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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花香

分类:故事族·中篇 更新时间:2023-11-12 20:47:38

1.姚所长

隐声街一号居民姚水根家庭,又一次被评为五好家庭。姚水根年将五十,在家里,他是公认的好丈夫、好父亲。在外,他是刘湾镇派出所的一所之长,正当中流砥柱、事业有成之年。姚水根姚所长站上五好家庭领奖台,发表他的获奖感言:感谢居民同志们的信任和支持,居委会干部要我谈谈经验。我没有什么好谈的,我只有一句话:哪怕做一名最普通的公民,也要过有远大理想的生活。

姚所长的发言众口皆碑、广为传诵,隐声街一号家庭,成为众多普通家庭的榜样。那段日子,刘湾镇上的男女老少,纷纷对自己平凡的生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父母教育孩子的时候,经常发出一些关于“理想”的自问和考问。问完自己或者孩子,人们发现,提出“要过有远大理想的生活”这句口号的姚所长,却没有公布他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其实,姚所长的理想并不十分远大,很简单,就是把派出所所长位置坐到退休。姚所长知道,他的理想,实现的可能非常巨大,但容不得闪失,必须以“合格的派出所所长”为标准,做一名廉洁奉公、恪守职业道德、平易近人的基层公安干部。这是他为自己定下的戒规。其中有一点,姚所长认为很重要。作为基层公安干部,平易近人,是必须具备的条件。姚所长最大的优点就是平易近人,所以,姚所长的群众基础,那是相当好的。

三十年前,农村青年姚水根穿上了警服,戴上了大盖帽。那时候,他为自己树立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民警。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当上派出所所长。当年的姚民警接到任命通知后,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姚民警一贯用普通民警的姿势走路、用普通民警的口气说话,忽然变成了所长,他就不知道应该怎样走路、怎样说话了。他使劲回忆已经退休的老所长的走路姿势和说话腔调,老所长双手反背,一脸严峻的样子,以及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性格,在姚水根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清晰。可是那些动作和神态,一到自己身上,不伦不类的,就走了样,怎么看都不像所长的样子。当然,最后,姚民警还是学会了做姚所长,而且是与老所长不尽相同的、有自己特色的所长。

基层公安干部姚水根同志走在大街上,通常会受到群众的热情招呼,“姚所长吃了啊”、“姚所长好啊”,听起来很是受用。姚所长呢,脸色尽量显得严峻一些,眉头稍蹙,嘴角下弯,对,老所长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姚所长带着一脸老所长的表情走在大街上,本是黑瘦脸上的音容换在他的白胖脸上,就变严峻为稍稍的不耐烦了。然而,群众并不在意姚所长脸上终日的不耐烦,恰是因为姚所长的表情不同于姚民警,他们的招呼,便更加热情起来。

姚所长因为所长的身份,群众尊重度大大提高,这让他充满了荣誉感,他因此而更加热爱他的职业了,不,应该说,他更加热爱他的职位了。姚所长每天坐在派出所小楼里,大盖帽压着他的大脑袋,蓝制服锁着他的肥肚子,样子显得十分的所长。若有人去派出所办户籍或报案,一眼便能认出哪位是所长。姚所长是有他的典型特征的,手里总捧着一把紫砂茶壶,茶壶里一准泡着高山乌龙,若没有外出开会任务,姚所长喝茶的声音便一整天响彻在派出所里外相通的三间办公室里。到了下班时间,姚所长把茶壶放下,站起身,“噼里啪啦”拍几下坐皱了的深蓝色警裤,抻一抻警服下摆,压了压大盖帽,提上公文小包,抬起腿,跨出派出所大门。一出派出所小院的青砖围墙,远远的,就见暮紫桥在拐角处的路口了,隐声街,就在暮紫桥的西边。姚所长顶着他那被大盖帽包裹得挺严实的毛发稀少的脑袋,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隐声街是刘湾镇上历史最悠久的老街。著名的川杨河朝夕奔流,贯穿刘湾镇东西,镇上最古老的石拱桥——暮紫桥横架河上。隐声街上的房子,都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隐声街上的六十三户居民,都是本镇的土著,若要追根溯源,可以追到十八代祖宗。姚所长不属土著,当年的姚民警,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隐声街一号当家大囡看上,做了人家的入赘女婿。如今,只有隐声街,还留有丝丝缕缕的老镇气息,其余几条街,几乎全让外来户占据了。甚至川杨河里,也停靠着一些装满缸钵碗盘的外来船只。船头搭着简易行灶,船尾挂着平脚裤头、棉布胸罩或者毛巾被单。那是拖家带口来刘湾镇上卖陶瓷的宜兴人。瞧瞧,连川杨河里都进驻了外来人口,要不了多久,刘湾镇就快变成一个移民镇了。

2.孙美娣

姚所长下班了,下班了的姚所长踱着缓慢而轻松的步子,一路向前走去。姚所长的方向是隐声街一号。此刻,夕阳正从天边斜洒过来,照在川杨河上,河面闪耀着粼粼的金红色波光。暮紫桥和它水里的孪生兄弟,双双沐浴在绚丽的暮色中,将落的日头把它们染得通体金红,一上一下,一正一倒,组合成一轮金子打造的大圆环。隐声街蜿蜒伸展,麻石街路的一边,家家小院里飘出鱼肉的香味、夫妻对话的声音,女人端着面盆跨出门槛往川杨河里泼水,放学孩子的身影向着家门飞射而入……傍晚的隐声街,便是这么烟云四起、生气勃勃。

姚所长鼻子闻着一路气味,眼睛看着一路风景,心满意足地走在回家路上。他把他的下班之路走得挺胸叠肚、眉目含笑。姚所长走上了暮紫桥,高高地站在石桥的拱背顶端欣赏着隐声街黄昏的美景,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慨叹道:真漂亮!

刚慨叹完,姚所长就发现,隐声街中段的川杨河边,一大群人围成了一个不小的圈子,似是出了什么事。姚所长大腿一拍:完了,出事了,肯定出事了。

登高远眺的姚所长立即下桥,迎着夕阳以百米速度飞奔而去。姚所长跑得很快,脑子转得更快:千万别出事,评年度先进派出所的关键时刻……姚所长跑到河岸边,拨开人群奋力挤进去。只见隐声街四十五号张家媳妇孙美娣正趟着水,一步步往河道里走去,河水已经没到她的腰。孙美娣一边下河,一边“呜呜”哭着说: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姚所长大喊一声:救命!扔下手提小包,一个箭步扑下了水……

孙美娣嫁到隐声街四十五号张家之前,一直生活在刘湾镇三十里外的农村。乡下姑娘孙美娣靠着一张好脸蛋、一副好身材,做上了镇上人家的媳妇,而且是早年声名最显赫的地主家的媳妇。不要以为地主家就该出手阔绰做事派头,人家做成地主不容易,那是靠了对内对外高度一致、持之以恒的抠门和搜刮,才攒成了一户地主的门第。当然,如今的张家,早已不是地主了,可是祖宗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还是无一遗漏地被传承了下来。这种人家的媳妇,可是最难当了。刘湾镇上的人,相互都知根知底,谁愿意把女儿送到抠门地主家去做牛做马?农村姑娘孙美娣完全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

孙美娣跳河的起因,是为一块红烧肉。那天,孙美娣照例在做晚饭,一锅红烧肉即将出锅,香气飘满了厨房。张家的餐桌上,很少有肉菜,婆婆做的主,半个月买一次肉。如今这样的年月,隐声街上最穷的六十三号居民潘大妹还吃油爆虾呢,地主家的日子,过得反不如穷人。孙美娣有些馋了,孙美娣看着浓油赤酱热气腾腾的一锅肉,实在是憋不住了。她想,不知道肉煮烂了没有,就这么看,是看不出来的,要用嘴巴尝尝才晓得呢。孙美娣决定提前品尝红烧肉,她捏着一双筷子,从锅里捞出一块肥瘦掺半的肉,“唏唏嘘嘘”地送进了嘴巴。

恰在那时,她婆婆正好跨进厨房。孙美娣的腮帮子,鼓得像两只蠕动的小老鼠。她含着肉,一边努力咀嚼,一边冲婆婆尴尬地笑笑:我尝尝烂了没有。

还没有开饭,就吃掉一块红烧肉,孙美娣无意中创下了张家的历史纪录。婆婆一脸不满,冷言冷语道:偷食的猫还晓得躲一躲人呢。

孙美娣顿时停下咀嚼,“哇呀”一声把那块嚼得半烂的红烧肉吐在地上:谁是偷食的猫?

婆婆被孙美娣反应极快的一声质问吓了一跳,刚想说话,但见一只黑白条纹的母猫窜进厨房,毫不犹豫地叼起地上半烂的红烧肉,随即转过身,飞驰离去。老地主家的女当家心头顿时一痛:整整一块红烧肉啊,咽进肚皮里也就算了,给猫叼了去,这是要败了我的家啊!

孙美娣被激怒了,或者说,孙美娣嫁进张家以后压抑到现在的怨气,此刻终于爆发了。农村出身的孙美娣还没有把自己乡下人的粗犷身心改头换面,她的嗓门竟比婆婆还大:谁是偷食的猫?不就是一块肉,至于吗?

张家婆婆“哎呀呀”地叫起来:哎呀呀,世上哪个媳妇是这样对婆婆讲话的?

孙美娣立即反驳:媳妇也是人,人和人是平等的。

正当新时代儿媳妇对封建婆婆发出“人和人是平等的”呐喊时,张家儿子从客堂飞速赶到了厨房。男人出场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便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万分委屈的样子,一老一少两张殷切的脸对着唯一的男人,等待着判决。

男人在两双眼睛泪汪汪的注视下,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手,指着妻子的鼻子说:你再和姆妈顶嘴,当心我一只耳光掴上来!

男人的话刚一出口,婆婆在一边“哇”地哭开了。她以哭声表示她是受了委屈的一方,受委屈方得到了公正的判决,申冤成功,那是一定要哭的。张家婆婆时间节点都很准确的哭声,使孙美娣在该事件中完全陷入了被动。

孙美娣简直气疯了,自家男人怎么能不帮自家女人呢?孙美娣勇气可嘉,智慧不足,她自不量力地把希望寄托在新婚一年的丈夫身上,她就不想想,做儿子的怎会不帮他的妈?结婚一年来,孙美娣第一次遭受了严重的感情挫折。遇到挫折后的孙美娣毫不犹豫地向男人仰面送去她光滑的脸蛋,发出了视死如归的讨伐:你掴呀,你掴呀,你掴自家老婆的耳光,算什么男人!

张家的男人,当然是男人,张家男人掴了老婆的耳光,还是男人。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应声落下,巨大的号哭声从孙美娣嘴里猛然爆发。这记耳光,终于让孙美娣发现自己是多么孤立无助,刚烈的乡下姑娘哭着一头撞出厨房、撞出天井,撞到了隐声街上的夕阳下。

此时,隐声街正处于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暮色铺满了整个世界,白墙黑瓦、飞檐指天、青石小街、拱桥流水,每一处都被金色的余晖笼罩着,每一处都散发出温湿甜润的水乡气味。孙美娣就在这黄昏的美景中,横跨过街,踏上石岸,然后,一边大声哭泣,一边亦步亦趋地向川杨河里走去。

端着一只蓝边大碗游荡着喝粥的王多多首先发现了孙美娣的异常,王多多对哭着往水桥下走的女人喊道:孙美娣,你下水去干吗?

孙美娣哭着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王多多才十三岁,王多多不知道什么是自尽,但他知道什么是跳河。夏天的时候,光着屁股往河里跳,那是很好玩的,所以王多多认为,跳河自尽,也应该很好玩。王多多就有些羡慕孙美娣,他喝了一口粥,很内行地说:原来你在跳河自尽啊!我也想跳,等我喝完粥,我也来跳吧。可你为什么哭呢?

孙美娣没有回答王多多为什么哭。那时候,孙美娣的脚脖子,已经踩入了河水。

潘大妹被孙美娣的哭声和王多多的说话声召来了,潘大妹看见这情形,顿觉很是新鲜,她朝哭着一步步下水的孙美娣喊道:孙美娣,你下河去干吗?你是去川杨河里摸虾吗?

孙美娣哭着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潘大妹脑筋有问题,自从十多年前取消凭票购粮制度后,她就守着她积攒了半辈子的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发起了痴,她似乎也不明白什么是跳河自尽。她提醒孙美娣:川杨河里还有河虾吗?上趟我摸了半天一只都没有摸到,你摸到过吗?

孙美娣没有摸过虾,这个问题她没法回答。那时候,河水已经没到孙美娣的小腿了。

接下来,隐声街上的居民们陆陆续续地被哭声和喊叫声吸引到街上来了。他们看见孙美娣一边哭一边慢慢地往河里走,他们还看见王多多和潘大妹和水里的孙美娣上下对答着。他们有些搞不明白这究竟玩的是什么游戏,他们纷纷对孙美娣喊道:孙美娣,你在干吗?你下河干吗?

孙美娣哭着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问的人就笑了,他们笑着说:你会游泳吗?你这样怎么死得掉?

这时候,河水已经把孙美娣的大腿全部浸没了。

岸上站了许多人,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正在跳河自尽的孙美娣,他们一致认为,孙美娣这样跳河,肯定是死不掉的。所以,他们便也任由着她亦步亦趋地往水里去。幸好,走在下班路上的姚所长见义勇为,扑向了正投河自尽的女人。

姚所长只趟了几步水,就扯住了孙美娣的臂膀。姚所长以为孙美娣会挣扎,便作好了把自己投入水中战斗一番的准备。可孙美娣根本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姚所长一拉,她就顺势往后一歪,把已经被自己吓得软绵无力的身体,很是配合地靠在了拉扯她的男人肩头。姚所长便把孙美娣滑腻腻的胳膊搁上自己的肩,一手扶着女人湿漉漉的腰。就这样,一男一女,一个架着另一个,拖着水淋淋的四条裤腿,爬出水面,爬上了岸。

姚所长挽救孙美娣的生命于投河自尽的当口,姚所长提溜着孙美娣走向她四十五号的家,两人身上滴也滴不尽的川杨河水洇湿了隐声街上的麻石路面。

姚所长把孙美娣架进家门,才放开了他揪胳膊扶小腰的手。孙美娣的男人和婆婆站在门里,很是尴尬地招呼:姚所长来啦。

姚所长发现张家人都在,便气愤地冲男人教训起来:一街的人都看着你老婆在跳河,都听见你老婆在哭。你眼睛瞎啦?耳朵聋啦?为什么不出来救你老婆?真出了人命,我看你怎么交代!

男人说:她死不了的。

姚所长骂了一句“混账”,转身对张家婆婆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讲给我听听。

张家婆婆避重就轻、三言两语草草一说,姚所长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姚所长是尊重女性的模范,欺负女人的男人,他最看不上眼。他对孙美娣的男人呵斥道:你听着,我现在要回家换裤子,晚上,晚上再来好好教育你。先帮你老婆换身干净衣裳,听见了没有?

张家男人黑着脸点了点头。姚所长的话,他不敢违抗。临走,姚所长看了一眼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孙美娣,才回过头,拖着两条湿腿,跨出了张家门槛,踏上了隐声街。

天色已昏黑,姚所长的脚步有些沉重,他不由得想:孙美娣啊孙美娣,长得这么标致,为啥非要投河自尽呢!

这么想着,姚所长就感觉手里沉甸甸的,刚才他就是用这双手,捏着孙美娣的胳膊,扶着孙美娣的小腰,一步步把她拖上了岸。那条胳膊,可是又细巧又柔顺啊!那个小腰,真是又绵软又紧实啊!姚所长无声地赞叹着孙美娣的胳膊和腰,很自然的,他就想起了自家老婆的胳膊和腰。姚所长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把两条胳膊和两个腰身分别对比了一下,对比完,他就默默地感叹道:不一样,真是很不一样啊!

那会儿,姚所长发现,他那两只英雄救美的手,有一股热血,正向着手心悄然涌动。

那是孙美娣首次跳河自尽。从此以后,孙美娣像是染上了跳河自尽的瘾,半年里接二连三地跳了三次河。幸运的是,孙美娣每次跳河,都是在傍晚时分,走在下班路上的姚所长每次都义不容辞地扑下水去,把孙美娣救上岸。

3.隐声街

隐声街上紧挨着住了六十三户居民,姚所长的家,在离暮紫桥最远的街头一号。隐声街上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两米见方的地儿,种着一两株腊梅、丹桂,或者一丛紫竹。别条街上的居民总取笑说:哪怕搭一棚丝瓜扁豆,也比丹桂腊梅实在。可隐声街上的老住户,都爱种这些不实用的东西。富家遗少,改不了附庸风雅的脾性。事实上,现在的隐声街居民,哪一户还有像样的家底?可隐声街比别条街显得雅气,那倒是真的。仲秋丹桂开了,或者腊月梅花开了,整条街上,便飘逸着淡淡的花香。若是春天,又多雨,一方小院围着被雨水洗得绿生生的紫竹,枝干上挂着一串串墨色闪耀的水珠子,衬着湿漉漉的青砖地面,更显宁静雅致。房子自然是老式平房,黑瓦铺就的屋顶,赭红的瓦楞草长得又密又壮,像是缩小了数倍的宝塔阵。古老的檐角尖尖翘翘,仿佛一根根手指,向着灰蒙蒙的天空戳去,似要用那一指的力量,使劲儿撩开云幕,拨出一片蓝天来。刷着石灰粉的白墙壁在经年的日晒雨淋下,布满了斑驳的黄色水迹。有发了霉的,长出一层黑糊糊的霉斑,便有一摊摊黑印子上了墙。窄窄的隐声街,白墙黑瓦的房子,和着一条潺潺流经的川杨河,以及静静伫立在街口的石拱暮紫桥,交相辉映着,就像是一幅刚完成的水墨画,还带着潮气,满是写意的韵味。

姚所长每天都要在隐声街上至少走两个来回,早上一回是去上班,傍晚一回,下班回家。相比而言,姚所长更喜欢上班。刘湾镇社会治安良好,刘湾镇百姓生活得幸福平安,“先进集体”和“百日零案件”的锦旗长年悬挂在刘湾镇派出所墙上。姚所长坐在奖旗下的办公桌边喝茶,每天都觉得很光荣。上班时候的姚所长,被人尊重着,被人需要着,重要性十分显见,他因此而感觉到他这个人存在于世界、存在于刘湾镇的价值。这里的人们是多么需要他啊!生了孩子来找他办户籍登记;外来人口来求他办暂住证;开店做生意的也来拜访,请求保驾小本生意的平安。甚至夫妻打架、偷鸡摸狗、吃药上吊,都要他去劝导、去评判、去拯救。虽是鸡零狗碎,但是,做一个无时不被需要着的人,那是多么充实,多么幸福!

在外面被人需要的姚所长,回家后就不是所长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家里人是不会热情地招呼他“姚所长吃了啊”,“姚所长好啊”的,这也罢了,更让姚所长觉得郁闷的是,他入赘女婿的身份,使他在家里长年处于比较低下的地位。一回到家,姚所长身上被需要的所有特质,就消失殆尽了。为家人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而家人对他的贡献,他是必须要感恩戴德的。这个中的滋味,姚所长已经体验了半辈子,谁让他是上门女婿呢?

于是,姚所长的下班之路,就比较特殊了。他是格外珍惜下班时分的隐声街的,从暮紫桥头走到家里,这一路,是他在一天中,最后感受到被需要的成就感的时段。隐声街六十二户居民在姚所长走过他们家门口时,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挽留住他,使他走向他比较枯燥的隐声街一号家庭生活的路程,显得分外有了意义。隐声街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街,六十二户居民的后面,是一个没有休止的省略号,他将一直被人们需要着,直到,直到退休吗?直到退休,那是最好,这是姚所长的理想。

姚所长下班了,姚所长蹙着眉心、嘴角下弯地走在他无比热爱的隐声街上,看起来十分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刚走到隐声街六十三号的门口,居民潘大妹一如既往地用水桶样的身躯堵在了路口。

潘大妹的脸上盛开着壮丽的笑容,她笑着冲姚所长发出声如洪钟的询问:姚民警,我手里还有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你说,什么时候可以用啊?

姚所长对着潘大妹有些呆滞的眼睛,眉头一皱:粮票老早就不用了,跟你讲过多少次了?

潘大妹翻了翻浮肿的眼皮,忽然把胖脸凑到姚所长耳边,压低嗓门说:姚民警,我用竹篮在川杨河里撩起来一篮河虾,你跟我来,尝尝刚做好的油爆虾。不要告诉王多多,他嘴巴最馋痨。

尽管潘大妹说话压低了嗓门,但还是把一嘴口水像春雨—样淅淅沥沥地洒在姚所长的面孔上。姚所长捋了一把脸,气咻咻回答:做大头梦,川杨河里老早没有鱼虾了,还油爆虾呢。

说完,姚所长绕开潘大妹路桩似的胖身体,继续往隐声街里走去。姚所长身后传来潘大妹殷切的呼喊:姚民警,我还有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你说,什么时候可以用啊?

姚所长耳朵里响彻着“粮票”的余音,人就走到了隐声街五十六号门口。王多多正坐在门槛上喝稀饭,王多多举了举手里的蓝边大碗,口齿含混地说了一句充满稀饭味儿的话:姚所长,吃啊。

姚所长停下来,皱着眉头训道:坐在门槛上吃饭,像什么样子嘛,快进屋吃去。

王多多吐了吐舌头,舌苔上沾着嚼碎的大头菜黑末子。王多多不敢顶姚所长的嘴,当年要不是姚所长托关系想办法替王多多办上了户口,给隐声街上的孤老王婆婆当了养子,那个被扔在暮紫桥下被蚊子咬得满脸肿块的弃婴,怎么能长成今天坐在门槛上喝稀饭的王多多?

王多多受了姚所长批评,为了将功赎罪,他端着饭碗站起身,又踮起脚跟,对着深蓝色制服的胳肢窝处说:姚所长,刚才孙美娣又哭了。

姚所长眉心一跳,两条朝中心聚拢的眉毛顿时在额中夹出一个“川”字:你怎么知道孙美娣又哭了?

王多多嘻嘻笑:我听到她婆婆骂她“乡下坯子,没教养”,又听到他男人吼她“黄鱼脑子,没清头”。

姚所长摇了摇头,嘴角下弯得更厉害了。王多多知道自己提供的案情对姚所长有吸引力,便继续发挥:她婆婆骂她,她男人吼她,她肯定要哭的,她一哭,就要跳河自尽了,我说得对不对啊姚所长?

这回姚所长没有训王多多,他拍了拍半大小子的肩膀:快回去吃饭吧,别让你寄娘找。

王多多的情报让姚所长的态度有所改变,脸上就堆满了喜气,他一边喜气洋洋地往回走,一边把蓝边大碗扣到脸上,喝下了最后一口稀饭。

姚所长拎着手提小包,顶着大盖警帽继续往前走。夕阳把金光铺洒得越来越厚重,川杨河水流淌得越来越深沉。不知不觉中,姚所长走路的姿势,就从昂首挺胸变成了低头沉思。姚所长边走边想:孙美娣的婆婆和男人又欺负她了,王多多说得对,她肯定又哭了。孙美娣一哭,就要跑到川杨河边去跳河自尽了。

想到这里,姚所长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姚所长疾步向前,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急,孙美娣,我马上就到,等一等再跳啊!

姚所长用非标准竞走夹杂零碎小跑步的姿势,尽快接近着隐声街四十五号。他质量上好的皮鞋踏在青石街面上,显得力量不均而节奏纷乱,很难说,他的脚步里不带有一丝压抑的兴奋或激动。然而,姚所长近乎兴冲冲地赶到四十五号门口时,并没有发现孙美娣跳河自尽的迹象。青砖院墙围着的那幢独立二层小楼就是张家,细听,墙里也未有骂声、吼声,抑或哭声传出,只闻得一股淡淡的花香从墙里飘逸而出。姚所长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五秒,依然没有声音,心头便莫名其妙地一酸,随即涌出一丝带着懊丧情绪的恨意。怀恨对象却无所指,便在心里随便找了一个人,想象中,是揪住了那人的衣领,狠狠骂道:王多多,臭小子,你谎报军情,我揭了你的皮!

姚所长话一出口,骂的就是王多多。细想,又觉身为派出所所长,那么容易听信一个十三岁半大小子的话,简直是耻辱。可是,孙美娣每次哭着跑到川杨河边跳河,都是与她婆婆和男人吵架之后,王多多的推理是合乎逻辑的,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姚所长想了好一会儿,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他对孙美娣过于关心了?想到这一层,姚所长浑身激灵了一下。姚所长经常发现自己身上的优点,但他很少发现自己身上的缺点,一个满身优点的人,忽然发现了自身的问题,这个人难免会感到有些恐慌的。姚所长开始审视自己,他把孙美娣跳河自尽的过程一一回忆了一遍,最后,他惊恐地发现,对孙美娣的跳河自尽,他竟是有着不自觉的盼望的。姚所长看了看隐声街四十五号张家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强烈地自责起来。

恰在这时,四十五号黑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只见孙美娣低着头,提着一个塑料袋跨出门槛,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扑面的花香。姚所长一惊,随即,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欣喜。孙美娣抬头,看到姚所长站在门口,便红了一下脸,轻声招呼:姚所长下班啦。

不等姚所长回答,孙美娣就往川杨河边走去。今天,孙美娣的神色比较正常,大概没想跳河。但是此刻,姚所长是不能走开的,万一呢,万一她要跳河呢?他得下水救她啊!姚所长看着孙美娣的背影。背影把那个塑料袋丢进岸边的垃圾箱,背影向后一转,就把脸对着姚所长了。

原来孙美娣是去倒垃圾。现在,姚所长比较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了。多周正的女子啊!姚所长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他发现,孙美娣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竟有些红肿。很明显,的确是红肿的。可以确定,孙美娣一定哭过了。姚所长浑身一紧,肌肉骨骼迅速进入戒备状态,只等孙美娣下水桥,入河道,然后,他就可以去救她了。

然而,红肿着双眼的孙美娣并未跳河,她拍了拍拎过垃圾袋的手,过街,向自家屋门走来。走到姚所长跟前,又招呼了一声:姚所长,还不回家啊?

姚所长擤了擤鼻子,充分地嗅吸着来自孙美娣身上的花香,然后才应答:就回就回,这就回家了。

孙美娣一脚跨进门,苗条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门里,那股花香,也随之隐没在了院墙里。姚所长的心脏就像被针尖戳到一样,一阵刺痛袭过:孙美娣又被婆婆数落了,孙美娣又被男人欺负了,孙美娣又哭了。可是,孙美娣哭了,怎么就没跳河呢?姚所长未免感到有些失望,孙美娣啊,这个女子,哎——“啊咳、啊咳”,姚所长的嗓子眼里发出两记干燥的咳嗽声,咳得有些心虚。可是分明,他是多么疼惜这个红肿着眼睛的乡下姑娘啊!

姚所长脚下的步子交错碰撞着,像两颗矛盾的心脏此起彼伏的跳动,节奏明显有些混乱。

4.姚太

姚所长踏进家门,天色已擦黑。隐声街一号女主人正独自坐在客堂里看电视,八仙桌上摆着做好的三菜一汤。姚所长的岳父岳母早在几年前仙逝,儿子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隔两周回家一次。平时家里只有姚所长夫妇俩,日子过得略显冷清。

姚太相貌一般,一张胖脸上,除了下巴底部出现一道深刻的皱纹,使她白皙的下巴成为双层奶油蛋糕发泡状,此外没有第二条皱纹。姚太的职业也不错——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分行浦东支行刘湾镇储蓄所出纳。幸好只是出纳,不是行长,否则,姚所长在家里,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公仆”。

平时,按照正常速度,姚所长把自己略微发福的身躯移动到隐声街底一号门口时,姚太应该正做好晚饭,把餐具摆放完毕,只等下班的男人跨进门,往餐桌边一坐,开饭!对了,姚太一般会提醒准备吃饭的男人:洗手。已经坐下来的屁股只好再抬起来,屁股决定脑袋,此刻的脑袋已不是所长的脑袋,此刻的脑袋,以及脑袋下面的肠胃正准备享受妻子做好的现成饭,脑袋上的嘴巴就一定要发出“呵呵”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还要说:遵命,老婆大人!

这就是姚所长在家里的样子,尊重女性,乐观向上。姚所长很绅士。

然而今天不是平时,今天,姚所长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回来得晚了。姚太的脸色,分明有些阴沉。姚所长一跨进家门,严肃的脸如同解冻的土地,刹那间萌发出一丛丛新鲜的花:哎呀,很香啊,让我先看看,老婆做了什么好吃的?

姚太的目光从戏曲频道里正要死要活的林黛玉身上,转移到姚所长身上,眼白明显占据绝对优势。姚所长很自觉地解释:被潘大妹拖住了脚,一定要叫我吃她的油爆虾,缠了半天。

姚所长说着,走到院子里,从井里压上一桶水,很自觉地洗手。姚太终于开口说话:天都黑了,一条隐声街,你天天走,一走就是半个钟头。今天更不像话,走了三刻钟,难不成,孙美娣又跳河了?你又到川杨河里去救她了?

姚所长甩着洗干净的双手回到餐桌边,似是漫不经心地说:刚才,在路上,我倒是看见孙美娣去川杨河边的,不过是去倒垃圾,不是去跳河。

姚太继续发表高见:你可以去评选“见义勇为奖”了,孙美娣的男人也太不够意思了,你救了他老婆,他怎么就想不到写封感谢信到区公安局,或者送面锦旗表扬表扬你?

姚所长小心翼翼:人命关天的,不能见死不救。

姚太嘴角一撇:世上哪有这样寻死的?挑人多的时候去死,分明是不存心死。那么多人看着她往水里走,只当看热闹,她男人都不下水去救他,你倒下水。

姚所长心里一惊,姚太的话提醒了他,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是盼望着孙美娣去跳河的。姚所长是上门女婿,上门女婿的地位,和童养媳差不多。要说刘湾镇上哪家的媳妇最像童养媳,非孙美娣莫属。姚所长盼望孙美娣跳河,孙美娣跳一次,姚所长就可以救她一次。那是他借救她的方式,表示一个上门女婿对一个童养媳惺惺相惜的感情。

像童养媳一样的上门女婿姚水根同志不再发表意见,他开始埋头吃饭。隐声街一号的客堂中间,头上一盏明灯,桌上四盘好菜,姚所长和姚太,就这么东一筷,西一勺地吃开了,葱(火靠)鲫鱼、丝瓜炒毛豆、蛤蜊炖蛋、榨菜肉丝汤。伙食标准不低,姚所长自比童养媳,显然对姚太很不公平,世上哪有吃得这么好的童养媳?姚所长吃着姚太做的好饭好菜,不禁扪心自问:既然世界上没有吃得这么好的童养媳,那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姚所长扪心自问后,就觉得有些郁闷,仿佛自己不像一个童养媳,与孙美娣惺惺相惜的理由,便也不再成立。那么,他究竟为什么盼望孙美娣跳河呢?姚所长郁闷着吞下一勺炖蛋,细腻滑溜的口感,倒像是孙美娣落水后的皮肉。姚所长的脑海里,便很突兀地跳出了孙美娣湿漉漉的胳膊和腰身。

姚太用筷子狠狠敲了一下姚所长手里的碗:发什么呆?魂灵不在身上啊!

姚所长吓了一跳,赶紧捧起碗,大口吃起来,吃得满嘴“吧唧”声,好似这饭菜在他嘴里,吃出了万般好滋味来。姚所长调整情绪的能力还是很强的,他一边吃,一边不时地赞美着厨娘的手艺,还配以频频的点头,看起来很真诚。姚太的心情,也因此好转起来。

姚太并不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她没有那么多心计,不会居安思危。她只是顺着当年男人进门起就养成的习惯,颐指气使着,把他当成这个缺少男人的家庭里的长工。难道不是吗?要没有她,也许他只能讨一房乡下女人做老婆,他的孩子,也将是农村户口。姚太给了姚所长从乡下人脱胎换骨成镇上人的滴水之恩,姚太就该享不尽男人对她终身的涌泉相报。

心情稍有好转的姚太,话也多起来:“孙美娣已经好久没跳河了,大概,她以后不会跳河了,她婆婆和男人也不会欺负她了。”

“为什么?”

“孙美娣怀孕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姚所长脱口说道,说完觉得很是不妥,赶紧自圆其说,“刚才,我还看见她倒垃圾,看不出来嘛。”

“刚怀上,还不显形。今天菜场遇到她婆婆,张家老太买了两条猫食样的小鲫鱼,说晚饭给孙美娣做鱼汤喝。真是抠门,都给她怀上孙子了,还……”姚太对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津津乐道。姚所长沉默着吃饭,不时在姚太的话间插进“哦”、“是吗”之类的虚词,以表示他在倾听。姚所长的脑子,却飞速运转着,他在回忆,回忆刚才在隐声街上看到的孙美娣。当然,姚所长最终也没有回忆起孙美娣的肚子有何变化,他只记得,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可是怀孕了,为什么又要把眼睛哭肿呢?姚所长略觉心酸地想。

这一餐晚饭,姚所长吃得严重身心分裂。他都忘了究竟吃了几碗饭,直到姚太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筷子:好了,不要吃太多,小菜好,也不能撑坏肚皮。怎么一点都不晓得节制?

晚饭后的时间,除了每周一次派出所的值班,姚所长一般会早早靠在床上看电视,看倦了,遥控器一按,关电视,睡觉。可是今夜,姚所长却睡不着。将近五十岁的男人,也有男人的需要。刚才,电影频道播的那个外国片子里,有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穿着露出半个胸的低胸吊带连衣裙,在一群男人中间走来走去,一边喝酒,一边抛媚眼。姚所长看着,就很担心,外国女人的裙子吊带很松,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脱下来的样子。女人在电视里每走一步,姚所长就在心里为她紧张一下,他又是担心又是期待地等了好久,女人肩上的吊带还是没有掉下来,他就有些失望了。

直到电视放完,女人裙子的吊带也没有掉下来,姚所长很生气,姚所长一生气,就想把躺在旁边的姚太胸前的云层揭开。可是,很生气的姚所长是不能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的,一个男人对女人有需求,就得低声下气一点,不对,怎么是低声下气呢?那是绅士风度嘛。

姚所长开始很绅士地向姚太提出他的需要了。白白胖胖的姚太长得不好看,但她的两个日头还是很有手感很有质地的,姚所长向遮挡日头的云层伸出手去。对外国电影没有兴趣的姚太早就睡得迷迷糊糊,鼻子里吹出均匀的呼吸。可怜姚所长的那只先遣之手,刚把姚太身上远比外国女人的吊带连衣裙严实得多的衣服拉到胸口,姚太就一个翻身,把他那只小心翼翼的手甩了开去。姚太懒洋洋地说:好不容易睡着,怎么越老越不省心呢?

说完,又一个翻身,鼻息里很快多了一丝啸叫。姚太睡着得很容易,姚太真是比姚所长省心多了。可姚所长的身上,却停不住地继续血脉贲张着。很绅士的姚所长是不会强迫老婆的,很绅士的姚所长此刻显得比较无奈。电视结束了,穿吊带裙的女人也不见了,姚所长只好用想象了。

进入梦乡前,姚所长有些悲伤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是多么被人需要啊!可是在家里,怎么就不一样呢?

这么想着,姚所长就悲伤地睡着了。

5.值班

姚所长去区里开了一次会,回来后,情绪有些低落。政府要在刘湾镇周边四五个镇的地盘上造一个很大的国际机场,比首都机场还要大。也就是说,未来的刘湾镇,也许是停机坪;未来的隐声街,也许就是跑道……刘湾镇要拆迁了,隐声街上的居民,要搬家了。派出所的任务,就是配合动迁工作组,做好居民的思想工作,保障安全顺利地完成动迁。

隐声街上的土著居民们听说要拆迁,一片反对之声。他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房子是好几代的祖屋,隐声街,担当的是故乡的意义。姚所长对隐声街也有感情,他在这条刘湾镇最古老的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三十年,这条街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凹塘,他都那么熟悉,就像是他家里的天井或者走道,闭着眼睛走,都不会别了脚。更重要的是,若没有了隐声街,姚所长多年来走在下班路上的美好体验,岂不就此中断了?潘大妹不会堵住他问“粮票什么时候再用”的问题了;王多多也不会坐在门槛上喝粥看风景等着姚所长来批评教育了;孙美娣,关键是孙美娣,以后她若被婆婆和男人欺负了,要自尽都没得河可跳了。当然,姚所长也就没得人可救了。这损失,何其巨大!想起这些,姚所长心里,就有了一丝忧伤,隐声街在他的眼里,也充满了毁灭前的沧桑和落寞的气氛。

那几天,姚所长下班后回家,从暮紫桥端一路往里走,隐声街上的六十二户居民便一次次地问他:姚所长,给我们的动迁费哪里够买新房子啊!

姚所长皱着眉头回答:政府给我们的新房子,比市场价低三成呢,可以贷款啊,慢慢还,国家不会催你还钱的。

又有人说:姚所长,给上头说说吧,我们不要住新房子,我们住在这里挺好的。

姚所长嘴角下弯,摇了摇头说:目光放远一点嘛,人家想住新房子还轮不上呢。

还有人说:姚所长,要是住进楼房,我太爷爷种的丹桂和腊梅搬到哪里去啊?

姚所长咂了咂嘴:哎呀,你可以住一楼嘛,一楼有院子,丹桂和腊梅移栽过去就是。

姚所长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居民们提出的疑问,他都能应答如流。只有那个刘湾镇小学退休教师老林提的建议,把姚所长吓出了一身冷汗。老林说:姚所长,我来写一封上访信,我们挨户在上面签字,然后集体送到政府那里去,我们不要搬家,我们就要住在隐声街上。

姚所长吓坏了,姚所长把老林拖到一边,轻声说:政府的市政规划,不是儿戏。千万别乱来啊,扰乱动迁工作是违法的,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呢?

姚所长一边劝说一边想,潘大妹,王多多之类,最多提出一些金钱方面的要求、房子面积方面的要求、抑或丹桂腊梅方面的要求。这些问题解决起来容易,怕就怕有文化的人,鼓动一批人,搞个集体上访,我这个所长的位置,就坐不到退休啦。姚所长这么想着,就远远地看见孙美娣站在隐声街四十五号门口。他想:孙美娣大概也有什么问题吧。

孙美娣上身穿一件粉红朝阳格棉布衬衣、下身着一条黑色涤纶裤子,瘦条条的身躯倚着门框,正朝这边张望呢。夕阳洒在隐声街上,青石路面发出灼灼亮光,四十五号屋檐下,孙美娣粉红的身影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衬着她身后的黑色门框和白色墙壁,远远看去,像一幅水粉画,很是妖娆的样子。姚所长便想起那晚他把孙美娣编排进他的想象。姚所长顿时感到羞愧不已,虽然只是想象,但也很不地道,那是对她的侮辱,是亵渎了他对她的感情。想到这里,姚所长又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想,他对她,难道已经有感情了?那么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姚所长刚走到孙美娣面前,一股淡淡的花香飘至鼻息。他擤了擤鼻子,然后站定下来,等待着她向他提出一系列有关拆迁的问题。孙美娣却并未有向姚所长咨询的意图,她只是看着他,脸庞有些红,眼睛也有些红。姚所长就想,不是说怀孕了吗?她婆婆都给她做鱼汤了,眼睛怎么又哭红了呢?

姚所长看了一眼孙美娣的肚子,扁扁平平的,一点也不像怀孕的样子,就似笑非笑地说:孙美娣,听说这几天,你日子过得不错啊。你婆婆和男人,态度怎么转变了?

孙美娣呢,眼圈一红,努了努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姚所长便改了语气:有什么事情,你对我讲好了,我想办法帮你忙。

孙美娣摇摇头,垂下了眼皮。姚所长等了好几秒种,孙美娣还是没有说话。姚所长就说: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不要怕。

姚所长刚想迈腿,孙美娣忽然抬起头说:姚所长,我想,我想和你谈谈。

孙美娣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但姚所长还是听明白了。姚所长一听明白,心里就一阵热血沸腾,两条腿顿时软软的,仿佛随时有可能晕倒。姚所长头晕腿软地说:好啊,我也想和你谈一谈。那么,什么时候谈呢?现在吗?

孙美娣摇头:现在不行,饭还焖在炉子上呢。

姚所长想了想:今天晚上我值班,你可以到派出所里去找我谈。

孙美娣点点头:晓得了。

姚所长又补充了一句:我从夜里七点开始值班,一直到明天早上七点,啥时候我都有空。

孙美娣又点了点头:晓得了。

孙美娣说了两次晓得了,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晓得了。

回家后,姚所长向姚太请假。姚太说:前天你刚值过班,不是一个礼拜值一次班吗?

姚所长飞快地往嘴里扒饭,抽空说:拆迁的事情,居民们意见大,上头要求加强值班警力,防止出事。

姚所长吃完晚饭,匆匆回到派出所,把值班民警小李替换下来。小李意外地得了休假,欢天喜地地去约会女朋友了,留下姚所长独自一人,坐在灯火通明的派出所里。“先进集体”和“百日零案件”的锦旗红彤彤亮闪闪地挂在头顶上,姚所长的手里,照例捧着那把紫砂茶壶,办公室里不断响起一声声热茶吸入肺腑后惬意的叹息声。姚所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刚好七点。他禁不住想,孙美娣究竟要找我谈什么呢?拆迁问题?怀孕的事情?都不太可能。

姚所长想了半天,最后基本确定,孙美娣是要来感谢他,因为他四次把孙美娣从川杨河里救了起来。现在她怀孕了,婆婆男人也不为难她了,往后如果搬家了,再闹矛盾,要自尽也找不到河了。这感谢,应该也是带有告别的意思的。想到这一层,姚所长就颇觉伤感。他无法想象,若没有隐声街,往后,他走在一条陌生的下班路上的情形,会有多么落寞。

姚所长想着心事,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孙美娣还没有来。他想,孙美娣大概已经吃完晚饭了,晚饭后肯定要洗碗,所以,稍微晚一点,也是正常的。姚所长拿起一份白天读过的《解放日报》,打算再读一遍,也许报纸读完,孙美娣就来了。

姚所长从第一版读到最后一版,又把中缝里的广告、寻人启事、支票遗失公告等等全部读完,读得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孙美娣还是没有来。姚所长重新泡了一壶茶,加大了茶叶量。他想,也许,孙美娣要躲开她婆婆和男人,悄悄溜出来,一时找不到机会吧。这么一想,他又担心起来,要是孙美娣溜出来,被她男人和婆婆发现怎么办?虽然是在派出所办公室里谈话,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半夜三更的,说不明白。姚所长想到自己一贯良好的名声,就有些后悔了,怎么能答应孙美娣晚上谈话呢?白天什么时候不能谈?还硬是顶了小李值班,真是劳命伤身!

现在,姚所长已经不太希望孙美娣来找他谈话了。可他又很想知道孙美娣究竟想和他谈什么,并且,对与孙美娣单独谈话的场面,他是充满了想象和期待的。

姚所长不断抬头看墙上的钟,指针已经越过九点,孙美娣仍然没有来。姚所长想,都是自己不好,谁让他对孙美娣说“值班是从今晚七点开始,到明天早上七点”呢?既是自己说出口的时间,那就应该守候着。姚所长既是一个讲究原则的人,又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当然,还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万一孙美娣来了,他还是要接待她的,谈话,还是要进行的。当然,姚所长认为,半夜之后单独和一个女人谈话,态度和语气最为重要,一定要不卑不亢,否则,会被人家说闲话的。

姚所长就这么坐在办公室里,旧报纸已被他翻了个遍,茶水已经泡得淡而无味。直到过了半夜,姚所长知道,孙美娣不可能来了。这时候,他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孙美娣没有在半夜里溜出来找他谈话,姚所长颇觉庆幸。可究竟,这场不是约会的约会最终没有达成,姚所长又感到很是失落。很是失落的姚所长没有一点睡意,他坐在明晃晃的灯下,少有遮盖的头顶仿佛是一片刚收割过的麦田,留下几丛遗漏的麦秆,蔫蔫地贴在头皮上。姚所长的坐姿,依然似是等着随时有人来访一样,腰板和腿脚摆放得挺直规整,姚所长的样子,就显得有些自恋般的悲壮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姚所长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直到天色发亮,他才被脖子里的一阵酸痛弄醒过来。姚所长一抬头,发现脖子不能动了,脑袋一转,钻心的痛。姚所长硬邦邦的脖子顶着个歪愣愣的脑袋,整个身躯都僵硬了。他像个大木偶一样站起来,推开办公室门,走到派出所小院里。初秋的晨光暖融融地淋在他身上,靠墙的一丛野菊花刚绽开了苞,叶片上还带着露水。姚所长挺着身躯,尽力保持脖子的固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有些寒冽的空气。

现在已经是白天了,白天的姚所长,脑子比较清醒,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付出了歪脖子的代价,是为了等一个女人来找他谈话。姚所长很是懊恼地想,孙美娣明明说了两次“晓得了”,为什么又不来呢?答应人家的,怎么能不兑现呢?姚所长站在晨光中的派出所小院里,发出几声无奈的叹息,心里却惦记着:现在,孙美娣在干什么?她是否知道,有一个人,等了她一夜,整整一夜啊!

这一天,扭了脖子的姚所长无法坚持上班了,他在办公室里骂骂咧咧说:扯那娘的,不晓得哪家狗,叫了一夜,半个小时都没睡着。不行,今朝我要调休了。

姚所长受伤了,脖子受伤,心里,也有点受伤。因为身心受了伤,姚所长要调休了。姚所长很少在清晨时分从隐声街六十三号往家里走,这是傍晚下班回家的方向。虽然是同一条路,但方向不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早出晚归,那是正常的上下班。晚出早归,就不太正常了,只有夜总会小姐,才会有这样的作息。有正经职业并且还颇具声誉的派出所所长姚水根同志,一大清早,竟走在回家的路上,看上去就有些特殊了。

6.受伤

姚所长梗着脖子走在早晨初升的太阳里,姚所长一改左顾右盼的走路习惯,他受伤的脖子使他必须保持目不斜视的姿态。早晨的隐声街显得有些忙乱,少了傍晚时分的从容。许是拆迁在即,也许是清早,都要赶着上班。大饼油条捏在手里吃着飞快地往街口走的,喝了稀饭忘了擦嘴就出了门的,边骑车边吆喝着“当心身体、当心身体”的,都是急匆匆的样子,竟没有人关注一下与他们逆向行走的很特殊的姚所长。

姚所长清晨的下班之路,因为没有人招呼“姚所长吃啊”、“姚所长好啊”,便走得甚是落寞。连潘大妹和王多多这样的闲人,都不见了身影。姚所长习惯了皱着眉头、嘴角下弯,带着稍稍不耐烦的表情,义不容辞地干预隐声街上的一切大小事务,这会儿,没有人也没有事需要他干预,他便觉脖子疼痛得越发厉害了。正僵直着走,只听得有人叫他:姚所长。

竟是轻柔的女声,随即,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孙美娣?姚所长慌忙扭头,还没看清叫他的人,便“哇——”地一声喊起来。脖子、肩膀,连同腰,一阵抽心的剧痛,直痛得身体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下来。接下来,姚所长便感觉到,有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然后,他听到那个女声焦急而又柔和的问候声吹到他的耳边:姚所长,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姚所长痛得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堆,待痛感稍稍缓解,五官慢慢舒展开,归复了原位,他才睁开眼睛。现在,他很正式地看到,扶着他嘘寒问暖的女人,正是孙美娣。姚所长撑着直不起来的腰,心里却是浓浓地一酸,眼眶居然一红。孙美娣见状,更是问得紧:姚所长,是不是腰痛啊?眼泪都要出来了,肯定很痛,我送你去医院吧?

姚所长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潸然欲泪,奇怪了。他努力平息了一下情绪,摇了摇头:不碍事,夜里值班,趴在桌上瞌睡,大概扭了筋骨。

一提起值班,孙美娣就红了脸,她羞愧地低下头,讷讷地说:姚所长,昨天夜里,我本来,可是后来,其实,我是想……

孙美娣说得语无伦次,说到后来,干脆也红了眼圈。姚所长便打断她:哎呀,别别,当街上,别哭,我跟你说了,有啥事对我说嘛。

孙美娣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门,似是害怕婆婆和男人听见。姚所长就冲孙美娣摆了摆手:好啦,我现在要回家睡觉了,明天上班时间,你要有空,就来派出所找我好了。

姚所长撑着腰,梗着脖子往自家方向走去。孙美娣轻柔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姚所长,我晓得了,我明天就去找你。

姚所长勉为其难地回过身子,冲孙美娣笑了笑。孙美娣看着姚所长,目光里满是殷切的希望、感激。姚所长浑身疼痛,心里却隐隐地甜蜜着。虽然孙美娣什么都没有和他谈过,但他仿佛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并且,刘湾镇上,唯有他是掌握孙美娣的秘密的,他是有某些特权的,什么特权呢?姚所长身上的筋骨可真是实打实的痛,头脑里,却一遍遍回顾着孙美娣扶着他嘘寒问暖的场景。想到这里,姚所长蹒跚的脚步都轻盈起来,仿佛一个近乎绝望的人,又看到了新的盼头,生活便又充满了希望。可身上的疼痛,还是真切的,所以,姚所长的表情,依然是愁眉苦脸。

现在,姚所长成了一个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幸福严重冲突的复杂的人。这个复杂的人一回到家,就躺倒起不来了。姚太请来了隐声街上开私人诊所的郑老中医来给他推拿。郑老先生白发飘飘地进入隐声街一号的卧房,伸出筋脉凸显的老手,给姚所长把了脉、瞧了舌苔,然后,白胡子一翘一翘说:也不尽是扭伤,还有肝火肾虚,阴阳不调。

姚所长说:一向好好的,怎么就肝火肾虚了呢。

待姚太去泡茶时,郑老先生笑眯眯地在姚所长耳边说:上了五十,房事就不可过度了。

姚所长被郑老先生说得脸红了,他讪笑着说:哪里有啊,不要说过度,我都快忘了世上还有这件事呢。

郑老先生更是笑得一脸皱纹丛生:照理,男人呢,房事多了易肝火旺、肾虚。你说是少了,少了也不行,阴阳不调,排火不畅,也会作病的。

姚所长似信非信:“是吗?少了也不行?”心里却在想,和姚太的房事,那可真是一个月也过不了一次。他一个人的自助房事,倒是隔三岔五的有。那么,这算多,还是少呢?

姚太端着一碗白糖炒米茶进屋,两人便停了关于房事的讨论。郑老先生虽老,手下的劲道还是很足,他在姚所长的腰背上一顿揉搓拍打,又开了几服中药,交代静卧休养一周,然后,飘着白头毛白胡须,仙风道骨地走了。

姚所长的腰,竟扭伤得很厉害。这可真是一件怪事,姚所长的筋骨一向很好,为了等孙美娣,趴桌子上一夜,却把脖子给扭了。扭了脖子也罢了,还是为了孙美娣的一声“姚所长”,他又把腰给扭了。这世上,幸福总是伴随着痛苦一起来的。

姚所长可真是有人缘,隐声街上的居民们听说他躺倒了,便络绎不绝地来探望他。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都来啦,来的,都带了水果、鸡蛋、奶粉、昂立多邦什么的。连潘大妹和王多多都来过了,姚所长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姚所长看着一拨拨客人进门,人头里没有孙美娣,期盼的眼神转而变成失落,便果真像个病人一样,恹恹的样子。客人们说:这是怎么弄的?好好的,就躺倒了?

姚所长皱着眉头,嘴角下弯着说:哎呀,值了一夜班,扭了脖子,早上回家,哎呀,刚走到四十五号门口,一扭身子,哎呀……

接下来,客人们便把姚所长的卧室当成了派出所的办公室。有人说:姚所长,新房子我去看过了,那片地,过去是个池塘,地势不好。

姚所长回答:不想住那个房子,就折算钱,自己去外面买房子,完全可以。

又有人说:姚所长,折钱不划算的,那点钱,只买得上两间套的二手房。我们一家四口人,怎么够啊!

姚所长就说:拆的是老房子,还能算新房子的价给你?嫌贵,就住政府造的动迁房好了。

还有人说:姚所长,新房的院子小得一塌糊涂,把丹桂和腊梅移栽过去,屋里就照不到太阳了。

姚所长就说:那就把丹桂腊梅卖给园林公司。新房子那边有公共绿化带,不用自家种。

姚所长躺在床上,还能驾轻就熟地解决群众提出的问题。就是那个刘湾镇小学退休教师老林,是个危险分子。老林说:姚所长,我已经写好了上访信,我打算挨户让大家签字,然后送到政府那里去。这是草稿,你看看吧。

姚所长接过两张报告纸,看都不看,一把揉成团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说:哎呀老林啊,你怎么还没有搞清楚呢,这是市政规划,不是儿戏。你是有文化的人,可不许胡闹啊!

老林看姚所长把信揉成了废纸,笑笑说:姚所长,我就知道你会反对的。你是政府的人,你也是没办法的,我理解。不过,我是不怕这一套的,想当年,打成右派我也不怕,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一把老骨头,怕什么?

姚所长就急得要坐起来,一动身子,却痛得直咧嘴。老林按了按姚所长的肩头:你可别起来,我不会让你操心的。我们是老街坊了,我总要考虑到你的处境,放心吧。

姚所长便叹了口气:老林你是顾全大局的,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这事情,等我身体好些,我们再好好商量,可不能乱来啊!

姚所长关照姚太,密切观察危险分子老林,以及居民们的情绪和动向,千万别在关键时刻捅下娄子。姚太眼白一翻:林老头子吃饱饭撑的,谅他也不敢怎么样,出一张嘴而已。

姚所长连连说:不可大意,不可大意。

就这样,姚所长躺了五日,又在家里养了几日。这期间,姚太每天回来,报的总是平安。隐声街上太平无事,一如既往。一个礼拜之后,姚所长的行动稍稍自如了一些,他就打算要去上班了。一想着要去上班,姚所长就有些急不可耐。好多天过去了,不知道孙美娣想找他谈话的想法有没有打消。

那天,姚所长早早起了床,细细地刮了胡子,穿戴整齐,提上公文小皮包,出了家门。一个星期没在隐声街上走过,姚所长的脚下有些轻飘飘。他想,不知道能不能碰见孙美娣,要是碰见,她就知道今天他上班了,那么她就会去派出所找他谈话了。

姚所长一边想着,一边在秋日早晨的阳光中轻飘飘地移动着身影。可是,隐声街却安静得出奇。往日里嚼着大饼油条赶上班的、喝了粥忘记擦嘴就出门的、骑着自行车喊着“当心身体、当心身体”的,今日里都没有了。姚所长就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自己起晚了,已经过了赶上班那个喧闹的时段?

正思忖着,民警小李骑着自行车从暮紫桥端冲了下来,一个紧急刹车停在姚所长跟前:所长,刚接到区局办电话,紧急会议,八点开始,你不用去所里了,直接走吧。

姚所长问:这么急,什么会议?

小李摇头:不知道,电话里没说。我让司机把车停在北市街路口了。

姚所长坐上小李自行车的后座。一辆自行车,两个大盖帽,在安静的隐声街上扬长而去,留下一路链条带动轮胎,碾过青石街面的“嚓嚓”声。

7.紧急会议

刘湾镇派出所那辆刷着大大的蓝色“POLICE”的警车正驶向区公安局,姚所长坐在车里,猜想着紧急会议的内容,一定是为了动迁的事情。这一回造的国际机场,是亚洲最大,世界第三,这是国家行为,关系重大。姚所长看着车窗外闪掠而过的高尔夫俱乐部、仓储式大型超市、无土转基因蔬菜基地,这些过去从未见过的洋玩意儿,如今在浦东地面上层出不穷地矗立起来了。那些土地上,曾经居住着一些村民,现在,这些村民都住到不知道哪一处的楼房里去了。姚所长想,很快,隐声街上的居民们,也要住到不知道哪一处的楼房里去了。不太可能住在一个小区,更不可能住在一幢楼里。有自己找到更好的住处的,有子女接到市里去住的,剩下的,也是拆散了,零星安排。想起这些,姚所长心里,不免有些伤感。

姚所长坐了半小时车,想了半小时乱七八糟的事儿。到达区公安局,八点还差十分。进入会议室,姚所长看到,与刘湾镇毗邻的几个乡镇派出所领导都来了。姚所长和张所长李所长们一一招呼,相互询问紧急会议的议题。八点一到,局长亲临会议,果然不出所料,就是为动迁的事。局长开门见山:改革不可扰,建设不可停,民心不可乱,工作不可疏。虽然公安部门做的是动迁的辅助工作,但没有安全保障,一切皆为零。我已向市局立下军令状,保证完成动迁期间的安全工作。

接下来,局长严肃地不点名批评了安全工作出现纰漏的某些镇,说老百姓出点什么花样,还可以理解,我们有些干部,非但不制止,不做思想工作,自己也参与其中,向政府提要求,给动迁的顺利进行设置障碍。今天在这里,你们也要给我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自己摘下肩上的警衔。

说到这里,局长扫了一遍正襟危坐的各位派出所所长。所有人都脸色铁青,姚所长、张所长、李所长们,都属那些镇上的老土地,拆迁都直接关系到自家的未来安居问题,对拆迁费和安置房,自然是有要求的。被局长不点名批评,姚所长、张所长、李所长们无一例外地额角冒汗、心脏打鼓。每个人都在回忆,自己有没有在群众面前说过与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不保持一致的话。每个人都在揣摩,局长批评的是不是自己。同时,每个人都在心里嘀咕:局长怎么了解得那么清楚?有眼线?

局长批评完,话锋一转,又点名表扬了到目前为止尚属稳定的刘湾镇,对姚水根同志抱病在床依然不忘做群众思想工作的行为,局长表示了赞赏。姚所长紧张的面部肌肉顿时一松,下弯的嘴角往上一翘,心想:局长真是英明,连他抱病在床也知道。姚所长的表情变化仅是纤毫之间,局长明察秋毫,立即提醒:注意了,只是尚属稳定。动迁工作还刚启动,道路还很漫长,大意不得……

姚所长心情大好,局长越是严厉,这表扬越来得珍贵。看起来,躺在床上一个礼拜,还是很值得的。

会议结束,受了批评或者得了表扬的各乡镇派出所所长挂着同样严肃的表情,上了各自的车,紧赶着进一步去落实“改革不可扰,建设不可停,民心不可乱,工作不可疏”。姚所长扶着还留有残痛的腰,爬上自己的车,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司机说:所长,直接回了?

姚所长心情一好,便想起姚太嚷嚷了好几回,让他到区里开会时,顺便买一套哈磁五行针,说是电视里看到的,按照穴位针灸,可以减肥。刘湾镇上没有卖。

姚所长对司机说:到购物中心去一趟。

姚所长钻进人头济济的购物中心,跟随着一群或时髦或土气的妇女踏上了自动扶梯。姚所长的身躯在上升,视线却无法穿透前面两个紧密相挨的女人。姚所长想,要是以后离开了隐声街,每天在这么拥挤的地方生活,肯定会提早衰老的。

自动扶梯升到二楼女装部,浑圆和瘦削的臀部终于在姚所长的目光里移走了。姚所长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一不小心,肩膀碰上了一位顾客的身体。姚所长忙道“对不起”,侧身一看,原来是一具塑料模特站在拐角上,身高体态,如真人一样。姚所长哑然失笑,刚想迈步,忽然发现,模特身上穿的裙子,是一条吊带连衣裙。丝质,藕荷色,裙摆及踝,细细的吊带松松垮垮地扣在模特瘦削的肩膀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样子,居然与他在电视里看到的外国女人穿的裙子几乎一样。

姚所长暂时丢下模特和吊带裙,上到五楼,在医药柜台买了姚太要的东西,然后从自动扶梯原路下楼。姚所长的脑子里,吊带连衣裙始终挥之不去。再次经过二层女装部拐角,姚所长干脆停了下来。在充满流动人口的城市里,他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来,他只在刘湾镇上有知名度,离开刘湾镇的姚所长,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现在,普通的男人站在塑料模特面前,细细地打量着那条熟悉的裙子。他左右看看、前后看看,一会儿凑近模特,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捻了捻裙子吊带与胸口的衔接处,似是在研究料子的质地;一会儿又后退几步,全局地打量裙子穿在模特身上的感觉。

姚所长在模特身边厮磨良久,不舍离开。这时候,年轻的营业员小姐走过来,说:先生,这是今年的最新款,好莱坞电影《泰坦尼克号》看过吧?里面的女主角,叫露丝,她穿的就是这个款式。

姚所长想,原来那个穿吊带连衣裙的外国女人叫露丝。

营业员劝道:买下来吧,特别流行的,给你太太一个惊喜,她肯定高兴。

姚太肥嘟嘟的白胖脸马上在姚所长脑海里浮现而出,姚所长笑着摇摇头。营业员不甘心,继续说:买吧,多好的款式啊,我自己也买了一条呢。

姚所长看了看营业员,觉得这个姑娘的年龄,应该和孙美娣差不多。最后,鬼使神差地,姚所长居然跟着营业员小姐到收银台,掏出钱包,付了三百八十元钱,买下了裙子。

姚所长左手拿着给姚太的“哈磁五行针”,右手拿着给孙美娣的“吊带连衣裙”,不对,目前,这裙子还不属于孙美娣,所以不能叫“孙美娣的吊带连衣裙”。当然,果真送给孙美娣的话,她穿在身上,一定和姚所长想象的一样漂亮。可是,姚所长没有想过要把裙子送给孙美娣,送给她,不就是犯错误吗?虽然姚所长在想象中已经犯下了无数次错误,但那毕竟是想象。难道一个人,梦见自己杀了人,他就成罪犯了吗?但是,如果一个人,梦见自己杀了人,醒来后,他真的去杀了这个人,那他无疑就是罪犯。想到这里,姚所长一惊。要是他果真把裙子送给孙美娣,岂不就是把梦想落实于行动吗?天啊,撞上鬼了,竟然差一点犯下大错。姚所长把丝质裙子细细地折叠起来,折到不能再小为止。他不好意思回去退货,他把折成一小团的裙子装在塑料袋里,硬是塞进了公文小包。幸好是丝质的,体积很小。

姚所长坐在回刘湾镇的车里,局长表扬后的好心情已经被那条吊带裙破坏。他一边心疼着三百八十元人民币,一边想着怎么处理这条裙子。最后,他打算,暂且把裙子放在办公室抽屉里,抽屉是上锁的,没人会看见。可是就这么浪费了一条裙子,多可惜啊!要是真能送给孙美娣,那有多好!对了,孙美娣不是要和他谈谈吗?

“这个,孙美娣,刘湾镇马上要消失了,隐声街也快要没有了,你对我这么信任,我非常感动。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这样吧,为了表示纪念,我送你一样小礼物……”想到这里,姚所长马上否定了这种很虚伪的说法。

“孙美娣,听说,你快做母亲了,希望你以后珍惜生命,不要随便动轻生的念头,要为你的孩子好好生活。为了表示……我送你一样……”也不对,这样说,很有一些居功自傲的意思。姚所长觉得,应该直截了当一些。

“孙美娣,我送你一条裙子,这是今年的最新款式,你看过好莱坞电影《泰坦尼克号》吗?里面的女主角,叫露丝,她穿的就是这个款式。你穿上,一定比露丝还漂亮……”更不行,这样说,明显就是想犯错误。

姚所长想了一路,也没有想出好办法。他怀揣着黑色公文小包,觉得这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包包,今日里尤显沉重。车窗外,已是刘湾镇界内。姚所长把大盖帽扶了扶正,又清了清嗓子,然后,锁起了眉头,弯下了嘴角,把表情调整到“标准姚所长”版本。进入刘湾镇后,姚所长就不是普通的男人了,姚所长又变回了姚所长。

8.河边的错误

姚所长刚踏进办公室,还未把包里的裙子拿出来锁进抽屉,民警小李就急匆匆地跑进来:所长,隐声街上的一帮人,结伴去区政府静坐抗议了。

姚所长的屁股像被火炉烫着了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时候?为什么不通知我?

已经劝回来了。我中午一得到消息,马上打电话到局里找你,局里说会议已经结束。我也不敢跟局里说这事,就叫上小刘小陈,和镇里的动迁工作组两位同志一起,赶去了区政府。这会儿,刚回来。

姚所长额上的汗水当场滴落下来,他一把扯下大盖帽,往办公桌上一摔:谁,是谁带的头?人呢,那帮人呢?

“我问过了,就是那个老林。早上我去通知你开会,那会儿他们就已经商量好了,他们晓得你肯定会阻止,就统一口径,瞒着你。你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出了门,还包了一辆车。”

姚所长一屁股跌回椅子,怪不得,怪不得今天早上,隐声街安静得出奇,原来准备好了集体上访。躺在床上一个礼拜,果然就出了问题。这个刘湾镇,哪一天少得了他姚水根姚所长?他每天在隐声街上这么来回走一趟,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把危险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坏就坏在,他在家里躺了一星期。更坏的是,上午开会的时候,局长还表扬了刘湾镇尚属稳定,表扬了姚所长抱病坚持工作。因为受到了局长的表扬,他还心情大好地逛了一回购物中心。姚所长气急败坏地想,最最倒霉的是,他正流连于购物中心时,刘湾镇隐声街上的人民,却聚集在区政府开发办前静坐抗议。这是什么事儿啊!

姚所长懊恼得简直想立即一拳砸倒隐声街上最有文化的老林。然后,他想,他要一户一户地走访这些闹事的居民,还要和镇政府的动迁工作组领导商议一下处理解决的办法。还有,这件事情,局长早晚会知道,还不如主动向他汇报。那么是现在就打电话汇报呢?还是去一趟局里当面汇报?姚所长正在举棋不定时,镇长办公室来电,请他速到镇政府会议室,关于刘湾镇隐声街二十六户居民集体上访静坐抗议事件,紧急会议。

姚所长开了这一天的第二次紧急会议,刘湾镇党委书记、镇长、常务副镇长都参加了会议。镇长说:静坐抗议,毕竟不算犯法,所以,重要的不是惩办,而是深入到位的思想工作。可居民上访事件,又非同寻常。所以,千万要重视。

与镇政府领导班子坐在一起,姚所长发现,自己还并非事件的中心责任人。整个会议,他一直处于配角的位置。可姚所长不是一个喜欢推卸责任的人,他一向认为,刘湾镇上发生的任何重大事件,他所担当的,从来都是不容忽视的重要角色。虽然这一回挣的不是功劳,但责任的大小,也说明了他的重要性嘛。姚所长的心情,因此而持续郁闷着。

会议进行到过了下班时间还没结束,直到镇长秘书走进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话,镇长才抬起头说:晚上我还要参加一个世界五百强外资企业的投资谈判,国际机场的配套工程,区长也要参加,要争取把这个项目放在刘湾镇地盘上。动迁的工作,就按刚才的决定,各行其职,不可麻痹大意。

刘湾镇的头头脑脑们纷纷点头,一副摩拳擦掌信心十足的样子。姚所长并末领到过于重要的任务,依然是安全保障的辅助工作。

姚所长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腰伤刚好,劳累了一天,此刻,脖子、肩膀连着脊椎一径酸痛下去。他爬上暮紫桥,放眼望去,夜色已笼罩了整个刘湾镇。上弦月挂在树梢头,银白色的一弯,川杨河里便也倒映着另一弯月牙。河边的石街,在月光下散发着灰白的光芒。姚所长叹了一口气,心想:隐声街就要没有了,我还能在这条街上走几回呢?

姚所长的忧伤情绪在夜色中更显忧伤,他拖着脚步下台阶,踏上了将不久于这个世界的隐声街。潘大妹像幽灵一样撞到姚所长跟前,把他吓了一跳。姚所长一咂嘴巴:天都黑了,还在外面干吗?

潘大妹居然未提她的粮票,她破着嗓子嚷嚷:出事了出事了,姚民警,出大事了。

姚所长心想,脑筋不好的人,倒也晓得出事了。便没好气地说:潘大妹,虽然你没去静坐抗议,但你肯定晓得这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潘大妹顾自说下去:孙美娣跳河自尽了。

姚所长更是生起气来:胡闹什么,又跳河自尽,还有完没完?

潘大妹顾不上姚所长,一边嚷嚷着“出事了出事了”,一边往隐声街深处跑去。姚所长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王多多趿着拖鞋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姚所长,孙美娣跳河自尽了。

姚所长说:晓得了晓得了。

王多多说:真的,没骗你,跳了,跳到水里去了。

姚所长右眼皮猛地一颤:什么跳到水里去了?跳河,当然是跳到水里去,难道还跳到天上去?

王多多不等姚所长的话音落下,人就往隐声街深处奔去。姚所长看着王多多像只蚂蚱一样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右眼皮又连续颤了两下。姚所长伸手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今天已经够倒霉了,孙美娣也真是轧闹猛,这个时候还搞什么搞,又跳河自尽。要跳河自尽,也该拣个好时间吧。今天跳,今天跳我哪里来得及下河拖她回来啊!

想到这里,姚所长忽然一惊:哎呀,孙美娣又跳河了?孙美娣每次跳河都在我下班的时候,可是,今天我在镇政府开会,下班时间早已过了,那么今天是谁把她从河里拖起来的?

想到这里,就听到隐声街深处传来一阵巨大的哭喊声:天啊,我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啦——我也死死掉算啦——

姚所长浑身一紧,随即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了隐声街深处。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七嘴八舌的人。姚所长挤进人群,低头看去,只见石岸上躺着一个水淋淋的人,暗淡的月光下,那人像一片薄薄的影子,轻轻地浮在地面上。姚所长定睛细看,粉红朝阳格衬衣,黑色涤纶裤子,姚所长的心脏猛地收缩成一团,天啊,孙美娣!

姚所长的心脏一阵阵抽搐着,他觉得他浑身都在疼痛,皮肤痛,骨头痛,肌肉也痛。脑袋痛,鼻子痛,眼睛也痛。这么痛着,他还是朝地上那片薄薄的身影蹲下去,他想看看,孙美娣,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真死了。他听到旁边有人说:都下去一个多钟头了,没用了。

巨大的哭声再一次刺破隐声街的夜空:你往河里一跳你就落得清爽了,我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爽了呀!都说是我逼你死的,你自己要寻死,我有什么办法——

那是孙美娣的婆婆,张家老太的声音。姚所长终于确信,孙美娣真死了。姚所长看着眼前那片湿淋淋的身躯,黑暗中,依然隐约可见两条肉色的胳膊,还有,湿衣服紧裹的腰身,没有过去那样细巧,稍稍有些浮肿。可是,为什么这个本来活生生的人,这么一躺在地上,看起来就那么薄,薄得像一片影子呢?如果有一束强光打过来,这薄薄的影子,一定会像尘土一样消散在空气中,那片石岸上,也许只留下一片湿淋淋的水印,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吧。姚所长想叫人拿手电来照着看看,又怕一照,影子一样的身躯,果真被照成一缕烟尘飘走了,再也看不见了。

姚所长听到有人在嚷嚷:别让她躺地上了,搬回家吧。

孙美娣男人的声音吼道:落水鬼,不许进屋!

所有人都摇头叹息,所有人都把目光射向姚所长:姚所长,你看怎么办啊?

这时候,一个背药箱穿白大褂的医生被人叫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位提担架的护工。他们被让进人群,医生蹲下来,拿出小手电,翻了一下孙美娣的眼皮,摇了摇头说:没用了,搬回家,操办后事吧。

孙美娣男人的吼声又一次传来:谁要把她搬进来,我和谁拼命!

医生吓了一跳,也把目光看向姚所长。姚所长就说:先抬到医院去吧。

医生说:又不是在医院里抢救时死的,不用去医院了吧。

姚所长忽然大吼一声:先抬到医院,听见没有!

两个护工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抬着担架往医院方向去了。

岸边的人群渐渐散去,潘大妹还没走,她站在姚所长身边喃喃地说:我看见的,她哭着跑到水桥边,往川杨河里走下去。我问她:孙美娣,你干吗去啊?

她哭着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跳河自尽算了。

王多多也没走,王多多凑过来说:她一边往水里走,一边回头朝暮紫桥那边看。

潘大妹说:我对她讲,你慢一点,姚民警一会儿就下班了,他会下去拖你起来的。

王多多补充说:我也对她说了,姚所长很快就来了,你不要急哦。

潘大妹说:后来,就看见水淹到她脖子了。

王多多说:后来,就看见她的脑袋“咕咚”一下没进水里了。

潘大妹说:再后来,我就回家了。

王多多说:我也回家了。

潘大妹说:他们都说她这样跳河是死不掉的,跳了四次也没死,都没有人看了。

王多多说:他们看一眼就走了,没人爱看她跳河自尽了,我都看腻了。

姚所长仰起头,对天长叹了一声,心里默默地呼喊着:哎,为什么偏偏拣今天跳河?不是我不救你,我在开会,我怎么知道你今天要跳河啊!

姚所长没有回家,他以派出所所长的身份,和值班民警一起,把孙美娣的男人和婆婆叫到派出所,例行公事,做了笔录。又叫了潘大妹和王多多来,做了旁证笔录。

姚所长一整夜没回家,姚所长在挂着“先进集体”和“百日零案件”红色锦旗下的办公桌边坐了一夜。他想:孙美娣没怀孕,却骗她男人和婆婆怀孕了,肯定是想博得她男人和婆婆的好感。这个笨女人啊!

姚所长气愤地骂起已经死了的孙美娣来:事情早晚要败露的,你怎么就那么笨呢?可是即便事情败露了,被男人和婆婆骂了,你也不该真的跳河自尽啊!

姚所长又自责地想:如果,如果今天我按时下班,孙美娣也不会真的死啊!

想到这里,姚所长的眼眶里,就冒出了两汪泪水。他打开一直丢在办公桌上来不及动的公文小包,掏出那条藕荷色吊带连衣裙。姚所长抖开裙子,轻轻地摸了一下丝质料子,竟是凉冰冰、滑溜溜的。

这一夜,姚所长捏着那条裙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扰着他,让他一夜不得安宁:孙美娣要找我谈话,可直到她死,话也没有谈成,她究竟要和我谈什么呢?

9.尾声

半年内,隐声街上的居民一家家搬走了,姚所长一直留守到最后。潘大妹走的时候,拉直了嗓子大声喊道:姚民警,我手里还有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你说,什么时候可以用啊?

姚所长锁着眉头,嘴角下弯,很是不耐烦地说:粮票老早不用了,你还留着干吗?都住上新房子了,脑筋还没转过来。

王多多走的时候,踮起脚跟对着姚所长的胳肢窝处说:姚所长,我跟我寄娘住在三楼,我去看过了,新房子没有门槛的,以后我就不能坐在门槛上喝粥了。

姚所长勾起食指,敲了一下王多多的脑袋:不要端着碗跑东跑西,也不要没大没小,对你寄娘要好。

隐声街上的所有住户都搬走了,姚所长送走最后一户居民时,已经是冬天了。姚所长站在暮紫桥上,看着即将消失的隐声街。冬天的阳光照在川杨河上,格外灿烂明亮,河水闪耀着粼粼的金色波光。隐声街蜿蜒伸展,石头蛋硌路一边,紧挨着一所所老式平房,黑瓦铺就的屋顶,瓦楞草红得沉甸甸。院子里的丹桂早已凋谢,腊梅的枝干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连一颗花苞也没有。每一所房子的白墙壁上,依然布满了斑驳的黄色水迹,只是墙面上多了一个个大大的“拆”字。那些房子里,已经没有鱼肉的香味飘出,也没有夫妻对话的声音传出,更没有女人端着面盆跨出门槛往川杨河里泼水,没有放学孩子的身影向着家门飞射而入……

姚所长走到孙美娣跳河自尽的那片石岸边,走下水桥。他从公文小包里掏出那条藕色吊带连衣裙,往川杨河里轻轻一甩,然后蹲下身,对着河水,自言自语道:你说,你要找我谈话,可到最后也没谈成,你究竟要找我谈什么呢?

川杨河水近在眼前,丝质连衣裙浮在水面上,渐渐地漂远。一股隐隐约约的花香从水面上轻轻地飘过,姚所长擤了擤鼻子,心想,这香气,是丹桂的呢?还是腊梅的?姚所长盯着水面看,看得有些头晕,恍惚中,竟听见孙美娣的声音从水里悠悠地飘了出来:姚所长,我要找你谈谈。

姚所长对着轻泛涟漪的水面说:好啊好啊,孙美娣,趁我还在刘湾镇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最后几天,你想谈什么,就抓紧谈吧。

水里的声音带着一丝羞涩和不安:姚所长,其实,水里的世界,比岸上的世界,要好得多呢,你相信吗?你下来试试吧!

姚所长“呵呵”笑起来:鬼女子,你每次跳河,都是我把你救起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水里的感觉?

水里那声音,也发出两记“嘻嘻”的轻笑,忽而,语气又转为忧伤:姚所长,你走了,那以后,谁做刘湾镇派出所的所长呢?

姚所长叹了一口气:哎,说你鬼,这会儿,你又傻,刘湾镇没有了,派出所也就没有了。所以呢,我是刘湾镇上的最后一任派出所所长,我也算善始善终啊!

水里那声音,竟“嘤嘤”地哭起来:可是,刘湾镇没有了,你们都搬走了,以后,谁还会来这里看我呢?

姚所长的眼睛里也冒出了眼泪:孙美娣啊,你好好地,在那里过你的日子吧。这条裙子,是我送给你的。今年最流行的款,你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那个“露丝”……

姚所长眼前一晃,一个漩涡,藕色连衣裙被卷进了水底下。丹桂抑或腊梅的花香消失了,川杨河水复归了平缓的流动,阳光照在水面上,闪耀着粼粼的波光。姚所长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谈话,随着水波的流动,渐渐地消失了余音。

又是半年以后,政府把刘湾镇周边四五个乡镇,合并成一个“机场新镇”。四五个镇变成一个镇,就不需要那么多派出所所长了,姚所长当仁不让退居二线。上海市公安局出台了新规定,所长级别的基层干部,位居一线岗位至五十岁。姚所长年龄到了,自然是要让位给年轻人了。当然,动迁中,姚所长管辖下的刘湾镇,曾发生居民集体上访静坐抗议事件。姚所长工作不力,位置自然要让给有能力的人坐。

看起来,姚所长是无法实现他的远大理想了。他曾经在刘湾镇人面前说过:哪怕做一名最普通的公民,也要过有远大理想的生活。其实,姚所长的理想并不远大,他只是想把派出所所长的位置坐到退休。现在,姚所长不是派出所所长了,他是普通公民姚水根。不知道,姚所长成了一名普通公民后,还有没有远大的理想。

原载《小说界》2009年第1期

作者:薛 舒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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