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2年2期 > 〖短篇小说〗27号直播间

〖短篇小说〗27号直播间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17:53:20

有人说,在北京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很幸福。事实上,有房住不了也是一种悲哀。我那些拖家带口的哥们儿,孩子在哪儿上学,他们就得在哪儿租房。学区房租金不菲,全家宁可蜗居,也不能折腾孩子。而我这单身汉也折腾不起,房子在东五环的百里湾,上班在西南角,单程奔波一个半小时。我受够了在地铁上昏昏欲睡的日子,索性在公司旁边租下一套小公寓。

没想到,自己的房子砸手里了。三年前买房的时候,中介还追着问我要不要出租,说这套七十平方米的大开间适合单身和小家庭,月租六千元起。可现在降价都无人问津了。我在朋友圈和租房网发消息,在楼道和电梯口贴广告,还得跟清洁工打游击。早上睁眼就发愁,房贷每月七千元,公寓租金四千元,月工资税后还没过万元呢。

搬家以后,我才知道租房对生活质量影响有多大。小公寓廉价的装修很快现出原形。看似清雅的壁纸四处打卷儿,贴皮地板的裂缝藏污纳垢。窗户漏风,衣柜门歪。抽油烟机不吃烟,只产油。马桶动静挺大,吸力甚微。我不敢往里面扔厕纸,它还是隔三岔五“水漫金山”。

我楼上的住户习惯大清早剁肉馅儿,吵得我脑浆要迸出来。多次沟通未果,我只得在邻居提刀之前逃到楼下晨练,跑完五公里离上班还有个把小时,继续深蹲撸铁吊单杠。虽然我知道,即使胸肌加厚三尺,我也脱不了单。

父母花去大半生积蓄,又跟亲戚东拼西凑,才给我交齐首付买了房子,为的是给相亲增加个筹码。而见过的几个女孩,还没等我亮出筹码就没影了。我承认我对她们不够殷勤,可内心缺乏一股原动力。就像枝头上的果子,看着挺好,却不敢摘。也许无能者最好的自我保护,就是消解欲望、维持现状。

我工作日住小公寓,周末回到百里湾小区享受宁静,就像在度假。我的房子是父母按照婚房标准装修的,家具也是精挑细选的。落地飘窗那两扇窗帘就花了一千多元,牛油果底色点缀淡雅的花朵,丝绒立体垂感,影院级遮光效果。拉上它入睡,就像躺在英国的庄园里。

这天我跟哥们儿约了饭,提了瓶汾酒走出小区。结果他临时爽约,送闺女去培训班了。我折返回来,路过物业办公室,灵机一动踱进去。宽敞的屋里只有物业经理一人在值班,见了我,把双脚从椅子上放下来。我跟他寒暄了几句,吐槽租房的苦恼。他叹道,您在百里湾住这么久还不清楚吗?这算个文化圈,艺术传媒公司流动性大,小网红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把酒递给他,说初次拜访,不成敬意。他连忙起身推辞。我放在桌上便走,他乐呵呵地把我送出门。

没过几天,物业经理给我打来电话,说傍晚有人来看房。

来者是个黄发小伙,戴着亮晶晶的链子,还打了耳洞。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边拍照边低头发信息,然后毕恭毕敬地哈着腰,叫我一声大哥,问月租多少。我听着挺舒坦。在公司位卑权轻,我一直都被称为小于。现在总算扬眉吐气,可以摆点谱。

我开价五千五百元,他可怜巴巴地说五百元顶他一个月伙食了。

五千元正是我的心理底价。我豪爽拍板,拿出自拟的租房合同。

他握着笔犹豫了片刻,说其实是他的朋友要租房,委托他来办理。

我说:“委托书呢?”

他掏出朋友的身份证复印件交给我,说她独居,委托书明天补上。

照片上是个秀气的女孩,名叫许笳,二十七岁,湖北人。

我让他转告许笳,这是新房,绝对不许打隔断不许合租,我会不定期抽查。黄发小伙鸡啄米似的点头。

其实我有点心虚。这时候他要是反悔,我该傻眼了。租金押一付三,我俩加微信扫个码,两万元瞬间到账。当房东的感觉真好。

我把房子打扫一番,清理了所有柜子和抽屉,犹豫要不要把高档窗帘换下来。想到租客也许就是被这窗帘营造的温馨气氛所打动,干脆留给她吧。

大约过了两个月,我正在开会,百里湾物业经理来电话了:“您家开发廊啦?一个女人抱只狗招摇过市,身边围着红黄蓝绿四大金刚!”

他夸张的语气和我丰富的想象力一碰撞,我心爱的小屋已然危机四伏。

物业经理嘱咐道:“您留个心,别出乱子。”

回到会场,项目主管的脸色很难看。我们公司给客户做了个宣传片,我负责视频剪辑。之前客户还略有歉意地说今年经费缩减,希望继续得到我们的支持,共渡难关。转眼他又居高临下地批评样片缺乏震撼力。客户每指出一个问题,主管就接了圣旨般嘱咐我,小于,记着。这就叫作压力传导。所有含糊的指示、武断的否定、吹毛求疵的要求最终都汇成锥子,扎在我头上。好多次,我幻想自己合上笔记本电脑,指着客户的鼻子说,你们那点格局和物料,就是请好莱坞大师也剪不出好效果!

忍气吞声加完班,我去百里湾突袭检查。起先我轻轻敲门,无人理会,但里面傳出笑声。我重捶了几下。开门的是跟我签约的黄发小伙。我有点不悦,什么替朋友租房,同居还遮遮掩掩?

他把食指放在唇上,蹲身从鞋架给我拿了双一次性拖鞋,仿佛我这不速之客妨碍了人家的正事。

路过洗手间我忍不住往里瞅了一眼,玻璃架摆着花花绿绿的小瓶子,一个桃红色瓷杯,一支电动牙刷。马桶还算洁净,水箱上放了包卫生巾。

穿过门厅,我的大开间一目了然。书桌挪到了正中央,三男一女围坐在电脑前,五颜六色的脑袋像蘑菇。黄发小伙戴上耳机,抄起沙发上的吉他加入了他们。中间穿粉T恤的女孩应该是租户许笳,对着麦克风嗲声说:“宝宝们真的想听吗?哇哦,让我感觉到你们的心跳!”

绿头发男孩吹起口琴,黄发小伙闭着眼睛弹奏吉他。在撩拨的旋律中,红发男孩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一边跟蓝发男孩眉来眼去。原来他们在直播。与印象中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主播不同,许笳素面朝天,蓬松的乌发在脑后绾了个结。

她转头冲我一笑,妩媚感超越了初次见面的礼节,但比刻意挑逗要纯真俏皮。我有点蒙,来不及回应,她又转向屏幕了。

他们唱完了聊,聊完了唱。许笳随意抛出话题,比如最近淘了什么样的衣服,做甜点失败的经历,回忆人生尴尬时刻,憧憬去哪儿旅行……三个男人插科打诨。我无所事事地旁观,其间还帮他们收了一份外卖。

有个软物蹭了蹭我的腿,我低头一看,起了身鸡皮疙瘩。不是物业经理提到的狗,而是一只黑不溜秋的无毛猫,皮肤皱巴巴的。它悄无声息地走近许笳,挠挠她的拖鞋,轻巧地跳上她的膝盖。

许笳把猫抱起来,给它戴上一顶彩虹针织帽子,挥着它的爪子跟大家没完没了地拜拜。

我想,屏幕前的观众不会睡着吗?听了这么久闲扯,还关心一只猫的装扮?唯一的解释是,他们迷恋许笳,她说什么他们都觉得好玩,做什么都觉得可爱。

直播结束,绿发男孩站起来伸个懒腰。红发男孩和蓝发男孩脱开紧扣的十指,显出一脸疲惫和淡漠,显然刚才的暧昧是一场迎合粉丝的伪装。黄发小伙打开外卖餐盒,招呼我一起撸串。我抱肘而立:“你们唱歌忒吵,对门是一对老夫妇,隔壁的孩子在读中学。要是邻居投诉,我立即收回房子。”

许笳给我一串羊腰子:“房东哥哥,遵命!”

“我们哥几个是乐队的,每周在这儿播一次节目,以后尽量清唱。”黄发小伙躬身递给我一张纸壳CD,“请多指教。”

那张专辑乏善可陈,跟我曾经在音乐节地摊上淘的货差不多,狂躁的鼓点透着孤独,有宣泄,没出路。也许年轻个十来岁,我依然会被地下乐队的狂热和执着感动。封底的二维码和小字倒让我眼前一亮:每周五晚,与你相约27号直播间。这大概就是许笳的地盘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她今年二十七岁吗?

第一次进入直播间,我像个偷糖吃的孩子,兴奋夹杂着不安。屏幕里的许笳跟现实中不太一样,也许用了美颜滤镜,她的下巴更尖,眼睛更大,声音也特别嗲。在线受众成百上千,互动送礼超级活跃,我隐藏在角落,享受沉默的快感。

她每晚都直播,用甜腻的歌喉献艺,或分享某部电影的观感,或眉飞色舞推销一盒润肤乳。我保持着冷静的距离感,心里不断提示自己,这些内容没什么含金量。可不得不承认,她的姿态美得无懈可击,流盼之间有种令人心醉的柔情,让我无法转移视线,甚至眨眼的频率都降到最低。或者说,离开屏幕,我找不到更有趣的事可做。有时她开播了,我还没下班,索性躲到洗手间看完再加班,不然抓心挠肺什么也干不了。我把她的直播全都录下来,可以随时打开回味。

许笳具有不可思议的排他性。我偶尔也去其他直播间逛逛,待不了几分钟就撤了,觉得那些女人俗气又做作。我自知夸大了个体之间的差异,可偏要以蔑视其他异性的决心,来显示我品位的独特和优越。

一天当中我注视许笳的时间,绝对比一年我瞅老妈的时间加起來还长。人和人就是看和被看的关系,所谓成功就是被注视。当我意识到上瘾,已经陷在坑里出不来了。

我想象都是些什么人在看着她,看她的时候在做什么。往嘴里塞泡面的,缩在公司格子间的,晃荡在地铁上的,背对着熟睡老婆的,独酌的,写着作业的,泡澡的……她不认识他们,但她稀释着他们的寂寞。

之前我加入了百里湾小区好几个微信群,什么旧货交易、美食拼购、单身乐园之类的,搬家后陆续退出了,只留下一个业主群。

从来不声不响的我这天竟然被群主点名了,说我出租也不挑个有素质的租客。

我正纳闷,又冒出几个吐槽的:你家垃圾袋堆在门口,猫叫声太吵,晚上有不三不四的青年出入……

我怕租房受影响,辩解道,那不是租客,是我堂妹,暂住一段时间,大家多包涵。

一位大姐接茬:好好管教你妹!我在妈妈群里免费赠送孩子穿小的衣服,她领走了一包,竟然把图片转发到旧货群。

有个业主向我开炮:我问过她那个黄发小伙跟屁虫,你月租五千元,合同都续到明年了。

幸亏是在网络世界,我不用钻到地缝里,丢开手机装死就好。

中午见完客户,我没回公司,直奔百里湾。许笳穿着吊带裙,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她一点不尴尬,仿佛认识我很久了,打个哈欠说厨房里有咖啡。

我发现那只黑猫不见了,她说直播的时候已经帮宠物店老板推销出去了,想起它还有点伤感。

我质问她为什么要干那些无聊的事。

她说:“因为孤独深入骨髓,我太想跟外界建立联系了,顺便吸点粉丝嘛。”

我说:“吸粉吸到群起而攻之了,那位给你衣服的大姐义愤填膺。”

她笑道:“她还不知道她老公是我直播间的常客。”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受老婆指使给邻里送旧衣服的男人,去时满腹牢骚,回来却喜不自胜。女人啊,难免失算在细节上。我说:“你习惯了不劳而获。”

她撇嘴:“别小看我,直播不是出卖色相,很多比我漂亮的主播反而赚不到钱。不是每个人都能干这行,必须兼备魅力和智慧。能瞬间吸住他们的眼球,然后入侵他们的大脑。”

我说:“这是初期的假象,为了讨好受众,你撒娇卖萌,投其所好,真实情况是你将逐渐被粉丝控制,异化成一个木偶。你没有现成的剧本和导演,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搜索谈资。连演员都有休息时间,而你时时刻刻准备作秀,一举一动都在营业。表演就是你的生活方式。挺可悲的。”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这是我最喜欢她的一点,可以无拘无束地瞎扯。不会因为观点偏激而争执,也不会因为语言刻薄而反目。可她的职业就是聊天,也许她跟谁都这么随心所欲。想到这儿,我又有些沮丧。

我们部门经理辞职了,总经理找我谈话,说我算是公司元老,一直勤勤恳恳,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要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

领导要考验咱,咱能不愉快接受吗?干了这么多年都上不去,父母说我不善沟通、不会来事,哥们儿说我是技工气质,怎么看都不像管理者。其实都没说到点子上,我特别不愿意压迫别人。大家不会做的活儿,我手把手教。人家交上来的活儿不理想,我宁可自己修改,也不想拉锯式地强行灌洗别人的头脑。

工作量激增,我没时间一遍遍回播许笳的视频,就用她的照片当手机壁纸,把她的歌设成来电铃声。每晚一小时的直播是我最奢侈的享受。她的表情和语气就像在谈恋爱一样甜美,让空气有种发酵的气息。也许每个看客都有当男主角的错觉。

我觉得她在跟我对视,正心神荡漾之时,她突然把脸贴近屏幕说:“沉默的孤舟,你好吗?”

我在直播平台的注册名是孤舟。一时间,我好像光着身子站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怎么会在千百条游鱼中注意到潜伏在水底的我呢?我捂着狂跳的心,在电子礼物里选了一艘九百九十九元的豪華游艇打赏给她。

许笳欢呼:“大侠果然一鸣惊人,出手不凡!”

直播间里有个哥们儿不服气,立即拍下价值两千元的太空飞船送给她,附言:带你冲上云霄。

许笳起身转了个圈,摆动胯部娇声说:“我已漫步轻云间,谁来与我共舞?”

大家纷纷起哄。闹得最欢的网友叫乌江胖头鱼,跟物业经理的微信昵称重名,让我浮想联翩。

我瞄准头奖宇宙之心,五千元。账户余额不足,我从银行卡里转账时,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电子时代的交易太迅速了,不用一张张点钞,也就来不及追溯加班加点的辛苦情景,以及在超市拿起猫山王榴梿又放下的犹豫心境。我潇洒地想,就当免了她一个月房租。

全场一片献花点赞,许笳嘟起小嘴,冲我打了个飞吻。我怀疑她真的能看见我,此刻我就是国王。

部门有个小伙子到了最后期限交不出活儿,眼看合同面临违约,还嬉皮笑脸让我再宽限两天。我第一次在单位大发雷霆,大家面面相觑,可当事人毫无惧色地敲着键盘。就算他开名车上班,一小时停车费顶我一天的饭费,也不能这么淡定啊。想当年我刚入职的时候对工作充满敬畏,不允许自己有丝毫闪失,直到现在领导皱个眉我都心慌。更可气的是我手机偏偏响了,许笳甜腻的歌声回荡在办公室,严重影响了我的威严。

我接了个陌生来电,对方自称是百里湾六号楼业主,说我家房客在他那订了牛奶,三天不取。他家冰箱小,为了给牛奶腾地,水果都放坏了。

下班后我去找业主,是个一脸愤然的眼镜男:“我大半夜搞团购不就为了给大伙行个方便吗?你家这位接龙挺快,提货没影了,付完账说牛奶送我,发什么神经啊。”

我赔着笑脸从他手里接过一桶牛奶。他砰地关上门。

我担心许笳不在家,又不想碰见邻居,提着牛奶吭哧吭哧爬楼梯上去。

门竟然虚掩着。许笳穿一件复古白衬衫面对电脑谈笑,蝴蝶翻领和蕾丝泡泡袖映衬着粉嫩的小脸。我的视线顺着她的细腰下滑,停留在黑色热裤上。她盘腿而坐,肌肤像削了皮的梨子般洁白无瑕。直播镜头卡在腰部,上半身是仪态万方的宫廷贵妇,下半身是火辣妖娆的夜店女王。不知这是她心血来潮的混搭,还是为了刻意营造闷骚的情绪。刚才那个眼镜男要是看到她的背影,保准云开雾散。

我在她默许的余光里步入客厅,绕进厨房。我打开冰箱,发现早就不制冷了,里面有袋发臭的速冻饺子和几个皱巴巴的苹果。再看手里的牛奶,保质期只有两天了。我找了个碗,倒满牛奶。一只蟑螂从水龙头后面闪现,在我徒劳的扑打下它飞快地钻进橱柜。置物架上的微波炉不翼而飞,我用蒸蛋器把牛奶加热,端到茶几上。

“想睡永远比睡过更甜蜜。我要化作你梦里的天使,晚安。”含情脉脉地告别粉丝之后,她摘下耳机。今天直播结束得比往常都要早。

我说:“天使,微波炉哪儿去了?”

她说她用不着,借给朋友了。

我指了指热牛奶,她说其实她不爱喝奶,只觉得大家一起团购好温暖好开心。我从茶盘拿出一支粗吸管插进碗里,端到她嘴边。

许笳心满意足地吮吸乳白色的液体,一边用桃花美目撩我。她眨动睫毛时,就像一只猫爪在轻挠我的心。我曾经有一个女友,总嫌我对她不够好,吵来吵去就分手了。现在想来,我从没喂她吃过东西。

我说:“屋里竟然有蟑螂!”

“那小东西就像病毒,一家有了,全楼都有,我可拦不住。”她盯着手机屏幕,在给自己挑选指甲油,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惹恼了我。

我厉声说:“第一,不可以擅自拿走屋内物品,这违背出租协议。第二,立即投放蟑螂药,保持室内清洁。第三,禁止狐朋狗友深夜造访扰民。第四,家电损坏及时报修……”

她撂下手机,猝不及防地骑到我腿上,拉下我的口罩,把舌头伸进我嘴里。忘了交代,除了在家,我到哪儿都戴着口罩。我习惯了它带来的安全感和自由感。见人笑不笑都没关系,开会打个哈欠也无妨,还不用担心牙缝里有菜渣。

那个吻不亚于一棍子闷在我头上,整个人神志不清。当你持久而热切地盼望一件事,它真正来临的时刻,根本来不及欣喜。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围着你旋转,你突然就被一股神秘力量从平庸的生活中拎出来,以至于怀疑这份幸运是不是存在于你的时空。

等我回过神,她的长腿已不跨在我身上,嘴唇也退回遥不可及的距离。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椅子慢慢挪到沙发,又以拉窗帘为契机移到床上。我尽量控制速度,以猛兽捕食之前无比耐心的守候,来延长暧昧的快感,且避免失败的风险。实际情况是我还没准备好,饿极了反而吃不动了。它关键时刻毫不留情地背叛了我,像是对闲置过久的报复。我杂念越多,它似乎越鄙视我。

我们面对面侧卧。我问她最喜欢这房间的哪一点,她说窗帘,让她有家的感觉。她动员我逛逛她的直播间,我说我从不看那些玩意儿,上班做视频都快吐了。她叫道:“你是‘剪刀手’!帮我做个短片好不好?”

我岔开话题,问她直播最多一次赚过多少。她说,十八万元。

即使虚夸一倍,这数字也相当可观。我说:“我干脆辞了跟你混吧,给你做饭洗衣。”

她笑道:“好运不常有,那次是遇到了一掷千金的神秘人物,之后他就销声匿迹了。”她笑得很陶醉,我真希望我是那个神秘大哥。

她把枕头垫在背后,合上眼睛。

我说:“你睡觉也是行为艺术。”

她说:“有一次我吃完感冒药太困了,直播时打了个盹,大约十分钟后醒来,粉丝反而增多了。”

我问:“你怕不怕有一天不再受关注?”

她摇摇头:“在我有生之年,粉丝经济会越来越火。人们习惯与陌生人建立亲密的虚拟关系,热衷于情感消费。比如一件可买可不买的东西,如果你喜欢的人推荐购买,你就会欣然掏腰包。我也不怕变老变丑,不同年龄段总能找到话题吸引志趣相投的人。我只是有些遗憾,生活方式的改变会加深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嫌恶。本来拥抱和亲吻是最美好的事,现在跟任何人越过一米距离就会不安,躲在屏幕后面才觉得自在,其实是对整个人类过敏。”

这听起来就像动人的告白。天时地利人和,我士气大振,打算今晚就消除她的遗憾。偏偏门铃大作。我和她茫然对视,门外响起沙哑的男声:“笳子!”

我要是有把枪,恨不得把那人干掉。她低声说:“给我五分钟。”

我知趣地走到窗边,躲在窗帘后面。别看薄薄一层布,里外温差极大。也许预感好事黄了,心先凉下来,身子就像掉进了冰窟窿,我在这个初秋的夜晚瑟瑟发抖。

透过缝隙,我看到黄发男孩背着吉他走进来。他陷在沙发里,把手指插进头发,一脸阴郁:“这回真分了。”

“长痛不如短痛。”许笳说。

“我他妈就是条摇尾乞怜的狗。”他发出低沉的呜咽。

许笳给他点了支烟,还不忘给我解围,扭头提高嗓音:“房哥,我没说错吧,窗台开裂了。”

我掀開窗帘踱出来,拍拍手上的灰:“是挺严重的,赶明儿我找人修。”

黄发小伙瞅着我,似乎也不是太惊讶。

“房哥,这小子被女友扫地出门了,在这儿借宿一晚成吗?明天我保证帮他找到住处。”

我还能说什么呢。房子租出去了,让谁住是人家的自由。

临近不惑之年的爱情能要了命。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睁眼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梦里还穿插着无数关于她的片段。

最糟糕的是我没法告诉她我爱上她了,因为她的目标是吸引更多受众,她的心永远都不会在我这儿。我满腔热情没处喷,想好好跟她一起生活的梦想没法实现。

我没多高的文化,但读过几本书,也明白一些道理,比如感情专注的盲目程度越大,感情的力量就越强。我承认我陷入了一种盲目的审美模式,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总想通过感官刺激带来的兴奋打发每个瞬间。

我兢兢业业代管部门三个月,总经理引来了新任部门经理,是个资历光鲜的“九○后”海归,长得还不赖。她带着干练的微笑,握住我的手,叫于老师。我终于告别了小于。老师,多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称谓,特别是对于没有职务的老员工,亲切而不失尊重。年轻时我又穷又迷茫,不知道走哪条路。中年时又穷又无奈,没有更多选择。在智力和体力遭受双重滑坡时,保住饭碗就不错了。

当大家热火朝天跳起工间操的时候,我推开窗户,吸了几口凉气,不再克制对许笳的想念。

我从租房合同里找到她的电话号码,试着加上了她的微信,署名孤舟。聊了几句后,我约她见面。

她说:距离产生美,让我们保持网络交流。

看来需要个煽情的理由。我说:一起吃个饭而已,我下个月要去布达佩斯工作,很多年都不再回来。

估计她很犹豫,次日才应允。

我预订了一家隐藏在胡同里的西餐馆,院内有一勺池,樱花缤纷,游鱼相戏。我添置好约会的行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我在她心里已是神秘大侠,幻想一旦破灭,感情自然消失。我注定是个看客,而粉丝对她来说是陌生的群体。能以房东的身份与她近距离接触,我该知足了。

傍晚,许笳真的来了,黑色晚礼裙,头发做了波浪造型,还别着一枚水晶发卡。我已提前移到二楼屏风后面的座位,能从空隙俯视她,而我处于她的盲区。

她坐到我预订的情侣雅座上,四面环视,眼里闪过一丝欣喜。走廊两侧密密麻麻的洞穴里塞满了洋酒。幽蓝灯光在地板上缓慢滚动,制造出波光粼粼的幻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温软的法文歌在耳边呢喃。

我给她发了条消息:原谅我无法逾越内心的鸿沟,临时退缩是因为过于在乎。远远看你吃东西的样子我就很幸福了。

她拿起手机,回复道:第一次见粉丝就被耍,那我走了。

我说:请理解我的难处,我比任何人都想跟你共进晚餐。另外,你不能辜负这里的鱼子酱。

菜品我早就设计好了。侍者为她端来刚出炉的烤面包和野苣沙拉,斟了一杯红酒。

她左顾右盼,锁定一位靠窗独自用餐的男子,给我发信息: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说:干杯,为了我们在直播间的相遇。

她乖乖举起高脚杯,呷了口酒。我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想象一声清脆的碰撞。当那个靠窗男子开始热切回应她的目光,她才发现他压根没拿手机,桌上也没有酒。

她继续追踪我:你是卡西莫多吗?前菜吃完了,前戏也做足了,你可以现身了。

鱼子酱和鹅肝牛肉卷摆上她的桌子。那两道招牌菜我没舍得给自己点,沉默地用叉子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她给每道佳肴认真拍照,然后尝了一勺鱼子酱。我想象她的舌尖卷起饱满而富有弹性的颗粒,在上颚缓缓压碎,鲜美的汁液漫延到喉咙,隐约带着海腥味,唇齿间留有甘甜的清香。

她座位的斜前方有一面投影墙,通常放些老电影。今晚我租了半小时的投影设备,从晚上七点整开始滚动播出我用数个不眠之夜打造的作品。素材取自许笳的直播录像,我为此投入了全部激情和执念。仅仅是她一个眨眼的动作,我要从上百个视频里挑选出光线和角度的最佳结合点,然后通过慢放镜头,一帧一帧地剥离画面,进行修复和美化,再合成新的视频。

许笳凝视着屏幕,停止了咀嚼,双眸晶莹透亮。我曾无数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怀疑,觉得这是费力不讨好的苦差,现在终于明白了视频剪辑的意义:把琐碎的片段变成经典,留住最美的瞬间。

配乐是英文金曲《往日情怀》。逝去的美好年华和无处启口的忧伤都融会在悠扬的旋律中。唱到“Thewaywewere”这句高潮,屏幕里悬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正好落下脸颊,呈现一个惊艳绽开的特效,光芒万丈。

许笳目不转睛地捂住嘴巴。她愣了许久,语无伦次地发来一串消息:天哪,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视频带来的震撼!这是最珍贵的礼物,我第一次当自己的观众。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有时我糟糕透顶。你精选的片段都是我真实的情绪表达,而不是哗众取宠的表演。我的灵魂好像苏醒了,真想为自己再活一遍,不辜负你眼里那个完美的我。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从来没有人这样赞美过我的作品。此刻我想被放逐到天涯海角,澎湃的激情足以让我安度漂泊的余生。

吃完甜品,她发文跟我道别:谢谢你,这个夜晚无与伦比。对于你要去的地方,我唯一的了解是电影《布达佩斯之恋》,里面有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在黄昏里骑自行车时裙裾飞扬,掠过古老美丽的建筑。也许你很快就会忘记我,希望还能在27号房间遇到你。一路平安。

我说:其他桌上摆的都是绢花,而你花瓶里那枝玫瑰是我亲手采的,请你带走。

她回复:我带走你的心意,但花刺扎在我的胸口。

她拿起玫瑰,亲吻了花瓣,用纸巾擦了一下眼角。也许只是长时间注视屏幕导致眼睛发酸,但我愿意相信她哭了。何必在意她是刻意营业还是真情流露,恋爱本身就是幻觉。如果有机会再接吻,我一定把她的嘴亲肿。

平时许笳吃个下午茶都会跟粉丝分享,我确信今天的直播她会提到这顿无与伦比的晚餐。我心旷神怡地走出胡同,正要上地铁,部门经理打电话叫我去公司,说有个急活儿,须背水一战。

干这行的,哪个活儿不急?这年头,没有什么比博眼球更重要的了,而且预知视频将面临无数次修改,只得把工期压缩到最短。在客户眼里,我应该是连接他们大脑的机器人,在天马行空的描绘下,即刻就能把混乱无序的思维化为清晰指令,从成吨素材里筛选出精华,输出完美的信号。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一口就能咬定这不是想要的。

当然,新领导有她的工作方式,给我买了夜宵,把纤细的手搭在我肩膀上:“于老师(技术)最硬了!除了你,我还能靠谁呢?”

反正是当牲口,顺毛捋总比挨鞭子强。我撸起袖子苦干,一干就是三天,眼皮实在抬不起来了就在办公室躺椅上小憩一会儿。部门经理不时嘘寒问暖,咖啡冲得渐浓,要求也愈加苛刻,试图用后期制作弥补所有拍摄短板。她温柔的语气比强硬的命令更让人难以抗拒。

三天做成了不到三分钟的视频,部门经理的嘴角扬起微妙的弧度。而我快瞎了,看什么都重影。

晚上我没参加单位聚餐,急慌慌地回到公寓看手机,就像沙漠里的骆驼奔向水源。没有什么比投入一场死心塌地的迷恋更容易了。然而,我进不去了。无论搜索多少次,也找不到许笳。起初我以为她临时关闭账户歇几天,可是等了很多天她也没出现。

更郁闷的是,电话和微信也联系不到她了。我去了百里湾的房子,门口堆着好几个快递包裹,门把手上贴着自来水缴费单。

最后一线希望就是黄发小伙。通完电话,他来到小屋,递给我一把钥匙:“许笳不租房了,她很抱歉临时通知您,押金就当违约金吧。”

我打开门,一片黑寂。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大概是夜晚离开的。真丝睡裙软软地躺在床上,气息犹存。我打开衣柜,里面还挂着几件衬衫和一条围巾,抽屉里塞满杂物。桌面上摆着卡通隐形眼镜盒,拧开盖的维生素片以及大瓶保湿喷雾,仿佛它们的主人会随时归来。

我问黄发小伙:“你们每周五还直播吗?”

他顺手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乐队开了自己的直播间,欢迎光顾。”

我说:“只要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押金我退给你。”

他的小眼睛闪烁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冲我摊开手掌。

我说:“她总得把东西搬走。”

“楼下正好有个收废品的,我来处理。”他探身往里走。

我一把拦住他,说滚。

整整一下午,我把许笳的物品分类收好,装满两个纸箱。到厨房烧水时,我发现冰箱已经修好,微波炉回归原位,橱柜底下放了一盒灭虫药。

我平躺在床,把她的睡裙搭在脸上,第一次没有肉欲地想念她。悲伤像把勺子,在心里搅动出一个深深的旋涡。她走得一定狼狈,连心爱的蕾丝睡裙都没拿。她上周才交了这个月的租金,其实完全可以赖掉,可她还是要给我留个好印象。

我的身体死鱼般静止,思绪却像马达飞速运转。也许她家里出事了,她连夜赶回湖北。也许那位神秘大哥出现了,带着大把钞票和专横的爱,不容许她再抛头露脸。也许,她找到了更理想的生活方式……在虚拟世界投入感情是多么可笑,我听她讲了那么多话,对她的真实人生却一无所知。我的纠结和猜测,我的担忧和失落,永远无法接近真相。

我在屋里躺了两天,不得不爬起来洗把脸,手机已经被部门经理打爆了。房租是冰冷生硬的数字,现实不允许我消沉太久,得设法尽快把房子租出去。走出卫生间,我发现衣帽架上有张粉色心形便利貼,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谢谢你,剪刀手。

拉开窗帘,天蓝得让我睁不开眼,阳光穿透每个毛孔。院子里的树叶已被秋风挑染成橘红或金黄,健身器材上和秋千上空荡荡的,偶有老人推着婴儿车从树荫下走过。去房产中介公司之前,我把窗帘摘下来,装进编织袋。我不想再与任何人分享那田园牧歌般的氛围,它只属于27号直播间。

原刊责编丁小宁

【作者简介】魏姣,80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就职于文化和旅游部,在《作品》《芳草》《大家》《青年文学》《小说选刊》《佛山文艺》等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空港手记》《爱情看上去很偶然》《二十四小时约会》《山猫之谜》等。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魏姣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2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