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能够走进王珍珠的房间,好多年了,几乎就没有人进去过。
王珍珠很少和人们来往,住在这个小区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也仅仅如此,有时候,人们在院子里碰到了她,会彼此点点头,也仅仅如此。王珍珠已经三十五了,这个岁数的女人不算小了,是既不迷人也不会太让人讨厌的那种,也仅仅如此。人们记着前几年她还和一个男的经常出现在小区里,那个男人不丑也不帅,敦敦实实的,像个踢足球的,和她倒是很般配。現在却不见那个男的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也仅仅如此。人们不太在意她,这可能跟她的性格有关系,她不怎么和人们来往,她好像也没有工作,她说话声音很低速度很慢很有礼貌,她喜欢穿各种带黑蕾丝边的衣服,人们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但有一天忽然出事了。
工人进去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被房间里的景象。
怎么说呢,房间里到处都堆满了各种的垃圾,人们都无法把脚迈进去,这间屋是这样,另一间屋也是这样,还有一间屋同样是这样,还有厨房和卫生间,地上都堆满了一两尺厚的垃圾。这些垃圾不知道待在屋子里有多长时间了,大多是塑料袋子,还有快餐盒子,或者是半个面包,或者是两个干巴苹果,都已经发了霉,或者是别的什么食物,比如地上有黑乎乎像手套的那么个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烂香蕉,早就不能吃了。怎么说呢,屋子里的垃圾多到一层摞着一层,所以人们根本看不清到底都有些什么东西,人们要想进到这样的屋子里去,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好怎么下脚,怎么把脚慢慢探进去,找到地面而又不至于踩着什么。进到屋子里的人都会想这屋里的垃圾是怎么回事,这屋子的主人是怎么回事。房子在往下漏水,进到屋子里来的维修工是小区物业的人,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眼睛很大,可能是因为瘦眼睛才显得大,他很快就找到了水管漏水的地方,原来是厨房的一条水管破了,他很快把阀门关好,把该换的一个弯头给换了,这下好了,水不再漏了。问题是,水已经漏到了楼下,好在漏得不是那么厉害,只是不停地从楼下那户人家客厅的天花板上的灯里往外滴水,好在那盏灯没出什么事,比如说连电,闪几下火花就断了电,或者是爆炸,“啪”的一声灯泡爆裂,到处是玻璃碎片。楼下的主人是一个老太太,是个很善良的人,信佛的人一般都很善良,她的毛病只在于她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你要想让她听到就必须把嘴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像吵架那样才行,她或许才会听到一句半句。和她住在一起的女儿是个书法爱好者,而且日渐发胖,她每天都要写字,所以客厅的那张大桌子就成了写字的地方,上边放了不少纸,还有墨,当然还有笔筒什么的。过年的时候她给自己家写的对联现在还贴在门上,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有一联已经快要掉下来了,因为是对联,所以既不会有人把它撕下来,也不会有人把它重新再贴一贴。
那个工人,不停地打着喷嚏,修好水管就离开了,他觉得奇怪极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一户家里会到处堆满了垃圾,几乎每间屋子里都堆满了垃圾,而且那些垃圾都堆到人们的半截腿高。要想在这样的屋子里走路就必须像在深水里蹚水一样蹚来蹚去。
你应该收拾一下了。工人说,仰起脸,一个喷嚏。
王珍珠什么话也没说。
找人来收拾也花不了多少钱。工人又仰起脸,又一个喷嚏。
王珍珠还是不说话,她在他身后把门轻轻关上了,轻轻地。
真是有病。小区的维修工站在走廊里自言自语又说了一声,抬起头对着光张了张嘴,这个喷嚏终于还是没有打出来,这让他很难受。
你们楼上的邻居是个病人。
那个维修工下了楼,敲开了下边那户人家的门,他要看看楼下那家人的情况,还漏不漏水?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老太太的女儿不在,只有老太太在家。
老太太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们楼上住了一个病人,工人又说,是个病人。
老太太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下保证不会再漏了。
工人又仰起脸张了张嘴,还是没把那个喷嚏给打出来。
记者上门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是两个记者,一男一女。但是他们无论怎么敲都敲不开王珍珠家的那扇门,他们知道王珍珠就在里边,他们都听到了里边“唰啦唰啦”的动静,但王珍珠就是不开门。之后他们便进行了留守,他们在小区里留守,他们相信王珍珠肯定会出来走动,或者是去超市买点什么生活用品,或者是出来透透空气。作为一个大活人,总不能老是在屋里待着,出去活动活动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们终于等到了她。
这天王珍珠出来吃早餐了,脖子那地方一圈儿黑蕾丝,手腕儿那地方左右各一圈儿,裙子下摆那地方又是一圈儿。虽不漂亮,但很别致。
这个小区,最近大半年一直在搞小区改造,就是把一栋一栋的楼都重新粉刷,把楼顶的瓦也都换一下,小区院子里的地面也都已经做完了,旧的地砖全部揭掉,换上了新的地砖,但因为改造,过去长在小区里的老树有不少被连根刨了,据说要种上品种更好的树,即使这样,小区里的人们还是很不高兴,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原来跟那些老树还是有感情的。小区的改造可以说是接近了尾声,这几天正在换楼顶的瓦片。王珍珠每天都可以从窗里看到那两辆吊车,很大的吊车,慢慢转动着,把旧瓦从房顶上运下来,再把新瓦运上去,把和好的泥运上去,然后再往上运和好的水泥沙子。是一层泥,一层水泥沙子,一层瓦。王珍珠没事就站在窗口的窗帘后边看吊车,看那些民工,他们每天都会按时爬到楼顶上去。天真热,天天都是大太阳,他们每人拎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塑料水瓶子,时不时地要喝一口。她真为他们担心,怕他们一下子站不牢会从上边掉下来。但他们一个一个都没事,他们在房顶上来去自如,天气真是热,也不知道他们热不热?因为常年劳作,他们的身形都特别的好,特别的结实。王珍珠特别注意到那个总是会从裤袋掏出个对讲机和吊车师傅说话的民工,这是一个年轻人,穿着一条迷彩裤,上边是一件白色的半袖T恤,因为站在楼顶上,风猎猎地吹着他,风让他的体形显得那么健壮好看,肩是肩腰是腰,该凸出的地方都凸出着,该凹的地方都凹着。
这些民工,早上也要到小区门口的小饭店吃早点。
王珍珠来吃早点了,她一圈儿黑一圈儿黑地坐在了那里,她用手捋捋她衣服的蕾丝领子,她会时不时捋一下她的蕾丝领子,不让它们翘起来。
那些民工聚在门口,在“呼噜呼噜”吃面条,就着那盆黑乎乎的免费咸菜。
吃早点的时候,王珍珠会点包子或油条什么的,或者来碗豆腐脑或馄饨。
记者就在这时候来了,他们突然就坐在了王珍珠的面前。
他们对王珍珠说他们什么事也没有,他们只是想看看,看看她的生活。因为他们记者的工作就是对一切都要有那么一点兴趣,或者还要给当事者那么一点帮助,如果对方需要的话。
太阳现在还不那么热,洒水车从外面街上过去了,湿漉漉的味儿。
有人在外面的那棵树下,把一条腿搭在了树干上,是在晨练,样子可真够难看的。又有一个人过来了,也一下子把腿搭在了树上。
找我做什么?王珍珠对这两个记者说。
当然,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就更好。男记者对王珍珠说。
也许是这句话打动了王珍珠,她答应了,这简直让人想不到。
只要不把你们吓着就行。王珍珠说。
那怎么会。男记者说。
其实我已经死了。王珍珠说。
你真幽默。女记者说。
真的,王珍珠说,我差不多已经死了有好几年了。
两个记者,一男一女,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般人听了这种话都会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话往下接,问题是,很少有人说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是自己已经死了几年几年了。这算什么话?
然后,两个记者就跟着王珍珠来到了她的家。
吊车,在转着,把什么吊了起来,是一个铁皮斗,斗里是什么?
记者已经从小区的人们那里知道了王珍珠的情况,但门一打开,他们还是被吓了一跳。怎么会?屋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垃圾?怎么会?天啊,怎么会?这是人住的屋子吗?这应该是垃圾箱,进到这样的屋子里就等于一头钻进了垃圾箱,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发了霉的味道,那種让人很不舒服的味道。
请进请进。王珍珠说,已经把腿迈进去了。
那两个记者,真不知该怎么进到屋子里去。但他们还是跟着也进去了,先把脚探进去,踩到地面了,另一只脚再慢慢跟着踏进去,又踩到地面了,如果踩不到地面他们会用脚把脚下的东西一下一下弄开,然后再迈下一步。他们站在了齐膝盖深的各种垃圾里。
接下来,他们想要把每个房间都参观一下。
请你们随便看。王珍珠说。
王珍珠说家里看上去虽然有点乱,但没老鼠。
许久没有收拾了啊?记者说。
跟你说我已经死了有好多年了。王珍珠说。
两个记者又互相看看,好在这不是晚上,好在外面那辆吊车正在发出隆隆的起重声,正在把一斗水泥往房顶上吊送。两个民工在上边接着。
说到这个蕾丝王珍珠,小区里边的人,谁都说不清她是个正常人还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几年前,人们还经常见到她和男朋友在院子里出来进去,人们还知道她居然和她的那个男朋友是同年同日同一个时辰生的,因为王珍珠不知道把这事对多少人说过,这可太少见了,也太巧合了,一般人很难有这种巧合,因为这种巧合,王珍珠和她的男朋友就觉得自己和对方特别有缘。怎么就可以这么巧呢?这多少让他们都有些激动,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和所有的情侣一样,他们一开始相约见面,然后是去吃点什么东西,然后是去什么地方玩儿,北戴河、避暑山庄,在外面玩儿的时候他们虽然住在一起却没什么实质性接触,因为据说宾馆的房间里到处都有摄像头,这让他们很是别扭。
他们的第一次,刻骨铭心的那个第一次,是在王珍珠的家里。那一年的夏天真是特别热,南方发了很大的洪水,汽车被大水冲得到处漂浮,电视里几乎天天都在报道这件事。那天他们先是提心吊胆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开始洗澡,是王珍珠的男朋友先要洗,他刚刚踢过球,天气又实在是太热,他又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了王珍珠这里。他洗澡的时候王珍珠就轻手轻脚地进来了,然后是他们在一起洗,互相打沐浴液,互相抚摸,后来就一起躺在了那个浴盆里,抱在一起了,然后,该做什么都做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真是十分喜欢在浴盆里做那件事,在水里,他们觉得自己像鱼,挤着,抱着,搂着,水花四溅且波浪起伏,实在是太刺激了,水让他们像孩子一样,浴盆空间不大,所以又让他们亲密得不能再亲密。乃至他们后来上了床,反而觉得没一点意思。浴盆太好了。
后来他们就同居了,收拾了一下屋子,买了两盆花。
他们那一阵子形影不离,双出双进,有时候还打羽毛球。
小区南边的健身区有个秋千,人们常常可以看见蕾丝王珍珠和她的男朋友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后来人们还知道了王珍珠的男朋友是从外省过来的,小时候就出生在这个城市,一岁时跟着父亲离开了,因为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离异了,他随父亲去了重庆,所以说他可以算是个重庆人。他跟着父亲长大,后来有了继母,继母对他也很好。他的父亲和继母一直生活在重庆。他知道了自己生在北方这个著名的小城,他于是回来了,但这个城市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他想找到他的出生地,那个叫作“七佛寺”的地方,那应该是个寺院,但那个七佛寺早就不在了,只存在一个地名。
他虽然找不到他出生的地方,但他认识了王珍珠。
王珍珠那时候在咖啡店做服务员,也就是给客人端端茶倒倒水,走过来,走过去。把蛋糕和咖啡送到客人那里,再把用过的杯子和盘子收走。她和她男朋友还有个十分相像的地方,那就是她从小就没了父亲,她母亲对她说她父亲死了,她一出生就死了,但她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母亲对父亲的仇恨。
这一天,有人对王珍珠的男朋友说话了,咦,那个服务员怎么有点像你?
店里的人也对王珍珠说过这种话,咦,那个常来的怎么有点像你?
就这样,他们的心里就都有了,但有了什么又说不清,说不清是好感还是别的什么。有一次王珍珠端着一个托盘从她的男朋友旁边走过,她没看到自己的鞋带开了,这样走下去会不小心踩着自己的鞋带,弄不好会把自己摔一个跟头。
你的鞋带开了。王珍珠的男朋友说,那时候他们还不能说是朋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王珍珠感动了,因为她手里端着托盘,她没法给自己系鞋带,结果是他替她弯下腰把鞋带系好了。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好像总是看到一个画面,一个男人正蹲在那里给一个女的系鞋带。之后,他们便开始了说话,开始了约会。说来也真是奇怪,他们做什么都有共同的兴趣。比如,他们居然都喜欢蓝颜色。比如,他们还都是左撇子。
王珍珠的屋子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外人了,要说近期有人来过,那天的维修工算一个,再就是他们两个,男记者和女记者。
王珍珠带着记者在她的屋子里参观,也只能说是参观。
让两个记者想不到的是王珍珠还比较爱说话。其实王珍珠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这么说过话了,她能和谁说话呢?她和电视机说话,和电视机里的人,其实电视里的人是在跟电视里边的人说话,王珍珠只不过是插嘴,左插一句右插一句,是,怎么说呢,是别样的热闹。王珍珠几乎天天都要看的那台电视,现在几乎被埋在了垃圾里,电视机的两边和上边都是快餐盒子和塑料袋子还有别的什么,这些垃圾先是在电视两边一层一层乱七八糟地摞起来,是越摞越高,然后是电视机上也被放上了这种塑料袋子和塑料盒子,这样一来呢,电视就给埋在了这些塑料垃圾里边。但这并不影响王珍珠看电视,电视对面就是一个双人沙发,沙发上的布面已经很破旧了,毛了,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上边也都堆满了各种垃圾,但还是可以看出有一个可以坐人的地方,王珍珠平时就坐在那里,那地方有点塌陷,但正好让一个人坐在里边。
你平时看电视吗?记者问王珍珠。
看啊,王珍珠说,可惜现在看不到《动物世界》了。
《动物世界》真好看。记者说。
别的没意思,王珍珠说,我不看别的,别的不好看。
記者这时候注意到电视机旁边的那个茶几上有个啤酒瓶子。
你还喝啤酒?男记者说。
你听我解释一下,王珍珠说着伸出手,这是他的啤酒。
两个记者不知道这个“他”是谁。他们忽然觉得这也许很有意思。
我们没听懂,“他”是谁?记者说。
他死了,王珍珠很平静地说,但他没喝光他的啤酒。
男记者的目光一下子就停留在那个啤酒瓶上,果然啤酒瓶里还有酒。
我把啤酒瓶盖给盖上了,打了蜡。王珍珠说所以啤酒瓶里的啤酒到现在还在。王珍珠把那个啤酒瓶拿了过来让记者看,啤酒瓶的盖子上果然打了蜡。
他最喜欢啤酒了,他总是不停地喝。王珍珠又说,有时候就点花生米。
女记者看到茶几上有放花生米的袋子,里边还有几颗花生米。
王珍珠又把什么取了过来,是一个小碟子,小碟子被一层塑料布紧紧蒙住了,但还是可以看到里边也是几颗花生米,好像是发了霉,发绿了。
这都是他吃剩下的。王珍珠说,还是原模原样。
两个记者心里忽然有一阵感动,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喜欢一边喝啤酒一边吃花生米。王珍珠说。
泡澡的时候他也会喝。王珍珠说。
看电视的时候也会不停地喝。王珍珠说。
王珍珠说话的时候好像完全不管别人听与不听,她只管说她自己的。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王珍珠说,这个朋友会经常给我们寄他们新昌的那种小花生米,我们的这个朋友叫丁小祥,他们那里的那种小花生米真是不起眼,真是不好看,瘪瘪的,但真好吃。后来我不让他寄了。
我对他说我也死了,没人吃了,不要寄了。
你真幽默。男记者笑了一下说。
那他还寄不寄?女记者问。
寄,每年照样寄。王珍珠说。
王珍珠开始在电视机旁边找什么东西,她把堆在那里的塑料袋子和塑料盒子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一个袋子,她把那个袋子拎了起来。
这就是他给我们寄来的花生米,里边还有好几袋。
你怎么会对你的朋友说你也死了呢?男记者笑着说,你这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你的蕾丝真漂亮,蕾丝跟你很配。
王珍珠用手摸了摸袖口的蕾丝,又摸了一下领口的,也笑了起来,说,我已经死了,他一死我也就死了。
王珍珠把手里放小花生米的袋子放下了,是随手一丢。
这么多东西,你想找什么能找得到吗?男记者问。
在这儿。王珍珠一伸手,又把什么拿在了手中,是半袋榨菜。
这也是他吃剩下的。
王珍珠把那半袋榨菜举起来看了看,又随手一丢。
这都多少年了。王珍珠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去了另一间屋。
两个记者也跟着她,在垃圾里蹚着走。
王珍珠在那间屋里说,可惜灯泡坏了。
我们看得到。男记者说。
他最喜欢黑猫了,我给你们看看他的黑猫。王珍珠已经从里边出来了。
接下来,两个记者被吓着了。
王珍珠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只能说是一件,是一个塑料袋,不小,真空的,也就是说这个塑料袋里边的空气都被抽掉了,而里边,是一只猫,黑色的死猫,四肢伸直了的,像是在睡觉。
啊呀。女记者尖叫了一声。
她看清楚了,那真是一只黑猫,只不过比一般猫瘦,伸着四肢,个头不小,闭着眼睛。王珍珠把它用两只手托着,像是想让谁把它接过去。女记者往后退了一步,这么一动,她差点被脚下的垃圾绊倒,男记者扶了她一把。
王珍珠又把手里托着的猫转向了男记者,好像是想让他接过去。
这又不可怕,它很乖。王珍珠说。
男记者也往后退了一下。
我也有点怕猫。男记者说。
他最喜欢这只黑猫了。王珍珠把真空塑料袋里的猫在胸前抱了一抱。
它十五岁了。王珍珠说。
什么?十五岁了?男记者吃了一惊。
它跟了他十五年,他去什么地方都带着它。王珍珠说,它去过新疆。
看样子,王珍珠想讲一讲这只猫的事。说它有一次丢了,离家半个月忽然又回来了,后来又丢了,但离家两个月又回来了,这多少有那么点传奇了。记者想听听王珍珠讲猫的事,也许有什么更离奇的事,离奇的事当然和它的主人分不开,但王珍珠又不讲了,她又把这只猫抱了回去。
我想那只猫已经干了。男记者小声说。
不会吧?女记者说自己刚才有点想吐了。
我看差不多会干。男记者说。
问题是,密封了怎么会干?女记者说。
对,密封了就不会干了。男记者说,比如密封的南京桂花鸭,可以放两三年。
不干才可怕。女记者说。
这时候王珍珠又从那间屋里出来了。
他太喜欢他这只黑猫了。王珍珠说。
他说过还想养一只。王珍珠一下一下从地上的垃圾里蹚过来。
你们不知道它有多么乖。王珍珠说。
记者接不上话了,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猫。
因为他喜欢猫,我也就喜欢上猫了。王珍珠说,你们看看他,不少人都说我们两个长得很像。你们看像不像?
于是,记者便看到了王珍珠男朋友的照片,说是她男朋友的照片,其实是他们两个人的合影照。照片上的王珍珠比现在要年轻好多,她开心地笑着,从后边紧紧搂着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和她长得确实十分像,可以说太像了,也在照片里笑着。照片不大,放在一个花边塑料相框里,相框的周围是几朵小花,可以看得出这几朵小花是刚放上去的,还没枯萎,是几朵黄色的雏菊,小区里种了不少,这种花特别能开,会一直开到冬天到来的时候。小相框就放在电视旁边的那张小桌上,如果不是王珍珠要他们看,他们谁也不会注意桌上的垃圾里还有这么个相框。旁边还有一只烟灰缸,烟灰缸里也放着几朵黄色的雏菊。
就在这个沙发上拍的,用手机支架,我们自己拍的。王珍珠说。
记者看出来了,照片里的沙发,还有沙发后边的那幅油画,画着海浪、乌云、轮船。
记者回头看了一下,看看沙发上方墙上画框里的海浪、乌云、轮船。
我们在北戴河买的。王珍珠指着墙上那幅油画。
那年我们去北戴河了。王珍珠说,还有一个左旋螺,你们看不看?
要不要看一看?王珍珠又问了一句,征求他们两个的意见。
什么是左旋螺?女记者真不知道什么是左旋螺,她想看一看。
王珍珠比画了一下,说,一般螺都是朝这边,左旋螺是朝那边。
朝这边还是朝那边?男记者比画着。
螺尾巴如果朝前,就朝这边,螺尾巴如果朝后就朝那边。王珍珠说。
螺尾巴朝这边,螺尾巴朝那边。男记者弄不清了,笑了起来。
一万个海螺里边也许只有一个左旋螺。王珍珠说。
一般螺都是朝这边,左旋螺是朝那边。王珍珠又比画了一下。
王珍珠这么一说他们就更想看了,也更弄不清了,这边那边,那边这边。
他们在地上的垃圾里蹚着走,跟在王珍珠的后边。“唰啦唰啦、唰啦唰啦”,卧室在走廊最里边的右手边,也就是南边。走廊最里边的墙上挂着一个比较大的镜框,里边又是王珍珠和她男朋友的照片,两个人都光着脚,他们身后是碧蓝的海水,还有远处白白的海浪,他们当然是站在海边。
这是北戴河。王珍珠说。
我去过。男记者说,晚上还看到了一条蛇。
我也去过。女记者说。
卧室的门被王珍珠慢慢推开,一阵灰尘腾了起来,卧室里边的垃圾更多,门被推动的时候,里边地上的垃圾被推挤得堆了起来,然后又倒了下去。记者看到了床,床淹没在垃圾之中,床上也堆着各种衣物和垃圾,各种的鞋盒子,还有两个拉杆行李箱,其中的一个打开着,可以看到里边的一只鞋子。
这张床应该是很长时间没睡过人了。
你晚上就睡在这里吗?女记者问。
我睡在别处。王珍珠说。
王珍珠说现在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了。
王珍珠一踮脚一踮脚地蹚过地上的垃圾来到了床的另一边,她用手在靠窗的那边床上摸,一摸两摸就把一个海螺摸到了手中。
我也没想到左旋螺会是这么漂亮。王珍珠说,并把手里的海螺递了过来。
这是一个颜色苍白的海螺,上邊有虫子噬过的一道一道的痕迹,可见这个海螺在海底待了有多少年,它也太苍白了,上边几乎没有一点海螺应该有的那种漂亮条纹,这也许才是左旋螺。
太漂亮了。女记者找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了,其实她觉得这个左旋螺不怎么漂亮,太一般了。
不能说是漂亮,男记者说,应该说是古老,太古老了。
既古老又漂亮。王珍珠说,有点激动了。
左旋螺有什么用?男记者想换个话题。
海在里边,你听一下。王珍珠说。
怎么听?女记者说。
放在耳边你就可以听到海的声音。王珍珠说,她说自己以前也不知道,是她男朋友告诉她的,海螺里都是海的声音。
大海的声音,你听一下。
啊,天哪。女记者几乎是尖叫,她感觉到了,她又换了一个耳朵。
天哪。女记者又尖叫了一声。
男记者想说什么但没说,他想说几乎所有的海螺都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但你可以说那是海浪的声音,也可以说那是空气回流的声音。随你怎么理解。
我现在已经不敢听了。王珍珠说。
为什么?女记者把左旋螺还给了她。
我现在听到的都是他的声音,里边都是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女记者看着王珍珠。
是,里边都是他的声音,王珍珠说,他的声音。
两个记者都不说话了,看着王珍珠,看着她转过身又朝床那边走去。
我好难过。女记者忽然小声对男记者说。
男记者没说话,他也觉得自己挺不好受。
王珍珠已经又一踮脚一踮脚地蹚着地上的垃圾把左旋螺放了回去,放在双人床靠窗的那边。卧室里的窗帘拉着,所以光线有点暗,别的屋里的窗帘也拉着,光线也有点暗,因为拉着窗帘,这样一来,对面的人就看不到这边屋里的情况。
我不可能再在这个床上睡觉了。王珍珠说,然后用手拍了拍什么。
记者这才看到了床上还有一个很鼓的四方枕头,圆鼓鼓的方枕头,枕头上插着不少木棍,木棍上有不少线轴,线轴上边都是黑线。
那不应该是枕头,那是什么?男记者问。记者是喜欢提问的,什么他们都问。
王珍珠把那个鼓鼓的方枕头抱起来拍了一下,又把它放下来。
这是编蕾丝用的棉包,他以前在蕾丝厂做了五年,天天编蕾丝。王珍珠说,他是在加拿大学的编蕾丝技术,他整整在加拿大学了一年。
你说你男朋友是编蕾丝的?女记者说。
他都可以编一整条裙子!王珍珠说,他编过。
我以为蕾丝只有花边。男记者说。
怎么会只有花边?王珍珠说。
男人编蕾丝?女记者说。
对,好蕾丝都是男人编的。王珍珠说。
好裁缝也一般都是男人。男记者跟着说。
蕾丝是国外的,王珍珠说,但后来他不做了,因为蕾丝的出口业务停了,他们也就都没事了,但他没事还编,只给我一个人编。
他手真巧。王珍珠说,并用手摸了摸袖口的蕾丝,又摸了一下领口的蕾丝,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已经死了,他一死我也就死了。
你别这样说。站在卧室门口,男记者转过身说。
他又踢足球又编蕾丝。王珍珠说。
真好。男记者说。
他还喜欢他的猫,带着它去新疆。王珍珠又说。
真好。男记者说,心里很难受。
这时候女记者开始打喷嚏,打了一个,又打一个,过了一会儿又张开了嘴还想打。打喷嚏好像会传染,男记者跟着也打了一个。所以他们不能再待下去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有一个采访。男记者对王珍珠说。
好吧,王珍珠说。忽然又小声说,你们不想看看我现在晚上睡在哪里吗?
为什么不?男记者说。
咱们看看。女记者说。
王珍珠用手摸了摸袖口的蕾丝,又摸了一下领口的蕾丝。她把它们捋平,不让它们翘起来,刚才说话的时候那些蕾丝有些翘了。她一边用手捋着蕾丝一边走,在垃圾里一蹚一蹚地走,记者跟在她的后边。然后他们就来到了卫生间,卫生间紧挨着厨房,卫生间里也是垃圾,各种的垃圾,齐小腿深的垃圾。这个卫生间还不能算小,一进门是个洗漱台,洗漱台上是大大小小的各种瓶子,还有一卷一卷的卫生纸。墙上有面镜子,镜子很久没有擦了,乌乌的。洗漱台对面是一个白瓷的抽水马桶,抽水马桶往里一点点是那个浴盆,不能算小,可以说还很宽大,老式的那种。
在那一刹那,两个记者都有些吃惊也马上明白了。
浴盆里是被子和褥子,还有乱放着的两件衣服,还有,压在衣服下的一个枕头。被子和褥子下边好像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我就睡在这里。王珍珠说。
只有在这儿我才能睡着。王珍珠又说。
怎么回事?男记者突然说,他看着王珍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提问。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也死了。王珍珠说。
不会!男记者说。
这时候王珍珠已经把一进门墙上的布帘拉开了,一下,一下,又一下,全部拉开,把墙上的那个布帘全部拉开。
天哪!女记者叫了一声。
布帘被拉开,男记者和女记者看到了墙上的蕾丝,每一片蕾丝都被绷在硬紙板上,都挂在墙上,整整一面墙,上面挂满了各种形状的蕾丝,都是清一色的黑色蕾丝,在这些蕾丝中,最醒目的还是那件蕾丝长裙,大翻的领,蕾丝的,宽大的下摆,蕾丝的,袖子,那种花朵袖,蕾丝的,一件完整的蕾丝长裙。
他给我编的,给我编的,王珍珠说,给我编的……
卫生间里有一个很小的狭长的窗户,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外边的吊车长臂正在慢慢移动,吊斗里不知装着什么,慢慢移动着。
原刊责编张雅丽
【作者简介】王祥夫,男,辽宁抚顺人,1958年生。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屠夫》《乱世蝴蝶》《种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谣》,中短篇小说集《永不回归的姑母》《西牛界旧事》《谁再来撞我一下》《城南诗篇》《狂奔》,散文集《杂七杂八》等。曾获第一、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到英、法、日、韩等国。现居山西大同。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王祥夫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