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旦那天下起了雪,下得有些心不在焉,很散漫地飘落下来。老姨骑着自行车来我家,上楼的时候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大购物篮。进到屋里掸了掸衣服坐在小板凳上,从购物篮里大包小盒的往外拿,边拿边介绍:“山西的羊小排、山东青岛的冻大虾、老北京宫廷八件儿、云南的三七粉和普洱茶……”我爸打岔说:“咱們啥时候瞧得上外地的羊了?”说实话,老姨拿来的羊排品质不咋的,放冰箱里冻着,没几天遇上停电,羊排化了冻,一冰箱的食材全都落了膻。老姨叫我爸“老哥”,然后说:“这些都是老周那些老战友给他寄的,年年都寄,不心疼邮费似的大包大包寄,吃不完,有些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吃。”我爸说:“老周肯定知道怎么吃。”老姨摆摆手说:“甭提了,老周还想原路退回去呢。”当时我刚考完研,正等成绩,没心思关注他俩的对话。老姨问我考研考到了哪里,我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我爸说:“南方,考南方的大学。”我费力地点点头。老姨朝着我爸投来羡慕的目光,“真好,念书念得有出息。”又叹了口气说,“要是我家罗单能有你一半能耐就好了。”这话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于是我尬着脸问:“单单现在怎样了?”老姨又叹了口气说:“年后,年后从新疆回来。”
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见到过我的表妹罗单了,其实罗单这丫头一点都不像我老姨说的那么不尽人意。我和她中学的时候读一所学校,我大着她一级。一上中学,罗单就像打了激素似的个头噌噌往上长,比我都还要高挑。这高就高呗,谁承想这土丫头长着长着竟然出落得越来越漂亮。那时候全校男生间流传着一句话——罗单是检验校花的唯一标准。对此,我不敢苟同,罗单再怎么是校花,我都是校花她哥。据我所知,这丫头从初中开始就不停地收到男孩子的情书,有时还会有男同学托我给她递情书。还别说,众人瞩目下,罗单这丫头竟能立场坚定岿然不动。刚开始收到情书时,她交给老师,可那老师是个“王八蛋”,竟然教育罗单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往后罗单再接到情书就立马不留情面当着男孩面撕了个粉碎,好几个男孩当场就委屈得哭了,他们说他们的心都碎了。这样做的最直接后果就是托我给罗单递情书的男同学更多了,为此我明码标价邮费十元,一度在学校吃喝不愁还能花钱请人写作业。那会儿我们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便会展开情书跟在她后边激情澎湃大声朗读:“啊,我的单,我的小心肝……”为此,我们放学路上经常打架,关键是我没有一次打赢过她。最严重的一次,情书都还没展开,罗单拎起自行车锁链抽在我脑袋上,我当时眼前一晃就晕了。老姨买了麦乳精和鱼肝油来看我,说:“已经把罗单结结实实教育了,”老姨抚着我头上的绷带心疼地说,“单单这个丫头片子,骨子里就是个犟小子。”
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我表妹罗单才对留在我脑袋上的疤痕深表歉意。道歉的方式只能是吃,当时七里河的兰新商贸展销会很热闹,大块大块的红柳烤肉用馕夹着,我一口气吃了两份才解气。噎得我直翻白眼的时候,罗单给我递水然后拍背,这死丫头竟然懂事儿了。罗单上了高中最大的变化还是形象上——这丫头更加漂亮了。罗单的美名从校内传到了校外,放学路上经常有小流氓靠在路边树上瞅着罗单吹口哨,两眼放光说:“这小妞儿,简直熟透啦!”我的死党顺子从小学开始就暗恋罗单,集合了另外几个同样暗恋罗单的男同学去找小流氓们替罗单出头。结果便是青瓜蛋子们怯场,中途跑了,顺子被小流氓群起围攻,揍得挺惨烈,后来直接就转学了。经过这事儿,小流氓们对我表妹罗单的兴趣不降反增。告老师没用,老师那点能耐都用在了课堂上;报警似乎也没用,小流氓们虎视眈眈想下手却还没瞅准机会下手。不过往后没多久,盘踞在学校门口的小流氓们忽然在一夜间消失不见了,据说都进了医院。平事者正是老周——谁都想不到竟然会是老周。老周不过是个给齿轮厂当门卫的,关键还是个瘸子。我那些经常在夜市撸串的死党有幸成了目击者,他们不知道老周叫老周,他们着重强调老周就是“齿轮厂看门那瘸腿老头儿”,然后他们倒吸着凉气满脸敬佩地讲,那晚在星光街背后的巷子里,那老头儿一瘸一拐单枪匹马单挑十余个小流氓,胳膊挨了一刀后,竟然还能打得乒乒乓乓,打得虎虎生风,打得其中几个未成年的小流氓哭爹喊娘。
后来我专门就这事儿咨询过我爹,我爹曾是体校专门教散打的。我爹对这事儿好像并不感到诧异,见怪不怪地说:“无限制格斗,老周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在我的记忆里,老周这家伙最早是我们这片儿派出所的民警。小时候我们在街边弹弹珠,看见过他一瘸一拐抓小偷。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去了齿轮厂保卫科,据说是老周拿枪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差点走火把领导给毙了。那时候街坊四邻的大妈们嘴巴很刻薄,说:“枪都拿不稳的警察,怎么能让人民群众放心呢?”老周从派出所转去齿轮厂当门卫这事儿一度在我们这片儿传得沸沸扬扬,听人说这事儿惊动了武警部队的领导,一个电话从云南边防打过来,质问道:“谁好大的胆子让周建功同志去看门的?”无论谁回答,永远一样:“是老周主动申请转去齿轮厂保卫科看大门的。”
老姨这次来我家是想请我爸做一回主的,长兄如父,尽管年纪都一大把了,形式上的东西还是不能丢。老姨跟我爸说:“哥,我想再找个人一起过。”我爸没有迟疑,说:“早该再找个人了。”然后想了想又说,“老周这人,还是靠得住的。”老姨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嗯”。老姨是四十多岁守的寡,跌跌撞撞十余年,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决定迎来第二春。其实老姨的第二个春天来得不算晚,只不过春天的脚步比较缓慢。老姨原本是毛厂的纺线工,老姨父去世那会儿毛厂不景气,郁郁寡欢的老姨理所应当成了毛厂第一批下岗职工。老姨下岗之后自立自强决定再就业,老姨那祖传的红油辣椒手艺可不是盖的,先是卖洋芋糍粑团儿,后来改卖油蒸面。蹬着小三轮从一个厂子门口被保卫科的同志撵到另一个厂子门口,最终小三轮蹬到了齿轮厂门口,老周对她笑了笑,说:“谁敢再撵你,你就告诉我。”后来齿轮厂门口的报刊亭要转,被老周帮忙盘了下来给老姨边卖报刊边卖油蒸面和肉夹馍。老姨的生意在齿轮厂门口定下来那会儿,其实已经和老周对上了眼,至于为什么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点破的原因,大致有两个:其一,老姨四十多那会儿还剩几分姿色,周围人劝她说,找齿轮厂瘸腿的老小伙儿划不来;其二,是我爸一听是老周就坚决表示不赞同,直言不讳说老周这人他再了解不过,没有品德。
我爸和老周结过梁子。早些年我爸他们体队和齿轮厂结成兄弟单位,国庆节的时候专门搞了一场联谊活动。那会儿我爸年轻气盛,在联谊活动上表演武术散打,其实就是想和齿轮厂的工人兄弟们“练一练”“切磋切磋”。结果自然是业余的敌不过专业的,工人兄弟们车轮战,然后一个接着一个被撂翻。体队的领导很满意,也很谦虚,拱手作揖说承让承认。齿轮厂的领导一脸黯然转移话题号召大家,我们工人兄弟的敌人是钢铁。我爸作为胜利者下巴就要翘上天去的时候,保卫科最不起眼的老周一瘸一拐上去了,众人愕然。别看老周瘸了一条腿,但灵活极了,一通躲闪避让,我爸晃了几下拳头竟然连老周的面都没擦到。老周快速走位到了我爸的身后,一个抱腿摔我爸,同时向前倾了下去,随即借势化掌为刀砸在我爸的后颈上。我爸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就晕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反应很是愤愤:“裁判我抗议,他犯规。”此后我爸对这场屈指可数的败仗耿耿于怀,先是骂老周不讲比赛规则,击打后脑可是杀人的招式。越想就越愤愤,后来上升为老周这家伙没有品德。
我爸对老周的态度一百八十度改观是在后来。
我爸的工作从体校换到了档案馆,档案馆搬迁,我爸在分类规整档案时好巧不巧翻到了老周的档案。老周的履历可不得了——优秀侦察兵,在云南边境打过仗,后来转到武警边防部队缉过毒,获过个人二等功,是个战斗英雄。一个个字眼让我爸看得有些触目惊心。那天我爸失魂落魄回家的时候我正在做作业,我爸满脸虚汗在沙发上靠了很久,然后起身到我跟前神情木然地看着我说:“信不信,小鬼遇到了真神?”我听不懂,于是我说:“不信。”咱们身边居然有这么一号人物,各部门当然明白这里面有的是文章可以做,老周不是“最美退役军人”那谁才是?甚至于宣传的标题都拟定好了:“战斗英雄深藏功与名,默默守卫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可负责给老周做人物事迹材料的同志找上门去的时候,却是热脸蛋贴了冷屁股。老周的态度很坚决很明确,首先,他的确当过兵,但是不承认自己干过什么英雄的事儿;其次,若是再找上门来,他立马辞职搬家;最后,老周着重强调“都别来逼我”。
再往后几日就遇上了我表妹罗单这事儿了,老周一人干翻十余个小流氓,被定义为“互殴”。幸亏老周先下手为强将小流氓们教训了,在派出所的时候从小流氓身上搜出了乙醚,小流氓们哭天抹泪全撂了,说:“乙醚就是专门给罗单准备的。”我老姨哭天抹泪来找我爸帮忙给走动走动,十多个人欺负老周,怎么能叫“互殴”呢?可无法,小流氓们太弱或者是老周出手太重,小流氓们进了医院,好几条胳膊脱臼了。小流氓们委屈巴巴地说:“除了对着罗单吹口哨,其余什么都没干呀,难道吹口哨也犯法?”关键是小流氓里面还有几个十六七岁的未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动武,绝对是老周的污点,典型自然是没法评了,或者老周就没想评。不过看在老周为我表妹罗单仗义出头平事儿的分儿上,我爸对老周的好感增添了不少,我爸服气地说:“一个人撂翻十多个小年轻,那得经历过多少实战啊,反正我是绝对做不到。”
于是我爸约老周喝酒,让我老姨先做好下酒菜,一定要喊上老周。老周一瘸一拐来了,我爸说:“是我小鬼不识真神了。”老周连连摆手说:“没有。”然后他们喝酒,碰了几下后酒瓶下去一大截。老周的酒量一般,上脸,起身找我老姨要果汁。抱着果汁拖着腿回来的时候,我爸冒昧地问:“你这腿,咋弄的?”老周坐下之后云淡风轻地说:“小口径子弹,幸亏是贯穿,翻了几下把韧带搅烂了。”老周说完笑了笑,好似那腿是别人的。这让我爸倍感惶恐,只得高高端起酒杯说:“敬你,是个英雄。”这次老周没有端起酒杯和我爸对碰,他对“英雄”这个词语异常敏感。不过酒劲上头了嘴巴就容易抖,老周瞪着我爸,语气悲壮地说:“我两个兄弟至今还躺在战场上,我他妈算个狗屁的英雄。”老周的话很悲怆,于是场面“唰”地一下肃静了。注定的,老周如此沉重的话是没人能够接得住的,我爸默默端起酒自行干了一杯。缓了好一会儿,我爸的胳膊搭上了老周的肩,看看我老姨再看看老周,端起酒杯十分放心地对老周说:“我这老妹儿,命不好,下半辈子交给你,我放心。”老周这次和我爸干了一杯,酒烧得他眉头紧锁。老周看了看我老姨又看向我爸,说:“再等一等。”我爸有些诧异地问:“等什么?”老周睁了睁惺忪的醉眼,说:“就是再等一等。”我爸没再追问,老周可以是神秘的。于是我爸酒杯往桌上一掷,爽快地说:“等等就等等。”
至于“等一等”這个话题的最终结论,我爸是在很久以后我成人了才透露给我的。那晚老周趁着酒劲跟我爸透露了他的难言之隐——老周男人的那方面不行了,从回到地方之后就不行了。都听说女人四十猛如虎,所以老周说再等一等,免得到了床上伤了彼此的自尊。老周不行的原因是后天造成的,在云南边境缉毒那会儿出任务,要在边境伏击非法偷渡入境的贩毒马帮。老周的大腿根被毒虫蜇了一下,第二天患处又疼又痒,一抓就烂,加之边境上湿热的气候环境,老周很快便烂了裆。溃烂之严重,裤裆底下黄红相间、血肉模糊地搅和在一起。原本及时撤下来治一治还是可行的,可战斗一触即发,最终拖延得太久,也就真的不行了。
二
老周是在齿轮厂正式倒闭前一年下的岗,下岗的明面理由是曾经有过打架斗殴记录,实际原因是齿轮厂越来越不景气。齿轮厂是工人兄弟们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原本干得热火朝天的厂子怎么会说不景气就不景气了呢?据说后来有下岗的工人兄弟到了浙江谋生,看见过被卖过去的德国进口机床,轰隆轰隆运转良好,上边还印着齿轮厂的标。老周下岗之后,我老姨也将报刊亭转了手,他们俩合伙开了家馆子卖牛肉面,生意还成。其实我老姨和老周在卖牛肉面的时候就已经夫唱妇随有了夫妻的模样,只不过没有夫妻之实。我表妹罗单参军入伍去了新疆后,老姨不止一次跟老周算笔账,说:“咱们都这样了,搬一块儿相互照应吧。”老周却摇摇头说:“我们还没领证呢。”老姨气急,说:“领,今天、立刻、马上就去领。”老周摇摇头又犹豫了,说:“再等等。”老姨这人赶时髦,接受新鲜事物快,我不止一次听她旁若无人跟老周念叨:“抓紧抓紧,我一定要给你生个猴子。”至于现在,为什么老周会主动提出要和老姨共赴春天了,原因也很简单,老姨惊恐地说她绝经了。绝经了,也就意味着她和老周一起生不了猴子了。
我爸问老姨:“这上门请你老哥为你做主,那也算提亲了,怎么新郎官老周没来?”老姨万分无奈地摇摇头说:“甭提了,这不新年了嘛,早早地就躲回了扎尕那,生意也不管不顾。”老周的老家在扎尕那边缘的一个小村子,我去过一次,家里没什么人了,剩个老屋,老周经常回去修缮,倒也能遮风挡雨。老周这人怪,年纪越大人也越怪。新年或者春节他都要远远地躲回扎尕那,这不是过节都要放点烟花爆竹庆祝庆祝嘛,老周竟然对烟花爆竹过敏。每每烟花爆竹炸响的时候,老周总会眉头紧锁焦灼难安。烟花爆竹过后,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硝烟味,老周一闻到这股味道就会捂着嘴巴冲到卫生间剧烈呕吐。老姨总跟我们抱怨,老周这家伙越老这胆子就越小,有一次隔壁店开张放鞭炮,老周拿了口铁锅套在头上一骨碌就钻进了桌子底下。对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笑笑。我们对老周的疑惑,是我表妹罗单解开的。罗单竟还赞扬说:“打过仗的老兵,条件反射嘛,说明作风优良。”我打趣罗单,问:“你也会这样?”罗单摇摇头说:“我倒想这样,遗憾的是我没有打過仗。”如出一辙的,我们对罗单的回答同样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时候,我表妹罗单已经从部队退役回到地方。
罗单退役回来那会儿,我已经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正在等开学。这个研我考得不算理想,最终报了调剂,被云南昆明的一所高校录取。罗单回来那天,我们全家组织着去火车站接她,老周也去。我老姨再三向我们确认罗单要回来的消息,心情复杂,一大早起床就开始哭,一路哭哭啼啼,到了火车站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桃子。罗单背了一个硕大的行军包,一身迷彩没有肩章,从火车站出站口往外走的时候,我差点没有认出来是她。都说部队是个大熔炉,委婉了,罗单给我的感觉是有颠覆性质的,简直入伍前后不是同一个人。罗单这丫头原本入伍前高挑的身材如今变得魁梧了,不看脸,身形似个男人。一头短发很清爽,当初那娇嫩的脸蛋如今略显粗粝,不过笑起来很爽朗,牙齿洁白。前后变化太大了,我老姨当场便怔住了,我妈在旁边捅咕了她几下,说:“单单回来了,真的不骗你。”老姨这才反应过来,“嗷”的一声号啕着奔向罗单,鼻涕眼泪一起流的时候说:“我的好单单,可急死妈妈了。这次回来就不准走了。”罗单步态整洁,走到老周面前挺拔站立,“啪”的一声,给老周敬了个军礼喊了声“叔”。于是老周同样怔住了,他没想到罗单会给他敬军礼。怔了半刻,老周抖擞了下腿,肩膀一高一矮勉强立正了,昂首挺胸给罗单回了一个军礼,说:“回来了,就好。”
我的表妹罗单是在老周那场打架事件以后才逐渐接受老周的,毕竟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接受一个陌生的男人忽然就变成了自己的后爸。老周和小流氓打架,胳膊被扎了一刀,住院期间老姨煲了鸡汤特意让罗单送去以示感谢。罗单当时不知道事情的前后,坚决不去,和我老姨爆发了剧烈的争吵。老姨最后吵不过罗单,挥手给了罗单一耳刮子,哭着说:“小白眼狼,你周叔叔为了给你出头,跟那群小杂种打架才挨的刀子。”罗单当场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提起保温盅匆匆往医院跑。起初罗单对老周只身对战众流氓的英勇事迹存疑,专门跟我讨论过。我预先知晓老周的背景,说:“这不奇怪,老周可是当过兵立过功的战斗英雄。”罗单仍旧存疑,说:“可他只是个瘸子。”我懒得再纠结这样的话题,说:“解放军叔叔你都不信,你要信啥?”没承想罗单这死丫头傻不拉叽问了我一句:“当兵的真有这么厉害?”我都有些懒得理她了,不耐烦地说:“可不厉害?有能耐你也当兵去。”
罗单是在读大学的时候报名参军去的部队,参军入伍这个消息着实让我们全家集体感到震惊。当然,这对于我老姨而言,完全称得上是惊吓。正如老姨所说,压根想不到这死丫头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罗单将她参军入伍的想法隐藏得很好,报名、体检都是在大学完成的,直到政审入伍前夕才将要参军这一消息冷不丁爆出来。其实罗单参军这事儿算是蓄谋已久了,就我所知道的,最早可以追溯到高中时代。那一年假期,我们一个县发生特大洪涝灾害,洪水退后抢险救灾,罗单虚报年龄报名参加了志愿者,主要任务是给电视台的记者打下手,扛着采访设备到抢险救灾的一线去。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圈黑了一层,我问罗单感受如何,罗单的眼神变得成熟,她的眼神甚至不像她的眼神,说:“抗洪救灾的解放军真了不起,我也想当兵去。”当时我没把罗单的话当真,我说:“丫头片子就别胡思乱想了。”
在得知罗单要去当兵这一消息的头两天,老姨用尽所有恶毒的语言咒骂罗单的大学,大意是老姨先入为主认为罗单入伍这事儿绝对是谁给强制的。罗单一再解释这是自愿的,她从中学时代就是一心想当兵。老姨抹着泪愤愤地说:“你连袜子穿什么颜色都没个谱,当兵还成你的主见了?”骂完学校,老姨后两天主要用来哭,不安地哭,心疼地哭。先是号啕,然后啜泣,最终哭哑了哭至虚无才发现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老姨发挥有限的想象力,伤心地说:“我多好的闺女呀,马上就要去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吃不饱穿不暖吃尽苦头啦,完犊子啦。”看到老姨对部队有误解,老周有必要干预一下,老周说:“你净是胡思乱想,现在部队好着咧。”于是老周成了老姨委屈的倾诉对象,老姨瞅了瞅老周的腿,更悲伤了,说:“你敢说你的腿不是在部队里瘸的?”老周不接老姨的火,波澜不惊地说:“我愿意瘸,我就愿意。”于是我老姨火气更大了,挠了老周一脸。
不过老姨的思想工作最终还是老周给做通的,具体方式不详。反正后面家属前往罗单大学送她入伍的时候,老姨紧紧挽着老周的胳膊,老周脖子根还有老姨留下的爪子印。送兵的现场老姨几乎全程都在哭,罗单所在大学的领导在欢送仪式上发言说:“大学生参军入伍,好啊,我们年轻人有伟大的理想,国家和民族就有伟大的前途。”“伟大”这一词汇迸出来的时候,老姨“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罗单戴着大红花登车走的时候,老周罕见地对老姨厉了声:“不要哭了,单单她去部队又不是上战场。”老姨生生将哭声咽了下去,老周对着逐渐驶离的运兵车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罗单参军入伍最为关键的一点,是这丫头恋爱了,对象是个解放军士官。罗单将她的恋情隐藏得很深,或者根本就没有隐藏的必要——山高水长的异地恋。罗单是在后来跟我说的,刚上大学那会儿和闺密一块儿出去旅游,主要的项目是爬上华山趁着日出时刻拍照片。一大早天还没亮,姐妹俩背着两个硕大的登山包就往山上爬,可路太陡包太重,爬到半道上两人就气喘吁吁走不动道了。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小伙凑过来搭讪,好心问:“要帮忙吗?”面对陌生人,自然要有戒备的,罗单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用了,包太重。”小伙子问:“你们也是去山顶看日出的?”闺密沮丧地点了点头。小伙倒是耿直,说:“那你们把包给我吧,咱们一起往上爬。”罗单刚想拒绝,边上的包就被小伙子提溜了起来。小伙子咧着嘴笑得很朴实,说:“不算重,在部队我们每天武装越野背的包比这个还要重。”罗单惊讶地问:“你是当兵的?”小伙子说:“现在休假。”确认了小伙子是当兵的,罗单戒备的心瞬间松弛下来,军人的身份令人踏实,特有安全感。然后他们一起登山及顶迎接日出,在万丈霞光中互相拍照。罗单一路问了小伙子很多部队里的事情,譬如伙食怎样呀、条件如何啊,小伙子最后说:“你亲自去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
罗单参军入伍去了新疆,中途给我发过几张照片,荒漠戈壁边防连队,帕米尔高原繁星满天。入伍期间我们先后打过几个电话,信号断断续续,我问罗单:“当兵在部队都干点啥?”罗单那边信号不好声音沙沙的很嘈杂,说:“保护藏羚羊。”罗单是去了部队才跟那华山认识的小伙子确定恋爱关系的,只是在华山匆匆见过一面,往后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网恋。那小伙子本来答应休假了要去新疆看她,可话刚说出口就接到了任务——出国远赴苏丹维和部队执行任务。所以罗单亲口跟我说,她的爱情长跑是艰苦卓绝的。要克服的首要困难是异地的思念,彼此的联系成了问题,千辛万苦联系上了,网络信号又时有时无了。其次便是时差,罗单的下午是对象的清晨,一天之中也就这个时间段两人才能短暂地视个频。甚至有时候各自出任务,几个月都建立不上联系。罗单跟我说完这些,我心里就一个想法,这样的恋爱竟然不分手,那绝对是月老大人捆他们俩的时候用了钢丝,再不济也用了麻绳。
我老姨和老周是在罗单退伍回来的第二个星期举办的婚礼。老周说:“都一把年纪了,随便摆上几桌坐一坐就行。”老姨偏不,她说:“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不行,好歹这是你第一次当新郎官,绝对要热热闹闹办一回。”婚礼是在福赢楼办的,规模不大,七八桌,请的客人也主要是我老姨这边的亲戚朋友。老周家那边没人了,零零星星来了几个以前齿轮厂的老工友。老周西装革履,打了发蜡涂了腮红,对着镜子越看越不自在,老周说:“今天的模样有点像纸扎人。”老姨一身喜庆的旗袍,满身金灿灿的凤凰,身材富态,凤凰的尾巴在小肚子那里打了个波浪。我和罗单端着盘子站在门口迎宾,我负责发烟,罗单负责散喜糖。
婚宴快开始的时候,我看了看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转身正要进去,来了五个精神抖擞的老头儿。老头儿们穿着牛仔裤和皮靴,上半身搭着一件卡其色衬衫,身上背着一个军绿色的亚麻布挎包,那气质很像美国西部片里随时随地可以拔枪决斗的牛仔。其中一老头儿操着一口广西口音问我:“请问周建功的婚礼是在这里吗?”广西话鼻音很重,字句黏在一起,我没听太清。于是另外一老頭儿打开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问我:“这家伙,今天在这里办婚礼?”那是一张翻印的老照片,是个青年的军装照片,军装的式样很老。我瞅了两眼还是辨认出来这人就是老周,老周眼角有一颗痣,不过现在更大更黑更明显了。我一脸愣怔地点点头,说:“没错,是他。”于是老头儿们一合计,异口同声道:“杀进去!”我完全蒙了,想叫住他们,又觉得不应该叫住他们。也从没听说过老周还有这么一帮杀气腾腾的朋友呀,我蒙,我表妹罗单更蒙。老头儿们进去的时候,跟在最后的那老头儿从挎包里掏出五个信封来,说:“这是我们给建功的一点心意!”那五个厚沓沓的信封堆在罗单手中的糖果托盘里,沉甸甸的很显分量,目测是一万。第二天罗单告诉我是两万,有一个是三万。
对于老头儿们的不请自来,老周也是始料未及的。老周当时正领着老姨挨桌敬酒,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建功。”老周猛然抬头,愣怔地看着老头儿们,好半天才说:“你们怎么来了?”老头儿们问:“难道我们不该来?”老周一脸迟疑地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结婚的?”老头儿们丢给老周一个鄙视的眼神,说:“别忘了以前咱们好歹是搞情报的。”老周喉头耸了耸没说出话来,哽咽了。老头儿们的到来完全不在计划之内,临时又开了个包房摆了一桌。老周和老姨给所有人敬了一次酒后,专心去陪这几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可进去没多久,老姨就被老周请了出来,说:“你去陪外面的亲戚朋友。”老姨委屈极了,说:“他竟然把我撵出来了。”这天老周喝得很醉,摇摇晃晃扶在包房门口喊服务员:“上酒,上大酒。”似乎都忘了今天是他自己结婚,而并非是他们老朋友聚会。这晚老周他们老哥儿几个喝到很晚,中途一老头儿扶着墙出来,去卫生间嗷嗷吐得山呼海啸,一抹嘴,摇摇晃晃到我老姨跟前喊了声“嫂子”,然后咬着舌头请示般说:“我们和建功三十多年没见了,请批准今天大醉一场。”老姨无奈极了,咧着嘴说:“开心就好,你们喝开心就好。”老头儿转身进包房,于是老姨更委屈了,说:“喝,喝死了算了!”我站在老周他们喝酒的包房外竖耳听,里面的阵仗小不了。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没承想玩兴还这么大。先是一堆酒杯叮当叮当碰在一起,往后便是拍桌子打节奏唱歌,鬼哭狼嚎。最后是包房里的服务员熬不住了,退了出来,透露了两个信息:其一,从未见过喝酒能喝得如此杀气腾腾的老头儿;其二是交代家属,经理说,再照这么喝下去,出啥事儿跟酒楼无关,建议转到下一场。
老姨婚礼的第二天,我和表妹罗单就得上学去了。罗单是大学生入伍,保留学籍,退伍复学继续完成本科最后一年学业;而我考了研,要去云南昆明的新学校报到。我妈送我到机场,我爸没来,他向单位请了假,专门陪老周几个老战友四处转一转。老头儿对我爸说,他们已经和老周三十多年没见了,主要的原因是老周这么多年一直躲着不见他们,所以这次就做足了情报工作,组团亲自来了。老周这几个老战友可不得了,其中一个是退役的武警大校,一个是退伍转业的地方领导,另外三人退伍后合伙干了企业,卖猪饲料发的家。三个企业家老战友对老周毕恭毕敬,说老周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在边境扫毒作战时负了伤,是老周冒着枪林弹雨拽着脚脖子给拖回来的。老战友们一共待了四天,我爸和老周全程陪同。去了拉卜楞寺、当周草原,最后回了一趟老周的老家扎尕那。我爸回来以后对老周这人的敬重之情达到了极点,有一回我们家庭聚餐,我爸喝得有些高,号召我们全家说:“老周现在也是我们家的人了,今后我们全家以老周为荣。”
几个老头儿叫老周“队长”,他们都是老周带过的兵。他们对老周的评价极高,老周在部队时可是一流的狙击手,一杆85大狙专打敌人上眼皮。老周最后一次出任务,是参加一个多国联合扫毒行动。老周率领两个兄弟组成狙击小组伪装潜伏至贩毒集团老巢外围,打算在扫毒行动全面收网之时配合端掉贩毒武装的重火力。原计划是抵近侦察时,会有一个“架马槽”来和狙击小组交接情报。“架马槽”也就是给贩毒集团养马的,是养了多年的线人。可真抵近了,却寻不到“架马槽”的踪迹,潜伏的狙击小组也就暴露了。暴露之后,小分队往回撤的时候遭到了密密麻麻的贩毒武装进攻,狙击小组边打边撤,一枪毙掉了贩毒头目的儿子,于是遭到了武装贩毒集团更加疯狂的报复。贩毒武装的火力可不容小觑,机关枪、火箭筒、迫击炮都用上了,誓要将老周他们狙击小组炸成块捻成灰。老周在撤退过程中腿部中弹,其余两个兄弟拖着他只能据守险要等待支援。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巴袭来的时候老周离着炸点远,被震晕了过去。支援的部队赶到的时候现场只剩老周一个人,老周醒来已经躺在了医院病床上。老周醒来之后疯狂寻找另外两个兄弟,可令人绝望的是,两个兄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送老周到医院的卫生兵亲历过现场,倒吸口凉气说:“估计碎了。”老周凭借着晕过去之前的撤退路线往回找,只找到一些沾了血的土壤。那晚山里下大雨发了水,估计都冲没了。后来边防部队和民兵搜山,方圆十公里搜遍了仍旧一无所获。此役之后评军功,老周本可以成为典型的——孤立无援面对那么多贩毒武装,还撑了那么久。他却说服不了自己。他跟中队长闹,他跟大队长吵,他发了疯似的见人就问:“你见过我那两个兄弟吗?尸首也成,哪怕是一根手指头、一只耳朵。”可是没有,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那两个兄弟从此人间蒸发。
三
罗单大学学的专业是旅游管理,退伍复学的时候刚好是实习阶段。
一大清早罗单给我打电话,说:“在坚守底线原则的基础上‘忽悠’了一群大妈来云南普者黑赏荷花。”我说:“你这专业真够丰富的,实个习都可以绕着中国大半圈。”罗单说:“我跟旅行社主动申请的,我就想到云南看一看。”后来我才知道罗单处的那个对象就是云南的。我说:“那好巧不巧十分不幸地我刚好就在普者黑,你尽管来吧,结结实实宰你哥一顿。”
我读研那导师,聪明绝顶,技术入股跟别人合伙开了家公司,把我们拉进去,跟着帮忙,美其名曰:“跟着我,把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当时我们接着普者黑的一个项目,帮一家公司安装调试景区的监控系统。罗单带着大妈们在普者黑玩的时候,我就在监控后台上看着她玩儿。导师弄的这套系统挺牛,人脸识别、行迹跟踪,还可以进行喊话。罗单的大妈旅行团导游有两个,罗单这个小实习生是给她师父打下手的。罗单的师父是个中年女人,烫着大波浪,涂成红嘴鸥,口才了得,我在监控里看见她将大妈们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我把监控画面放大,看见我表妹罗单跟在队伍后面垂头丧气的,于是我调了个摄像头对她喊话:“喂喂罗单,我是你亲爱的。”只见监控画面里的罗单被吓了一哆嗦,有趣极了。随后我看见她抚着胸口给我打电话:“哥,你要死了啊。”
到了下午,羅单把大妈们送回酒店安顿好了以后打电话让我去接她,只见她闷闷不乐地从酒店出来,吃饭的时候也是闷闷不乐的。我问她:“怎么了?死着一张脸。”罗单说:“我可能不适合干导游这个职业。”我问:“为啥?”罗单跟我抱怨说:“还不是我师父,一路上就光看她忽悠大妈们买东西了。一个大妈说已经买够了不能再买了,我师父竟然威胁要把人家赶下车去。我忍不住怼了她两句,然后一路上她就处处针对我,说回去了也不给我在实习鉴定表上签字。”我哈哈笑了,开导她说:“你傻啊,大妈们不买东西,你们导游吃什么呀?”罗单更气了,愤愤地说:“我总感觉不对,这跟骗人没什么两样吧。”我也纠结不清楚,连忙换了个话题说:“第一次来云南,感觉怎样?”罗单说:“挺好的,简直太棒了。”过了一会儿罗单冷不丁又问我:“哥,假如我一不小心嫁到这边来,会怎样?”我被问得有点怔,说:“没有假如,我老姨绝对会把你腿打断的。”罗单犹豫了,纠结了一会儿说:“我处的那个男朋友,就是这儿的。”罗单这么冷不丁一说,我喝着口茶差点被呛到,我说:“其实你们家更需要一个上门女婿。”
罗单随团回去后,先下手为强,联合几个大妈将她师父给投诉了。旅行社自然是要保她师父的,怎奈何低估了几个大妈的威力。据说后来这事儿闹得挺大,关键是大妈们死咬不放的录像证据还是罗单给她们的。毕业的时候,罗单她老师赠了她一句忠告:“换个方向努力吧,至少在旅游这块你已经自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罗单不以为然,坚持她的原则说:“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那老师摇摇头说:“那又能怎样?这不是在部队里。”大学毕业找工作,罗单抱着简历跑了大小十多家旅行社应聘导游,可这些旅行社就像约定好了似的,看看简历又看看罗单本人,摇摇头说:“对不起,你不合适。”罗单有时也会多一句嘴,问:“为啥不合适?”人家不正面回答,冷冷地说:“不合适的理由就是不合适。”有更过分的,人家简历都没翻开,抬头瞅了瞅罗单,说:“你好意思来,我们都不好意思用。”往后罗单便放弃了专业方向的工作,窝在家里专心备考军队文职,却以0.5分之差被刷了下来。考军队文职失败这事儿对罗单的信心打击挺大,罗单十分愤怒地跟我分享她遇到的一道奇葩的逻辑题,说题目是:“大舅去二舅家找三舅说四舅被五舅骗去六舅家偷七舅放在八舅家柜子里九舅借给十舅发给十一舅的工资一千元。问题是,究竟谁才是小偷?”罗单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都要崩溃了,几乎都带着唱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桌子板凳就我是木头。”
罗单最终决定来云南工作的时候我读研三,准备毕业,不打算继续读博。我导师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向我抛来橄榄枝。公司运作得好,我也算老员工了,给我开的还是年薪。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带着哭腔,我爸在一旁叹了口气说:“罢啦罢啦,人是一粒种,到哪儿都生根。”罗单是在我这个当哥的做完了带头表率后才鼓起勇气去云南的,其实我知道罗单早就想来云南了,不过是牵绊太多。我老姨的哭功我是见识过的,若是气氛渲染到位了,她绝对能哭得天昏地暗。其次就是老周,现在是罗单的继父。老周和老姨结婚后,身边有了依靠,身上那些一直忍着的老病久伤一股脑儿全都暴露出来了。那双腿因严重的风湿病都已经畸形了,一到冬天就疼得一夜一夜在床上打滚。还有他的腰椎,疼得冷汗直流打摆子,到医院一拍片子,骨缝里镶着一块弹片,位置很特殊,没办法取出来。更为要命的是,老周浑身伤病却不肯上医院,身上随时揣着止疼片,实在熬不住了就掏出来嚼两颗。是到了跟老姨结婚,移交财政大权的时候才发现问题,老周的存折上竟然没有积蓄。老姨也疑惑呀,说:“好你个老周,背地里悄悄养小媳妇。”这时候老周才掩不住,说:“都寄去给了两个战友的老母亲。”老姨憋不住了,愤愤地说:“别人的妈,还轮不到你孝顺。”于是老周罕见地朝老姨发了火,说:“两个兄弟被我弄丢了,他们的妈就是我的亲娘。”
罗单给我打电话,再三跟我确认:“你真打算留在云南工作了?”我说:“不回去了。”罗单又问我:“你留在云南了,爸爸妈妈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等我稳住了脚,把他们都接过来。”罗单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又给我打来电话,说:“哥,我决定了,我也要去云南。”我听得有些讶然,说:“你来云南干啥呀?”罗单的语气有些急,说:“再不离开,我妈就要把我嫁了,一个星期逼我相了八回亲。”我说:“天啊,你就没跟老姨说过你那个解放军对象?”罗单说:“你认为我敢?”
我在云南昆明想办法托人给罗单张罗工作的时候,罗单却一声招呼不打直接飞去了云南文城。我有些生气,打罗单电话说:“你个死丫头要造反?”罗单在电话那头笑呵呵地说:“哥,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就在文城。”同样的,罗单这次又来了一个蓄谋已久的先斩后奏。我早该想到的,罗单处的那个对象就是文城的。罗单这死丫头哪里是为了工作呀,还不是奔现为了爱情?不过还好,罗单到文城是去她对象家里一个亲戚的药材厂工作,工作不累,主要是给人家记记账。罗单来云南工作的第二个月我才见到她,恰好我前往文城出差,顺便见一见罗单那个对象。
总算是见上了,罗单那对象叫童威,挺干练的一个小伙子。浓眉毛大眼睛剃个寸头,就是肤色有点黑,笑起来牙齿很白显得人很憨实。相处下来的感觉就一句话——咱们都是爽快人。没那么多讲究,但总归还是有点讲究,比如吃饭的时候,童威在我对面正襟危坐,那姿势板板实实的。寒暄了几句过后,吃饭就单纯的吃饭,食不言寝不语,作风优良。这就让散漫惯的我有些不自在了,若是吃饭真的只为了吃饭,那也太没意思了。罗单懂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低头扒饭的童威,童威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筷找话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好意思,刚从部队回地方,很多东西还没有适应过来。”我说:“没事儿。”童威是个老兵了,今年刚退伍,转业到了退伍军人事务局,这个工作听着就挺好。吃饭的时候就我跟罗单两人絮絮叨叨了,童威咧着嘴附和着我们笑,偶尔不着要点地插上几句话,或者他本来就不是那么健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童威电话响了,放下电话就红着脸跟我们致歉说:“刚刚局里领导打了个电话,有工作要赶回局里处理。”我说:“没事儿,工作要紧。”
童威起身走了,罗单跟我说:“文城是革命老区了,退伍老兵很多,童威他们一忙起来就不分时间地点。”我说:“老妹呀,你跟你亲哥还客套个啥呀!”然后我和罗单将桌上剩下的那只烤鸡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边啃。罗单问我:“怎样?”我说:“烤得挺香的。”罗单噘着嘴,说:“我是问你我对象这人怎样?”我掰了一只鸡腿,说:“谈男朋友的话,不行,毫无情趣,干涩。”然后我掰了另一只鸡腿递给罗单,接着又说,“若是做老公的话,再合适不过,踏实,靠得住。”罗单准备接茬,可我又说了,“难呀!难只难在你大老远地找了个好男人。”罗单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刚咬了一口的鸡腿突然就不香了,有些失落地跟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手心手背都是肉。”罗单这话又让我接不了,于是我掰了一只鸡翅膀去蘸辣椒面,再看看罗单眼巴巴地望着我,于是我只得中立地说:“先处着看看,实在不行咱再换。”可罗单听话不得要领,我还没说完就被她呛声道:“换你妹呀换。”
是到这年春节的时候,罗单才决定和我老姨公开自己的恋情。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的,我老姨的身上蕴藏着海量的泪水,鼻子一皱声儿还没出,眼泪就奔涌而出。尤其是今年罗单把童威带回家,这是罗单继参军入伍那事儿以后又一出对我老姨的惊吓。尽管罗单已经提前给老姨打过预防针,说:“今年过年不送礼,送礼只送好女婿。”我老姨说:“你能耐你带呀!没人要的死丫头。”当罗单真带着童威出现在老姨面前的时候,老姨怔了一下,然后开始哭,边哭边流冷汗。满头满脸乃至于全身,汗水肉眼可见大颗大颗从毛孔中挤出来,一串串簌簌簌地淌下来。所以罗单和童威刚到的头一天,老姨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来了我家,坐在沙发上哭得酣畅淋漓,边哭边用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汗。第二天眼睛肿得毛桃似的,实在是哭不动了,擦了一上午的汗。最终还是被罗单和童威送去的医院,做了个全身大检查,核磁CT心肝脾肺血液大小便轮番来了一遍。医生扶了扶眼镜,拿着一大沓化验单研究了半个小时,最后给开了一盒乌鸡白凤丸。
对于童威,老姨是一个看法,老周又是另一个看法。童威南方人吃不惯面食,老周悄悄买了大米带到我家让我妈做,说:“大过年的,咱们两家拼伙算了。”不难看出,老周是喜欢童威的,这是一种老兵和老兵之间才有的喜欢,亲切而又充满默契。老周一听童威是文城人,更喜欢童威了,整天拉着童威问这儿问那儿,他当兵作战那会儿就是在文城。罗单跟童威补充说:“不仅在文城当过兵,还是个战斗英雄。”于是童威感觉老周更加亲切了,一口一个“老前辈”,邀请说:“年后跟我和单单一起回文城看看。”老周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还是算了。”
年过得差不多了,罗单和童威决定向老姨提出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谈婚论嫁。这次童威主要是来探一探态度的,顺便打听一下具体操办的一些事宜。罗单委婉地引入话题,到了童威这里却又是开门见山的。童威喊了一声我老姨“姨妈”,然后说:“我和单单想抓紧把手续给办了。”我老姨当时一听,愣怔了三秒,然后就激动了,铿锵撂出六个大字:“不可能!没商量!”于是老姨在初五这天第一次离家出走——只是尝试。在隔壁小区公园里溜达了几圈后,转去菜市场买了把韭菜回家来包饺子。见一家人都火急火燎出门找她去了,老姨很是心满意足,悻悻地将“单单”改成了“死丫头”。第二次离家出走倒是有点像真的,老姨收拾了一个行李箱,一大早就出门了。不过这次我们并没有再心急火燎,老周说:“都别去寻她,看她能走去哪里。”最终我们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麻将馆找到我老姨,老姨手气爆棚,连和了八把。见到我们的时候鼻子一皱又哭了,狠狠地掐了老周一把,委屈巴巴地说:“现在才发现我丢了。”
后来我回云南不久,大概是三月份,罗单给我打来电话说:“哥,我下定决心了。”我被她扰得很烦,说:“什么?”罗单说:“哥,我下定决心了,要嫁给童威。”这让我听得有些愣,说:“嫁个屁呀嫁,我老姨能同意?”罗单挂了电话,我微信上立马收到了罗单给我发来的图片——这丫头竟然跟童威领证了。给我惊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罗单这死丫头将“先斩后奏”这招用得是炉火纯青了。这时候罗单再次给我打来电话,说:“哥,你赶紧给我支个着,我要怎么跟我妈说呀。”我莫名有些气,愤愤地说:“你就等着直接把我老姨气死吧。”罗单和童威登记领证这事儿最终还是通过我,我再通过我妈委婉地向我老姨传达的。我妈跟我说,老姨在得知并确认这事儿后,直接就背过气去了,吃了一把速效救心丸才缓过来。缓过来以后没有哭闹,面沉如水,返回卧室翻箱倒柜找户口本,翻得丁零当啷失手打碎了好几个花瓶。问到老周,老周也直言不讳地说:“是我给他们的呀,他們年轻人下定决心在一块儿了,我们老的又何必阻拦呢?”我老姨不搭茬,她感受到了深深的欺骗,冷冷地对老周说:“我们离了吧。”老周没当真,继续辩解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童威这样的老兵更值得托付呢。”老姨还是不搭茬,朝着老周歇斯底里:“爱咋咋的,我不管啦。”
这事儿算是安全着陆了,往后就剩下摆席办婚礼了。先是在我们这边办,童威全家都从文城赶来。老姨虽说还有些余怒未消,不过就罗单这么一个姑娘,忙前忙后给操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婚礼的当天,罗单的微信上接到几个红包,数额挺大,是老周那几个老战友给随的礼。罗单问老周:“怎么办?需不需要退回去?”老周犹豫地摇摇头说:“给你你就收着吧!”北方的婚礼办完,接下来就是要去南方办。童威给我爸妈老姨老周他们订了飞文城的机票,可老周却坚决表示他不去文城,态度之坚决以至于让我老姨都骂他是个神经病。老姨说:“支持他们结婚的是你,现在结婚了,你个老家伙又撂挑子。”老周不做正面回应,说:“我说不去就不去。”北方婚礼那天,罗单和童威改口叫了老周一声“爸爸”,听得老周当场老泪纵横。拒绝去文城那天,老周喝了很多酒,红着眼眶拉过童威说:“小童呀,我做梦都想回一趟文城呀。可是我不能回去啊,我没有那个脸。”
我们全家前往文城参加罗单婚礼的前一天,老周不告而别一个人回了扎尕那老家。原本我们以为老周只是随口一说,或许是心疼机票钱,到时候拽着他去机场就行了。没承想老周是如此坚决,老姨摇摇头说:“算啦,他说不去就是不去的。”童威的父母都是退休老干部,为了响应廉洁号召,只请了三亲六戚,随便摆了四五桌。不过婚礼的排场弄得挺足,格调挺高。婚礼当天老周那个广西的老战友专程赶来庆贺,广西离文城挺近,高铁直达。广西的这个老战友姓农,农民的农,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姓氏。老农是上次在北方的时候和罗单互加的微信,罗单在微信上给他发过电子的邀请函。不过他真的能来,罗单是万万没想到的,有些感动。老农来参加婚礼穿着一套西服,跟他略显粗糙的外表有些不搭,老农认真地说:“这是为了来参加婚礼而特意买的。”然后老农继续语出惊人,“我想队长他绝对不会来文城,所以我这个当兄弟的必须过来帮队长家姑娘镇一镇场子。”我老姨问:“你怎么那么肯定老周不会来的?他打过电话给你?”老农摇摇头说:“这还用打什么电话,三十多年了,要来文城他早来了。”
四
我表妹罗单远嫁云南文城这事儿对我爸妈刺激挺大,按照我妈略显夸张的说法,我老姨在罗单嫁到云南以后整个人都蔫巴了,看上去老了十几岁。女大不中留,做娘的憔悴是肯定的。呕心沥血二十多年养大的娃说嫁人就嫁人了,而且还是远嫁。我妈经常在电话里跟我念叨:“远嫁了,其实就是这个娃白给别人养了。”我觉得我妈这话有失偏颇,不过我不能反驳,因为好多事实就真的摆在那儿。罗单远嫁后,老姨在云南小住过一段时间。童威喊我老姨“妈”,说:“你就安安心心住下来吧。”可我老姨在来的第二天就念叨着要回去,搜肠刮肚找了一大堆理由,罗单当然知道这是借口,对老姨说:“你如果回去了,别人会说我不孝顺的。”最终老姨不得不搬出老周来进行道德绑架,说:“老周他浑身伤病,我要回去伺候着。”老周跟老姨打电话的时候嘱咐说:“你就安心在单单家待着吧,偶尔回家来看看我就行。”这样一来反倒更坚定了老姨回去的决心,女儿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只有老周才是和自己共度余生的人。
第二年春运的时候我给罗单打电话,问她啥时候动身回去过年。罗单说:“春节就在婆家过了,年初四以后再回。”我“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我有些理解老姨憔悴的理由了。估计罗单怕我多想,又补充说:“年初一还有工作要做,要提着礼品去给生活困难的伤残老兵拜年。”罗单和童威结婚后,工作换到了退伍军人协会。本来罗单在童威亲戚家的药材厂干得好好的,人家待她也不薄。可干着干着罗单就发现不对劲了,她发现老板加工药材的时候使手段,以次充好,转而就找老板理论了。那老板愤怒极了,说:“都是这么干的,我怎么就不能这么干呢?我不这么干,怎么挣钱给你们发工资?”罗单太耿直了,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如此,罗单先后搅黄了老板好几单大生意,以至于老板也不顾什么亲不亲戚了,亲自将罗单送还到了童威手上,愤怒地说:“分不清哪头吃饭哪头拉屎。”可童威是支持罗单的,说:“单单做得没错呀,开门做生意,诚信为本。”罗单和童威小兩口儿真是太耿直了,退伍没褪色。后来罗单就去了退伍军人协会,这个协会是童威他们退伍军人事务局下属的。童威说:“罗单到这个协会工作再合适不过,爽快人就该和爽快人在一块儿。”
年后我们公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大股东春节去了趟澳门,手痒摸了几把,一拖二十结果输得倾家荡产之后从澳门塔跳了下来。这对公司的打击是致命的,为了生存下去,公司开始接起更多种类的广告生意。导师接了一些政府单位的单子,利润都不大,主要图个有事可做心里踏实。公司真正接到大单子,是在苟延残喘大半年以后了。兴许是给政府单位做了那么多宣传牌子做出了信誉,公司投标中了文城市政府的一个强边固防大项目,要在漫长的国境线上安装一套预警防控系统。项目之大,时间之紧,以至于公司不得不紧急招了一批刚毕业的本科生试用。导师将他的房子车子抵押贷款,有点破釜沉舟的样子说:“公司活不活就看这一回了。”
我们一众人马杀到文城的时候,罗单和童威来接我。童威比以前更黑了,牙齿白得一闪一闪的,罗单看上去有些憔悴。我建议他们两口子说:“结婚几年了,该想着造个娃了。”童威笑了笑说:“早就想造了,可工作变动太大了。”我打趣说:“网上不都说青年人有理想,积极造出了二胎,响应号召赶紧筹备第三胎。”罗单打岔说:“甭提了,整天忙得颠三倒四的,哪有时间考虑造娃。”童威说:“是呀,依目前这个形势看,只能舍小家为大家了。”我这人听不惯这些书面话,摆摆手说:“甭跟我说啥小家大家的。”
四月份的时候,文城这边为了做好边境防控工作,专门从各个单位选调人手,成立了边防工作队,到边境一线的村寨去驻扎,强边固防和乡村振兴一起抓。换个说法,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童威他镇守边关去了,驻守在一个叫玉竹坝的边境村庄,做强边固防工作队的队长。
这个时候我表妹罗单又换了工作,真是换工作比换衣服都勤,退伍军人协会的工作不干了,毅然决然跟着童威来了玉竹坝。甚至他们还租了个民房,把家都搬到了玉竹坝。在退伍军人协会工作时,他们协助退伍军人事务局搞了一场退役军人专场招聘会。招聘会上罗单一见如故认识了一个刚退役的老兵叫小刚,认真一聊,小刚也是个新疆兵,以前罗单和他是一个连队的。小刚其实年纪挺小的,高中毕业的时候入的伍,从部队回来的时候也就才二十出头。羞涩,内敛,叫罗单“姐姐”的时候涨红了脸。招聘会上,罗单忙前忙后帮小刚选岗位投简历,最后小刚通过层层筛选去了文城边境禁毒大队,做了禁毒稽私专职辅警。小刚入职没几天,在边境上执勤的时候就遇上了突发情况。一伙偷渡入境的毒贩暴露之后开着车冲卡,被截停之后从车上朝着执勤人员扔出一枚手雷。小刚的反应最为迅速,推开旁人厉声喊“卧倒”,自己奋不顾身扑上前将手雷压在了身子底下。
于是小刚就这么牺牲了,他用血肉之躯替战友们挡下了大部分的杀伤碎片和冲击波。送小刚烈士材料回家的时候,罗单跟着禁毒大队第一次到玉竹坝。小刚的父亲,曾经的民兵队队长,早些年带领民兵巡逻边境的时候踩了地雷,丢了一条腿。他拄着拐杖先给罗单他们泡茶,然后拐杖一横厉声让他们滚。小刚的母亲患有多年的精神分裂,小刚出事以后更严重了,只会重复说两句话,一句是悲叹的,说:“我小刚人太老实了,二十出头都说不着媳妇。”另一句是只对罗单说的,语气愉快,说:“你就是我小刚找的媳妇?真漂亮啊。”
“强边固防工作不好做呀。”童威跟我说。文城这次专门选派强边固防工作队在边境一线驻守,肯定是有更加现实的原因——那就是边境防控形势又严峻了,主要是非法偷渡入境。我们公安机关在打击电信诈骗上下了狠心,为了敦促那些滞留在东南亚开杀猪盘搞电信诈骗的家伙回国自首,弄出了天才的“十个一律”的惩戒措施来。
这个天才的“十个一律”之所以天才,是因为它算是正儿八经抄了搞诈骗家伙们的老底。你想啊,注销户籍不算,还要把你搞诈骗挣钱盖的屋子给查封、没收了,这事儿搁谁谁不慌啊?那肯定就得赶紧回。于是回国的方式就有很多种了,有明的有暗的。明的还好,前往边境口岸报到办手续,狡猾的人会说我是受害者我是回来报到的;愣子会说,我回国是来坦白自首的。最怕的是他们来暗的,偷渡回国。挣着钱的还好,可以花钱雇个东南亚的蛇头带路;没挣着钱的胆子大了,干脆铤而走险单枪匹马闯边关。
童威跟我说,单枪匹马偷渡的人里也有高手,强边固防工作队刚到位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那家伙精瘦精瘦的,操着一口四川口音,实际上是个东北人。这家伙身手了得,一个人潜伏在边境线上,避开了边防巡逻队、民兵的卡点,光凭一把指甲刀就把边境线的铁丝网墙拆开一个口子摸了进来。不过最终也没能逃过我们边境老百姓的人海战术,摸进来没多久就被民兵巡逻队给截住了。截住之后这家伙立马变戏精,一个劲儿地哭,哭得肝肠寸断,铺垫好了,他才抹着鼻涕眼泪说他是被诈骗集团骗过去的受害者。可实际上,后来调查清楚,这偷渡入境的家伙在东南亚是个非法雇佣兵。当然,不乏苦难人。还有一个边境卡点的民兵兄弟跟我说过的真实案例。有个贵州小伙子被网友骗去东南亚挣大钱,可一出境就被诈骗集团挟持了。之前先后跑了两次,也被抓回去了两次:第一次跳楼逃跑摔断了腿,被抓回去关了一个月的水牢;第二次逃跑被抓回去,五个指头被剁了两个,再用钉锤生生敲碎了三个。终于这第三次逃跑,在丛林中连续跑了三天三夜不敢歇,若是再被诈骗集团抓到肯定是就地活埋。万幸的是他艰难跋涉还是摸到了边境线来,抱着国界碑就不肯撒手,朝着边境巡逻的民兵兴奋地号啕:“我有罪,我回来自首。”
为了遏制非法偷渡的同时也做好回国报到人员的有序入境工作,边境上各个乡镇能上的都上了,党政干部、民辅警、群众自发组建的边境巡逻队,甚至外县还专门选派了民兵队伍前来支援。主要还是要防偷渡入境,这是个充满隐患的大问题。设卡阻拦、不定时交叉巡逻、铺设铁丝网、修建阻拦桩,童威跟我说:“边境线的防控绞尽脑汁,可还是防不胜防。”我调侃说:“不容易啊。”童威说:“可也没办法呀,都不容易。”我们公司这次来文城干的项目跟童威干的事儿如出一辙,只不过童威他们的防控在于组织人手,而我们公司的防控主要提供技术层面的支持。公司这次准备投入在边境线上的实时预警防控系统特牛,中标以后整个公司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因地制宜编制程序、更新算法,运行调试了好些日子。实时高清监控、人脸识别、行迹跟踪自然不在话下,我们还增加了异物闯入报警、模糊报警、双语自动喊话驱离、紧急求助等模块。再配合着热感应报警器和无人机使用,基本上能达到我导师所承诺的“全方位无死角”的防控标准。我跟童威自卖自夸道:“你们文城这套防控系统安装得很有远见,无论是如今的防范偷渡,还是禁毒缉私都大有用处。”童威说:“你就吹吧,吹。”
因为童威这个工作队队长是我妹夫,玉竹坝这个项目标段自然是我来负责再合适不过。童威开着车来文城市接我下去,故作客套地说:“边境防控对你和你的技术翘首以盼了。”我说:“跟我就别冠冕堂皇了。”然后我问:“罗单怎么没来?”童威莫名其妙地跟我说:“单单在玉竹坝上午有一场直播。”我开着车带着几个本科生跟着童威的车屁股,很快到边境一线了,才发现防控的阵仗让我有些震惊。县与县之间,乡镇与乡镇之间,村子与村子之间,每过一处必有卡点。过村卡点时,孤零零的一个岗亭向路中间延伸出一根拦路花杆。远远地看去,岗亭外有男人在烤茶,女人们在缝鞋垫,可车子走近了,他们立马变得警惕,放下手中的活儿认真了。尽管掏出了工作证,可依然免不了他们持体温枪抵着額头,严肃地发出哲理性极强的盘问:“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然后扫码见绿,体温正常,登记信息方可放行。如此几次,我有些不耐烦了。停车休息的时候我跟童威抱怨说:“你这个工作队队长当得不称职呀,到你的地盘上竟然不可以刷脸。”童威笑笑跟我说:“就是因为我是队长,才更不能刷脸了。”
继续走,山脉变得硕大而高耸,往玉竹坝去的路还在向上盘旋。登高及顶,山高云矮,远眺而去,大片大片的云雾遮住低矮的群山,肆意地朝着天边铺张而去。山间起风的时候云海的运势最为壮观,一团云雾裹挟着另一团云雾在风中聚散离合,形如波浪般,凭空舒展着、蜷缩着,一并簇拥着,一浪随着一浪无声地涌向群山的边缘。童威在一旁问我:“感觉怎样?”我有些呆愣,说:“壮美。”童威跟我介绍说:“玉竹坝的云海日出的时候才最漂亮。”我有理由相信,不过我打趣说:“不信。”童威往我微信推了一段视频,一个衣袂飘飘的女子日出之时在云海之上翩翩起舞,配上音乐特别有感觉。童威说:“这个女的就是单单。”我有些讶然,说:“不可能,我怎么没认出来?”童威说:“你表妹单单现在可是有几万粉丝的小网红了。”我听得愕然,说:“这丫头才没见多久呀,怎么就和网红挂上钩呢?”童威说:“你没见单单连工作都辞了,就是想到玉竹坝打造一个网红打卡点。”于是我满脸讶然和愕然,问:“然后呢?”童威这时站在云海之上,那姿势有点像在指点江山,说:“文城是革命老区了,下一步我们要在玉竹坝打造一个红色旅游的宿营基地。”
好家伙,童威一跟我说什么基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是在跟我开玩笑了。我打趣说:“你家遭拆迁了?”童威嘘声告诉我说:“有人给投钱啦。”于是我更加不可思议了,问:“哪个土包子慈善家给她投的?”我所认为的这土包子慈善家正是老周那三个卖猪饲料的老战友。原本罗单是没这么大胆的,只想着在玉竹坝拍拍短视频,有了粉丝积累后开直播帮乡亲们带带货什么的。没承想那三个老战友真投钱了,给罗单吓着,真金白银到账了,罗单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老战友们勉励罗单说:“你就可劲干,每年有那么多老兵回文城,到时候都带到你那儿去。”完了,老战友们又说:“啥时候这基地成了,把你爸也喊来,咱们兄弟几个跟年轻时候一样,再住上一回野战帐篷。”老周老周,又是老周,似乎罗单的每一个节点都有老周。这老周绝了,有魔力。
我们到玉竹坝的时候,罗单刚刚网络直播结束。穿着件红白相间的汉服,脸上白一块粉一块画得跟鬼一样。罗单见到我时捂住了脸,说:“这都是直播美颜的需要。”罗单又说,刚刚直播带货的时候有人一次性跟她买了十筐土豆,看收件人信息的时候才知道是老周。我说:“你赶紧闭嘴,老周是你能叫的?”罗单跟我吐了吐舌头。罗单创业挺不容易的,何况是在玉竹坝这个如此偏远的地方,更何况还顶着个遭驴踢的脑袋。原本罗单跟童威下来玉竹坝就是单纯地来看望小刚母亲的,小刚牺牲后,他母亲就认定了罗单是她儿媳妇。罗单送小刚的烈士材料去玉竹坝返回的第二天,小刚母亲赤着脚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县公安局报警说:“我那儿媳妇被坏人拐走了。”于是罗单决定趁着童威到玉竹坝做工作队队长的机会,来陪一陪小刚的母亲,怕她想不开。小刚是埋进罗单心里的一根倒刺,一想起小刚就会疼。明知道不该想还是想,其实用不着内疚却还是会内疚。罗单红着眼跟我说:“如果不是我鼓捣小刚去做专职辅警,小刚兴许就不会牺牲。小刚他是个英雄,我们总得做点什么。”我见过小刚母亲,不同于一般的精神分裂患者,她的形象整洁,只不过眼神有些呆滞,行动有些木讷,穿着一件花衬衫,扎着两条粗亮麻花辫,双鬓见白。其实小刚母亲的精神分裂是充满矛盾的,上一秒跟罗单一脸欣喜地说:“你是小刚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儿媳妇。”下一秒又一脸悲伤地跟罗单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我儿媳妇。”小刚母亲的精神分裂是人为导致的,小时候眼睛尖,在边境线上的山上割猪草,不慎看见了对面山沟里毒贩杀人砍头,被吓着。回来后就只会重复回忆,狗腿刀剁在脖子上的时候,声音在山沟里回响,咔哧咔哧像砍柴。
玉竹坝风景优美,罗单拍了几段视频上传到自媒体平台,没承想反响还挺好,圈了一些粉。都说这短视频创业风口要让猪飞舞,罗单也想飞上一回,心想着把短视频做好,也可以帮老乡们带带货什么的。退伍军人协会的工作是干不下去了,罗单总会在一百个退伍军人身上看到一百零一个小刚。她索性就跟着童威来了玉竹坝,租了小刚家的一间偏房装修了一番当工作室。租房子的时候小刚父亲有意见,说:“要住就直接住,虽然小刚不在了,但我也用不着人可怜。”罗单说:“我这是短视频平台创业,就是在网上做生意。”小刚父亲疑惑了,说:“绝对脑子有问题,跑这么偏远的地方做生意?”一直到罗单开直播带货,首单就将小刚父亲的茶叶十分钟卖完,拿着钱交到小刚父亲手上的时候,他才安了心。罗单担心小刚父亲多想,抽了几十块钱,说:“我帮您网络直播卖货,按比例抽成。”罗单做短视频摸到门槛了,成天挖空心思想创意写文案,可总是拍一些云海风景的,多了容易审美疲劳。这时候以前在退伍军人协会工作时认识的一个老兵给罗单出主意了,说:“文城是革命老区了,你不妨做一些红色故事的视频。”这主意挺好,挺主旋律的。说干就干,可真这么干了,困难就接踵而至。主旋律这题材最难的是把握那个度,轻了重了都容易惹争议,为此甚至还收到过私信,强烈指责她消费红色情怀牟取私利。罗单就是这股子犟劲儿,认定了方向,有没有困难都要上。罗单观点鲜明地说:“我干的这事儿,起码对得起我自个儿。”
我想正是这样,老周的那三个老战友先是看重罗单这个人,然后才给她投资做宿营基地的。做宿营基地的困难是超出想象的,而且这样的困难是实打实的。罗单这脑袋本不适合做生意,心慈手软不擅算计。跟当地百姓租地的时候,行情价是一百块钱一亩,二十年起租。可罗单这家伙替老百姓算了一笔账,一百块钱一亩二十年也就两千块钱,这不是坑害人家老百姓嘛。罗单小手一挥,定了,她要给老百姓涨租金。于是罗单在当地人眼中的罪行坐实了——她恶意抬高地价。为此,罗单停在村口的车的轮胎,先后被扎了几次。可这又能怎样呢?罗单这丫头从小就是属牛的。
五
来玉竹坝有些日子了,边境的蚊虫可把我咬得够呛。这里的蚊子毒得很,细小细小的花屁股,一叮一个水泡,不是疼而是辣,关键还特痒。清凉油没用,童威给我支了个偏方,用烟灰兑上酒精涂抹以毒攻毒——童威算是在边境防控上干出经验来了。为了铺设防控设备的光缆,我跟着他到过所有他分管的边境卡点站。往往边境一线的卡点都设置在远离人迹的荒野中,两人或四人轮班值守。水电刚通,每天有专人负责送菜,做饭、睡觉都在卡点。驻守久了,都知道我们的边关已是铜墙铁壁,其實妄想铤而走险的人不多,所以驻守卡点最大的难题,是孤独。说是玩一下手机排解一下吧,可没网络信号。就算有网络信号,也要尽量避免使用手机,因为卡点往外几步就是边境线。网络信号一打开或者接个电话,行程跟踪也就非法出境然后又非法入境了。
条件都很艰苦,一个活动板房和一根拦路花杆,民兵轮班值守。苦中作乐,一民兵兄弟写了副对联粘在门口,上联是“但使边关飞将在”,下联是“妖魔自挂东南枝”,来个横批:“都进不来”。另一个民兵兄弟告诉我,他每天要绞尽脑汁给另一个民兵兄弟取十个绰号,“狗蛋”“猫剩”“驴踢”早就用过了,最近新想了绰号叫“苏东坡”或者“李太白”。还有一个民兵兄弟无奈地告诉我,幸亏来的时候带了本女儿的《唐诗三百首》,如今已经能倒背如流。寂寞倒是能想法子消解,可其他的困难就只能克服了。比如边境线上那些无处不在的蛇虫鼠蚁,多得令人抓狂。有些卡点蚊子多,有些卡点蛇多,有些卡点蛇虫鼠蚁都多。防蚊虫的偏方是维生素B和花露水兑上水喷洒在卡点周围。相比于蚊子,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蛇。童威使出了在部队时候所学——雄黄加大蒜水,可收效甚微。有一卡点叫作摸蛇谷,蛇太多,有一回一个民兵执勤回去掀开被窝,看到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花蛇。童威说:“还是多亏了老岳父啊!”防蛇最有效的方法是老周传授的,那便是在卡点上养上一只大白鹅。首先蛇对大鹅的粪便异常敏感;其次是大鹅的领地意识特强烈,驱蛇赶虫奋勇争先;最后便是这嘎嘎叫的大鹅是个称职的哨兵。我说:“看来老周这战斗英雄是挺能战斗的,关键时候见真东西。”童威点点头说:“那可不,他不仅是我的老岳父,他还是我的老前辈。”
我这妹夫童威在吃苦耐劳方面是没的说,大部分时间和卡点的民兵兄弟同吃同住,偶尔也会住在村委会工作队驻地。年轻气盛想媳妇了,身上似冒着蓝幽幽的火苗,可还不能光明正大去找罗单。大多数时候要夜深人静去敲门,少数时候心急火燎去翻罗单窗户。小刚的母亲将罗单这个“儿媳妇”看得死死的,她偏执地认为童威这家伙是罗单的姘头。一天晚上童威刚摸进罗单的房间,小刚母亲就扯开嗓子喊人了:“抓汉了,抓汉了。”这事儿差点没让我笑死,我跟童威说:“自己的老婆,怎么就变成偷了呢?”童威一脸正经看着我,认真地说:“偷就偷吧!首先要善待小刚的母亲,无论她怎样。”
我们请了工人,成天在边境线上忙。工作流程大致是,铺设光缆、立桩、安装设备,然后回到后台中心的终端逐一调试监测设备的角度以及灵敏度。安装的过程其实不难,只要人手充足一切好办。最难的是终端调试,因为特别烦琐,七八百台的热感报警仪和六七百个警戒器都要逐一调试。这可坑惨了我带来的那几个本科试用生,我将他们扔在边境线上,我回后台终端,然后打电话指挥着他们进入警戒范围进而测试防控系统的异物闯入自动报警功能。几天下来他们累得够呛,脸都被晒脱了皮,想辞职不干,幸亏我给出帮助他们转正的条件很诱人。我这边倒是还好,虽说蚊子多一点,但是玉竹坝海拔高,相对凉爽。我导师那边就凄惨了,他带着人马去的那个标段是个海拔只有一百多的湿热河谷,活脱脱一个大蒸笼。不仅蚊子多,蛇虫鼠蚁也泛滥。导师在野外只觉得后颈温热,一摸便是一长条吸饱了血圆滚滚的山蚂蟥。撒点盐巴将蚂蟥弄下来之后,伤口流血止不住,导师失血性休克。底下的几个试用生看这形势有点熬不住了,收拾行李就跑。可没跑出多远就被卡点的民兵给截住了,试用生们操着一口外地人的口音,堵卡的民兵警惕地以为他们是在境外“杀猪”,借道偷渡过来的。
在调试设备的时候我还真遇到过偷渡的。首先是热感报警,再看看终端反馈却没有异物闯入报警,本以为是故障,可热感一直在报警,我只得放出无人机去看看。我的无人机画面切到报警位置的时候,却发现民兵巡逻队早就到达了现场,正在进行喊话驱离。我就纳闷了,这人还能干得过机器?后来他们跟我说:“人民战士就有那无敌的力量。”企图偷渡入境的那家伙大老远被我们在地里给玉米放肥料的村民发现了,然后立马就打电话汇报了。最终非法入境的那家伙在边防站使了三瓶开塞露,整整拉出了半斤海洛因。童威说:“咱们这儿村村都是哨所,人人都是哨兵。”童威还跟我回顾了一段历史,说:“早些年这儿边境禁毒缉私形势特严峻,都是靠着军民联合一点点啃下来的。”我跟童威说:“老周年轻的时候搞缉毒就到过这里。”童威说:“我爸他也打电话跟我说过好几次。”
前一天童威跟我说人民群众有力量的时候,我还听得眼眶发胀感动至极。可转天我就发现这听人说话还是需要用上辩证法的,得一分为二看待,人民群众中也有不讲理的。好巧不巧,还真就让我遇上了。还是在边境线上安装设备这事儿,本想着打完最后一根桩安装上设备,我在玉竹坝这个标段的活儿就完工坐等验收了。可就是这最后一根桩,老是打不下去。我们雇的师傅里有个四川人,跟我说:“我嘞个乖乖,莫不是遇上刁民喽。”这最后一根桩的位置是我特意实地勘测过后才选定的,那位置有些特殊,是个山洼子,唯一的高处也就是打桩安装设备的唯一位置。问题的症结就出在这位置上。这位置往东是一座坟,坟的造型怪异得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的一个低矮小土包,土包前面立着块硕大的青石碑,而青石碑上却又是不落一字,空空如也。不过这坟被附近村民打理得挺好,镶了石板,供台前还放着一对苹果,看上去挺新鲜的。附近的村民都管这坟叫作“飞将坟”,口耳相传的传说有点八竿子打不着,说这里头埋着古时候的飞将军李广,心诚则灵,有求必应。村民们自发给县政府先后打过几次报告,要求拨一笔钱下来修个飞将庙。县政府初还以为是座古墓,专门找了县文物所的专家来看看。专家看完摇摇头说:“无论是从形制还是封土上看,这坟都太新了,五十年都没有。”确定打桩位置那天,附近村寨的村民就过来阻挠,说我们打的这个桩影响了飞将坟的风水。现实情况却是我们打桩的位置距离那坟百来米,完全互不干扰,可无论怎么跟村民解释都无用。他们形象地说:“在你家门口竖根杆子挂个白灯笼你能愿意?”他們还贴切地说:“在你家门口挂只眼睛随时盯着你,你能愿意?”我听得有些晕,这村民们哪里学来的比喻形容?用得贴切,用得无懈可击。
所以这事儿还得请童威来,我一再跟童威强调说:“一定要让他们知道安装设备和边境防控的利害关系。”童威白了我一眼,说:“这还用你提醒。”可童威带着工作队亲自上门去后,也碰了一鼻子灰。问村里的年轻人:“那坟是谁家的?”答:“不晓得。”于是更疑惑了,再问:“既然都不晓得是谁家的,你们阻挠人家安装设备干啥?”其中一年轻人说:“是张老汉喊我们去阻挠的。”“张老汉?意思那坟是张老汉的?”另一个年轻人说:“不是,你管谁家的,反正那坟就是我们村子的。”张老汉其人德高望重,那地位类似于在电视里演的头人族长。张老汉已入耄耋,干瘦,佝偻,瘸了一条腿。张老汉的大名在边境一线可算响当当,早些年是民兵队队长,协助边防部队巡逻、搜山、侦察情报,破了很多贩毒走私的案子。名声太大遭了毒贩的报复,先是把他十四岁的儿子抓了去,再无音信;这还不够,后来贩毒集团派人来割走了他一只耳朵,挑断了他的脚筋。张老汉这人算是大义凛然,为边境防控做出过重大牺牲了,我实在是想不出他三番五次阻挠我们的理由。我跟童威他们工作队去张老汉家拜访时,他正坐在堂屋门口的一把太师椅上,一张斑驳的脸上目光炯炯,看上去形象有些庄严。童威作为工作队长第一个开腔了,酝酿着腹稿,嘴皮才颤了颤,张老汉就厉声了:“小子,你给老子闭嘴。”然后张老汉继续厉声警告说:“无论是谁,敢动那坟的风水,我跟他拼老命。”这时候工作队里一小同志似乎抓住了破绽,插了一句嘴,说:“大爷,封建迷信要不得,还风水。”于是张老汉喘了喘,举起拐杖指着小同志,怒目圆睁道:“你懂个麻雀。”
我们在张老汉这儿吃了瘪,可工作仍旧得干。最后一个桩打不下去,我们的防控系统就是有漏洞的。若是放过那个位置,就得另外多打十多个桩作为补充,所以那个位置那根桩是非打不可的。最好童威他们工作队能把工作做通,再不济童威能申请来行政命令。我跟导师打电话时汇报了这事儿,我导师云淡风轻地说:“这好办,问清楚诉求,要东西给东西,要钱实在不行就打发点钱。”可我不敢冒险,人家张老汉七老八十的,能有啥诉求?摩擦终究还是发生了,我雇的工人师傅为了打完最后一根桩尽早结工钱,擅自带着几个人开工了。工程设备响起来的时候,张老汉让村里的年轻人背着他火速赶过去阻拦。我和童威的工作队闻信赶过去的时候,两边人唇枪舌剑正在兴头上。工人师傅们只想早点干完活儿,有一句没一句搭着张老汉的话。可张老汉那气势完全是奔着拼命去的,瞪着两眼轱辘挥舞着拐杖激动得像只斗鸡。也幸亏村里的年轻人帮忙拦着,否则真有理由相信张老汉会冲过去和工人师傅们干起来。村里的小年轻是分得清利害的,摩擦的消息就是他们给工作队打电话报告的。童威带着工作队赶过去喝止的时候,张老汉边骂边喘着粗气。我赶紧让工人师傅们停了机器赶快回去,工人师傅们跟我讲:“都是那老头儿一个人在骂。”我看童威的样子也无奈至极,直截了当就问张老汉说:“大爹,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跟我们说,能解决就给解决,一次两次来阻挠施工可不行。”于是张老汉更加愤怒了,下巴打了个哆嗦,假牙掉出来用手接住,然后直接扔向童威,愤怒道:“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倒是想问问你们,你们几个小崽子到底有什么想法?”
张老汉正在气头上,我们明智地不能回嘴。只见张老汉举着拐杖指了指,我们往指的方向看去,是那座坟。张老汉没了假牙,声音反倒是更加洪亮了,激动地说:“你们知道那里面住着的是谁吗?里面住着的是我们的烈士,缉毒英雄,若是谁敢打扰了英雄的清静,我就跟他拼了这把老骨头。”张老汉一番话说完,全场立马肃静了。我们耳中还在回响着张老汉刚才的话,我们丝毫不会去怀疑一个耄耋老者口中说出的话会有假。不过我们仍心存疑惑,烈士不都在陵园,怎么会孤零零地待在这边境的荒野?
那坟里埋着的,不仅仅是烈士,还有张老汉的儿子。
年,月,日。张老汉的儿子叫张阿甲,贩毒集团把他掳过去之后没有急着杀他,而是通过张阿甲来威胁张老汉充当“双响炮”。后来贩毒集团被剿灭的时候,张阿甲已经被贩毒集团卖到另一个贩毒集团做了“架马槽”。经过多方面工作,张阿甲成了警方潜伏在贩毒集团中的线人。联合扫毒行动前夕接到任务,将贩毒集团老巢的火力配置想办法交接给抵近侦察的我方狙击小组。不过这次张阿甲暴露了,贩毒集团派人取来张老汉的一只耳朵,以此威胁。张阿甲战战兢兢最终还是将狙击小组的位置出卖了,说:“放马的时候看见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按照贩毒集团的规矩,张阿甲这样的“鬼”应该被砍头的,可贩毒集团紧急转移的时候需要张阿甲牵马,便暂时留着他。联合扫毒行动全面收网的时候,张阿甲凭着熟悉地形的优势,趁乱逃了出来。
被他出卖的狙击小组在边境上据守险要,打得很惨烈。战斗打响的时候,张阿甲就正好躲在悬崖之下,头顶是密集的枪声。一个毒贩吸了毒,打疯了,身上捆着炸药冲上去企图同归于尽,被狙击小组的一个战士冲上来抱着腰双双滚下悬崖,坠地之前在半空爆炸开来。后来毒贩们的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狙击小组据守的高地炸开一团血雾,一条血淋淋的胳膊落到张阿甲面前,然后一个脚指头正好砸在他的额头上,张阿甲在血雨腥风中晕了过去。紧接着,头上的枪声更密集了,枪声清脆的时候,是我们的支援来了。因为狙击小组的提前暴露,这次收网行动战斗打得很激烈。打散掉的贩毒武装趁着大雨隐进丛林中负隅顽抗,一直到第二天天晴了,搜救队才有机会下到悬崖之下去搜寻战士的遗体。可到了悬崖之下,哪还有遗体的踪迹?夜里下大雨发了山洪,一切踪迹都被洪水裹挟而去。
实际上,两个牺牲的战士是被张阿甲给收殓的。张阿甲被夜间的大雨给浇醒,匍匐在悬崖底下将支离破碎的遗体一块一块地拾进了背篓里悄悄给背了回来。张阿甲回来的时候张老汉就知道了,他的儿子肯定反了水。可张阿甲回来放下背篓的那一刻,卸了力气就倒了,翻过身来,满背的肉都被土铳的铁砂坑坑洼洼打烂了。当时为了配合扫毒行动,村里的民兵都被派出去搜山了,张老汉刚丢了一只耳朵瘸了一条腿,就这么看着张阿甲一点一点流干了血死在自己面前。张阿甲将死的时候躺在张老汉怀里,气若游丝在念叨:“爹,我没种。”张阿甲死后,张老汉有想过报告给边防部队的,但是想了想又罢了,他的儿子张阿甲已经死了,绝不能死了还要背负叛徒的骂名。人的后事是绝对不能拖的,天气又炎热,只好悄悄下葬。张阿甲和他背回来的遗体被张老汉用毯子裹着一块儿入了土,这一晃就是三十余年。入土立碑的时候选了块大青石板,上面没落一字。一方面不知道该怎么落,不知道姓名;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什么比挖坟鞭尸更令人绝望的。无论是反水的张阿甲还是因为张阿甲反水而牺牲的战士,都是毒贩们深恶痛绝必须报复以儆效尤的目标。
往后三十余年,张老汉注定是要在内疚中惶恐度过的。现在村里人对这座坟的来由知晓不多,没人多问,张老汉也不爱多说。有人问,张老汉年纪大了编个故事也像真的,说那里面躺着的是飞将军李广。从此村规民俗中多了一项,逢年过节的时候去墓前烧一烧纸,能求得保佑。清明时节到墓前挂一串白绫,当地的老百姓都知道镇守边关的飞将军。张老汉说完这坟的来由后,童威看了我一眼,我在童威看我的时候也看了他一眼。我们眼眶都有些红,我们几乎在同一时刻不得不想起老周。童威和我一起看向张老汉,张老汉在说完这些之后,如释重负似的弓下了腰掩住一脸的木色。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六
老周真的来云南,是第二个月的事儿了。
电话是我当天给老周打过去的,或许是打急了。我对老周说:“我们找到你的战友刘大年啦。”至于“刘大年”这名儿,是童威引导张老汉回忆的时候想起来的,当时收殓的时候在一块残破的衣领上模糊看见一个残缺的名字叫作“刘大?菖”,不过番号和血型看不清。其实“刘大年”这个名字是我激动过头张嘴给添的,老周在接到我电话的时候明显是不相信的,急切地问我:“刘大丰,你他妈是怎么知道刘大丰的?”我再重复道:“是刘大丰,我们真的给你找到刘大丰啦。”于是电话那头没声儿了,然后是忙音。当天晚上老姨给我打来电话,张口就是“臭小子”,然后愤怒地质问我说:“你跟老周打电话都说什么了,他人现在已经被吓倒了。”老周在得知消息后紧绷的身子瞬间疲乏下来,神神道道跟我老姨说:“立刻,马上,咱们出发去云南。”老姨当时还不明所以,说:“发什么神经。”下午左右,老周冲到卫生间剧烈呕吐,直至昏迷不醒被我老姨发现,呼天抢地送去医院。也没啥大毛病,就是急火攻心,不过还是养了大半个月。
住院期间特意找医生开了证明,要不然他腰椎上卡着的那块弹片过不了飞机安检。
张老汉没有再阻拦我们打那最后一根安装设备的桩,只是我们施工的时候他站在边上看看我们,再望望那座坟,一声接着一声深长地叹息。童威联系了文城武装部和退伍军人事务局,要将烈士的坟迁回陵园去。在迁坟之前联系了法医部门,要将坟里的骨殖分开。电话里老周说,另一个牺牲的兄弟叫吴林,挺棒的小伙子,謊报年龄参的军,牺牲的时候其实刚满十八岁。我们安装设备的时候,村里人来帮我们扯光缆。一个妇女看我指挥得当,以为我是工作队的,拉过我到一旁,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个坟可不可以不迁走?”我愣了一下,问:“为啥呀?”妇女扭捏了一下,说:“突然就把坟迁走了,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以后烧纸上香都没个求保佑的地方。”我吃惊之余,说:“我只是个安装设备的。”妇女嚅嗫地“哦”了一声,然后我看见她的目光瞟向一旁拄着拐杖的张老汉,然后又看向童威。童威犹豫了一会儿,说:“其实张阿甲,也是个英雄。”张老汉始终远远地跟我们保持距离,眯着眼,朝我们笑了笑,然后又点了点头。张老汉是在当天夜里去世的,喝了农药。自绝之前到坟前磕头,额头都捣烂了,回去就喝了甲胺磷。甲胺磷是张老汉早就准备好的,大瓶的,已经过期了十多年。他先是喝了一碗酒,然后将甲胺磷对瓶吹了个干净。
我们公司在边境一线的项目,中国速度,全线完工比预期时间提前了大半个月。不过仍旧要继续坚守岗位不能撤回,还得留下一段时间,教会工作队的技术员如何正确使用和维护防控系统。公司全体人马在县上的饭店胜利会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黑了,都瘦了,大伙儿都粗粝了。我导师聪明绝顶的脑袋全秃了,在灯光底下亮闪闪的。导师摸摸脑门跟我们着重强调说:“在边境上太热了,索性就自己剃了,是自己剃的。”导师对边境村民一改以往所有的看法,在庆功宴上提了好几次说:“边境村民不容易呀,边境村民了不起。”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我导师带领人马去的那个湿热河谷地带,边境上是密密麻麻的咖啡树和香蕉林。当地老百姓一听是来安装防控系统的,二话没说,自发将正值丰果期的咖啡和香蕉砍出一圈来,好让施工队的工程设备进入。
老周和老姨来云南的时候是我开车去机场接的。罗单的红色旅游宿营基地正值收尾阶段,忙得不可开交。而童威更忙,边境防控形势一阵一阵的,我前几天看见他带着工作队在各个卡点巡逻,满嘴都是血泡。老周下飞机的时候穿着一身老式军装,身上背个挎包,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造型。老姨跟我说:“这军装质量真是好,压箱底了几十年,拿出来还跟新的一样。”老周朝我笑了笑,始终一言不发,背着手在我们前面走。老周走的每一步都有些小心翼翼的,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样子。在车上,老周凝着眉头倚着车窗,依然一言不发,望着窗外匆匆退后的景色出神。一路上都是我跟老姨在东拉西扯地聊,我老姨还是没能逃过越老越唠叨的规律,跟我发了一路的牢骚,火力全开,先是吐槽罗单这个死丫头一年多快两年都想不起来回去看看她这个老娘。我说:“这不是遇上特殊情况了嘛,想回也回不了,而且他们还干着边境防控工作。”于是老姨转换了方向又跟我唠叨罗单这小白眼狼大老远嫁来云南,她跟老周老两口的日子过得如何的惨不忍睹。关键是罗单这死丫头结婚几年都不知道给她这个老娘生个娃娃带着玩玩,真是个小白眼狼,自个儿小家都顾不了,还边境防控顾大家。车子驶入文城界的时候老周终于说话了,他斜眼看老姨的时候干咳了下,然后厉声说:“你闭嘴,净说废话,他们年轻人就该去干点年轻人的事情。”这次老姨没有跟老周胡搅,立即噤了声。老周认真了,神情很骇人,看着淡泊无恙,再看却凛冽十足。
老周的老战友们比我们早到玉竹坝,这里面充满着神秘的默契。来云南之前,老周特意交代不准告诉他的老战友们,主要是给刘大丰和吴林两个兄弟迁坟的日子还没定下来。可我们到的时候老战友们却已经在罗单的宿营基地搭着帐篷,美其名曰项目是他们投的,现在过来视察项目进度。然后将话锋转向老周,说:“建功你个老家伙终于来云南了,也不知会一声,太不够意思了。”更加默契的是,老周下车来,才发现老哥儿几个穿着同样的老式军装。
老战友们来玉竹坝遇上老周,哪有那么多巧合,可实际上还就是巧合。老战友们退休了没事干,弄了三辆“大猛禽”,带上自家老太太,整了个自驾游的活动。从陕甘宁出发一路往南,到川陕、鄂豫皖,再到闽浙赣、井冈山、湘鄂西等革命根据地,最后一头扎向大西南。本想着最后一站要到云南边境上看一看年轻时候守卫过的界碑的,不过边境管控太严格,中途被卡点站的工作人员给劝返了,就只好转道来看看罗单的宿營基地。老战友们没想到罗单宿营基地的建设是如此高效率,罗单汇报说:“已经有学校开始预订,要在暑假的时候带孩子们来宿营吃苦,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老战友们很欣慰地说:“本来是钱多了手痒支持一下老周家姑娘,没想到还真没看错人。”童威后来跟我说,老岳父他们这帮前辈太有意思啦。在卡点站被劝返后,转身回去买了一皮卡车兜的奶制品送到工作队的驻地来。工作队是坚持不能要的,于是老战友们有脾气了,说:“帮帮忙,给在卡点的战友们送去。”工作队没有理由再拒绝,登记捐赠手续的时候老战友们拒绝提供姓名,说:“就写‘曾经的边防部队一老兵’。”童威代表工作队庄重地给老战友们敬了个军礼,老战友们回了个军礼说:“我们年轻的时候跟你们一样,扎在边关,立作城墙。”
当晚罗单的宿营基地迎来第一场联欢会。小刚父亲贡献了一只黑山羊,他逐渐懂得了罗单短视频的益处,牵着羊跟罗单非常时髦地说:“最好还是能开个直播,让家人们一起吃。”小刚的父亲受罗单的影响,近来对网络直播很上道,正鼓捣着罗单帮乡亲们卖茶叶和鸡蛋。小刚的母亲抱着那只她养了五六年的老母鸡,一声不吭蹲在墙角盯着老周和几个老战友看了很久,有时撇嘴,有时笑。老周他们被看得不自然了,小刚母亲抱着老母鸡跟罗单说:“宰了,煲汤给小刚的朋友们喝。”我带着我们公司那几个手下临时充当服务员,负责烧鸡和烤羊腿。小刚母亲的老母鸡肯定不舍得宰,罗单接过去之后就放了。童威一直没能来打照面,边境防控形势又严峻了,一阵一阵的,边境一线的工作人员随时处于战备状态,枕戈待旦,日夜坚守在边境卡点一线。
我们大家围在篝火边,老战友们唱歌,老太太们跳舞。老周也加入其中,不过心事重重,动作笨拙嘴巴木讷。就在今天,法医部门那边传来消息,刘大丰和吴林两位英雄的骸骨通过跟亲属的DNA比对,完全吻合。老周得知消息的时候神情复杂,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愈加沉重。我想,老周的心情可能更倾向于后者。老战友老农,不知道从哪里弄来把口琴抿在嘴上,全场肃静的时候篝火燃得噼啪响,老农吹起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真好听,悠扬而哀婉。曲子吹罢的时候大家都还在回味,老周笨拙地率先拍巴掌,激昂地喊了声:“好!”这时候我眼前有些恍惚,我分明看见老周喊“好”的时候他的眼角有两颗泪珠吧嗒落了下来,然后我看见他胸前多了几枚军功章。边关的夜色是多么晴朗,老周胸前的军功章和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小刚的母亲,这时候悄无声息地走到众人面前,一声不吭盯着老周和几个老战友看。场面肃静的时候,小刚母亲看着老周说:“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们像我儿子?”小刚父亲刚要起身劝阻,小刚母亲又说:“我的儿子叫陈刚,他也和你们一样。”
原刊责编许婉霓
【作者简介】李司平,男,傣族,1996年生于云南普洱,青年小说家。2019年起开始小说创作,作品见于《中国作家》《花城》《草原》《边疆文学》等刊物,有文学作品先后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并入选《中国当代经典文学必读丛书》《2019年中国年度中篇小说》《2019年中国年度中篇小说排行榜》等文学精品年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司平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