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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荆钗(长篇小说连载)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3-09-29 17:16:08

楔子

那个凉薄的夜晚,星星在破晓之前若隐若现,她完全沉浸在夜色之中,依稀听见一些令人惊悚的声音。白昼里暗伏的虫子在鸣叫,夜行动物正在猎食。丈夫说后山有野猪,还有人在远处的密林里见过狼。这些凶猛的动物习惯在黑夜活动,也因此更具有攻击性。

眼前这座形状扭曲的吊脚小屋,由粗糙的木板制成,屋顶由茅草覆盖,天长日久,木板早已弯曲、龟裂。屋里没人,但直觉告诉她,周围有活着的东西。

她咳了一声,仿佛在提示四周的黑暗,我来了。一只乌鸦从树梢上振翅飞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但这并不能让她放下心来,弯腰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枯枝,权当防身的武器。

她在黑暗中聆听,耳中响起血液奔涌的轰鸣声。当一只手触碰到她的后腰时,她的身体在微凉的秋风里突然紧绷起来。她迅速转身,但黑影已经压向她的身体。

“是你……”

“嘘……”他的声音嘶哑而怪异。

瞬间,她浑身瘫软,想放弃抵抗。然而,过去的种种磨难又激发了她内心的愤怒,让她无所顾忌。她紧紧握住枯枝,宛如一只疯狂的母豹,不管三七二十一朝黑影狂劈乱砍。她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枯枝落在皮肉和骨头上的声响,直到力气消耗殆尽,直到黑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双腿一软,虚脱般坐在地上。这时,她终于隐隐约约分辨出了对方的脸,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拧了一把。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还没有来得及尖叫,后脑就被某个沉重的东西击中。

时间仿佛停顿了。跳跃在她眼前的,只有黑暗的天幕上细碎的点点星光。

第一章

没有任何征兆,行驶中的地铁列车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好一阵子,拥挤的车厢里人们一动不动,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窗外一团漆黑,地铁像一条冬眠的节肢动物,静静地趴在隧道里。终于,乘客中产生了微微的骚动,人们开始焦急地东张西望,似乎这样就能给这次意外停车找到一个交代。

何夕猜测,列车正停在鸟语站与文化站之间。时间是周一下午2点25分,她几乎可以肯定,约见要迟到了。挤在身旁的几位大叔散发出的体味熏得她透不过气来,有湿乎乎的衣角搭在她的手臂上,却不是她的。

何夕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避免被人踩到脚。脚上那双高跟鞋是她为了跟胡悠悠以及胡悠悠的朋友们聚会买的,某国际著名品牌限量版——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跟胡悠悠和她的朋友们打交道,让何夕感到巨大的压力。但业务需要,她不得不曲意逢迎。她们都是亿万富翁的太太,是何夕律师业务的金主。她们的服装由设计师量身定做,LV或爱马仕在她们看来都是打发叫花子的,她可不敢跟她们攀比,但也不能让她们看扁了。

更让她提心吊胆的是,她们还是一群醋缸子,尤其是胡悠悠。

何夕第一次跟豁达房地产公司谈法律顾问业务时,见到的不是老板席贝仁,而是他的妻子胡悠悠。

“我担心他扛不住,先跟你见个面。”胡悠悠说得这么直接,何夕搞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他这个人,见到美女就走不动道儿。”

“别打趣我啦,在你这样的女神面前,我只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这次见面,律师业务一个字都没聊,时间全是在奉承里度过的。严格来说,奉承得也不算过分。胡悠悠出身农村,比席贝仁小二十多岁,是席贝仁的第三任妻子。能挤走席贝仁的前任鸠占鹊巢,不仅需要心机,身材相貌这些硬件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列车突然启动,让何夕猝不及防。她的面颊又一次贴在猩红色围巾柔软的绒毛上,香氣将她包围起来,让她深深感受到男友苏越的存在。

那天苏越从香港恰谈一笔业务归来,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搜索娇兰香水、古驰围巾专卖店,然后招呼也没打,径直来到何夕家门口。

“你是不是也是这样讨好其他女孩子的?”何夕半真半假地打趣他。

“天地可鉴,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苏越一本正经地回答,“世道真是太残酷了,等了这么多年,就只等到一个你。”

尽管也许并非如此,但她愿意相信他。他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和力,这种能力使他成为房地产领域最为优秀的业务员之一;在享乐方面,他却是一个保守派,对同事在外面寻欢作乐花天酒地不屑一顾。

此刻,感受着地铁列车飞驰向前,她突然意识到,苏越成功的真正原因,就是这种保守——享乐会消耗人的精力,分散人的注意力。

认识苏越之后,她终于想通了母亲那一通关于嫁个好人的善意而乏味的说教。母亲甚至拿郑航给她举例子——郑航是她的初中同学。

“郑航刚刚当上刑警大队长,小孩都上幼儿园了。”母亲说。

“我知道。”这倒并非敷衍,何夕和郑航在工作上一直有来往。

母亲是在旁敲侧击。在母亲心目中,郑航是理想女婿的典范。可惜,何夕和郑航几乎算是青梅竹马,却碰不出哪怕一星半点的火花……

随着一声长叹和一阵胃肠胀气般的颤抖,列车再次停了下来,这回终于到站了。

郑航猛地睁开双眼,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二月了,寒冬却迟迟不去。他迅速折起被子,双脚踏上地面。瓷砖寒冷如冰,脚底竟有些刺痛之感。走进卫生间,在镜中端详自己,他在镜子里也看见了冬天:扭曲、灰白、阴郁。

最近,他几乎每晚都被噩梦侵扰。以前办了那么多杀人放火的大案,都没做过噩梦,可手头的一起拐卖妇女案,却搅乱了他的心境。以前他也办理过同类案件,不过,那时他没有直面被拐卖的对象,更没有从被害者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他一度习以为常的世界。

他灌下一杯水,试图舒缓头痛。外面的天空看起来越来越幽暗了,还挂着一幕水帘,球场、公园,全灰蒙蒙的。

他又想起了那个同心结。曾经,他也折过同心结,那是追求方娟的时候。但现在作为物证的那个同心结——藏在被拐卖妇女戴在头上的荆钗里,里面有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有名字和出生日期,还有一滴血迹。

一阵跺脚声从接警室的方向传来,接着,何夕出现在郑航面前。

“啊,你可真会选时间!”何夕一边抱怨,一边使劲儿甩着手里的雨伞。

郑航的目光转向她身后的瓢泼大雨。“是啊,时间太赶了。”

接着是片刻的尴尬,两人都在想他们是该握手、拍肩,还是其他什么。何夕终于伸出手来,问题解决了。

“本来想让刑警队长失望一次的。”何夕的语气透露出她并不孤陋寡闻。

郑航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承认了他的新头衔,但没做任何评价,现在不是时候。

“下这么大雨把我叫过来,到底什么事?”她轻快地问,“在这里说,还是去你办公室?”

“刑事鉴定中心。”

“刑事鉴定中心?”何夕质疑的目光没有投向郑航,而是他的身后。

一個便装女警径直向他们走来,直筒牛仔裤,宽松的翻领羽绒服,头发微微有点儿卷,脸盘像个封面女郎,气质却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这是刑事鉴定中心的关欣警官。”郑航介绍。

关欣停住脚步,像棵树似的戳着,并没表现出打算寒暄的样子,目光直视何夕和郑航。郑航立马意识到,自己跟何夕挨得太近,显得太亲密。但这时候拉开距离又显得太刻意了。“这是天鉴律所的首席律师何夕。”他只好继续介绍。

关欣只是冲何夕微微点头,转身带路,领着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刑事鉴定中心的身份验证入口。

“你们的‘团圆行动搞得挺有声势啊。”何夕看着走廊两侧的展板,没话找话。

关欣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何夕的话表明,她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郑航一定也没有向她透露。忙碌的律师大概没时间留心那条新闻,对失踪人口或拐卖案件更不感兴趣。否则,她现在恐怕不会这么轻松。

进门的程序挺复杂,通过了金属检测仪,安检民警还要求看她的身份证,检查她的背包,然后用一种让她主动坦白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仿佛她是来公安局投案自首的。

“你是跟他们一起的吗?”穿制服的警察语气严厉。

“不是。”何夕赌气一般地说。

“那你不能进去。”对方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郑航看看关欣,微微叹了口气。关欣什么也没说,但何夕前方的闸门还是“嘎”的一声,开了。

公安局的刑事鉴定中心内部,跟这座城市的任何一栋高档写字楼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来回穿梭的都是穿制服的民警。何夕做了这么多年刑事辩护律师,一直对这个地方充满好奇,此刻置身其中,却发现毫无新鲜感可言。

刚刚随郑航走进一间办公室,郑航的手机响了。大约是急事,郑航说了声抱歉便匆匆离开,快得让何夕说句“没关系”的时间都没有。

何夕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哀怨,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像旷野里任凭风吹雨打的小树。她是郑航需要回避的嫌疑人吗?或者……当事人?她的目光转向关欣,试图从这位美女警官眼里看到自己,但什么也没有。

“矿泉水?”关欣征询她的意见。

“不用,谢谢。”何夕有点儿不耐烦,“到底什么事找我?”

“哦,那您自便,我很快就回来。”关欣径直走出了房间,把何夕一个人留在这里。

至少,何夕安慰自己,这意味着自己并没有被当成嫌疑人。

片刻,关欣回来了,这次还带着录音设备。何夕果断摇头:“不能录音。”

关欣冷冷的语气:“这跟录口供不一样,只是有些事,我们需要留档备查。”

“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是律师,程序我懂。”

关欣把录音笔放下,但没有打开。两个人互相端详着。她们俩几乎一样的身高,身材也相仿,只是关欣肩膀更宽,这是多年训练的结果。

门又开了。一个男警察走了进来,中等身材,看上去并不强壮,但棱角分明。看到何夕,他微微有点儿吃惊,但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何夕想起,年初的某天,她跟郑航交流一个案子的情况,约在饭馆见面,眼前这个男人突然出现,跟郑航低声嘀咕几句就出去了。郑航告诉她,这是他的同事刘畅。

刘畅问:“要不要矿泉水?”

何夕摇头:“我只想快点儿知道你们为什么找我。”

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刘畅拉了张椅子坐下。何夕把双手放到膝盖上。她其实并不紧张,但这个屋子,家具太大,空间又太小,给人一种压迫感。

“好吧,我知道你是郑队的朋友,我们希望……”刘畅说着,手伸向录音笔,被关欣制止。

“我叫何夕,是天鉴律所的律师。”何夕说,“我跟警方有过多次合作,因此,接到你们的电话,我尽快赶了过来。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们的用意。”

刘畅沉吟着,似乎在斟酌措辞:“是这样,我们有个案子,嗯……媒体都报道过,不知你看过没有。我们解救了一个二十六七年前被拐卖的妇女,她的身份正在调查之中。不过,她头上有一枚荆钗,钗里有一个同心结,里面有些重要证据,经鉴定,疑似跟你有关。”

接到郑航电话之后的两个多小时里,何夕一直在猜测警方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是因为什么。自己手头的某个案子让警方难受了?或者,警方需要自己提供什么帮助?但和她的预测恰恰相反,现在的情况是,警方在试图帮助自己。

单调的雨声从窗外钻进来,带着些微寒意,她用力抱紧身子,绞尽脑汁想给两个警察一个满意的答案。她想说她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可脑海里灵光一闪,一件童年小事像一枚印章一样,给了她一个鲜红的提醒。

“上幼儿园时,有人喊过我野仔仔。”她告诉两个警察,“但我父母一直否认,还到幼儿园讨说法,跟对方家长交涉……”

“哪一年?”刘畅问。

“应该是幼儿园小班的时候,1996年或者1997年吧。”何夕说,“我比同班的小朋友都大,我还问过我妈,为什么不送我去中班。”

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她永远忘不了别人骂她“野仔仔”的情形。虽然对方道了歉,但她父母很不开心,把她转到了另一个幼儿园,那里离他们上班的地方很远……她将这些经历从头到尾罗列了一遍,但语气越来越有自卫性,她感觉到,他们还没有问到关键问题呢。

“难道你就从没想过要问清楚,你父母给你转学是不是跟别人骂你有关?”

“我爸对我说,那只是一句骂人话而已,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胡言乱语。”如果没有警察问起,她从未想过“野仔仔”背后的含义,只是现在……

“你见过自己的出生证明吗?”关欣问。

“你没事会管你父母要你的出生证明看吗?”何夕反问。

关欣叹了口气,向前倾了倾身子,近得何夕都能看清她的黑眼圈。“我们是想帮你,何律师。你知道那些记者是怎么挖新闻的吗?只要那枚同心结的事一公开,你,甚至你的一家人,都会成为舆论热点。这是你希望的吗?”

“不是。”

“不是,那就不要回避我们的问题。”

何夕火了:“你们想要我说什么?我有父有母,还有弟弟妹妹,一家人过得好好的,现在你怀疑我不是父母亲生的,应该我来问你们才对!你们是警察。证据?你们自己去找!”

关欣缓缓站起身,离开了房间。何夕隐隐感到,逼自己发火,逼自己失态,也许就是他们的目的?

刘畅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试图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随即,关欣又回来了,带着一个大纸袋。她戴上橡胶手套,揭开袋口,从里面拿出一只塑胶证据袋,很小,很轻。何夕看着她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是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黑白寸照。

照片已经发黄,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儿。关欣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丁燕,19921222。还有落款:许盈。

“这个女孩儿眼熟吗?”

何夕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和颧骨,好像在与照片里的女孩儿比对。她的嘴唇有点儿翘,大家都说很可爱;她的颧骨有点儿平,那是她的美中不足之处。但她依然抗拒:“随便谁小时候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你是律师,”关欣的嘴角牵了牵,“不需要我来跟你解释人像比对技术吧?”

何夕沉默。

“你的出生日期是1992年12月22日吗?”

何夕忍着没有去碰那张照片,这一瞬间,她荒诞地以为只要在照片上留下指纹,就会让人认定那个女孩儿就是她了。“身份证上不是这天,”何夕的语气迟疑了,“不过,我妈非常信命,却从不当着我的面找八字先生给我算命。难道……我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

关欣跟刘畅交换了一个眼神,何夕能感觉到他们突然而至的释然。

“丁燕这个名字,你听父母说起过吗?”

“没有。”

“许盈呢?”

“也没有。”

“吴晓癸呢?”

何夕继续摇头,她真不记得谁跟她提过这些名字,也不知道这些名字对她有什么意义。“这些都是涉案人吗?你认为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关欣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调查还在进行中,我们不能透露任何相关的信息。”

何夕的目光转向刘畅:“丁燕是许盈的女儿吗?你们认为我就是丁燕?”

刘畅抱歉地摇摇头:“没有确切结论,我不能回答。”

“怎么才能有确切结论?”话刚出口,何夕突然打了个冷战,“难道还要做DNA……”

没人回答她。但她终于明白了,她之所以被带到刑事鉴定中心,就是为了给她采个样。她徒劳地想挽救自己的生活:“我……我晕血,不能采样。”

“没关系,我们的技术员可以不让你看到。”刘畅温和地说,“还有,如果你想起有关自己身世的更多线索,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第二章

上学的时候,郑航跟何夕被并称为金童玉女,关系不错,但彼此间并没有爱情。不过,他们的关系比朋友要多那么一点儿东西。那天郑航不是有意回避对何夕的询问,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不论什么场合,都不会给属下留下口实。

电话是副局长肖永明打來的,涉及他在专案组里的威信问题。当然,肖永明不会那么直接,是拐弯抹角问的,而问题来自于关欣。

关欣是刑事鉴定中心副主任、图侦专家,对面孔的识别能力无人能及。一个专家在某个专案组里专起来,这样的安排是没有先例的。所以,她有骄矜的资本。而且,这起案子是郑航履新后的第一宗大案,领导不得不对他们的配合表示关心。

肖永明不知道的是,他看到的只是表象,私下里,关欣和郑航的关系可以称得上是铁杆儿。关欣确实对把自己调进专案组有微词,但政治部头一天通知报到,第二天一早她就在执法办案区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开始工作了。

关欣不是新手,参与过部省督办案件的调查,也许最初对这起案件有些轻视——在这个专案组的工作经历,不会给她的履历增加什么砝码。不过,见过那个被拐卖妇女、读了案卷之后,她深切地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是作为一名警察,特别是一名女警可以漠然对待的。

其他专案成员也是同样的想法——新闻一见报,网络上就吵翻了天,许多自以为是的大V嚷嚷着民众有知情权,指责公安机关故意隐瞒案情,办案部门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郑航和整个专案组都必须竭尽全力。

查明任何一起案件,第一步必须确立人物、地点、时间。不幸的是,这个专案里的受害人不仅精神失常,而且失语;发现她的地方周边更是找不到任何线索;案件的时间线主要基于受害者头上的那枚荆钗,大约是二十六七年前。

现场位于汉洲市西北山区的虎头村,据城区约三十公里。城市高速发展,村民逐渐往城里移居,这个总人口曾高达一千多人的村子,如今只剩下一百多老弱病残。受害人也算是这个村子的留守村民之一,收买她的男人要不是意外遭遇车祸,还不知她要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待多久。

地窖里只发现了一枚荆钗以及从户口本上撕下来的一页——许盈,但根据户口本的记载来看,那个受害妇女又并非许盈。专家对那枚荆钗进行了鉴定,认定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但并无任何古董方面的价值,只不过是旧时农村妇女的常用之物;省林科所的一位植物学家仔细研究了地窖里的野草和树根,估计至少有二十五年的生长期。

虽然不是很精确的时间线,但也只能在这个基础上着手调查了。除了“团圆行动”、“护蕾行动”热线,专案组专门设立了一个“荆钗”报案热线。这条热线每天几乎打爆:有父母打电话说,那个女人可能是自己失踪的女儿;有丈夫说,她可能是自己被拐走的妻子;也有年轻人说,她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还有人说,那个女人可能是他们的邻居、亲戚、同学……

每个电话都要生成一份报告,每个报告都要有一个调查组负责跟进,包括每天都打热线电话的一个女精神病患者,坚持说她的前夫就是拐卖妇女的罪犯,她自己也是被拐卖的,现在她已经把前夫控制起来了,让警察赶紧来抓人……

各种信息的研判工作由郑航和关欣负责。此刻,郑航就坐在小小的值班室里,仔细梳理着1994年审结的一起特大拐卖妇女儿童案,受害妇女儿童达五十余人,遍及全国六省市,最终有三十七人获救。

之所以盯住這个案子,是因为它的发案时间跟本案被害人被拐卖的时间接近——当然,这个被拐卖的时间点也仅仅是估计;还因为郑航研究过这个案子中被拐卖妇女的分布图,他们这个城市就在其中。

不过,照片背面的“许盈”并不在案卷载明的受害妇女之中,也许是犯罪分子忘记了,也许是刻意隐瞒。他翻阅了所有的原始卷宗,还打电话联系当年经办此案的专案组长李忠诚——八年前退休去了深圳,请他回忆办案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依旧无法解释心中的疑虑。

本案的首犯叫吴晓癸,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以招工的名义诱拐农村女孩儿,几乎形成了一条产业链。1994年罪行暴露,他被判处死缓。不过,他入狱前就患了重症,在服刑的第二年病死狱中。

根据李忠诚的回忆,吴晓癸落网的时候,许盈应该还在哺育期,也许,许盈跟吴晓癸案真的没有关系?

关欣进来的时候,郑航正望着窗玻璃上氤氲的水珠发呆。

“方姐是不是送了什么好吃的?快把我饿死了。”

郑航和方娟约会的时候,关欣就常常当电灯泡,有人怀疑她要跟方娟抢男朋友,其实她只是太了解这一对儿了,他俩的约会多半在餐馆里,她可以放开肚皮大吃一顿。

眼见关欣就着咖啡,狼吞虎咽地吃着方娟自制的饼干,郑航叹气:“你该找个男朋友了。”

关欣立刻岔开话题:“晚上请我吃牛排,怎么样?”

“糟糕,我已经让刘畅订了快餐……”

关欣斜了郑航一眼,目光落到了郑航面前的吴晓癸案受害人分布图上,立刻被吸引住了。她一直认为,吴晓癸案跟许盈被拐卖在时间上的契合不是偶然的。如果何夕是许盈的女儿,许盈生育时大约二十岁,算不上早婚。也许何夕正是母女俩一起被拐卖时丢失的。

“那时,何夕大约一岁,留不下记忆。这跟吴晓癸的交代基本吻合,他往我市贩卖过不少于五名妇女儿童,但这条线上被解救的只有三人,许盈母女可能就是剩下的两人。”

郑航想了想:“或许更为复杂。如果许盈是他拐卖的,也是他最后拐卖的几个人之一,他应该记忆深刻才对……结合本案受害人被深藏地窖,也许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难道仅仅是怕她逃跑?”

“可那个男人死了,线索断了。”关欣说,“他没有案底,跟邻居没什么交往,没人注意他,而且,他竟然没有活在世上的其他家庭成员,更没有可以调查下去的社会关系。”

郑航缓缓点头:“持有荆钗的受害人目前还没法儿交流,我们只能围绕许盈查下去。”

“是不是接触一下何夕的父母?”关欣提议。

郑航更谨慎一些:“怀疑人家的女儿是领养的,必须有确凿证据。别忘了,何夕还有弟弟妹妹,她父母可不是不能生育的人。”

“DNA鉴定会有结果的。”顿了顿,关欣问,“你觉得她会给我们打电话吗?”

“前提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份可疑。如果我们错了,”郑航耸耸肩,“她恐怕一辈子都不想再搭理我了。”

何夕父母居住的神滩村,现已改为社区,因夷江环绕,还有一片受国家保护的古树林,成了房地产开发商眼中的宝地。如今,村子都拆得差不多了,只有她家跟几户邻居的砖房属于百年古建,得以遗世独存。

起初家里只有何夕一个孩子,她上小学后,母亲接连生了弟弟妹妹。在这里生活的二十年,是她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窗外细雨绵绵,映衬出对面山坡的一片墨绿。父亲在阳台上忙碌,为一大片绿植剪枝、培土。他已经有些谢顶,但依旧注意形象,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何旭升是戎马重工的工程师,从手工作业到机械化、自动化,三十多年来,他的大脑也随着科技进步而进化。换句话说,尽管上了年纪,但他并没有和这个社会脱节。

望着父亲的背影,何夕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开口之前,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她的人生轨迹其实很简单,可生活就像万花筒,把简单的线条幻化成你认不出的样子。但是,父亲不是万花筒,她相信。

“爸,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关于我出生的事。”

父亲回过身,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情:“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坦陈了自己被叫到公安局询问一事:“在我心里,只有你们俩是我的父母,永远都是!但我想知道真实情况……”

何旭升表情复杂,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开诚布公:“你是成年人了,有权知道真相。我跟你妈商量多次了,想告诉你,但你妈总是说再等等……希望你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我明白……所以,警察说的是真的?”

何旭升点点头,面色凝重。

“你们是怎么收养我的?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何旭升摊了摊手:“我只能回答前一个问题,后一个,我和你妈真不知道。”

母亲仇英拿着个空了的酱油瓶子出现在门口:“聊什么呢?这表情一个赛一个郑重。”

何旭升的目光转向她:“我们担心的事……提前发生了。”

一丝阴影掠过脸庞,仇英的表情僵硬了。

“妈,我真是你们捡来的吗?”

仇英沉默半晌,终于艰难开口:“当时收养孩子,不像现在这样手续繁琐。那年我在街边的花坛里发现你的时候,你才一岁左右,躺在花坛里哇哇地哭。我把你送到派出所,本以为就没事了,可后来派出所打电话给我,说暂时没人认领你,问我能不能代养一下。结果就这样一直养下去了,一年后,派出所帮着办了领养手续,上了户口。”

“就这么简单?”何夕疑惑。

“派出所做了很多调查工作,还发了认领公告,但一直没反馈。当时我跟你爸结婚几年没有生育,再者养你养了那么长时间,养出感情了,其实,我们都有点儿担心,万一真的找到你亲生父母,我们该怎么办……”

“爸,妈,谢谢你们,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你们领养的。”

父亲耸耸肩:“看来我和你妈这活儿干得不赖。”

母亲说:“这事我们都没声张,有人问起,就说是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在乡下生的。你五岁那年,有个孩子骂过你野仔仔,其实他并不知道你是领养的,只是信口开河,但我们还是给你换了一个幼儿园。”

“我的生身父母就没留下一点儿线索吗?”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襁褓里有张纸条,写着‘19921222,应该就是你的出生日期了。在派出所登记时,是以发现你的时间加一岁算的。”

“就是說,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你发现我那天?那我的出生证明呢?难道襁褓里没有?”

仇英摇头:“你上学需要的各种手续,都是派出所出具的,连名字都是那个所长给取的。”

“遗弃”这个字眼儿,时不时飘忽在何夕的心头。她宽慰自己,郑航不是说自己的生母有可能是拐卖妇女儿童案件的受害人吗?生母遗弃自己,应该有不得已的苦衷吧。说不定自己也是被拐卖的,人贩子面临警方的追捕,一时带不走自己,便扔在花坛里。这么想,心里多少能好过些。

父母再也回忆不起什么线索,那就自己去找,没必要等着那两个分别唱黑脸红脸的警察打电话过来。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击妇女儿童援助中心的网站,第一眼就看到本周失踪的两名儿童的照片:一个男孩儿,六岁;一个女孩儿,才一岁半,都长得乖巧可爱。

援助中心网站内置搜索引擎。何夕输入“女”、“汉洲”、“30年内失踪”等关键词,电脑屏幕上跳出一张张稚嫩的脸蛋:校园照、家庭照、大头贴……失踪者都是一脸的幸福,或许目的就是跟他们的遭遇对比,让人越发心痛。

页面底部显示,搜索结果17人。何夕拖动鼠标,一个一个往下拉:张红英、刘文娟、詹妮、高迪、李琳……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自己会不会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尽管丁燕这个名字没有出现在名单里,但现在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当初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丁燕。

接着,她注意到这些人的失踪日期,没有一个是2000年以前的。搜索不设时间限制,但数据库是2000年之后建立的,缺乏以前的资料。

“互联网 打拐”已成为当前打拐新的模式,她在搜索框里键入“民间打拐”,许多跟打拐有关的网站跳了出来,她不知道该先看哪个,因为哪一页看着都让人唏嘘。最终,她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自己的生身父母会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也许,二十八年前他们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何夕心里又浮现出另一重恐惧。

整整一个晚上,唯一的收获是,她发现了有关吴晓癸拐卖妇女儿童团伙的一些报道。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这些报道大多语焉不详,但一个案件涉及三十多个受害妇女,这个数字依旧让她震惊。

第二天上午,何夕来到了母亲说的那个紫梅派出所——挺有诗意的名字。

来此之前,她已经做过功课,知道紫梅派出所的所长曾经在刑警队待过,跟她在一起案件的起诉中有过协作。她微笑着站在所长面前,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所长与何夕没有私人交往,但何夕的诉说打动了他。“我们刚搬了办公楼,老档案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吧,你跟我来。”

何夕跟着所长进入了三楼档案室旁的一间小屋,废弃的桌椅、沙发、水壶等杂物堆占了半壁江山,小屋最里面的角落堆着十几个大箱子,老档案都在里面。好在箱子侧面标着年代,据现在最近的是2003年,就在那一年,公安机关开始实施无纸化办公。

何夕向所长表示感谢:“您去忙吧,下面的事我一个人来。”

所长无声地退了出去。接下来,何夕埋首在1991年至1995年那一箱档案里。终于,她发现了自己的名字,随着档案上的记载,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八年前的那个清晨。

冷寂的街头,有一条翡翠般的绿化带,裹茧似的自己就躺在一丛雏菊上。养母说那天有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淋得湿透,反正她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因为那场雨变得潮湿了。

“孩子的父亲被杀,孩子失踪的母亲有谋杀丈夫的嫌疑……”她抱着档案袋的手在颤抖。

抬起头的时候,她发现所长就站在身后。何夕抽出档案袋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婴被放在老式的沙发上,女婴身边的那个小民警,就是如今的所长。

“这是我吗?”

所长点头,仿佛也穿越了时空,在和当年的那个女婴对话。

“这个……是我妈?我的生母?”何夕拿起另一张照片。

短发,鹅蛋脸,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如果不是脸颊和额头上各有一道伤疤,应该挺美的。还有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幽蓝的毛细血管暴露在表面,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裂。她的手臂上也有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

“这是从一本案卷里复制来的照片。”所长解释说,“应该是在花坛里找到你十个月之后,案子发生在戎城。”

所长把一沓泛黄的纸张摊在何夕面前。那是一起杀人案,凶手叫许盈,也就是何夕的生母,凶器是一根粗树枝,上面有许盈的指纹以及被害者丁维杰——何夕的生父——的血迹和毛发;案件发生在这对夫妇住家后院外的荒野里,案发时间应该是午夜,没有目击证人。尸体在第二天上午才被发现。

“她……为什么要杀人呢?”

“据当地警方的调查,”所长的语气有些犹豫,“许盈是被拐卖过去的,他们经常打架。当然,案卷里没有她被拐卖的直接证据,是询问村民时得知的。也有人说,起初他们夫妻感情还可以,丁维杰并没像其他男人那样把许盈囚禁起来,许盈相对比较自由,有时还可以一个人上街。”

“她怎么不逃跑呢?为什么要杀人呢?”

“警方一直没有找到她,具体情况并不清楚。但他们吵架的事,的确有不少村民反映过,甚至有过几次大吵大闹,丁维杰动手打了许盈,村长出面调解都没能解决问题。”

何夕依旧感到难以置信。可她也明白,所长不可能骗她,这些案卷也不可能是假的。

“你看看这个。”所长又从案卷袋里找到一张照片的复印件,上面是一家三口——许盈、丁维杰,还有个女婴——和当年派出所拍的照片上的女婴一模一样。“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丁维杰和许盈是这个女孩儿的生身父母,这是毫无疑问的。”

何夕的心里仿佛被割开了无数条口子,口中依旧喃喃着刚才的疑问:“她怎么不逃跑呢?为什么要杀人呢?”

“她逃了,还带走了女儿。”所长说,“警察赶到时,许盈和女儿都不见了。村里人反映,前一天晚上她们还都在家里。警方发布了通缉令,但一直没找到她的下落。我们跟当地派出所联系上之后,本想把你送过去,可对方很为难——丁维杰没有其他家庭成员,许盈又是被拐卖的,当地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好在你的养父母……”

第三章

老舒是掐着点儿走进会议室的,其他人早已就位,个个脸上都带着疲惫。悄悄坐进角落里时,郑航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会场里一下子安静得出奇。老舒低垂着头,感觉自己像一只独自吊在秋千架上的猴子。

老舒对自己在大案队的人气不抱幻想。他是反扒大队的老人,最近该大队撤销,他之所以能分配到郑航手下,是二十几年来积累下来的各种荣誉为他加了分——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依靠传统方式办案,对公安局刑侦技术的突飞猛进毫无感受。

老舒还喜欢喝酒,“最严禁酒令”出台后,督察部门正在抓典型,老舒當然也是他们关注的目标之一。曾经让老舒左右逢源的爱好,竟然把他放逐成了一个局外人。

“各位。”郑航开口了,“距离发现被拐卖女,已经过去了……”郑航瞄了瞄手表,“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小时,但我们获得的线索非常有限。现在——”

说到这里,郑航的目光扫视全场。老舒缩了缩头,徒劳地想躲到别人背后,不想郑航的目光直接落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弹簧一样挺直身子,下意识地正了正衣领。

“现在,”郑航接着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位加入我们的新同志——老舒,反扒大队的老牌侦查员。虽然他是第一次参加专案会议,但我相信,他丰富的办案经验肯定能对我们有所启迪。老舒,你来说两句吧?”

老舒没想到郑航如此单刀直入,不过,郑航没说错,老舒并非毫无准备。他站起身:“郑队长过奖了,启迪不敢当,我就先说说我了解到的情况,权当抛砖引玉。”

反扒大队撤销后,老舒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蝴蝶。他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凭空出现的“地窖女”让他看到了机会。

他翻阅了大量的资料,梳理出1988年至1992年间没有结案的二十五岁以下失踪女性八人,1993年到1997年间六人,算上期间结案但未查实或虽然失踪却无人报案的,超过二十人。这个数字并不大,难就难在未查实、未报案。这十年间,执法办案系统没有信息化,他的梳理工作全靠人脉关系,全靠同行的回忆。他获取了一些疑似失踪人员的资料,但缺乏DNA等关键证据,不知道是否找对了目标。

“但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路。”郑航说,“刚才,关欣拿来了DNA鉴定结论,证实我们刚解救的女人跟何夕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她们不是母女,或者说那个女人并非许盈。那么,何夕这条线还要不要查下去?”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这是所有人共同面临的难题。

“老舒,你的意见呢?”

“不论有没有关系,何夕这条线值得深查。还有吴晓癸团伙案,据我所知,其团伙成员应该还有在世的,还有那些被拐卖妇女,除了分布图上的,吴晓癸没有供述的应该还有不少。”他变魔术般拿出厚厚一摞资料,请身旁的同志递给郑航。“这是我到昨天为止胡乱收集的一些情况,还没来得及整理。”

“这么多啊!”有人惊叹。

老舒循声看过去,惊叹来自坐在郑航旁边的年轻人。年轻人看起来挺机灵,身材精瘦,脸、下巴、脖子上有着明显的肌肉线条,说明经过艰苦的训练。此刻,他的嘴巴张开呈O形,捧着老舒的资料袋,像在看一本鬼怪故事集。

郑航拿过资料袋,说:“刘畅,以后你就跟着老舒,好好跟师傅学习。”

刘畅站起身向老舒鞠躬:“师傅好!”

老舒瞥了他一眼:“不敢当。不过,如果郑队长这么安排,我们就互相学习吧。”

关欣奚落刘畅:“听懂了吗?你刚才鞠的这个躬,好像还差点儿诚意。”

众人发出一阵疲惫的笑声。

老舒端详关欣片刻,感觉这个刑事鉴定中心副主任如此说话,可能跟刘畅的关系不一般。他对关欣了解不多,以前送反扒案件的检材去刑事鉴定中心时,跟她照过面,但没什么交流。

老舒岔开话题:“关主任跟那个何夕接触过?这个律师可不一般,今天上午我在紫梅派出所看见她了,当然,她没认出我。”

关欣眉毛一耸:“她去那里干什么?”

“肯定跟她的身世有关。她不跟我们打招呼就到处瞎跑,会不会影响我们的调查?”

郑航想的却是,还未报到,老舒就去了紫梅派出所,实属不易。请调之前,有人说这个老警察一辈子跟三流九教打交道,眼睛毒得很;也有人说禁酒令束缚了他的手脚,不免夹带一些怨气,担心他出工不出力。此刻,关欣与他的对话,让郑航感到惊喜。

郑航安排老舒负责失踪妇女信息的调查分析,还分管“荆钗”热线和舆情处理。

“荆钗”热线自设立以来,电话一天比一天多,还不算网站上的评论和留言,收集的信息只能用海量来形容。这份工作还安排了三个女警,她们主要负责分类、筛选,接听电话的工作由指挥中心的接警员承担。不过,最浪费精力的,还是如何排除干扰电话——更多的是以提供线索为名打听案件详情的人,大部分是自媒体,必须把他们甄别出来,以免被带偏了。

老舒从海量的电话里梳理出一条线索。对方自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汉洲监狱坐过牢,同监房的一个狱友据说是汉洲一个非常有钱的老板的兄弟,沉默寡言,基本不跟人交流。有传言说,他是代人受过,出去之后可以获得一大笔补偿。此人名叫贾礼,是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团伙的喽啰,刑期不长;传言还说,这个犯罪团伙的罪行没有深挖,否则的话,他顶罪的那个人多半要判死刑。

老舒联系了狱方和当时的看守,应该很快能找到这个提供线索的人。不过,老舒同时表示:“我们掌握的情况还是太少了,关于这个贾礼,还有他犯的案子,我们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郑航扬了扬眉毛:“比我预想的要好,至少给了我们一条线索,还有一个人名。”

刘畅插话:“我妹妹的同学罗玉能是戎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档案员,他父亲是老法官。要不我明天去趟戎城,吴晓癸案是在戎城审的,他也许能提供点儿情况。”

“最好形成一份书面材料。”郑航说,“四十八小时后,肖局长要召开新闻发布会,抓紧时间,后天中午前,我们要尽量给领导提供点儿有用的东西。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无论多苦多难,我们都要坚持。想想那个被关在地窖里,过了二十多年暗无天日生活的受害人,也许还有很多和她一样,至今还在受折磨的被拐妇女,我们的任务就是——让她们回家!”

老舒心里一热。就打了这么几次交道,他已经从内心里认可了郑航。这个年轻的队长,没架子,不说官话,思路清晰,而且……还对受害人动了真情。

浪漫的夜晚,何夕和苏越手牵手进了三叶草清吧。他俩是这儿的老主顾,尽管酒吧生意火爆,有不少排队等座的顾客,服务员还是很快给他们找到了一个相对而坐的小卡席。

苏越给何夕叫了一杯莫吉托,他自己依旧喝大都会。何夕很快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也换成了大都会。今天,她有一醉方休的想法。苏越一边听着何夕述说,一边帮着她分析。

事情发生在二十七八年前。算起来,她的生母如今至少四十五岁,也许五十岁往上,再悲观一点儿,是否还在人世都是未知数——何夕被扔在花坛里,多半是因为生母遭遇不测。还有,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人贩子会不会还在作案?如果他懂得审时度势,可能早已改名换姓,洗手不干了。这都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

何夕坚信生母还活着,而且,对生母杀害生父一事,她也表示怀疑。也许,生母是被人嫁祸的。当然,她没有任何依据。

苏越提醒她,按她的这个逻辑,意味着还有其他人参与了这个案子,最终会推导出她的生母和凶手是一伙的结论。何夕反驳,生母是被拐卖的,可她的亲人从没找过她;她有条件逃跑,可直到自己出生也没有逃走。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可能杀害自己的丈夫?怎么会莫名地又冒出一个同伙?而且,案卷里自始至终也没提到有其他人参与。

除了讨论案情,她一直在纠结、犹疑。她要将自己的身世调查清楚,又怕伤害养父母的感情;或许他们嘴里说全力支持,但心里不一定愿意,只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这对他们不公平。

在这种无法调和的矛盾里,苏越像一个蹩脚演员。他的意思是让何夕知难而退,这些疑问可以交给警察。但何夕的思路显然跟他不在一条道上,两人越说越拧,终于不欢而散。

这个周末,她又回了神滩的家。养父母坦然地谈起她的身世,让她感到更加羞愧。心思细腻的仇英看出了她的纠结,安慰她说:“小夕,從花坛里抱起你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之间的缘分,是什么外力都无法改变的。”

但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无法逃避。她感激养父母的体谅,可是,她已经被带到另一种生活里。她和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命运。

她作出一个决定:既然养父母全力支持,要想尽快水落石出,还是要依靠专业人士。当然,这也是她作为律师,熟悉警察套路的好处。

郑航仿佛一直在等着她的电话似的,在派出所拿到案卷,就直奔目的地。

那个小山村叫马塘,属于戎城市管辖,距离市区一百多公里。高速公路在这里有个互通口,带动了山村的经济,在外打工的村民有不少返乡重新务工务农的,相比那些深山老林里的留守山村,这里的人气兴旺许多。

在中年村长家的客厅里,何夕拿出自己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中的她还是个婴儿,婴儿的父母看起来都那么年轻,那么单纯,那么快乐。村长露出惊讶的表情。“那是维杰一家三口,”他说,“我跟维杰还是同学呢。”

他从内室找出一沓照片。何夕一张张翻看,有那么一会儿,照片中的人触动了她,她强忍住泪水。“他……好像有残疾?”

“维杰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有点儿瘸,不然丁叔也不会给他买媳妇。不过,维杰很聪明,也很勤奋,经营好生活没问题。起初他对买姑娘回来很反感……”村长端详着何夕,“你就是那个小女孩儿吧,你跟你妈妈眼神很像。”

照片上的许盈抱着小时候的自己,丁维杰穿着一件白色文化衫,一手插在口袋里,正得意地咧嘴笑,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样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拐来的。”何夕说。

“人嘛,一来二往,感情就有了,何况许盈也没地方可去。”

“她的家呢?”

“谁也不知道她老家在哪里,维杰也没跟我们透露过,只说她十几岁就离家出走了,跟父母关系不和。她自己更不愿提起家人。我估计她老家的生活挺苦的,她很安心和维杰在一起的生活。”

“听起来,你跟他们一家挺熟的?”

村长微微叹息一声,用带着点儿怀念的语气说:“那时年轻人在村里待不住,我大部分时间也在外面打工,父亲突然生病,我才回来照顾。我们经常照面,他俩的婚礼还是我主持的呢。那差不多是村里最简单的婚礼了,维杰没有其他亲戚,就他跟父母,再加上村里的几个长辈。我骑车到镇里买回红喜字,又砍了几斤肉,弄了一桌酒菜就齐了。”

“许盈……”顿了顿,何夕又改口,“我妈……在村里待了多长时间?”

“两年多吧。”村长回忆,“维杰残疾,体力活儿干不了多少,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挺难。维杰的父母为了让他们过得好点儿,农闲的时候还去外面打工。他们就是在一次打工回家的途中出事的……车祸。他家几代单传,维杰也真是命苦。”

郑航问:“丁维杰父母出事,跟他出事间隔多长时间?”

“应该只有几个月。他给父母办丧事,我回来帮过忙。”村长犹豫了一下,“他俩之间,大概也出了点儿问题,也许是为了钱。许盈带女儿,照顾家务,维杰买了台残疾车……”

何夕说:“总比以前要好些吧。”

“唉,这山望到那山高,不都是这样嘛。维杰打零工挣不了几个钱,许盈就逼着维杰交出父母的赔偿金。维杰或许另有想法,两人时不时为这事吵架,越吵动静越大。”

“那也不至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呀。”

“维杰向我借过钱,向村里其他人也借过。我问他,不是刚拿到事故赔偿金吗,钱哪里去了?他不肯说。后来就听说他们夫妻吵架,有那么几次还动了手,我爸都去劝过。那时我爸是村长。为他们的事,我爸操了不少心,帮维杰找了好几份差事,看守学校的工地、看守水库养鱼……许盈也出来做事了,她的裁缝手艺不错。我们都以为他俩能渡过难关……本质上,两个人都是好人,只是年轻了一点儿,穷了一点儿,那时谁能看透世事呢?只要坚持下去,我相信他们的日子一定能好起来。”村长的语调低沉下来,“如果不是另外一个女人来找她的话……”

“有人来找过许盈?”郑航抢着问。

“也是被拐卖过来的,就在旁边的曾家村。”

“那人还在吗?夫家叫什么名字?”

“叫曾小强,前几天我还见过他。只是那女人早就跑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

在曾家村,郑航看到了曾小强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朴实无华的妻子、单纯可爱的儿女。于是,他一直等到曾妻带着一对儿女出了门,才向曾小强出示了警官证。

对于当年收买被拐妇女的事,曾小强依旧讳莫如深。他望着妻儿远去的背影,梗着脖子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找错人了。”

何夕直直地盯着他:“我是丁维杰和许盈的女儿。”

曾小強以为听错了:“你说啥?”

何夕把那张一家三口的老照片递过去。曾小强越看越震惊,又反复翻看了郑航的证件,终于实话实说:“是有那么个女人……我宁愿从来没见过她。”

何夕疑惑,为什么案卷里没提到这个女人呢?“你跟她生活了多长时间?”

“半年多吧。这个人……怎么说呢?让人害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经常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就像那些搞仙人跳的。不过,我跟丁维杰两口子都熟,你妈妈跟她不是一路人。”

“你说那个女人让你害怕?”

“在人前她是我老婆,背着人不准我碰她,还随时做着提包走人的准备。”

“你见过她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吗?”

“当然见过,不然怎么知道?有个男的出现次数最多,我怀疑他们有私情,还偷偷跟踪过。”

“男的?长什么样?”

“模样儿挺端正,身强力壮,像个干重活的。”

“能具体说说他的长相吗?”

“哦……”曾小强哑了一下,“你等等,我应该有他的照片。跟踪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借了朋友的相机……”

说罢他去了里屋。没多会儿,曾小强出来了,拿着几张发黄的照片。何夕先用手机逐一拍照留存。根据拍摄角度来看,的确是偷拍的,背影或侧影居多,有单人的,有两人一起的。只有一两张拍到了正面,那个男人三十来岁,要说相貌,应该算英俊了,但眼光凶狠,尤其在跟那个女人说话时,带着威胁的意味。

“我们可以把照片带走吗?”何夕征求他的意见。

“你选几张吧,别都拿走,毕竟也是一段经历……”

临走时郑航问他:“关于那起杀人案,你听说过什么吗?”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我霸王硬上弓,胡珍珠肯定会杀了我。”胡珍珠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但许盈……”曾小强不住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维杰这人一向温和,许盈看着也是贤妻良母,真是搞不懂……”

郑航和何夕回去跟村长告别时,客厅里已摆上热腾腾的饭菜。面对村长的盛情,郑航没有过多推却。

“我听许盈叫她小薇,还有邻居说,她自称刘薇。”村长边吃边聊,“出事后派出所也注意到了她,不过她在几天前就跑了。”

“派出所找曾小强印证过吗?她到底叫胡珍珠,还是刘薇?”

“这要问当时办案的人。”

“你还知道有关这个刘薇的什么情况吗?”

“有人说好几次看见她和你母亲在一起。但时间久了,谁说的,已经没有印象了。也有人猜测,她可能是你父母不和的主要原因。刘薇是个好攀比的女人,每次出现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很多人把新奇当时尚。”

“那我母亲呢,也跟她一样喜欢攀比吗?”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每次她来找你母亲,你母亲都要接出好远。其实也容易理解,她们都是外来的,而且都是被拐卖来的,举目无亲——也许在其他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成为朋友,但在面对相似的境遇时,关系自然而然就密切了。”

“我父母吵架,跟刘薇有关系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你父亲肯定不喜欢刘薇,许是怕她对你母亲产生不良影响吧。”

离开村长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但何夕不想轻易放弃,钻进郑航的汽车,两人直奔镇里。

老派出所长廖大明年近七十,坐着轮椅,身上裹着羽绒被。现任派出所长黄泽成帮廖老接上氧气罐,在他鼻孔里插上两根透明的塑料管。廖妻给大家端来茶水之后,就坐在廖老旁边,把右手放在廖老的左臂上。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她的右手都不曾离开。

“真是太麻烦大家了。”何夕首先表示感谢。

廖老抬起头,逆光中,他的臉像一口深井。“你们两个合作?”他的语气里带着疑惑,“我想不起警察和律师在案件侦查之初有多少合作的先例。”

“何律师是案件的当事人。”郑航解释。

“现在可以带着当事人单独出来办案了?”

郑航承认:“您老说得对,确实有点儿不合规矩。我们正在处理的一起案件涉及何律师的生母,案子发生在1994年,何律师的生母叫许盈……”

“丁维杰的案子?”廖老的目光转向何夕,“你是许盈的女儿?”接着点点头,“嗯,是有点儿像。”

廖妻插话:“老廖一直记挂着丁维杰的案子……”

郑航说:“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些案卷里没提到的情况,比如刘薇,或者胡珍珠,您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吗?”

廖老眯缝着眼睛:“没印象了。材料里应该没提到,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马塘村村长说的。”

“哦,我记得那个老村长,他还活着?”

“我们只见到他儿子,也就是现任村长。”

“这个刘薇,或者胡珍珠,和你父母的案件有关?”

“也不肯定,只是她的出现有些蹊跷。”何夕说,“她出现前,我父母好好的,她一出现,他们就开始吵架了。”

“如果有这么个人,在案件中起到这么重要的作用,应该会纳入调查视线。”廖老说,“但我真的没印象。当时最伤脑筋的是动机,你母亲杀人,似乎没有特别充足的动机。”

“有没有可能凶手另有其人?”何夕问。

这句话仿佛刺痛了廖老,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他尽力克制着:“案发后你母亲带着你销声匿迹,那个年月没有视频监控,现场又没找到你母亲以外的人留下的痕迹,无法认定有他人参与,只能认定是你母亲杀的……我很抱歉这样说。但你有什么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不是她作案呢?”

何夕拿出当天的走访记录。廖老不以为然:“这些东西算不上有说服力的证据。马塘有人见过那男的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才想到去找他们了解情况?”

“是这样,”郑航说,“最近我们解救了一个被拐卖多年的妇女,她保存着一张何律师幼时的照片。何律师这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

“你认为这些证词,”廖老指着那些记录,“就能证明你母亲没杀过人?”

“否则,他们的说法为什么这么一致?”

廖老摇着头,用柔和的语气说:“时过境迁,而且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每个人都会以自己的好恶来修改记忆,仅仅这些,不足为证。”他的目光在何夕和郑航的脸上轮流扫过,“你们一个是刑警,一个是律师,记忆这东西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应该比我清楚。”

“可是,他们跟我母亲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因为是你当面问他们,”廖老摊了摊手掌,“说些让你感到宽慰的话,又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为什么不呢?”

“他们有什么必要讨好我呢?”何夕不能认同这种解释。

但郑航知道,何夕这种硬要证明母亲无辜的态度,会让这场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他赶紧打圆场:“廖老,给我们说说当时的调查情况吧,就是您知道的,但在案卷里没有体现出来的东西。比如丁维杰有没有经济纠纷,有没有婚外情,或者许盈是如何被拐卖过来的。”

“如果有这样的事,你认为我们不会存进案卷里吗?如果我们发现另外一个有人指认的、与此案扯得上关系的嫌疑人,难道会放弃调查他吗?”

郑航无言以对。

第四章

回汉洲的路上,何夕满腹牢骚。郑航做不到心无旁骛,一边驾车,一边开导何夕。就在他们进入何夕居住的小区时,何夕突然说:“我想看看她。”

“什么?”

“你们解救的那个女人,还有你们发现她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不行,”郑航立即拒绝,“犯罪现场只有专业人员才能进出。”

何夕抬起下巴,倔强地说:“我是律师,不仅是专业人员,还可能是潜在的证人。”

“DNA鉴定表明,你跟她没有血缘关系。”

“DNA不匹配,不能说明我的照片为什么出现在她身上。我去那儿看一下,也许对你们有帮助呢?你们不是认为吴晓癸犯罪团伙案和那个被拐卖的女人有关吗?说不定我能给你们提供点儿什么。”

“你跟我们信息共享?”作为律师,何夕有自己的调查途径,她的信息来源或许没有章法,但经常比警方更便利。

“前提是,你带我去看看地窖,还有那个女人。”

郑航犹豫良久,终于作出了一个关欣知道后可能会骂他的决定。

第二天,郑航驾着警车来接何夕。

“你的美女搭档呢?”她一边问,一边耸着鼻头。警车看起来刚刚清洗过,脚垫除过尘,车厢里弥漫着清新剂的味道。

以前他们都是开私车出行的,何夕虽然经常跟警察打交道,但对警车有一种自然的排斥心理,扣了三次才扣上安全带的金属扣。

昨天晚上,何夕抓紧处理了前几天接的一个案子的文本工作,又看了看网上的报道,重温了一下发现“地窖女”的过程。

事情缘于汉洲城郊发生的一起摩托车与渣土车相撞的事故,摩托车驾驶人当场死亡。根据知情人指认,交警找到驾驶人的家,听到卧室的床下有异样的响声。移开木床,在床下的地窖里发现了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她又搜索了一下吴晓癸犯罪团伙案。关于此案的信息依旧少得可怜,不过,在一则有关“地窖女”的报道下面的讨论区,有人发了几个链接。发帖人说,以吴晓癸为首犯罪团伙拐卖的妇女,至今还没有全部得到解救。这个团伙攫取了大量的不义之财,但警方在冻结财产时,大量钱物下落不明——被漏网之鱼给卷走了。说不定,这个漏网之鱼已经洗白了身份,正舒舒服服地生活在我们身边。

何夕一直有一个疑问,警方打掉吴晓癸团伙的时间比养母在花坛里捡到她的时间早了几个月,到底是吴晓癸案与许盈无关,還是其他原因导致的,何夕没有看到吴晓癸案的案卷,一时不好判断。

如此明显的问题,警方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但他们为什么还把许盈、“地窖女”和吴晓癸案联系在一起?

此刻,坐在郑航身边,她什么也没问。

会有答案的,她想。

郑航把车停到路边。何夕发现他们已经进入山里,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几座房屋散落在树林之中。有的看起来像别墅,红砖绿瓦飞檐琉璃;有的破败不堪,承载着岁月的痕迹。

“我来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你同意,我们就继续。”郑航转过头对何夕说,“现场已经保护起来,许多媒体记者在周边安营扎寨,我猜,你不想蹭热度吧?”

何夕坚决地摇摇头。

“那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郑航朝后座指了指,何夕看见一条叠好的毯子,跟座套差不多一个色调。“现在,你就坐到后排座去,躺下来,用毯子蒙住头脸。到了地方,我叫你掀开,你才可以掀开。”

何夕没有犹豫,听话地照办。

郑航用毯子盖好她的双脚:“一会儿就好。”

警车继续前行。何夕什么也看不见,耳边是车轮压过沙石路面发出的声音,身体随着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下颠簸,清新剂的香味消失了,代之以座垫和毯子上的烟味和汗臭。

这一刻,她体会到了被绑架、被拐卖时的感受——被人捆绑着扔进车里,胶带封口,或者干脆塞一双破袜子,蒙上眼睛,用的是又脏又臭的内衣,更难以承受的,则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躲在毯子下面,何夕用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泣……

汽车再次慢下来,何夕听到窗玻璃降下来的声音,郑航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是一阵嘈杂——有人认出了他,彼此寒暄。

窗玻璃又摇了上去,汽车继续向前。

“准备好了吗?”郑航说,“可以出来了。”

何夕擦了一把脸,把毯子掀开。对面一棵落光了叶子、像张开的伞骨一样的白桦树下,停着另一辆警车。关欣站在车旁,穿着黑色的警用皮夹克,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

“她负责刑事鉴识,”郑航停车的时候叮嘱何夕,“只能由她陪同你进入地窖——别担心,她只是在生我的气,不会对你怎样。”

何夕已经领教过她的黑脸。但这一刻,她突然怀疑这是不是郑航的意图,就像之前刘畅和关欣的表演一样。这个念头让她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关欣向他们走来。何夕下车之后,把双臂抱在胸前,因为倒春寒的冷冽,也有点儿对抗的意思。山里空气潮湿,尽是开花散叶的气味。何夕站在沙石路面上——是村村通公路时铺的,却没有硬化,看着路边茂密的灌木丛,意外发现了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路口有一棵百年国槐,虬枝盘曲,尽显沧桑。这幅画面很动人,更像是一次野外远足,而不是即将走进犯罪现场。

关欣带着他们走向一栋破旧的砖屋时,何夕的心情已经平静。经过一个垃圾堆,关欣突然停下来:“痕迹技术员在这里发现了和地窖相关的物品,目前正在辨识和鉴定。”

“是她用过的东西?”郑航问。

“目前还不能确定。据知情人说,那男人大部分时间待在城里,速食品应该都是她在地窖里吃的。”

关欣继续往前走。穿过堂屋,进入卧室,一个灰黑的地洞出现在何夕面前。关欣拿出两个小包,递了一个给何夕,自顾打开,里面是一双尼龙手套和一件一次性白色连体防护衣。“虽然技术人员已经处理过现场,不过还是谨慎一点儿好,别沾染了里面的病菌。”

当然,还有没说出来的后半句——别破坏现场。

关欣换好衣服,站在地窖边,伸出一只脚试探了一下,踩在黑暗处的梯子上。何夕手忙脚乱地换上连体衣,好歹算是把自己弄妥当了。

关欣摁亮了手电,郑航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探照灯,举在头顶,但光线并没有照到底,可见这个地窖的幽深。何夕一时无法适应强光,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关欣在下面扶住她的腿,引导她一步一步往下面移。等她的瞳孔适应了光线,首先看到的是关欣冷峻的脸。

“接下来你看到的一切都必须绝对保密,不能和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朋友、同事谈起,这是我们的纪律。”

“我知道。”

“也不能拍照。”

“好。”

“还有,因为看过现场,你的名字会出现在犯罪现场日志上,如果案件进入诉讼程序,有可能会请你出庭作证,你会同时受到原告方和被告方的质询。”

“我懂。”何夕说。但她来之前真的没想过这些。

“另外,我需要你承诺,无论我有什么需要,都要积极配合。特别是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看望那个被拐卖的女人之前,你要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同意。”何夕有些不耐烦了,站在这儿越久,她就越紧张。

关欣最后一次给了她一个审视的表情。何夕也回之以相同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的眼神没有关欣那么有力。

首先让她惊讶的是温度,地下比地上感觉要暖和一些,密不透风的土层隔绝了外面的寒意。

然后是开阔。起初她以为会像恐怖片里一样,狭窄逼仄的空间,还有幽闭恐惧症般的紧张。事实正相反,她可以自如地迈开步子,挥动手臂,没有任何障碍,即使再下来几个人,也不会显得拥挤。

“我不明白,”何夕说,“一个人怎么能挖出这么大的空间,如果使用工程机械,施工时又怎么可能掩人耳目呢?”

关欣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我们认为这是房屋修建之初就挖好的,是建筑工程的一部分,也许最初就有其他的考虑。”

“房主当时就没安好心?”

“可能吧。”关欣耸耸肩,“这栋房子有四十多年的历史,那时候的事,谁说得清?”

何夕打量着地窖里的摆设——木制靠椅、窄小的木床、泛着恶臭的马桶。“这些都是‘地窖女进来后准备的?”

“这是我们的猜测。”

“一个大活人藏在这里,难道村里人都不知道?”

“和大多数村庄一样,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包括事故死亡的男人,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他有一套完整的说辞糊弄村民,包括自己的婚姻,谁又在乎他说的是真是假?”

“这张床,你们拆卸过吗?”何夕问,“我是说每一个接口。”

“没有,但我们检查了被褥、床板,以及每一个缝隙。”

“发现这里时还有些什么东西?”

“没有了……哦,对了,还有,从掩盖地窖的床底下放了根电线下来,挂着一盏白炽灯。”

何夕突然感到一阵战栗,下意识地扶住床头:“我的生母……会不会已经在这里被杀害了,所以她才保留了我母亲的东西?”

“没有找到尸体,没发现陈旧血迹。”关欣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们仔细勘查过,这里只住过一个女人,你母亲没来过这里。”

尽管如此,何夕还是被自己刚才的想法吓到了,她的手指死死地抠住床头的木板,以防自己晕倒。这一瞬间,她的手指感受到除了坚实密致的木质以外的东西。她慌忙蹲下身仔细观察,两眼紧盯着床板,寻找着蛛丝马迹。

关欣也凑了过来,伸手在床头的木榫接口处摸索,终于捏住了那个东西——又一个同心结!

技术员将木床拆开仔细检查,再无其他发现。那枚同心结是用指甲顶进去的,破损严重,里面并没有包裹着什么东西,更没有字迹。

何夕离开地窖,随郑航走向下一个行程。一路上,她一直在想,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被关了那么久,时刻被黑暗包围,忍受非人的折磨,是什么样的信念让她坚持下来的?还有生母,在被迫遗弃了自己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终于到了精神病院。这里有一种极致的安静,但看不见的某处,不时迸发出尖叫声。病房门都关着,里面一定有人,却看不见人的行为。

何夕机械地跟着郑航往里走,来到一间有警察守护的病房前。那个警察说,病人的情况基本稳定,只是偶尔会胡言乱语。

女人睡着了。经过护士的精心护理,她的头发洗得很干净,修剪过;脸也一样,几个小伤口抹着药,面色带着病态,却没有恐惧。她待在地窖时一定不是這样的!现在,她安全了。

何夕试图将眼前的女人跟想象中的“地窖女”和不知生死的母亲进行对比,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纠缠了她一路的疑惑:二十几年、上万个日日夜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二十几年、上万个日日夜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女人的身体动了动,没有醒过来,但嘴里喃喃着:“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那个警察低声说:“这是她说得最多的话……”

“她在祈祷。”何夕说。

其他人都惊异地看着她。

何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女人的祈祷成功了,那个男人得了报应。她抑制不住泪水,只好别过头去。

“我们走吧。”

第五章

周末的黄昏,郑航已经开始喝当天的第四杯咖啡了。

儿子跟邻居小朋友在院子里滚皮球,方娟去了农贸市场。郑航隔着窗户看着儿子,脑海里充斥的却是地窖里的阴冷故事。

去过地窖之后,何夕的状态不好,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她的情绪似乎不受控制,对一个律师来说,这太糟糕了。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几次拿起手机,最后又放下了。他知道,打电话帮不了她。他知道她在面对什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需要冷静下来。

方娟已经回来了,正带着儿子郑诺和邻居小朋友唱《三只老虎》,清越的童音响彻球坪。在方娟看来,小孩子怎么放开嗓子唱都可以,声音大是中气足的表现。在她跟郑航养育的孩子身上,看不到一丝扭捏之态,跟儿子一起玩的两个小朋友似乎也能适应这种氛围。因此,他们家总是那么吵闹,她喜欢这样。

现在,她进了厨房,为孩子们烤鸡翅,炖上郑航最爱吃的排骨,她最拿手的自制肉丸也摆上了案台。

“鸡翅来啰!”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因为放了点儿辣椒,不时有孩子们吸溜鼻涕的声音。

吃过晚饭,两个小朋友的家长来接孩子,跟郑航和方娟说着客气话。两个小朋友挺郑重地说:“谢谢郑叔叔,谢谢方阿姨,鸡翅太好吃了!欢迎你们到我家来做客!”

这些话都是大人教的,但方娟听着,心里还是很受用。

郑航的手机响了。方娟嗔怪:“就你多事,跟朋友们说说话都不得消停。”

郑航看了看屏幕,是肖局长打来的。肖永明在周末给他打电话,一定是非常紧急的事。

“你们聊。”郑航歉意地冲邻居们点点头,跑到阳台去接电话。

方娟送走邻居,安顿好郑诺,回到客厅里,郑航的电话也打完了。她注意到郑航的脸拉得有点儿长。

“肖局长同意把何夕生母的案子跟‘地窖女案串并。”他说,“但证据关联上,还是没什么进展。”

方娟不解:“同心结不就是关联吗?”

“还是时间上的差异不好解释,此外……”郑航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肖局长接到了市领导的电话,市领导说,戎城的前任法院院长莫凡宁跟他抱怨我们公安机关多事,你明白其中的关系吗?”

“明白,吴晓癸案已经审结多年,你翻旧账,人家当然不开心。”

“其实严格来说,那个案子结得还算圆满,能解救的人都解救了,能审判的罪犯也都判了。任何团伙案件都不可能不留一点儿尾巴,吴晓癸拐卖了那么多人,有几个想不起来的,或者查无实据的,都正常,也不影响对他的判决。可就是有人精于算计,害怕这事牵连到他们。”

“也可能是你反應过度了。”

“也许我该和这个老院长谈谈。”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而且我还觉得你并不打算听我的。”

这个难得的阳光周末,何夕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她本来打算回养父母家的,可养父母借口走亲戚,不用她陪,让她做好自己的事情。养父母以前也经常这样,但她隐隐感到,有一个亲情的裂口正悄悄地向未知的境界敞开。

她要做的事情的确太多,埋头网络,待窗外一片昏黑,她才意识到一天已经过去。看看手机,有十几条未读的微信留言,大部分都是苏越的。正准备给苏越回过去,苏越已经找上门来了。

“一整天你都待在这儿?”苏越打量着她的办公室,目光停留在电脑屏幕上,何夕查询吴晓癸案的页面还没有关闭。“你也许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休息一下,别太焦虑。”

何夕轻轻叹了口气:“有人杀了我的生父,嫁祸于我的生母,现在生母不知下落,凶手逍遥法外,你怎么能够劝我放手呢?”

“不是让你放手。但这是刑事案件,应该交给公安去侦查。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母亲跟那个解救出来的‘地窖女是同一时间被拐卖的,‘地窖女被囚禁了二十几年,你母亲却下落不明,这里面一定有隐情。而且,囚禁‘地窖女的男人是意外死亡,说明他要保护的隐情还在。这个隐情可能会让你受到伤害。”

“你分析得对,但这不是我退缩的理由,我倒要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们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说得有点儿耸人听闻了。”

“不是耸人听闻。你也知道凶手一直逍遥法外,他可能就隐身在这个城市里。一旦知道你在调查他,你以为他会坐等你的调查结果吗?何夕,你这样一意孤行,不但会给自己带来危险,更可能伤害到你的养父母!”

何夕明白他说得对。对于她的调查,养父母是默许的,甚至是鼓励的,但他们的内心一定非常矛盾。

“我知道你恨不得立刻抓到凶手,立刻找到失散多年的生母,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吧,沉湎在案子里,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我们出去走走吧,找个地方散散心,好吗?”

“心不安,这世上哪有宁静的地方。”何夕看向窗外。

起风了,明天恐怕又要下雨了。

眼前这个人,是郑航最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对方是《汉洲晚报》的记者,叫阿甘。此时,阿甘正像小型推土机似的横在沙发上。

郑航谦逊得像一个小学生:“大记者写的东西,在微信里传给我,让我点个赞就行,怎么还亲自跑过来呢,多辛苦。”

“当面核稿是宣传部的规定,我可不敢违背。”阿甘说,“再者,你们的新闻发布会那么精彩,不见你一面,我怎么交差?”

“案件还在初查阶段,确实没什么信息。”郑航敷衍,“有一点你尽管放心,一旦案件有进展,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我们也非常需要媒体的支持。”

“那你告诉我,那个跟‘地窖女有关的女孩儿是谁,还有二十几年前那起杀人案的情况。”

“等等,”郑航以攻为守,“你是在暗示我,你知道不少目前警方并不掌握的跟‘地窖女有关的线索,那你可不能对我们隐瞒啊。”

“郑队长,”阿甘笑了,“你这个人狡猾得很。好吧,我们开诚布公。我知道你们现在坐在火山口上,那些社会媒体,尤其是自媒体,都盯着你们呢,他们随便发个声,不管真假,都够你们喝一壶的……”

郑航察觉到对话正在往什么方向发展,人不可貌相,阿甘这人,远比他的外表显得聪明得多。

阿甘继续说:“你需要我们帮你正面发声,我们也愿意这么做,不过呢,有个前提,你们对我们,是不是不要总是有所保留啊?”

“提供案件的独家消息,我刚才已经给了你承诺。”

“得了,郑队长,明人不说暗话,咱们都清楚警方所谓的承诺是什么意思。”阿甘叹了口气,“不仅仅是媒体,剧本杀听说过吗?这个周末南星花苑将举办一场盛会,有上千年轻人参加,剧本内容就是关于‘地窖女的,他们会根据自己的臆测自定角色,梳理线索,让玩家找凶手。这个活动,你有没有兴趣?”

郑航闷闷地摇摇头:“我不会参加的。”

“警方继续守口如瓶,说不定就要出洋相了,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阿甘不甘心地走了,副局长肖永明一个电话把郑航叫到办公室,扔给他一沓资料。这是政治部公共关系科整理的近期舆情简报,全是跟“地窖女”有关的,有些甚至延伸到遥远过去的一些片断、一些影子、一些不确切的时间和地点,都饱含着血泪,都不断地在提出问题,却得不到解答。

“群众在逼我们打通关呢。”肖永明用了个时髦的形容,让郑航意识到,平时显得有点儿刻板的肖副局长,也迫不得已要跟上时代了。

“我想,快有进展了。刘畅去戎城还没回来,但发回了跟罗玉能父子谈话的记录,其中有几条关联线索,正在调查核实。”

肖永明对此反应冷淡,他关注的是何夕生父母案件可能造成的社会影响。于是,郑航详细汇报了他和何夕的戎城之行。

事实上,肖永明不仅知道他带何夕去了戎城,对郑航打算从吴晓癸身上找线索的想法也了如指掌。他告诉郑航,何夕去找过戎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老院长莫凡宁,也不知何夕说了什么,莫凡宁以为汉洲警方查到了他们在审判中存在的纰漏,要翻案,所以情绪激动。

郑航明白肖永明的言外之意。“严格意义上说,这不关我们的事。何夕父母的案子一直没能结案,她要深查下去,也不能算是翻案。至于是否跟吴晓癸案有关,在事实没有查清之前,谁说得准呢?我觉得莫院长有点儿神经过敏了。”

肖永明点点头:“他说什么也没用,你办好手里的案子就是,只要我们工作扎实,捅到哪里都不怕。这个案子被媒体曝光,也不完全是坏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谁也不敢轻易干预办案。我呢,只要进度。你最好把专案组搬出去,尽可能排除干扰,在最短的时间里寻求突破。记住,这种陈年旧案,有没有嫌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

话说到这个地步,郑航必须表决心了:“最多三天,我给您一个答复。”

“一个星期吧。到时我跟局长一起来听汇报。”

专案组的新址在执法办案中心的楼上。郑航调整了分工,网络和舆情方面的工作由关欣兼管,老舒专心研究吴晓癸团伙犯罪案件——负责热线的三个年轻女警整天叽叽喳喳,把老舒的头都吵晕了。

关欣汇报,至今还没发现跟嫌疑人有关的跟帖。她认为,如果嫌疑人经常上网,他要有非凡的忍耐力才能不在这么热门的话题里冒头,反过来说明那人要么已经死亡,要么已经功成名就。

老舒说,他深入研究了“地窖女”案和许盈杀人案后,对可能存在的犯罪嫌疑人做了一个心理侧写。初步评估发现,与吴晓癸案件里的漏网之鱼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度,也就是说,前两个案件跟吴晓癸案有一定的串并案基礎。

老舒的说法在刘畅听来,有些玄妙而高深。“师傅,你的意思是,吴晓癸案还有嫌疑人没有落网,而‘地窖女案正是那个没落网的嫌疑人作的?”

郑航替老舒做了回答。从现有的案卷资料来看,漏网之鱼肯定是存在的,许盈案、“地窖女”案可能就是吴晓癸案的延续。说到这儿,他举起面前的茶杯,示意大家碰杯:“这个新的办公场地就算正式启用了,下面请刘畅简要地把戎城之行说一下。”

在罗玉能帮助下,刘畅发现了一个跟吴晓癸案有关,因猥亵罪和盗窃罪被判刑的男子,也是给“荆钗”热线爆料的人。

刘畅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子两眼空洞,面无表情,干瘦的身体上只穿了一条沙滩裤。照片右下角有日期和编号,是从法院的档案里复制的。“这个人叫马大亚,现年四十七岁,两次被判刑,目前已从大通湖农场释放回家。”

关欣问:“吴晓癸案他是知情,还是参与?有没有跟‘地窖女关联的证据?”

“他跟吴晓癸团伙没有交集,吴的团伙活动猖獗时,他还在南方打工。”

关欣皱起眉头:“你到底查出些什么,别打哑谜。”

“马大亚跟吴晓癸的联系来自监狱报来的一份材料。他交代,有关吴晓癸案的情况,是他的同监狱友老阳告诉他的。老阳为了减刑,检举了一名贾姓犯人,称他是为吴晓癸案某个嫌疑人冒名顶替坐牢的。不知什么原因,这件事被姓贾的知道了。老阳曾向马大亚透露过,他担心遭到报复。果然,没几天老阳就被人打死了。那个姓贾的跟老阳不是一个监房,没有受到牵连,刑满后就释放了,而老阳的举报因为他的死石沉大海。”

关欣盯着刘畅:“你的意思是,找到姓贾的,就可以找到吴晓癸案的漏网之鱼?”

“我看过案卷。”刘畅说,“这个人叫贾礼,当过小学教师,跟系列拐卖妇女案有间接关系。但他在监狱里的表现出奇地好,劳动积极,还当了文化教员,负责监狱的墙报,几乎所有好人好事都有他的份儿。”

“那老阳的死因呢,监狱方面有说法吗?”

“凶手很快就查出来了,据交代是发生口角,又发展到动手。最后数罪并罚,凶手判了死刑,早就执行了。不过,有个警察对调查结果表示怀疑,反复讯问过马大亚,对贾礼也进行过调查。有人检举说,贾礼之所以参与吴晓癸拐卖妇女犯罪,是因为他曾经……猥亵性侵小学女生,被学校开除。”

“他居然没有因此吃官司?”

“都是传言,无法查证。再者,受害人也不愿意站出来,如果深究,对受害人造成的伤害只有更大……还有,在法院的审判卷里,判定他协同吴晓癸犯罪,证据链完整,所谓冒名顶替的说法,也实在莫名其妙。”

老舒问:“那个参与调查的警察是谁?”

“叫涂力明,当时是马塘派出所的副所长。”

老舒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回答似乎有话外音:“当时?那现在呢?”

“人已经不在了,结论是自杀。我看了刑侦大队的调查报告和鉴定结论,涂力明死在自己的枪下。”

郑航一直静静地听着大伙儿的讨论。这时,他摆摆手:“好啦,刘畅这次调查收获很大,接下来,我们的目标就是那条漏网之鱼。要找到漏网之鱼,贾礼是关键。关欣在执法办案系统里搜索过,没找到跟他相似的人,说明他后来没犯过事,或者整过容;而且,这个名字在户籍系统里也没有能对上号的,说明他已经改了名字,或者入狱前使用的就不是真名。寻找他有很大难度,不过,只要他还活着,总有冒头的时候。”

第六章

与豁达房地产公司新一年度的法律顾问协议放在一家法国餐厅里签订,这是席贝仁刻意安排的。这位中年暖男十分理解何夕的心情,以最简单的程序签完约,便打发走了秘书,只留下他们两人相对而坐。

何夕毕竟年轻,心思都在脸上写着呢。席贝仁的语气就像一个体贴的兄长:“越是焦急上火,就越是需要從容,别自己扛着,说出来可能会轻松点儿。”

何夕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她赶紧把目光移向窗外:“时间太久了,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即便是上辈子的事,也不妨碍你要把它弄清楚,唉,律师……”席贝仁边说边摇头。

何夕破涕为笑:“可惜线索全断了。老院长莫凡宁根本没听说过许盈和刘薇这两个名字,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对那起案子不怎么了解,毕竟他是一把手,不能什么案子都管那么细,只把握大方向就够了。”

“或者你母亲跟那起案子根本就没关系呢?”

“不会的,”何夕说,“只是许盈和刘薇这两个人莫名消失了,在户籍系统里怎么也查不到。”

席贝仁想说那两个人也许死了,但话一出口却是:“可能改了名。”

“但在派出所改名,对她们来说并不容易。我是说,她们只是农村妇女,没有点儿活动能力是办不到的。”

“这可说不定,她自己没能力,谁还没个七大姑八大姨的?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

“嗯,这倒也是。”

“你一个人单打独斗,够难的。”席贝仁劝她,“何不让警察去查,放过自己,也放过待你如亲生的养父母呢?”

何夕心头一颤。自从在紫梅派出所找到档案的那一刹,她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另一种生活,她告诉自己,不能后退。但此刻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轻轻地抹了抹眼角:“老实说,这确实不是我能处理的事情。我也想过,不要老纠结这事了,生活还要继续。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如果你做到了,我才感到惊讶呢。可你的生母,许盈,”席贝仁斟酌着措辞,“她确实遗弃了你,对吧?”

“也许是被逼无奈,也许是身不由己。有人要把她拐卖到其他地方去,认为我是累赘,便把我丢在汉洲街头的花坛里。”

“也许如你所说。可这么多年过去,她为什么不来找你呢?”

“她肯定过得不好,我能感觉到……”何夕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感觉一切全在这里面,它无法自我了结,必须有个结果才行。”

“好吧,”席贝仁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只要我能帮上忙……”

“谢谢席总。我会全力以赴寻找刘薇,不管她以前叫胡珍珠还是其他什么名字,只要找到她,就能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刘薇现在才冒出来,”席贝仁喝了一口咖啡,“警方当时怎么就没有找她询问呢?”

“她当时已经不在村里了,”何夕说,“也许我得再去找找莫凡宁和当时办案的民警,他们竟然忽略了刘薇这样一个最有力的证人,甚至有可能是嫌疑人。”

“我听你说过,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男人?”

“是啊,如果她跟那个男人是同伙,那警察当年的调查就漏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那个年代办案的确比较粗糙,不过,”席贝仁沉吟片刻,“让政府部门承认错误,恐怕不那么容易。你也得做好准备,既要达到目的,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你的职业发展,还是要考虑全面些。”

席贝仁的话很有道理,不能影响自己的职业发展。她拥有广泛的人脉关系,良好的业务信誉,是律所的首席律师,这是她通过努力奋斗得来的。为了调查生母的案子,她甘冒失去这一切的风险吗?

按说聊天聊到这里,就有点儿曲终人散的味道了,可何夕总觉得意犹未尽。席贝仁似乎很理解她此时的心情,接着问:“你觉得,生母抛下你之后,最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

“被再次拐卖了。”

“所以,解救她就是一场战争,你觉得自己有几分胜算?”

“不知道……”

“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我前期做了些工作,但重点放在自己的身世上。你的话让我醍醐灌顶,我要看当时的犯罪现场报告,追查所有线索,我一定会找到那个隐藏的人,摘下他的面具。”

“那就让我们来梳理一下。结合解救出来的‘地窖女,你觉得,拐卖她的人会在哪里?”

何夕突然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是说……他可能就在附近,在这座城市里?”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哪怕是基于事实的猜测。我想说的是,尽量考虑周全。如果那个人就在这个城市里,他也知道你的所作所为——试着站在对方的角度,甚至站在捕食者的角度考虑,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何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防止自己暴露,他要保护自己。”

“这是犯罪者的普遍心理,还有呢?”

“他要让曾经发生在我母亲身上的一切重演,满足他的猎食心理。”

“甚至有可能,对你来说,他并不是个陌生人。”

“也许他现在就在监视我……”这个念头让何夕毛骨悚然,“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最近这段时间我好像总能感受到,我也说不清……”

席贝仁的语气郑重起来:“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我得知自己的身世后。”

“也许他是知情者。”席贝仁提示,“谁知道你在调查此事呢?”

“我从没想过要防着谁,特别是这几天,我就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倾诉……”何夕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在脑海里已经把这些天接触的人过了一遍筛子,苏越?郑航?关欣?马塘村的村民?老法官?老警察……不可能,但总在其中。

席贝仁关注着她的表情:“有目标了?”

“我不想这么快就下结论。”

“安全比遗憾更重要。”

“席总,感谢你的提醒,我会重视的。”

“说到提醒,我不妨再啰嗦几句。注意执法机构,那个人如果真的在监视你,那他不仅占着地利,还有人和。对于你常打交道的执法机构,不能毫无保留。”

路口站着一位七十多岁,却依然优雅端庄的女人。她叫江菲,是涂力明的母亲。终于有人想跟她聊聊儿子的事,她的心里又喜又悲。

清晨的时候,雨云在高空没能停留多久,便被暖风一路吹向北方,就此消散,戎城市区得以迎来一个难得的和煦天气。郑航和刘畅刚刚下车,正核对着楼栋号,江菲就看见了他们:“郑队长吗?在这儿呢。”

握手的时候,江菲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二十七年过去了,没有人愿意跟我谈力明的死,更没有人认真调查过这个案子。走,我们去屋里说……”

郑航认真打量对方,老人的头发白得很彻底,满头银亮,梳着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西瓜发型,展示出清晰的面部轮廓,看得出她年轻时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魅力。

客厅不大,布置简单,但朝向湖面的观景窗让人心旷神怡。靠墙是一排书柜,江菲指着摆在书柜里的照片一一介绍:“这就是力明,穿着制服还是挺帅气的。这是涂播,我孙子,大学毕业的时候照的,他现在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照片上,涂力明和涂播差不多年纪。接着郑航意识到,其实也和自己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好帅气的父子俩。”

“这可不是我显摆。那时,力明在局里是最帅的,没有之一。”她的胸口在一声下意识的叹息中起伏着。

江菲沏茶的空当,郑航的目光依旧被照片上那个阳光帅气的年轻警察所吸引。去世二十七年后,他在这个家中依然充满活力。

茶点端上来,江菲坐到郑航和刘畅的对面。郑航进入正题:“我们的来意您已经知道了,有几个关于您儿子的问题。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听您说说,您为什么不相信涂力明是自杀的?”

江菲摇头:“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不是自杀。但是,我是个母亲,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个乐观开朗的人,没有任何征兆,怎么会那样离开我,离开我们所有人?他们夫妻关系很好,孩子还小,我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事情不多,能帮他们照看孩子。我们家谈不上富裕,但也算小康,而且他工作积极向上,刚刚升任副所长……”

“刚刚升任副所长?”这是个新情况,案卷里并没有提及这一点。

“就在去世前几个月当上的。他还跟我吹牛,说领导很赏识他,不出三年,他就能当上教导员。”她再次深深叹息,“那时刚时兴竞聘上岗,需要笔试、体能,还有上台演讲,他过五关斩六将,付出了那么多,终于如愿以偿,怎么会……我不相信他是自杀的,可他们谁也不在乎我怎么想,说自杀的证据明摆着。郑队长,我冒昧问一句,你们这个调查能起到什么作用,最后能给我儿子一个说法吗?”

“至少对我们正在侦办的案子能起到作用。”郑航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调查涂力明的自杀,他必须实话实说,尽管这对江菲来说可能是个打击。“涂力明的自杀,也是我们调查内容的一部分,你儿子去世之前,参与了另外一起案件的调查……”

让郑航惊讶的是,江菲马上接话:“我知道,那是一起无头案。”

“您知道这个案子?”

“那会儿他刚当上副所长,积极性很高,回家也忍不住念叨工作,而且电话左一个右一个的,我多少听见了点儿。好像是个被拐卖的妇女,叫许盈吧,据说是杀了丈夫之后逃跑了,但力明不相信人是许盈杀的。”

“为什么?”

“太血腥。他说,那男人被打得脑浆四溅,一个弱女子哪来那么大力气?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主要是因为,他了解她的情况……”

郑航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们认识?”

“她丈夫打电话报过警,那个丈夫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姓丁……”

“丁维杰。”郑航提示。

“对,小丁。他打过力明的电话,说自己的妻子是拐卖来的。世上哪有自己举报自己的?于是,力明上门了解情况。许盈说,她的确是被拐卖来的,但她跟小丁感情很好,是自愿跟小丁的。力明问她老家在哪儿,她不肯讲,还说自己的老家已经没人,而她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不想再回去。力明很同情他们,就没再追究,我知道,这有点儿不合公安的规矩,但力明就是这样的人。”

“他有没有跟你说過,现场证据表明,是许盈杀的人。”

“听他说起过,不过,他也不肯细说,应该是有纪律吧。但力明认为许盈不可能杀人,一直没放弃调查。那时已经发布了对许盈的通缉令,公安局也不再继续调查是不是有其他凶手的可能——既然有了一个凶手,谁还去费劲儿呢?”

“他去世前那段时间,一直在查这个案子?”

“差不多吧。”江菲苦笑,“你们来是不是想告诉我,他其实查到了一些东西?”

对此,郑航只能含糊地说:“目前只是怀疑……”

“你不肯说也没关系。你们来,对我就是一种安慰。”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滚落,她赶紧抽了一张纸巾,“不好意思……”

“对不起,又勾起你的伤心事。”

江菲抬眼看着书架上儿子的照片:“力明,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

老人沉浸在悲喜交加的情绪里,一时有些冷场。

一直静静听着他们谈话的刘畅拿出一张照片,就是曾小强偷拍的那张:“阿姨,涂力明有没有提起过一个叫胡珍珠的女人?”

“是她吗?”江菲拿起一副老花镜,仔细端详。片刻,她起身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档案盒。“力明最后几个月调查的东西,除了交公的,都在这里,我一直收藏着。”她在盒子里不停地翻找,“这个女人我有点儿印象……对,就是这个。”她找到一张发黄的照片。“是她吧,不过,照片背后的名字是刘薇。”

照片上的女子身形娇小,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身旁还有一个男人,浓密的黑发遮住了耳朵和额头,甚至改变了脸形,双眼略微突出,显得有些凶狠。两人靠得很近,很亲昵的样子,没有扭捏的成分。郑航认出那女子确实是胡珍珠,又叫刘薇,但她身边的男子不是曾小强。

“我也是清理遗物时才发现的,”江菲说,“当时还奇怪,按说这种照片应该是放进公安局的档案的,他怎么放在家里呢?”

“听你儿子提起过她吗?”刘畅问。

“没有。”这张照片引起了警察的兴趣,却让江菲有点儿泄气,“你们来,就是调查她?还有那个许盈?”

郑航理解她的失望,但只能说:“跟我们调查的案子有些关系,还不确定。”

马塘派出所所长黄泽成正在乡下调解一起纠纷,郑航和刘畅到所里时,只看到一名值班女警。女警打量刘畅,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哦,你就是那个汉洲刑警。你不知道,你走后,那起案子成了大热门,陆续来了好几拨人呢。”

“还有谁来过?”刘畅问。

“一个大美女,还有一个很有风度的老男人陪着,问得可仔细了。”

郑航拿出何夕的照片,女警立即认了出来:“就是她。”

“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道,只知道女的是个律师,还出示证件了。”

“他们都了解了些什么?”

“那可得问所长了。我只是帮着收拾他们翻乱的档案。那个男人应该来头不小,来之前有大人物打过招呼。”

刘畅追问:“哪个大人物?”

“大人物我哪知道?不过,所长把七十多岁的老师傅费佑民都请来了。”

“我想见一见这位老师傅,看看以前的档案,能帮忙吗?”

“我尽量吧,”女警说,“老师傅这个人挺热心的。所里的档案你都可以看,不过,听说市局还有一部分,这就不太好办了。”

女警打开派出所档案室的门,郑航却没有进去,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刘畅。

之前,郑航已看过涂力明自杀的调查材料,对比了报案和结案报告,浏览了证人证言,所有证据都表明,涂力明死在自己的配枪枪口下。那天是周末上午,涂力明送母亲和妻儿去游乐场,然后又去了办公室,在办公室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了家。邻居听到枪声,拨打110报了警,他的血液酒精含量达到85毫克/100毫升。

涂力明喝酒,这一点江菲也承认。但刚送走母亲妻儿就在家里独自喝酒,还是显得挺不正常。郑航把调查卷翻了两遍,里面既没有酒瓶的照片,也没说明现场有没有酒,更未提及他喝的是什么品牌的酒。

那份所谓的酒精含量测试,就像躲藏在涂力明血液里的鬼魅。

按照女警的指引,郑航绕过派出所东面的山坡,来到江边。

费佑民站在水边的沙地上,尽管还是初春,他却赤着脚,裤脚挽到膝盖上,鱼竿和卷筒拿在手中,正有条不紊地投放鱼饵。

“老师傅,运气还不错吧?”

“不怎么样。”费佑民跟郑航的个头儿差不多,身材瘦削,但筋骨像钢条似的,有棱有角,脸刮得干干净净,有着一头浓密的白发。“上周钓到一条纯青色的桂鱼,两斤多重呢。”

“有口福。”郑航望着白茫茫的江面,“我是郑航,汉洲市公安局的,刚才在派出所给您打过电话。”

“来这儿聊多好,负氧离子嘛。我要是没猜错,你跟那些人为的都是同一件事。”老师傅将金属鱼竿固定器找了个坚实的地方安置好,仍然没穿鞋,跟郑航并肩在松软湿寒的沙滩上漫步。

郑航从马塘的杀人案问起。

“许盈的案子我当然记得。”费佑民说,“从接到报案到发出通缉令,我全程参与了。前两天,一个女孩子来找过我,说是许盈的女儿。”

“当年她被遗弃在汉洲市,扔在街边的花坛里。”

“唉,那个女人真够狠心的。”

“但也有人不这样认为,说她心地善良,跟丈夫感情不错。”

费佑民斜了他一眼。“他们经常吵架,为了得到丁维杰父母的事故赔偿金,她甚至打伤了身有残疾的丈夫,最后明白没希望得到那笔钱了,才决定杀人逃亡。没错,是有一两个村民说他们恩爱。可一个被拐卖的女人,跟收买者会产生感情吗?鬼才相信。那是仙人跳,恩爱也是装出来的,骗得同情,然后找机会拿钱跑路。不过,跟上次那个女孩儿,我不是这么说的,她投了个好人家,现在过得也不错,我没必要让她难受。”

“你有你的道理。”郑航不置可否。

“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弄明白,当时是否还有其他嫌疑人,为什么你们只认定许盈一个人呢?”

“因为证据,现场没有其他人在场的证据。案发前,邻居们听到他俩在家打架,第二天发现丁维杰死在后院,许盈和女儿无影无踪。任何人都能作出合理的推测,何况现场痕迹、凶器上的指纹都指向她一个人。”

“我觉得,案卷里的证据链并不完备。”

“没有人看到她行凶,她也没有供述自己杀人的过程,所以你认为证据链不完备?她蓄意杀死丈夫,早就想好了逃跑线路,当然会在夜深无人的时候作案,当然找不到目击证人。我认为这案子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汉洲警察,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要旧案重提,为什么是这个案子?”

郑航估计,费佑民跟老所长廖大明已就汉洲警方调查许盈杀人案交流,不论他们以前是否有分歧,但现在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

對于郑航提出的“地窖女”一案,费佑民说,他能理解汉洲警方将两个案子联系起来的缘由,但并没有可靠证据的支撑。他建议郑航就事论事,寻找“地窖女”在当地的知情人。郑航无言以对,因为费佑民说得没错,这是正常情况下的调查程序——尽管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

于是郑航转换了话题:“听说涂力明当时也参与了办案,他是不是有其他看法?”

“力明脑瓜子活,想法多,确实提出过疑问:许盈怎么杀得了丁维杰?依据之一是许盈没那么大力气,之二是许盈善良,下不了手。但他提出的这两点与其说是依据,不如说是他的一厢情愿,当时就被否了,还遭到了别人的嘲笑。”

“那他为什么还要坚持查下去?”

“力明是有些一根筋。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那个案子上,领导安排他参与监狱的联合调查组,差点儿出了纰漏,挨了领导批评。那时他刚提拔,心气正高呢,领导也批评得重了一点儿,谁知……唉……”老师傅说着,弯腰抓了一把沙子,任其在指缝间流淌,“当时,各种说法都有,有的说他急功近利,受不了打击;有的说得更难听,说他跟某个女人有暧昧……都是无稽之谈。之所以定性自杀,除了枪弹痕迹,另外就是他的处境,大家一致的看法是他扛不住压力。”

“那点儿压力不算什么吧,何况刚刚提拔,至少可以对冲啊。”

费佑民耸耸肩:“不同的人,抗压能力不同。虽然他是副所长,但我是他入警时的师傅,又天天在一起工作。那段时间他确实反常,变得神经兮兮的,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他具体在做什么,你还是知道的吧?”

“当然,他在查那起案子,在附近的几个村子走访。领导批评他,我还为他辩护过,说他深挖案件也没什么错。”

“他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我不知道。”费佑民说,“他是我带出来的,我必须为他说好话,让领导别批评得太狠。”

“你听说过胡珍珠、曾小强这两个人吗?”

“曾小强我知道,娶了一个外地女人,据说是他在深圳打工时认识的。那女人受不了曾家村的条件,跑了。后来曾小强又继续出去打工,没听说他跟许盈杀人案有什么关系。”

两人在沙滩上溜达一圈,又回到原地。水面上的浮子忽地颤动起来,费佑民自顾去照看他的鱼竿。在随后悠长的沉寂里,郑航始终望着远处云朵翻滚的天边。

费佑民今天的运气确实不好,忙活半天,只钓起一条小鱼。他嫌弃地看着在鱼钩上挣扎的收获:“力明好酒,酒后冲动也可能是他自杀的原因。”

“我看过勘查结论……市局是不是还保留着一部分佐证材料?”

“没听说过什么佐证材料。放在市局的只有音像资料——派出所没有保管条件。当时那技术水平你应该知道,具体有没有留下音像资料,别抱什么希望,我也不建议你去找。”他随手把那条小鱼扔进鱼篓。

戎城市公安局档案馆正在进行全面数字化工作,音像档案是第一批,已先期完成。具体的检索工作还是刘畅在做,档案索引并不完备,在浩如烟海的数据里,要找到许盈杀人案和涂力明自杀事件的侦讯录音资料非常困难。

刘畅试过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关键词:许盈、丁维杰、曾小强、涂力明、贾礼……准备退出时,他的耳膜终于感受到一阵熟悉的颤动,他听到了一个男性沙哑的声音——“她本来就是我的老婆,好吗?”

仿佛有一阵电流窜过刘畅的全身,他赶紧回放了一遍。他在监狱里听过涂力明提审贾礼的录音,他立刻分辨出,那是贾礼的声音。

录音在继续——

“有意思。”另一个声音说,语调亲和,几乎像在讨好。这是预审员想引诱嫌疑人说出事实时的口吻。“那她为什么又被拐卖了呢?”

“女人总得为男人做点儿贡献。我需要钱,她年轻漂亮,值點儿钱。而且,说拐卖有点儿过了,她是自愿的。尽管事后又会回到我身边,那是因为她觉得对不起我,这也算犯法吗?”

“所以,到曾家村去找她的男人就是你。你还半夜去过马塘村,对吗?”

“我去过好多地方。”

“就说说你跟胡珍珠先后实施仙人跳的几个地方吧。”

“我有说过我跟什么仙人跳有关吗?”

“你刚才承认胡珍珠是你老婆,是为帮你赚钱去的。”

“那是为了跟你多聊一会儿,一天到晚待在牢房里都快闷死了,难得你对我感兴趣,我们就多聊聊。”

一阵长长的静默。

接着是贾礼嘶哑的笑声:“别生气,警官,你看你那个表情……”

这是涂力明提审贾礼的一段录音,但刘畅上次去监狱时并没听过。

“说说曾家村那个女人,她去哪儿了?”涂力明的声音。

贾礼的笑声更放肆了:“你要调查得更清楚些才行,警官。你不知道痒处在哪里,乱挠只会越来越痒。”

郑航觉得贾礼的遣词用字比大部分犯人更有水平。

“所以你否认?”

“不是。”

“那你说说。”

“说不上来。”

录音里,涂力明深深吸了口气,郑航听得出,他在尽力控制自己。“你在法庭上承认协同拐卖了两名妇女,她们都已经获得解救,还有几名不记得名字和地点,曾家村和马塘村是不是就在其中?”

涂力明的预审经验还算丰富,懂得具体陈述出他希望贾礼承认的罪行,以便作为呈堂证供时,辩方律师不至于说他误导被告。

但贾礼回答时的口气相当轻松:“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你好好想清楚,吴晓癸落网后那段时间你去了哪里?曾家村和马塘村的事情发生时,你要有不在场证明,否则你脱不了干系。”

“时间那么久,我怎么记得住?好像我在法庭上说过,但我现在脑子很乱,想不起那时我在做什么。”

“有人看到你在曾家村出现,你不会否认吧?”

“谁看见的?”

“你诈骗的那个人。”

“我可没骗过什么人。”

“你的表演能力不错。”

“岂敢。我在如实回答问题呢,涂副所长。”贾礼语气戏谑,“是不是新提了副所长,还想拿我邀功呀?”

又是一阵静默。

“你对许盈杀人案知道些什么?”

“监狱里有很多杀人犯,放风时可以随便聊,也可能聊起过那些事,即便没人跟我说,报纸电视上也都有。”

“好好想想,谁跟你聊起过?”

“想起来有什么好处呢?”

“你要什么好处?”

“是不是可以提前放我出去啊?”

对方没有回答。

贾礼不屑的语气:“没好处谁会告密,切……”

“减不减刑,我说了不算,但如果你有重大立功表现,我会跟监狱方面反映。前提是你提供的情况真实可靠。说吧,谁杀了马塘那个男人,除了他老婆,现场还有谁?”

“那段时间我东躲西藏,根本不在戎城。听说吴晓癸被抓了,我去公安局自首,是因为觉得无处藏身,更怕有人栽赃我干了马塘的案子。”

“那你一定知道是谁干的了?”

贾礼刻意放慢语速:“是……老阳。”

“谁?”

“阳艺伟。你不正在调查他死亡的事吗?他想立功,咬我不成,决定自首,但他背后的人不允许。”

涂力明终于克制不住了:“贾礼,你耍我?”

“我哪儿敢。老阳是个了不起的演员,装憨是一把好手,但他心里藏着一个杀人犯……”

郑航仿佛听到涂力明的心脏在胸腔里冲撞的声音。

贾礼在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逗你开心的,涂副所长。老阳是个软蛋,连鸡都杀不了。”

录音到此为止。窗外,夜幕已然降临,起风了。

除了那段录音,那天晚上再无收获,郑航和刘畅直接回了汉洲。

关于贾礼的行踪,当时的调查很详细,有宾馆住宿记录、乘车记录和人证,都是很有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明。不过,以二十七八年前的刑事技术,调查再细也比不上如今的闭环视频,能准确到每秒每分。经人像比对,曾小强提供的照片里的男人跟监狱里的贾礼相似度达80%。

还有,人证也有串供嫌疑。刘畅追查的那个女证人钱丽雅,当时没有前科,没发现她跟贾礼的关系,但她随后几年多次入狱,目前仍关在大通湖监狱。更有趣的是,罪名也是拐卖妇女儿童,尽管判决书上的罪行不是和吴晓癸一起犯的,但她以前可能就是吴晓癸的同案犯。

關欣依然像雕版时代的排字工,将一个一个可能的字眼填进搜索框,逐一比对。老舒感慨,信息化也不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

贾礼神奇地从地球表面消失了。他不在全国人口系统里,也不在失踪人员名单上,没有地址、没有登记电话、没有银行卡使用记录,甚至连银行账户都没有,更没有坐过火车、乘过飞机。

关欣像面条一样瘫软在转椅上,身子努力往后仰着,尽量把腿伸直。侧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空上星光黯淡,她忽然想起郑航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经常忘记那些显而易见的地方。

她立刻坐直身体,飞快地键入相关搜索词。

一如往常,郑航是对的。她大喊一声:“找到了!”

老舒迅速俯身过来。

关欣却又回复到刚才的颓废状,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幽幽地说:“他确实从地球表面消失了。因为他已经化成了灰,埋进了地底,被移到死亡人口信息系统里了。”

第七章

那天晚上,何夕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不过,她不是躺在家里,而是办公室那张皮转椅上;她梦见的也不是生母遭难的场景,而是一个青年男子,身穿三十年前流行的双排扣西装,靠在一棵树上,目光阴鸷地盯着她。

睁开眼,已是晚上8点。她在执行搜索程序时睡着了,而她的本意是让自己在等待结果时休息一会儿。

之前,她将贾礼的身份信息发往全国各地有联系的律师朋友,收到的回复都是查无此人。她坚信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如果不在国内,极有可能已经偷渡出境。她设法联系东南亚的朋友,还跟当地的律师协会达成协议,将寻找贾礼作为一笔业务,商定了佣金。

她最终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打电话给郑航,想跟他交换信息,郑航一点儿情况都不肯透露,还劝她不要再查了,一切交给警方就好。但这只有让她感到更加煎熬。

她离开办公室,乘电梯去了附楼的步步高商场。家里几天没开伙了,冰箱里早已空空如也。

这家商场位于高档写字楼内,商品价格比其他超市稍贵,不过质量上乘。推着购物车来到冷冻柜前,对面货架似乎有人影一闪,没看清面目,但她突然间就有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今天早上出门时,这种感觉也出现过。她本能地直起身,屏息谛听。不必看清人影,她也知道是同一个人。

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她随手挑了几样冷冻食品,就前往柜台结账,故意排到最长的队伍后面。猜测很快得到证实,背后凉飕飕的,那个人影也排到了她的身后,她努力忍住不回头张望——这样做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

出了商场,何夕强迫自己目不斜视,直奔汽车。她把东西放进后备厢,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前往停车场出口的车也排成了长队,焦灼的等待期间,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她看见自己扶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

对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刘畅喜欢独辟蹊径。既然在各种系统里都找不到贾礼,能不能换个路数?比如老舒经常吹牛皮,说只要小偷出现,他一抓一个准;关欣虽然自己没说过,但郑航经常提起,她靠肉眼识别面孔的能力超强。

他细细琢磨了一下,老舒抓小偷,靠的是经验和直觉,而关欣长于面孔识别,靠的是科技手段和她的天赋。如果他们两人的能力结合在一起呢?

当然,刘畅也明白,这想法有些幼稚,郑航不一定能接受。他决定先在自己的社交圈子里悄悄寻找,第一个人选,就是曾经的缉毒警,现在的警察学院讲师老洪。

其实,老洪不是他选的,而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那天刘畅怀着寻找“三只眼”的想法在街上溜达,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星光剧场和南正街的十字路口,遇上了老洪。老洪不是在逛街,而是像个百无聊赖的流浪汉似的,蹲在行道树的树荫里,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洪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刘畅招呼。

老洪没吱声,暗暗冲刘畅摆摆手,让他走开,别打扰自己。刘畅根本没有理会,反而走过去跟他蹲在一起。老洪当时脸就绿了:“我在工作呢,躲远点儿!”

刘畅不解:“你不是讲师了吗?怎么还负责蹲点儿?”

老洪骂骂咧咧起身要走,刘畅哪里肯放过他?老洪当缉毒警那些年,练就了很强的面孔识别能力,有人说他的脑袋里储存着数千张大头照,只要是他见过的,绝对忘不了。因此,各地禁毒部门经常请他鉴识毒贩模糊、破碎的视频。

刘畅紧跟上去,随手递上贾礼的照片,还不忘将他一军:“这是你的高徒关欣也没能解决的难题。”

老洪被刘畅搞得很恼火,但对于辨别照片并不抵触。他认出了照片上的贾礼,至少是见过跟贾礼比较相似的人近期出现在社区矫正中心附近。

“长得相似?”听了刘畅的汇报,肖永明皱起眉头,“这可不像是鉴定专家的用词。”

“这是老洪的原话。”刘畅说,“他只说看到过相似的人,不能作为鉴定结论。社区矫正中心有很多义工和吸毒矫治人员,老洪在教学之余,经常去那里蹲守观察,协助禁毒部门寻找漏网的大鱼。”

“老洪有没有说那人是干什么的,去那里戒毒,还是做什么非法勾当?”郑航问。

“这倒没说,只说他偶尔在那里出现。附近有很多低档的洗脚店和按摩店,我走访了几家店主,都说没见过照片上的人。我又在几条小巷里转了转,发现其中一条小巷通向戒毒收治中心的后门。”

肖永明点点头,算是对刘畅这次调查的认可。“现在戒毒收治中心的头儿,就是从公安调过去的。”他看看郑航,“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戒毒收治中心原来是司法局的劳教所,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距城区有好几公里,算是汉洲的郊区,如今,已经完全被城市包围。撤销劳教后,劳教所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便设立了收治中心。

郝钦山是收治中心的第二任领导,当过公安戒毒所所长,曾经竞聘监管支队负责人,落聘后失意地离开了公安机关。郑航深夜拜访,他心里当然是很不惬意的。看了郑航手里的照片,他漫不经心地摇摇头:“收治中心没有这个人。”

“你确定?”

郝钦山睡眼惺忪,很不耐烦,想尽快应付过去。不过,他以前虽然没有跟郑航打过交道,但听说过,这个人的认真劲儿无人可及。跟在他身后的美女警察面无表情,看上去也不是好打发的主儿。

“我这里只收治吸毒病人,不负责找人。”

对话朝着他不喜欢的方向发展,但郑航仍旧放低身段:“我负责找人。”

“恐怕你得去别处找了。”

“我们就要在这里找。”关欣不耐烦了。

“我说过,我这里没有收治过这个人。”

“不光是收治,”郑航提示,“也许是来看望病人的,也许和你们有业务往来。”

郝钦山知道今晚肯定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把照片放在灯光下认真端详,半晌,他迟疑地说:“这里有个义工,看着倒是有点儿像。那人每个星期来一次,每次待一个上午。他本人是个医生,主要协助我们做些医疗服务工作。”

“有專门的服务对象吗?”

“没有,”郝钦山笑了,“治疗病人有选择吗?当然每次都不一样。”

“长期义工应该有登记吧,拿他的档案看看。”

郝钦山不想失去这个义工,但更明白警察办案的程序,不合作不行,只好拿起电话。

“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跟病人的接触,或者专门跟某些病人联系?”

郝钦山摇摇头。但郑航注意到他的异样,也许是紧绷的颈部肌肉,也许是充血的眼角膜。

“他有亲人在这里收治?”郑航追问。

郝钦山还是摇头。但摇头之前,他必须在头脑中作出选择,因此出现了极细微的延迟。

“那是有其他关系人?”关欣问,显然,她跟郑航一样嗅到了什么。

郝钦山依旧摇头,郑航对此视而不见,继续问:“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郝钦山终于绷不住了,“不过,也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把她的资料一并拿来。”

这次,他没有再拖延。

这一年汉洲的雨水有点儿多,郑航在值班室醒来,感觉自己仿佛发了霉。昨天晚上,他们返回时拐了个弯,经过环城高速的扶夷高架桥,驶入汉阳大道。

这不是回市公安局的路。郝钦山提供的资料显示,那个疑似贾礼的医生在汉阳大道20号开了家诊所。但他们赶到的时候,诊所阒寂无人。不仅如此,连四邻都看似无人居住的样子。隔着公路是一家度假山庄,初春时节正是旅游淡季,没有客人,老板和服务员也没必要待在这儿。

那个疑似贾礼的中年医生叫席传礼,十年前便持有行医证,在汉洲有八年的行医经历,自己开诊所也有五年了,两年前申请成为爱心医护志愿者,加入了服务收治中心的义工队。不过,他主要的服务对象是他的邻居,也就是那个叫曾怡的女人——他们已经核实过门牌号,曾怡的住处就在紧靠诊所的那一栋。

回去的路上,关欣搜索了席传礼的资料,居然找不到他的籍贯或出生地,有具体时间和地址的履历都是从八年前开始的,那时他已经在汉洲行医了。再往前的十多年,几乎是空白,只显示在南方某地打工,没有任何具体信息。

郑航说:“的确有隐姓埋名的嫌疑,但仅仅这些还不足为凭。没有公职的人员多半没有完备的履历,你不能说他们都伪造了自己的人生。”

这天晚上,他们没再接着工作。郑航回值班室换了衣服,早早上了床。他在等待一个消息,希望那个消息可以把各种线索连在一起。

电话响起的时候,郑航正把自己发霉的身体淋在热水里。他手忙脚乱出去接电话,使用了免提。

“钱丽雅交代,贾礼借住她家期间,经常不辞而别,最后一次也是悄悄离开的,直到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才知道他要自首。”刘畅说。

“时间上跟许盈杀人案有没有重合?”

“时间久了,具体日期她也说不清楚。不过,她说贾礼不在她家期间肯定是回了戎城。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是为了让她作假证,一旦警方问起,她要说他一直住在她家,哪儿都没去。另外,她这十几年都在监狱里服刑,原来的房子还在,也没有出租,我已经请求当地公安机关支援,再搜查一遍,但愿会有所发现。”

“照片辨认情况怎么样?”郑航问。

“进展不大。她认出了以贾礼现在的年纪还原的电脑照片,但关欣发来的席传礼的照片,她不太确定。”

刘畅认为,在曾家村出现的男人基本可以认定是贾礼,而贾礼是吴晓癸犯罪团伙成员,他跟胡珍珠(刘薇)有亲密关系,这就说明不论胡珍珠是仙人跳,还是真的被拐卖,她都是吴晓癸团伙的一分子。刘薇跟许盈熟悉,村民证明她们是一起被拐卖的,因此,许盈案一定也是吴晓癸团伙案的一部分。既然许盈的信物出现在“地窖女”身上,那么“地窖女”案跟吴晓癸团伙案的关系也就不言自明了。

他建议将贾礼跟席传礼的照片送省厅进行技术比对,郑航没有马上答复:“另一个证人马大亞有线索吗?”

“目前还没有。”

“马大亚非常关键,还有大通湖监狱十几二十年前的看守。吴晓癸团伙案的大部分罪犯都曾关在那里,下点儿功夫应该会查出有用的东西。”

“好,那我继续待在戎城。”

关欣穿过教学楼前的广场。她记得在这里取得过射击比赛最好成绩,还参加过激情的派对和热烈的辩论活动。转眼几年过去,这里几乎没什么改变,甚至门卫室里也都是旧面孔,只不过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关欣了。

她轻手轻脚走进二号阶梯教室,老洪正在上课。她在后排一个空位坐下,前排女生正在窃窃私语,没人注意到她。

“动机!”老洪转过身,念出他写在教学屏上的字。“在全民法治意识逐渐成熟的社会,对情感反应正常、懂得理性思考的成年人来说,犯罪必须付出的心理代价非常高,因此犯罪背后一定有个强有力的动机。这个动机通常比证人、证物或刑事鉴定证据更容易找到,而且直接指向嫌疑人。这就是每一个侦查员面对犯罪时都必须从‘为什么这个问题着手的原因。”

这段话,关欣听起来很绕。也许这就是书面或者教学表达方式,她离开校园确实有点儿久了。

“既然查明了动机,做几个排除法就能破案,还要那么多刑事技术人员干什么呢?”一个女生举手提问。

“这就涉及证据链的问题,判定一个人有罪,证据永远不嫌多。下次我们继续深入探讨这个问题,课后请大家思考一下,除了动机,我们如何确定嫌疑人?”

这明显是课程结束的表示了,但学生们意犹未尽,一个男生接着发问:“我读过你参与侦办的一起杀人案件的案例报告,你根据与现场相隔一公里的监控视频里的人像,确定了犯罪嫌疑人。”

“那叫闭环视频侦查。需要结合各种发案信息,包括地理分析。”老洪向关欣的方向瞥了一眼,“杀人、抢劫类案件,大概率可以从监控视频里找到罪犯,但没有其他证据支持还是不行。侦查员把人认出来不能算是证据,无论这位侦查员多么优秀。这就是我下一堂课要讲的内容:光找出‘为什么——动机还不够,我们必须同时找出‘怎么干的,反之亦然。能够弥补动机之外的证据缺陷的,就是刑事技术工作。”

下课铃尖锐地响起,但那位女生还不肯罢休。“那么,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呢?动机明显,又不是现行犯罪,可能时间过了很久,比如‘地窖女案件。”

老洪放下板书用的激光电子笔:“这就需要研究日期,失踪的日期、收买的日期,如果是团伙犯罪,要研究地理分布,把所有同类案子挑出来,形成时空分布图。这叫结网捕鱼,只要鱼在网里游,就无法逃遁。不过,就像前面讲到的,任何犯罪,动机都不会单纯,抢劫、诈骗、拐卖都是为了钱吗?杀人都是为了复仇吗?”

“那是什么呢?”

“嫉妒、贪婪、恐惧……都可以成为动机。”

“还有精神错乱?”一个男同学说。

“的确,但它并不是常见的犯罪理由。有人认为犯罪行为本身就是精神失常的证据,但事实上,大部分罪犯是理性的。寻求物质上的利益是理性的,寻求情绪上的宣泄也是理性的,多数罪犯认为,通过复仇或者物质的满足,就能减轻因仇恨、恐惧、嫉妒和羞辱产生的情绪。”

“既然罪犯那么理性,”一个男生说,“您能否跟我们说说,在您遇到的罪犯里,有多少人落网后仍然觉得满足的?”

关欣心想,这小子挺机灵的。

“极少。”老洪说,“不论是犯罪后暂时获得满足,还是犯罪后陷入恐惧或绝望,都不能代表那是不理性的行为,同理,更不能代表那是理性的选择。也有凶手相信通过杀人可以得到解脱,比如复仇,但由仇恨或嫉妒产生怨怒的驱动力,在杀人后会迅速转变为后悔。即使是连环杀手,在深度的预谋和策划时往往极度兴奋,完事后却收获了反高潮,所以,他还会不断地尝试,无法收手。”

老洪拿起电子笔,在教学屏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就犯罪而言,有一样东西通过罪犯无法得到。下一节课,我希望每个人都能给出回答,那是什么东西?我给大家一个提示,去读读关于罪犯个性和心理侧写的论文,检视自己内心最深处、最阴暗的角落。好了,下课。”

学生们纷纷起身,教室里一片嘈杂。关欣留在座位上,看着年轻的身影一个个从身旁经过,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她、正在收拾讲义的老洪,以及提问最多的女生。那女生虽然穿着明显不太合身的制服,但身姿矫健,像极了读书时的自己。

“洪老师,‘地窖女一案炒得沸沸扬扬,您认为仅就犯罪动机而论,是单纯还是复杂呢?拐卖者是出于钱财的需要,那将她关在地窖里的那个人呢?应该出于多重目的吧?”女生仍在追问。

“下堂课讨论。”老洪撇下女生,向关欣走来。

女生不满地白了关欣一眼,转身出了教室。

“什么事?”老洪问。

“想来看看你,不行吗?”

“别逗了,只要你在我面前一晃,准有事,何况这两天电话追着我跑呢。”

关欣在健身房找到了郑航。这段时间,郑航训练得特别勤,好像预感到有一场恶战似的。她告诉郑航,老洪看了照片,认为监狱里的贾礼跟开诊所的席传礼可能是一个人,但跟出现在曾家村与胡珍珠联系的年轻男人却不是。

郑航刚刚将杠铃举离支架,听到关欣的汇报,突然手一松,杠铃压在他胸脯上。“他这么说?是不是搞错了?弄得这么复杂。”郑航在杠铃下面挣扎着,“在监狱里和曾家村拍的两张照片时间相隔那么近,应该更像才对,反之,一个人经过二十多年的成长,变化不是应该更大吗,他怎么反而判断是同一个人呢?”

关欣一时没有说话。郑航的意思她当然明白,根据他们前期的调查分析,监狱里的贾礼就是借住在钱丽雅家里的男人,而那个男人经常偷偷离开钱丽雅家,回戎城跟胡珍珠见面。他在曾家村的照片,就是曾小强偷拍的,那这前后三个人,就应该是同一个叫贾礼的人。

郑航还被压在杠铃下面:“可以伸把手吗,我快被压……”

关欣无动于衷:“问题的症结应该在戎城,得从戎城查起,然后是大通湖监狱,理清贾礼变成席传礼的整个过程,理清钱丽雅家的男人与曾小强偷拍下的青年的关系。”

“对,”郑航几乎用尽了肺里残存的空气,“可我先得起来呀……”

关欣笑了:“压死你活该。”

郑航奋力推开杠铃,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女人不好这么任性的,不然嫁不出去。”

回到专案组,他翻看手机,有刘畅的留言。拨打刘畅的号码,铃声响了一下就接通了。话筒那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刘畅正在车上。

他告诉郑航,在钱丽雅的老屋里搜到一封信、一个小笔记本。那封信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言辞比较亲密,不像姐妹间的对话,倒像夫妻俩互诉衷肠。让人振奋的是,那封信跟江菲提供的涂力明的证据盒里的一份材料联系上了。经笔迹鉴定,信和材料出自同一个人。据江菲回忆,那份材料可能是涂力明从曾家村搜集来的,也许是胡珍珠逃跑时未带走的某一页日记,内容讲的是曾家村的生活如何艰苦,跟曾小强在一起如何无趣等等。两张纸的笔迹都有些模糊,所以鉴定花了不少时间。

郑航问:“你认为那封信就是日记的主人写给借住在钱丽雅家的男人的,日记主人是胡珍珠,那个男人就是贾礼?”

“不一定,”刘畅说,“我去大通湖监狱问过钱丽雅,她对那封信没有印象,还说如果有人往她那里寄信,不是她的,就只能是贾礼的。但她不记得贾礼是否收到过信。”

“那个小笔记本呢,是不是贾礼的笔迹?”

“是。笔记本里记着交给钱丽雅多少钱,或者自己花了多少钱之类。里面还夹了张纸条,写着保证事成之后给他三万元钱,像是借条,又像保证书,但没有落款,不知是谁写的,跟钱丽雅的笔迹不符。”

“记账和收藏欠款纸条,说明他是一个非常计较的人。笔记本和信是在一起发现的吗?”

“贾礼不辞而别后,钱丽雅收拾屋子,将他的东西打包放在杂物室里。我是从不同的包裹里发现信和笔记本的。”刘畅说,“我觉得关键是那张纸条,贾礼将它夹在笔记本里,说明那笔钱还没有兑付,没有落款,说明对方跟他的关系不一般。还有,我把它跟吴晓癸案的旧案卷进行了比对,没找到同一笔迹。”

那个年代,三万元是笔大数目。郑航问:“贾礼出狱后,钱丽雅跟他见过面吗?”

“没有,那时她因拐卖妇女儿童罪被判了刑,正关在监狱里。我特意问过钱丽雅,贾礼后来再没跟她有过联系,更别提去监狱看她了。”

第八章

跟郑航通电话时,刘畅其实已经在回汉洲的路上了。他意识到郑航打这个电话只是了解他的任务进程,并不希望他回去。但后悔已来不及了,从这里掉头赶去大通湖监狱,还不如从汉洲直接过去。

郑航曾经让他跟着老舒学习,但老舒有其他任务,他只得带着刚参加工作的新警出门。临走时,郑航交代的事项他都记在笔记本上,但办起来却有点儿丢三落四,竟然忘记了一个关键环节,那就是对监狱看守的询问。

要是关欣在身边就好了,他就不用总想着回去。他眼前又浮现出关欣睥睨一切的样子,难道他在她面前一点儿风头都出不起?

刘畅思索片刻,决定再打个电话。他还是有一些资源的。

“我是刘文超!”对方气喘吁吁,说话声震得刘畅耳根发麻。

刘文超是大通湖的狱警,第一次见面就跟他聊起家门,两人碰巧是合过谱的族人,感觉特别亲近。这个人其实挺有素养,只是在监狱当管教久了,练就了一个大嗓门。

“哥,我是刘畅。突然想起一件事想问问你,贾礼服刑期间有没有通信?监狱里会不会留着他的信,复印件也行。”

“通信倒是有可能。不过,监狱虽然有检查制度,但留下原信或者影印件的,要么直接跟案件侦查有关,要么有串供嫌疑,否則不会。我可以帮你查查。”

刘畅给了他专案组的传真,接着又问:“还有,贾礼在押的几年里,应该有人去看望过他吧?那些看望他的人里,有没有他的兄弟之类,或者跟他长得相像的?”

“还在想冒名顶替的事?”刘文超笑了,“告诉过你已经查否了。”

“应该还有其他记得他的狱警吧,麻烦你再问问。”

“嗯,等一下,他的学生来了。”

反应了一秒钟,刘畅才想起,贾礼在监狱里给犯人看过病,有些狱警也向他请教过。这个“学生”应该是狱警。没多久,手机里传来刘文超的声音:“他说,贾礼在押期间来探监的人挺多,但没见过你说的那种人。”

第二天上午,刘畅早早来到专案组。他连夜将收集好的资料装订成卷宗,又为这次调查起草了汇报材料。能表功的,自不必说;未尽事宜也拉了单子,请求继续派他深入调查。他想,这是他到专案组后第一次独立牵头,一定不能搞砸了。

郑航看卷宗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欣赏的表情,连说“不错”。

“你说贾礼在监狱里有个学生,跟着他学过医?”

“那人叫谭岩,不巧,这次没见到。贾礼在押期间,谭岩刚当上狱警,还很菜,可档案上说他在深挖犯罪方面有一套,做过几起命案的余罪深挖工作,他应该记得跟贾礼打交道的还有哪些人。我打算再去一趟大通湖监狱,能不能带上关欣一起,让她帮着模拟画像?”

郑航笑了:“你想让关欣给你当副手?”

刘畅的脸红了一下,一时变得笨嘴拙舌,不知该怎么接话。

郑航拍拍他的肩膀:“呵呵,你想争取单独跟她在一起的机会,我当然得成全你!不过,那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她可不会让着你。”

刘畅松了口气:“那是因为你在温柔乡里泡惯了。”

老舒穿着厚厚的执勤风衣,站在临江的人行道上,依然冻得瑟瑟发抖。郑航比他强不了多少,他在呼啸的江风里按响了江岸别墅的门铃。

开门的是个男人,满头的白发、满面的沧桑,穿着黑色羽绒家居服,趿拉着棉拖鞋,正是他们正在调查的席传礼。郑航出示证件:“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配合。”

“郝主任跟我打过招呼了。”席传礼后退一步,把他俩让进客厅。

别墅很宽敞,迎面是两个大房间,回廊处是楼梯和杂物房。房间全部开着门,一眼望去,书房、茶室、小诊室,一目了然。席传礼在沙发前停步,示意两人稍坐,他动手为客人泡茶。郑航注意到,客厅南面是一个用玻璃封闭的阳台,里面种满绿植,还架着一副天文望远镜。

“好漂亮的房子。”老舒的言下之意是,小诊所就那么好赚钱吗?

“去年以来,我的诊所就交给其他人料理了,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儿。”席传礼在两个警察对面坐下。

郑航说:“谢谢你同意跟我们见面。”

“年轻时我犯过罪,坐过牢,政府有事要了解,配合支持是应尽的义务,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你们。”

“你叫席传礼,以前叫贾礼?”老舒问。

“是的。”

“什么时候改的名字,为什么改名字?”

“这事说来惭愧。在监狱改造多年,我认识到自己犯下的罪过是多么严重,决心跟以前的自己决裂。出狱后,我不想在戎城生活,就来了汉洲,迁户口时,用了席传礼这个名字。我母亲姓席,小时候家里穷,把我过继给了舅舅,当时起名就叫席传礼。到了上学的年纪,又回到原来的家,改名叫贾礼。贾礼和席传礼,其实就是原名和曾用名的区别。”

调查了这么久,竟然没查到这层关系。郑航认为不是调查的疏忽,而是席传礼的现有户籍里确实没有贾礼这个曾用名,而过去那个贾礼被纳入了死亡档案——到底是户籍档案数字化时民警的失误,还是席传礼本人在转户籍时动了手脚,已不得而知。

席传礼平时非常低调,热衷慈善,五十多岁了还做义工,表面上看已经完全洗心革面,这也是警方迟迟没有惊动他的原因。此时,他坦陈自己的坐牢经历,显然早有心理准备。老舒和郑航陷入了很头痛的问话之中。

“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郑航问。

“一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

“哦,难怪要把你过继出去。他们还在戎城吗?”

“早没了。弟弟出生不久就出麻疹死了,父亲和哥哥、姐姐在一次洪水中遇难。我就是在那次洪水后回到母亲身边的。”

“现在呢?”老舒问,“是不是有个女人跟你生活过一段时间?”

“嗯,确实有这事,不过时间不长,她也去世很久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刚开诊所的时候,她来就医,看我一个人经营,就说自己不是本地人,目前无业,是不是可以在诊所找点儿事做。我一个人確实忙不过来,就收留了她。”

“她老家是哪里的?”

“戎城的,但具体在哪儿我不清楚。她说自己老家没人,也从不走亲访友,我也就没细问。她身体一直不太好,跟我生活的两年,全靠药物维持,后来,病死了……”

“没给你留下一男半女?”

“没有,一方面是身体扛不住,一方面她也不愿意生。其实,”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恨意。“其实,她怀过,偷偷打掉了。”

沉默了一会儿,老舒问:“听说你在押时,有个叫老阳的犯人曾举报你冒名顶替?”

“这才是你们想问的吧?事后监狱查明他是诬告。不过,他已经死了,说死人的坏话不应该,但他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为了减刑到处乱咬,得报应了不是?”

“你也觉得他是受到报复死的?”

席传礼愣了一下:“这我说不好。当时,他乱咬了好几个人。放风时就有人找茬儿跟他过不去,也有人扬言要杀他。我恨他不假,但我什么也做不了。他的死跟他乱咬有没有关系,我真的说不好。”

“你怎么认识吴晓癸的?”

席传礼正在倒茶,手一抖,差点儿把开水泼出茶盘。“是贫穷让我走了歧路。那时,他是我们当地的大老板,到处宣扬他的公司赚大钱,他的话也很有煽动性,似乎他是在帮大家致富,包括那些女人……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在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被他拉下水之后,就不得不跟着他干了。虽然是肮脏的交易,他却说得像是在行善积德,比如,把贫困地区的女人嫁到富裕的地方去,或者让贫困地区的男人能娶到老婆传宗接代,否则城乡就会失去平衡……总之,任何犯法的事,他都有一套漂亮的说辞。后来我终于认识到,我的所作所为,给多少家庭带来了苦难。真是后悔啊,那时候太年轻……”

说着,他站起身,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有些送客的意思。郑航却坐得稳稳当当,看了老舒一眼,接着问:“老阳死后,你向狱方反映过什么吗?”

老舒起身去上厕所,席传礼想跟过去,却被郑航的问话留住。“我跟他不是一间监室,不知道什么情况。好像没多久就查出了凶手,还判了死刑。”

“那人不是真凶。”

“不是?”席传礼疑惑地看着郑航。

“严格意义上说,他是凶手,但还有幕后指使人。这个人一直没查出来,所以狱方一直没有结案。杀人案是没有法定时效的,至今还在追查。”

这话有点儿夹枪带棒的意思,席传礼的面部肌肉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这是一只修炼多年的老狐狸,但他还没老练到对什么事都波澜不惊的程度。

离开席传礼家,郑航直接去了刑事鉴定中心。

老舒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跑到小诊室里转了一圈,抓了一份奇怪的中成药。那药单独装罐,看起来有些年头,又藏匿得很隐秘。

鉴定结果让人吃惊——这是一种致幻蘑菇,其毒素成分主要是光盖伞辛,又称舞菌或笑菌。食用后无胃肠道反应,但发病较快,轻微过量就会出现精神异常,主要表现为幻听、幻视,重者神志不清、失语直至昏迷。医学上可用于麻醉或止痛。

郑航皱起眉头。这种毒菇有麻醉或止痛的作用,制成中成药用在医疗上当属正常。但一个小诊所,平日只处理些小毛病,麻醉剂恐怕用不上,医疗监管机构也不允许——小诊所的医务人员未必有使用麻醉剂的资质。那么,席传礼在别墅里存着那么些毒菇制品干什么呢?

老舒去席传礼的诊所了解情况,现任医生小张跟着席传礼有四年了,从未见他使用过老舒拿来的那种中成药。诊所里还有一个护士,叫莫婕,她的说法也差不多。

郑航一筹莫展的时候,刘畅打来电话。听起来,他的情绪也不高。他先问郑航听过他的微信语音没有,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马上做检讨,说他们在翻阅案卷时有疏漏,特别是对老阳的死亡案卷看得不够认真。

郑航有些不耐烦:“废话少说,追责也要等案子破了之后。”

刘畅丝毫没有理会郑航的愠怒,继续说:“原来只注意贾礼在监狱里的表现,特别是关于他的冒名顶替,他如何知道自己被举报的,他跟老阳的联系等等,对老阳致死的原因,也只是注意他的伤情,在监狱的调查,也是把重点放在谁动的手这一点上。我们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那个打死老阳的人比老阳还瘦弱……”

郑航催促:“说重点!”

“老阳死后做过尸检,在他的胃里发现一种毒素,一种有致幻作用的毒蘑菇。他可能是吃下这种毒素后,精神出现异常……”

电话里一下子静得出奇,刘畅说到半截,听不见郑航的一点儿动静,赶紧打住。过了好一会儿,郑航的声音再次传来:“你马上去戎城,找涂力明自杀和丁维杰被杀的案卷,重点看他们有没有做过尸检,报告里有没有关于这种毒素的鉴定……”

那天的专案碰头会,肖永明也参加了。对于在席传礼家发现致幻蘑菇一事,他高度重视,特别是那种毒素还出现在老阳的体内,但仅仅涉及老阳一起命案,他觉得证据还是太单一。理由跟当年监狱调查老阳的死因一样,贾礼跟老阳不是同一监室,他没有谋害老阳的机会。

老舒认为,老阳被杀有三个疑点:一是杀人者跟他无冤无仇;二是那人比老阳还瘦弱,根本不具备杀人的能力;三是那人一直在监,无法获取那种致幻毒菇。这一切都说明,背后有人作祟。这个人不一定是贾礼,但一定是跟贾礼有联系的人,一个神秘而能量巨大的人。

这就跟他们前期的推测不谋而合:贾礼是个冒名顶替者,顶替了吴晓癸案的某个漏网之鱼,而顶替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突审席传礼,一定可以揭露这个阴谋。问题是,只有这一条证据、一个人,加上一个猜测,还不足以对席传礼采取措施。

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没多久,关欣浑身湿淋淋地进来了,把一沓材料放在会议桌上。她解释说,刘畅淋了雨,重感冒,先让他回家休息了。

肖永明翻了翻资料。当年给丁维杰做尸检的法医在报告里提到死者的消化系统中有致幻蘑菇的毒素,遗憾的是,丁维杰致死原因明显,消化系统不是尸检重点,法医没有将它跟致死原因联系在一起。而且案卷里没有发现法医对消化系统进行检验的报告,一定是有人害怕蘑菇毒素被注意到,把检验报告抽走了。

这是一个关键性的突破,但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从警方的案卷里抽走报告呢?

郑航却是一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样子,一边揉着后脖颈一边问老舒:“席传礼的通话记录调过来了吗?”

“调来了,我们拿到了每通电话的拨出者和接听者姓名,也悄悄跟小张医生和护士莫婕进行了确认,大部分是患者,除此之外,有两通电话是卫健委医護科的,一通是收治中心的,另外一个号码登记在《汉洲晚报》名下。”

肖永明问:“他给晚报打电话干什么?”

老舒不等郑航发话,立即到隔壁房间打电话查询。

郑航望着肖永明:“刑拘可能证据不足,是不是先传唤过来问问?”

“你接触过他,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让他开口?”

“他的确很老练,但也并非完全无计可施。”

一直盯着手机的关欣突然叫出声:“何夕上热搜了!她爆料戎城公安存在贪腐,警察有意放过杀害她生父、嫁祸她生母的罪犯。她要求重新审查此案,揪出藏在公安内部的幕后黑手!”

郑航拿出手机,找到关欣说的那个网页:“她怎么知道丁维杰生前误食了毒蘑菇?难道她也找到了那个法医?”

关欣神情沮丧。

下午的时候,她听到何夕给刘畅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刘畅随口说在戎城。没想到当时何夕也在戎城,关欣和刘畅前脚从法医家离开,何夕后脚就去了。

郑航狠狠地揉着太阳穴。难怪这几天何夕一直没跟他联系,原来她对自己如此失望,宁肯把消息放到网上,也不告诉他。但她是律师呀,怎么不想想,这样一闹,只会给凶手传达信息,对查明真相不会有任何帮助。

关欣说:“席传礼已经被惊动了,再不动手,我们就没时间了。”

“对,”老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刚和晚报值班记者通了电话,他跟席传礼很熟悉。他们也接到了何夕的爆料,因为不了解致幻蘑菇的毒副作用,专门给席传礼打电话请教。”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静默。

肖永明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一切还是跟‘地窖女没有关系。”

郑航说:“只要突破了席传礼,只要找到许盈杀人案的真相,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动手吧。”肖永明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过,我不想泼冷水,但我们目前还没有像样的证据指证席传礼,你们的推论,他绝对不会主动承认。所以,三起杀人案的罪名没法成立,最终你们还是不得不在二十四小时后释放他。”

“我知道,”郑航看了看表,计算着驾车到席传礼那座别墅需要多少时间,“一个人在二十四小时内可以供出来的情况,也许多得令人意外。”

凌晨的风更加凛冽,裹挟着细雨,让人浑身的皮肤一阵阵发紧。

这次,郑航让老舒带人守着后门,特警隐身暗处,他一个人上前按响了门铃。别墅门口有摄像头,他站在摄像头下,尽量放轻松。不过他心里明白,席传礼不因此反应过度,或者产生警觉,根本不可能。

门铃响过一遍,前廊的灯亮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表情和郑航同样迷惑,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身后的特警已经涌了上来,郑航没必要做自我介绍了:“席传礼在家吗?你是……”

“我是诊所的护士莫婕,席医生昨晚没回家。”

“他什么时候出的门?”

“晚上10点多吧。”

“说去哪里了吗?”

莫婕摇头:“他就说让我帮他看家。”

关欣打来电话,在诊所和收治中心也没找到席传礼。

“留一队人在这儿守着。”郑航叮嘱身后的特警,接着又给技术部门打电话,请他们尽快定位席传礼的手机,但席传礼的手机没有信号。

上车的时候,郑航听见车里的广播正在播报:“目前,警方正在搜捕一名住在汉阳大道金顶小区的男性医生,这名医生叫席传礼,现年五十岁,警方怀疑他与二十多年前的拐卖妇女案和杀人案有关。”

半个小时,距他们决定抓捕席传礼还不到半个小时,媒体就知道了,公安局的行动成了实况转播。

“靠!”郑航一掌拍在方向盘上。

第九章

雨一直断断续續。

上午8点,贺姐像往常一样,冒着飕飕冷风打开湿漉漉的度假山庄大门。这位五十多岁的寡妇平日就住在山庄里,春节过后,山庄几乎没什么客人,只有位于山庄一楼的大力神健身馆照常营业。虽然也是顾客寥寥,但这就意味着,她必须每天早晨来开门。

贺姐是尽职尽责的人,即使没人来,她也要按时打扫,让健身馆保持整洁。接待室富丽堂皇,吧台上方挂着各类奖牌、营业证书和大幅彩色照片。照片上英俊的男人是她的老板,跟他合影的人听说是健身界的大腕。贺姐觉得这些人看起来相当滑稽,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搞得跟国家首脑会晤似的。

走进训练场地,她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这帮健身狂人,先要室内温暖,热身后又要冷气,肯定是走的时候忘了关了。

贺姐先打开LED灯管,然后把空调调整到暖风挡位,就在转头的瞬间,她瞥见场地另一端的举重架下趴着个东西……

半小时后,她被赶到现场的警察带进一个空房间,警察详细地询问了她刚刚的经历,然后告知她可以回家了。做午饭的时候她打开电视,新闻里说,她发现的那个死人叫席传礼。

郑航赶到现场的时候,痕迹技术员和法医已经在进行勘查了。此刻,距离贺姐报警还不到一小时,警方拉起的黄色警戒带外,一大群记者举着长枪短炮堵住了大门。

“大致的死亡时间有吗?”郑航问关欣。

“法医说很难准确判断,天气本来就冷,室内还开着冷气,估计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三点之间。大致上,在网络炒作之后,我们开始找他之前。”

“门窗全部查看过了吗?”

“门窗完好,没有撬盗痕迹,清洁工来的时候大门是锁着的。我看过监控视频,他是这里的常客,昨晚是自己开锁进来的。我只是很奇怪,他为什么那么晚来健身馆?他的钥匙是自己配的,还是老板给他的?”

“这个容易查,死因呢?”

“发现尸体的时候,他手里拿着注射器,应该是氰化物。”

郑航仔细端详着死者的双手。“自杀的?”

“应该是,但有待更多的勘查结论。”

郑航点点头:“席传礼是不是左撇子?”

“不是吧,他是用右手拿针筒的。”

“好吧。不过还是要确认一下,另外,有关氰化物的致死量,也要咨询一下专家。”

关欣领命出去,郑航叹了口气。成功——郑航不知道这算不算成功,反正它的到来并不如预期的那般甜美,而且,真是这样吗?

空中飘洒着绵绵细雨,四周高楼的霓虹灯渲染出一片繁华,一辆救护车惊雷般驶过,随即又如同天际流星般消逝。一个步履蹒跚的醉鬼被人架着在路边等出租,两个穿着暴露的美女站在KTV门口,里面隐隐传出音乐鼓点。郑航感觉这一切是如此熟悉,似乎又嗅到了野兽的气息,它们躲藏在暗处,等待着时机。

何夕果然还在律所里,蜷在沙发上,头发蓬乱。屋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他看到她的脸上似乎覆盖着一层类似灰色油脂的东西,熬过夜的人就是这副样子。

“你在等我?”郑航问。

“不,”她没动窝,“我在想,他真是杀害我生父的凶手吗?他杀过人,还潜藏了那么久,一定有着很强的心理素质,怎么会听到一点儿风声就自杀了呢?”

“有道理。”郑航在黑暗中微笑。原来她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一手策划,放出消息,只是为了打草惊蛇。“你猜测会惊动那个杀父仇人,逼着他跳出来,却没想到他会死?”

“你觉得呢?”

“没想过,”郑航说,心里明白何夕这是在套他的话,“我们一直在收集证据。”

“证据?你只会盯着二十几年前的证据。你关心过当下的情形吗?”

“什么意思?”

“渗透!懂吗?有人渗透到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

她两眼死死地盯着窗外。天早就黑了,可屋里的夜色更加深沉。

第二天下午,证人询问基本完成,刑事鉴定证据采集完毕,肖永明招呼完记者,提议专案组的同志都回去休息。郑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会议室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走廊里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转眼间,刘畅捧着一个大蛋糕放在会议桌上,关欣、老舒,还有参与行动的特警都进来了,一片欢声笑语。

郑航依旧木然坐着,对他们视而不见。有人从他身旁经过,有人在他背上轻轻推一下,他仍然没反应。

老舒的声音响起:“大家安静!刚刚有人提议并且获得了通过,六点整,大家在王记烧烤集合!”

众人大声欢呼。

郑航没有碰蛋糕,站起身准备往外走,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是关欣。“我查过了,席传礼惯用右手。”

“有人说右撇子对生命的期待比左撇子高。”

“是嗎?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刘畅跑过来听他们聊些什么。关欣有意岔开话题,问郑航:“你不舒服?”

“我想出去透透气,你们先去吃吧,我晚点儿过去。”

刚走到门边,他的手臂被老舒抓住。“肖局说他也一起去,你不能走。”

郑航看着老舒,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眼神里一定有某种东西,以至于老舒立刻放开他的手臂,仿佛触了电似的。

收治中心主任郝钦山看见郑航,就好像见了鬼。“你怎么又来了?”

“我想看看席传礼给人看病的房间。”

诊室非常简陋,三面墙上的腻子粉已经发黄,贴着上世纪的人体解剖和穴位图,布满污渍。书架上放着发黄的诊疗意见书,用做诊台的书桌已经开裂,缝隙宽得可以放进一支碳素笔。

他不用写诊断意见吗?郑航想着,拿起一块抹布擦去椅子上的灰尘,坐下来聆听寂静里城市的噪音,那噪音正在他脑海里翻腾。

席传礼在这里干什么呢?寻求救赎吗?过去的罪孽让他痛苦吗?

一张苍白的脸孔出现在门口,把郑航吓了一跳。是个瘦削的女人,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棉大衣,她的身体像麻秆似的撑在里面。

“席医生呢?”普通话里带着深深的戎城腔。

郑航摇摇头。她看了他一会儿,关上门悄然离去。

迟疑了一瞬,郑航从椅子上跳起来,追到门口。“等一下!”

她停下脚步,满是戒备地看着他。“你会给我钱吗?”

郑航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她回到诊疗桌对面坐下,聆听郑航提出的问题,一脸困惑。郑航的问题是关于席传礼医生的,他跟她说过什么、他们的关系,还有他的邪恶。每个问题她都摇头表示不懂,最后她反问:“为什么问这些?”

“席医生畏罪自杀了。”

她狐疑地看着他:“不可能,他有什么罪?不过患了癌症而已。”

“癌症?他杀了人。”

“不,他是个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郑航聆听这个叫曾怡的女子述说席医生是如何帮助她的,他每周都会带着他的医疗包过来,坐在这个房间里,给她抽血,给她开药。虽然他自己患了癌症,但对她的治疗都是免费的。他还给其他人看病,也不收费。但他有个要求,要他们告诉所有人,他是善人,是好人。

这就是病人眼中的席传礼?他为什么要别人说他好呢?为寻求一种平衡吗?平衡以前的罪恶?

问题问完了,曾怡向他伸出手。他拿出两百元钱放在桌面上。

曾怡拿起钱:“你说席医生死了?”

郑航想回答,但喉咙干得厉害,张不开嘴。

手机响了,他缓了缓,艰难地咽下口水,按了接听键:“我是郑航。”

“快回来!刘畅出事了……”

半小时后,郑航走进了市公安局党委会议室。

他在副局长肖永明右边就座,像平常参会的样子,腰杆挺得笔直。肖永明的左边是驻局纪检监察组组长艾义诺和督察支队负责人;郑航的右边还有关欣、老舒。他们的对面——那里是客座——只坐着一个人,何夕。

此时,何夕跟郑航在律所见到的样子判若两人。她正在操作一台投影仪,席传礼陈尸健身房训练场的照片投射在椭圆形会议桌前方的屏幕上。

此时,何夕跟郑航在律所见到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们发布的新闻说,席传礼用注射器注射氰化物自杀。验尸报告载明,他血液中的氰化物浓度非常高,据推算,大约注射了二十毫升。根据注射器里残存的药剂推测,当时针筒应该是满的。但是,以氰化物的毒性,五至十毫升就会致一个人心脏和呼吸器官瞬间衰竭,我咨询了汉洲大学的病理学家,他告诉我,一个成年人如果注射那么大剂量的氰化物,顶多三秒钟就会毙命。可这样一来,席传礼的死就完全说不通了。”

郑航的到来丝毫没有影响到何夕,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病理学家做了个实验,将与氰化物剂量相当的生理盐水注射到人体静脉里,结果是,不论他多么用力,都不可能在十秒内把针筒里二十毫升左右的液体全部注射进去,因此……”何夕故意停顿了片刻,“席传礼注射到五至八毫升的时候,就会全身瘫痪,甚至休克。他不可能自己把注射器里的药剂全部注射完,除非有人帮忙。”

不安的情绪如涟漪般荡漾开来。郑航不动声色,心里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我掌握的否定他自杀的直接证据。那么,杀人者在哪里呢?接下来,让我们看几段视频。”何夕拿出一个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我想,你们一定也调取了健身馆门外的监控,请看监控视频的显示时间,还有那些模糊的黑影,跟你们调取的是不是同一段视频……你们一定看过了,以为那些黑影只是树影。但是,经视频专家鉴定,那是有人使用了电子干扰仪。”

郑航盯着屏幕。除了席传礼进馆的十几秒钟视频里出现过人影,其他时段都是黑蒙蒙一片,甚至在席传礼进馆一个多小时后,依然如此。

“那么问题来了,”何夕接着说,带着律师的敏锐和尖刻。“为什么要干扰监控?是为了掩盖席传礼被杀的事实。”她第一次抬头看了一眼郑航,“我曾经跟郑航队长说过,我切实地感受到有人在监视我。找到监视我的人,就能找到凶手。”

“这可说不定,”老舒说,“监视你,与杀席传礼有什么关系?许盈的案子跟席传礼并无直接联系,席传礼是被杀而非自杀,现在也只是推测而已。”

“如果他既跟踪我,又跟踪席传礼呢?”何夕就像站在法庭上跟检方辩论,“下面,请大家再看几段视频。”

一排排纸牌大小的图片一闪一闪地出现在屏幕上。她放大了其中的一张。

那是停车场的一个广角镜头,在一片整齐排列的车辆之间蜷伏着一个身影,左边是电梯口,五颜六色的春节装饰彩带依稀可见,上方有“金顶小区联排别墅8-10栋”的标牌——那是席传礼别墅的所在;右边是一条出入车道,一辆奔驰SUV正行驶在车道上,能清楚地看到车牌。郑航记得那串数字,是席传礼的车牌号。

接下来的照片是同一场景,但角度不一,转换中,再次显露出那个身影。那人一定没有意识到车库监控使用的是球形探头,它不断转动,无死角地监控着车库的各个方向。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虽然那人低着头,没有露出正脸,但那身材、那发型,让熟悉他的人心里绷紧了弦——看起来竟然是刘畅!

如果说这一组监控因为没有拍到正面,还令人心生疑虑,那么下一组照片,连郑航都无话可说了。

第二组照片的场景是一家咖啡馆东侧,夜晚,霓虹闪烁,门口人来人往。首先显示的是门外徘徊的身影,有一刹那,身影转过头来,他的脸毫无遮掩地进入视频,正是刘畅。接着可以看到何夕,以及跟何夕相对而坐的郑航。郑航记得,那是最近一段时间里他跟何夕唯一一次相约喝咖啡。

第三组照片显示的是一条小巷。首先是远景,川流不息的行人,雨点斜打在沥青路面上。然后是近景,一个男人沿着街边移动,躲躲闪闪的。镜头慢慢拉长,前面出现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的女人。再往前,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镜头突然回转,那个中年男人正是席传礼。接着,镜头进一步拉长,显示出小巷全景——中年男人、年轻女人、年轻男人,虽然看不清相貌,但他们依次出现,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味。

可以看出,何夕调取这些监控时花了很多心思,进行了精心的编辑,让人一目了然。而且,时间线异常清晰。

“还有一段视频,我想大家一定感兴趣,”屏幕上的画面继续切换,“就发生在前天凌晨。大家看,这辆车前天凌晨1点钟从桂花路出来,1点15分经过阳城路口,30分进入汉阳大道。在汉阳大道,情况变得有点儿意思了,他开得很慢,甚至跟你们执行任务的车辆擦肩而过,却没停下。按道理,他应该跟熟人打个招呼才对……”

郑航的心沉了下去。视频里的汽车是刘畅的私车。前天晚上关欣回到局里的时候,说刘畅在返程途中淋了雨,得了重感冒,不参加汇报了。事后,郑航忙于搜捕席传礼,一直没有跟刘畅联系。

视频中,汉阳大道上的车辆不多,郑航看到自己的车就在其中。不久,刘畅的车进入画面,不但没有加速追上郑航的车,相反,有一个明显的减速,接着掉头进入一条小巷。

屏幕上突然一团漆黑。大约三秒钟后,刘畅的车再次出现,雪亮的大灯一闪而过,车尾的牌号看得清清楚楚。

下一段视频里,刘畅的车进入一条区间道路。这里路灯很少,监控不太清晰。他在这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才离开。

“我想请问郑队长,视频里的建筑物,是不是觉得眼熟?”

郑航对那里当然熟悉,昨天前天,他在附近待了两天。那里正是度假山庄。在席传礼死亡前后的时间段,刘畅去那里干什么呢?

“何律师,您费心了。这可花了不少心思呀。”肖永明对何夕说,又转头望着郑航,“你怎么看?”

郑航皱着眉头。“能否请何律师把这些视频都留给我们,让我们仔细研究一下。”

何夕不动声色地打开挎包,从中拿出一个U盘。“这里有一个备份,就是打算留给你们的。”

何夕离开了,会议室里仍然静默无声,仿佛时间停止。

肖永明摆弄着手里的U盘,郑航在笔记本上划线。观看视频的时候,他记下了所有的时间点。那些点精心地构成了一个局,让郑航措手不及。他怎么也想不到,表面看起来稚嫩的刘畅,背后却如此老练、富有心机。

终于,艾义诺轻轻咳了一声:“首先,我宣布一条纪律,今天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任何人不得泄露出去。”他的语气平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刚才何夕的分析如果成立,席传礼可能是被凶手约到健身馆去的,我已经安排人去查通话记录了,分析正在进行。下面,我也请大家看一段视频,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投影屏幕上出现芬威酒吧的招牌,吧台上琳琅满目的酒瓶,大厅里摇晃的人头,装潢华丽的背景墙,还有卡座里喝得兴高采烈的年轻人。镜头切换,正对着一个卡座,一个黄头发年轻人坐在那里。片刻,刘畅出现了,坐在黄毛对面,看样子两个人挺熟。两人聊了几句,黄毛把酒杯推到刘畅面前,刘畅毫不犹豫,一口灌下。

郑航想,就凭这杯酒,刘畅想保住这份工作也难了。他记得“最严禁酒令”颁布之前,刘畅确实是喝酒的。他相信刘畅并非嗜酒——像老舒那样,即便是老舒也收敛了,至少进专案组之后,郑航从没在老舒身上闻到过酒气。刘畅真正喜欢的是喝酒时的气氛,为了维持这种气氛,也要灌下好多酒。

“最严禁酒令”颁布后,大會小会学习,督察明查暗访,所有警察在酒面前噤若寒蝉。他以为刘畅戒酒了。但视频里刘畅正在喝酒,时间显示,就是前次他从戎城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怎么能把自己的职业当儿戏呢!

视频里,刘畅一杯酒下肚,就揪着黄毛进了厕所,他可能要和黄毛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厕所没监控,即使有,也录不了他们的声音……

纪检员拿到了刘畅的手机通话记录。那天午夜,他给席传礼的护士莫婕打了一个电话。这是席传礼死前最后一个跟他有关系的电话。

莫婕在接受询问时说,刘畅在电话里问席传礼在哪儿。她告诉他,朋友约席医生健身,但这么晚了,应该是跟朋友吃夜宵去了。

查看通话记录时,郑航感觉关欣的手肘碰了自己一下。他扭头看着关欣,对方却没看他,更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也许,只是她翻页的动作幅度有点儿大而已。

打给莫婕的电话正好印证了何夕提供的视频,刘畅是追着席传礼而去的,时机倒是把握得很准。问题是,刘畅为什么要杀席传礼?

事实上,郑航不仅觉得刘畅跟莫婕的通话可疑。纪检员还查到一个情况,刘畅和一家小卖部的座机电话先后通话三次,一次是呼出,两次是呼入。店主是一个残疾老人,聘请了一个女售货员。老人认出了刘畅的照片,说刘畅偶尔到他的店里买东西。但他不记得这几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更不知道是谁使用店里的电话和刘畅通话。

这三次通话,其中一次是那天午夜,另外两个是今晚的事发生之前几小时,就是老舒他们的庆功宴期间。而庆功宴开始没多久,刘畅就没影了。之后,何夕来市公安局举报刘畅,刘畅失踪,手机失联。郑航想,这也太凑巧了……

除了小卖部电话的疑点,郑航还列出了五个必须深入调查的手机号码,其中四个有对应的人名和身份证,一个没有登记。这个没登记的号码最近跟刘畅有过三次联系,不过每次时间都很短,可能只有几句话。

负责寻找刘畅的民警汇报,刘畅依然不知下落。最后一个看到刘畅的是他的邻居,当时刘畅在沃尔玛超市门口徘徊,好像在等人。但他是否等到了人,后来去了哪里,邻居没注意。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刘畅从庆功宴上溜出来之后。

郑航问:“视频监控组一直没有消息吗?”

还没等民警回答,肖永明说:“如果他刻意躲避监控,总会有办法的。”

郑航听出了肖副局长话里多少有点儿讽刺的意味,但没在意。刘畅的影子在他脑海里不断翻滚着,似远方隆隆的雷声,他感到一场暴风雨正要将他席卷而去。

第十章

遥看草色,脚下却仍是一片枯黄,只有江水在朝霞下泛着粼粼波光。

這天清晨,郑航刚起床就被老舒拉到了江边,说是要给他洗洗脑。事实上,郑航昨晚确实没有睡好,头痛得要炸裂似的。专案组里气氛沉闷,该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关欣一直把自己关在影像室里,也不知昨晚睡没睡。

吹着清凉的江风,郑航感觉灵魂出窍了一般。若不是老舒一直盯着他,他都不想睁开眼睛。老舒一路都在絮叨,起初他一个字也没听懂,仿佛频道没有调准,对周围的声音接收不良。后来,他终于听明白了。

老舒认为,不论是何夕的举报,还是纪检的调查,都是由果及因,都是从自以为是的结果反推回去,看着好像挺有道理,但很可能与事实南辕北辙。

“那你对刘畅失踪怎么看?”郑航问。

“我?我看不出刘畅有任何合理的动机,杀人?他图什么?”老舒苦笑,“可谁在乎我怎么看?”

“所以,本该全力以赴搜捕刘畅的时候,你却把我叫到了这里?”

“不是搜捕,”老舒纠正他,“是寻找。”

郑航警觉地看了老舒一眼:“你是不是知道刘畅躲在哪儿?”

“你怀疑我知情不报?对,他是你安排给我的搭挡,工作时间,我们应该在一起。不过,他是在跟关欣出差回来后受到怀疑的,我怎么可能守着他呢?规矩我懂,不论他有没有嫌疑,我都不会瞒着你。”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都聊了些什么?”

“‘哈啰,仅此而已。”

郑航皱起眉头:“你这态度就令人怀疑。”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要说看神态、举止分辨真伪,你去反扒队访访,如果我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公交车上那么多年摸爬滚打可不是白干的。”

郑航笑了,他这几天好像都忘了怎么笑了。他知道老舒不是吹牛。为了掌握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体现出的心理,老舒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他曾研究过网络直播的扑克牌赛事,把视频下载下来反复观摩,不放过每个参赛者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他发现某些重复出现的动作很能说明问题,比如某个选手紧张的时候会下意识搔右鼻孔,某个选手则会不停抚摸牌背。这些习惯动作暴露出了他们的心态,而一流高手之所以能胜出,就是因为他们比对手更善于观察。

郑航问:“你跟别人说几句话,就可以分辨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老舒摇头:“没那么简单。第一,要熟悉观察对象,不同的人说谎时会出现不同的反常行为;第二,我必须熟悉要说的事情,才知道他是不是在胡编乱造。”

郑航认真地点点头:“就像测谎仪,必须先设定一个测谎的基准?”

“这个比喻我喜欢。”

关欣还在影像室里。她在专案组工作期间,在这个房间里待的时间最多。她叫它“禁闭室”,一进去便是几天几夜反复查看监控,辨识影像。

郑航进去时,关欣没有起身,目光依然盯着屏幕:“可能有些你感兴趣的东西。”

“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关欣把画面切换到沃尔玛超市入口:“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郑航忍不住在内心感慨,这又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像老舒一样。自己身边都是这样的能人,可案子仍没有进展。

“我调出了他这几天的活动轨迹,”关欣说,“包括何夕截取的视频,梳理了他接触的所有人,其中也有那个黄毛。”

关欣一帧一帧地切换影像。“那里。”

“哪里?”画面是由黑白像素组成的一群人,焦距模糊,郑航看得头晕目眩。

“你再分辨一下图像里的人。”她从另一台电脑里调出一张放大的人像。“跟刘畅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个人,跟黄毛也有联系。”

郑航惊愕地看着那张照片,朝门外喊了一声:“老舒,到楼下车库等我。”

绿岭巷属于汉洲的老城区,虽然算不上城中村,也是出租屋最集中的区域之一。

老舒对关欣认定视频里的人是马大亚一直抱着怀疑,在他看来,所有图像都一样,除了模糊,没有任何共同点。但郑航认为,如果关欣说那个人是马大亚,那就铁定是马大亚。

刘畅说过,他跟马大亚谈了两次话,便成了很好的朋友。他还把马大亚的孙子作为帮扶对象,决定负担他的学费。所以,如果马大亚来汉洲,一定会跟刘畅联系。

关欣的视频追踪最后定位在绿岭巷。跟刘畅有过联系的小卖部座机电话也在这里。小卖部的店主承认认识刘畅,却不知道是谁使用他的电话跟刘畅联系,这也好理解——马大亚是新来的,店主不认识他。

老舒很快找到了马大亚的电话。上次刘畅在专案汇报会上提及这个号码,老舒顺手就存进了手机通讯录。这是他的习惯,将所有跟案件有关的号码编为群组,等结案后一起删掉。老舒说,这种删号码的感觉特好,人瞬间就轻松了。

老舒拨打那个号码,但已经成了空号。这也在郑航的预料之中,马大亚可能跟刘畅一样,为隐瞒行踪换了手机号码。

但这难不倒关欣。她不仅核实了马大亚在监控视频里出现的点位,还指派痕检技术员到相应点位提取了马大亚的指纹,通过指纹比对,印证了马大亚跟刘畅的联系。同时,关欣通过视频闭环追踪,发现马大亚抱着一个小男孩儿进入了附近的一个出租屋。视频里的小男孩儿哭闹着,疑似遭到绑架或拐卖。

郑航一边观察着周边地形,一边接听关欣的电话。关欣告诉他,马大亚带着小孩儿进入出租屋后,再也没出来过,不知道屋里还有没有其他人——他们都知道“其他人”指的是谁,彼此心照不宣。

郑航对老舒说:“打电话给指挥中心请求支援,还有,联系辖区派出所……哦,叮嘱他们,别开警笛。”

同时,他检查了枪支和备用弹匣。老舒疑惑地望着他:“你有没有觉得,监控点位的影像可能是刘畅指使马大亚故意留下的?”

郑航心里“咯噔”一响。其实他也有这样的疑问——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刘畅怎么会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追问了,他们必须找到人。只有找到刘畅,所有疑问才能迎刃而解。他相信,刘畅不是在逃、在躲,而是在引导专案组的同事们寻找正确的侦查方向。

老舒继续说:“那个小男孩儿也很可疑,马大亚跟刘畅在一起,怎么会去拐卖小孩儿呢?”

郑航提醒他:“不要先入为主,何况你也没见过马大亚。”

前面是一排上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楼房,马大亚的藏身之处,就在其中一扇窗子后面。油漆剥落的窗框里面有白光忽闪,可能屋里开着电视。

他们在静默中等待。几只小鸟扑闪着翅膀从头顶飞过。郑航的手机振动起来,支援警力已经就位。

郑航简要地对派出所民警和特警下达了指令,他不想看到任何穿制服的警察出现在那个窗户外面,除非他们接到攻击命令。

“就我们两个人上去?”老舒问。

郑航点点头,看了老舒一眼。老舒脸上只有疲倦和平静,像一个刚从建筑工地下来的泥瓦匠,一个从稻田里上岸的老农民。他这样子上楼,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们上到三楼,在出租屋的门口站定,老舒按下了门铃。

里面没有任何反应。郑航把耳朵贴近门口,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老舒拿出了开锁工具,鼓捣几下,“咔哒”一声,他冲郑航点点头。

轻轻推开屋门,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客厅里没有人,两间卧室,其中一间门开着,里面有光线闪烁,还有人影在晃动,印证了刚才屋里开着电视的推测。他们蹑手蹑脚向那个房间靠近。

房间里的男子背对着他们,头上戴着一副大耳机,仿佛一个黑色魔环——难怪门铃的声响都没能惊动他。电视机无声地播放着,屏幕上,一个世纪初的歌手卖力地吼着,台下鲜花挥动,像是几百人集体上演一出哑剧。

那人蹲下来,在电视柜里翻找着。突然,老舒抬起手指,郑航也看见了,一把枪插在男人的后腰,接着,他们看见男人从电视柜里拿出的东西——匕首。他在做顽抗到底的准备!

郑航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站在门口,命令马大亚放下武器;二是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冲上去,解除他的武装。前者大概率会导致对抗,甚至引发一场枪战,他选择了后者。

郑航和老舒对视一眼,指指自己,再指指那个男人。老舒领会了郑航的意图,微微点头。两人屏住呼吸,一左一右向男人慢慢靠近。不料,刚迈出第二步,老舒的脚踩到了扔在地上的一个快餐盒上。随着“咔啦”一声,那个男人猛然回头。

郑航和男人对望着,都僵在原地。那人背后的电视屏幕刺目地闪烁着,使他背光的脸看起来一片灰黑。他的嘴半张着,似乎打算说什么。郑航看到他眼里的震惊。

“不许动!”发出吼声的是老舒,他已经拔枪在手。

郑航依然空着双手。他的抓捕经验不逊于任何人,包括老舒,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面对的并非穷凶极恶的罪犯——这种直觉有些好笑,可能会让他丢了性命。

让郑航坚信自己直觉的,是对方的眼神,那里面只有震惊,没有亡命徒的决绝和绝望。他马上向右跨出一步,擋住老舒的枪口。

“不许动!”郑航命令。

那人身体僵直,听话地一动不动。老舒迅速上前,首先下了他手中的匕首。把匕首拿到手里的时候,老舒皱起眉头——塑料的。接着,抽出对方掖在后腰的手枪,同样是玩具。

郑航一把摘下对方头上的耳机:“马大亚?”

那人本能地应答:“嗯。”

“孩子呢?”

马大亚怔怔地看着郑航,仿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孩子呢?”郑航重复,“孩子在哪儿?”

“嘘,”马大亚竖起食指,目光看着另一间卧室的方向,“他睡着了。”

郑航取出手铐:“把手伸出来。”

马大亚没有抗拒,任由郑航将自己铐住。

“看着他。”郑航对老舒说,自己则走向另一间卧室。

他的脚步有些迟缓。他想找到小孩儿,又害怕找到他。另一间卧室没有开灯,但可以看出床上的轮廓,有个人或有个东西盖在被子下。他将手放在被子上,迟疑着,害怕看到那个他担心的结果。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看到了被子下面的小躯体,一个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的胸口微微起伏着,郑航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轻轻把手放在男孩儿的额头上,那温热的触觉差点儿让他的眼泪掉下来。

小男孩儿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爸爸?”

专案组似乎已经名存实亡,有人被派出去,郑航却不知情;关欣不见了踪影,他取回来的物证放在刑事鉴定中心,一直拿不到结论。最讨厌的是一帮记者,不知怎么得知他抓到了一个跟刘畅有关的嫌疑人,缠着他要消息。

他想把记者推给肖永明,可肖永明不在办公室,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或者没人愿意告诉郑航他去哪儿了。郑航搞不清两者的区别,他清楚的是,自己让领导失望了。

他得鼓起勇气,主动向肖永明认错。打领导的手机,无人接听。警令部的值班员建议他去培训中心看看,今天有一个新警培训班开学,肖永明也许去参加开班典礼了。

郑航赶到培训中心,开班仪式已经结束。肖永明独自坐在羽毛球场边的长凳上,看见郑航,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郑航小心地关注着肖永明的情绪:“肖局,我一直在找您……”

肖永明似笑非笑:“你摆不平记者了,终于想起我了?”

“我惹来的记者我去摆平,但您得帮我把关欣调回来。”

“关欣?她有她的职责,可不是我随意安排的。”

“您安排她去省厅做什么鉴定,可我急等着物证结论呢,那是找到刘畅的关键证据,只有关欣鉴定我才放心,我怕……”

肖永明看穿了他的心思:“怕别人泄露出去?放心,媒体也不是孙悟空,不可能到公安局来偷证据。你的任务是把人找到,让我们在媒体面前有个好形象,而不是总出些负面消息。”

“我会抓住凶手的。刘畅的事,我相信另有隐情……”

肖永明打断他:“你专注办好‘地窖女案,刘畅的事你要避嫌,我另外安排人处理。”

郑航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住没跟领导争辩:“好……”

“对待马大亚,你本应该更谨慎才对,他带孙子来这里,联系刘畅只是想得到帮助,你们差点儿把事情搞砸了。”

郑航垂下头:“是我的错。”

“还有,从现在开始,大事小事都要向我汇报,”肖永明说,“每一件事。我知道你可能办不到,所以我交代了老舒,还有关欣,他们会提醒你。”

“全听领导的。身边全是您的眼线,我想瞒也瞒不住。”

肖永明知道郑航还不服气,但能有现在这个态度,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微微一笑:“早这样,大家不都省心?”

透过鉴定室的窗户,郑航看见几个工作人员身穿白色外套、头戴罩帽,埋首于各类溶剂和装置之间,进行着各种检验,比如毛发、血液和核酸扩增,随后还要写成一份份简短的报告。

郑航多次来过省公安厅刑事鉴定中心,很清楚DNA鉴定的程序。关欣的学姐是这里的副主任,叫宛茹。和关欣一起进来的时候,宛如跟郑航开玩笑:“这么不放心吗,她一到你就追过来了?”

郑航有点儿不好意思,只得岔开话题。他端详着宛如办公桌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男孩儿。“真可爱,我儿子也有这么大了。”

“是你儿子吗?”

“什么?”

关欣忍不住笑出声:“这是中心里的玩笑,意思是,你给你儿子做过亲子鉴定吗?”

“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没信心。DNA能锁定亲情吗?”

“你是说何夕?”

郑航没有回答,转而问宛如:“结果怎么样?”

“检验室只出数据,比对的话,要看你有没有耐心等……”宛茹看了看表,“三十秒,你有吗?”

郑航笑了,明白那是宛茹式幽默。

宛茹坐到电脑前,敲打一阵键盘,然后靠在椅背上,等待运行结果。“你都有儿子了,怎么不管管关欣?”

“她也要服管啊。”郑航心不在焉,聆听着硬盘运行的吱吱声,仿佛那声音可以带给他满意的答案。

“我怎么不服管了?”关欣抗议,“你管过我吗?那么早就跟方娟结了婚,根本没给人家机会。”

吱吱声停止了。

“没有比中。”宛茹说。

郑航深深叹了口气。

“也许我不该打听……你的样本是从哪里来的?”

刘畅在沃尔玛超市跟马大亚碰头后,再次出现在顺安街的监控镜头里,做了一个明显的示意动作。郑航赶过去,在监控主机箱里找到一个密封证据袋,里面放着这两份样本。后来郑航询问马大亚,但马大亚否认他跟这两个样本有关,更不知道刘畅是从哪里拿到这两个样本的。

宛茹蹙起眉头:“也许样本的主人没有案底。只有违法犯罪人员才会在司法数据库里留下DNA数据,或许你该试试医疗数据库,这方面,我还有点儿人脉。不过需要点儿时间,这可不是三十秒就能解决的事。”

回去的路上,關欣跟郑航说起她和刘畅在大通湖监狱调查时的一个小插曲。

晚饭之后,他俩走在去宾馆的林荫道上。路灯发出朦胧的光,四周安静极了。刘畅走在前面,她紧追几步,想跟他并排走在一起。刘畅却突然停下脚步,回身抓住她的双手。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没有心理准备,两手一挣,反而将他拉到了自己面前。刘畅顺势一把抱住她:“关欣,我……”

她其实是喜欢刘畅的,也许只是出于本能,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扬起,落在刘畅的脸上,发出一声脆响。响声破坏了林荫道的安静,破坏了整个夜晚。

刘畅愣了一下,涨红了脸,拔腿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之中。这时,她也懵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耳朵里一直响着各种声音,像是刘畅的语无伦次……

关欣说到这里时,郑航看到她眼角滚落的泪。

刘畅的这一夜是值得的,关欣将永远记住这个叫刘畅的男人。他想,如果没有,那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相同的。

第十一章

郑航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甚至很久没打电话给方娟。自从那天晚上将吴晓癸案与“地窖女”案串并在一起,他就一直睡在值班室里。他知道方娟不会怪他,但还是觉得对不住方娟。

他应该马上回去看看妻儿,却又总觉得心里不安宁。他不能把这种情绪带到家里去。想想那些被拐卖的妇女,对她们来说,幸福是一件多么易碎的奢侈品。

还有刘畅的失踪。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被侵蚀,感觉到内心深处的焦虑,像一头无法控制的野兽,可他还得不停地向前走,他不能在同事面前把這种情绪表现出来。

驾车来到沃尔玛,沿着刘畅失踪前的路线再一次走过,一个想法渐渐清晰了——何夕展示的那些监控视频,除了咖啡馆门口那一组可以明确看到刘畅的脸,其他视频,地下车库的潜伏者、小巷里的尾随者,都只是一个身影。之所以大家觉得那是刘畅,也许是何夕刻意制造的先入为主的效应。

渗透。

何夕这个词用得好。

郑航停下车,给驻局纪检监察组组长艾义诺打电话。

“您说话方便吗,我想跟你核对一件事。”郑航放低语气,但透着格外的认真劲儿。

“说吧,是不是关于刘畅?”艾义诺说,“纪检部门只是介入,没有立案。我们的监督是双向的,不仅调查民警的违法违纪,同时也要保护民警的权益不受侵害。”

“谢谢您,艾组长。我想知道,您对何夕的视频举报是不是有所怀疑?”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那天您没表态。您还特意让我们看了刘畅和黄毛在酒吧喝酒的那段视频,起初我以为您在指出他的违纪行为,现在我想通了,您是在提示我们,怎么才能在视频里确认一个人。”

对此,艾义诺不置可否:“小郑,坚持自己的调查,不被别人的看法带偏了,有情况我自然会通知你的。”

郑航再次发动引擎,但没想好接下来应该去哪儿。那天刘畅离开这里之后去哪儿了呢?

如果时间倒退几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如果郑航也站在这里,或许能看到一辆出租车悄然驶出小巷。出租车停在监控死角,待刘畅上了车,司机原地掉了个头,出租车又钻进没有监控的小巷里。

上了出租车的刘畅看上去心急火燎,不断地催促司机快点儿。外面下着绵绵细雨,落在风挡玻璃上,犹如蒙上一层灰绸。绕过几条小巷,出租车出了城,驶上一条乡道。没有路灯,四野一片漆黑,雨雾模糊了一切。出租车是辆大众捷达,前灯不够亮,雨刷粗疏,雨水总是刮不干净,严重影响了视线。

要不是在庆功宴上喝了杯啤酒,本该自己开车出来的。刘畅盯着前车越来越暗弱的尾灯,暗自懊恼。不过,看起来司机对这一带的路很熟,这让刘畅稍稍放了点儿心。

半个小时前,刘畅接到马大亚的电话,说有重要情况。他本想联系郑航,说说他从庆功宴溜号出来后的奇遇,说说他塞在监控箱里的物证,但这场雨严重干扰了他的计划。他不敢在这时候打电话,担心一分神就跟丢了前面的车。

车上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跟正在侦办的案件有关,跟席传礼的死有关。那人跟踪过他一次,他就熟悉了对方的眼神。就在他跟马大亚会面时,那人竟然试图靠近,大约是想看清马大亚的样子。他随即对跟踪者进行反跟踪。

对方应该还没有发现他。他想,但肯定是感觉到了什么。那人几次回身,观察有没有人跟踪,继而在小巷里兜圈子,直到觉得安全了,才上车直奔郊区的方向。

独自跟踪有难度,这样调查也不合规矩,但作为警察,总有一天会碰到这种情况。

出租车开上了一条碎石路,他能听见轮胎碾压小石子的声响。路面坑坑洼洼,还有积水。对方的窝点应该不远了,刘畅想,到时候再通知郑航也不迟。

看到跟踪者的那一刻,刘畅突然意识到,不论席传礼是自杀还是他杀,案子远远还没有结束,也许只是断了一条线索而已。他没去过现场,更有一种超然的感觉。如果席传礼就是吴晓癸团伙的漏网之鱼,如果他就是杀害何夕生父的凶手,是拐卖何夕生母和“地窖女”的人贩子,那此刻就不应该有人跟踪自己——席传礼死了,案子了结了。

跟踪者的出现,坐实了席传礼冒名顶替的嫌疑。现在,当年的被顶替者被迫现身了,是他在指使爪牙跟踪自己,他才是真正的漏网之鱼。

刘畅意识到,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但连日的疲劳,以及这一路跟踪与反跟踪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他的感官变得迟钝起来。他来不及回忆这几天的调查成果,并将它们与目前的发现串连起来,思考其中的逻辑关系。只要发现窝点,通知郑航,抓到跟踪者,有的是时间分析,现在,他必须集中注意力,别让目标逃离视线……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关欣,想起了那晚的冲动。他知道他离开后,关欣在原地站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有机会。当然,她的防线没那么容易攻破,但追女人靠磨,他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男人……

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落在车身上,几乎把引擎声给淹没了。前方朦朦胧胧出现了村庄的轮廓,还有住户的灯光。目标没有减速,拐进村道,转眼失去了踪迹。

出租车司机本能地在村口踩下刹车,扭头看看刘畅,用目光询问是不是要跟进去。刘畅还没作出决定,“吱呀”,路边一家住户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晃着手电照了照出租车,嘴里不满地嘀咕着:“深更半夜的,哪儿来这么多车?”

刘畅按下车窗。湿润清冽的夜风吹了进来,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棂上,水珠溅到他的脸上、脖子上。他礼貌地招呼:“大哥,前面刚刚有辆车开过去吗?”

“什么?”青年人走近几步,“你是问刚才那辆车?”

刘畅点了点头,听对方的意思,应该知道目标的去向。他推开车门,冒着雨走向青年,正要进一步询问,脑后突然响起破空之声。他想举起手臂护住头部,太迟了,他听见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响,是自己的头骨……

他感觉地面倾斜了,或者,是自己倒在了地上。几个人影围了上来,带着风声的棍棒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郑航不想告诉方娟他要去哪儿,也不敢告诉她,消息来得太突然,他的心瞬间支离破碎。

案发地在曹家大院,位于汉洲远郊,依傍着工业新城,是拆迁户、外来打工者的聚集地。

8号安置楼前面的人行道上拉起了黄色警戒带,雨还没停,污泥浊水到处流淌。救护车停在最靠近现场的巷口,远远的,郑航看到关欣和一群痕迹检验人员待在一起。他向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亮出证件,对方挥手放行。

没有看到记者,但有不少群众举着手机拍照摄像,消息怕是封锁不住。郑航停好车,脚下踩着路面上的碎石,向8号楼的方向走去。沿途楼宇和平房混杂,不时可见空酒瓶、用过的注射器和小动物的尸体,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关欣迎上前来。

“是他吗?”郑航问,心里期待着否定的回答。

“是他。”关欣神色黯然,“看起来发生过一场搏斗,遍体鳞伤,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找不到钱包和手机,也可能是伪装成抢劫现场。但他应该有交通工具,自己开车,或者乘出租车,指挥中心正在协调交管部门查监控。”

尸体倒在路边的排水沟里。郑航尽可能地靠近沟沿,视线却被两个勘查现场的法医阻挡,他无法看到尸体的全貌。其实不用看到脸庞,他就知道那是刘畅无疑。刘畅脸朝下趴着,头部四周的血污黑红刺眼。

郑航移开目光。

这是个平凡无奇的初春的早晨,背景是平凡无奇的绵绵细雨的城郊,冰凉的空气里混和着腐叶和汽车尾气的味道。一只灰色的鸟悄然飞入他的视线,又悄然飞出,成为视野外围的一个黑点。

瞬间,他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也许这一切根本不曾真正发生过。然而,问出口的话却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关欣无语。

这不仅是郑航,也是所有人的疑问。

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将郑航推离了虚幻的世界。

耳边响起关欣略显激动的声音:“找到打电话报警的人了!”

“人在哪儿呢?”郑航问。

关欣的目光投向前面一栋楼的廊檐下。离他俩大概五十米的距离,站着一个没精打采的中年男人,穿着棉夹克和牛仔裤,两手拢在胸前,两个穿制服的民警正在对他进行询问。

“他住在靠近公路的门面楼上,说那天晚上听到过异常的响动,但也不太确定,因为雨下得太大了。对其他住户的调查还在进行,不过,除了这个人,都没提供什么有用的情况。”

对此,郑航不想深究。这种地方他不陌生,没人关心别人的事,刘畅的尸体在这里躺了几天几夜才被发现,就是最好的说明。

“他说的异常响动,指的是什么?”

“汽车经过的声音,开关车门的声音,他说凭声音判断应该是两辆车,但没亲眼看见。”

“两辆车?能找到视频吗?”

“正在调取。不过,‘雪亮工程还没有覆盖到这里,只能通过周边的监控闭环比对分析。如果有什么发现,交警部门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这是我们案子的一部分,你要介入。老舒在哪儿?”

“他跟访问组在一起,这是他的特长。听说市委书记给肖局打过电话了,省厅也来了人,侦查力度前所未有,肖局正跟他们在一起呢。”

“他是我们的兄弟,”郑航向法医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们的忙碌还在继续。“他还不到三十岁,还没有女朋友,我没照顾好他……”

“我们都没照顾好他。”关欣的眼圈红了,脸上有雨水,也有泪水。她又想起了那夜的巴掌,想起了刘畅挨了巴掌之后涨红的脸,想起了那个被自己一巴掌破坏的晚上。

法医检验结束,尸体被吊了上来,轻轻地平放在地上铺展开的白布上。

郑航紧走几步,俯身在尸体前。刘畅头部的创口最深,黑乎乎的血浆和头发黏在一起。救护车上下来两个人,抬着担架,准备搬运尸体。郑航制止了他們:“给我两分钟。”

他摸了摸刘畅的衣袋和夹克的皱褶部分,空无一物。

肖永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不用找了。”

郑航站起身,看着尸体被抬上担架,装上救护车。

“刘畅的手机刚刚找到,其实是被发现尸体的那个人拿走了,费了好大劲儿他才承认。”肖永明说,“跟我来。”

郑航跟着他上了指挥车。

肖永明从物证袋里拿出刘畅的手机。“手机淋了雨,电量也耗尽了。技术人员进行了处理,发现了几张照片,是刘畅受害前不久拍的。但角度有点儿奇怪,应该是请出租车司机拍的他自己,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

郑航仔细端详着手机里的照片:“这不是刘畅,而是他跟踪的人。”

肖永明愣了一下,继而领会了郑航的意思:“你是说……”

郑航点点头:“还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了吗?”

肖永明又拿过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个纽扣录音机:“刘畅是个聪明小伙儿,事先做了最坏的打算,太可惜了……”

郑航取出录音机的存储卡,接入车载电脑。

扩音器里传来玻璃碎裂声、打斗声,还有呼喊声——

“小七,快动手,扬哥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

“宋扬可没说要杀了他啊……”

“闭嘴断腿,你不懂什么意思吗?”

……

往后的对话听不清了,然后是“砰”的一声,大约是尸体被扔进了排水沟里。

郑航的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未完待续)

作者:舒中民 栏目:特别推荐 期刊:《啄木鸟》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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