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魏干刑警马上到头儿了,干到五十八岁干不动了。退休只差两年,他要求挪地儿,就像行驶中的汽车,泊车前先减缓一下速度。
老魏是员猛将,从警后破过不少大案要案,啃的都是硬骨头,可谓立下汗马功劳。现在,他年纪大了,啃不动了,组织上应该有所照拂,让他过两年安逸日子。所以,人事调整前政委对他的意愿颇为重视,谈心说:“老魏,局机关这么多二级单位,任你挑一个。你想去哪里吱一声,局里就把你安排到哪里。放心,你到哪个单位都只当顾问,发挥余热,工作上指导指导就行,具体活儿少干,应得的福利待遇一点儿不会少。”
好暖心的话。
老魏早就瞄准了一个单位。他说:“我已经想好了,去调度室。”
老魏这想法令政委颇感意外。调度室的老常下个月底就到点,“位子”正好腾出来,这个情况政委是掌握的。而且,他正在为谁来填补老常这个“坑”大费周章。调度室负责各级指示、指令的上传下达,对“110”接处警情况进行协调指挥,还要接受来自社会面的各种咨询,可谓公安机关的中枢神经。一个地方的社会治安好不好,从接报警的数据上一目了然;一个县局的警察作风优不优,从出警、处警的速度上一清二楚;一支警队的形象正不正,从群众反馈的信息里一览无余。可以说,调度室就是公安局的半边脸,是一张社会治安的晴雨表。那里二十四小时工作制,四个人轮着来,一根电话线把人牢牢套住,须臾不得离开。说得难听点儿,一脚踏进调度室,你吃喝拉撒睡都被限制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房间内,相当于关“禁闭”。所以,调度室看似“权力”大,对人的吸引力却不大。前不久,下面派出所有位副所长在执行任务时受伤,伤愈出院后需照顾性安排。局里建议他接调度室的老常,他当时满口答应,可回去睡觉时辗转半宿,最后一个翻身就变了卦,问他为什么,他说,调度室有责任没想头,有想头没奔头,还限制人身自由,我不想去。然而,调度室非比别的部门,其他单位多个人少个人,短期里无所谓,大不了每个人多分担点儿工作。调度室可不同,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没了,坑不能空着。坑不填上,就会掉链子。所以,派谁去调度室成为政委的头号难题。现在,老魏主动提出来,好事嘞,政委当然求之不得。但这样安排他心里感觉有点儿对不住老魏,讪然道:“老魏啊,这个,你可要想清楚哦,这个,可是你自愿的哦……”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谈完话,老魏没回家,直接去调度室“踩点”。调度室虽说不大,但室内配置很人性化,有空调,有电视,有电脑,有饮水机,有烤火炉,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只是空间不大,房间正中安放着一架窄窄的木床,靠南墙边立着一排必不可少的柜子,供值班警察存放衣物之用,加上办公桌椅也占去不少地方,鼻子杵眼睛,人腾挪起来就有点儿别扭了。
这些,老魏都不在意。老魏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什么困难都经历过。他觉得两年时间飞快,眨巴眼就过去了。至于工作难度,他更是没当回事。老魏经见过那么多凶险,还有什么比面对舞刀弄枪的嫌疑人更危险的呢?还有什么比侦破错综复杂的谜案更熬人的吗?没有!所以,老魏自信地认为,凭自己大半生的侦查智慧和人生经验,应付调度室的日常工作应该不在话下。好歹对付两年,熬到退休,自己的警察生涯就能画上圆满句号,一辈子也便有所交代了。
哪想到上任没多久,区区一个红包,竟把他搞得灰溜溜的。
二
木子是老魏的发小,一直在老家当村干部。
老魏突然接到木子的電话,说是要来县城看他。老魏当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直截了当问:“木子,有什么事电话里说,搞那么复杂干吗?”
“不行!”木子说,“这事可大了,必须面谈。”
木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另一个中年男人,说是他老婆那边的亲戚。老魏那天正好当班,就在调度室因陋就简接待两位来自山里老家的客人。木子记得老魏原先是干刑警的,常年领着一班年轻侦查员呼隆隆来呼隆隆去地搞案子,煞是威风。现在,见他窝在这么屁股大个地方专门伺候电话,心里顿生疑窦,小心翼翼问:“老伙计,你犯错误啦?”
“没有,”老魏惊愣一下,讷讷地说,“你咒我。”
“没有?”木子不信,“那咋把你贬到这旮旯?”
老魏说:“没人贬我,是我自己申请来的。我老了,破案的事让年轻人干去,这儿挺轻松的。”末了,老魏又补充道,“当然,也挺重要的,到这儿工作的人都要严格筛选。”
木子将信将疑,撇撇嘴说:“生姜还是老的辣呀,干部要靠传帮带。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肩上不还压着担子吗?”
老魏脸上挂不住了,作色道:“木子,别紧着水我,说你的正事。”
木子这才切换话题,陈明来意。中年男人的儿子邱强裹进一桩盗窃案里,现在正关押在看守所。木子想请老魏帮忙,把亲戚的儿子捞出来。老魏让木子说说案情,他跟医生诊病那样,先要望闻问切。木子就朝邱父努努嘴:“我说不清楚,你自己介绍吧,择关紧的说。”
邱父就“叭叭叭”地把事情叨咕了一遍。人家花一万多元新买一辆“爬山王”,停在堂屋里没放热,就让几个小蟊贼偷走,一夜之间开到外地。幸亏派出所动作快,把赃物及时给追了回来。邱父一个劲儿地给老魏解释。在他看来,赃物没出手,没给受害人造成损失,案子就不成立;儿子没亲自动手,只负责踩点、望风,就不构成犯罪。一句话,他儿子是冤枉的,不该进去。他收尾的话是:“我儿子没偷东西,他只是帮人家报信、放哨。”
盗窃案,还是团伙作案。老魏一听,事儿可大了。“踩点、望风,就不算作案?你以为没接触赃物就能摆脱盗窃嫌疑?笑话!八类恶性案件之一,属重点打击范围,这哪是捞得出来的事情?法律岂能儿戏。”
老魏给客人续茶,肯定地说:“这事不好办,你儿子出不来。”
邱父一听急了,哭丧着一张脸说:“魏叔,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平时很听话的,帮大人干活从不偷懒,村里人都可以作证。他这回是鬼迷心窍,上了别人的当。我可以向政府保证,儿子再不会干坏事。车主如果要赔钱,我们答应赔。只要他放过我儿子一马,我们砸锅卖铁也赔他。魏叔,我儿子要是坐了牢,将来就娶不到媳妇。他成不了家,我们邱家就绝了后,这个家就毁了……魏叔,你和木子叔既然是亲戚,我们就切肉连着皮,也是亲戚。你帮这个忙,我会记得你的好处。我们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不信你可以问木子叔,看我们平日里是怎么做人的。魏叔,你说是不是……”
邱父一口一个“魏叔”,嘴巴里尽是话,排着队往外涌,就像拧开龙头的自来水,哗哗啦啦没个完,有点儿喧宾夺主了。木子拦住他:“哎,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呢,听你魏叔咋说。”
“人家也是救子心切,我理解。”老魏随后问了一句,“案子现在走到哪儿了?”
木子说:“到法院了,只等着判决了。”
老魏心想,马上就要出结果了,还跑个什么劲。他说:“回去吧,别再跑来跑去的瞎耽误工夫,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木子看着老魏说:“真没救了?”
老魏看着他,莞尔道:“依法判决也是法律对年轻人的一种挽救,家属要正确认识和对待。”
木子说:“你不给我面子。”
老魏无奈地笑笑:“我老了,皮糙肉厚,连自己都没面子,哪来的面子给人家?”
木子说:“你没混出个人样来。”
老魏继续笑:“判断正确,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木子说:“你没卵用。”
老魏還是笑:“对不住,我让你失望了。”
木子说:“你连一个辅警都不如。”
这下,老魏不服气了:“木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木子说:“人家辅警虽说事没办成,可口气比你硬。”
“辅警口气硬?”老魏糊涂了,“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儿。”
“人家辅警都有路子,也比你热心。我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三
公安局新录用了一批辅警。张火是一个。这孩子大学刚毕业,正等待机会准备报名参加入警考试。他先到警察队伍里“辅”一阵儿,算是提前给自己热身。据说,他给大家印象挺不错的,当地派出所也很看好。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暴露给老魏,或者说,如果他能第一时间接受老魏的劝告,把屁股擦干净,应该会有一个很好的前程。老魏是给张火留着机会的,他不想把年轻人一棍子敲死,可张火没把握住,这就怪不得老魏了。
老魏并不认识张火。此前,他俩既没交集,更没有可比性。可木子说老魏连一个辅警都不如,他当然不服。老魏接着问:“张火是谁?怎么把我和他比上了?你把话说清楚!”
然后,老魏才知道张火是新招的辅警。他只是没懂,一个辅警凭什么承诺人家到看守所捞人?
接下来,木子就把事情的枝枝叶叶说了。邱强一出事,张火就找到木子,说邱强不是本案主犯,像他这种情况可以“操作”一下。木子当然知道“操作”是嘛意思。他当村干部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平时没少帮别人“操作”,而且大多“操作”成了,但那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芝麻小事,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像这种从看守所捞人的事他想都不敢想。他问张火要多少“米米”——“操作”是不能谈钱的,只能说“米米”。张火很鬼,他不说话,只伸出一个巴掌。他那五根葱白的指头排列整齐,光照之下,显得干净而透亮。木子明白那指头不是指头,是一种指代。他也把一只手伸出来,不过,他的三根指头都弯着,只有两根指头是伸直的。张火摇摇头,又把手伸出来。这回他照样不说,弯着大拇指的手朝木子直摇晃,告诉他:“你懂的。”木子再把手举起来,这次,他把一根指头捋直了加上去,用三根指头回应张火。他也学着张火摇了摇,意思是“这是最后的价码,你看着办吧”。就这样,一件挺微妙的事情,让木子和张火拿几根指头比画来比画去给比画妥了。木子在把三根指头放下来之前,说了句总结性的话:“作数,但人要出来。”
张火回他一句很“嗨”的话:“只要‘米米到位,没有我搞不定的事情。”
木子仍不放心,追着问要多久。
张火说,一个月。
老魏听出来,这就是木子所说的“口气硬”,张火是想在邱强刑事拘留期间给他办取保候审。这孩子也太狂了。老魏听得头皮发麻,连毛发都奓了起来。且不说这种案件的嫌疑人办不出来,就算暂时取保,检察院那边随后也会做出逮捕决定,并把案子起诉到法院。法院一旦判了实刑,邱强还得收监进去。张火这岂不是忽悠人吗?老魏的第一反应是这糗事最好不要张扬出去。他不是要包庇张火,纵容犯罪,而是另有考量。社会上哪分得清这警那警,出了事,屎盆子都会扣到警察头上,严重损害公安形象。得赶紧给这小子踩刹车,否则,他会滑到深渊里去。
邱父抱怨说:“张火就是个骗子!收钱的时候,他说得好好的,保证一个月之内放人。可时间到了,人还关着,问他,说是案情比较复杂,二号主犯还没抓住,得等一等。两个月后,人还是没放出来,他推说卡在检察院了,正在抓紧做工作。他还伸出三根指头说,‘米米可能不够花——花他娘的脚!”末了,邱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木子接过话头:“我觉得这事玄乎,不敢再信他了,所以来求你。”
邱父又说:“后来,我不继续给钱,张火就不管事了。案子到了法院,只等着开庭审理,我要他退钱。一开始,他还接电话、回信息,只说钱花完了,他还给我倒贴了不少,鬼才信他。再后来,他就玩失联,电话不接,连微信也不回了。”
老魏问:“话不能乱说,你说的这些话可有证据?”
“有。”邱父把手机掏出来翻给老魏看。老魏一条条扒拉。我滴个天天,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微信转账和两人之间的对话记录清清楚楚,一条都没删。完了完了,张火真是个猪脑子,如果人家把这当证据一状告上去,他就彻底完蛋了。老魏心里恶骂张火,脑子里却在风驰电掣地想问题,有两个声音各执一词在激烈争吵。一个说,年轻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真是白读了那么多书。他自讨的,你莫去管他。另一个声音说,谁没年轻过?谁又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误?他一时糊涂财迷心窍,这时候得有人拉他一把。一个说,关你鸟事啊,不亲不邻的,搞不好,人家还会说你狗拿耗子呢。另一个说,这事你就得管。你一个老警察,骨子里要有正义感,不能由着年轻人胡来。一个说,偏不管他,让法律好好收拾这个混蛋,不然根本不会长记性……两个声音吵得老魏头都大了,他把它们都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木子问:“老伙计,你看这事……”
老魏没好气:“我说木子,你糊涂啊,这么多年的村干部真是白当了。这种事也能‘操作吗?你就不怕把自己‘操作进去?”
话虽这么说,老魏心里还是有杆秤的,警察不光打击犯罪,还要防患于未然,邱强虽然捞不出来,但张火不必跟着进去。关键时候能拉人家一把就拉一把。老魏对邱父说:“我尽力让张火把钱退给你。”
邱父惊诧不已:“他听你的?”
老魏相信张火是聪明人,自己只要对他晓以利害,他会做出正确选择。他斜了眼邱父:“我们都要听法律的。”
邱父没懂老魏的话,撵着问:“你们是亲戚?”
木子剜他一眼:“警民本是一家亲,什么亲戚不亲戚的?”
老魏把邱父的手机要过来,直接在微信上“操作”一番。他字斟句酌,给张火编了一段“敏感”短信,“啪”地摁过去。在确认信息成功发送后,老魏又把发的信息从邱父手机上删除——内外有别,那些话是一个老警察对一个年轻辅警掏心扒肺说的,语重心长,不足为外人所知,年轻人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邱父接过手机,发现没内容,正疑惑间,手机“嘀咕”一声。他再看时,张火已经转账过来。不过,他只转来两万,且回信说:“钱全花完了,算我赔进去两万,别再烦人。”
木子和稀泥说:“我看行了。人家多多少少还是花掉一些的,这时候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捡一个算一个。”
邱父对这个结果也表示认可。
老魏不买账,但他嘴上没说出来。一开始,老魏是想直接电话张火的,让他把钱退还人家。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合适。一个人做错了事情,知情的人自然越少越好。这事关年轻人的自尊心,更何况他还不认识张火,人家未必听他的。事情能够冷处理,大家脸面上都好看,人老了,尽量多栽花少栽刺,唐突了不好。可是,张火这孩子做事不够利索,退了两万,还留着个烂“尾巴”,等于屎没擦干净。屁股不擦干净容易生痔疮,人心不擦干净,就会沉入黑暗。他们之间的往来信息和转款记录就是铁证。任何时候,邱父只要拿这当“炸弹”炮轰张火,他准玩儿完。老魏有心了,他加了邱父的微信,把那些“炸弹”截了图转到自己手机上,然后说:“我会让张火把剩下的那一万元退给你。”
邱父喜出望外。
趁他高兴,老魏以商量的口气说:“有个条件,你要把你和张火之间的那些往来信息,包括刚才的转账记录删除干净。”
邱父并不傻,他知道老魏担心什么。他说:“张火退完钱我就删。我连他的微信一起拉黑,这种人以后绝不交往。”
老魏说:“那一万元,你问我要,就当是我欠你的,与他再没关系。”
“这不好吧?”邱父嗫嚅道,“一码归一码,明明是他欠我,怎么成了你欠我?”
老魏把手机摇了摇:“放心,证据都在这里,我替你保管着呢,要不回钱,我把证据还给你。”
邱父还在犹豫。木子说:“你还信不过魏叔?你儿子的事要不要他帮忙了?”
一提到儿子,邱父马上蔫了。眼下最当紧的事情不是钱,而是人。他从张火退钱这件事情上看出老魏的能耐和魄力,相信老魏能镇住一切邪恶,立马就把张火的微信从自己手机里踢了出去。他这一删,老魏心里顿感轻松,不亚于剜去一个恶性肿瘤。
四
张火是在局里参加辅警培训时被老魏“请”到调度室的。他要以老乡的名义和张火好好谈谈。那天,他俩“谈”的时间不长,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人们依稀记得,张火那天从调度室出来时情绪不佳,脸色很不好看,两个老乡想必“谈”得不大愉快。
没错,正如人们猜想的那样,他们后来谈崩了。老魏先给年轻人沏了杯茶,简单问了他家里的一些情况,然后直奔主题。他说:“邱强的事我全知道了。”老魏使用了自己惯用的行之有效的讯问方法。干刑警时,他常常以这种突兀的方式扔出重磅炸弹,令对手于猝不及防中乱掉方寸,进而缴械投降。
张火怔了怔,马上强作镇定:“领导,哪个邱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见他还要装,老魏的语气就重了:“小张啊,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张火听出弦外之音。他怎会不知道赫赫威名的老魏呢。神探老魏在家乡有口皆碑,他破了那么多案子,抓过那么多坏人,大人们都拿他来唬哭闹不休的孩子。张火只是从没见过老魏而已。他没想到这个神探此刻真像神一样端坐在自己面前,而且掐住了自己的“七寸”。“领、领导,你听我说,事情是、是这样的……”张火磕磕巴巴,急于想解释什么。
“什么都不要说了。”老魏打断他的话,“小张,这件事我现在替你接了盘。你把那一万元给我,我再转给人家,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今后引以为戒,这样处理你看行不行?”
张火耍赖说:“我不欠谁的钱。”
“不要急于回答,你再好好想想。”老魏敲打年轻人说,“我也不希望你欠谁的钱,但有些债是不能欠的,尤其是准备当警察的人。”
老魏的忠言张火秒懂。他有所让步:“谁要钱谁找我,我和人家有约定。”
“哦,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和我没关系,我老头子多事了,是不是?”老魏说,“那我告诉你,人家再不会找你,要找只会找组织,到时候,组织恐怕没我好说话,事情的性质也会大不一样。”
张火还是不领情:“就是说,我只能听你的了?”
“你自便。”老魏已經火了,但他仍没停止苦口婆心,“不过,我是发自内心地想挽救你。我这么处理,已经有点儿对不住自己的职业操守了。”
张火不以为然地说:“我看这件事情您就不必操心了。”
老魏没想到张火这么不知好歹,对法律也没有敬畏心。一个辅警,敢横到这分儿上,他哪儿来的底气!将来他若真的当上警察还不翻了天?不行,不能让这种人混进队伍里来!老魏把手机里收藏的“炸弹”亮给张火看,然后说:“亏你还是大学生,你想过这件事的后果吗?”
张火一看铁证如山,这才把脑袋耷拉下去说:“领导,我现在就把一万元交给你,我只有一个请求……”
老魏知道张火想说什么。他本来是要放这个年轻人一马的,一个农村孩子走到今天不容易。可张火的表现太令老魏失望了,他从张火刚才跋扈的表情中看到了那种可以践踏一切的野心和欲望……他知道这种人惯不得,留在警察队伍里早晚出事。老魏严肃地说:“小张,不是每项工作都适合所有人……这个世界太大,也太精彩了,条条大路通罗马,年轻人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选择别的职业也许对你更好。”
张火没答话。他攒紧拳头,一排瓷白的牙齿把下嘴唇咬出一片白来。
培训结束,招录办主任当众宣布,张火被淘汰,理由是他体能训练不达标,不能胜任辅警工作。当然,一个干辅警都不适合的人,就别指望当警察了。后来传出风声,有人说是老魏在领导那里给张火使了绊子。对老乡也能下狠手,老魏做人真不厚道。对此,老魏始终保持缄默。
张火辅警没当成,自知入警无望,只好选择出门打工。他用一万元买断老魏手机里的“炸弹”时,心里狠狠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瞧吧,有你倒霉的那一天……”
五
这天夜里,老魏上门“拜访”文庭长。他打听清楚,法院的文庭长负责审理邱强的案子。
文庭长见老魏拎着东西上门,批评说:“兄弟,你越线了哦。”
老魏抖抖手说:“血压高,酒不敢再喝;体检查出支气管扩张,遇冷遇热都咳嗽,你嫂子就限制我抽烟。你说,我过的什么日子,这还有没有人性?”
“所以,你就嫁祸于我?”文庭长幽了一默,开始坐下来说正事。他告诉老魏,“那案子庭里几个法官都看了,你说的那个邱强,在团伙中确属从犯,情节显著轻微,可以考虑判缓刑。但是,”文庭长来了个转折,“结果暂时还说不好,要等开完庭后合议庭再议一议才能定下来,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围绕有利于判决,还需要他家里配合做什么?你就直说。”老魏说,“当然,必须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我们都不能乱来。”
文庭长问:“老魏,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老魏本来要说“老乡”的。他闷了一下,改口说:“是我老婆那边一个亲戚,据说平时很听话的孩子,不知怎么就犯了糊涂。”
文庭长听出老魏打了诳语,开玩笑道:“老魏,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怎么说?”
“真要是你老婆的亲戚,你会拖到现在才来找我?开水都结冰了,你这篮子提的。”
老魏狡黠一笑:“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你几时学会玩套路的?你给我说实话,收了人家多大的红包?”
红包?文庭长这一问,把老魏问傻了,额头上马上飙出一层汗珠子来。
那天在调度室,把张火的事说清楚后,又讨论起捞人的事情。老魏知道,人肯定捞不出来,最理想的结果是看一看法院能不能给邱强判个缓刑。
邱强的父亲问:“缓刑是什么刑?”
老魏解释:“缓刑也是实刑,是有罪判决。只不过判决后,人可以出来,暂缓执行。”
“到底几时执行?”邱父只关心这个。
“在缓刑期里,他只要不重新犯罪,就不会被实际执行。”
“那绝对不会再犯。”邱父关注的是“人可以出来”。他说,“管他实刑虚刑,让儿子有自由就行。”
木子一旁嘚瑟:“我就说过,只要老伙计出面,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
老魏一听不对,马上纠正:“你们别搞错了,缓刑不是我说了算,要等法院判决。我只是说,到底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可以找法官打听一下。”
木子和邱父刚燃起的希望顿时又被浇灭三分。
“不过,如果真如你们所说,邱强在本案中的角色并不重要,判缓刑是有希望的。”老魏搞了一辈子案子,他心里有谱。本案案值不太大,而且赃物及时追回,没给受害人造成财产损失,加上邱强又是初犯,平时表现也不错,如果能与受害人达成谅解,判个缓刑不是没可能。但他不会大包大揽把话说死,他要给自己留着余地。
木子说:“这事你得帮忙。你说,多少钱?”
老魏杵了木子一眼:“什么钱?你眼里除了钱,还有别的吗?”
邱父说:“钱是必须要给的,请客吃饭要钱,抽烟喝酒要钱,打电话要钱,打车也要钱。我总不能让你贴钱办事。”
老魏说:“我并没答应给你办事呀,要办事也是法官的事。”
木子说:“联系法官也是办事,办事就要付费。”
“走走走,你们赶紧走吧。”老魏听他们钱钱钱的,心里直冒火,就轰他们走。木子和邱父面面相觑,窝在调度室不愿离开。好吧,客不走主人走。老魏气冲冲地上卫生间小解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房间内空荡荡的。木子和邱父到底拗不过老魏,识趣地离开了。等老魏晚上睡觉的时候,掀开被子,发现下面压着个红包。他点了点,不多不少五千元。老魏连骂三声娘,然后给木子打电话,狠狠熊了他一顿。最后说:“你赶快给老子把红包拿回去,要不,我交给纪委,连你头上的主任帽子一块儿撸掉。”老魏都给木子称“老子”了,说明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木子被骂得招架不住,告饶说:“这么难听的话你都说得出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拿回来得了,你别发火,伤肝的。”
可是,木子离县城不是一脚两脚的路,开车也要三个小时。他说第二天下午来拿,到現在还没来。所以,文庭长刚才一提说红包,老魏心里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他期期艾艾地说:“文庭长,还真让你猜对了,是有一个红包。那是个炸药包,我得马上回去把它清理掉。”
从文庭长家里出来,老魏给木子打电话,催他赶快来把红包拿回去。木子说:“我近段时间真是忙死了,能不能变通一下,你给我转过来?”
老魏想了想,觉得不妥,回他说:“必须原物领回,有假钱也是你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之间不存在金钱往来,你不要坑我。”
隔天下午,木子到县城办事,老魏把红包交给他。木子怯怯地打探道:“那事给问了没?法院怎么说?”
老魏含糊着:“等消息吧。”
木子理解的意思是俩字:有戏!他心里开了一朵花,试探着问老魏:“真就白帮忙?”
老魏没好气道:“没帮忙!”
六
是年底,法院判决结果出炉,邱强果真被判了缓刑。他赶上了回家过春节,一家人幸福团聚。木子和邱强全家都非常感谢老魏,說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弄得老魏反而不好意思。因为他觉得在邱强缓刑的问题上,自己出力非常有限,仅仅利用当司法局局长的同学关系,出面帮邱强请了个律师,不需要付费的那种法律援助。老魏心里高兴,自己明年就要退休了,想不到老有所为,这会儿还做了件善事,而且帮助的对象是山里小老乡。同时,他逼着张火给人家“退赃”,并把他踢出警队,这不是无情,他认为是对年轻人的一种挽救,就好比看到一个盲人已经走到悬崖边了,再往前挪动一步就是万劫不复。这时候,他及时拉了一把——举手之劳的事情。两件事情加在一起,让老魏感觉自己讲原则,有底线,守规矩,知进退。
次年秋天,就在老魏已经要完全淡忘这件事情的时候,相关部门接到群众举报,请他去“坐坐”。老魏很忐忑也很迷茫,他知道那个部门的“门”好进不好出。
两个问话人他原先都认识,只是打交道少。坐定以后,问话人甲先客套:“老魏,快退休了吧?”
老魏说:“快了,还有仨月就到站了。”
“是这样的,我们接到举报,说你替人办事,收过人家的红包。请你来,是想就这件事情了解些情况。你是老警察了,而且一直搞案子,这方面是专家,我们就不绕弯子。”
“举报?举报什么?”老魏心里一下想到了邱强。对,只有邱父给他送过红包。可让老魏费解的是邱强自由了,他家一直感恩啊,年前还寄来过年的腊肉呢,怎么会背后给自己捅刀子?哈,另有一种可能,木子把自己退给邱家的那个红包吃了。按说,木子也不是那种人啊。况且他如果黑了,相关部门也不会现在才来找自己谈话,老魏脑海里一团糨糊。怎么把眼下的局面应付过去?只能实事求是。他说:“有红包的事,但不是我索要的,是别人趁我不在,掖在被子下的。你们误会了。”
“后来呢?”
“后来退了。”
“退给谁了?”
“退给中间人,他叫木子,是个村干部。”
“那就是说,基本事实是成立的,举报属实,人家并没有诬陷你。”
老魏干了一辈子讯问人的活儿,他当然知道问话的内在逻辑。他说:“有这回事与是否属实,没有必然联系,你的结论是不是下得早了点儿。”然后,老魏又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他请求有关部门调查清楚。
问话人没有为难老魏,很快就让他回去了。
半个月后,老魏再次受到相关部门的“召见”,还是那两个问话人。
问话人甲说:“老魏,我们做过调查,你说的情况基本属实。”
随后,老魏知道了个中蹊跷。原来,木子把红包拿回去后,邱强的父母拒收。他们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当今世道谁也不能白帮忙,人要有感恩之心,收不收红包是老魏的事,反正我们得给。第二句是我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收红包的干部,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可是,他们碰到了老魏。老魏用事实颠覆了他们对社会风气的某些偏狭认知。这样一来,红包就卡在木子手里了。他不拿回去,挨老魏的臭骂;拿回后又砸手里退不掉。邱父说:“红包就交给你了,怎么处理是你的事。”木子呢,红包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他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两边不买账的结果,是这件事情被当成一段廉政佳话在当地广为传播,妇孺皆知。老魏是清廉干部的典型,值得宣传和表扬。然而,他的“尾巴”也被有心人攥住了。老魏大致猜出来是谁举报了自己。但他不怪人家,内心反而有种还债的感觉。
不过,老魏不可能就这么过关。相关部门要对工作有所交代——每一份举报都要有查处结果。问话人乙说:“老魏,经研究,组织上还是决定给你一个象征性的处分:诫勉谈话。”
老魏傻眼了:“不是说我没问题吗?”
问话人甲说:“有没有问题看你怎么看问题。”
老魏说:“请赐教。”
还是问话人甲说:“你想嘛,那个红包不是在你手上待过些日子吗?而且不也是因为邱强的案子引起的吗?所以,这里面就构成了一点点因果关系,你百分之百摆脱责任是说不过去的。”
老魏把脸扭向一边:“什么逻辑啊。”
问话人乙说:“老魏,其实说起来,你也可以不把这当处分。”
老魏气不打一处来:“那叫表扬?”
问话人甲说:“老同志,不要生气嘛。所谓诫勉谈话,我们可以针对每个有公权力的人进行,无非就是告诫你,工作中要时刻注意遵守纪律,不能出任何差池。你说,诫勉一名共产党员胸怀坦荡,这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老魏心里很烦。自己一辈子立功受奖,只拿红本本回家,马上就要起床的人了,想不到天亮后撒泡尿在床上。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只问了句兜底的话:“这个处分对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头子会造成什么影响?”
问话人乙回答:“一年之内不能评先评优,其他没什么。”
评他娘的脚!老魏有自知之明,马上就退休了,谁还会把“红本本”评给一个糟老头子?再说,那些红本本塞满了家里两个屉子,对他来说,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又不能当饭吃。他权衡一番,虽说心里憋屈,但好歹还能承受,就决定接受这次“谈话”。他说:“算了,那就诫勉吧。”签完字捺指纹的时候,老魏提出一个请求,能不能把这个处分尽量控制在小范围内知晓,照顾一下我这张老脸。
“放心,这是我们的工作纪律。”问话人甲保证说,“按规定,我们要把处分结果通知你们单位相关部门,但我们一定会交代好,替你保密。”
走出那间办公室时,老魏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老魏还在调度室正常轮班。虽然从同事们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他自己心里藏着阴影,总觉得像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碰到每个人尽量绕开走,实在躲不过,也就随便支应一下,很潦草。他恨时间过得太慢,就像要故意折磨人似的。独自待在调度室里,他就扳着指头算时间,算着算着暗自想,好歹时间也不长了,就快要熬到头了。
偏偏到了年底,公安局研究评先评优工作时,有领导提出来,老魏跨过年就要办退休了,在调度室工作的这两年干得挺不错,出于对老同志的关爱,提议给他一个嘉奖,以体现从优待警。
这位领导的话音一落,大家纷纷表示赞成,都说,老魏值得嘉奖一下,他从刑警岗位上退下来,主动要求到调度室工作,没给组织上添任何麻烦,爱岗敬业,默默奉献,高风亮节,难能可贵。
这时,纪检书记轻咳一声,欲言又止。大家都敏感地接收到了一种“不妥”的信号,又都觉得莫名奇妙。
责任编辑/张璟瑜
作者:少一 栏目:好看小说 期刊:《啄木鸟》202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