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南广场上,在我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中,老韩算得上是最有趣的一位。
我和他相识于三年前。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刮着冷风,八点一刻,我接岗后开着四轮电动车在广场上巡逻。当车子来到广场西南角时,右侧车灯打在了一位独自坐在花坛边的老人的双膝上。我探出头瞧他,老人赶忙去抹脸上的眼淚。我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摇摇头,用沙哑的嗓音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儿难受,不用管我,我坐会儿就走。”
他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担心。下午刚落过一场雨,晚上又起了风,连裹着外套的我都觉得冷飕飕的,何况他只穿了一件毛衣,湿漉漉的裤脚向上卷起,屁股下垫着的报纸几乎已经湿透了。
我跟他说:“来我们值班室喝杯热水吧。”他迟疑了一下,抬眼看看我,然后慢吞吞地起身,那报纸却黏在他的屁股上不肯离去。我把老人带到值班室,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握着水杯先是暖了会儿手,许久才啜了一小口,应该是觉得不烫了,他又仰头把水喝光。
“您是来坐火车的吗?”我试探着问。
“本来是打算坐的,但我又不能一走了之。”老人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我要是回老家了,嘉嘉就没人带啦。”说完,他怕我不明白,又补了句,“嘉嘉是我孙子,今年三岁半,刚上幼儿园。”
原来,他是进城带孙子的,因为卫生习惯问题被儿媳数落了几句,一气之下摔门而出。本想买张票回老家的,可心里舍不下孙子,就一直在广场上呆坐。
我问他带手机了吗,他摸摸口袋,叹了一口气:“我出门急,没有带。”
“你儿子的手机号有吗?我帮你联系他,让他来接你。”
“别别别……”老人连连摆手。
看着他紧张的神情,我把拎起的话筒又放回到座机上。
“我不想回去。”老人长吁一口气,又说,“可嘉嘉明天还得上学。”
他把空水杯放回到桌上,伸手去口袋里摸索着什么。良久,他掏出半包烟,客气地问我抽不抽。我摇摇头。他又问:“我可以在这里抽吗?”他肯定是看到了墙上贴着的禁烟标识,但他也一定看到了桌上红色铁制茶叶罐里堆满了烟蒂。
“没事,您抽吧,平时他们都在屋里抽。”
一根烟的工夫,他简单说了下自己的家庭情况。他叫韩从善,家住江北市,老伴儿走得早,儿子大学毕业后到江南市工作,经人介绍谈了个外地女朋友,女方家坚持先买房后结婚。
“我七拼八凑,把十万块钱交给了儿子。我对他说,你爸就这么大能耐,其余的你自己想办法吧。他能想什么办法呢,只能通过小兰求她爸妈多支持点儿,一套房子六七十万的首付,我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啊。”老韩掐灭烟头,继续说,“买房子女方拿了大头儿,阿志在家自然有些抬不起头,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儿媳对你不好?”我插话问。
他望向天花板,咂摸着嘴,说:“谈不上多不好,每年换季时都会给我买衣服,平时还给我点儿零花钱。”
“那还可以嘛。”我本想安慰他的,没想到这句话把他惹毛了。
“她给我买衣服是因为嫌我穿得土,去幼儿园给孩子丢脸。她说:‘现在孩子都机灵,小朋友们看你穿得破,就会嘲笑嘉嘉。’我说:‘衣服不管新旧,穿着舒服就行。’她说:‘穿睡衣才舒服呢。’每次我俩拌嘴,阿志都夹在中间,我怕他难做,尽量不跟儿媳一般见识,可是她凶我像凶孩子似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他脸上的愁容又多了几分,右手不自觉地向烟盒移动,又点上了一根。
看他情绪低落,我把话题引到了他抱着的高铁模型玩具上。
“这模型是刚买的?”
“嗯,在铁路超市买的,花了我一百多块钱呢。”
“给孙子买的吧?”虽然是问句,但我觉得答案理所当然。没想到他的回答让我着实吃了一惊。
“不,这是我给自己买的礼物。”
我听得真真切切,他用了“礼物”一词,我有点儿惊讶,问道:“今天您过生日吗?”
老韩微微颔首,以一副饱经沧桑的口吻说道:“没想到一晃就六十了。”
我打量着老韩,他稀疏的头发银灰参半,鬓角和胡须都被染上了白霜。他要是不说,我以为他起码七十岁了呢。
他没有意识到我对他年龄的误判,自顾自地说,因为结婚晚生孩子也晚,阿志出生时,他已经三十岁了,在那个年代,他被人嘲笑为老来得子。
“正因为这样,阿志一毕业,我就催他早点儿结婚,没想到卡在房子上了。等到买了房子,我又催他早点儿生孩子,我怕拖久了,等不到抱孙子的那一天。现在,街坊邻居都觉得我儿子铁饭碗,又在大城市买了房子,我辛苦大半辈子终于能去享清福了。可他们不知道,多少个夜里,我坐在窗台前发呆,我真的睡不着……想抽根烟都得躲到楼下,夜里去厕所,我得踮着脚尖走路,冲马桶也不敢用力按。”
他说的我能理解,年纪大了前列腺容易出问题,尿频便是表现之一。
“你有没有想过分开住?”我的问题令他瞠目结舌,从他的表情看,他不仅没想过,甚至也不允许儿子儿媳这么想。
“家里仨房间,又不是没地方,干吗分开住?一来不方便,二来也多花钱呀。他们要是让我出去住,我就直接回老家。”老韩态度坚决,仿佛这是他的底线,不容触碰。
见他情绪激动,我便把话题拉回到那个高铁模型上。
“你为啥要送自己这么个礼物啊?”
“不为啥,就是喜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老家有个大谷仓,里面堆满了我的宝贝。”
“什么宝贝?”
“和火车有关的,只要你能想到的都有。”他的脸上掠过一抹幸福的笑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不会连火车头都有吧?”我笑着问。
“有。”他重重地点头。
我干巴巴地咽了一下口水,心想,这家伙还真是深藏不露。
“您年轻时在铁路上工作吗?”
他的回答又让我吃了一惊,他说:“我就是个养猪的,和猪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我不吃猪肉,因为从我手里送出去的猪太多了,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但总觉得自己手上沾满了猪血。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如今的猪净吃饲料了,像气球一样被吹起来,你说那肉还能吃吗?”
“那你为啥对火车情有独钟呢,这里边一定有故事吧?”
经我一问,他陷入了沉思,像在回憶往事,又似在整理思路,思忖着如何把他和火车的渊源讲清楚。他再一次把手伸向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了两次才冒烟。
“我年轻时去考过火车司机,笔试分数第一,却因为成分问题被刷下来了。”
“你家是地主?”
“要是地主就好了,我家祖上三代都是贫农,不然我还用得着养猪吗?”
我觉得自己又冒犯了他,好在他并不在意。
“我当时得知自己笔试成绩第一名,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心想这下板上钉钉了。我爸得知消息后,逢人就说我儿子马上要去开火车了。结果,村里老校长听说此事,晚上特意来到我家,对我爸说得想办法花点儿钱,不然名额不稳。我爸挥着手里的烟袋问:‘都第一名了,为啥还要花钱?我就不信邪,还能有人明着抢吗?’老校长认为话说到了,背着手走了,我送他到门口,他对我说:‘劝劝你爸,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该花的钱还是得花。可我爸坚决不同意。面试之后,我果然落榜了。我爸为此闹到市政府,后来那一批考上的也都不作数了,这也把我未来的路彻底堵死了。”
见他情绪低落,我把话题扯回到火车本身:“您还是给我说说火车头的来历吧。”
“我们那地方靠近煤矿,以前为了运煤专门修了条铁路,后来煤开采得差不多了,运煤专线废弃,铁路被拆,我就托人买了两车废弃的枕木和钢轨。再后来,听说煤矿上还有个废弃的火车头,我连夜去看了看,是台老旧的东风5型内燃机车,因为欠保养,车头都锈了。那人见我感兴趣,说当废铁卖给我。那家伙可是上百吨的重量,我怎么买得起?他就将我拖出驾驶舱,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你没钱扯什么淡,还自称狗屁火车玩家,回去好好养猪吧。’因为这事,我受了很大刺激,一直惦记着那个火车头。我们镇上有几个壮劳力在矿里上班,只要他们回来,我就去打听那个火车头的消息。他们笑我走火入魔了,还真是,那段时间我满脑子都是火车头。”
我抬头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一个钟头过去了,我告诉他,我得出去巡逻了,让他自己在值班室坐会儿。他跟着我起了身,低声问:“我能和你一块儿出去巡逻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不嫌冷的话就坐到我旁边吧。”
天冷,有票的旅客都钻进了候车室,广场上没什么人,我把车速放得很慢。老韩的视线不停地搜索,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看什么呢?”我问他。
“没……没什么。”他口是心非,我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他肯定在寻找儿子的身影。离家出走已超过五个小时了,即使反应再迟钝,儿子也应该到火车站找他吧。
没看到儿子的身影,他很失望。我趁机提出可以帮他联系家人,结果他一句话给我回绝了:“他要是有心,早就来寻我了,人家不来找我,还让我先联系他,我这脸皮得有多厚啊!活到这把年纪,自尊心还是有一点儿的。”
我理解老韩的处境,也就没有再劝他。我接着问他:“你谷仓里那个火车头是从矿上买回来的吗?”
这个问题直接把他逗笑了,他说:“你是没见过我家的谷仓,它根本容不下东风5型的车头。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穷,买不起。”
“那你的火车头到底是哪儿来的?”见他还在卖关子,我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
经他一说,我才知道那个谷仓里的火车头不过是个花架子,徒有火车头的外表,说穿了就是个大模型。但他为此远赴山东临沂,花了四头猪的价钱才将商家称之为一比一还原的铁铸火车头模型买到手。后来,他在这个空架子里塞进了一个柴油发动机,安装上废弃的火车轮毂,让火车头焕发新生。只是碍于没有轨道的原因,无法进行实测。
“当年你花这么多钱买它,你的妻子难道没意见吗?”我话说出口了,才想起他是个鳏夫,不该提起这段往事。
他目光一沉,头也垂了下去。此刻,他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思念,还有内疚。
“那可是卖了四头猪换的钱啊,她心疼得很呢。她质问我花这些钱就买个铁壳子,这不是败家是什么?我气鼓鼓地说:‘老子不抽烟不喝酒,唯独就这点儿爱好,你咋就不能支持支持呢?’那晚,她回了娘家,三天后才回来。打那以后,她再没进过谷仓。两年后,她生病走了……是我对不起她。我当时真想一把火把谷仓给烧了,可我下不去手。”他哽咽着用双手蒙住眼,可眼泪止不住往外蹦。我递上纸巾,把巡逻车往回开。
进屋刚坐下,他又冒出一句:“不过幸亏没烧,她走以后,每当我不开心时,就会一个人躲进谷仓。我喜欢坐进驾驶舱里的感觉,好像外面的一切愁、烦、闷都不存在了。”
“那你儿子知道谷仓里的秘密吗?”
抛出这个问题后,从老韩的表情看,我再次戳中了他的伤疤。
“他把他妈的死算到那个火车头上。在我儿子眼里,他老子就是一个疯子,拿辛辛苦苦喂大的四头猪去换个铁壳子。他第一次带儿媳回老家时,儿媳对后院的谷仓很感兴趣,问他那里面有什么,你猜我儿子说什么?”
我配合地摇摇头。
“他跟他媳妇说,那里面有鬼,不信你问咱爸。”
说完这句话,老韩撇着嘴挤出一丝苦笑:“儿媳看着我,我看着儿子,儿子把头转了过去。我当时真是接不上话啊。”
“看来火车头停在了你们父子的心里啊。不过我想慢慢他会理解你的。”我试图安慰老韩,没想到老韩一句反问,把我呛得哑口无言。
“作为一个旁观者,你能理解我吗?”
扪心自问,我真是难以理解。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追问道:“那个火车头一直放在谷仓里吗?”
“我迟早会把它开出来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看看。”说这话时,老韩眼里冒着光。
我对他的执着很是佩服:“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到时我去现场见证您梦想成真。”
他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你是第一个相信我能做到的人,谢谢你啊!”
就在这时,我的对讲机响了。指挥室提醒,有人报警称家中老人走失,让我巡逻时注意一下。我询问报警人的姓名,老韩听到“韩立志”时,倏然抖了一下,他的嘴角短暂浮现出一抹浅笑,那是迟来的慰藉。
“是你儿子吗?”我向他确认。
老韩点了点头。
听说报警人在第一售票处附近,我决定开车过去,老韩这次没有和我一起上车,他选择在值班室里等,这是一个父亲的姿态,也是抵消他心头怨气的途径。
我闪着警灯刚开出去没多远,一名男子便急匆匆地跑过来,语气急促地说道:“是我报的警,我爸离家出走了,他可能来火车站了,您能帮我看看售票记录或者监控录像吗?”他的额头布满汗珠,看来已经跑过不少地方。
我没有直接告诉他老韩就在值班室等他,而是按流程问了他父亲的姓名和体貌特征,然后问了句:“你爸离家多久了?”
他脱口而出:“快六个小时了!”他手里攥着半瓶矿泉水,被汗水浸湿的刘海紧贴在脑门上。
“能想到的地方我全去了,都没有,我老婆提醒我来火车站看看。”说着,他拧开瓶盖,一口气把水都喝光了。
我问他:“你晚饭还没吃呢吧?”
他摇摇头,极度失落道:“爹都不见了,哪儿还有心思吃饭。”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再瞒他。一个儿子该做的他都做了,我没有理由让他继续饱受煎熬,因为这种煎熬我也体会过。
一年之前,父亲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引发坐骨神经痛,医生叮嘱他不能久坐,这意味着他钟爱的钓鱼必须放弃了。一次,他偷偷跑出去钓鱼,腿麻了不听使唤,差点儿失足跌入河中,好在附近的钓友将他架离河边。由于他是偷着跑去钓鱼的,没带手机,我妈找不见他,急得团团转,就给我打电话,我不得不请假回家找他。我发现渔具不见了,便沿着附近河道寻找,可找了半晌也不见人影,我真担心他出意外。就在这时,一个陌生号码来电,那人开口便问:“你是老尚的儿子吧?”
我警惕地问:“你是哪位?”
他见我起疑,便将电话递给了我爸。
“是我。”
他刚出声,我便气鼓鼓地质问道:“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去钓鱼了?”
我爸没再说话。后来还是那个电话的主人接过电话说:“你爸犯病了,在林荫大道旁的河边,你快来接他吧,他现在疼得动弹不了。”
我立马开车过去,把他带回了家。他回去吃了药,躺到床上闭眼就睡了。我知道他不困,只是假寐怕我批评他。我当着他的面把钓鱼竿折断扔进垃圾桶里,还厉声警告他:“以后再也不准去钓鱼了。”
他没睁眼,也没吱声,只是默默翻了个身。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钓鱼的事。但儿子曾给我打小报告说,爷爷在手机上看钓鱼视频,不给他看《小猪佩奇》。
“你爸……在我们这儿。”
“真的吗?”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眼神里仍夹杂着些许怀疑,“我爸在哪儿,他还好吗?”
“放心吧,他很好,只是晚饭还没吃呢。过会儿带你爸去吃点儿热乎的,他一直在等你呢。”
“等我?”
“是啊,不然他早买票回老家了。”我把老韩的纠结讲给他儿子听,和我年纪相仿的韩立志默默听着,眼神流露出浓浓的愧疚。我向来反感说教,今天却对这个男人很是一番苦口婆心,只想让他明白一个老父亲的辛酸与孤独。
“还有,今天是他的生日。”
韩立志听完,哽咽着说:“我对不起我爸。”
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准备好了吗?”
他坚定地点点头。我把巡逻车调头,缓缓向值班室驶去。韩立志望着值班室的灯光,像漂泊在海上的孤舟看见灯塔一样,眼里饱含着热泪。等我靠近值班室时,发现门悄然开了一条缝,而老韩在里面正襟危坐。
我示意韩立志别下车,我先进去探探情况。我推门而入时,老韩一脸严肃地坐着,直到我把门关上,他才意识到只有我一个人。这时,他把目光钉在门上,我知道那目光是在問:“我儿子呢?”
“他在外面。为了找你,他奔波了五六个小时,累得嗓子都哑了,看来是跑了不少地方问过不少人。”
听我这么一说,老韩急忙关切地问道:“那你怎么不让他进来,外面风大着呢。”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伸手把门一拉,父子俩四目相对。
“进来吧,你爸怕你冻着。”我打破沉默,冲韩立志笑了笑。
韩立志紧贴着父亲坐下,接过我递给他的热水,却仿佛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我赶紧说:“天不早了,你们去吃口热乎饭,早点儿回家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韩立志连说两个“是”,一转头,他瞥见父亲身边的高铁模型,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许久。
临出门时,老韩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低语道:“警官,你是个好人,等我的火车造好了,一定邀请你现场感受一下。”
我把手机号码写在一张便签纸上,交给了老韩,他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口袋。韩立志则冲我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浓浓夜色包裹着父子俩,老韩走在前面,儿子紧随其后,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却又像说了千言万语。
本以为老韩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没想到三年后的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特别火的短视频,主角竟然是老韩。视频时长仅一分钟,拍的是一位老人驾驶着自制小火车在环形轨道上行驶。火车头被涂成了托马斯小火车的造型。视频临近结尾时,老韩从驾驶舱里探出头来,冲着镜头竖起大拇指。
我从通讯录里翻找出老韩的电话号码,心底稍稍涌出一丝失落,毕竟他曾信誓旦旦对我说,我是第一个支持他造火车的人,等火车造好了一定邀请我到现场。
过了一分钟,我才按下了拨号键。第二声“嘟”刚刚响起,里面就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喂,哪位?”
他这一问,我反倒犹豫了,万一他不记得我了得多尴尬呀。
“你要是啥主播的话,我告诉你,没空!”老韩那头儿眼看要挂断电话,我赶紧报出了名字。
“哎呀,小尚!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你换号码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打过去,是个女人接的,她说我打错了。”
我一拍脑门:“哎呀,老韩,这事怪我,我换号时只在朋友圈发了一下,我忘了你还没有我的微信呢。”
一番寒暄过后,我恭喜他梦想成真,终于成了一名“火车司机”。他语气一沉,说:“唉,别提了,这事在网上一火,立马把相关部门引过来了,说我的火车有安全隐患,不仅拆了我辛辛苦苦铺设的轨道,还把火车头贴上了封条。他们这么一折腾,我现在也住进医院了。”
“你没事吧?”
“没事,年纪大了,跟机器一样,零件老旧了,就得保养一下呗。”
“谁照顾你呢?”
“还能有谁呢,我儿子连夜赶回来了。”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
从他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适逢暑假,孙子去了外婆家,老韩趁机返乡,在野外物色了一片空地,准备铺设一段轨道,将火车头拉出来进行一次实地演练。哪想到火车开了没几天,就被人举报了。
火车轨道被拆除的当天下午,老韩顶着烈日在田野里一圈圈地转着,久久不舍得离去,后来他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好在本家侄子韩小虎及时发现,打“120”把他送到了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脑溢血。他立马打电话给韩立志,说医生这边催家属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那头儿韩立志干净利落地说:“赶紧签,有事我负责。”
次日清晨,老韩醒来时,一脸倦容的韩立志兴奋地和韩小虎拥抱在一起,为老韩战胜了死神而热泪盈眶。
“你咋回来了?”老韩声音虚弱地问。
“您都这样了,我能不回来吗?”
老韩这时才觉得脑袋沉沉的,伸手去摸头,被儿子制止了:“这地方有伤口,别摸。”
出了这档子事,相关领导赶到医院,对老韩表示了慰问。虽然医生也说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老韩的病发和受到外部刺激有关联,但也不排除外部的刺激成为他突发疾病的诱因。加上镇上的人都说老韩是因为火车的事受了打击才发的病,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成了当地的重要舆情,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曾经传播过老韩火车小视频的主播们此刻又嗅到了热点的味道,纷纷跑到医院“探望”老韩。
来医院探望老韩的中年男人正是头天在老韩的火车头前大喊“给我拆”的那个人。此刻,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改之前的强硬,开口闭口叫着“韩大叔”。老韩只说了一句话:“我那轨道还能恢复吗?”
对方回答:“不仅恢复,还要挂牌,成为镇里的特色乡村旅游项目,享受政府专项资金扶持。”这话给老韩吃了定心丸,病床上的他已经开始憧憬再次驾驶小火车在蓝天下、田野里驰骋的画面了。
“他们只有一个要求,不允许我接受任何主播的拍摄邀约。他们说这关系到当地的形象,怕那些主播乱加评论,还说会开一个官方的新闻发布会。”
怪不得都躺到医院里了,老韩还能如此振作,原来他得到了官方的支持。我想提醒他,那个许诺说不定只是缓兵之计,等风头过去了,那些人来个死不认账,这事估计就悬了。可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即使那是个谎言,只要对老韩的恢复有帮助,就是一剂良药,何必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呢。
八月下旬,我再次接到老韩的电话时,他自豪地对我说,小火车主题公园已经揭牌,成为小镇特色旅游主打项目之一,县领导亲自出席了剪彩仪式,他现在可是小火车主题公园的园长。
两周后的周末,我带着老婆孩子乘高铁再转出租车,终于抵达了老韩所在的小镇。按照导航,出租车直接开到了主题公园的位置,却没有如愿见到老韩和小火车。
“不对啊,这地方我前几天刚来过,可热闹了,怎么现在连个指示牌都没了呢?”司机下车,狐疑地打量着四周,不远处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尽收眼底。
这时正好有村里人路过,司机开口一问,那人摇头叹息道:“别提了,昨天火车出事了,听说有几个小孩子受了伤,老韩被派出所带走了。这不,昨天晚上一群人连夜把主题公园给拆了。”
司机拍着大腿冲我说:“你看,我说是这儿没错吧,这拆得倒挺干净的。”
儿子失落的表情在埋怨我事先没有做好功课,而妻子也指着空地揶揄我道:“你说得对,这景点确实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呢。”
司机见状,表示还要做生意,问我是走是留。我哄着妻儿下了车,好在景区邻近小镇中心,走上一段路便是餐馆林立的美食街。我们走进一家老土灶地锅鸡门店,一顿饭的工夫,耳畔几乎所有的声音都在讨论火车主题公园的事故。
听完下来,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老韩的火车在行驶过程中脱离了轨道,导致火车侧翻,坐车的小孩儿们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据说,有一个小男孩儿还被救护车送去了县医院。作为肇事者,老韩第一时间被警方控制起来。韩立志再次为了老父亲连夜赶回老家,这会儿应该还在派出所里。
公园虽然拆除了,但事故视频经过一夜的发酵,不仅在当地朋友圈里流传,甚至还一度登上了热搜。这一次,老韩恐怕要承担法律责任了。
用餐完毕,我们来到一处民宿登记住下,稍作休整后,徒步去了“荷塘月色”景點。由于已经过了最佳观赏期,大部分荷花已然凋谢,枯枝莲蓬耷拉着头,偶有一两朵花瓣还傲然挺立着,格外夺目。黄昏时,我们徜徉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路旁的稻田随风摇摆,走着走着,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周杰伦的《稻香》。一群放风筝的少年在田野里奔跑,这场景让儿子兴奋起来,他追随着那群放风筝的少年,奔跑着,跳跃着。妻子的脸色也比刚下车时缓和了许多,不再抱怨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妻儿的欢笑,也稍稍驱散了我的“愧疚感”。
吃过晚餐,儿子抱着平板电脑沉浸在动画片中,妻子则握着手机挑选照片,准备发组朋友圈。我独自走出旅馆,向派出所走去。刚到派出所大门口,我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韩立志!”我朝他挥挥手。
昏黄的路灯下,韩立志认出了我,他十分诧异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当我说我是来参观小火车时,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他递给我一根香烟,然后带我来到马路对面的大排档,我们俩点了四个菜、两瓶啤酒。其间,我几次想提老韩的事,一看他沉重的面色,便把话咽了回去,等他主动开口。
两杯啤酒下肚,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尚警官,我实在没办法了,麻烦你帮我出出主意,看这事怎么处理?我先敬你一杯。”他举起酒杯,一口闷光了。
我平时虽然处理过不少警情,调解过许多纠纷,但眼下这事确实棘手。我让他把事情经过详说一遍,又问了伤者的情况。最严重的手臂骨折,其他三个小孩儿检查下来没有大碍,只是擦伤破皮,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了解完情况,我跟他说:“这件事老韩负主要责任是没有争议的,但细追下去,当时谁拍板建的主题公园,此人也难辞其咎。眼下,你可以从三个方面入手:第一,你先去医院探望受伤的孩子,主动承担起医疗费用,安抚家属们的情绪;第二,你去找镇政府的领导,出了事他们躲不掉,你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找他们商量,由他们居中调停,大事化小,这也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最后,老韩前段时间刚动过手术,派出所那边你去求求情,找个担保人先把老爷子弄出来。”
韩立志全盘接受了我的建议。出乎我意料的是,几个伤者家属抱成一团,把矛头指向镇政府,质问当初是谁批准建设的主题公园,是否考虑过安全问题。他们围在镇政府门口讨要说法,这反而是把老韩架在火上烤。本来,派出所那边已经同意把人放回家监视居住,可这么一闹,老韩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镇上领导绞尽脑汁想尽快平息事态,最终由派出所出面召集韩立志与家属们坐下来商谈。然而,由于赔偿金额居高不下,韩立志不得不叫停了谈判。
这期间,镇上一位领导私下里找到韩立志,表明只要他全盘接受对方的条件,赔偿金这块儿他可以出一部分,谁让他是主题公园项目的审批人呢。他特意声明,此举是为了给领导减少麻烦,费用由他自掏腰包,和公家无关。见状,韩立志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但他也提出一个条件,必须立马让父亲从派出所里出来。
对方显得很为难,躲到不远处打了一通电话,回来对韩立志说:“只要伤者家属那边同意调解,派出所这边可以从轻处罚,毕竟老人家前不久刚动过手术。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和那些家长们尽快达成协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韩立志点点头,略显敷衍地回答道。
“这事拖久了对你爸也不利,网上炒热了,上级重视起来,到时肯定要追究你爸的刑事责任。”
韩立志看得出来,对方和他一样着急。他当然不忍心让父亲在派出所久待,更不能拿父亲的生命冒险。开颅手术后医生曾私下对他说,这病再犯一次,十有八九救不回来。要搁以往,老韩出这么一档子事,他肯定会对父亲一顿指责,当初要搞主题公园时,他就态度鲜明地反对,但老韩还是接受了镇长的聘书,把谷仓里收集十余年的宝贝悉数捐了出来,用于主题公园的建设。按照合同,主题公园的门票收入,老韩和镇里三七分账,公园的维护费用两家平摊,这也算公平。韩立志也是事后才知道有合同存在,怪不得镇上愿意出钱,说到底他们才是公园的实际拥有者。
事情的解决最终还是靠钱。韩立志和镇上三七分分摊了赔偿款,最终平息了这场轰动一时的“脱轨事故”。
我在镇上只待了一个晚上,因为儿子吵着闹着要去邻县的恐龙园,次日中午我们就离开了。之后的事,我是听老韩亲口说的。为了说这事,他专门来到火车站广场找我。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哪天上班?”
他笑了笑:“我听你提过,你上大三班,我最多连着来三天,总能碰到你。”
“你不是有我的号码吗?给我打个电话不就行了,省得空跑。”
他突然情绪低落道:“别提了,前段时间手机丢了,存的号码都没了。更可惜的是,那里面存着很多我的宝贝和我开火车的照片呢。”
我开导他说:“没关系的,你开火车的照片和视频网上一大堆,你可以下载保存,留作美好的回忆。”话一说完,我才意识到不该使用“美好”一词对回忆加以修饰,毕竟翻车事故对老韩来说称得上是一场灾难。
但他好像没那么在意,掏出一款华为智能手机,没等我问,就扬起嘴角说:“这是我儿媳妇给我买的,拍照可清楚了。”说着,便打开相册展示孙子的照片。我帮他下载了火车主题公园的视频,他最喜欢视频结尾他从车窗探出头竖大拇指点赞的画面,我特意将它截图保存为图片,并询问老韩是否将其设置为手机屏保。老韩端详着现在屏保上孙子的照片说:“不用了,用嘉嘉这张挺好,是我拍的。”
看得出,此刻在他心里,家人比梦想更重要。
“这截图我回家拿给孙子看,告诉他,他爷爷可是火车司机呢。”
“嘉嘉没坐过你的小火车吗?”
他难掩遗憾地摇摇头:“本来说好的,开学前让嘉嘉回老家一趟,我还特意把火车头涂装成他最喜欢的托马斯小火车的图案,但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哪,那天我明明开得很慢,谁知怎么就脱轨了呢?”说到此处,老韩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香烟。他点上烟,一边抽,一边说,“其实我孙子也特别喜欢火车,你还记得那个高铁模型吧,我拿回家就被孙子抢走了,那晚他是抱着模型入睡的。”
“你捐给主题公园的那些东西都去哪儿了呢?”我好奇地问道。
“还能去哪儿,被拉到垃圾场给埋了。为这事我没少去镇政府喝茶。”老人抖抖烟灰。
“喝茶?”我有些不解。
“唉,你不知道,從派出所出来的第二天,我就去了镇政府。那个时候没人接待我,我就偷偷溜到三楼,一只脚跨在栏杆上假装要跳楼,这下把他们吓坏了,派了一个人来跟我谈。那人把我请进办公室,泡了一杯茶给我,问我有什么诉求。我告诉他,钱也赔了事也了了,他们得把火车还给我,那些都是我的私人藏品。对方支支吾吾,说这事得请示领导,一连拖了三天。我连喝了三天茶,到第四天的时候,我就睡在他们办公室里了,他们不给我解决问题,我就赖着不走。”
“后来呢,问题解决了吗?”
他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吞下两口水:“不解决哪成呢。他们把我带到垃圾场,指着一个被填埋的大坑,说东西都在里面,我要是不嫌臭的话,他们让铲车给我挖出来。我指着大坑喊,挖!”
随着铲车开挖的声音响起,他目睹着火车头被垃圾填满,压扁成一堆废铁,托马斯的眼睛仿佛在流泪。
“挖到一半,我给喊停了。那些东西根本没法儿恢复了,它们已经变成了垃圾,而我之所以不死心,或许是想当面和我那些心头肉做个正式告别吧。我在现场哭得稀里哗啦,把周围的人都给吓坏了,那个一直跟我谈的人拍拍我的肩膀,让我节哀,并往我口袋里塞了个信封,说是为我争取的补偿。我问他有多少钱,他比出三个手指,说这是他能力范围内能争取到的最大数字了。我没吭声,默默把信封装进口袋。他非得让我写个字据,保证以后不再为这事惹麻烦。我冲那人笑了笑,对他说:‘我什么也不能保证,你们要是不放心,就把信封拿回去。’见我要把信封掏出来,他赶忙捂住我的口袋,劝我说:‘别生气嘛,您也挺不容易的,埋那火车头的时候我在现场,看了里面的构造,听说那都是您亲自操刀设计的,说实话,我还挺佩服您的。’这话戳中了我的软肋,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即使是我儿子,也没有夸过我的设计。”
老韩说话的措辞,根本不像个养猪户。我询问他的学历,他自豪地回了句:“高中毕业。”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他算得上高学历了。
“那个年代在您老家,一个高中生去养猪,有点儿屈才啊。”我为他不平道。
他则坦然一笑:“这有什么,你没看新闻吗?人家北大出来的博士还养猪呢,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是个谋生手段而已。”老韩喝了两口水,意犹未尽地说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还当过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呢。”
“哦,您还当过老师?”
见我颇感兴趣,老韩展开说了那段经历。千禧年前后,国家鼓励兴办教育,私立学校如雨后春笋一般,老韩他们镇里也兴建了两所学校。校舍拔地而起,凭空多了两个校长,可教师资源就那么点儿,而且公立学校的在编老师不允许外出代课,于是,两位校长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发招聘启示,还不约而同打起了退休教师的主意。尽管如此,教师缺口依旧很大,镇上一些“高学历人才”便成了他们三顾茅庐的对象,而老韩理所当然地成了俩校长的“争抢对象”。
“我再三推辞说自己不会教书,一个校长是我的小学同学,拍着胸脯说:‘我也没当过校长啊,凡事不都得有第一次嘛。’俗话说得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就这样,我成了一名数学老师。我干了两年多,后来因为学校生源紧缺而解甲归田,干回老本行。现在回头想想,那时还是蛮幸福的,别人一口一个韩老师地叫着,刚开始听着有点儿别扭,后来一想,老张小学毕业都能当校长,他上学那会儿作业都是抄我的,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每一次老韩陷入停顿时,就像一阵激烈的鼓点渐渐停止,沉默中孕育着悲伤和失落。
后面的事他沒有继续展开,凭我的想象,能体会到那种落差。人们不再称他为韩老师,他刚适应了讲台,讲台却抛弃了他,他不得不重新回到臭烘烘的猪圈。
抛开代课老师的话题,老韩讲述了他从垃圾场离开后的故事。他揣着一瓶牛栏山二锅头来到妻子坟前,一边喝酒一边诉说,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天已经擦黑,他才拖着踉跄的步伐朝家走去。半道上有人认出了他,一人指指戳戳地说:“那不是老韩嘛,他也挺倒霉的,当个园长,钱没赚着,人还进去蹲了几天,听说他儿子赔了不少钱呢。”另一个人见他一身酒气,更加不屑道:“一个养猪的,非要玩什么火车,不出事才怪呢。”
老韩步子虽然趔趄,但头脑是清醒的,他听到了别人的嘲笑,没有进行一丝反驳。回到家,他径直走进谷仓,倒头大睡到天亮,然后赶最早的一趟公交车到县城,又坐火车回到了江北。用他的话说,老家已经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他想孙子了。
返程途中,老韩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搬出去住。儿子在自己的小区里帮他租了个一室一厅,两家相距不过百米。自打分开住,少了许多摩擦,半夜里老韩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厕所;烟瘾上来,他往沙发上一歪,点一支烟,悠然抽着;电视的频道任由他切换,不用天天跟着孙子看动画片了。
“上个星期六,我儿子说要给我个惊喜,你猜是什么?”老韩还是改不了卖关子。
“猜不出来。”
“他带我去坐了新开通的轻轨8号线,我心里纳闷,坐轻轨算什么惊喜呢。谁知他带着我走到车厢头部,我才发现驾驶舱里居然没有人。他说:‘爸,你不是喜欢开火车吗,过来试一下。’我走到驾驶台前,看着窗外的景色,那视野真开阔啊。我把眼睛闭上,听着列车的呼啸声,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好像做了一场梦。儿子问我:‘爸,你怎么哭了?’我说:‘爸这是高兴呢。’”
说这段话时,老韩的脸上乐开了花,这是我认识他以来见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聊了俩小时,老韩的手机闹钟响了。他急匆匆和我告别,说再晚就耽误接孙子了。
老韩离开后,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老爸的电话:“爸,我给您买套新渔具,周末咱爷儿俩去放松一下吧。”
“你是不是又在考验我啊?”
“怎么会呢,说定了,周末咱去钓鱼。”
责任编辑/张璟瑜
作者:尚元用 栏目:好看小说 期刊:《啄木鸟》2023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