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早已不再是公众人物,但在偏远的小县城,依然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虚名远扬。饭桌旁,办公室里,甚至走在路上,偶尔都会有人真真假假地跟你讲,作家,给你讲个故事吧,绝对可以做小说素材;作家,我家表叔的事,够你写两本小说……
故事很多,但故事的品性才是作家最看重的。作家须有质检员一般的眼光,筛选过滤故事。也有一些故事,须经过一定时间的发酵,《父亲的二胡》就是这样。
十多年前,我借调县文联,某日有人突兀来访。说突兀,是因为我只知道他在二楼上班,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姓名。过后打听到他在组织部工作,正科级,在县城也算是个人物了。寒暄毕,他开门见山:我和岳父母近二十年没说过话……
我一下子被旋入人性的黑洞,后面我们又说了什么我忘得一干二净,但我至今记得他说那句话的神态——既有自责,也有些許的无奈。
后来我回到学校,有位年长我几岁的同事来我办公室喝茶,说到女儿的婚姻,很不满意,之前给她介绍的男孩儿条件多好她都不同意,非要这个。我笑,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爱情,二是孩子可能真选错了,但我们家长也脱不了干系。你想想,从小到大,我们给过孩子选择的机会吗?去哪个学校,选哪个兴趣班,甚至成绩要达到多少,哪一次不是我们替他做的主?孩子没有选择的经验或教训,等到终于走上社会不得不独立了,不得不选择自己的职业和朋友了,选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我们放手晚了。
如今我正值知非之年,回望自己的婚姻、家庭,感觉自己年轻时是那么无知、可笑。好在未到而立之年的儿子已经有了自觉,这也算是代际的进步。
以上都是《父亲的二胡》的种子。种子真正开始发芽,是因为钱理群教授一个访谈的浇灌。钱教授在访谈中说,教育其实是人类应对不确定的未来的一个措施。封建时代,人的未来是确定的,祖辈是铁匠,你自己还是铁匠……到了近代,社会飞速发展,不确定性成为现代化的一个标志。近几年的疫情又加大了这种不确定性。如何将这种不确定变得确定,既影响着这个时代,也影响着每一个家庭。教育当然肩负着重要责任,学习方法、心理建设守则、道德条款、职业素养……书店里也到处都是这样的书,如何成为百万富翁,如何成为领导者,如何俘获美人心……我好像还没见过一本有关如何面对失败的书,如何学会爱、如何做好一个普通的人……
写作十四年来,我只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愿望很宏大,祭奠1975年8月家乡的那场特大洪水。那时候,长篇给我的感觉就是大,大事件大家族大时代大变革,或者藏在这些“大”后面的“小”。但是最近几年,我对文学的认知与先前大有不同。长篇小说原来也可以纯粹写人,甚至略去大时代的烙印,没有一点儿“大”的色彩。比如《外出偷马》,比如《奥利芙·基特里奇》,比如《我们深陷泥潭》……下笔之前我变得犹豫,反复问自己有没有写出来的必要——这是我最近几年的习惯,也是作品越来越少的原因之一。
2021年7月3日下午6点,在我心里已经蠢蠢欲动了十多年的人物开始进入一个名叫《遗产清单》(这是《父亲的二胡》最初的题目)的文档。我和余大志就像影视剧中不断重合的影像,我们的少年时代都是在淮河岸边度过,先辈都是农民。不同的是,我一直在县城做教师,至今三十三年。我们的人生都不能算成功,但也不算失败。我们都不完美——完美真的存在吗?我同时又是刘雪瑞、苏仁秀,是余思贤,是余和苏两家的父亲、母亲……他们身上有我的各种可能性。我无意指控任何人,我只是书写他们——他们也反向地书写着我。还是编辑眼毒,在电话中分析余大志,他对父母不满意,对妻子不满意,对儿子不满意,其实,他不满意的是他自己。这话让我醍醐灌顶,这部小说努力的方向其实是爱,是做好一个人。
初稿完成,我有一种放下的释然。
去市里开会,遇到一直关注我创作的中文系教授,他说读了我创作于疫情初期的大中篇《嗷吼》(载《啄木鸟》2021年第11期),可以看出,《嗷吼》在有意转向人的内心。还说,《嗷吼》的闲笔也好。我知道这是教授委婉批评我先前的小说过于世情,(那些小说)仿佛在说,看,人就是这样。我认真地向教授承诺,把手里这部新长篇打磨好。
我希望这部小说的文字平淡内敛,希望写出县城与乡村的原生家庭,夫妻、父子、亲戚朋友、同事之间的关系,成长、孤独、误解、争吵、失望,还有可能的爱及小而又小的善良……既有坚定的指向,又略显模糊。希望余大志能像奥利芙·基特里奇,冷眼看世界的同时,也是一个清醒地咀嚼着人生孤独和难堪的小人物。
奥利芙·基特里奇是美国作家伊丽莎白·斯特劳特获2009年普利策奖的同名小说的主人公。这是我最近几年读过的好小说之一。奥利芙·基特里奇一点儿也不完美,简直称得上“脾气暴躁,尖酸刻薄”,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刻薄,试图控制这种刻薄,努力变成一个好人。她对自己的人格失望过,甚至动过轻生的念头,“世界让她挫败,但她还是不愿离开”。
写作是一种救赎(忘记是哪个大人物的话了),也是一次旅行,到了目的地暂歇之后,我们很快又会告别,开始下一段旅程。如是反复。
写作、阅读、生活都一样,都在教导我们如何学会爱、如何做好一个人。
作者:张运涛 栏目:创作谈 期刊:《啄木鸟》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