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晓晓不是那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女人,她的长相和气质只能说过得去。可是,她自己并不这样认为,相反,自我感觉相当良好,常常自认做不了女人中的上上品,却也是上等品,于是,免不了她就有俯视其他女人的意味。庄晓晓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隔辈亲情使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直处于优越感中,女人的自信却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主要源发地在她的丈夫康达明。康达明长得高大挺拔,是当时理工学院足球队的右前锋,女生心目中的贝克汉姆,每个周五下午踢完球,他斜披球衣,一副冷峻帅气样,对球场边为他尖叫呐喊的女生视而不见。只是看到当时安静如一泓湖水的庄晓晓时,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他冷酷的表情像冰山立时融化,尽展一副甘愿做牛做马的奴颜,不但主动与她打招呼,还巴巴地跑过去要帮她抱怀里的几本书。虽说这常常给庄晓晓惹来无数女生妒忌的目光,但其中夹杂的说不明道不白的艳羡,使庄晓晓自信心大增。这个令全校女生着迷的男生喜欢她,简直是个神话,偏偏这个神话在她身上发生了。有时,庄晓晓坐在看台上,专注地望着球场上康达明那健康帅气的没法描述的身影,暗自揣摩这个神话的真实性,思来想去,结论是,若是说康达明独具慧眼,那也是她兰心蕙质,有着不一般的潜质,否则,一个如此傲然的男孩怎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想透这点,庄晓晓不由得身子一挺,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形象璀璨起来。这样一来,这个在中学时代因为没有多少长相和学习优势而显得有些郁郁寡欢的女孩,在康达明高大身影的衬托下,变得自信和骄傲起来,甚至,那目光里还带着些藐视他人的味道。康达明的恭维和殷勤备至,使庄晓晓无力招架,她也不想招架。大学毕业后,康达明顺利留校,庄晓晓回到她出生的城市工作。
就算是为爱情吧,他们结婚后不久,庄晓晓忍受不住两地分居离离别别的痛苦,辞职搬到康达明所在的城市,与丈夫长相厮守,过起全职太太的悠闲生活。一晃,结婚七年了,她像生活在真空里,现实的气息在她心里越来越淡,也越来越远。慢慢地,除了日与夜的概念,时间在庄晓晓的意识里像一片遥远的湖水模糊不堪,她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无所谓早起赶上班时间,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唯一惦记着的是韩国连续剧的播出时间,准时穿着睡衣倚躺在沙发上观看,绝不落下一集。她可以一个星期不出去逛街购物,甚至有时几天懒得洗脸梳头。康达明经常要去外地搞项目研究,有时一走就是个把月,把庄晓晓一人丢在家里,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像是一张白纸,庄晓晓想让纸面空着就空着,觉着空得难受,就懒洋洋地随便画道横线竖线。慢慢地,一日三餐几乎也与她无关,她不乐意了可以三天不做一顿饭,用大量零食维持生命,当然,她也得亲自去超市购买这些零食,不然,就不仅仅是日子变成白纸,连她的生命也有可能终结成一张白纸了。她当然不会让自己的生命变成毫无内容的白纸,可问题是,在这座无亲无故的城市,除康达明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伺候她。
从根本上,庄晓晓不承认康达明这些年来在伺候她,康达明做的家务是多一些,可这是应该的,难道不是吗?想当初她那么一个如花似玉,差点也算是风华绝代的女孩被他穷追猛打、狂轰滥炸地追求,也没顾上把目光放开放远些,给自己多留些机会,单单纯纯地吊在他这一棵树上,想想她多亏啊,结婚后他不好好表现说得过去吗?再说,康达明动不动就出差去外地,把她扔在家独自品尝孤独和寂寞,和当初刚结婚时两地分居强不到哪儿去。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能说谁伺候谁?
不过,凭良心说,康达明也不是自私的人,他还是很懂得心疼自己老婆的,他常常劝庄晓晓多出去走走,说外面的世界是伸手可及的精彩,哪像这些电视剧,炮制出一个个精妙的肥皂泡,戳都不用戳,很快就破灭了,给人空留一腔遗憾。庄晓晓不乐意,说我一个独守空房的人,要什么真实?有个肥皂泡填充内心,即使破了,也是破在心里,美丽仍然在的。康达明不是说不过妻子,一想到自己经常外出,内心有几分愧疚,也就任由庄晓晓了。只是在出门前,他总会给一些同学打几个电话。在这座城市,他们有不少同学留下,被分配了工作,但庄晓晓基本上不与他们联系。偶尔有外地的同学来此地出差,他们要搞些串联聚会,总会通知到庄晓晓和康达明。庄晓晓不参加,任凭康达明说破嘴皮也懒得动一下。一般都是康達明去应付,起初是庄晓晓喜静不喜热闹,更怕一帮人没完没了地喝酒,说些荤话,后来倒有些顺理成章,别人只通知康达明,而康达明呢,也不特别热心地劝庄晓晓,重复一件同样的事是很腻的。所以,康达明再参加聚会也只打声招呼,庄晓晓呢,姿态依旧,横陈在沙发上,瞟一眼丈夫,连气都懒得吭一声。康达明出差越来越多,每次离家前,总是不忍看妻子那漠然的表情,想来还是太寂寞的缘故吧。于是,康达明四处打电话,让同学有什么活动还是给庄晓晓来个电话,说不定庄晓晓一个人觉得没意思透顶,会去参加呢。如果能感受到相忘数年的同学之情,对这样的生活重新产生了兴趣呢,从此也就不用孤单单一人闷在家里备感无聊了。
康达明的心思果然没有白费,庄晓晓真的突然答应了同学的邀请,放低身段参加了一次聚会。
这次来的同学叫冯远,被分配在上海工作后,还是第一次回母校所在的城市。庄晓晓已经忘记冯远长什么样子,事实上是她忘记了很多同学的长相,甚至名字。不过还好,到了聚会地点,她还是认出不少同学,当然也认出了冯远。一见面,她对上了号,想起大学时代那个少言寡语的男生,总是腼腆害羞的模样。她还记得那时的冯远喜欢班上的一个女生,却不敢表露,时常用温情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班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冯远喜欢那个女生,只有冯远自己,还以为隐藏得够深,掩耳盗铃呢。后来,有几个同学实在不忍冯远的单相思,找个机会替他面对面地向女生表白,结果,把冯远惊呆了,羞红个脸,当即夺门而逃。
如今的冯远,不再是当年那个腼腆害羞、谨慎胆小的大男孩了。他妙语连珠,雅话俗语张口就来,逗得在座的同学不时拍手大笑,把聚会的气氛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也使庄晓晓对同学之间的聚会有了重新认识。第一次,她对自己以往的生活寻找到了一个对比,发现之前她对外界的排斥,对同学聚会的抗拒其实是没有多少道理的,把自己束缚起来,安安静静地享受生活的清闲原来很无趣的。她在同学,特别是冯远的劝说下,破例喝了一杯酒,还代替康达明喝了一杯。她觉得参加聚会,特别是同学聚会还是很有意思的,起码可以调剂一下她单调无味的生活。
数年醉心家庭生活的庄晓晓习惯了沉默,她在这次同学聚会上言语不多,基本上做到笑不露齿,聚会的同学都说她有韵味,是古典的美呢。这些夸赞入了她的心,感觉真是好极了,差点要说出一些飘飘然的话来,只是因为多年不来往,话语之间不能太随意,做不到冯远的收放自如。但她心里很得意的,脸上竭力平着波抑着浪,叫人看了,倒又是一种沉稳而静远。
吃完饭回到家,兴奋的庄晓晓失眠了,脑子里净是聚会上的人与事,同学的言语和表情,对冯远巨大变化的捉摸不透,当然,还有自己表现出的气度与气质。越回味越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觉得很无聊,有种想诉说的欲望。她拨了一通丈夫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兴奋状态中却找不到诉说对象是十分沮丧的事,可她平时不怎么与人交往,同学间压根就没有能聊到一起的合适人选,就算有,她连电话号码也没有。后来,还是想到口袋里冯远散发的一张名片,翻找出来,试着拨冯远名片上的电话号码。也只是试试,纯属大脑一热不想后果的那类。没想到,冯远的电话一拨就通,接听的速度快得她措手不及,她反倒愣了一下,没想好要和冯远说些什么,赶紧挂机。不一会儿,冯远的电话追了过来,也不问她这么晚打电话要说什么,倒与她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起初,庄晓晓只是听,带点不知所措的情绪听,渐渐地,她的思路像被冯远激活,活跃起来,也能接上话与冯远东拉西扯起来。
不知不觉间,庄晓晓话多起来,听到冯远在那边说,你原来很傲的啊,跟康达明走在一起几乎目中无人,多少女生厌弃你啊!庄晓晓听着轻笑起来,那样的日子才是真正灿烂的日子,她就像一束凌厉的阳光,刺伤无数个女生的眼睛。哪像现在,深夜里孤寂寂的,如同野外的小花,孤独盛衰。如果当初不是康达明,而是另一个男生站在自己身边,她现在的生活一定不会这样黯淡和落寞。唉,她轻叹了口气,心里飘过一丝失落。当初是自己贪慕虚荣,令一个让无数女生倾倒的男生着迷,不是为证明自己的魅力又是什么?冯远的话勾起了她当年那些美好的回忆,可短暂的回忆一结束,她说了句,人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否则,我宁愿没有当初的风光……话一出口,她收不住了,把对康达明的怨气说了,把自己孤独的心态说了,甚至,她把自己封闭说成是怪康达明。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真实的想法还是仅仅想找一个能让自己不停说下去的话题。直到冯远那边一声不吭,她才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赶紧挽救。要知道,这种挽救方式,只能越描越黑。庄晓晓自知失言,后悔得要死,几句勉强的告别后,仓促收场。
冯远回上海后,庄晓晓心里一直不安,总想着把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弥补回来,打电话不妥,有此地无银之嫌。可不说,这事又像块石头似的压得她心里沉甸甸。她选择发微信给冯远,并且措辞缜密,不让冯远看出她是有意为之,又要知道她的真实用意。没想到,冯远对她的微信内容似乎不感兴趣,有一搭沒一搭的,这反而更勾起了庄晓晓想表白清楚的欲望。
她不再扯闲篇,直奔主题——当然不能太露骨,冯远这才认真起来,能及时回她微信,内容也与庄晓晓的问题沾上了边。一来二去,庄晓晓对冯远的微信竟然有了依赖,一天不看见他的信息,就丢了魂似的,心神不定。康达明出差回来的日子里,她居然也盼着冯远的信息。一个女人盼一个男人的信息,这种感觉很不好,庄晓晓想把这种盼望连根拔掉,没有根须的东西,是存活不了的。可偏偏她拔不出来,她甚至狠下心拉黑了冯远的微信,过不了一会儿,又把他恢复。后来下决心换了一张手机卡,鬼使神差地,这张新卡里,她把冯远的手机号又存了进去,而且第一时间加上了他的微信。
后来,庄晓晓没忍住把自己的做法发给冯远,他回得很快,也很不要脸。他说,晓晓,你是不是被我的魅力征服,爱上我了?
遮羞布被拉开,庄晓晓也不要脸了,反正又不在当面,不会难为情。她回道,你呢,是不是被我迷住了?
冯远说,没找到这种感觉!
这句话竟然刺痛了庄晓晓,没感觉?她对他是日思夜盼,他居然说没感觉。数年前她不费丁点力气,就征服了让众多女生疯狂的康达明,难道她现在连个当年胆小害羞只会单相思的冯远都征服不了?她心里被愤怒堵得严严实实,狠狠地按着手机键,写下一句:难道,我有这么差吗?连你都不要我!
冯远知道有点过了,赶忙解释,向庄晓晓致歉。他们之间就这样开始了新的内容。
按庄晓晓的话说,她是真诚的,除康达明外,她的爱没给过第二个男人。从现在起,冯远就是她的第二个男人。
康达明这次出差,是去上海参加一个课题研究,冯远专程来看望庄晓晓。这是庄晓晓给他选择的日子,她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像地下工作者,在事先说好的宾馆接头。一进房间门,冯远急不可待伸开双臂拥抱庄晓晓,却被她生硬地推开了。
冯远很尴尬,故作轻松地说,怕什么,这里没外人,就咱们俩。
庄晓晓羞涩地把脸转向一边。冯远又从后面拥住她,脸贴在她的脖子上说,要不,去你家里更踏实些……
庄晓晓触电似的甩掉冯远的手,回转身瞪大眼睛冲他叫道,你要干什么?去我家里?
你不是怕别人看到吗?
看到什么?
咱俩在宾馆……
冯远,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可别往歪处想,我有丈夫,你知道的,他很优秀,很爱我,我也爱他!
可你也说过爱我。冯远下不了台,凑上去又要拥抱庄晓晓,说,我是听信爱的召唤,为爱而来。
庄晓晓这次表现得柔和了一些,她抓住冯远的手,说,我是说过爱你,我现在还要说爱你,真心地爱你。可是,爱是纯洁的,可以占据我的整个心灵,但不一定要那样……出格,我得对得起康达明,他是无辜的。
冯远异常愤怒,他将庄晓晓推倒在床,并没有扑上去。他静静地看着庄晓晓足足有两分钟,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背上包就走。
庄晓晓从床上蹦起来,扑过来抱住冯远,哭泣道,我是真心爱你的,冯远,难道真爱必须那样表达,才叫爱情吗?
冯远冷笑了一声,背上包,走了。
庄晓晓没追上冯远,给他发微信,他不回,给他打电话,也不接,她疯了似的到火车站、机场找冯远,也没找到。回到家里,她觉得委屈极了,扑到沙发上哭得昏天黑地。哭过,她还是受不了这份痛苦的煎熬,给康达明发微信,叫他马上回来。
康达明打来电话,问庄晓晓这么急,到底怎么了。
庄晓晓说,我快死了,你要不赶紧回来,就等着为我收尸吧。
康达明再打电话,庄晓晓不接。
康达明只好发信息来,告诉庄晓晓他坐当晚的列车,明天上午到家。
经过一夜煎熬,庄晓晓终于平静下来。待到天明,她打扮一番去车站接丈夫。康达明见她一脸平和,也没怪她的意思。她却突然问康达明,你说句真话,你老婆人很差吗?
康达明笑眯眯地说,这是谁说的,真没眼光。
他左右打量她一番,双手捧住她的脸,说,在我眼里,我老婆是无人能敌的美丽。
庄晓晓哭了,含泪又笑了,难道我只是在你眼里才美丽吗?
康达明掏出纸巾替妻子擦拭眼泪,纸巾很快被湿透了。
当夜,庄晓晓看着康达明急不可待的样子,她却没一点感觉,她一直在想,如果这个男人是冯远,她会不会有快乐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快乐的感觉,因为她没试过。她知道,这次,她伤了冯远的自尊,从内心里,她是爱他的,是他的出现,使她换了一种方式生活,跟生活真实地融合了。她怀念这种新鲜感。
康达明在家住了两天,见妻子没什么不对劲,放心地又赶回上海做课题研究了。留下庄晓晓一人在家,电视剧是看不进去了,她只是特别地想念馮远,忍不住给他发微信,诚恳地请求他原谅。
冯远终于回信了。他没做任何解释,心平气和地劝庄晓晓出去找份工作,不要总待在家里,会把人待坏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接触多了她会换一种心态的。如果需要,他可以找人帮忙。
庄晓晓无名火起,在微信里说,谁也别想动摇我待在家里的决心,我烦死了与社会与人打交道,我就不出去工作!
冯远不再劝,也不回微信,庄晓晓傻眼了,以为他还记着上次宾馆的事,给他发微信说,来找我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电视上说,男女之间爱到极致时,就像升入天堂,我给你天堂!
这条微信发出后,庄晓晓好久没等到冯远的回音,一下午,半个晚上,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上,等待实在煎熬人,她鼓足勇气拨打冯远的电话,里面传出的却只有一句: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庄晓晓几近崩溃,气得大哭起来,边哭边给康达明拨通电话,理直气壮地叫他立即坐飞机回来。
康达明回到上海才两天,还没把课题组的椅子坐热,又要请假,怎么说得出口?有了上次的教训,康达明不会让庄晓晓再胡闹了,他冷静地在电话里说,还没完了是吧?我这有正事呢……
正事?庄晓晓没等康达明把话说完,果断地挂了电话。难道我是在胡闹?庄晓晓擦干眼泪,认真起来。看来,以前都是自己错了,康达明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是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这个念头闪现出来,对庄晓晓的打击极大,她瞬间感受到了什么是万念俱灰。
没有丝毫犹豫,庄晓晓从网上买了去上海的机票。
直到从虹桥机场出来,庄晓晓都没想好她来上海的真正目的。许多事情不能有目的,只要去做就行,一旦想好了再去做,就来不及了。可是,站在虹桥机场的出口,庄晓晓两眼茫然,不知往什么地方去。飞机刚落地,一开机她首先与冯远联系,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发微信也不回。她调出以往与冯远的聊天记录,查找他的地址,只找到冯远的单位名称,在陕西路上,应该好找。只是这样贸然前往,他要不在单位,电话也打不通,大门进不去事小,那保安的眼神肯定很诡异。她受不了。
刚下飞机不能反身回去吧。庄晓晓打车赶到康达明所在的住处,一个看似古老、陈旧的小院落,被常青藤爬满的三层楼,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富丽堂皇。
康达明从一扇宽大的门里被叫出来,一脸蒙,或许他的精彩发言被打断,说门外有个女人找他,很急,见到的却是自己的妻子,他一下子接受不了,满眼的狐疑。
那一刻,庄晓晓看透了康达明的内心。她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没给康达明开口的机会,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搁到一株茂盛的绿萝上,坚定地说道,我来是告诉你,咱们离婚!
说完,庄晓晓心里痛快极了,转身踩出一路高跟鞋的响声,高调下楼。在一楼的拐角处,她看到有卫生间标志,才觉得憋得慌,一路竟然没上过厕所,便闪身进去,解决得也很痛快。
走出古旧的院门,她迅速拦车,非常顺利地返回虹桥机场,没耽搁工夫,天黑前回到了家里。
上海之行,她好像只是为上那个卫生间。不过,那个卫生间确实不错,干净、豪华,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那是排泄污秽的地方。庄晓晓喜欢。在许多事情上,她不愿迁就自己。迁就意味着让步。
直到夜深人静,庄晓晓翻看过无数次手机,没有任何信息,连康达明的一句问询都没有,她彻底失眠了,回想白天的一切,像做了场梦,直到天亮,她也没从梦中醒来。
这次要赌口气,绝不与康达明妥协。庄晓晓这样告诫自己。还别说,康达明真能忍,十几天连条信息都不发,以前从未有过。
庄晓晓对自己的做法不会后悔,就是心里有了一丝悔意,也要咬着牙把那根丝抽去,不容它干扰到自己。生活中的干扰已经够多了,前几年,看她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平时很少联系的父母开始动起了心思。有一天,母亲突然间跟她联系,让她给侄子介绍对象,她认为不可思议,母亲凭什么找她?他们从来没关心过自己的婚姻,倒想起让她给侄子介绍对象了。庄晓晓当时抢白母亲道,这事怎么会想到我?母亲说,你是强子的亲姑姑,操心这事理所当然啊。亏得母亲能说出口,庄晓晓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父母只顾忙自己的生活很少过问她,直到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她才回到父母身边,父母已习惯没有她的生活,对她不闻不问,全靠她自个儿上学、恋爱、结婚。她对婚姻的理解很简单:命中注定,该结的时候自然会结婚。什么牵线搭桥、操心煎熬,还理所当然。滚蛋吧,理所当然。
别说没有,就是身边有合适的女孩,我连根线都不会牵的。庄晓晓当时心里恶狠狠地想,当然没说出口。她懒得与母亲多说一个字,从那以后,凡是父母的电话一概不接,更别想她主动给他们打电话,逢年过节也一样。她不想打扰他们,更不愿被他们打扰到。与康达明结婚这几年,她已习惯独处,不用操什么心,一个人享清静,她的生活像一汪窄小的困在峡谷里的湖水,很难起涟漪,更别说波澜了。时间一长,她连生孩子的愿望都淡了。要那做什么?看到电视里哭闹的孩子,她都嫌烦,赶紧换台。
可是,冯远出现了,并且走进了她心里。冯远往庄晓晓平静的湖水里投进一颗石子。石子不大,足以激起庄晓晓心里的波澜。没想到冯远这种人,太缺乏耐心,没等庄晓晓把“半推半就”前面的一半程序走完,他就闪开了,还玩起了隐身,倒害得庄晓晓架着个姿态在那里颠三倒四,痛苦不堪,没法平复内心自行越泛越汹涌的波涛,真够受苦的。
失眠的痛苦折磨了庄晓晓将近半个月,这半个月相当于半年,不,比半年还要长。“落寞凄寂人影瘦,孤灯残月尽思忧”,她的脑子里忽然想起这句诗,她就是那孤灯瘦影残月,满身的凄清冷寒。这一想,庄晓晓更觉哀伤忧戚,连汩汩涌出来的眼泪都酸涩不已。
秋末的这天清晨,庄晓晓从睡眠中被惊醒,撑起半个身子,发现康达明站在床前,与他一同拥进来的,是一身的深秋寒气。
庄晓晓把被子往身上扯扯,她感受到了这股寒气,茫然地望着康达明,纳闷他怎么一早带着这么多的寒气,还有陌生的神情出现在面前。
康达明没等庄晓晓眼神里的茫然褪尽,甚至没等到身上的寒气消散,开门见山地问,从什么时候,你有这个想法的?
什么想法?庄晓晓微微往上提了提懒散的身子,打了个哈欠。
离婚。
庄晓晓的哈欠咽回去半个,想都没想,把撑起的半个身子摔回床铺,扔下一句,早就有了,自打结婚那天起。说完,她翻过身子,如释重负。
康达明说,那好吧,既然你早就想好了,给——这是离婚协议,你签个字生效。
庄晓晓本不想理他,康达明已把那页纸伸到她脸跟前。纸很薄,在空气里没法稳定,上下扇动着,看得她烦。她想都没想,一把抓过那页纸,撕碎扔到床下。同时,冲着康达明那张愣怔不知所措的脸,扔过去一句,神经病吧你!
困意袭来,庄晓晓又打了个哈欠。这次,她打的哈欠很完整。痛快。
原刊责编李京春
【作者简介】温亚军,陕西省岐山县人。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等七部,出版小說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十五部。作品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以及《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十月》《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字。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温亚军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