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独眼是个染布匠人,他的巧手能染出人间万般颜色。他染了一辈子布,自己带入土中的那块,却让众人大为惊讶……
清末民初,高阳县盛产布匹,皆以草木染色,工序繁多,毫厘之差,颜色便有不同。
主顾若是苛刻,就会有人说:“去找刘独眼。”
刘独眼染的布,天水蓝、紫虾青、月下白、佛面金,与样品无半丝差别。皂洗日晒,均不脱色。
调色配彩,全凭眼力,刘独眼却盲了一眼。另一只,视力亦极弱。辨色时,他的脸凑得极近,独眼紧贴上去,脑袋来回移动,状颇可笑。刘独眼制染液,一锅色汤,手指蘸水,来回搅动,探温度高了低了;抽手入嘴,啧啧咂吮,说用料多了少了。天长日久,口唇色渍层叠,貌如厉鬼。可不管要求如何刁钻,但凡人间的颜色,刘独眼只消看一眼,便能从染缸拎出来。
刘独眼也治过眼。某日,一主顾自青岛来,说当地驻有洋医,擅治疑难眼疾,洋医即将回国,欲治从速。刘独眼听罢,连夜揣钱上路。
没过几天,刘独眼回来了。背上多了个瘦童,她的脑瓜顶一对小黄辫,筷子粗细。
旁人问:“这么快回来了?”刘独眼回:“不治了,钱要养娃。”
女童是半道捡的,取名“小染”。刘独眼更加卖力染布。
一日,小染生了背疽,啼哭高热,急请郎中。郎中说:“恶疾难治,备木匣吧。”
刘独眼大哭跪求。郎中抽了袋烟,说:“高阳县城东大街,有马姓名医,或可治此疾。”
刘独眼深鞠一躬。郎中又道:“一定要提我名字。他与我素来交恶,听我治不好,便肯医了。钱务必带够。”
刘独眼翻开被套,摸出张薄纸,揣入怀中,取块洁净褥子,兜上小染,上路。纸上是半生染布心得。
服药半月,小染可下炕走动。倒是刘独眼,瘦脱了形。他不住吁叹,秘方一泄,怎么赚钱养活小染?
忐忑等了两个月,市面上并未出现相似染法的布匹。
很久后,刘独眼才听闻,马名医捏着那张折起的薄纸,静立不语,一盏茶工夫后,将其撕成一条一条,送入了煎药的火焰。
小染痊愈,欢实蹦跳。不几年,长成大姑娘,去了省城读书。
小染毕业时,已是民国二十六年。日军自平津南下,掠走染轧机器,断绝棉纱颜料。高阳全县以手工织机织布,给八路军缝棉袄。
布料须染成黄绿色,但土法浸染,一缸一色,难以统一。人们犯了难,去找刘独眼。
刘独眼没日没夜鼓捣,一匹匹布,色泽一致,搭在绳上,似千军万马。寒露过后,八路军来收布,说,战士们的冬衣终于有了着落。
这天,一个八路来村里,说自己因伤掉队,打听收布者去向。刘独眼凑过脸,与其握手寒暄,看八路身上沾了土,便弯腰细细拍打。过后,刘独眼耳语乡民:“快去喊人,这个八路假的,色儿不对。”
小染加入了共产党,南征北战,直到刘独眼临终,才匆匆赶回。
刘独眼指着柜子里的布,说:“天青淡青,给外孙;水红桃红,给外孙女。最底下那块,给我自己。”
小染哭成泪人。
人们说,刘独眼染了一辈子布,带入土中那块,不知有多奇异?
殓衣上身,出乎意料:那块布未着任何颜色,只是原色。铺展于大地,与万物融为一体。
(发稿编辑:陶云韫)
分类:网文热读 作者:阿英 期刊:《故事会》2023年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