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房屋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连同它们旁边的澄明的湖水与树林。是无端出生的私生子?过去这里只有烂泥塘,有歪歪扭扭、东倒西歪的芦苇,有因为水太多被泡得半死不活,又因为水充足、一部分树冠长得特别茂盛的垂柳。听说过去这烂泥里能够突然出生许多青蛙和甲鱼。按照中国的文化传统,应该想象烂泥才是青蛙与甲鱼的母体。据说这里的青蛙与甲鱼间具有特别与众不同的血缘,以至这里的青蛙常常呆木无声,失语与性冷淡。而甲鱼会突然发出鼓噪——维权、示威与抗议。
连房地产经营人也说不清别墅们的来历与父母身份,说不清这个被称为“湖鸥别墅”高尚住宅区与青蛙、甲鱼、水鸟和泥地的关联。现在还活着的人,在国家将这边定为重点保护的湿地之前,很少有谁在这里看到过湖鸥。至于平地而起的高级住宅,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你拿不出住宅们的出生证明与不违背计划生育的有关规定的文书,没有户口本。你会怀疑房屋的存在的合法性、可信性乃至于正当性。是的,当泥塘更改了芳名称为“湖鸥湿地”,当湿地得到了国家的注册与保护以后,最突出的变化是大量湖鸥的重新出现与聚集。湖鸥应湖鸥之命名而归来,是天我合一的例证。湖鸥成群结队地飞行着,满不在乎地俯冲向水面与道路,有时甚至冲向汽车,又有时候栖息在沙洲与小岛上。以致开始到这边来钓鱼的人抱怨湖鸥的讨嫌。不知这里边是否也有同行是冤家的含义。
当滑倒过不知多少行人的绿苔逐渐被条石铺成的湖滨路堤岸路所代替,当夏日的蛙声时断时续,当衣不蔽体的农民渐渐穿得囫囵和光亮,当时多时少、湖鸥之外的众多水鸟:鹭鸶也有鹈鹕、还有野天鹅与野鸭、还有闲云与野鹤出现以后,当钓鱼人,购房人,乱丢啤酒瓶子和食品包装袋、专门在写着“请勿停车”的牌子下面泊车的无政府主义(?)男女逐渐涌现以后,新世纪的风景出现而且成了事儿啦。
现在这里成为了城市的首屈一指的高尚别墅区。写到这里,电脑软件将“首”字的UTH输入五笔码显现成了“瘪”。真有趣,我输入“说法”——YUIF时它出现的是“廉洁”。而输入“恶心”——GONY的结果是出现了“事业心”。如果不改,它就瘪屈一指了。
它的“首”是由于它是欧式豪宅,四面花园,复式错层两个主层,半地下室与阁楼。面积与格式,地板与墙壁,石材、木材、涂料与雕塑雕刻楼梯和门窗,尤其是草坪、花园与阳光室、阳台都比较讲究。
那么它的“瘪”(可以读成第三声和第四声)呢,则是由于它的雷同、整齐性、排列性、小小批量性。整个小区分为甲乙丙丁四种格式,四张设计图,打造出百十套房屋。每种类型房屋大致一个样子,而且排列成一队如同出军操,如同营房,这样的“高尚”住宅,他处少见。
但是我说的这幢有着特大的花园的甲级别墅独具一格。它临湖靠路,四面都留出了更大面积的花园绿地。它的门前由吊车安顿了一块太湖石。高过两米五,石洞曲折相通,总体又显得婀娜袅窕,挺拔峻峭,奇崛脱俗。这样的石头不像来自此一世界。这样的石头永远不会整齐划一,批量出现。太湖石的底座也是专门砌成,三条腿颇显虎威。太湖石对于自己脱颖而出摆设在这里满不在意,你看到这样的太湖石你就会想到应该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句改成:“春风已意尽,何必扬马蹄?”纹丝不动的太湖石比奔跑的大马还牛——还“马”。是的,这块太湖石如果平放,观感确实像飞奔的马,除了它已经在快乐中削去了自己的马蹄。
绿地外缘的向阳的正面直接栽了四株高大的银杏,矜持而又含蓄,自命渊远流长,自吹自擂却又并无把握。四株同样高大的中国梧桐,丰腴却不失爽利。我有格调,它们说,却忘记了真正的格调绝对不劳表白。两侧栽种的是微笑的合欢与骄傲的玉兰,喜悦的丁香与随俗的栀子。它们都心甘情愿地供你观赏与品头论足。花园中光照不太尽兴的那一大块绿地,栽种了幽雅的樱桃,偶尔艳丽、终于从俗的石榴,俏皮的山楂与和平欢乐随众的桃李梨杏枣。你可以设想,住在这里的主人,无事时走在柔软的绿油油的草坪上,踩着齐整的不断修剪的绿毯,仰脸欣赏各种观赏树与果树时,并寄情于进度表停栖着的,或即将歇息在枝头的鸟儿的欣悦心情。
什么是寄托?有几株树劳你惦记。什么是生命?小苗眼看着长成大树。什么是忧愁?虫害与干旱。什么是美丽?花开万朵。什么是哲学?树木花草,荣枯往复……什么是主体?无言而又生生不已。
在最大的一株银杏树(人们估算,栽种这棵树的成本应该不少于五万块钱)上挂着一个管风铃,风大的时候发出呜咽、颤抖、却毕竟从容大度的乐声。风急或者风向乱变的时候,完整的声音就被击碎了,一切变得飘忽不定,神神经经,失落得像是流星雨。
同一株大树上常常停留着一两只麻雀,快活地交谈或者孤独地徘徊,争辩真理同时挑逗情欲。你无法判断它们是双双对对,夫唱妇随,还是时有歧异,冲动地分手,出现抱怨敌对与各自诉苦。
春深以后,麻雀换成黄鹂,还有燕子,还有云雀。而盛夏以后天籁的主角换成了虫类大乐队,叫做虫海战术,以数量与规模胜。
然而声音在这一家还不是最主要的,虽然不断有西洋哲人指出,对于人类,听觉比视觉重要,语言比直观重要。这里与众不同的是花。除了花季的上述的木本花盛开时分以外,你在园子里还会看到早春的郁金香。主人把郁金香培植在围绕房屋的四面木槽里,槽里置放着专门培养郁金香的油润得恰到好处的泥土。已经连续几年了,在朦胧与开始温暖的四月,郁金香的盛开像是众位欧洲贵宾一起举起的酒杯,那么高贵、那么明艳、那么滋润和纯净,如玉如脂如珠如葡萄泼醅。郁金香主要是红色的,但也有几株黄色与特别高贵的黑色紫色的花种。还有几株郁金香,同株异色,既长黑花也长粉红与紫蓝,似乎在一个集会上,你不但看到了快乐绽放、热烘烘的美女,也看到了旁观的、忧郁与冷淡,但仍然自我感觉高人一头的几位可能是年长一点的单身女性。
在正面,当郁金香凋谢以后会开放一排牡丹,然后是芍药,在这里芍药比牡丹要丰满与咋唬得多,自以为得了大奖。如果你盯着芍药看,你会感觉到花朵的膨胀直到爆发。然而毕竟旁边有豪华的大别墅建筑,有偌大的草坪,有许多大树和中树,有木制秋千摇椅,有不怕风吹雨打日晒的石茶桌、石墩石凳,有石条案与摆布在石条案上的盆景,给你以神仙用过,仙洞里摆过,世上千年的山中七日中出现过的感觉。这样,芍药也就不那么抢眼了。
奇怪的是绿地上还有东南亚的大象木雕与欧式的人体雕塑,令你增添了许多踌躇:它的主人来自新加坡还是马达加斯加?
以及虽然不如芍药等的个儿大但是比它们要名贵许多的花草。这样,芍药与牡丹成了被驯服了的宠物,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开在那里是为了你的愉快而不是为了它的显摆。它们开放得恰到好处,使你对它们的俗艳略而不计,满意于它们的忠诚服务。
还有蔷薇,在欧洲因为歌德的歌词而显得高贵的花儿。在这里却开放得这样亲和随意,水一样地流淌着闪亮着与渗漏走失着,不拘一格。
还有修竹,自己秀美,因秀美而自恋,因自恋而寂寞,因寂寞而清高,并因清高而更加瘦削和寂寞。
还有波斯菊大丽菊满天星鸡冠花与大叶子的美人蕉。如果是一个喜爱契诃夫的小说写手从这里经过,她一定会批评这一处花园的品位,它缺少精纯,它不像一滴晶莹的露珠,它太铺陈太泛滥太无所不包,它不像那些专事小品小令小段子的精写家。它本来可以专门突出一种花草树木,例如樱桃园、蔷薇园、竹苑、芭蕉院、兰圃……而如今,它什么都有,什么都美,如入海市,如入植物园。它自己成为一个世界,反而在世界上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了。
……所有的这些描写或者叙述,都通向一个悬念:这个花园的主人是谁?这幢别墅,这个花园的主人为什么会这样经营种植?
没有几个人看见过它的主人,据说他偶尔回来,一个人开一辆原装进口七座别克商务车,匆匆地侍候花草,像一个商务繁忙的孝子,“百忙中”匆匆来尽孝心。更像一个被雇佣的园林工人,他锄草施肥剪枝浇水除虫移苗,同样匆匆地离去。然后,这座花园保持住井井有条,寂寞杳然,各归各位。
开发商那里与物业公司那里当然有一个业主的姓名。但是在这个别墅区,这样的姓名有与没有并无两样,流传开来的说法是,它的房主似乎拿着某个太平洋岛国的护照。说是它的主人高高大大,帅酷兼备,他从来不在房间里居住,说是统共他来这所别墅过过两次夜,但是两夜都是在花园中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他坚决住在室外。这样的特立独行已经更接近虚构的文学而不是置业的商务现实。有一个电工据说进房间处理过供电跳闸的小小事故,他吞吞吐吐地说房间里到处挂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女人照片,再问什么他是绝对不吐口的了,为什么这个素日对业主们评头论足的工人对于这一家守口如瓶呢?他被叮嘱过吗?他被收买过吗?他被恐吓过吗?没有什么人包括他自己能说清楚。
有一个新搬过来的与此处花园相距七百多米的丙户型业主,她是一位女画家,婚姻状况离异,作品销路忽高忽低,眼珠时亮时暗,服装与众不同,养着一条貌似公山羊的带须黄黑狗。她的相貌与动作都会令人联想起一只活泼可爱的猿猴。她坚持说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她由于失眠而半夜出游,她听到了引起我们的兴趣的这座花园中传出来的哭声,她说她甚至于走近了这一幢建筑,但是走近了,哭声就消失了,拉开距离以后,哭声传出来。画家还说,走近这幢房舍以后,她看到了窗帘上映照出来的一个黑影,那应该是一个绝代佳丽的影像,只是形象有一点模糊。既然模糊怎么能说是绝代佳丽?这个问题她说不清楚,并从而损害了她的关于哭声的说法的可信性。
一位据说是写过很红的小说从而退了学,并且在博客上常常愤世疾俗,尤其是喜欢骂同性别的年长作家的青年才女,到这个高尚别墅区的朋友家暂住。她的奇特颀长的脸孔显得资质不凡,她自己的说法是,自从受到了旅美学者夏志清先生的影响,大陆上出来一批张爱玲迷或者应该叫做“爱丝”的读者以后,她的长脸便叨光而变得大有品位起来。她的脸能让人想起张爱玲、台湾远景出版公司的讨版权官司,还有《色•戒》与《金锁记》以及梁朝伟与汤唯。看到了这处岑寂的花园,听到了女画家的有关夜半哭声的故事,她立即“我为卿狂”,她立即为公羊型黄黑狗购买了大量美国原装冠能康多乐狗粮,“不速”地前来造访画家。她张开特大的张牙舞爪的眼镜下面谦虚地紧闭着的小口,提出了许多问题。知道不可能得到要领之后,反正也搞不清哭声与剪影的究竟了,两位姊妹或画家阿姨与作家外甥女改谈男人。据说她们谈得深入具体开心。画家说她原来的男人只热衷于性拳击,他的撞击力与撞击声音,使画家觉得十分乏味,还不如听啄木鸟剁木头。她的感觉与其说那是什么爱情,不如说是一个粗俗的不解风月的傻子对摇动橡胶靶子练习拳头。单调的音响,使她发作了忧郁症,而这次忧郁症发作期的创作,使她获得了二百一十六平方米(地下室与阳台在外)丙户型置业资金。
而具有爱丝或干脆是爱玲的脸型的年龄不到三十的才女小说写手,则讲到了男人的虚恭(虚恭:民间对放屁的委婉称呼——作者注),英语叫做破风或者法尔蒂的。她有过一个情人,第一次用声响,第二次用气味使她大哭了一场。她说男人由于心虚,常常在快乐恩爱以前过食。此后,她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却因为这个人爱吃炸油饼就大葱蘸芝麻酱而与他坚决分手。她说她不理解,一个现代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个信奉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的人文学者,一个在南北两家“新左”杂志发表过文章的人,而不是阿Q的嫡长孙,怎么能够改不掉这种喜食落后垃圾食品的恶习?
小说写手指出:怎么能够批判启蒙主义呢?只有最需要启蒙的人,才坚决抵制启蒙的啊。
画家很喜欢才女说话的到位性,她称之为听你说话真解恨。但是才女的化妆有点过分,小眼睛上画了一个大墨绿色圈圈,她的大镜片也有点发绿,倒像她不是来向山羊狗献殷勤,而是来摄像做节目的。
画家打了一个哈欠,流了一点清鼻涕。
说完吃炸油饼就大葱的问题,小说写手气愤得喘息起来,画家阿姨差一点要给她喂硝酸甘油片。
其后,这里物业管理公司说是保安人员反映,说是临时借住在这里的长脸才女屡屡深夜出现在那座岑寂的花园与它的空空荡荡的房屋附近,有一次还推开栅栏门进入草坪,坐到了梨树下,隔着树枝树叶看月亮。散乱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使保安人员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了殉情少女的诈尸或者玉面小狐狸。保安人员要求她离开,她根本不予置理。她的脸孔上显现着不可企及的悲戚与不可一世,吓退了保安人员。
物业保安部门为此颇感为难。干预还是不管?“这是一个问题”。相信这比哈姆雷特的提问务实得多。为此,公司层层请示小中大老板,并找了每月有高薪酬的法律顾问咨询,最后结论是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有问题,如果说有问题,就当然有问题,如果说没有问题,也当然没有问题。
说是这是典型的中式思维,灵活、随意、虎变难测,怎么来怎么有理。
……如此这般,画家一次与作家一起到岑寂的花园这边来,她们看到了拿着锄头正在辛勤从事园艺劳动别墅主人的半个脸,夕阳照到老迈却是极富才华与个性的脸庞上。然后,两个女人都晕倒了。
画家从此足不出户,闭门作画,她用两年时间画了一张大幅油画。底色是有光泽的蓝黑的夜空,这种蓝黑色寓恐怖于艳丽之中。有几道稀疏的聚光灯光柱,略将蓝黑色点缀与分离。画面左上角有一只白色的鸟形。这个鸟形由于形象不甚确定,也许会使另外的人联想到新型轰炸机。偏下过了中区,大约至底边与至顶边的距离是二与三之比处,是一个无头的人,人的两臂向左右略偏上分开,像是把一个V字向左右打开到夹角一百二十度的样子。由于无头,脖子上的两根筋显得突兀而且恐怖,似乎这两根管子(食管与气管)之所以生长在那里就是为了提供切割的方便。有自命的解人解释说这两根管子表现生命的暴露与无助,有管子就可以切断,有头颅就可以割掉,有器官就可以阉除,有生命就可以杀戮,这才是世界的本质。而两臂的夸张的伸展长度已经包揽了你我。没有头和脸,但是有一点红色,细看近于心形,兼具热吻与忽悠的嘴唇表象。右上方有几根金黄色的鬃须,是头发吗?更像是狮子的颈毛,抑或是象征黄金,是暴力与金钱的双重意象。无头人的双臂上方,是一具女尸,面貌不清,但是黑色的长发披落下来,令人心酸。无头人似乎是用气功擎举着女尸。女尸的胸前乱乱糊糊,是弹痕也像是匕首,有暗影也有红色的血滴,有反光也有被撕裂了的心。举手无面人与女尸四周,还有一盒火柴和一根火柴在点燃,有一条绿色的小蛇,有一大摞钞票,整个画面都追求模棱两可,模糊混沌,然而这一摞钞票虽然看不清是人民币还是美元欧元,却有清晰可触、鲜美诱人的坚硬轮廓,令你相信造币纸就是要比一般纸张坚硬得多。画面的右下角是几株郁金香,左面是一把剑,剑尖指着一个小小玲珑的骷髅。右偏上是一群人的漆黑的背影,挨着背影的是一条路,通向一个坟墓,墓碑上的文字看不大清。有好事者强为解读,说是画家在墓碑上写着的是改过的北岛的诗:“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北岛的原诗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原诗充满了悲情的愤激,改版后更加悲情和愤激,咀嚼多了,反而多出了点滑稽。
画家拒绝证实或证伪这个说法,也不对画的内容作任何说明。她宁愿谈论此画是超级摄影现实主义与拼贴手法与结构主义的结合体。她还以毕加索的反映西班牙内战的名画《格尔尼卡》来说明此画的构思。
说是此画被重金购去收藏,画家卖掉了丙户型房,虽是二手,卖得的却是她当年购房时的房价的两倍。画家搬到了超巨超豪华住宅,从此少有音信。
时间将近过了一年,一家文化艺术小报上发表了一个有点头衔的评论家的严厉的文章,以此张画的高价为例,说明美术市场混乱无序,乌烟瘴气,指出全球化已经杀死了艺术,拙劣、幼稚、模仿、照搬、假冒、迎合、低俗、无耻已经彻底埋葬了天才、高尚、经典、精纯、宏伟、风格……当前的艺术市场上的作品已经越过了人文精神的底线,它们在污辱自己的土地与母亲,挑战文化,抹杀历史,背叛人民,亵渎真善美……情况不但比共和国建立以来的任何时期都更危险,而且比旧社会,比日伪时期,比“文革”时期都更恶劣。
文章义正辞严,可惜没有为受众所注意,也没有被领导部门采纳,其效应是一片寂寞。这是什么世道了啊?
才女在晕倒后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后五个月,她完成了一部中篇小说。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我的爸爸。正像我的长相像张爱玲,他的长相像天才的与晚境潦倒的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他的脸长成长方形,骨骼硬邦邦,同时却又充满肉的丰满与欲望。
她的小说描写一个叫做鞠冏觚的男孩子,他具备了一切令人羡慕的元素:健康、外貌、聪明、举止、声带、身高与身材。像黑暗与贫困中的一颗明星。像荒凉和破烂中的一块玉石。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被上天也被人世所娇宠的经验。在黝暗中,他变成了明灯,在粗糙中,他拥有将一切锉平磨光的利器。在艰难与封闭面前,他获得了神赐的打开一切关卡的钥匙。他从小有两项武器:聪明与可爱。他从小就是人见人夸,人见人爱。周围的一切都是丑陋与平凡,而他炯炯生光。他被选送到法语学校读书。那个时期,即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说是鉴于我们需要自己的即无产阶级与人民大众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涉外工作人员,决定选择一些根正苗红,忠诚可靠,德智体文理全优、没有港台海外关系的孩子从初中就上寄宿制的外语学校。鞠冏觚被选中了。被上苍选中了的孩子,自然也被一切所选中。
他占全了一切美好,他像是破岩而出的钻石,光洁,锃亮,闪耀,成色是天成,珍贵无挑剔。
同时,一度更使他自己激动的是他显示的声乐才能,他的声带和他的大脑一样精彩。他喜欢唱歌,他得到一位音乐女老师的喜爱,他常常到此位胡鸥老师家里听唱片。那时还没有盒装录音带,更没有CD。就是在一台手摇的、转速有些快慢不稳定的老留声机上,鞠冏觚第一次听到了帕瓦罗蒂与意大利神童的歌曲。青年时代的帕瓦罗蒂的歌声太响亮了,每逢唱片运转到歌者高唱“O solomio”——“啊,我的太阳”的时候,由于声音过大,超过了留声机的摩擦负荷,转速发生失常,就会发出一种鬼哭狼嚎的怪声。而神童唱歌更像是哭泣。小鞠会不由得随着神童的歌声而落下眼泪。
同时他首次听到了《茶花女》,是意大利原文,老师将大意告诉了他。五十年代张权和李光羲在北京演出过《茶花女》,但是鞠冏觚的学生时代这个歌剧变得布尔乔亚起来。在鞠冏觚上中学以后,茶花女也变成了危险人物。
在寻找《茶花女》老唱片的时候,他发现了胡老师年轻时候的一张舞台照,穿着白色连衣裙,开口很大,不但头脸而且颈部与肩部都露在外面。这使鞠冏觚一怔,好像在大米粥里发现了一根奇怪的草。像是在饮水里发现了一丝阴影。
老唱片与老照片,在一个时期,它们曾变得神秘——可疑而且悲惨,直到刺激。
然而老旧又曾经是那样迷人。鞠冏觚常常梦见他的老师与老师的歌声。
即使那时的音响设备是如此不尽如人意,他还是迷上了男高音。他找到了当时引起轰动的《外国民歌200首》,模仿着现时所谓的美声唱法,学会了用中文唱拿波里民歌《我的太阳》与《茶花女》的对唱《饮酒歌》。于是,一直红里透紫的鞠冏觚面貌变得可疑起来。他得到的是《我的太阳》与《茶花女》,失去的是在共青团与学生会里的“官衔”。
一位惜话如金,绰号叫瓷娃娃的女生顶替了他成为学校领导的最爱。她名易永红,五官完美,但是没有表情。其实自古以来,人们就喜欢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敏于行并非时时可以考察,讷于言便成了最高美德。而表情丰富,言语滔滔,如果不是演员的话,则仅仅意味着浅薄外露轻佻。
……到了那个黝色的,却被忽悠成血红的年代。突然风云变幻,突然天翻地覆,突然颠倒再颠倒再再颠倒,突然严丝合缝暗无天日。紧接着是万丈光芒,阳光刺眼,四顾却更加天昏地暗。叫做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他的爱唱洋歌眼看带来了灭顶的灾难。
这位天之骄子,这位四面八方的宠儿,这位一帆风顺,叫做一直泡在蜜罐子里的甜蜜的娇哥儿准人形蜜饯,完全崩溃:他的天堂正在摇晃,正在裂缝。他已经得到的一切似乎转瞬间将化为乌有,他已经完全不知道他是谁、谁是谁。而且,更恐怖的,《外国民歌200首》被指责为什么什么主义的货色,一位以亲切关怀文艺工作而著名的慈祥万状的高级领导说是这本歌曲书出得不好。
慌了神、应该说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少年鞠冏觚,慌忙中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咬紧牙关,要灭掉一切脉脉含情,要立即处决一切自己的最爱,要敢于硬起一颗心,必须要刺刀见红,他的家乡话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是不是一种绘画的现代与后现代风格……要敢于说自己不想说的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鞠冏觚“站出来”了,却兀立在那里像一个等待瞄准的靶子,他的腿发抖,他的舌头发木,他的脸发僵,他的面色发绿,他流泪了。
鞠冏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鞠冏觚,你到底走哪条路?
鞠冏觚发不出言,出不了声,他一阵眩晕,暴躁的喊叫中他突然向胡老师冲去,扬手给了胡老师一个大嘴巴。他的手指上立即沾满了胡老师的血与汗水。他的右手立即变成了他的敌人,他的克星,他的背叛者,他的奸细。
他的魔鬼!
是你?胡老师呻吟了一句。全场欢呼,靶子在欢呼中变为射手,亡命的兔子一秒钟就变成恶犬。不知道趁机抡起了皮腰带的是谁人的右手。然后是反过来抡着皮带把钢铁的卡头挥舞到了胡老师的脸上头上,鲜血立即流满了胡老师的面孔……
三天后,胡老师死去。
胡老师是鞠冏觚的右手杀死的。
从此,这样一个念头跟随着他的一生。
在嗜血的疯狂中,只有一个人沉默无言,她也受到了极大的攻击与嘲笑,她就是顶掉了他的“官职”的瓷娃娃易永红。
他到了内蒙古兵团插队,他几乎天天梦到胡老师,他一次一次地给胡老师跪下。他常常梦到一群群的窄翅的白鸟在天空飞,而地上是泥泞的沼泽。后来他在草原的湖泊上看到了类似的鸟。什么鸟?有人说是海鸥。没有海哪里来的鸥?后来当地人告诉他这是湖鸥。窄瘦的身体,没有海鸥那样肥。湖鸥湖鸥——胡鸥,他惊呆了,他听到了湖鸥的嘈杂、嘶哑、错乱的叫声。他无法自持。他从小失了母亲,梦中胡老师就是他的母亲,他只想伏在胡老师的怀抱里,他只想让胡老师打自己的手心。而所有的梦里梦外的湖鸥,都是胡老师的使者,胡老师的精灵的负载。胡老师已经幻化为无数的湖鸥。
牧马的时候,他给水面上飞翔着的湖鸥跪下了。他趴到了草地上,痛哭失声。
他把自己的脸孔与右手打出了伤。
他挑选最苦最累的农活,他申请去炸山修路,炸石烧石灰。他请缨去处理万分危险的“臭”炮,在暴风雨中登山寻找牲畜,他扛起三百斤重的麻袋,他跳下去用身体堵水渠的漏洞……他渴望着炸死砸死累死淹死跌死……他没有死,却在一次抢险中伤残了自己的右手。他成了上山下乡的知青标兵。
鞠冏觚的右手是他早有蓄谋,故意加害的?
这样一个念头也要求着占领与覆盖权利。从此他在梦中常常梦见老师,还有一只血淋淋的右手抓搔着他的脸孔。然后,或多或少,或隐或现,梦里梦外,不祥的湖鸥跟踪着他飞翔。
他被派去参加讲用(学习毛著经验)会,讲稿是“秀才”们替他写好的,把他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良表现归功于“文革”与北斗星。抬头望见,心中想念,红心不变,海枯石烂。就在上了台开始讲用了三句话以后,他看到了一只贪恋湖水的湖鸥飞进了干巴巴的礼堂。他晕过去了。
另有一说,他在听众中看到了胡老师的女儿。或者只是他认为是胡老师的女儿。对于男子与领导,他的认为比她本人是谁更重要。说你行你就行,说你是谁你就是谁。
底下的发展甚至于使人们想起单口相声艺术家刘宝瑞讲的黄蛤蟆的走运故事。“文革”后鞠冏觚的没有将讲用完成的记录被解释为对于“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抵制,他的事迹被传说得完全合乎要求,而一切故事的合乎要求比细节的真实要重要。为此会有各种的巧夺天工的安排。他成了英雄榜样,他从此青云直上。他又想起了胡老师给他的纪念册题写过的词:飞翔,署名是湖鸥。仅此一次,音乐教师将自己的签名写成湖鸥。他当时想问老师,她的名字到底是湖鸥还是胡鸥。后来自己解答了自己的问题,胡鸥就是湖鸥。
就在一片看好,飞黄腾达有日的时候,他突然辞职。
在1983、1984年,“文革”后的一次整党当中,他自己揭发自己属于准“三种人”,即造反起家的分子,打砸抢分子还有一种什么“坏头头”分子。何况他还有男女作风问题,这个问题后面再说。他同时也揭发了参加殴打胡老师致死的其他几个现在已经混成了官员的人。那些人与鞠冏觚的看法不同,他们宁可以教义或原教旨来解释他们的青少年时代,美化自己的无怨无悔,唯独不愿意联系真实的历史。鞠某的行为堪称疯狂,他伤害了差不多所有人:器重他的,将他培养成为抵制“文革”的标兵的人。他的同伴,和他一起参与过疯狂的年代的一切事件的人。他的朋友,有求于他或愿意帮助他也期待与他联手做成一些事情的人。巴结他讨好他以求借光照亮自身的前途的人……
他离开了公职,传出了他患有精神疾患与几次自杀的消息。
所有的人都找得到使自己不发作精神病的办法,所有的人都能对自身进行心理调理。除了疯子。
你总得活下去。你总得常常现出笑容。你总得盛米饭,涮火锅,结婚生子,挣人民币,听相声看小品和转发各种无奈的笑料段子,有时候还人五人六,穿西装,打领带,用微笑掩盖自己的尴尬与卑鄙。
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卑鄙与疯狂,是高尚者尤其是承担者忏悔者的墓志铭。
可以想象鞠冏觚的墓碑:“终于为自己的卑鄙付出了代价的忏悔者。”
自责,归根结蒂是一种病态。
十年后,他出现了,他在海南岛做房地产生意,大获成功……据说还“买”下了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的护照,然后照旧在国内投资经营。
迄今,他并没有去过那个以香蕉与木薯为主食的岛国。
小说里有那么一段:
我在追捕我的影子。
我的心里有一块石头,我的身上有一条绳索,我的喉咙里有一团毒火。而我的右手上是一道血腥的疤痕。每天都有白色的轰炸机向我丢炸弹。我的影子狡猾灵活,它拉着我跑得无影无踪。它的聪明,它的快乐,它的永占上风,它的无往而不胜,使我也不能不佩服和惊叹。
而我的右手永远流淌出黑色的血。
这一天我抓住了影子,我扼住了它的咽喉,这是唯一的一个日子,它不敢奔跑,它的遁身术无法发挥效力,它的隐身法也不工作。甚至于,它一见到我就低下了头。
这是八月十九日,胡老师的祭日。
它说:“我们的一生中会有许多难过的事。世界没有承诺过使你永远开心的义务。一阵大风吹过,许多花朵凋零,如果是龙卷风则会造成船车倾覆房毁人亡。然而大风是无法避免的,没有风就没有雨雪,没有降水,没有气候与季节。历史也有时候刮风。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历史无情,尤其以青年人为刍狗。你算老几,你能做什么,你能改变什么,你能负什么责任?人只不过是狂风吹过来再吹过去的沙砾。”
它又说:“你为什么对我赶尽杀绝?也许我做得并不比别人好,我不是英雄,不企图用自己的脖颈去阻挡挫钝历史的利刃。我不是智者,不可能在人海如沸的时候保持孤独和冷静——我要说,这样的智慧其实是冷血的谨慎与自私。我究竟做了什么?有哪一句话哪一个举动是我自己独断专行的?哪一件哪一句没有听命于……我的绝对权威的主人!那么对不起,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与十几亿同胞有多大的不同,如果说不是优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话,至少不会低于劣于百分之九十八的人!”
它又说:“你怎么可能,尤其是我怎么可能,当时就知道十余年后这些都变成了四个坏人之罪?我们相信历史有历史的逻辑,导师有导师的神机,蓝图有蓝图的宏伟,代价有代价的无可避免。我们相信了,我相信了,你能让我怎么样呢?有的人到现今也宁愿相信这一切的伟大辉煌,相信自身的峥嵘岁月与那鲜红的标帜!”
它还说:“哦,有多少推诿过失的无赖左右逢源,有多少妒贤嫉能的废料高举虎旗,有多少不学无术的混蛋接受桂冠,有多少以蹬踩为看家本领的小人一路青云,有多少落井下石的流氓转眼变成趋炎附势的宠儿,有多少血迹斑斑的右手在那里书写慈悲与博爱,你不懂吗?健忘才能健康……而你,你究竟怎么了?你有什么可亏心的?”
我嗫嗫嚅嚅地回答:“我接受你的雄辩的无懈可击……我并不想起诉你。我其实无言以对,我不能控告,不能倾诉,不能——甚至不能忏悔,不能当原告,却又不能当被告,不能投案自首。只是你杀死了我的善良,或者任何力量通过你的手杀了我,你杀死了我的相信与开心,你杀死了我的青春、爱情、歌声。你杀死了一只洁白的湖鸥。在一个从来没有罪责与忏悔意识,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怜悯与宽恕的空间,告诉我,你还能洋洋得意?你还能无往而不利?你还能保持着你的成功者的身段吗?”
但是我们的辩论没有能够继续下去,一只带血的大手,一个巴掌把我与我的影子打得满地打滚,然后是我、影子、湖鸥与右手的四重唱:
我:黑糊糊黑黢黢黑黢黢……
影子:轻飘飘轻哒哒轻沥沥……
湖鸥:嗄嗄嗄嗄啦嗄嗄嗄啦……
右手:血淋淋淋淋血血滴滴……
很奇怪,已经在网上的写作中颇有成绩并且不无效益的七○后才女,这次突然想上一上平面的,却是主流的媒体。审读此稿的资深主编说,通篇作品中,这一段令人一怔。
周主编已经许久没有读到这样的作品了,他更多地被迫去阅读遗忘,欣赏星巴克与FRJJ,欣赏金光闪闪,欣赏伪奢侈与装颓废的口水,欣赏直逼欧美的中国新一代,民族特色剩下了的只有丫的脏话你妈×。
小说继续磕磕绊绊、有时候是捉襟见肘地在荆棘与泥泞中前行。它叙述着鞠冏觚的故事,人们不明白这个主人公怎么会起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姓名。贫乏有助于精巧,而充实与大度自是挥霍。顺畅的小说像风,像海潮,卷起沙石烟尘,粗砺而且散漫,推动虾蟹龟鳖,污浊乃至腥臊。难产的便秘型小说像挤干的柠檬,沾上一粒水,像泪,酸涩的珍珠,稀世珍奇,它们往往被称道为纯美晶莹,玲珑剔透。小令小品小段子小玩意儿当然比长卷巨制更容易接受和把玩。
小说还写到,鞠冏觚想起了音乐老师的女儿。老师结过两次婚,单独带着一个女儿过日子。批斗老师的时候女儿不在场,但是老师除了窝藏《外国民歌200首》的修正主义书籍以外,还被辱骂为破鞋。原因只在于胡老师结过婚,又离过婚,而现在家里没有男人,家里并且常有男客包括男学生出现。有红卫兵当场用铁锤砸烂了她的一双旧皮鞋,然后用鞋带把两只鞋拴在一起,挂在她的脖子上。
影子多次试图说服它的主人,是人嘴里的脏言比右手更能摧毁老师的生命。
人们变成凶恶比变成仁爱要容易进行得多。
那个所谓的鞠冏觚在下乡插队期间与瓷娃娃易永红分配在同一个生产队劳动。那位老实得使你觉得她并不存在的女生,听话得你觉得她根本没有个人意志的“文革”前的模范“干部”,下乡以后却完全受不了那种寂寞与无望。新的一批所谓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物已经取代了她。她已经被造反派们贬低得一文不值……下乡三年后说是易永红爱(?)上了他们的生产队长,她怀上了队长的孩子。一天凌晨,鞠冏觚因为梦中的湖鸥聒噪而无法再睡,他出门漫步,在湖边的枯柳树下发现了失魂落魄的易永红。可能是易永红正要寻死。
当时正赶上那股子风潮:福建的一位投诉的家长,得到了毛主席的关注,老人家指示要做好知青下乡的工作,包括严厉打击染指女知识青年的农村人。当时此事如果发作开来,那个生产队长极可能被抓了典型枪毙。而这对易永红也将是极大的恐怖与耻辱。
是鞠冏觚在关键时刻应那位女生的要求站了出来,把腹中的孩子认下,由于他已经被三级领导树立为“活学活用”的标兵,他与易永红被批示为“需要爱护”,各方面得到招呼,不可再追究易永红肚里的孩子的源起。孩子,易永红回老家生下了,一年后,鞠冏觚与易永红正式结婚。自然,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关于DNA测试的概念。赎罪?鞠冏觚未必想那么多。易永红的痛不欲生竟然使鞠冏觚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庄严和温暖,甚至是伴侣感。请与我同行。她在殴打胡老师时候的一声不吭也使鞠冏觚对她有一种感激之情。你不能指望人们都像张志新一样地去饮弹,却可以像易永红一样地变成瓷人木头人。陷于悲伤与混乱的青年人并不仅仅是鞠冏觚一个。一个模范的眉目端庄与平静绝顶的女孩却比他还易于身败名裂。他,正是他,有可能帮助这位绝望的好学生——共青团副书记。
他庄严地举行了与易永红的简单的婚礼。新婚之夜易永红伏身哭泣。他搂住易永红,过了好久,易永红转过身来,哭着问鞠冏觚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坏人……易永红突然从一个最难以接受的角度看到了他的伤手,易永红吓了一跳,她发出了一声惨叫……而鞠冏觚似乎同时看见了房间里飞翔着一只湖鸥。湖鸥飞入了他的新婚洞房。
……“文革”结束,他们回城,永红把孩子从家乡接了来,完全推给了假爸爸,越是老实人越会下斩钉截铁的决心。他们始终没有办法建立共同的生活。又过了一年,她与这位鞠冏觚离了婚,出国学艺术史去了。鞠冏觚时时奇怪,为什么国人的百分之七十在需要时都能够证明自己出自贫下中农,而换了人间时,他们也都能找到海外关系的鼎力资助。同时,中国人的戏路子之宽令人瞠目,演什么像什么,他们时时能演成令你晕菜的角色。
非婚生女孩后来成为一名小说写手。她的长相令人想起爱玲张。她崇拜和爱恋她的后爸爸,从七岁就对爸爸说长大了一定嫁给“爸爸”。她有特强的伊莱克特拉情结,再说鞠冏觚一年有五分之四的时间不在家,他无法照顾孩子。头几年将她托付给一位保姆。他在孩子九岁时将她干脆转移给一位无子女的古汉语教授,自己再不肯见她。她只能使他的混乱和闹心的生活更加混乱闹心。他也许可以胜任许多社会与政治角色,但是饰演不了伪爸爸。孩子开始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妈妈与亲爹爹是谁,而且后爸爸避她如避虎狼蛇蝎。虽然她知道,爸爸常常会汇来钱。后来老教授干脆拒收后爸爸的汇款,以免将来在愈来愈显出聪明与美丽的女儿的监护关系上出现纠葛争夺。
而亲妈妈的无情是她所无法想象的。出国二十多年,易永红更名为易素蓝,她成了一位外籍学者,回国讲学频繁。女儿从古汉语教授养父口中得知了有关自己的一切。有一次她闯到了生身妈妈所住的一个外国专家招待所,她见到妈妈,流出了泪水。而妈妈却充满警惕与怀疑。妈妈的脸上只有加固了的马其诺防线。易素蓝绷着脸说,她的对于孩子的正常的情感已经被拆那(China)尤其是“文革”的语境所摧毁。她严正声明:“我已经被杀死了,过去的我并非一个活人……”易素蓝现在与一位比她小五岁的洋教授同居,外国人可能看不清华人的实际年龄。她不能认下个子比妈妈还高、作品已经写得相当红火、更加显示了妈妈的老大与平庸的小说写手做她的闺女。她并且强调,自己只是虚名在外,她其实没有几个钱,在纽约停一次车也要缴十几到几十美元,她的信用卡由于没有及时付账而面临被吊销的危险……
才女没有等到妈妈说完,鼻孔里冒出了吭吭的冷气,转身走了……以此为素材,她写了她的应征网络小说,得了头奖。是她在她的获奖小说中首先写出:对于孩子来说,没有谁比父母更虚伪。
成为鞠冏觚一直自责的原因的不幸的音乐老师,她的女儿继承了上一代人的音乐细胞,她在许多年后国际声乐比赛中获了奖,她被一个欧洲的歌剧院所聘用,成为那里的主要演员之一。在她回国演出的时候,鞠冏觚与她相识并且成为热恋的一对。那时候歌剧演员并没有用自己的真实姓名,她的艺名是安琪娜。
小说写道:
《茶花女》的第一幕,已经为了阿尔弗莱德与薇奥列塔的二重唱、脍炙人口的《饮酒歌》而如醉如痴的鞠冏觚,为接下来的薇奥列塔的咏叹调《我灵魂的渴望是他》而热泪盈眶。
薇奥列塔唱道:
多么奇怪,
他的话在我心头燃烧……
这两句像是从天外落下来的闪电。
也许他触动了我的心,
我是多么孤独。
想哭。
鞠冏觚多么想说:我也是孤独的啊。自从那次不成功的赎罪婚姻以后,他更认定,自己没有权利做男人,自己没有权利爱与被爱,天理昭昭,他不能,他不配,他应该承受这样的耻辱与惩罚。
她接唱:
也许他正是我偷偷地幻想过的人,
他使我患上了新的疯狂的热病,
这令人心跳的爱情与宇宙一道呼吸受用。
自问自答,沉醉却又恐怖。
鞠冏觚问自己,究竟什么是爱情,究竟有没有爱情,在歌剧与小说以外?宇宙的呼吸与一场又一场的热病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关联?而患过热病的罪人,还有没有权利舒畅地呼吸?
荒唐荒唐,这儿是男人们的巴黎,
我只能疯狂地自由寻欢作乐。
无论晨昏我只能这样活着……
荒唐,荒唐,当年张权唱的是“不可能,不可能……”
宁愿是荒唐,不愿是不可能。荒唐的是梦,是艺术,是游戏,而不可能的是零。
这是不是薇奥列塔与她的影子的对话?可请问,谁又是影子,谁又是主人呢?那个寻欢作乐的交际花,难道不是她自身吗?那个善良的、高贵的、钟情的、为爱情情愿献出生命的女子,接受了乔治•杜瓦的恶魔的劝告,难道不是一个软弱和灰白的影子吗?一个人的影子有可能比本人坚强吗?如此的不堪一击的爱情,难道不是泡沫,不是影子吗?而即使没有乔治•杜瓦的破坏,在巴黎,在浪漫的法兰西,他们的爱情在与宇宙同呼吸上两三年以后,不会像影子见了光一样无疾而终永远消失吗?
小仲马也不否认,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舞台上的薇奥列塔穿着开口很大、露出肩颈的白色连衣裙,穿行在欧洲式的雕花精美的沙发椅之间,用她的纯净如水、响亮如铃、而又是神妙入云的声音,唱着这首富有圆舞曲的潇洒与泣血的伤痛的激动人心的歌儿,庄严而且疯狂,陌生而且亲爱。一刹那间,鞠冏觚的灵魂突然翻了一个身,影子消失了,右手也掖进了口袋里。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究竟是为什么要活活杀死我的自己,我的身体和灵魂,我的情感和快乐,我的亲人和朋友?我为什么不能活不能爱不能疯狂又不能正常如他人?这个世界上有屠杀也有背叛,有暗箭也有毒药,有欺骗也有愚蠢,有沉冤也有屈死,然而千千万万的人仍然在生活,仍然在亲吻,在做爱,在唱歌,在种花和赏鱼赏月,在订购生日蛋糕和积累钱财势力。我究竟是怎么了,非要将自己变成活尸,变成十字架下的厉鬼!
鞠冏觚为饰演薇奥列塔的那时并不年轻也谈不上如何貌美的女歌唱家而倾尽了全力。他的公司包了一家鲜花店,连续三天在演出期间为安琪娜献花。他通过公关手段包括慷慨地使用钱财,使三家传媒一家网站下了大力气宣扬这位歌者。出现了这样的报纸通栏标题: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闻几回?音乐学院举行了声乐论坛,论述安琪娜的演唱中体现的中西文化的交流和融合。
鞠冏觚相信,他半生蹉跎,疯魔苦痛,这些都是一种等待,人活一辈子,其实就是为了等待另一个人。有了这个人,生命才真正成为生命。我在等着你,等着安琪娜。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一次苦苦的等待。这个想法使他泪如雨下。而他的爱得到了正面的回应,他期待着也相信着自己的新生。
然而在成婚前一天他看到了她随手拿着一本出自菲律宾的华文小说《湖鸥》。他几乎晕倒。惩罚总不至于成为永远、天意?
他们的婚姻仍然不成功,他们仍然无法获得上苍赐给一个男人和女人的相爱恋的缱绻温柔,销魂沉醉。歌者仍然对他极好,只有中国的女性才能做到这样体贴和宽容。他满心愧疚地向她叙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与心结……他说他要给她购买一所湖滨的别墅房屋,那里经常有白色的湖鸥在飞翔。他知道她爱花草树木,他要为她栽培建造不但在祖国,而且在整个亚洲太平洋地区难得一见的美丽花园。
这时候,鞠冏觚才知道,安琪娜正是胡鸥老师的女儿。
我终于等到了,我果然等到了。鞠冏觚恶狠狠地对自己说。没有谁能拯救我原谅我。
她去欧洲演出,一次自驾车从荷兰到比利时去,她出了车祸。鞠冏觚认定,安琪娜也是他杀死的。
周主编对这个故事不无兴趣,同时提出了请作者修改使之更匀称和精致的意见。显然还需要进一步的推敲与打磨,使读者对人物与情节更加信服……后来没有收到修改稿,说是作者移民到澳大利亚墨尔本去了。
过了一些年,显赫的文学刊物主编结识了湖鸥别墅区物业管理公司的美丽女秘书。不幸的是或者说是幸运的是,女秘书醉心于写诗,虽然她的诗其实无善可陈,她还是得到了主编的忽悠夸赞。身材姣好的秘书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因数次惊世骇俗之作而赢得了荣誉、金钱、嫉恨与辱骂的画家的女儿。这位女孩因为只热衷于写诗,几门功课不及格而被勒令退学。她根据母命到这家房地物业管理公司做事。
考虑到了演艺界的据说的潜规则,她摸不着文学的海洋的底,用顾盼的美目与铜铃一样的笑声解释着自己的诗心诗魂诗艺诗情,她说是要邀请主编到后海边上的一个酒吧喝一点东西。她说要请主编喝“血玛丽”。主编知道喝一点东西的说法表现了全球化时代的汉语的窘迫。汉语或者说是喝酒,或者说是喝粥,而如果说是喝饮料,则更像是医学乃至兽医用语。
出乎女诗人的意料的是周主编相当正人君子,按照女诗人的理解老男人应该是渴望年轻的女性的,她在某个卫视台的节目里看到一位年轻的才女追问一位老学人,死乞白赖地问老教授是不是有一种对于少女的渴求,称之为“洛丽塔”情结。少女追着老头儿问这个,女诗人有点不安,或者用香港人爱说的话,叫做感到困扰。那么此位主编的无动于衷只能解释为生理心理上的同步缺少自信。周主编听了她的一阵子关于别墅房的交易的忽悠以后,给她讲起了他收到过的那位移民墨尔本的女小说家的稿件。
女秘书亦女诗人大喜,她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发生这个故事的这所别墅就位于她新近供职的社区。我妈妈为它画过画,我为它写过诗:
花朵的星星就像是你的夜空,
花园的沉默就像是你的畸零,
花草的繁茂就像是你的隐藏,
花瓣的凋谢就像是你的平静……
女诗人向周主编讲了她妈妈的那张画,虽然没有见到绘画原作,青年女诗人的讲述还是征服了周主编,他相信那是传世之作而不是堕落与垃圾。他委托女儿诗人向她的妈妈画家致敬。
主编问道:小说写手的小说里提到,她与画家见到这位所谓鞠冏觚的半张脸,两个人同时都晕过去了,这只是故弄玄虚吗?有什么道理吗?小说写手好说,她是鞠某的继女,那么画家呢?
青年诗人思忖了一下,她说,您可以这样想,但是我不想告诉您这是事实还是构思。有一位神经质的画家,这一年由于爱情上的打击,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她在游览绍兴东湖的时候失足落水,你可以解释为是她企图自杀……一个男子英勇地从游船上跳入水中,他就是鞠冏觚。他成了画家的救命恩人。他没有留下姓名,更没有留下地址。从此就玩起了追捕的游戏,女画家要找到自己的恩人,要嫁给他;活雷锋则千方百计地躲开谢恩兼求爱者。为了找到没有留下姓名、却留下了自己的不凡的形象的他,妈妈跑了十三个省,二十几个市,六十多个景点,一百多个新建社区……
主编忽略了及时褒奖那首关于花园的诗,也没有特别称颂她的关于画家与她的救命恩人的故事的神奇与魅力。这使诗人觉得此老人乏味。
一个连洛丽塔都没有了的老男人,活之何益?
女诗人不屑地,不无打击这位已经落在生活后面的主编的意图地说,您所说的这篇小说其实早已经发表在网上了,不久前在海外正式出版,书名《岑寂的花园》,获得了不少小说奖项。女诗人想说的其实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老还想提意见,请作者打磨?现在的作者,谁还有耐心遵照编辑的一般般老掉了牙的破意见去披阅修改增删?现在的编辑的功能已经改变:现在的编辑的任务只在于选题,选人,包装,炒作,促销。这里的卖点是清晰的,写手的相貌宛如张爱玲嘛。何必管其他?现在的编辑一般连校对都不做,连错别字都不改,以免将原来的对字改成错字。可怜的嘛新鲜事物也不知道的老男人啊,你们早该歇菜了。
主编说他想进去这座花园和它的房屋看看。诗人说,这是不可能的。主编想,为什么不说这是荒唐的呢?诗人以非常务实与专业的态度解释:在房屋售出以后,房门钥匙只有业主掌管,开发商与物业管理人员绝对不允许也不可能继续掌握钥匙。再说一般业主购房后为了安全防盗防贼,多半会更换自己的全部门锁。像这种高尚的住宅,业主应该拥有三百至五百多把钥匙,每一扇门至少三把,还有电器与落地式大衣柜,还有各种抽屉……也各有自己的钥匙。
新时代不但有信息爆炸、知识爆炸、性爆炸,也有钥匙特别是磁卡爆炸。这些,都是数字数据爆炸。
诗人说,据她所知,这所别墅的主人已经有三年没有出现过了,倒是一位自称是业主的外甥女的人,来过几次,整理花园草坪,缴纳有关费用,修理过供电跳闸和一处阳台由于导雨管被泥土堵塞造成的局部漏雨。
说到这里,诗人兴奋起来了,她说是了是了,她进过一次这一家的房屋。业主的外甥女要求物业协助修好造成漏雨的阳台与被雨水泡得变形的屋顶,外甥女忙于离开,便把房门钥匙暂时留给了物业,物业为了负责,要诗人带着工匠进屋查漏修漏。她进了这一家的门。
诗人说,他们家的家具全部是欧式的,听说是叫什么巴洛克式的。
谁说的?主编问。
诗人摇摇头。
继续说,坐椅面罩的色调包含了紫红、土黄和金色,而木器用的油漆偏于褐色。扶手和椅子腿都■里■嗦,像是几条蜿蜒欲动的蛇。有许多椭圆形平面与立面和弯曲的线条。有凸凸凹凹高高低低的墙柜。有夸张的螺旋形楼梯。
她说,给她印象最深的是大厅里的一个壁炉,壁炉旁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劈得大小均匀的松木柴块,材质真好,都是金黄色的。
她说,他家的楼梯装置得特别不同,它位于大厅的正中,孤零零蜿蜒而上,乍一看,你会不敢上这样的楼梯,你会相信你走到楼梯上以后,会无助地跌下来。
请问,他的墙上是否有什么女人的照片?他的房间里,是不是有什么人体的雕像?
诗人想了半天,是可能有几张女歌唱家的剧照?
歌剧?《茶花女》?周主编迫不及待地问。
女诗人已经无法再作回答。
后来她补充说,人唱歌的时候是不好看的,太用力,嘴张得太大,筋绷着,鼻子左右的纹络太深太显……
她又补充,屋里的墙壁上有一些鸟类的摄影作品。也许是湖鸥吧。主编几乎跳了起来。
主编去了一趟女诗人供职的物业小区,去了这一处难见业主的房屋近旁。他在这一处岑寂的花园边徘徊了良久,他忽然想,连同这花园也是巴洛克式的……富足了,浪费了,堕落了,没有一定之规了。从前,我们知道我们要什么,祖国要什么,人民要什么。现在的事如入十里雾中。人的生活也渐渐难以理解。他也老了。何必要他理解呢?他说好了以显著版面刊登女诗人的诗,女诗人将会在这家文学刊物的封底刊登别墅楼盘的广告,广告费用的百分之三十将会奖励给拉到广告的主编老先生。他的所作所为无懈可击。
啊,你的夜空就是我的星星,你的星星就是我的夜空……
老主编竟然在退休九个月以后收到了天才的网络写手寄自澳洲的书,她的第二次印刷的新书里,增加了一个结尾:鞠冏觚晚年皈依了佛教,他把他为老师的女儿买下的别墅赠给了他千方百计寻到的老师的一个外甥女。
她写道:
这一天的阳光是这样干净,一片片树叶反射着晶亮的光辉。春天的繁花由于盛开时间的短暂而显得可疑,显得如梦非真,显得似喜实悲,显得韶光不过是一闪一霎,片刻的流连与沉醉,丢下的是永远的怀念与失去。也许这种对于失去的怀念与终不可再,比没有沉醉还遗憾。为什么经过了漫长的严冬,经过了瑟缩与萎靡,才给人们这样短暂的快乐……你才眨了眨眼,一切又失去了。
返青的、尚未均匀的绿草上置放着尼龙半躺椅与半透明的塑料面长桌。四面是可以调节的轻金属架与帆布遮阳伞。白发苍苍的老者坐着轮椅来了。他的面孔与皱纹早已过时而且江郎才尽。性急的新人类也许抱怨他为什么还不肯自杀。他说话嗫嗫嚅嚅,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脑血管疾患。当然,失语也是一种美丽,一种略嫌深沉的“秀”。可以设想每一个人包括最新最新的人,都有失语、才尽与咯屁着凉的那一天。天地苍苍,何等公正,夫复何言!
随他而来的是一个黑衣女子小乐队,和他请来的一些青年人。据说这个小乐队是艺术企业的一个典范,演出场次多,服务灵活,节目健康,不劳文宣部门操劳费心。她们十三个人演奏了许多老歌。她们曾多次出国访问和演出获奖。她们或奏或唱,或齐奏或分部和声。她们的曲目有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有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有长亭外古道边也有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有大悲咒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鸽子和美丽的哈瓦那。有我的太阳也有梭罗河。还有歌剧茶花女的一些咏叹调与对唱。当然也有女声的今夜无人入眠。用女声唱图兰朵的这首男高音咏叹调,是她们的一绝。她们当中有莎拉•布莱曼式的细嗓。有女花脸的雄伟。有史翠珊的浑厚。有迪•卡纳娃的惊天动地。也有才旦卓玛的甜甘。她们的演奏演唱吸引了许多湖鸥飞来又飞去。有几只湖鸥更像是定格在天空,一动也不动,陷入了终极深思。她们的歌声惊落了许多花朵。有些花瓣随风飞舞,如阵阵小雨。她们的歌声抖动着一些树叶。有一棵细细的翠竹低了一下头。老人一直满眼含着泪水。他的泪水流在他的脸上,他不让旁人擦干他的眼泪。他慢慢地向下出溜。他的头渐渐垂下。
这时刮起了一阵阴风,风笛呜呜地哭叫着,野餐烤肉开始,烟气升腾。红白葡萄酒与黄黑啤酒一听一听地打开,泡沫的香味在空中升腾。岑寂的花园变得吵闹而且俗气。
然后是一声惊呼……
鞠觚醒来了,他咕咕哝哝地说:“生活……”
周主编反复琢磨,他相信,小说的结尾只是洛丽塔情结严重的小说家、鞠觚的继女的一场梦。周主编宁愿相信,鞠觚也已经变成了或者即将变成一只湖鸥。飞着,飞着。绕湖三周,无渚可栖。周主编还不无幸灾乐祸地想,这位小小年纪的网络宠儿也已经落伍了:按照八○后或者三岛由纪夫或者干脆是只活了三十六岁的天才德国电影导演、同性恋者法斯宾德的路子,也许结尾写成这所别墅与这座花园突然在一个深夜起了熊熊之火,会更精彩。那将是怎么样热烈的火势啊。
原载《收获》2009年第1期
作者:王 蒙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