进自己口袋,然后没事人一样把弓着的身子收回来。方勇目睹了“刀疤脸”的扒窃行为,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虽说反扒不是自己的职责范围,虽说乘客对自己的身份还不清楚,但交警也是警,就这么放过“刀疤脸”,他会落下心理阴影,自责一辈子、后悔一辈子的。再说,这家伙也太张狂了,把满车人当空气一样。所以,必须让他领教一下什么叫勇敢和无畏,否则,方勇连自己的名字都对不住了。当然,他很清楚摆在眼前的现实:两人对决,胜算完全在“刀疤脸”一边,但他坚信正义总能战胜邪恶。他的底气来自入职宣誓时那些铿锵有力的短句:恪尽职守,不怕牺牲……他的底气也来自车上的乘客。他认为只要自己挺身而出,所有人都会站出来支持他,因为见义勇为者大有人在。
就在“刀疤脸”得手后准备回到自己座位时,方勇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高出方勇一大截的“刀疤脸”眼里露出阴鸷的光。
“我想干什么,你知道。”
“让开!”尽管“刀疤脸”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恐吓的意味丝毫不减。
“把钱包还给人家。”方勇朝还在瞌睡的“军帽哥”努努嘴。
“刀疤脸”猛推方勇一把,恶狠狠地说:“你找死!”
方勇朝后退了小半步,然后像弹簧那样弹回来,把自己站成一堵墙。这时候,乘客中出现躁动,大家不知道在方勇和“刀疤脸”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介入和干预。只有方勇知道,凭自己一己之力压根儿就对付不了“刀疤脸”,眼下他需要做的是揭开真相,争取民意,以寻求道义支持。他首先想到的是“军帽哥”,可“军帽哥”还在酣睡,而且不像是在装睡,方勇急中生智,推了他一把。醒来的“军帽哥”先看看方勇和“刀疤脸”,再朝自己身上看,他发现羽绒服的口袋破了,这才反应过来。他冲着正僵持对立的两个人喊:“我的钱包呢?你们谁把我的钱包偷走了,赶快还给我。”
方勇指着“刀疤脸”:“就是他,你的钱包被他偷了。”
“你敢诬陷老子!”“刀疤脸”狠狠掴了方勇一巴掌。顿时,方勇脸上被什么东西划拉出一道口子,足有一寸多长,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像蚯蚓一样蠕动。
方勇捂住淌血的脸,指着“刀疤脸”命令道:“钱包就在你兜里,拿出来!”
“刀疤脸”反咬一口:“我亲眼看见你扒窃,还想赖到我头上,我看你是欠揍。”话音刚落,他的拳头又抡了过来。这次,方勇的上嘴唇被割开一道口子,他眼冒金星,嘴里尝到了液体咸咸的味道。
在这场打斗中,方勇完全处于下风。他指望乘客中有人出手相助,至少“军帽哥”可以挺他一把,可狡猾的“刀疤脸”贼喊捉贼,成功转移视线,让大家没法判断他俩到底谁是小偷。方勇只能靠自己了,他想到了理想的防卫武器——“军帽哥”座位底下的那根钢管。他想,有了钢管就狠狠揍“刀疤脸”几下,让他尝尝挨揍的滋味,至少可以抵挡住他凶猛的进攻,避免自己遭受更大的伤害。可是,“军帽哥”见方勇要借用自己的钢管当“凶器”便一脚踩住,任方勇怎么抽也抽不出来。他对方勇说:“你们打架,不要把我连累进去好不好?”
方勇说:“他偷了你的钱包呢。”
“军帽哥”说:“他说你冤枉他,我不知道应该相信谁。在我没搞清楚之前,你最好不要动用我的钢管。”
方勇望着“军帽哥”,一脸的无辜和绝望。于是,把身子低下去的他不仅没拿到防卫武器,还陷入了更大的被动,后背上又挨了“刀疤脸”好几脚。他被踹翻在窄窄的过道里,爬不起来,展不开手脚还击,只能任由“刀疤脸”拳脚相加,鲜血濡湿了胸襟。
围观的人中,有了劝架的声音,但没人出面制止。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后面。不知怎么搞的,“刀疤脸”竟然从方勇身上搜出钱包,然后高高举着,对“军帽哥”说:“看清楚,这是不是你的钱包?”
“军帽哥”的眼睛里闪出惊喜的光。他一把夺过钱包,清点着里面的东西,发现一样没少,微笑着对“刀疤脸”拱手致谢。
“刀疤脸”是当着众人的面从方勇身上搜出“赃物”的,人赃俱获,方勇的小偷嫌疑被坐实,令他无可辩驳。于是,声讨和谴责如洪水般奔涌而来。
“人小鬼大,真是想不到啊。”
“都什么年头了,还干这个,真是没出息。”
“还贼喊捉贼呢,够狡猾的。”
也有个别人表示同情:“不管怎么说,下手也太重了,流了好多血。”
马上有人说:“活该!”
……
有人转移话题,对“刀疤脸”提出褒奖:“幸亏你主持正义,要不,就让这小子得逞了。”
“军帽哥”是最大受益者,他庆幸地说:“我不给钢管是对的。这种人多是亡命之徒,弄出大事来谁也负不起责任。”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方勇已然明白,“刀疤脸”已经趁乱将钱包栽赃给自己了,民意暂时倒向邪恶一边,他现在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面部肌肉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他的嘴唇肿得老高,跟猪八戒一样。他想申辩,想给乘客们做出解释,却连说话都不利索。他艰难地用微弱的声音告诉大家:“我不是小偷,你们别听他的,千万别让他下车跑了。”
可是,他的话谁信呢?大家只报以讥讽的笑。
这时候,班车在路边停稳。司机离开座位走过来,看似了解情况——他有责任把发生在自己车上的事情调查清楚,并适当处理。走到“刀疤脸”身后时,这个侦察兵出身的汉子突然弯下身去,来了个抱膝顶摔,一把将“刀疤脸”掀翻在地,然后骑上去锁住脖子,将他反剪双手。
“谁有绳子?”
沒人吭声。
“把鞋带解下来也行。”
大家明白过来,纷纷解鞋带,帮司机把“刀疤脸”捆了个结结实实。
“刀疤脸”一直玩命挣扎,嘴里杀猪般地号叫:“你狗日的想干什么?”
司机从后视镜里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一开始他也想睁只眼闭只眼——自己常年跑车,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这是以前扒窃猖獗时司机和沿途扒手达成的默契。可这次不一样,“刀疤脸”自己造孽后居然嫁祸好人,还动手把人家打成这样,真是无法无天。司机撕开“刀疤脸”右手中指上的创可贴,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刀片,亮给乘客们看,并说:“你们看,这就是作案工具,是他扒窃的证据。”
方勇明白过来,“刀疤脸”见“军帽哥”羽绒服的拉链不好处理,就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采取了“技术”措施,他动作真够麻利的。
啊!大家都愣住了。原来,小伙子脸上和嘴上的伤口是这玩意儿造成的。剧情突然反转,他们觉得对不住方勇,于是,有人拿出消炎药,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刀疤脸”的画皮被揭后,开始耍无赖,想让司机放他一马。他原形毕露,凶巴巴地说:“跟老子过不去,没你好果子吃!”
司机将“刀疤脸”提起来,二话没说,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然后交给车上几名壮汉看住。“军帽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方勇,他手持钢管,看守住“刀疤脸”,样子煞是威风。“刀疤脸”还在不停地挣扎,“军帽哥”拿钢管狠狠地戳了戳他,说:“老实点儿,再动,老子揍死你!”
没多久,班车开进一个小镇,径直驶向一座院子。隔老远,方勇看到了院子门口的派出所标志,他心里一阵热乎,感觉身体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责任编辑/谢昕丹
文字编辑/李敏
作者:少一 栏目:好看小说 期刊:《啄木鸟》2022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