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老转从家里撤下纯净水桶,直奔舟河而去。刚才接到电话,舟河流域几个村又有渔民反映鱼塘翻塘死鱼,前天才从汉江通过起排灌进来的水,既是活水也是新鲜水,咋就又毒死鱼呢?
从舟河里灌了满满一桶水,用白色杆状皮塞塞上,扛上水,便赶往车站,顺利地搭上了从兰高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在车上,他给在县城美星纯净水公司的送水员何三炮打了电话,让他拿上一套送水服在车站等候。何三炮和他是同宗不同房头的弟兄,晚他两年当兵,他们曾在一个连队呆过几年。
兰高紧邻县城,二十分钟即到,下了车,何三炮正候在那儿,问道,是不是当干部当腻了,想体验体验咱们做苦力活儿的滋味。何老转摇摇头,附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何三炮蹦起来,说,你穿我的这身蓝狗皮去告状呀,亏你想得出。何老转腼腆地笑笑说,这身狗皮可是特别通行证,门卫不拦,秘书不挡,出进方便。何三炮说,谁逗你来的?你这个人就是耳根子软,人家一逗,就像狼狗一样咬人。何老转正色道,没人逗呀,我实在是看不过眼了。狗日的信达,害死人啦!何三炮劝道,老转哥,信达不是那好薅的软草。他们精心编织的关系网缠都把你缠死。你斗不过他们。何老转咬咬牙,说,斗不赢就继续斗,老子不信天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何三炮推心置腹地说,你又是何苦呢?别人上访告状都是为自己得利,而你为的是枯老百姓。为别人的事打破自己的脑壳,值不值呀?何老转斥责道,何三炮,值不值是我的事。我问你,老连长当年是怎么教导我们的:站着是个人,坐下是尊神,死了要留魂!你这枯骷髅不会进水忘记了吧。提到老连长,何三炮顿时脸色突变,噤口不语,沉默一阵之后,他从送水的小三轮上拿下一套蓝色送水服和一顶蓝帽子递给何老转。一米六五的何老转生就颈短脖粗,俗称蔸颈脖,老来人一发胖,颈脖更像陷进了胸腔,脑袋就像一个土炖钵安放在一个圆柱体上。穿上高过自己快一头的何三炮的送水服,上衣盖住屁股,裤子遮没鞋子,送水帽罩住额头,显得很滑稽,就像一个圆滚滚的蓝包裹。
何三炮驾着小三轮,载着何老转驶向县政府。何老转扛上水,噔噔噔地爬上三楼,又拐向东头,县长秘书见有人送水,赶紧开门,何老转顺利地进入到县长办公室。
县长正埋头签阅文件。何老转喘息片刻,说,县长,我给您送水来了。县长抬起头,疑惑地问,送什么水?你是……何老转走近县长办公桌,含笑而语,县长,我是兰高镇水管所长,叫何转运,今天给您送来的不是纯水,是舟河污染的水。信达化工排污,造成了很多鱼塘死鱼。县长愕然,忙问,信达化工不是上了污水处理设施吗?何老转说,那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县长愤怒地说,信达的黄布仁,真是无法无天。县长转过来问道,你们有什么要求?何老转不假思索地答道,关闭信达,治理舟河!县长面呈难色,缓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信达是我们县打造化工板块的核心企业,也是纳税大户,不可能说关就关。我的意思是督促他们启用污水处理设施,不能滥排!何老转冷笑一下,说,县长发令,信达化工当然照办,但好不过两天,他们又会故伎重演,照排不误。县长严肃地说,我要去警告信达的黄布仁,在节能减排问题上可不能胡搞乱来。县长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问,前年在县人大会上提出关闭信达的是你吧。现在像你这种爱管闲事的人不多了,就像那三条腿的蛤蟆,成稀奇啦!
县长的话里有明显的嘲弄意味,四条腿的蛤蟆都蹦不了几下,何况是三条腿的蛤蟆,再怎么蹦也蹦不出什么花样。社会上传轰了,说县长在信达化工有干股,黄布仁和县长之间的猫腻黏乎乎的,像进口万能胶扯也扯不开。今天从县长偏袒的语气中,他闻到了这种气息。他克制着内心的愤懑,黑红着脸说,县长,您讥笑我稀奇也好,古怪也罢,偏执也行,但我何转运是在为老百姓请命,为老百姓争取他们应该得到的那份纯净的生存空间。
行啦,行啦,高调就不要再唱了,我会委托环保局去监控信达化工。县长已经有些不耐烦,站起身,一副送客的样子。
皮球又踢到了县环保局,这个皮球曾经从国家环保总局踢到省里,从省里踢到县里,从县里踢到局里,周而复始踢了多少圈,就是没人接住,像这样继续踢下去,不知踢到何日为止。何老转感到一种透心的凉。他眼噙热泪,语调坚定地说,县长,舟河污染不除,我会一直告下去!这桶水就留下来,隔几天您再打开,闻闻是一种什么气味。老百姓吃的喝的用的就是这种水。当官不作为,百姓活受罪。作为县长,您不感到自责吗?说完,扭头就走。乖乖,今天终于逮到了一次直接质问县长的机会,真是一吐为快。
坐在返回的车上,靠着车椅背,思绪像路边梧桐树上的桐花飘飘洒洒开来。
何转运于1949年10月呱呱降生,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穷得叮当直响的何家总算盼到了穷人翻身得解放,认为时来运转,便给降生的儿子取名转运。何转运过了十岁才上初小,因为成绩不太好,又加上文革来临,初小没毕业,他就下学了。在文革闹得最凶的公元1969年,他验上了兵,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何转运出身农家,舍得吃苦,在部队当了三年战士,便提升为班长,干了四年班长,又升为排长。在排座位置上磨磨蹭蹭了几年,正要向连级干部发起冲刺,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何转运总是冲在最前面,想用实际行动争取连长职位,无奈立功心切冲锋在前的他与大部队失散,最后被作为战俘交换回来,连长没提拔上,却被列入到转业名单中。回来之前,部队为他解决了一个副连级待遇。
一个副连级干部转业,只能是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何转运便被安置回了老家兰高镇,好歹在镇机关谋到一个中层职位。由于他是转业干部,名字中又带有一个“转”字,因而大伙都喊他“老转”,也算是一种昵称。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蹬上黄军鞋,穿上黄军装,从家里出发,沿镇区一圈慢跑。这是他转业后养成的习惯,即便刮风下雨亦不间断。他的家族有高血压病史,在每年的例行健康检查时,他的血压总比常人高,且每年均有上升趋势。医生曾建议他禁口烟酒,少吃肥肉及动物内脏,可在餐桌上他碰到蒸肥肉可以搅一碗,看到动物内脏眼放绿光。他说,人活着,就是图个能吃能喝能做。男人不喝酒,白来世上走,人要不吃肉,没什么活头。说归说,病毕竟在自己心里,只有通过锻炼,才能抵消每天摄入体内的超标胆固醇和过剩营养。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一夜几乎无眠刚刚迷糊过去一会儿,就被闹钟吵醒。他睁开眼,顶着有些昏沉的头起了床,沿镇区慢跑了大约十里地,花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喝下一搪瓷缸凉水,吃了一大碗蛋炒油盐饭,便往单位里去。
七点四十五分,何老转脚穿军鞋一身黄衣黄裤出现在水管所操场上,六名职工快速跑到他的面前,成“一”字形摆开。“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喊过口令整过队列后,他就带着六名职工围着院子“一二一”地跑开来,整齐的步伐和笔直的队形让人乍一看还真像是那训练有素的士兵。十五分钟后,跑步停止,他和大家列队面朝办公楼上徐徐飘飞的国旗,庄重严肃地齐声背诵道: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邓小平说,管好水用好水是农村的一件大事!
好!何老转欣喜大叫一声,接着布置道,今天的工作安排是:三个闸管员继续到沿途河坡查险,办公室的同志值班,小郭随我到舟河查验水质。
一行人领命而去各忙各的,何老转坐上小郭的摩托车匆匆往舟河赶。舟河是兰高镇的母亲河,绕经镇域的十几个村,负责着几万农民的饮水和农田灌溉。舟河水源自汉江。汉江大堤上建有一座闸,名曰“兰高闸”。站在闸顶的平台上,俯瞰着蓝凌凌清幽幽的像绿色绸带一样飘逸而去的河水,何老转心里不是滋味。看似静悄悄的河,看似清亮亮的水,这几天每天有村民发生死鱼翻塘的事。难怪老百姓说,别看舟河水清亮得可以见底,但虾子小鱼都没见一个,水草也不生,真是一条鬼河。正是春耕备耕犁耙水响的时候,也是鱼塘进水投苗的季节,为了保险起见,他把窝了一个冬季发臭发黄的一河死水全部换了,花了一万多元电费,把汉江的活水起排进了舟河,为此还和分管的镇长吵了一架。分管的镇长说没必要,都是水,抽进抽出浪费钱。他说太有必要了,活水不冲走死水,老百姓要遭大殃的。分管的镇长年轻,下派干部,不太懂这些,他只吝啬钱。好在分管的镇长没拗过他。
正在纳闷,何老转的手机响了,是陈帮村老支书王七斤打来的,电话里起先是闹闹哄哄的嘈杂声音,好大一会,才听见王七斤愤怒的质问声,何老转,你狗日的又躲到哪里喝酒去了。咱们村好几户昨天投放的鱼苗全部死了。
问题比想象的要严重。何老转急促地对小郭说,你去河里取一瓶水赶到县环科所化验一下,化验结果直接给我。
小郭骑着摩托一溜烟去了,他则噔噔噔地沿舟河河堤向陈帮村赶去。矮矮墩墩的他,因为走得急,就像一只遭受追赶的企鹅,宛如在地上打滚一般。
狗娘养的王七斤,又戳老子的短挑老子的筋,要是在平日里,老子要蹦天落地问你个理,非撕烂你的臭嘴不可。喝酒,上午喝什么酒,你不是存心和老子过不去,比挖祖坟还要绝呢。老子佯醉一次,那是打醒鼾,不愿让兰高的老百姓田地受涝呢?酒,像一条火舌,窜过喉管直到胃肠,烧灼得他疼痛不已。触手可及的记忆,清晰得宛如发生在昨夜的梦境。
那是1990年夏天,连续十几天的暴雨让整个江汉平原陷入到了水涝之中,四处塘满堰满,一片水云相间。兰高垸内的水齐聚舟河,快淹没堤坝。舟河的水需经过“日通闸”流进排北河,通过泵站排进汉江。而汉江上游来水较猛,水位顶托,水很难排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水压在排北河,排北河不堪重负,四处告急。为了确保排北河大堤安全,县防总决定关掉沿堤的所有涵闸,县长直接打电话给镇长,要求在一小时内关闸。镇长不敢怠慢,只好找来何老转。何老转虽是副镇长,但不分管水利,管的是文教卫等“杂货摊”的事。镇长先给他把高帽子一戴,说,老何,你是老兰高,威信高,只有你去才能拿得下来。何老转听了,起初有些得意,但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哪有这等好事轮到自己门下,这种执行上级命令得罪百姓的事费力不讨好,好比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考虑到汛期当前,他只能把这种不满埋藏在心里,说,镇长,我试试吧。
坐上镇里的破吉普,赶到“日通闸”,看见的是黑压压的人头,像那被端掉巢穴急着搬家的蚂蚁密匝匝聚在一起。两名闸管员被手持铁锹的村民围了个严严实实,传达关闸命令的声音也被老百姓日通吼骂淹没。泵房门口站着五个手持铁锹的村民青头黑脸,双目怒睁,像是严阵以待守卫家园的卫士,透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何转运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生悔意,大不该接手这讨好上级而得罪百姓的苕事。不说关闸,接近泵房都不简单。
在这个时候,和他们讲道理只能是白讲,谈局势只能是空谈,老百姓最最需要的现实是能看着水往下游流淌。硬闯,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这些急红了眼可以以命相搏的村民不把你捣成肉浆才怪呢。他急中生智,思虑着如何名正言顺地进入泵房。刚好一金钩闪电扯过,立在泵房旁的变压器上冒着咝咝火花。一声闷雷从头顶滚过,把大伙震昏了,趁大伙呆若木鸡之时,何老转像一只蛤蟆蹦出来,指着变压器,神色惶惶地说,乡亲们,危险啦!大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变压器上火花咝咝乱窜,接着,他挤到泵房门口,厉声说,赶快让开,我得进屋,拿掉“猴子”,不然,再一打雷,这里可是危险地带,性命都难保。守在门口的五个村民瞪着疑惑的眼神放他走进泵房。关上门,用铁杠横插,他赶紧给镇长打了个电话,请求派出所增派警力支援。
两块闸门缓缓落下,切断了向下流淌的水,更切断了兰高老百姓的希望。
门擂得山响,叫骂声诅咒声盖过了雷声雨声,伤心刺骨,让他无地自容。他躲在泵房的角落,用食指塞耳,浑身哆哆嗦嗦筛个不停,要是老百姓拆开门,他将被碎尸万段。
警车拖着几名警察来到现场,驱散了闹腾一天已经精疲力竭的老百姓。天将麻黑,“日通闸”才恢复宁静。他对两名闸管员说,你们守着,我出去转转。
风在悠悠地刮,雨在缓缓地下,舟河的水在汹涌地涨。关掉“日通闸”,堵死了出水渠道,兰高的垸子里平地起水,庄稼受涝,鱼池漫埂,房屋进水,何等凄凉惨烈呀。雨水和着泪水淋在他的身上,湿透了衣衫,浸凉了心肺。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断了他的沉思,身披蓑衣的伯父站在他的面前,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混账东西,吃了几天公家饭就糊了心,竟敢糊弄全兰高的老百姓。
捂着热辣辣的脸,他口里嘟哝道,我是执行上面的决定。
哼!什么狗鸡巴上级,什么瞎鸡巴决定,你说,人把屁眼堵上,还有命吗?没说的,迅速开闸放水,不然,何氏宗族打谱修宗没你何转运的名字!说完伯父满脸愠怒掉转身子汹汹而去,没给他辩解的时间和推诿的余地,让他只能作出一个抉择:开闸。
伯父的一嘴巴让他如梦方醒。他来到附近的小卖部,借电话给陈帮村支书王七斤打了个电话,让他准备卤菜和酒,晚上十二点送到泵房。
不到十二时,王七斤用竹篮提着卤肉卤藕卤舌头花生米和一坛五斤装的碧潭酒来到泵房,几个人闻到菜香酒香,馋劲立马上来,涎水都流了出来,但两名闸管员还算清醒,硬生生咽下涎水,说抗灾期间不能喝酒。何老转说,抗灾都十几天了,还不知何日是尽头,你们放心喝吧,有我守着,闸门不会失守。说着就用手拈着卤肉往嘴里塞。两个闸管员看到一个副镇长都能放得下架子,他们两个平头百姓有什么装清高的,几个人挤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拼起酒来,不一会儿,一坛酒被喝了个底朝天。两位闸管员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过去。何老转也装作支撑不住的样子,结结巴巴地对王七斤说,王书记,我们都喝高了,闸门就交给你守,千万不能错事呀!说完,倒头装睡,还弄出鼾声如雷的声响。
他眯着眼睛看着王七斤合上电源启开闸门,心里的那股憋屈像舟河的水一样痛快淋漓地向下流淌开来,带着一种自慰,他心安理得地沉沉睡去。
凌晨时分,排北河堤决口。
其实排北河堤千疮百孔,经过半个月雨水的浸泡,已经像泡融的豆腐,怎经受得住满满荡荡一河水的挤压,加之子夜之后瓢泼桶倒般的一场暴雨,更给支离破碎的河堤致命一击。排北河堤今日不倒,明日也要倒,溃口只是早晚的事。但不正常的是溃口当晚何老转和两个闸管员喝酒,“日通闸”被启开。不知谁把这件事捅到县里,何老转和两个闸管员充当了“替罪羊”。两个闸管员被解聘回家,何老转则被行政撤职,副镇长就这样被撸掉了。
想到这里,何转运的心里就会悠出一股怨忿之气,老子故意设套,喝酒佯醉,开闸放水,是不愿兰高的老百姓田地受涝,丢掉了官职不说,还被别人讥笑为“酒麻木”,一生的清白荡然无存,这世上的好人还有谁来做呢?
走出了约摸三四里路,他感到腿脚发沉气喘吁吁,真是年岁大了,气力大不如从前了。
急匆匆赶到陈帮村三组,王七斤守在路口,打过招呼后,便直接把他引到了陈和尚的鱼塘旁。池塘里,小鱼翻着肚皮,被南风吹到东南角,密匝匝白茫茫一片,像泻下的一地水银。陈和尚和老伴捧头蹲在地上抹泪叹气,旁边围着一群人张一嘴李一舌地发着牢骚和怨气。看到陈和尚和老伴极度悲伤无语凝咽的样子,刚才还窝在胸口的怒气一扫而去。陈和尚两老都是年近古稀之人,前年儿子开车翻死在大山沟里,媳妇丢下一双儿女跟别人跑了。孙女孙子正在读书,负担都落在两老身上。去年有些村民鱼塘养鱼赚了钱,两老拿出防老的一点积蓄,高价从别人手里转包了一口十亩渔塘,准备今年赚上一把,刚刚从信用社贷了5000元到嘉鱼进了鱼苗投放进去,两天时间就遭此横祸,铳掉把落。
天上不会下毒,地下不会冒污,肯定是信达偷排。他不动声色,要从老百姓口里听到准信,便问王七斤,老王,是不是信达排污还要查实。有没有别的因素呢?
什么?陈和尚的老伴倏地跳起来,一个鲤鱼拱船向何老转的胸口撞去,猝不及防的何老转仰面朝天屁股着地,像一只鸭划子船晃荡着。陈和尚老伴手指何老转的眼角,恶言恶语道,只有你这个“酒麻木”装憨卖苕,哪个不晓得是信达化工排出来的污,等到你查实,鱼都要死得灭门绝户了。王七斤上前把他拉起来。他瞪着王七斤,一时无语。王七斤不容置疑地说,污水肯定是从信达排出来的。他头一犟,语气硬硬地说,信达有污水处理厂。王七斤冷笑一声,说,那是坟茔堆上打灯笼糊弄鬼的。何老转盯着问,既然都知道是信达排污,为什么都不敢去闹,都当缩头乌龟,只知道望着我讲狠,逗老子像狼狗一样去咬人?王七斤尴尬地笑了笑,拍拍他的后背,说,谁叫你是水管所长咧。何老转申辩道,告诉你,王七斤,水管所长只管调水,不管水污染。王七斤感到纳闷,这个何老转也叫“逗老转”,只要听到老百姓受灾遭罪,立马会暴跳如雷,今天这是怎么了?看来还没有逗到位。他沉下脸问道,何老转,人家都说你年岁大了,雀雀缩了,胆儿小了,棱角没了,豁口窄了,老百姓的事也懒得管了。是不是真的?何老转转过身,推了王七斤一把,粗声恶语地说,王七斤,我通你媳妇,老子是这种人吗?老子昨天都去找过县长。王七斤追问,县长怎么回答?何老转叹了一口气,说,张推李卸呗。王七斤趁热打铁故意逗他说,所以你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啦。当个牛鸡巴水管所长,老百姓深受其害。
何老转急得跳起来,他涨红着脸胀着青筋愤愤地说,你狗日的别满嘴喷粪,老子立马去找信达。说完噔噔噔
地向信达化工赶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提刀去杀人的样子。
二
信达化工厂坐落在汉江以南舟河之西,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其前身是县农药厂,当时之所以建在舟河之滨就是为排污方便。随着环保风声越来越紧,农药厂面临市场的挤压,举步维艰,只得关闭。本世纪初,在企业改制卖光的风潮中,县农药厂以五百万元盘给了私人老板黄信达,关闭沉寂两年的工厂又重冒黑烟。
黄信达是县木材公司一名“跑采购”的业务员,手眼通天,关系活络,在兼顾公家的同时,把自己的腰包赚得鼓鼓囊囊。黄信达购买农药厂,交给化工大学毕业的儿子黄布仁时,谆谆告诫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是最亲的,有钱就是爷爷,没钱就当龟孙。这句话对黄布仁的人生有着深刻的影响。
黄布仁打理工厂后,第一步就是走上层路线。他拿出工厂百分之五的股份送给了当时分管工业和环保的副县长,拿出百分之三的股份送给了兰高镇镇长,拿出百分之二的股份送给了环保局长,他让三位巨头的夫人各出资几万元投进厂里,为年底分红拿利披上了合理合法的外衣。还得承认黄布仁眼光独到看人很准,副县长后来升任县长,镇长升任兰高镇党委书记,环保局长宝座稳当。网罗了“战略同盟”,等于是给企业装上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护网。虽然每年拿出几十百把万来孝敬他们,但他收获的却是千万利润。
搞定了上层,还得要搞服下边,化工企业排污百姓造起反来那也是很头痛很烦人的事。为此,他专门去请教了一位高人。
遵从高人指点,黄布仁迅速成立了“护厂队”,把自己的表弟汪大毛请来当队长。汪大毛三十挂零,尚未婚配,长得细皮嫩肉,脸上时常挂着笑意,给人的感觉是温文尔雅。其实,汪大毛已经“三进宫”,盗、抢、奸、杀之事无所不为。他心狠手辣,但对“班子”上的朋友却是义重于山。黄布仁给汪大毛每月开五千元工资,让他选八名队员,标准是心要毒手要狠面要凶,越黑越好越拐越好进局子次数越多越好。按此要求,汪大毛经过考察和筛选,最后选定了八名队员,个个身刺青龙腕刻地虎,身着保安服装,腰挎警棒,每天由汪大毛带着训练一小时,厂里每人每月发三千元工资。平时没什么事,这些人就窝在宿舍里打牌赌钱。
有县长局长做强大靠山,有护厂队爪牙护卫,黄布仁感到自己底气儿特足腰杆子特硬,好像那无所不能的“超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毫无顾忌毫不犹豫。负责污水排放的蒋副总问黄布仁,我们的污水该怎么排?他飞扬跋扈地说,污水该怎么排就怎么排,该什么时候排就什么时候排。蒋副总有些担忧地说,要是上面查下来老百姓闹起来可不好收场。黄布仁扬着头,张狂地说,上面查下来有县长镇长顶,百姓闹起来有护厂队压,你怕什么?在这块地方,还没有我玩不转的事呢。
信达化工投产初期,排污量不大,群众没什么反响,随着生产量逐步加大,排污量与日俱增,老百姓的反抗情绪日趋高涨。开始是小批量的村民到厂里闹,但都被护厂队打发回去了。小股小股的上访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何老转组织了舟河流域近千名群众的大示威。他们涌向信达化工,把工厂围得严严实实,大门堵死了,原料不能进产品不能出,护厂队的九个人在强大的人流面前只能干瞪眼白着急,像大江大河里的几条泥鳅翻不出任何浪花来。黄布仁感到了危机,便请求副县长和镇长出面平息风波。
副县长电话打给镇长,责令他出面迅速平息这场事端。接到指令,镇长心里明白了几分,舟河流域的老百姓撇开镇里到信达闹事,始作俑者就是何老转,他曾几次找自己反映信达的排污问题和老百姓的损失情况,前几天他还说过威胁的话:镇长你再不管,豁子闹大了收不了场。镇长让通信员去找何老转,打手机打不通,到家里去找也没人,问几个和他相好的村支部书记也说没见他的影。镇长想,你狗日的何老转把群众的火煽起来了想让我来灭,没门!不在家里不在单位不在村里,总是跑到你的老相好青青那去了。镇长不声不响来到青青按摩院,在内室的按摩床上,把呼呼大睡的何老转逮了个正着。镇长指指他鼓腆的肚皮说,你的本事真神咧,鹅毛扇一摇,火烧得旺啊!何老转急忙坐起来,不解地问,镇长,您这是什么意思?镇长说,你会翘尾巴,我就会提箢箕,你的这点鬼把戏我还瞧不出来,不要真把戏台搭得太高收不了场。何老转沉下脸说,既然镇长知道内情,我也实不相瞒,信达化工不关闭停产停止排污,老百姓是不会妥协的。镇长耐着性子说,这厂子能关吗?一年缴500万国税,100万地税,按分成到镇里200多万,镇里机关干部包括你们水管所的工资都是靠这钱给你们发。真是说得轻巧!关了,你让大家喝西北风去。还有人家厂里为全镇解决了300多人就业,一年社会贡献也是400多万啦。还有……何老转打断镇长的话,反驳道,没错,信达化工的确有贡献,但是这种贡献不能以牺牲老百姓的利益为代价呀。舟河流域的老百姓,水没一口好水喝,养鱼也不能养名贵鱼,只能养四大家鱼,鱼长得五短三粗畸形变异,就连稻田里长出的稻谷也是稻穗奇短秆矮叶黄。长此下去,老百姓还有活头吗?何老转的话在镇长心里敲了重重一下,沉吟片刻,镇长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但治污的事得慢慢来,合理诉求只有通过合理方式提出来。你动辄组织千人围堵工厂可是犯法的。何老转冷笑一声,沉着脸说,镇长,合理诉求有用吗?我找过县长找过环保局长,门槛都踏成了马鞍形,可无人理会。我找您反映了好多次,您总是以种种理由支吾过去。我是水管所长,老百姓管我叫水司令,我不能给他们一口干净水喝,我能安心吗?我只有把动静弄得大一点,才能引起你们的重视,不然,谁来管咱老百姓的死活?错!镇长手一摆,断然否决道,这件事我们政府不出面,任由你组织千人百众去闹,最终能解决问题吗?老何,你给我立即通知撤人!镇长从参加工作起呆在兰高,在这地方经营了将近二十年,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威信高,话语陡,说一不二,凭感觉他认为拿下何老转不在话下,因而话来得很急,把何老转镇在那儿动弹不得,心里直发悚。如果此时答应镇长,就讨好了镇长,但经过半个月组织的这次行动将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再想组织起来可比登天还难,老百姓的事继续没人理会,信达化工的排污会更加明目张胆,舟河将会是一条烂河。如果不答应镇长,就是抹镇长的脸,轻慢他的权势挑战他的权威,不仅得罪还将撕破面皮,二十多年的交情就此完蛋。水管所吃的是镇里的饭,每项工作都得镇长支持,他支持你,什么事情都好办,他不支持你,在兰高你就是没娘的孩子无人照顾寸步难行。权衡利弊,何老转紧绷的心松动了,正准备借梯下楼,把面子给镇长,答应撤人,话到嘴边还未出口,镇长等得不耐烦发飙了,何老转,我让你撤人不是个人行为,是集体决定,更是县长的命令,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血飒飒直往上涌,何老转气得脸发乌嘴发抖,他不曾料到镇长会刻薄自己不要脸。在兰高工作这些年,为人正派正直,受到的是尊崇和褒扬,从未有人敢这样侮辱轻视自己。哼,你镇长不要说打县长的招牌,就是用省长来压,咱也不买你的臭账了,老子毕竟不是为己之欲,而是为舟河流域的老百姓。想到这里,何老转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一股正义,他狠狠地盯了镇长一眼,从荷包里抠出皱皱巴巴的“长城”烟,点燃,吸上。你镇长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已经过天命的人了,趴着两块屁股,仰着一个鸡巴,你撤了老子的职还是替老子解脱呢!在乡镇工作的中层干部过了五十都退职休养,有的带孙子,有的寻地方开辟第二职业赚双份工资,只有自己这个憨逼还在一线,守着泼到狗子也不吃的一碗饭,被领导压,被老百姓骂,受气挨霉,真他妈窝囊透顶!
他低垂着头,猛吸着烟,抿口不语。
屋子里烟雾弥漫,飘在屋子里的烟雾停在空中久久不愿散去,连空气都凝固了。沉默之际,镇长的手机响了,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寂静,更让屋子里充溢着一种紧张肃杀之气。
是黄布仁打来的电话,镇长故意把扬声器打开,黄布仁的话在屋子里回响:镇长,老百姓已经闯进厂区,他们夹着破棉絮住进了办公楼住到了车间,工厂已经被迫停产。这种环境太恶劣太可怕了,我要撤资!黄布仁声嘶嗓哑地威胁着镇长。
撤吧,撤吧,老子抽屁股一掀,你这个祸鸡巴根子把兰高的水都给毁了,你死走了老子省心。镇长怒冲冲地回敬道。
镇长,你怎么说这种话?我们可是你招商引资作客商招引来的,你不能过河拆桥!黄布仁急着表白。
我招引你来是搞发展的,不是让你污染环境的,我告诉你,立即停产,三个月内把污水处理厂建起来,不然,老百姓要喝光你的血踏平你的厂!镇长几乎是咬牙切齿在说。
行!行!行!我上污水处理设备,但你得把人给我弄走,我的工厂不能成为难民营呀。
这个你放心,半小时后撤人。镇长表态说。
关掉手机,镇长照何老转胸前揍了一拳,说,这下你该下令撤人了吧。
晶亮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何老转感激地抱住镇长肩膀,嘴对着镇长的耳根小声说,要不要我让青青叫一个小姐给你松骨按摩,那滋味可不一般的,天天在家里吃肉,也该尝尝青菜萝卜了。镇长老婆浑身是肉像头肥猪,对镇长管束特严,每晚九点前必须回家,机关干部说镇长每天晚上都要吃肉。镇长推开何老转,说,你狗日的吃过的嘴角流出来的东西让我捡漏,枯心不枯心啦?
大规模的示威静坐之后,黄布仁的气焰降了很多,在厂里中层干部会上,他对分管排污的蒋副总说,民心难违,民力难挡,今后排污悠着点吧。蒋副总说,这污水处理设备迟早总得上,晚上不如早上。黄布仁说,上当然要上,可上了污水处理设施,运行成本你考虑过没有?咱们的企业可能就根本产生不了什么利润了。护厂队长汪大毛腾地站起来,先检讨自己没能把好门护好厂,接着他捋起袖管,露出膀上的青龙,恨恨地说,黄总,从明天开始,我们护厂队分成两班,到几个村专找那些挑头闹事的,承诺不再闹的就放他的过手,死不悔改的,咱想法子治他。我保证今后再不会发生这种大规模的示威活动!“啪”,“啪”,“啪”,黄布仁带头鼓掌,掌声过后,黄布仁招招手,示意他坐下,说,对待这些刁民烂员,就应该搞秋后算账,要让他们尝尝,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咱们的拳头硬!说着,黄布仁右手握拳,狠狠地砸在桌上,震翻了搁在桌上的纸杯,水流了一满桌。
护厂队的秋后算账让舟河流域的老百姓如坠深渊苦不堪言。几个组织闹事的“好头鸭子”家里不是棉花苗被割掉,就是稻田被洒了“枯草剂”,绿油油的稻谷一夜之间变得枯黄,还有的柴垛无缘无故起火自焚……这些人家里遭灾后,护厂队员往往隔天晚上会光顾你家,故意问:怎么棉苗被割水稻变黄柴垛起火呀?是不是做了缺德事遭到天报应啦?问得你无言以对,低头认错,反复表白再不参与才肯离开。当然,也有桀骜不驯的,但遭罪更大。陈帮村的陈奇华当过几天村干部,人耿直倔强,喜欢打抱不平,在这次活动中他既是陈帮村的召集人,更是整个行动的急先锋。前一天晚上,他家门前吊着的几口网箱内喂养的两百多斤鳝鱼全部被投毒致死。陈奇华的第一反应是报警,正欲出门,被汪大毛带领的几名护厂队员堵在了家门口。未等他们开口,陈奇华说,你们毒死了我的鳝鱼,我要报警!我相信有人来治你们。汪大毛哈哈一笑说,报警要讲证据,你这无凭无据的,谁信你呀?陈奇华胸有成竹地说,我当然掌握了证据。汪大毛心里没底,赶紧息事宁人地说,陈叔,都怪我管束不严,让手下做了对不起您的事,造成的损失我们全额赔付。说着从荷包里掏出2000元钱搁在桌上。陈奇华说,你们只要不毒死我,我该上访还得访,除非你们把污染的工厂关了。几个队员捋袖握拳就要动手,被汪大毛拦下,汪大毛说,陈叔,我们信达化工准备新上污水处理设备,排污可以达标,您就不要费这份心了。汪大毛带人走了,可陈家的灾难接踵而至。几天以后,一笼子鸡死了,又过了几天,厨房门被撬开,锅碗盆瓢做饭家什全被盗走。陈奇华赶到派出所报案,直接指证这些事是信达化工的护厂队所为,派出所民警说,指证要有证据。何况这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挑不上筷子,你让我们怎么去办理这些案子。今后自个儿注意点,少得罪人。陈奇华只能无奈地接受这种现实。半个月后,天刚麻麻亮,陈奇华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门口蹲茅坑。农村的茅坑,约两米深,半径一米左右,用砖砌成,入口处做有一斜槽,斜槽两边各用一块砖垫着,便于蹲下歇脚。人刚踩上去,咣当一声,砖陷人翻,倒在了臭烘烘的茅坑里,刺心的疼痛让陈奇华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原来茅坑底部沉匿着一块钉满钉子的方板,陈奇华背部屁股被刺成了马蜂窝眼,鲜血淋淋,惨不忍睹,被抬到镇卫生院住了下来。
听到这个情况,何老转肺都气炸了。他买上一挂水果,来到医院陈奇华的病床前,询问当时的具体情况,陈奇华眼含泪水默默摇头。
何老转急得快要蹦起来,他说,越软越出鬼,越怕越有祸。他护厂队只有九个人,咱们有几万老百姓,凭什么怕他们?
陈奇华只是摆头拒不开口,他妻子在旁边说,老转哥,咱们老百姓都是各顾各,撩不赢他们。再说,咱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咱们要种田糊口,他们以害人为业,咱们讲脸面讲规矩,他们用下三烂的办法胡来。防不胜防呀。
为什么不报警呢?何老转问。
上次出事就报了,派出所的人说挑不上筷子的事管不完。这次老陈死活不让报。他说怕派出所办案需要指证,又怕和护厂队结怨垒仇,今后的灾难更深更重。
哎——何老转长吁一声,喟叹而语,猫怕老鼠,正义惧怕邪恶,都成了什么世道?
老转哥,只有你才能为咱老百姓出这口气了。陈奇华妻子眼里满是乞怜和期待。
听不得老百姓被欺凌,看不得老百姓受伤害,一股恶气直顶脑门,他难以憋下。晚上,何老转回了一趟老家,把本家的五个侄子带到镇上,先喝酒再盟誓最后说事。几个侄子借着酒兴按照部署分头行动了。
汪大毛在兰高镇伊妹儿发廊有一固定三陪叫小倩,只许他吃“独食”,不容别人染指。何老转的一个侄儿到集镇借公用电话打通了汪大毛的手机,告诉汪大毛有狠人单点小倩的单,怎么劝也劝不住。汪大毛听后恼羞成怒,说,你给我稳住这个人,他是骨头作胀欠修理。说完骑上摩托车往镇区赶。信达化工距兰高集镇有一段寡路,汪大毛杀红了眼似的只顾往前冲,哪里顾及别的。何老转的几个侄儿暗中埋伏手牵铁丝勒住了汪大毛的颈脖。汪大毛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几个侄儿迅速扑上去,用毛巾塞住汪大毛的嘴,并把他五花大绑塞进口袋,你一拳我一脚像击沙袋,把汪大毛打了个半死,一个劲地嗡嗡怪叫呻吟求饶。凌晨时分,几个侄儿用车把装汪大毛的麻袋扔到镇区十字路口,上面插上一梭标形牌子,就像过去皇帝赐死的令牌,上面写着:当“恶霸”的下场,做“拐头”的结局。
陈帮村近几年有十几个四十岁左右的村民死于癌症,光湖村有二十多对夫妇结婚怀不上孩子,丁口村有近十名孩子出生不长头发……触目惊心的事实像一把钢锉在何老转的心上锉来锉去,让他疼痛无比。他直接来到信达化工找到黄布仁,当面把数据报给他听,说,罪孽呀罪孽,这种祸害可能要殃及子孙后代,布仁,你行行好,再不排了,老叔给你下跪磕头都行。说着就要跪下,被黄布仁拦住了。黄布仁先让座,又斟了一杯水递给何老转,笑着说,转叔啊,癌症死人,婚后不孕,孩子不长头发,这在哪里都有,属于自然现象,你怎么说是我的罪过呢?何老转站起来,说,布仁,你不要强词夺理。这几个村高于一般村几十倍几百倍。由于你的排污,舟河水质的有机物含量超过了30,PH值只有1.5,二甲苯的隐性污染就更严重了。你现在赚钱赚红了眼赚疯了心,我说什么你是听不进去的,但是,你这种行径要遭天打雷劈的!黄布仁垮下脸,说,转叔,有理讲理,可别诅咒人啦。何老转呸地一口,说,和你这种人有理可讲吗?你成立个什么护厂队,比原来资本家的走狗还要疯狂,比地主恶霸的乡丁还要狠毒,舟河流域的老百姓说起来伤心提起来流泪。我警告你,所有告状都是我何转运所为,与老百姓不相干,你让护厂队找我好了。但是你胆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就炸掉你这害人的工厂!说完,他蔸着脖颈,大摇大摆而去。
在兰高,何老转是黄布仁唯一没有搞定的人,也是他心中永远的一个痛。这几年,何老转像疯狗咬破卵袋似的到处戳他的短告他的状,一刻也没有停过。他把信写到国家环保总局,局长签批省局查办,要不是县长出面顶一杠子,信达化工只怕早就关门了。他还把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记者请来,拍摄了满满一大卷资料,多亏宣传部长下深水做工作,才没在中央电视台曝光。他暗自庆幸当时给足了宣传部长面子,不然,他才不会下驾耻脸给你做工作呢。当时,宣传部要组织一个活动,让他赞助十万元钱,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真是放片春风收场夜雨。
俗话说,狗怕争食,人怕当面。即便当面,何老转也不放过弹劾他,让他洋相尽出尴尬不堪。他和何老转都是县人大代表,在人代会的代表发言会上,何老转在千人百众面前,振振有词地作了《关闭信达化工治理舟河污染》的发言,坐在下面,他如坐针毡无地自容。最恼人的是电视转播,全县人民都知道信达化工排污,把他的公众形象破坏得惨不忍睹。当时手上要是有枪,他会一枪崩了那个老杂种。此议案被列入县人大的重点督办议案,人大环资委的人三天一查五天一访,搞得他脚不沾地疲于应付。
虽然上了污水处理设备,但很少使用,因为使用成本太高,厂里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只能是有人检查时污水处理设备运转,一般时候就偷排。发现这种情况后,何老转竟然独自跑到省政府门口,早晨拦驾告状,刚好拦到省长的车。人家拦驾告状只是象征性地跑到车前下跪申冤,可他却直接往车上扑,被撞得头破血流,一副要理不要命的拼命架势。省长十分生气,责令省环保局等单位严查信达化工,好在有县环保局长通风报信,有县长从中周旋,还有镇长帮着遮掩,天大的事才小而化之。一想到这,他就暗自得意,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百分之十的干股换来的是一把巨大无比的保护伞。每年向环保局交几十万的排污费,养活他们更是方便了自己,他们能下真马查吗,查垮了企业就等于查丢了他们的收入来源。
黄布仁也曾想到过收买何老转,化敌为友,知道他喜欢喝酒,黄布仁让人专赴茅台镇购回两箱酒送过去,他把酒掀到门口看都没看一眼,搞得人很无趣。酒送不去,他又托人给他送五万元钱,他说,五万块钱让我封口,没门!实在没法,黄布仁就把他儿子何志雄找回来做工作,他一句话就打发了何志雄:老子的事儿子不要管。儿子往下说的机会都没有。
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汹涌起伏,牙齿咬得轰响,黄布仁真想用钝刀一刀一刀地剜他的肉割他的筋,让他疼痛让他惊恐让他号叫让他生不如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是何志雄的父亲,而何志雄是自己还有妻子薛玉兰的同窗好友,三人在大学期间是“铁三角”关系。还有一点,何老转是一个软硬不吃血性很强的人,狗逼急要跳墙,人逼急要搏命。基于此,黄布仁一忍再忍,未敢发作。护厂队汪大毛设计出三套陷害他的方案,一是交通肇事,二是偷偷投毒,三是夜晚暗杀。方案周密细致,令他怦然心动。但他板着脸严厉制止了。汪大毛呀汪大毛,你把他悄悄弄死算了,何必给我汇报,万一查出来,咱不成为同谋。挂在口边上的话,他没说出来。搞不定何老转,心里时而会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在人生中,应该有一个敌手。同敌手斗争的过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也是一个快乐的过程,是一个提升的过程更是一个胜利的过程。他要像一名高明的驯兽师一样,把这只桀骜不驯的独角兽驯得服服帖帖,玩弄于股掌之中。
三
赶到信达化工门前,何老转已是气虚肺吼,信达化工高墙深院,铁门紧闭。现在的私人化工厂,为了所谓的技术配方保密,墙院砌得高高的,铁门锁得牢牢的,狼狗喂得肥肥的,和那关人的监狱比,只差没挂铁网了,躲在里面,制K粉造冰毒都没人知晓咧。他妈的,要是有炸弹,老子就要投进去,炸它个灰飞烟灭,看它狗日的还排污不排污。何老转歇息片刻,来到侧门,唯恐内面听不见,他用拳头擂了几下门。不一会儿,门开了,汪大毛站在门口,满脸含笑,故作惊乍地问,这不是何所长吗?什么风可把您给吹来了?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看上去温文尔雅,可却包藏歹心祸害百姓出手毒辣,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村民,何老转从心底里对他感到厌恶,没好气地说,我找你们的黄董。汪大毛继续笑着回答,那就不巧了,黄董在省城,好一段时间没回厂了。何老转说,那就找你们当家理事的董事长婆娘。汪大毛耸了一下肩,语含歉意地说,不凑巧呀,薛玉兰经理出去遛狗了。何老转直通通地问,谁在厂里管事?对于何老转的傲慢和不恭,汪大毛没往心里去,他依旧温和地答道,如果事大呢,我给您记下来等董事长回来后给他汇报。如果事小呢,我可以现场为您解决。何老转提高嗓门,一字一句地说,出大事了,你们排污,导致很多鱼池翻塘死鱼。听到这话,汪大毛并不惊诧,而是不愠不火不急不躁地回应道,何所长,您又不是三岁小孩,又信逗。我们信达化工上了污水处理设备、排出的水质可是达标的。何况我们还交了排污费的。信达化工是县里的十大纳税户之一,董事长黄布仁是全省优秀企业家,我们还是全县治污排污先进单位。您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可是毁坏我们信达化工的形象,辱没我们董事长的名声。不提这些还好,一提这些,何老转全身的血直涌脑门,脸涨得通红,话也说得急促而毫不留情,这些都是你们用钱买来的虚名伪誉,骗人的鬼把戏,你们想用这些光环掩盖你们排污的勾当,办不到!永远也办不到!汪大毛的脸抽搐了一下,咬咬牙,恶狠狠地说,姓何的,我对你够客气了,你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诬陷栽赃。前天我听别人说你何转运拱在青青按摩院老板娘青青的怀里嘬嘬啃啃猴急猴相,恨不得一下把她骑在胯下。没有这回事吧。何老转蹦起来,激愤地骂道,放他娘的狗屁!汪大毛狞笑道,你听了冤枉话也发躁呀。捉奸捉双,擒贼擒赃,你说信达排污,拿证据来!他故意顿了顿,用眼光瞟了何老转一眼,说,拿不出来吧。这大把年纪了,做事还前手不顾后手的。说你老不识趣吧,你还不太老。说你吃咸饭操淡心吧,你完全操的不相干的瞎心。我警告你,自重一点,不要再无事生事!汪大毛眼露凶光,满脸杀气,狰狞得像尊恶魔。
何老转不惧他的凶也不怕他讲狠,但怵他所说的那个证据。自己老糊涂了,证据未捏在手心就来找人论理,等于是把一张老脸送来给狗日的汪大毛左右开弓扇了几下,火辣火辣的,真是自讨刻薄。虽然心里发虚,但嘴上不能输:你们排污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实,地球人都知道咧。还要什么狗鸡巴证据。你转告你们的头儿,再滥排岔放,老子再组织人来堵门!说完,扭过身子噔噔而去。
窝了一肚子火回到镇机关宿舍,打开家门,一片狼藉,客厅的餐桌上,摆放着一碟炒过好多次的榨辣子和吃过饭的一副脏碗筷,几只绿头苍蝇安闲地歇在上面。
他吁了一口长气,拿起水杯,到土把壶里倒水,空的,他摔掉杯子,在沙发上坐下来,眯着眼睛养神。
咚咚咚,敲门声把他惊醒,打开门,迎进了小郭。他忙问,检查情况怎么样?小郭神色严峻地摇摇头,说,环监站检测报告出来,没发现什么特别超标的污染,各项指标均在正常范围之内。何老转迅速夺过检测单,盯着那些数据,似乎要从中寻找出一些破绽和漏洞,口里喃喃而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小郭说,何所长,鱼塘死鱼,肯定是水质出了问题。信达化工买通了环监站,只要去检测,数据都会在正常值范围。何老转恨恨地说,狗娘养的,为了排污,不知买通了多少人呢。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小郭思忖片刻,压低声音说,何所长,要想扳倒信达,唯一办法就是直接到省环保局告状。何老转摇摇头说,我不知告了多少次,没用的。省里来县里查都要给县局打电话,把时间行程说得清清白白,县局的人马上会通知信达,信达立刻启用污水处理设备,省里来人也是走过场。小郭嘴附在何老转身边,低声嘀咕一阵,何老转推了他一把,欣喜地说,还是你小子灵光。你马上去组织这个活动。
小郭带着使命走了,家里又变得死一样孤寂,何老转感到肚子空空饿得慌,寻遍家里也没找到一点食物充饥。何老转的老婆前年得乳腺癌死了,唯一的儿子何志雄大学毕业后在外面工作,家里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吃饭上也是马虎凑合。这一阵他倒是常到按摩院的青青那里蹭饭。
青青是一个虽过四十但风韵犹存的女人,也是一个大奶子的女人,经过化妆的两块白脸迷得死人,一双凤眼勾人的魂。俗话说,漂亮的女人苦命的份。青青也不例外。六年前,丈夫撇下她和一双儿女带着全家积蓄与朋友合伙到新疆吐鲁番开石材厂,一去杳无音信,有人说他被当地的人绑架撕票了,也有人说他又在那边找了一个维吾尔族的小姑娘结婚过小日子了。没消息就没消息呗,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青青凭着自己跟着爷爷学来的推拿按摩手艺在兰高集镇上开起了推拿院,租用的是何老转在镇上砌的私房,房租一年5000元,由于位置稍显背静,又加上手艺牌头没打响,因而生意很清淡,女儿读高中,儿子读初中,伸手都要钱,年底结算房租都交不清,还欠2000元,青青很为难,不知如何向何老转开口,生怕他把自己赶走,那一家三口只能流落街头,没法子只能在他面前抹泪。何老转哈哈一笑,朗声道,大妹子,不就2000块钱么?还值得你哭鼻流泪的。2000块钱我存在你这儿,隔天给我做个颈椎按摩。治好了我这脊椎病,我给你当活广告。青青更加不好意思了,说,那怎么行,本来你这三间大楼房租给我够便宜的,给您按摩应该是免费的。何老转手一挥,武断地说,大妹子,别计较了,按我说的办。我提醒你一句,现在什么都讲与时俱进,你这推拿院也该改改名,叫按摩院,这样符合更多人的口味,更吸引客人。青青随即破涕为笑,惊喜地说,何大哥,您不愧为镇干部,太有才啦!来吧,我从今天开始给您做头部肩部按摩。
青青的手纤细却有力,指法柔中带刚直点穴位,尤其是靠在她的胸前,头部在她的硕大的双乳间摩挲,真正让他感受到了什么是温柔之乡,体味到了什么叫波涛汹涌。
经过几个回合的按摩治疗,何老转的颈椎病基本康复,逢人他就讲,在青青按摩院按摩,指法又好,还有想头,妙不可言啦!人家好奇地问,不就做个按摩吗?还有什么想头让你感觉这么美妙?何老转卖着关子,故意不说话,撩得别人愈发要弄明白,忙着追问。何老转故作神秘地说,头靠在青青的胸前,她的两个奶子在那儿蹭来蹭去,那真是享受。别人又问,那两个奶子大不大?白不白?柔不柔?一系列问题抛向何老转,何老转应接不暇,仓促应付道,反正,白晃晃,圆滚滚,肉弹弹,鼓实实。那个滋味呀,我形容不出来。言下之意,你们自己去亲自体验得了。一个小青年连忙接上话,说,青青的脸是小区,嘴唇是特区,胸脯是禁区,乳房是服务区,屁股是郊区,双腿是旅游区,两腿之间是开发区。老转叔,听说青青任命你为开发区区长啦!初听不知这小子说的啥,但当大家轰笑之后,何老转才悟出他在编派自己,他擂了小青年一拳,自我解嘲地说,能当个区长当然好啦,就怕别人不让当。众人立即起哄说,让的,让的,你去试试。
何老转只是隔着衣服感受过青青的两只大奶子的柔软和肥硕。他用这种最原始最低级最直露最吊人胃口的方式和近乎下作的办法鼓动和宣传,是为了救助这个家,让青青按摩院的生意起死回生。他如愿以偿,兰高集镇上传火了,大家都有一睹青青的大奶子的愿望,连县城里有些人也慕名而至。青青的生意越做越火爆,他和青青的关系也越来越近,有事没事,他喜欢往那儿跑,除做按摩外,主要帮她拿拿主意提提建议,晚餐也有时陪她吃。
走进青青按摩院,青青正在为一名客人做按摩,看到他进屋,连忙招呼道,何大哥来了,先歇会吧。她的声音甜腻,让他感到如沐春风般地温馨和愉悦。店子里的按摩床上都躺着人,连新招的几个学徒手上都有活做,看来等他们忙完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他朝青青笑一笑,说,你忙吧,我走了。青青赶紧问,你还未吃饭吧,要不等会我给去做。他连忙扯了个谎说,不用,不用,我吃过了。说完就走了。回到家里,洗也没洗就睡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水管所包了一辆“宇通”客车,把舟河流域几个村的十几个不长头发的小孩和三十几对结婚几年不孕以及患癌症死了人的家属一同接上车,名义是把他们拉到省城医院检查身体,实则是拉他们到省环保局去告状。车临开时小郭跳下车,对何老转说,何所长,我家老娘病了,我想送她去县医院查一下就不能陪您去了。何老转浑身一紧,急问,你娘得的什么病?要紧不?小郭赶快掩饰,不要紧,不要紧。车启动了,小郭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何老转纳闷,昨天下午都看见小郭的母亲在接孙子放学,爽劲爽劲的,怎么突然病了呢?哦——他悟到了:狗日的小郭也学圆润了,怕火星子溅在身上,故意回避。
兰高距离省城个把小时车程,加上早晨路上车少,因而七点刚过车就到了省环保局。何老转招呼大家在局大门旁边的路肩上依次坐好,让两人牵住一块两米见方的白布,血书赫然可见,上面写着,四问省环保局长:一问舟河流域为什么每年死于癌症的病人那么多?二问为什么那么多小孩不长头发?三问为什么几十对夫妇久婚不孕?四问舟河流域的污染何日能治理?
旁边立刻围满了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着议论,有同情的,有感伤的,有喟叹的,有骂当官的不作为的……
八点钟过了,没有局长出来过问,九点钟过了,依然没见局长的人影儿。何老转急了,冲出人群,跑进省局院内,进得电梯,直上办公楼顶层。在九层的高楼上,他顺着办公楼面盘放下条幅。白色的条幅上用黑墨写着:舟河污染,百姓遭殃,不关信达,跳楼自杀!像一条巨幅挽联,更像一匾送葬的白幡,让人闻到一种死亡的气息和一缕悲痛的肃杀。矮矮墩墩的何老转站在楼顶边沿,一身黄军服特别醒目,像一尊大义凛然舍生取义的战神。他蔸着脑壳,满腔悲愤,泪雨滂沱,声音好似从胸腔挤压而出:有良知的人们,关注一下舟河污染吧。信达化工明目张胆向舟河排污,害死了多少人?害残了多少人?天理国法何在呀!
楼下的人喊道,你快下来,这件事我们管。何老转说,你们的承诺太多了,一箩筐话只落了几个标点符号,没一句算数。我要和局长对话。要是局长不给个准信,我就用我这条贱命喋血省局!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平台边缘,风一吹即可坠下的样子,把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得下边的人赶紧去找局长。
局长出来了,他双手捧成喇叭状,郑重其事地喊道,你下来吧,我和你对话。你是一位以死抗争的环保义士,我佩服你!
经过众人的苦劝,还有局长的承诺,何老转下了楼。面对局长,他抱愧地笑着说,对不起您,舟河污染的事只得您出面管了。说完,便带着局长来到院子外。局长扒开人群,看着血书,望着因污染遭受摧残满脸悲戚的老百姓,低沉而惭愧地说,乡亲们,舟河流域的污染已经反映了好几年,可就是没有真正治理,这是我们的工作失职。请你们放心,近期我们将铁腕出击,坚决清除污染源头!局长后面的话讲得铿锵有力,手都捏成了拳头在暗暗使劲咧。何老转带头鼓掌,立刻便是掌声一片。何老转把以自己的名义撰写的告状信交给局长,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最后他央求局长道,省局突查信达时先和我联系,我来带路,千万不能跟县局通气,以免再次走漏消息。局长笑着说,冲你对环保事业的热爱和对老百姓的感情,我答应你!
客车拖着大伙在省城转了一圈,中午,何老转在一小餐厅安排他们吃了一顿快餐,并每人发给五十元钱,准许他们到商场逛逛,碰到可心的东西买点带回家。大家兴高采烈你推我搡地一窝蜂向商场涌去,脸上洋溢着只有过节才有的喜意。
仅过了两天,何老转好像过了两年一样漫长,他在苦等着省局突查的电话,一般时候他把手机用皮套拴在腰间,可他怕听不到,就干脆把手机搁上衣胸前表荷包里,这样离耳朵近不怕手机铃响听不到。在舟河流域转了一圈,回到家,他感觉很疲惫,人一靠上沙发便睡了过去。
手机铃响吵醒了他,他接通手机,里面传来青青的声音,何大哥,还没吃饭吧,今天可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何老转一愣,忙问,什么特殊日子?青青柔柔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快过来吧,我炒了几个菜,准备了酒,给你庆贺庆贺。本来不想去,人只欠睡,刚睡得有点投入,但经不住她的蜜语柔情的诱惑,心早就飞到了青青按摩院。乡下人,草狗子命,根本不刻意过什么生日摆什么寿筵,可这个女人心真细,竟然记住了他的生日啊!
看到他灰头赤脸无精打采的样子,青青怜爱地问,是不是太累了?他摇摇头,极其勉强地笑了一笑。青青赶紧打来一盆热水,递给他毛巾,劝道,先洗一洗解解乏。你都这一大把年纪,还像三岁娃儿一样信逗,跑得搀破脚趾头。他瞪着眼,问,你也以为我信逗呀?我是看不过眼,老百姓太苦了。青青说,老百姓的事有干部管,环保的事有环保局管,你何必去出那个风头。他把头沉在盆里,用手在头上脸上以及颈上狠狠地搓了几把,用毛巾擦干,感觉到头上通透多了,他接过青青的话,说,现在这种世道,都他娘的当乖孙子,公益事没人管,总得有人出这个风头呀。青青想一想也觉得对。她从里屋拿出一套衣服一双皮鞋,说,何大哥,一年上头一身黄军装一双黄军鞋,人都变黄了,换个样子我看吧。他说,这身黄蜕不掉了,它已经像皮肤一样粘连在我的肉体之上,穿别的衣服我不习惯,穿别的鞋子我不会走路。青青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有当兵的情结,虽然眼看腻了,但是我从心底里喜欢。说着,脸上溢满温情,眼里漾着爱怜,一双奶子傲然挺立,举手投足都在颤动,把何老转的眼睛看直了。
桌上摆着他喜欢吃的蒸五花肉、炸鲫鱼、卤鸡子、炒鸡蛋以及一些时令蔬菜,酒是碧潭大曲,他只喝了二两一小盅,感到头痛欲裂,醉意朦胧,支撑不住。青青忙扶着他来到二楼的单人按摩房,服侍他睡下,她弯下腰,关切地问,要不要到医院去做下检查?他摇摇头,猛然从她敞开的领口里望进去,两只肥白圆润的奶子尽收眼底,让他的每个细胞都胀满激情,他张开铁箍般的双臂趁势抱住了她。
派出所民警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负责摄像的民警迅速拍摄下这一幕。带队民警掏出警官证说,我们接到举报,反映你们青青按摩院搞色情服务,请两位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对派出所的十几个干警,何老转都很熟,而今天来的三个民警他一个也不认识,可能是新近轮岗从外镇交流过来的,他掏出烟,每人敬上一支,心虽然发紧,但口气依旧很硬地说,到哪里去?我们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带队的警官说,做没做你们心里清楚。如果不想把事情闹大,搞得左邻右舍都晓得,你最好跟我们走一趟。青青低着头,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身子剧烈地哆嗦,她扯了扯何老转的衣角,息事宁人地说,何大哥,咱们跟着去一趟吧,免得闹得沸沸扬扬满街尽知。何老转头一犟,冷冷地说,那不是咱们正派人去的地方,只怕人一去,街上传得更邪乎更龌龊。正在这时,省环保执法总队的电话打来了,何老转掀开盖盒,靠近耳边,一声“喂”还未出口,站在一旁的小警察看不顺眼,走上前去夺过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愤愤地说,真还没见过你这么硬不硬臭不臭的。何老转上前双手揪住小警察的胸口的衣服,一副要拼命的样子,青青死拉活拽才把他们扯开。争吵声打闹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拥进来看热闹。一会兰高街上传炸了:何老转老牛吃嫩草,被派出所捉奸在床。
省环保执法总队没有找到何老转,只能打电话到县局局长,让县局的人带路去突查信达化工。当省局的人来到信达化工时,看到的是信达化工的污水处理设备在正常运转。
四
过了好几天,也没等到省环保局的突查通知,何老转心里很失望,省局局长说得那么实诚那么坚定,怎么还迟迟不动呢?难道又发生了变故?吃过晚饭,何老转兀自转路,像着了魔一样,又来到信达化工,宛如淘金者不放过闪光的沙砾一样,他沿着信达化工的院墙睃巡一圈。站在舟河边,望着排污管口,试图发现污水外排。他手里带着相机,一旦有污水外排,他将拍摄下来。他要拿出足够的证据与黄布仁对证,让他张口结舌无话可说。然而,此时的舟河简直就像是一匹柔软的绸布,静静的,不时闪动着粼粼波光,宛如千万只明亮的眼波在凝视着乡野的秀色。
光线暗淡下去,夜幕像天网漫撒开来,何老转望着信达化工紧闭的铁门,望着烟筒中冒出的烟雾,望着横卧空中锈蚀斑斑的反应釜,他的心像刀剜般疼痛,狗娘养的多生产一天,排出的污水就会多出一吨,老百姓遭的罪就会多出一层,美国佬的原子弹为什么扔向广岛,为什么不扔到信达,炸它个七零八落片甲不留。还有那反应釜,红锈该把它锈穿了,要是发生爆炸那才叫过瘾咧,刺破天空的烟囱吐出黑雾般的烟气,要是一阵大风吹来,以摧枯拉朽之气势吹倒吹翻它那才解恨咧。
心里想着想着,恣意驰骋,充满着一种自慰的快感和复仇的快意,黑红的脸上洋溢着让人难以觉察的笑意。
侧门打开,走出一个人,和他对上面,惊诧地问,爸,您怎么在这儿?何老转更觉蹊跷,反诘道,我还问你为啥在这呢?
儿子何志雄扬了扬手中卷着的纸筒说,我受聘信达化工,做执行总裁,今天刚签了合同。
宛如平地起雷朗日泼雨,何老转不相信地盯着儿子,哆嗦着嘴激愤地说,一个男人,哪里不能挣钱养命,竟然跑到这里伙同他们造污设垢,贻祸百姓,我看你是吃了玉米糊又吃小米糊,糊死心了。
面对父亲的激愤,何志雄没有硬顶,他扶了扶玳瑁眼镜,语气低沉地说,爸,儿子虽然是一个大学生,美其名曰在省城中小企业协会工作,相当艰难。大企业只找那些有名堂的职业CEO,而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人家从未正眼瞧过,这几年从未领过完整工资。儿子需要一块舞台展示自己的拳脚。这次黄布仁和薛玉兰两口子聘请我当总裁,我觉得机会难得,便应聘了。
你这是人叫不走,鬼叫飞跑。饿死也不能助纣为虐,危害百姓。你不知道信达投产几年父亲和他们斗了几年,一刻也没消停。现在你公然回来做什么总裁,你还不如拿刀把我宰了!说着说着,他从何志雄手中夺过纸筒,一把撕碎,甩在地上,呸了一口。
何老转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粗暴而蛮横,既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更有一种对儿子和黄布仁即将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义愤。何志雄并不责怪父亲,相反从心底里佩服父亲。从幼小开始,父亲给他灌输最多的是做人要心善对人要心诚干事要踏实,要像一个坚强孔武的士兵,站着是个人坐下是尊神死了要留魂决不当狗熊。何志雄记得很清楚,父亲说这些话时,眼里流过的是一种尊崇,满脸写着自豪。父亲说,这是我们连长教导我们的。我们的连长真是勇敢啦,当我们连执行任务时中了敌军的埋伏圈,连长对战士们说,你们撤,我留下掩护你们。最后当我们找到连长的遗体时,看到他的身上被刺有三十三刀,几十个敌人把坚强不屈的连长每人刺了刀。讲到这里,父亲会抹一把泪,说,做人要有人样,躺着要有躺相,死要死得高尚。父亲是个乡镇干部,家里有很多村民来访,父亲总是不厌其烦认真接待,从不打马虎眼。父亲说,对谁不好都行,但千万别对老百姓不好,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可怜最造孽的人。在他读小学三年级时,一天傍晚,他坐着矮凳趴在椅子上做作业,一个村民来访,问他何所长家在哪?一连问了几声,他未予理睬,天色将晚,作业较多,心里很急,便继续伏椅作业,刚好父亲出来,见此情景,上前一脚踢翻了椅子,扇了他一耳光,说,你是聋了还是瞎了,一个大活人问你像个大尾巴羊子,读一山书又有什么用?这件事在他幼小的心灵震撼很大,以致于他这样认为,父亲对待枯老百姓比对亲生儿子亲戚朋友还要好还要贴心。父亲怨恨信达,无非是信达随意排污祸害了老百姓,在父亲心里,只要是和老百姓过不去的就是我何转运的敌人,而自己今天到信达应聘,无形之中已被父亲划到了敌对方阵。
待父亲情绪稍稍平复,何志雄才开口说话,爸,我的身上流淌着您的血汁,思想深受您的影响。儿子虽然胆怯虽然内向,但决不会伙同他们去干那些伤天害理贻祸百姓的害人勾当。
听到这番话,何老转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但说话的语气依然严厉,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在信达做了一点点对不起老百姓的事,咱们断绝父子关系!说完,扭头就走。
回到家,何三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立马笑脸相迎说,你终于回来了,害得我把兰高找了个遍,连青青也不知你的去向。哎呀,那青青可是越长越灵醒,两个奶子甩甩神啦。
何老转横了他一眼,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何三炮敛起笑容,正经得像是地下党接头交代任务似的,说,县对越自卫反击战友会已经成立,我是秘书长,兰高镇战友分会准备成立,想请你出任会长。何老转烙铁烫屁股似的蹦起来,说,使不得,使不得。我说三炮,你送水赚钱有吃有喝,去搞什么战友会。何三炮说,战友会总会长答应为舟河污染的事到北京找熟人解决,我这才替你答应的。何老转心里不爽,但想到可以解决舟河污染的事,就答应先去北京看看再说。
吃完午饭,他和何三炮直接乘车赶往省城火车站,顺利地搭上了晚上开往北京的列车,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到了首都。会长介绍的王总长安排车把他们接到驻地,陪他们吃过早餐后,抱歉地说,很不凑巧,原准备让人带你们去人大环资委的,不想他今天早上刚坐飞机到美国了。这个人来头可不小,他是某某的儿子。何老转顿生凉意,知道自己上当了,这些人脸皮厚得锥皮针都扎不透,他们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某某大领导家的常客,吹嘘自己和某某大领导关系铁得像父子,脸不变色心不发跳。于是他心里充满鄙弃,说话也不那么恭敬了,他唐突地问道,我们的事王总会长怎么安排?王总会长脸上充满歉意,说,只能你们去跑国家信访总局。要是你们等得起,某某领导的秘书即将回来,我托他转交你们的告状材料应该不成问题。这种人居然还能把一捅就破的谎言说得咕噜圆,嘴不软心不虚,真是修炼到家了。指望他去为舟河污染申诉,年都要过错,何老转拉起何三炮说,走,咱们到国家信访总局去!王总会长死活要用车送,并派几个手下,都是复退军人,一帮小青年,一同前往,说只有这样闹出点声势,领导对你的事才重视。何老转只能无奈地接受。
到国家信访局上访的人很多很多,何老转的意思是排队等候,可同去的几个小青年嚷嚷说等什么,咱们军转人员要遇事优先特事特办。在他们看来,军转干部好像是一张特别通行证可以直去直来横冲直撞。几个小青年又是插队又是闹腾,使原本秩序井然的接访大厅变得混乱嘈杂起来。大厅里的上访者都憋着一肚子怨气,一个人就是一个煤气罐,经几个小青年一鼓捣,无疑是煤气点火,火舌呼啦呼啦直往上蹿。大厅里变得一片沸腾一片叫骂一片混乱,惊动了总局领导,要不是保安及时介入,恐怕要酿成大的乱子。
告状材料没送出去,还被总局保卫处的人拖进屋内做了笔录材料,何老转竭力申辩,但人家才不管你那么多,毕竟是与你同来的几个小青年寻衅闹事。走出大门之时,他和何三炮还被保安处长狠狠训斥一顿,并警告说,我们即将把情况通报到你们省,你们地方党委和政府将给予你们相应的党纪政纪处分。
真是人不顺走霉运喝凉水塞牙龈,一件合理合法普普通通的上访告状却变成了寻衅滋事越级上访,还和军转干部闹事扯到一块,何老转觉得自己把全世界的霉都倒光了。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何三炮,我通你祖宗八百代!继而一想,他和自己同姓,通他等于通自己,马上换口骂道,通你养孙子不长雀雀。何三炮知道自己背了理,只能闭口不语。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何三炮故意逗他说,老转哥,我看你的状这辈子都告不出门了。何老转瞪着眼吼道,你放屁!老子把这条老命拼了,也要告垮信达!
回到镇上走进办公室,人甫坐定,镇纪检干事来请他到纪委书记办公室去一趟,何老转心知肚明,料到遭受处分这一刻必将来到,不曾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心里忽地生出一腔苍凉,还有一年多,近乎完满的人生就要完美收场,谁能预想压轴戏表演时出现这憋脚的造型,以这种方式谢幕,让他感到人生特别的失败透顶。
眼前有薄雾弥漫,那是浑浊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一步一回首地走出办公室,站在院子里,望着锃亮的旗杆以及徐徐飘飞的国旗,心中感慨万千,再也不能和职工出操练跑实施军事化管理了,再也不能面对国旗吟诵领导语录了……他抹一把老泪,几乎是倒退步地迈出院门。
镇纪委书记很年轻,对他很客气,面色很温和,先是褒扬和赞美,接着话锋一转,面色严峻地说,老何,您大不该往敏感地带踩呀,非要闯禁区挨军婚,捅了大娄子吧。您都年近花甲,马上可以领红本本退休,多荣光呀!而现在却出了这档子事,我们全体党委成员都深感痛心深感不平啦!但党纪国法不容侵犯,我们只能挥泪斩马谡,给予您行政撤职和留党察看处分。行政撤职由我们镇纪委发文,留党察看报县纪委审批。您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我持保留意见!这是何老转进屋后说的唯一一句话。他站起身,向外走去。纪委书记连忙起身,说,老何,老板吩咐过了,全体党委成员一起陪你吃顿饭,你就给个面子吧。
我吃他娘个球!你转告你的那位老板,只要他不把老子整死,何转运还是一条汉子,还会状告信达污染舟河之事!他昂着头蔸着颈黑着脸趾高气扬地走出镇政府院落。此时,他特别想见青青,想躲在她温柔的怀抱中吐吐苦水诉诉衷肠。
刚刚走到青青按摩院门前,县公安局国保大队的干警把他请上了车。
因为越级告状,何老转被刑拘一星期。
五
五星级的丽江大酒店依江而建富丽堂皇,黄布仁站在十八层的一间豪华套房内,俯瞰着奔涌而下的滚滚长江,心潮起伏,快意荡漾。昨天竞拍拿到了江滩边的30亩土地开发权,花了6000多万元,在别人眼里贵了点,但精明的黄布仁看中的是江滩这片尚待开发的黄金宝地。两年之后,江边将矗立起两幢高楼,宛如美女头上插上两支金钗,让人心动让人惊羡。拿到这块地花光了这几年信达化工赚取的所有利润,但是通过双子星座楼盘的开发,利润会像长江之水滚滚而来不可阻挡。黄布仁脸上露出了一种志在必得的笑意和一股收获耕耘的得意,自己现在可谓风光无限,不到三十五,资产已超亿,再有几年,资产过个十亿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上胡润的富豪榜咧,成为呼风唤雨指点江山之人。钱啦,真是个好东西呀!它可以把不法变为合法,把无理变为有理,把官员变成奴才,把丑恶变得高尚。只有短短几年时间,金钱能迅猛膨胀,成功之处在于选准了化工类项目,精明之处在于买通官员敞排滥放,虽然何老转这个老杂种时不时上访告状时不时闹出事端时不时找点岔子,但都被一一化解。从某种意义上说还要感谢他呢,每告一次状上一次访,他就得去给诸多菩萨烧一次香进一次贡,日积月累,把与领导的关系与环保局的关系弄得铁桶阵一般牢不可破密不可分。同时,上一次访告一次状也是对他的一个提醒和警示,让他懂得了“捉迷藏”排污的真谛,河里来大水时抢排,下大雨时赶排,农闲不用水时抓紧排。真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说归说,从心底里他还是厌烦透了姓何的老杂种,你得煞费苦心派专人盯着他,时时刻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前些时,何老转带瞎跛残疾的人到省环保上访,写血书,还以跳楼要挟局长。为此,他花重金买通了内线,在省局突查的当天早上得到信儿,下午他就派人去青青按摩院捉了何老转的奸。这一次,他又买通何三炮和会长,做笼子让他钻,党内受处分,行政被革职,还被刑拘一星期,可是老家伙在省里、县里乃至老百姓中散布的流毒甚广制造的影响很大,连县长、镇长乃至县环保局长都快扛不住了,这几天纷纷打来电话,告知国家自上而下的节能减排的风暴来势迅猛,关闭信达是迟早的事,叮嘱他拿定主意尽早决断。
其实,他早有谋划。
新项目到年底开工还需要砸进去很多钱,少则两千万,他的心里十分焦虑,银行的门已经封死,至多在预售楼盘中募资1000万,自己还得再筹1000万,只能从信达化工这只金凤凰上拔翎摘毛,也就是说,半年时间,信达化工每月必须提供150万的利润,好在一种化工新产品——Tai即将面世,这种手机电池原料现在市场供不应求,俏得发吼。
黄布仁接通妻子薛玉兰的电话,急切地问,新产品形成规模生产了没有?薛玉兰冷冷地答道,差不多了吧。黄布仁吼叫道,什么差不多,都搞了几个月,怎么还不能出产品?我们请何志雄做CEO,开出那么高的年薪,屁用都没有。薛玉兰回敬道,黄布仁,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新产品从中试到规模生产,得攻克好多难关,人家何志雄日没日夜没夜地守在车间,人熬得瘦脱了形。我说你什么时候才变得有点良心?黄布仁自知理屈,赶紧转移话题问,老家伙被撤职被刑拘了吧?薛玉兰反问,你怎么知道?黄布仁冷笑一声,说,老不死的东西,想和我玩,不自量力,老子只用了一点小计谋,就能玩死他!看他还敢不敢与信达为敌与咱们作对?薛玉兰提高嗓音大声说,你也太阴损了,害得人家晚节不保背受处分,还蹲了一星期的号子。他现在无所事事,专门盯着咱们厂,我们连一滴水都不敢滥排放。黄布仁几乎是尖叫道,你们启动了污水处理设施,还有狗屁利润。薛玉兰,你真是她妈的一个不折不扣的败家星!你给老子排,看它有没有人死?泪水在薛玉兰眼里打转,她歇斯底里地喊道,黄布仁,我受够了,我也管不了啦,你有本事,你回来管!说完,她用力地合上手机翻盖,甩手将手机摔在办公桌上。
有敲门声传来,薛玉兰慌忙用纸巾蘸一下眼眶,掩饰住内心的惶惑,正襟危坐在大班椅上,小声道,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何志雄。他走近薛玉兰,递给他一份报表,说,玉兰,这是上个月的财务报表,实际利润68.79万元。
薛玉兰接过报表,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在她看来,取得这些利润是非常不容易的,但对于黄布仁来讲,这些利润离他钦定的100万的目标相差甚远。一想到黄布仁听到这种结果又会喋喋不休又会粗暴发火,薛玉兰感到一种神经质的紧张和不由自主的惊惧,她探询地问,志雄,这利润还有上升的空间吗?何志雄摇摇头,抬头蓦然看到她变得惨白的脸,心里像被钢针刺了一下。这个女人,没有那种给人为之一亮的惊艳,也没有摄人魂魄的高贵,但她的文弱和温柔会让你看第一眼就想接着看第二眼就想呵护看第三眼就想拥有。他连忙改口道,如果彻底打破这种家族式的管理模式,撤掉有关机构,如护厂队,精减部分人员,现在厂里有将近五百人拿工资,都是黄董的父亲塞进来的,还有一些朋友介绍来领闲钱的,裁掉一百人,工厂照样运转。两项合计,可以增加利润十五万元左右。
薛玉兰说,裁掉这些人无疑是一场地震,会影响整个厂里的生产经营,只能以工厂有危机为由,放他们的假,每月发二三百元生活费,这样才能平稳过渡。你先做个撤裁方案,咱们好好地讨论一下,争取不出乱子。
何志雄点头称是,说,我今晚就拿方案,明早交给你。
志雄,还有没有潜力可挖增加利润?薛玉兰盯住利润问题刨根问底。
即便增加也是微乎其微,因为除人员管理我没有过问外,其他诸如现场管理、成本管理、销售管理、财务管理等等我都是有章可循规范操作,几乎是无懈可击。要想增加利润,除非关停污水处理设施,像原来那样,滥排敞放。何志雄说。
那样行吗?薛玉兰不知是在自问,还是在问何志雄。
何志雄严峻的脸上挂着几许庄重,睿智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冷静,他说,一个现代企业应该要做到零排放,这是一种环保意识民生观念更是一种社会责任。我父亲和信达钉钉棒棒打了好多年结,你们请我来也有让我平衡信达与我父亲关系这一层意思。即便我父亲不闹,总有人会出面闹,信达最终也要走环保路线。尤其是当前国家对节能减排有硬性指标强制措施的时候,我们信达更应该引起警觉。前不久我回省城,听说省里正在调查摸底,今年底对污染严重不按标准排放的企业要通过行政手段关停一批。我不希望信达在关停之列,那样损失就惨重了。
薛玉兰睁大眼睛望着何志雄,她在专心地聆听用情地品味他表述的每句话吐出的每个字。这个男人,在大学时代曾经那么木讷那么内向那么不善言辞那么不愿表白。当时在她的心中,黄布仁和他一样重要一样让她倾心,在无法取舍的时候,她曾用丢钢的办法来作出选择,丢了两次,各胜一次。最后,她只能对自己说,哪个先向我表白哪个先吻我,我就嫁给谁。结果,张扬、外向、仪表堂堂的黄布仁率先向她表白率先拥抱了她,嫁给钻进钱眼难以自拔的黄布仁,躺在他身边,好比躺在钢制成的冰床,寒意彻骨,毫无暖意。她曾经有过失落有过懊悔有过重头再来的冲动,但是哪一次没有今天这么强烈这么迅猛这么汹涌,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顺势抱住了他,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感到一种大山般的靠实和兄长般的温暖。
她是圣母给过他温馨她是天使给过他遐想,小鸟依人的她拱在怀里活生生暖融融情切切意迷迷,给他身体里注满了腾腾的冲动,他拥紧了她,在她的额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随即,他用理智的巨力轻轻地推开了她。
从激情的狂野奔马归来,她的脸酡红而妩媚,娇羞而亮洁,她说,难得你一腔真心对待信达。可是黄布仁施奸耍滑,让你父亲背了处分蹲了号子。我给老人家赔罪了。
何志雄丝毫不显惊诧,现在的黄布仁为了赚钱已经是不择手段丧心病狂,做什么都是他的本性使然。他倒是折服她的真诚和直率,说,你这么诚心对我和我父亲,只能换取我用加倍的努力回报信达,我将全力以赴!
薛玉兰沉下脸,缓缓地说,只怕你的全力以赴要枉费了。
为什么?何志雄感到莫名其妙。
薛玉兰顿了顿,说,本来和你签约三年,但黄布仁和我有言在先,如果月利润指标达不到一百万,半年后必须走人!所以你前几天写给我的关于增加投入更新设备的技改方案我看了也觉得可行,但难以实施。
再难也该把反应釜换一换,都几十年了。那可是两颗定时炸弹,不定哪日出事,掉的可就大了。何志雄警省说。
他不肯出钱投入,我有什么办法?薛玉兰愤愤地说,我还真希望它炸了,那样才安逸。
越级告状被刑拘一周,水管所长被撤,党内被留党察看,县纪委的处分决定在全县半年稳定工作会上予以通报,何转运的名字再一次被全县干部职工所知晓。何老转感觉到一张老脸都被这一处分丢光赊尽,无颜见人。但兰高人没外他,在他被撤职后,镇领导镇直单位的头头脑脑以及舟河流域的村支书轮流坐庄,请他江湖一餐,排出一个多月的长队。他有请必到,酒照喝,饭照吃,牛皮照吹,牢骚照发,笑话照侃。在饭桌上流传最广的是关于他和青青的一则笑话,是镇里的一位副镇长编撰,经过大家加工整理,形成了现在的版本:何老转和青青上床亲热,何老转怎么也不来事,下面的老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喊它祖宗就是不能硬起来,折腾一番后,何老转抚摸着青青大发感慨地说,一条小溪潺潺,鼓鼓两座山峦,身子有如水蛇缠。可青青却不满意何老转的床上表现,埋怨道,茅草堆里到处翻,始终不见枪和弹,一根萝卜干还绕三道弯。众人起哄而笑,追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只能笑而不答。在江汉平原,酒桌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谐笑文化或者说是逗乐文化,吃什么喝什么并不打紧,重要的是交流、取笑、逗乐,发现新段子,挖掘新笑话,人们从中寻求到一种心灵上的乐趣。
酒喝了饭吃了,正事可不能忘,他每天要跑两趟舟河,看一看信达化工排污没有,摸一摸水质情况。
回家也是孤独一人,还不如在舟河边对着信达排污口搭建一处窝棚,日夜驻守。他兴奋地把这个想法说给青青听,问,我这样做对不对?青青以充满崇敬的口气回答道,何大哥,只要是你做的,我认为绝对正确。他又问,这几年为舟河污染的事,人搞痴了,官搞垮了,钱贴光了,名声搞臭了。我是不是一个大苕货?青青眼里涨满温柔,轻轻地说,也许别人认为你苕,可我认为你是个宝。说着,就让他坐正,把头靠在自己的双乳间,做起了按摩。她头俯在他的耳边,悄声地说,何大哥,你住窝棚,晚上寂寞了,我去陪你。在她轻柔的捏拿中,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买来水泥瓦,从家里清出一些旧木头和木板子,带上铁锹、锯子、斧头等工具,用板车拖到舟河边,挖洞、立柱、打横腰、放檩子、盖瓦……十平方米的小窝棚,一气呵成。望着河对岸的信达,他恨恨地说,你这些狗日的们把老子整垮台,老子现在赋闲在家寡溜筋来去无挂,正好盯上你们!他还跑到镇上,找一家装潢公司,花五十元钱做了一块“舟河水质污染监测站”牌匾,慎重地把它挂在窝棚上边,用铁丝固定,特意放了一挂万字头的鞭。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围拢来,有人问道,老转哥,要不要我们赶情搭礼呀?他连忙摇头。有一小青年问,老转叔,一个人守着,晚上怕不怕啊?他说,老子生来胆子一沙钵大,连鬼都怕咱咧。和何老转很熟的一位同龄人问,老转哥,你准备久住沙家浜了,要不要给你招个伴?旁边一位妇女打断他,说,你操多了心屙夜屎,人家老转哥有青青来陪。立刻有一阵哄笑,何老转自我解嘲地说,你们不要拿老哥穷开心,多花点心思监控信达,保护我们的生命河这才是正事!
国庆节前,何志雄准备回省城一趟,临行前,他来到父亲的窝棚。父亲正在听收音机,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大摞国家关于节能减排的宣传资料。望着父亲晒得黝黑黝黑的脸和有些浮肿的眼泡,怜爱顿生,他说,爸,您这是何苦,我在这里做总裁,怎么会去瞎排滥放呢?何老转关掉收音机,说,你当总裁这段时间,舟河流域没出现污染。我之所以建这个窝棚,就是向信达挑战,就是要唤起流域老百姓同仇敌忾,唤醒老百姓的环保意识,我要用我这根标杆让他们看到信达不可怕,信达的护厂队不可怕!父亲做事总是那样独树一帜那样敢作敢当那样神鬼不怕,何志雄从心底里感到钦佩,但他总感觉到有一双黑手在父亲的周边游弋,他要提醒父亲防备,说,爸,黄布仁不是那么好缠的善主,您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中,您可得小心啦!何老转头一扬硬声硬气地说,我才不怕呢?他有钱,老子有闲,他有权势,老子有骨气,老子这一生就和他拼上了!只要他不把老子弄死,他胆敢滥排老子就要上告。即便弄死了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他,老子就变成天神雷公,一炸雷劈下来,把信达烧成灰烬。
父亲和信达的关系已经无法调和,父亲和黄布仁的矛盾已经激化升级,何志雄无能为力,他只能千叮万嘱地对父亲说,爸,我要回省城几天,您切切做好自我保护!何老转说,去吧,三十好几的人了,该考虑个人大事了,别人说你是被黄布仁的老婆迷住了心孔,那臭婆娘有什么好,能跟黄布仁在一起过日子的人绝不是什么好鸟。省城好女人多的是,快快找一个吧,结婚生个孩子。何志雄点点头,深情地望了父亲一眼,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爸,我走的这些天,估计信达会排污,因为负责污水处理的蒋副总是黄布仁的亲信,这些天我一直压着,他才未敢瞎排。
望着儿子何志雄远走的背影,何老转感到很知足,儿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大官大爵,但儿子有一颗做人的良心,有了这一点,立世存命有啥问题。
吃过晚饭,他就坐在窝棚口,眼睛死死盯着信达排污口。晚上十点多钟,他感到头发晕眼发花,连忙给青青打了个电话。仅过了一刻钟,青青骑着电动车赶了过来。他说,我感到很疲倦,躺一会儿,你给我紧盯排污口。十二点钟我换你。青青关切地问,何大哥,很长一段时间了,你的头常发昏,要不要到医院去看一下。他满不在意地说,血压总往上蹿,睡一会就好了。
十二点过了,青青没有叫醒他。他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
十二点半,排污口传来响动,舟河里鼓起了浪花。青青慌慌叫醒他,何大哥,信达向外排污了。何老转一跃而起,掏出手机,翻出县环保局总值班室的号码,打过去,无人接听,他又翻出省局局长的号码,打过去,关机。他急得跳脚扳手,口里不住地骂娘。望着污水翻江倒海般地涌泄,明天不知又有多少鱼池遭受污染多少人喝到污水。他的心有如万箭在刺。他对青青说,你给我照电筒,我用棉絮去堵口。青青忙问,何大哥,你行吗?他吼了一句,不行又能怎么样?耽误不起了。他卷起铺盖上的棉絮,跳进舟河,游向对岸,在污水口翻涌的地方,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一秒钟,十秒钟,一分钟,不见他的影子,青青急了,赶忙去叫人。大伙打着灯笼举着火把在舟河沿途找寻。将近天亮,在距离排污口两百米的河里,何老转的尸体浮了起来,大家捞起他被污水浸泡得发绿发肿的尸体,看到他暴睁双目,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棉絮片。一身黄军衣被肿胀的身体撑破,连扣子都绷掉了。
村民们把他的尸体抬到信达化工,在大门口设起灵堂和吊唁厅。几百个花圈花篮沿信达化工院墙叠放,摆有一里地长。村民们强烈要求黄布仁出来为死者三跪六拜九叩头,黄布仁驻守省城听到这个消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敢露面,只能打电话让薛玉兰出面应付。薛玉兰虔诚肃穆,长跪灵前,哭得像个泪人。
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薛玉兰,让她表态拿十万元出来送葬,拿一百万出来赔偿,还要她和黄布仁一道披麻戴孝跪送老人……薛玉兰像一只失落狼群的小绵羊,惊恐惶惑,干哭无语,几近晕厥。
最后,何志雄为她解了围。
出殡当日,近万村民自发而来,排成了十里长队,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送行。舟河流域十几个村,每个村挑选一名能哭善号的妇女,由青青领衔,组成哭丧团,号声惊天,哭音恸地,撕心揪肺,催人滚泪,整个兰高沉浸在悲痛哀伤之中。送葬经过的村落和集镇,家家户户门前焚香放鞭,以示哀悼。香火绵延不断,鞭炮声此起彼伏。
没能达到黄布仁内定的利润指标,十月底即将走人,何志雄感到一种危机在迫近,一种未了心愿像绳索死死缠着他,让他轻松不得。十月二十八日,传统中秋节,也是父亲“四七”祭日。他请示薛玉兰厂里放假半天,薛玉兰答应了。
下午四点钟,他来到父亲的坟头,为父亲烧过“四七”纸钱,跪在墓碑前,他默默地说:爸,您为信达排污而死,为百姓疾苦而死,您死得冤死得屈。儿子原本以为您的死会给上面一个警示,可我想错了,前段日子我到省政府看了今年首批关闭的厂家里面居然没有信达,原来有的,听说被人做工作拿下来了。儿子还以为您的死会给黄布仁敲一个警钟,谁知他利令智昏,暗中给蒋副总下令关闭污水处理设施,能排则排能放则放,简直没有半点人性。指望上级关闭那不知是何日之事,指望黄布仁良心发现那是非分之想。爸,为了舟河流域老百姓健康的生存环境,为了儿子心中崇敬您的那份情结,也为了您埋藏心间时刻想炸掉它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心愿,怯懦的儿子今天要惊天动地一次!他的两只手捏成了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沿墓地走了一圈,回望墓碑上父亲的遗像一眼,大步流星地回到厂里。
在厂里巡视一遍,除门卫外,厂里只有两个工人在留守值班,一个人看管两个反应釜,一个人值守锅炉房。反应釜里还装有原料,锅炉房要添煤。他对两个值班的工人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你们也回去休息吧,我一个单身汉,帮你们守着。
两个工人兴高采烈地走了。
他扭动反应釜上的压力表,调到最大值,他又赶到锅炉房,迅猛地向膛内推加了四推车煤,关上炉门。
他沿车间和库房走了一遭,确信无人后,才揣着一颗将要跳出来的紧张的心向门卫跑去。
十分钟后,两声惊天巨响滚过,霎时,信达的整个车间和库房淹没在熊熊的火海之中。
何志雄掏出手机,给119报了火警电话。接着,他又给薛玉兰打了电话,报告工厂反应釜爆炸引发大火。薛玉兰似乎早料到有事故发生似的,显得很平静,口气淡淡地说,昨天黄布仁跟我说,县长已经正式通知他,国家环保总局已把信达化工作为重点关闭对象向省里下达了督办关闭通知,省里重新把信达化工列入到了今年底的关闭名单。他还在感叹,要是反应釜爆炸了该多好!他早在三个月前就买了财产保险,一个破厂,投保额六千万,他又赚了。你怎么像和他预约了的,上他的套。你不该成全他。
何志雄傻眼了。
原载《长江文艺》2009年第2期
作者:郑局廷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