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庞鹰第一次看见高丽华,是在崔海和蒋莹的婚礼上。她一出现,便把新娘子的风头给抢了去。按说蒋莹也是个美人,在分行里很有些男人缘,但美人与美人也是有区别的——小美人遇上大美人,眉清目秀遇上倾国倾城,高下立分。加上蒋莹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脸肿得很,靠厚厚一层粉撑着,浓妆之下,更少了几分灵气,像是木偶娃娃。
庞鹰和苏圆圆夫妇坐一桌。她并不认识新郎新娘,蒋莹调走的时候,她还没毕业。新郎崔海是佟承志的学长,又是苏圆圆父亲的旧下属,因此关系比旁人要亲近些。新郎新娘来敬酒时,苏圆圆向他们介绍庞鹰——“我们科里新来的小同志,××大学毕业。”崔海便笑一笑,说:“哦,高材生,前途无量啊。”庞鹰脸微微一红,还不及说话,崔海已转了话头,问苏圆圆:“老行长最近身体怎么样?”苏圆圆道:“还是老样子,天天吃降压药。”崔海道:“改天我去看他老人家。”苏圆圆笑道:“崔处您现在是新贵,又是新婚,大忙人,怎么好意思劳您的驾?”崔海也笑:“别寻我开心了,你们家承志还比我小两岁呢,都当处长好几年了,我眼看是奔四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扶正,眼泪水嗒嗒滴,伤心啊!”
崔海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被老人带着,很乖巧地坐在座位上,穿着花童的衣服。客人们大多是认识她们的,见了便上前逗一逗。两个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手里各捧着一个洋娃娃,粉妆玉琢似的。
高丽华便是这时出现的。婚礼已进行了一半,杯盘狼藉,好多客人都有些醉了,拿着酒瓶吵吵闹闹,乱得很。高丽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穿一条白色的束腰裙,长发披肩,高跟皮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风姿绰约中,还带着些妖气——喧闹的宴会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朝她看。
高丽华径直走到苏圆圆那桌,停下,甜甜地叫了声:“阿姐。”
庞鹰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她鼻子过敏,登时便打了个喷嚏。她朝高丽华看,瞥见她长长的睫毛在眼角处投下剪影,鼻子尖尖翘翘。笑起来有些法令纹,很妩媚的模样。一串玛瑙耳环,垂到颈间。同时,一绺长发也垂了下来,差点落进面前的杯子里。庞鹰连忙把酒杯拿开些。
苏圆圆一怔:“是你?”
高丽华道:“我有个朋友在隔壁厅结婚,刚巧看到阿姐你,过来打个招呼。”苏圆圆哦了一声,随即向佟承志介绍:“老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先生。”高丽华朝佟承志一笑,叫了声“姐夫”。
崔海挽着蒋莹,本已走向下一桌了,却又绕了回来。崔海的目光飞快地在高丽华脸上瞟过——眼睛、鼻子、嘴巴、头颈,再是胸部。倏忽一下,又迅速地收回,无线电波似的。他问苏圆圆:“朋友啊?”苏圆圆嗯了一声。崔海很夸张地叫起来:“哎呀,圆圆的朋友,那是一定要喝一杯的。”
高丽华不待他说完,便在一个空杯里倒满酒,笑吟吟地举起杯,“新郎新娘,白头到老啊!”说着,一饮而尽,“初次见面,我叫高丽华。”她朝崔海微笑。
崔海也把酒一饮而尽,报以微笑,“崔海——‘催命的‘催去掉单人旁,‘大海的‘海。”高丽华咯咯笑道:“干吗说‘催命——说‘催促不就好了嘛。”崔海一拍脑袋,“就是就是。高小姐的语文比我好得多。哈哈!”
苏圆圆瞥见蒋莹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
婚礼结束后,苏圆圆夫妇有车,顺路捎庞鹰一段。路上,佟承志问妻子:“什么老邻居,我怎么不晓得?”苏圆圆道:“老房子的邻居,你怎么会晓得?”佟承志道:“不是说一起长大的嘛。”苏圆圆懒洋洋地道:“话是这么说,隔了这么久,早淡了。”说完又加上一句,“她妈以前在我家当保姆的。”
佟承志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苏圆圆忽道:“崔海前面那个老婆死了还不到半年吧?”佟承志说:“嗯。”苏圆圆道:“升官发财死老婆,中年男人的三大美事,这家伙全摊上了——幸福啊。”佟承志没吭声。苏圆圆侧过身,朝他看,又道:“幸福啊,是不是?”
佟承志把身体坐得直些,干咳两声。与此同时,朝反光镜里的庞鹰看了一眼。有些尴尬。庞鹰察觉了,闭上眼睛,做出很困的样子。
几周后,高丽华调到分行,和苏圆圆、庞鹰一个科室。
高丽华坐靠门的座位。苏圆圆告诉庞鹰——高丽华的这个座位,便是当年蒋莹的。都说靠门的座位最危险,私下里做些小动作,领导进来一下子便发觉了,其实并非如此。看似危险的位置反倒安全,是视觉盲点。那时蒋莹的手机墙纸便是她和崔海的照片,两人勾着脖子,亲嘴。她做得这么张扬,却从没人注意过。最后还是崔海前妻得了胃癌,她大咧咧地在崔海办公室走进走出,做广告似的,大家才晓得了。半年前,崔海前妻病逝,地下情终于修成正果,蒋莹升格为新任崔太太。
“看着吧,”苏圆圆道,“高丽华总有一天,也要走蒋莹的老路——你看着吧。”
苏圆圆说着,朝庞鹰笑笑。
庞鹰坐在座位上,瞥见高丽华那边墙上什么东西闪啊闪的,晃眼得很。庞鹰先是一怔,半晌才看清——她正对着镜子涂睫毛膏。阳光落在镜子上,又反射到墙上,一个亮亮的白点,晃啊晃的。一会儿,高丽华抬起头,两排睫毛像钢针那样齐刷刷的。她拿睫毛夹去夹,小心翼翼地,轻轻举起,轻轻落下,生怕把睫毛夹坏。精细得很。接着是扑粉,拿一把大刷子,向两侧轻扫。颧骨处再点几下胭脂,用手指晕开。庞鹰不晓得化妆原来这么复杂。高丽华从镜子里看见庞鹰的脸,便笑一笑。庞鹰不及避开,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笑。
高丽华拿到第一个月工资,说要请苏圆圆和庞鹰吃饭。“就在对面的张生记,吃杭州菜——阿姐你说好不好?”苏圆圆道:“别破费了,我们都不讲究这些的。你把钱留着给你妈吧。你妈一把年纪了,还在帮人裁衣服,也作孽兮兮的。”高丽华道:“是我妈让我请你们的,再说又用不了几个钱——阿姐,你把姐夫也叫上。”苏圆圆道:“叫他干什么,又不是一个科的。”高丽华道:“热闹嘛。”
下了班,三人径直来到饭店。佟承志没来,苏圆圆说他晚上有应酬,抽不出空。高丽华订了个小包间,点了菜,又开了瓶红酒。苏圆圆道:“点什么酒呀,就我们三个女人。”高丽华道:“女人喝点红酒对皮肤好。”苏圆圆看她一眼,笑笑:“怪不得你皮肤这么好。”高丽华道:“我这是天生的,不喝酒也好——阿姐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邻居都夸我是小外国人,因为皮肤白,头发又黄。”苏圆圆道:“是吗,我记不清了——不过你小时候头发倒是真的很黄。”高丽华笑道:“所以呀,所以他们才说我是小外国人。”苏圆圆道:“你不要以为头发黄好——外国人头发黄是天生的,中国人头发黄就是营养不良。”
苏圆圆飞快地说完,耸耸肩,做出开玩笑的样子。一会儿,酒菜陆续送上。高丽华举起酒杯,说:“谢谢两位赏光——尤其要谢谢阿姐,没有阿姐为我搭线,我也进不了行里。”苏圆圆道:“我只是把你的表格送上去,也没帮什么忙。”高丽华道:“那也要谢,要不是阿姐面子大,我就是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来。”
三人碰了杯。高丽华从包里取出烟,问庞鹰:“抽吗?”庞鹰摇头。高丽华便自己点上火,吐了个烟圈。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纤纤长长的。
她问庞鹰:“是不是上海人?”庞鹰微微一怔,反问:“怎么,我不像?”高丽华一笑:“不是,只不过你看着挺老实,现在的上海女孩都滑头得很,不像你这么乖。”苏圆圆道:“小庞的父母都是知青,在安徽工作。”高丽华哦了一声,笑笑:“啊——怪不得。”庞鹰被她这声“怪不得”弄得有些不是滋味,便不说话,夹了块螃蟹,低下头剥。
坐了一会儿,庞鹰站起来说要走。“七点半还要上课。”她道。
高丽华有些惊讶:“上课——什么课?”
“高级口译。”庞鹰脆生生地回答。
半小时后,庞鹰匆匆赶到学校。走进去,已经开始上课了。庞鹰朝老师微微欠身,坐到座位上,拿出书和笔记本。
她本不想读补习班的,未必有效果,还要花钱,可没办法,每晚这个时候婶婶都要叫人过来搓麻将,把个十来平方米的亭子间弄得乌烟瘴气。还有表弟,明年考大学,写字台自然是要留给他的。庞鹰只能躺在床上看书——与其这样,倒不如出来上补习班,还清静些。
庞鹰在眼镜上哈了口气,拿镜布擦拭。这副黑框眼镜戴了六七年了,镜片都磨损了,式样也陈旧。黄昊常笑话她戴眼镜像个大妈,看着像老了十几岁——却从不曾想过给她买副新的。有时庞鹰忍不住想提醒他,再一想,还是算了。庞鹰不大在乎这些,况且黄昊也没什么积蓄,每月还要给福建的老母亲寄钱,也不容易。大学时,是黄昊先追的她。庞鹰不像别的女孩,要让男人反反复复求而不得。她没这个心思——她的心思在别的地方。读书时,她年年拿甲等奖学金。周末,别的女孩谈恋爱,她在图书馆温书,一坐就是一天,老僧入定般。黄昊也只有在旁边陪她。朋友们说她这样是辜负了好时光。她嘴上笑笑,心里却不以为然——她的好时光是在将来呢。
下课出来,黄昊等在校门口,远远地朝她招手:“哎,秀才!”
庞鹰走上去,问:“你怎么来了?”黄昊道:“接你呗。”庞鹰道:“也不打个招呼,走岔了怎么办?”黄昊道:“大不了等到天亮,直接上班去。”
庞鹰笑笑。黄昊把手里一个纸袋给她:“喏。”庞鹰打开一看,是条连衣裙。“给我的?”她问。黄昊嘿的一声:“不是给你,难道是给我的?”
庞鹰瞥过裙子上的吊牌,三百九十八元。“发奖金了?”她问。
黄昊道:“不发奖金,就不能给你买衣服?”庞鹰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连忙跟着说了声“谢谢”。黄昊问她:“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夜宵。”庞鹰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路边一家茶餐厅,走进去,点了虾饺和糯米鸡。黄昊把糯米鸡外面那层荷叶撕开,放进庞鹰面前的小碟。庞鹰觉得他今天格外殷勤,便道:“我自己来。”黄昊晓得她不爱吃蛋黄,把糯米鸡里的蛋黄夹掉,“瞧你,脸又小了一圈——是不是又不吃早饭了?”庞鹰道:“有时起晚了,来不及。”黄昊道:“你这样不行,本来就长得瘦,现在就更像个小老鼠了。女人不能太瘦,瘦了显得可怜巴巴,不精神。”庞鹰道:“现在流行骨感美,越瘦越美。”黄昊道:“算了吧,什么骨感美,我妈上次看了你的照片,说这个女孩怎么这么瘦啊,可别——”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拿杯子喝了口水。
庞鹰知道他后半句是什么。也不说破,挑糯米鸡里的鸡块吃。
过了一会儿,黄昊忽道:“哎,你那个姓苏的同事,有空请她吃顿饭怎么样,还有她老公。”庞鹰一怔:“干吗?”黄昊道:“她老公以前不是专管员工福利那块嘛,跟他吃顿饭聊聊,看能不能把我们公司的冰柜推销给他——你们分行那么多人,一人发一台,我们公司就能舒服好几年了。”庞鹰又是一怔,一口糯米鸡卡在喉咙里,差点噎住。黄昊没察觉,径直说下去:
“我跟我们领导打了包票的,年前至少销出去两百台。我说,我女朋友的同事是银行行长的女儿,这件事有得搞。我们领导答应给我百分之五的提成——不管怎样,跟这种高干子弟搞好关系总没坏处的,是吧?”
庞鹰不说话。目光瞥过旁边那个装衣服的纸袋,有些没劲。她朝黄昊看。黄昊对她笑。笑容里带着讨好的意味,又给她夹了块虾饺。半晌,庞鹰终是没忍住,霍地站了起来,道:“我先走了——这顿饭我来买单。”
苏圆圆回到家,佟承志躺在床上看报纸。苏圆圆坐下来卸妆。佟承志道:“回来得挺早啊。”苏圆圆道:“吃完就散了,三个女人又没什么好聊的。”佟承志笑笑:“听这话的意思,要是多个男人就有得聊了,是吧?”苏圆圆道:“那是当然——那小女人到底还是不懂事,应该请你一起去的。你是我老公,又帮了她,礼貌上也该叫一声的。”
佟承志道:“帮忙的是你,她叫不叫我也无所谓。”苏圆圆嘿的一声:“要不是她妈跑去我妈那儿哀求,我也犯不上帮这个忙——白白欠了郭副总一个人情。”佟承志道:“人家不是请你吃饭了嘛。”苏圆圆道:“你以为我想吃这个饭——讲句老实话,介绍她进来,我是担风险的。她那个人啊,做事要让人捏把汗的。小学时候跟男同学打架,硬把人家裤子给扒下来。初中里跟男老师到外面过夜,差一点被学校开除——也搞不懂她是怎么上的大学,真是天晓得了。”
苏圆圆把耳环摘下来,放进首饰盒,朝丈夫看了一眼,故作随意地问:“你说——她是不是挺漂亮?”佟承志道:“还行吧,不难看。”苏圆圆道:“男人都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对吧?”佟承志道:“谁说的?”苏圆圆道:“明摆着的嘛——你没看见崔海那天的死样子,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佟承志道:“崔海那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代表不了大多数男人。”苏圆圆一笑:“那你说,你喜欢哪种类型的?”佟承志道:“当然是你这种类型。”苏圆圆问:“我是哪种类型?”佟承志回答:“温柔娴淑秀外慧中——”苏圆圆在他头上轻轻一拍,笑骂:“少拍马屁。”
苏圆圆洗完澡出来,佟承志已睡了。苏圆圆推他:“睡着了吗?”佟承志迷迷糊糊应了声。苏圆圆道:“我爸让我们这周六过去吃饭。”佟承志嗯了一声。苏圆圆道:“我爸说,最近你都不怎么过去——翅膀硬了。”
佟承志眼睛倏地睁开,问:“真的?”苏圆圆笑起来:“骗你的——我爸说,你是乖小囡,让我对你好一点。”佟承志舒了口气,笑道:“老丈人到底是多年的党员干部,通情达理,也看得透彻。”苏圆圆一笑,拿手指拨弄他的头发,忽道:“我说——我们科室的庞鹰,喏,就是婚礼上和我们坐一起的那个女孩,倒是个人才呢。”佟承志道:“戴眼镜那个?”苏圆圆道:“嗯。性格有点内向,不过人很聪明。大学里就把注册会计师和审计师考出来了。你呀,别像崔海那样,光盯着漂亮女人——身边要放几个做实事的人,将来用得着的。”佟承志翻了个身,道:“我心里有数。”苏圆圆又道:“明年换届,好几个副总都该退了。提谁不提谁,下面几千几万双眼睛盯着呢。”
佟承志嗯了一声。
苏圆圆伸出手臂,从他的后颈绕过去,到他胸前。又朝他耳际吹了口气。佟承志没动。苏圆圆在他胸前拨拉着,一下、两下,弹钢琴似的。佟承志打个呵欠,道:“好困。”苏圆圆兀自不死心,手伸到他胳肢窝,呵他的痒。佟承志呵欠一个接一个,困极了的模样。苏圆圆终于没劲了,躺平了,抱怨道:“是犯了毒瘾还是怎的?”佟承志不说话,一会儿,便打起小鼾了。
二
星期天下午,庞鹰正在教表弟功课,黄昊给她发了条短信:我在你家楼下。庞鹰放下手机,对表弟说有点事出去一趟,让他自己看书。婶婶在厨房择菜,听了便问:“晚饭回来吃吗?”庞鹰说:“回来的。”
庞鹰下了楼,见黄昊倚在一棵树下抽烟。庞鹰走上前,他便把烟掐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黄昊道:“来了。”庞鹰问他:“有事?”黄昊道:“没事,就是想你了。”庞鹰道:“我在教表弟功课呢,他下礼拜模拟考,要紧关头。”黄昊道:“哦——你倒是关心表弟,就不管男朋友死活了。”他说着笑笑。庞鹰心里叹了口气,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黄昊道:“说出来也实在是丢脸,还要女朋友替我搭桥——可你也不是不晓得我,那种小公司,每个月拿一两千块死工资,够什么用的?光房租就要八百多呢。”庞鹰沉默了一下,道:“我晓得。”黄昊道:“我要是能大把大把地赚钱,也不会做那种无聊事。谁不想有骨气?我也是没办法。再说我妈身体也不好,又没劳保,每个月光吃中药就要好几百块——”
黄昊一边说,一边把脚下的石头碾来碾去。
庞鹰道:“我晓得了。”黄昊朝她看。庞鹰道:“明天上班,我替你约约看。”黄昊喜出望外,道:“真的?”庞鹰道:“不过我跟她也不是很熟的,你别抱太大希望。”黄昊忙道:“没关系——谢谢你了。”
庞鹰回到家。婶婶道:“这么快?”庞鹰嗯了一声,瞥见表弟忙不迭地把PSP收好。婶婶见了,骂道:“你就玩吧玩吧,打游戏你保管能拿第一!”表弟兀自嘴硬:“劳逸结合嘛。”婶婶道:“等明年考上大学,你就是玩得眼睛瞎掉,我也不来管你。”表弟说:“考上大学又怎么样?现在大学毕业也赚不了几个钱——姐姐和黄昊都是大学生,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我宁可自己去做生意,当老板!”婶婶嚷道:“你能做什么生意,卖茶叶蛋啊?”
庞鹰进卫生间洗澡。隔着一扇门,听见婶婶轻声对表弟道:“我跟你讲,你跟姐姐他们不一样的,他们没房子,这就很伤脑筋,可你不一样,这套房子将来总归是你的。”表弟哎哟一声,打断道:“鸽子笼一个。”婶婶道:“鸽子笼好歹也是房子。你姐姐他们将来结婚,肯定要买房子的,就算一室一厅,最起码也要好几十万吧。你有房子打底,工资少点就少点,问题还不大。可他们就比较麻烦……”
庞鹰洗完澡出来,换了件衣服,对婶婶道:“我出去了。”婶婶道:“怎么又要出去了?”庞鹰道:“上课。”婶婶道:“现在才几点啊,你不吃饭了?”庞鹰嗯了一声,“砰”地关上门,走了。
已经是初秋了,下午却依然很闷热。衣服粘在身上,潮潮的很不舒服。庞鹰从家里出来,想着时间还早,索性便走路过去。到了学校门口,觉得饿了,去附近小饭店吃东西。走进去,人已满了,只有拼桌。服务员领她到一张桌子。已坐了一个人。庞鹰坐下来,瞥过这人的脸,不禁一愣——是佟承志。
佟承志看见她,也是一愣,“这么巧?”庞鹰道:“是啊——我在对面学校上课,顺便过来吃个饭。”佟承志道:“对面吗?真是巧了,我也在对面上课。”
“上什么课?”庞鹰问他。
“中级口译。”佟承志道。
庞鹰哦了一声。佟承志问:“你呢?”庞鹰道:“我也是英语。”
吃完饭,两人走进学校。佟承志的教室在二楼。庞鹰的在三楼。两人各自进了教室。上课时,庞鹰想着婶婶的话,整堂课都有些无精打采——连手机也忘了关。课到一半,手机嘀嘀地响了,很突兀的。她一看,是黄昊的短信:谢谢你,你是好人。
庞鹰叹口气,把手机关了。
下课后,庞鹰走出来,见校门停着一辆白色的奥迪A4。她认得这是佟承志的车。怕遇见他还要打招呼,正要走开,忽见一个交警慢慢踱过来,朝这车看了几眼,低头便要开罚单。庞鹰不及思考,便道:“师傅,人在的呀,在的呀。”急急地上前。交警看她,道:“开走。”庞鹰哦了一声,道:“晓得了,司机在上厕所,马上出来。”交警道:“你不要捣糨糊。”庞鹰道:“我没有捣糨糊,司机真的马上出来了。我是跟来的,这个,不、不会开车。”她说着,都有些结巴了。
交警不理,开了张罚单,放在雨刮器上,又朝她瞪了一眼,走了。
庞鹰愣了愣,想这算什么名堂。呆站了一会儿,悻悻地离开了。
苏圆圆答应和黄昊吃顿饭。庞鹰打电话给黄昊,黄昊十分兴奋,很快订好了饭店。吃饭那天,庞鹰说不想去,黄昊说,你要是不去,我一个人去算怎么回事,我又不认识他们。庞鹰无奈,只得跟着去了。
苏圆圆和佟承志应邀赴席。黄昊问佟承志喝什么酒,佟承志道:“不用了,我们开车来的。”黄昊便点菜。苏圆圆对他道:“小黄,随便点些菜就可以了,大家聊天为主。”黄昊一边答应,一边点了鱼翅和东星斑。又叫了最贵的木瓜汁。
说了些客套话,黄昊很快便步入正题,问国庆节行里给员工发什么福利。佟承志说,最近行里主要是发卡,什么联华卡、乐购卡、斯玛特卡啊,比较方便。黄昊听了,立刻道:“这个容易,我们公司也可以做卡,凭卡领冰柜,一样很方便。”佟承志笑笑。黄昊又加上一句:“——价钱也有的商量。”
庞鹰脸上烫得厉害,都不敢看人了,低头喝饮料。
佟承志说:“我现在调到信贷处,已经不管这块了,倒是有些旧同事,托托他们是可以,但也不敢打包票的。”黄昊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一会儿,黄昊端起酒杯,偷偷踢了踢庞鹰。庞鹰便也端起酒杯,站起来。黄昊脸上堆笑,道:“佟哥,苏姐,我敬你们。以后就靠你们多关照了——还有庞鹰,初来乍到的,什么也不懂,你们多提携。”
结束时,黄昊变戏法似的拿出两瓶红酒,道:“我一个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说是一九九○年的波尔多红酒,我又不会喝,白白糟蹋了好东西,佟哥就算帮个忙。”佟承志连忙推辞。黄昊硬把酒塞在他怀里。佟承志朝苏圆圆看。苏圆圆又朝庞鹰看。庞鹰张口结舌地道:“苏姐,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苏圆圆笑道:“心领了——我先生平常也不大喝酒的。”庞鹰站在那里有些窘,脸也红了。苏圆圆朝她看,改口道:“那就收一瓶吧——谢谢你们了。”
苏圆圆夫妇离开后,黄昊问庞鹰:“气氛好像还行,是吧?”庞鹰嗯了一声,问他:“酒多少钱?”黄昊道:“两瓶一千八百块不到。”庞鹰没吭声。黄昊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要是做成了,就是十瓶酒也值。”
黄昊送庞鹰回家。路上,黄昊道:“下个礼拜去苏州水上乐园玩,怎么样?”庞鹰摇头道:“不去了,又不会游泳。”黄昊道:“不会游泳没关系,水里泡泡嘛。”庞鹰还是摇头:“不去了——小时候被水呛过,有阴影。”黄昊一怔:“真的?”庞鹰道:“四五岁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幸好一个解放军路过,把我救起来——要不然,现在就没我了。”她说着,笑了笑。
午休时间,蒋莹找苏圆圆一块儿喝咖啡。约好在分行隔壁的真锅。苏圆圆进去时,蒋莹已先到了。蒋莹替她点好了咖啡。苏圆圆坐下来,见她的眼圈红红的,连忙问她:“怎么了?”
蒋莹道:“还能怎么——你不晓得吗?”苏圆圆一怔,问:“跟双胞胎处得不好?”蒋莹嘿的一声:“那么一点点大的孩子,有什么处得好处不好的。”苏圆圆又问:“跟崔海吵架了?”蒋莹朝她看一眼,道:“我就不信你一点也不晓得,装糊涂是不是?”苏圆圆睁大眼睛:“我装什么糊涂?”
蒋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道:“那个狐狸精,不是苏姐你的人吗?”
苏圆圆愣了愣。“谁——高丽华?”
蒋莹哼了一声:“不是她还有谁?分行里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别跟我说你不晓得。”苏圆圆干咳一声,道:“嗯,听是听说过一点。行里爱搬弄是非的人多了,你别放在心上。你们好歹是新婚,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蒋莹道:“新婚又怎么样,他那个人——我不说你也晓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圆圆朝她看,笑笑,低头喝了口咖啡。
蒋莹瞥见她的目光,道:“我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你当年也抢人家的老公,现在报应来了,是不是?”苏圆圆忙道:“我没这么想。”蒋莹道:“我和她不一样的,崔海前面那个老婆是农村人,人长得丑,又没文化。崔海跟她没感情的。”苏圆圆没说话。蒋莹又道:“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抢了人家的老公,总也不希望别人来抢我的老公啊,苏姐你说是不是?”苏圆圆笑笑:“我明白的,你别急,怀孕的人不能动气。”
蒋莹从包里拿出烟,要点上。苏圆圆连忙阻止:“你疯啦,不想要这个孩子啦?”蒋莹恨恨地道:“不要了。”苏圆圆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任性,过日子谁没个磕磕绊绊,看开点就没事了。崔海又不是傻子,总不见得为了那个小女人,就和你分开?你们才结婚多久啊?”蒋莹道:“人家不是长得漂亮嘛——”苏圆圆嘿的一声:“漂亮?漂亮的人多了。难道你就不漂亮?再说了,看到漂亮的就把老婆甩了,你把你们崔海当什么了,花痴啊?”蒋莹咬着嘴唇笑道:“我看他就是花痴。”
苏圆圆劝她:“你呀,别整天胡思乱想,身体最要紧。以后要是心里不痛快,就来找我聊天。我肯定站在你这边。”蒋莹撅嘴道:“算了吧,她可是苏姐你的嫡系。”苏圆圆哎哟一声:“什么嫡系,她不过是我一个老邻居,不搭界的。我们是什么关系,十来年的老同事!好姐妹!死党!她怎么比得上,毛都不搭一根!”
苏圆圆回到办公室,见高丽华在给庞鹰化妆。高丽华一套化妆品齐全得很,瓶瓶罐罐,摊开来像个小杂货铺。庞鹰起初不肯,被她死死拉住。高丽华说:“你的皮肤其实不错,脸型也好,就是清汤寡水的,你给我半小时,我保管把你打扮成天仙。”高丽华嘻嘻哈哈地,往庞鹰脸上涂各种各样的东西。
苏圆圆坐下来。高丽华给庞鹰涂上睫毛膏,又涂了眼影,拿睫毛夹夹了。一会儿,大功告成,拿面镜子给她,问:“怎么样?”庞鹰看了,皱眉道:“太浓了。”高丽华道:“你觉得浓是因为你从来不化妆,其实一点儿也不浓,刚刚好——不信你问阿姐。”苏圆圆看了一眼,道:“不错,蛮好。”
庞鹰嘿的一声,戴上眼镜。高丽华叹道:“本来蛮漂亮的,眼镜一戴,一点味道也没有了。”庞鹰道:“不戴眼镜就成瞎子了。”高丽华道:“配副隐形眼镜不是蛮好?现在谁还戴这么老气的眼镜。”
高丽华说着,问苏圆圆:“阿姐,喝咖啡了?”苏圆圆嗯了一声:“就在隔壁,和蒋莹一起喝的。”高丽华道:“哦,那个新娘子。”
苏圆圆道:“跟老公吵架了,找我出来喝咖啡散心——怀孕了还喝咖啡,也不怕生个非洲人出来。”高丽华道:“听说女人怀孕脾气都会变的。”苏圆圆嘿了一声:“她本来就有点作。女人啊,只要稍有点姿色都有这毛病,喜欢生事。”说着,朝高丽华笑笑。
下班后,庞鹰和高丽华走到分行门口。一辆本田雅阁从后面开过来,揿了揿喇叭。车窗摇下,崔海探出头来。高丽华嗲嗲地道:“崔处,我去淮海路买衣服,能不能载我一段啊?”崔海爽快地道:“上来吧!”高丽华对庞鹰说声“再会”,一扭腚,上了车。
庞鹰到学校时,天已全黑了。匆匆买了个面包,奔进去,上楼时绊了一下,踉踉跄跄的,头一抬,竟刚好与教室里的佟承志目光相接。庞鹰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很是狼狈。脸一红,急急地上楼了。
下课出来,走到校门口,见佟承志倚在车旁,朝她招手。庞鹰走过去,道:“佟处,还没走啊?”佟承志道:“上车,我送你。”
庞鹰一怔,忙道:“不用,我坐地铁很方便的。”佟承志微笑道:“我送你也很方便。上车吧。”庞鹰还想推辞,佟承志已开了车门。她只好上车。
佟承志问她怎么走。她说了。佟承志道:“原来是真的很方便,高架下来就到了。”庞鹰道:“谢谢您。”话一出口,便觉得别扭,怎么说“您”了。佟承志也察觉了,朝她笑笑。
佟承志道:“谢什么,该我谢谢你才对。”庞鹰以为他说的是黄昊请客的事,谁知他说下去:“那天怕我被罚款,对交警吹牛了,是吧?”
他朝她看,笑吟吟的。庞鹰这才想起来。“哦,那天啊——”
佟承志笑道:“看不出,你也会吹牛。”庞鹰忙道:“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佟承志道:“怕我被罚钱。”庞鹰道:“就是啊,又不是十块二十块,一罚就是两百,唉,可惜最后还是罚了——咦,你怎么会晓得的?”
“门卫告诉我的。他说,有个小姑娘很着急的样子。我一猜就是你。”
佟承志朝她看,笑道:“谢谢你啊。”庞鹰不好意思了,道:“别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车窗开着,灰尘进了眼睛,她摘下眼镜擦拭。一瞥,见他盯着自己的脸,怔了怔,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佟承志也是一怔,忙把目光移开,笑道:“没有,你今天好像——有点儿不同。”庞鹰正要再问,车已停下了。到家了。
庞鹰回到家,去卫生间洗脸。摘下眼镜,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白天的妆容还在,五官很精致,换了个人似的。她一愣。忽地,想起刚才佟承志的目光——原来是因为这个。
庞鹰不由得脸红了红。又朝镜子里看,随即骂了声“傻瓜”,拿起洗面奶便往脸上抹去。
苏圆圆请了一天假,去看中医。挂专家门诊,排了长长的队,足足等了两个小时。
看病却只是一会儿,照例是配一大堆药。医生叮嘱她,不能吃牛奶、虾、芒果,还有清蒸鱼。药性相克的。苏圆圆本来要问他,吃了这么久的药了,什么时候能见效——想想还是算了,问了也是白问。
回到家,包一放,便去煎药。苏圆圆站在灶台边,身体直直的,拨弄着锅里的药。一会儿,水开了,药渣噗噗地朝上涌。她把火关小了。房间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她倚着墙,看微弱的火苗,在那里闪啊闪的。
电话响了,苏圆圆走过去接——是她妈妈。问她去医院配药了没有。她说,刚回来。她妈妈又问,医生怎么说。她说,没问,问了也就是那两句,不能急,急了就更不行,要有耐性——都快背出来了。嘿!
电话那头安慰了她几句,挂了。
一会儿,钟点工来了,问她晚上烧什么菜。她想了想,说,雪菜蒸黄鱼吧,先生喜欢。钟点工答应了,出去买菜了。
到了晚上,佟承志回家了。一块儿回来的竟还有高丽华,两人有说有笑。高丽华道:“阿姐,单位发了两箱水果,我给你送来了。”苏圆圆道:“交给承志不就行了嘛,何必专门跑一趟?”高丽华道:“我刚好去这附近办点事,搭姐夫的车,顺便看看你。”苏圆圆哦了一声,道:“那就吃了饭再走吧。”
“不用了,我都跟人约好了,你们慢吃。”高丽华说着,对着卫生间里的佟承志甜甜地道声“姐夫再会哦”,离开了。
苏圆圆摆好碗筷,招呼佟承志吃饭。佟承志走过来,见到桌上的蒸黄鱼,道:“你不是不能吃清蒸鱼嘛。”苏圆圆道:“我不能吃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好。”佟承志道:“没必要的,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下次还是红烧吧。”
苏圆圆瞥一眼地上的两箱水果,缓缓地道:“还让她专门跑一趟,怪不好意思的。”佟承志嘿的一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用她搬——她是趁机搭我的顺风车。”苏圆圆看他一眼,笑笑:“让她搭顺风车,你好像蛮开心。”佟承志道:“她要搭,我总不能不答应咯。”苏圆圆嗯了一声,道:“是啊,没错。”
佟承志朝她看,她笑笑,道:“快吃吧,吃了去洗个澡。今天闷热得很。”
佟承志洗完澡出来,苏圆圆躺在床上看画报。佟承志上了床,打了个呵欠。苏圆圆放下画报,朝他看。佟承志连着打了几个呵欠。
“今天行里忙得要命——”他道。
苏圆圆朝他看了一会儿,道:“困了是吧——睡吧。”说着,躺下来,头朝向另一边。佟承志怔了怔,也躺了下来。关掉灯。过了一会儿,听到她的呼吸声,问:“睡不着?”
苏圆圆没回答。佟承志正要把头别过去,忽地想起什么,道:
“哦,今天是你——”
苏圆圆身体动了一下。佟承志怔了怔,一只手抄过去,搂住她的肩膀。苏圆圆轻轻挣了挣。他摸到她的文胸扣子,解开。另一只手,渐渐滑下去。
苏圆圆道:“你不是困了吗——不用勉强。”
黑暗中,佟承志似是笑了笑,手里不停,窸窸窣窣的。
“讨厌——”苏圆圆轻声骂了句。
三
国庆节前,行里给每个员工发了张××公司的领物券,凭券可到指定地点领取豪华冰柜一台。
中午吃饭时,庞鹰拿着餐盘过来,邻桌几人在小声议论什么,见她来了,便闭嘴不说。庞鹰和高丽华坐一桌吃饭。一会儿,崔海也来了,在邻桌坐下。高丽华见了,道:“哟,领导也来这里吃饭呀,与民同乐嘛。”崔海笑道:“楼下美女多,不像楼上小餐厅,都是糟老头,没劲。”高丽华嘿的一声,拿起餐盘,大剌剌地走到他那桌,坐下。
庞鹰听见两人的笑声,毫无顾忌的,忍不住朝他们看去。崔海不知说了句什么,高丽华笑得手似都拿不住筷子了,在他肩上轻轻一扶。崔海趁势便抓住她的手。庞鹰不好意思看下去了,转过头。
这时,蒋莹变戏法似的出现了——面无表情地,径直走了过来。
周围的声音顿时轻了下去。崔海和高丽华却兀自没察觉,一个笑得前仰后合,一个说得眉飞色舞。
蒋莹走到两人边上,停下。崔海看见她,一惊,道:“你怎么来了?”蒋莹道:“来看你呀。”她朝高丽华瞥去。高丽华端起餐盘,道:“我吃完了,你们慢聊。”说着便要走。蒋莹脚往旁边一勾。高丽华没提防,被她一绊,整个人向前倒去。咣当!餐盘倒翻在地上,人也随之跌倒,摔个结结实实。
周围一阵哗然。
蒋莹一动不动地站着。崔海扶起高丽华,问她:“没事吧?”高丽华摇头,道:“没事。”蒋莹嘴一撇,道:“不好意思哦,我不是故意的。”
崔海朝妻子看,道:“走吧,去我办公室。”也不待她回答,拉着她便往外走。蒋莹经过高丽华身边,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高丽华拿起餐盘,一瘸一拐地放到回收处。庞鹰跟上去,道:“你膝盖受伤了。”高丽华道:“没事,回去贴张创可贴就行了。”庞鹰道:“去医务室看看吧。”高丽华笑笑,道:“哪有那么严重。”
高丽华走出餐厅,到电梯口。崔海和蒋莹也等在那里。高丽华缓缓地走上前。
蒋莹朝她看。高丽华也朝她看。两个女人目光相接——蒋莹脸上的妊娠斑,淡淡的一块一块,像白衣服穿久了,泛黄了。体形因为怀孕而变得臃肿,虎背熊腰,全然不复往日的窈窕,整个人像是吹足了气。她瞥见高丽华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一圈圈地打转,挑衅似的。很快地,高丽华把视线移向前方。她站得笔直,挺胸收腹,更显得身材曼妙无比。她拨弄着头发,手指雪白。
蒋莹有些泄气。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活脱便是崔海的前妻。
不知怎的,她肚子剧烈地痛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绞,突如其来地。
“啊——”蒋莹捂住肚子,尖叫起来。
苏圆圆要去医院看蒋莹,高丽华听了,也说要一起去。苏圆圆道:“你就算了,别添乱了。”高丽华道:“阿姐,天地良心,我可没惹她,是她自己流产的。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的。”苏圆圆嘿的一声,道:“我晓得,你是好人。”高丽华道:“我算是好说话了——她绊了我一跤,我都没跟她计较。”苏圆圆道:“是呀,所以才说你是好人嘛。”
苏圆圆说完,径直走了。高丽华悻悻地坐下来,问一旁的庞鹰:“你也看见的是吧?我是无辜的。”庞鹰嗯了一声。高丽华又道:“这女人早不流产,晚不流产,偏偏在我面前流产,存心让我难看。嘿,跟她老公多说几句话,就要吃醋——她在她老公身上拴根绳子该多好。”
庞鹰忍不住道:“换了你,你不吃醋?”高丽华道:“我老公不会像崔海那样的——我是谁啊,有了我,别的女人看都不要看了,一个个都像白板一样,木笃笃的,没啥看头。”庞鹰觉得这人倒也有趣,忍不住笑了笑。
苏圆圆赶到医院,蒋莹正在午睡。崔海在一旁陪着。苏圆圆坐下,把带来的补品放在一边,对他道:“这跟坐月子差不多,要好好调养。”崔海哦了一声。苏圆圆朝他看。崔海道:“别这么看我,吓咝咝的,搞得我像个罪人一样。”苏圆圆道:“你这是风流罪过。”崔海叫起来:“什么风流罪过。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你要相信我。”苏圆圆道:“我相信你有什么用,要蒋莹相信才行。”崔海叹了口气,道:“她啊,倔脾气,说什么也不听,怀孕了还七想八想——好了,现在孩子没了,太平了。”
蒋莹醒了。崔海要给她削苹果,她板着脸说不要。苏圆圆让他先走。“你回去上班吧,这儿有我呢。让我们姐妹俩聊聊。”
崔海走了。苏圆圆扶起蒋莹,拿了个枕头,给她垫在腰下。蒋莹哭丧着脸,道:“苏姐,孩子没了。”苏圆圆道:“没了就没了,你还年轻,还有机会。”蒋莹恨恨地道:“他是无所谓的,反正他已经有两个小孩了,这个有没有都无所谓。”苏圆圆道:“他越是无所谓,你越是要好好地生个小孩,否则将来三比一,吃亏的总归是你——怪你自己,不晓得珍惜自己。”
蒋莹带着哭腔道:“苏姐,那现在怎么办?”
苏圆圆沉吟着,道:“想办法快点再怀上一个——崔海这个人啊,不是我在你面前说他,确实也有点那个。你要是不快点生个孩子,巩固一下地位,形势对你真的不大有利——该闹的时候也该闹一闹,但是要注意分寸,别把自己搭进去了,就像这次,多不划算呀,是吧?”
苏圆圆拿过一个苹果,朝她看了一眼,说下去:“反正还是那句话,苏姐肯定站在你这边,有什么事情,就跟苏姐说,苏姐帮你出主意。嗯?”
苏圆圆说完,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很贴心地,把苹果递给她。
佟承志把一台新的冰柜搬到老丈人家。家里发了两台,老丈人家恰恰又没有冰柜,两全其美。佟承志进去时,崔海也在,灰头土脸的模样,似是刚被训过。苏父在泡功夫茶,见佟承志来了,道:“承志来得正好,坐下来喝茶。”
苏父喜欢喝茶,餐边柜里都是今年的新茶,上品。一套茶具也是上品,茶壶是宜兴紫砂的鼓形壶,茶杯是潮州枫溪的白果杯,茶洗、茶盘、茶垫、水钵、龙缸、红泥小炉、砂跳……一应俱全。苏父先烧开水,把茶壶烫了,茶叶放进茶壶,再烧水,沿着茶壶的边沿倒进去,高冲低洒,再接着是刮沫、淋罐、烫杯,茶杯一字排开,转着圈地斟茶。
崔海拿了茶杯便要喝。苏父说:“别急,喝功夫茶可急不得,要先闻一闻,再啜一口,含在嘴里一会儿,最后才喝下去——你当是可口可乐啊?”
苏父说着,自己拿了一杯,拇指和食指按住杯沿,中指托住杯底,“含汤在口中回旋品味。一旦茶汤入肚,口中啧啧回味,鼻口生香,咽喉生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两腋生风,回味无穷。”他双眼微闭,端着茶杯在鼻下轻轻一闻,一副陶然的模样。
崔海笑道:“老行长是雅人,我是老粗,要这么个喝法,早渴死了。”
苏父道:“喝功夫茶不是为了解渴。古人登山浮水,临流漱石,林墅深幽,席地小坐,烹茗啜饮,是人生一乐。”他说着,朝崔海看,忽道:“你啊,做人就是太浮了。当年你去安徽当兵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做人要沉得下去,稳得住。尤其是男人,不沉稳就别想有出息——你啊,要多静下心来喝喝茶。”
崔海忙点头道:“是,是。”
三人又喝了会儿茶,崔海说还有事,先走了。佟承志继续陪苏父喝茶。
苏父问他:“最近工作还顺利吧?”佟承志道:“挺好。”
苏父将茶壶里的茶倒进杯中,道:“其实,不光是崔海,你们年轻人啊,有空都应该多喝茶——喝茶能让人静心。现在这个社会,有些事情,不静下心来就做不好。”佟承志嗯了一声。
苏父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冰柜,道:“小夫妻俩最近还好吧?”
佟承志忙道:“挺好。”
苏父道:“我这个女儿啊,缺点优点我都晓得,缺点就不说了,优点扳手指头也数得过来,但至少一点——对老公是没话说的,你自己也该晓得,她为了你,算是尽心尽力了,对吧?”佟承志点头。
停了停,苏父道:“孩子的事情,别急。总归会有的。你们还年轻,啊?”佟承志依然是点头。
苏父道:“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好。女婿好了,女儿才能好。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和圆圆妈妈都清楚,所以才放心把女儿交给你。你们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我和圆圆妈妈也开心——听说你在读中级口译,很好嘛,现在英语很重要,做什么都离不开英语。有时间的话,再读个行政管理什么的。过几天,你跟我去见见几位长辈,都是行里的老前辈了,跟他们多聊聊,没坏处。圆圆常说你书生气太重,我倒觉得这也不是坏事,蛮好。不过有时候也得随机应变,适当地变通一下。人嘛。”
苏父说着,把手中的茶杯给他。佟承志恭恭敬敬地接过。
国庆节,黄昊到庞鹰家吃饭,带了两条烟一瓶酒,还给表弟买了双耐克球鞋。表弟试穿了,尺寸有些小。黄昊说没关系,到店里去换一双就行了。
吃饭时,婶婶问黄昊:“老家要翻新房子啊?”黄昊闻言,朝庞鹰看了一眼。婶婶又问:“那要多少钱啊?”黄昊道:“差不多四五万吧,那里不比上海。”婶婶哦了一声,笑笑,说:“贵倒是不贵。”
吃完饭,庞鹰送黄昊下楼。
到了楼下,黄昊问她:“你跟你们家人说了?”庞鹰道:“嗯。”黄昊皱眉道:“你的嘴也真是够快的,我前脚跟你说,你后脚就跟他们说。”庞鹰道:“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再说早晚也会晓得。自己人,有啥好瞒的。”
两人缓缓朝前走去。黄昊叹了口气,道:“这下你婶婶更加不喜欢我了。”庞鹰道:“不会的。”黄昊沮丧地道:“算了吧。本来六十分勉勉强强,现在肯定不及格了。”庞鹰道:“他们喜不喜欢有什么用,只要我喜欢就行了。”
黄昊停下脚步,在她脸颊亲了亲。庞鹰一抬头,瞥见楼上表弟在窗口偷看,忙不迭地让开,道,走吧。
庞鹰走上楼,表弟在门口贼兮兮地笑。“姐姐,你们老保守的,也不来个吻别什么的,真没劲!”庞鹰在他头上打了一记,道:“小鬼头!”
庞鹰走进去,婶婶在收碗筷,叔叔在沙发上看报纸。庞鹰上前,帮忙把剩菜放进冰箱。叔叔抬头问她:“国庆节不回去了?”庞鹰嗯了一声,道:“他妈妈说,跑来跑去浪费路钱,算了。”婶婶在一旁道:“他妈妈这是门槛精,让你们把路费省下来给她盖房子——他这个妈妈呀,花样也实在是多,前阵子是生病吃药,每个月成百上千地寄钱,现在又要翻新房子,一下子又是好几万。她怎么不想想,她儿子在上海连个卫生间也买不起,她倒是蛮笃定。”
庞鹰道:“不是她要翻新房子,是老房子被政府收回去了,不翻新房子就没地方住了。”婶婶道:“你怎么晓得,他说你就信了?”叔叔咳嗽一声:“你不要多事。”婶婶道:“我不是多事,我是在讲道理给庞鹰听。小姑娘太年轻,有些事情还不太懂——你们将来总归是要结婚要买房子的,钞票呢,天上掉下来?这个黄昊啊,我横看竖看都没觉得他哪里好。”
表弟插嘴道:“我看他蛮好。”
婶婶道:“好你个大头鬼,一双鞋子就把你收买了。你妈我养了你十几年,也没见你说我一声好。”
庞鹰洗了澡,躺在床上看书。布帘拉上,外面就是表弟的床。表弟偷偷在打游戏,把声音调得很轻。庞鹰听见了,隔着布帘劝他:“要么就温书,要么就睡觉。小心又挨你妈妈的骂。”表弟道:“我再打十分钟,马上睡觉。”
过了一会儿,表弟忽道:“姐姐,要是把你的脑子给我一半就好了。”庞鹰一怔:“干吗?”表弟道:“其实也不用一半,三分之一也够了。我肯定就能考上大学了。”庞鹰道:“别这么说,你只要肯努力,一定行的。”
庞鹰说着,躺下来。月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墙上,—个白亮的点。庞鹰怔怔看着,觉得它似在微微颤着。明明隔得那么远的东西,这么看着,又似是触手可及。软软薄薄的,像吹出来的气泡。这么看着,不—会儿,便睡着了。
苏圆圆买了点燕窝,送到蒋莹家。双胞胎被保姆带出去玩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苏圆圆问她:“崔海呢?”她答道:“出去了。”苏圆圆道:“国庆节,小夫妻俩也不去近郊找个地方玩玩?”蒋莹嘿了一声:“他才没心思跟我玩呢,宁可跟酒肉朋友打牌搓麻将。”
苏圆圆将燕窝浸下了,叮嘱她发好后挑去杂毛,用椰汁炖最好,别贪方便拿牛奶——牛奶跟燕窝冲的。蒋莹说:“苏姐,还是你最好,最想着我。”
停了停,蒋莹问她:“苏姐,你那个——怎么样了?”苏圆圆摇头,道:“老样子,没花头。”蒋莹道:“要不要我介绍个老中医给你?”苏圆圆道:“算了吧,我现在看的这个,已经是全上海最好的了,据说八十岁的老太婆要是想生孩子,也能让她生得出来。”她说着一笑,随即低下头。
蒋莹道:“其实也不用急,苏姐你还年轻,好多人四十岁都能怀上呢。”苏圆圆道:“我现在也不急了,都这么多年了,老早麻木了。”蒋莹道:“佟承志呢,他急不急?”苏圆圆道:“他急又有什么用,他又不会生孩子。”
蒋莹道:“所以说啊,佟承志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对你又温柔又体贴。”苏圆圆嘿的一声,道:“他那个人啊,就算发火也是软绵绵的。”蒋莹道:“这才是谦谦君子嘛——行里一批处长里头,就数他口碑最好了。”苏圆圆笑笑:“温吞水一个,有什么好的?”
蒋莹道:“温吞水才好呢,稳稳重重的。都说你们家佟承志最有官相,将来肯定能做大。”苏圆圆摇头道:“算了吧,人家是表面温度低,里面滚烫滚烫,像保温瓶,这样才有戏。他是里外温度都差不多,真正是杯温吞水。”蒋莹道:“那也比我们崔海好,他是开水一杯,里外都滚烫,手都拿不住。”苏圆圆道:“做人热情也不是坏事。”蒋莹撇嘴道:“就怕他是热情过了头,变成热昏了,把自己都烧焦了。”
蒋莹说着,咯咯笑起来,没心没肺的。
苏圆圆也跟着笑,拿过旁边的茶喝了一口。茶杯放下时,笑容还在脸上,只是有些走样,变得硬了,凌厉了——看着竟像是冷笑了。
四
黄昊拿了一张超市的提货单给庞鹰,让她交给苏圆圆,说是凭单可以提一对正宗阳澄湖大闸蟹,公的半斤,母的四两。庞鹰说:“不用了吧。”黄昊好笑:“又不是给你的,你客气什么?”
上班时,庞鹰怀里揣着提货单,犹犹豫豫的,好几次手已摸着提货单了,终是不好意思拿出去。加上高丽华在旁边,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晚上下了课,庞鹰等在校门口。旁边是佟承志的车。庞鹰想这人怎么罚不怕,万一又被交警抓怎么办。正想着,见佟承志从里面走出来,便上前,叫了声“佟处”。
佟承志笑着问她:“是不是想搭车?”庞鹰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喏,这个给你。”拿出提货单交给他。佟承志接过,问道:“是什么?”庞鹰道:“大闸蟹。我男朋友单位发的,让我拿给苏姐尝尝鲜。”佟承志道:“你们自己留着吃吧。”说着要还给她。庞鹰忙不迭地让开,一身轻松地说:“我不吃螃蟹的,会过敏——佟处长再见。”说完,快步朝前走去。佟承志愣了一下,道:“我送你回家吧?”庞鹰脚下不停,回头道:“不用不用——”一不留神,撞上旁边的垃圾箱,绊了一下,重心顿时不稳,朝旁边倒去。
佟承志上前扶住她,道:“你怎么老是跌跌撞撞的。”庞鹰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是上次学校楼梯口的事,脸一红。佟承志道:“撞疼了吧?”庞鹰摇头。
佟承志打开车门,道:“走吧,我送你回家。”庞鹰忙道:“不用。”佟承志道:“你都受伤了,让你一个人走有点说不过去。”庞鹰道:“只是撞了一下,没事的。”佟承志道:“上车吧,又不是十万八千里。”
庞鹰推辞不过,只好上了车。
车子驶上高架桥。佟承志道:“你男朋友太客气了。”庞鹰笑笑。佟承志道:“下次有机会我请你们吃饭,又吃又拿,怪不好意思的。”庞鹰忙道:“没关系,其实多亏佟处——”她说到这里停住了,硬生生把“帮忙”两字吃进肚里,有些窘,笑了笑。佟承志朝她看了一眼,也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佟承志道:“又要上班,又要上课,辛苦吗?”庞鹰道:“还好。现在上课不比从前,没什么压力。”佟承志道:“圆圆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是个用功的姑娘——这样挺好。”他说完,觉得这话有些老气横秋了,长辈似的。庞鹰道:“那你不是更用功?已经是处长了,还在读书——你也挺好的。”
佟承志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神情一本正经,不禁有些好笑。
送完庞鹰,佟承志回到家。苏圆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佟承志脱下外衣,把提货单给她,“喏,你们科室的庞鹰给的。”苏圆圆一怔:“咦,她怎么会给你?”佟承志道:“谁晓得——大概不好意思给你吧。”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果然,苏圆圆奇道:“不好意思给我,倒好意思给你?”
佟承志道:“可能是单位里人多,不方便——说起来也好笑,她像扔手榴弹似的,往我手里一放就走了,话也不多说两句——这姑娘有点傻乎乎的。”
苏圆圆道:“老实孩子一个——你也不送送人家?”佟承志迟疑了一下,道:“我是要送她,她说不用了。”苏圆圆道:“大家都是同事,不碰到也就算了,既然碰到了,礼貌上也该送送的。”佟承志道:“她说不用,我又不能硬拖她上车。”苏圆圆笑着看他一眼:“要是换成高丽华,肯定就硬拖了,是吧?”佟承志皱眉道:“你这个人——”苏圆圆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
佟承志拿了衣服,到卫生间洗澡。泡在浴缸里,想起刚才对妻子说谎的事,自己也觉得纳闷,隐隐又有些不安。一会儿,眼前呈现出庞鹰的脸,微红着,很难为情似的,说:“——你也挺好的。”佟承志想着,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星期天,高丽华拖庞鹰一块儿去逛街。庞鹰本不想去的,实在拗不过,只得去了。是恒隆广场。两人进去逛了一圈。高丽华试穿了几件衣服,见庞鹰站着不动,问她:“你不试试吗?”庞鹰摇头,道:“试了有什么用?又不会买。”
高丽华笑笑,轻声道:“谁说要买了?”庞鹰奇道:“不买你试什么?”高丽华把试穿的衣服还给售货员,走出来,道:“看看式样而已——我一个月才赚多少钱,还吃不吃饭了啊?”
高丽华说认识一个很好的裁缝,问庞鹰想不想试试,比买的实惠。庞鹰说好啊。两人便买了几块布料,叫了辆出租,来到普陀区的一个裁缝铺——说是裁缝铺,其实不过是自家住的公房,隔出一小间,放了架缝纫机,布料堆得到处都是,头顶上还挂着几件衣服,拿塑料纸蒙着,怕落灰。裁缝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瘦瘦的,烫个老式的卷发,戴两个袖套。高丽华拿出布料,比划着告诉她,领口怎样,腰身怎么收,褶怎么打——其实就是刚才恒隆广场里的衣服式样。一会儿,又向庞鹰介绍:“我妈。”庞鹰吃了一惊,叫了声“阿姨”。高丽华接着道:“我妈手艺好得很,自己人,还可以打折的。”庞鹰有些窘,便也拿出布料,把要求简单说了。女人连连点头,说:“妹妹,你放心。”
庞鹰见那些做好的衣服袖口都有个淡青色的图案,像条小鱼,便问高丽华:“这是什么?”高丽华告诉她:“我妈姓俞,她在衣服上绣条小鱼,是标记,是我妈的LOGO。”
一会儿,两人走出来。高丽华说:“要是感觉好,下次可以介绍朋友过来。”庞鹰哦了一声,想原来被她利用了。两人边走边聊。高丽华告诉庞鹰,她爸爸很早就去世了,靠妈妈一边做保姆,一边做裁缝才把她拉扯大。“我妈总嫌屋子太小,束手束脚的,我跟她说,等再过几年,就买个正正经经的店铺给她。让她过把瘾。”她说着,取出香烟,点上。问庞鹰:“抽吗?”庞鹰摇头。高丽华道:“真的不抽?我还以为上次你是在苏姐面前装样呢。”庞鹰道:“我为什么要装样?”高丽华道:“苏姐是领导呗,装得乖一点,讨她喜欢。”庞鹰嘿的一声:“没这个必要。”
高丽华看她一眼,笑笑:“小姑娘蛮有傲气的。”庞鹰道:“别老气横秋的——你也大不了我几岁。”高丽华道:“我出道比你早好几年呢。”庞鹰道:“什么出道,搞得像黑社会一样。”高丽华道:“涉世——懂吗?出道就是涉世。你还涉世未深,我已经是老江湖了。”庞鹰忍不住笑道:“帮帮忙,真的老江湖会这么说吗?一听就是涉世未深。”
高丽华也笑了笑,看看表,道:“时间还早,我请你唱歌好不好?”庞鹰道:“双休日唱歌很贵的。”高丽华道:“有什么关系。要不,我找个冤大头——”庞鹰正要阻止,她已取出手机,拨通了,嗲嗲地道:“喂,是我呀——出来唱歌好不好——好,那就说定了,复兴公园钱柜,嗯,呆会儿见哦。”
半小时后,高丽华和庞鹰赶到钱柜。崔海已等在包房。庞鹰早猜到“冤大头”是他,便叫了声“崔处”。崔海笑吟吟地道:“两位美女好啊。”
庞鹰坐下来。崔海问她们,喝什么?高丽华说,啤酒。庞鹰点了可乐。崔海道:“怎么不点些贵的,今天有大户请客,机会难得,不敲白不敲。”
庞鹰听了一愣,正诧异间,见苏圆圆和佟承志双双走了进来。
崔海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大户来了。”高丽华和庞鹰忙都站起来。苏圆圆道:“坐呀,又不是上班。点了喝的没有?”崔海道:“喏,她们替你省钱,光点啤酒可乐。”苏圆圆白他一眼:“那你还想点什么,XO好不好?”崔海笑道:“好啊,我没意见。”苏圆圆道:“好人你做,买单我们来。良心大大地坏!”崔海嘻的一笑。庞鹰忙道:“不用不用,我们AA制好了。”苏圆圆在她肩上拍了拍,笑道:“开玩笑的。今天让我们佟处长买单——他十几年没为女孩子买单了,今天给他这个机会。”
庞鹰抬起头,与佟承志目光相接。两人都微笑了一下。
唱到一半,庞鹰到外面接了个电话。高丽华问她:“跟男朋友约好了?”她嗯了一声。
高丽华点了首男女合唱的歌,与崔海一起唱。崔海声音又粗又哑,像公鸭。庞鹰道:“苏姐,你和佟处也唱一个吧。”苏圆圆便点了首《明明白白我的心》。她唱得一般,佟承志唱得倒是不错。高丽华说:“姐夫,唱得真棒。是不是瞒着阿姐,天天在外面练啊?”佟承志耸耸肩,道:“天生嗓子好,一点办法也没有。”崔海道:“这话听着像在挖苦我。”佟承志笑道:“你多什么心——我晓得你是故意唱得不好,让人家以为你是老实孩子从来不进K厅。”崔海哈的一笑,道:“被你看出来了。”
唱完歌,高丽华搭崔海的车去做脸。苏圆圆便让庞鹰搭自己的车。佟承志发动车子,问庞鹰:“你家怎么走?”庞鹰一愣,随即说了。苏圆圆道:“喝喜酒那次不是去过吗,怎么就忘了?”佟承志笑笑:“我这人不记路。”
刚上高架,苏圆圆手机响了。是蒋莹,约她聊天。苏圆圆挂掉手机,说声“烦人”,对佟承志道:“要不你先送我过去——不好意思哦小庞。”
一会儿到了。苏圆圆下车后,佟承志问庞鹰:“你要不要坐到前排来?”庞鹰道:“不用——”佟承志笑笑:“你这样坐在后排,我感觉自己像是出租车司机。”庞鹰只得坐到前排。一路上都不说话。佟承志问她:“很累吗?”庞鹰摇头。佟承志停了停,道:“你不要觉得不自在,其实刚才我那样对圆圆说,是不想她误会,没别的意思——她这个人比较敏感。”
庞鹰听他这么说,倒有些窘了。“哦。”她道。
很快地,车到庞鹰家了。庞鹰道:“谢谢你啊,佟处。”便要下车。佟承志忽道:“你不去约会吗?”庞鹰一怔,才晓得刚才和高丽华说的话被他听见了——脸红了红。佟承志道:“我送你过去——其实刚刚你就该说了,我们可以直接过去,节约时间。”庞鹰想说,你不是知道嘛,为什么刚刚不问——终是说不出口,嘴上道:“我坐地铁过去吧,也省得浪费你的时间。”话一出口,竟觉得像在撒娇,忙又加了句“不麻烦你了”——竟是越听越别扭。
佟承志笑了笑,道:“不麻烦。”说着,踩下油门。
庞鹰赶到餐厅,黄昊已到了。一会儿,菜上来。黄昊道:“我点了你最喜欢吃的鸭舌头和银鳕鱼,还有纸火锅。”庞鹰问:“这么殷勤——是不是又想让我约人家吃饭?”她是随口一说,谁知黄昊竟真的道:“我女朋友实在是聪明——你去帮我问问,看他们这礼拜有没有空。”庞鹰一怔。黄昊接着道:“我们公司想申请贷款。可现在银行卡得要命——她男人就是管这个的,批个几百万应该不难吧?”庞鹰摇头:“说得轻巧,人家凭什么批给你?万一坏账,人家要担责任的。”黄昊道:“所以才说约他出来吃饭谈谈嘛——我们老板说了,要是这事搞定,就给我升一级,薪水涨三成。”
庞鹰不说话,拿起筷子便吃。黄昊朝她看了一眼,道:“一回生二回熟嘛,朋友就是这么交上的。”庞鹰道:“人家未必想和你交朋友。”黄昊道:“你怎么晓得,你当他们是荣毅仁的女儿女婿?多给点好处,你看他们想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庞鹰嘿的一声。
蒋莹在家里炖燕窝。她说燕窝有股怪味,闻着就想吐。又道:“在家里闷了几个礼拜,都快闷出病了。”苏圆圆问她:“那刚才怎么没过来唱歌?”蒋莹一怔,道:“唱歌?你们刚才在唱歌?”苏圆圆也是一怔,道:“他没跟你说啊——在钱柜,高丽华、庞鹰,还有我和佟承志。”蒋莹放下燕窝,恨恨地道:“他现在把我当成黄脸婆了,什么地方都不带我去。”
苏圆圆道:“他大概怕那里环境太闹,对你身体不好。”蒋莹道:“苏姐你不用替他说话。他是个什么货色,我还会不知道?”苏圆圆笑笑。蒋莹又道:“他呢,是不是跟那个小女人走了?”苏圆圆点头道:“高丽华去做脸,搭他的车。”蒋莹哼了一声,道:“再做也是一张狐狸精的脸。”
两人到附近的日本料理吃饭。蒋莹吃到一半,忽道:“苏姐,我想离婚。”苏圆圆吓了一跳,道:“你疯啦,才结婚多久啊?”蒋莹气呼呼地道:“不开心,呆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离了算了。”苏圆圆道:“你现在要是离婚,就等于白白地把崔海送给别的女人——你舍得?”蒋莹道:“有什么舍不得的,他又不是威廉王子。”苏圆圆道:“你呀,嘴硬骨头酥——真要离婚了,你有什么好处?他是无所谓,离一次离两次没啥区别,可你呢,房子车子一样也捞不到,再说女人离过婚就不值钱了——你自己算算,划得来吗?”
蒋莹皱眉,不说话。苏圆圆喝了口茶,朝她看一眼,又道:“我要是你啊,轻易不说离婚,可一旦下定决心要离,就弄他个死去活来天翻地覆的,让他身败名裂倒足大霉,这辈子永远翻不了身——呵呵,开玩笑开玩笑,你这个小十三点,可别真的听进去了——”她说着抿嘴一笑,在蒋莹肩上轻轻一拍。
庞鹰出了地铁站,并没直接回家。她在路边长凳坐下,拿出手机,翻出佟承志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佟处,我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苏圆圆回到家,佟承志已经睡了。苏圆圆走过去,推了他一把,道:“这么早就睡了?”佟承志睁开眼睛,道:“回来了?”
苏圆圆坐下来卸妆,嘴里轻哼着歌。佟承志朝她看一眼,道:“心情不错啊。”苏圆圆道:“还好。”佟承志停了停,又道:“跟蒋莹聊得开心吗?”苏圆圆道:“有什么开心的——我只有和老公聊天才会开心。”说着,朝佟承志一笑。
佟承志也笑了笑。苏圆圆道:“她说想和崔海离婚。”佟承志一怔:“不会吧?”苏圆圆道:“我也觉得不会,说说而已。”佟承志道:“那你怎么说?”苏圆圆道:“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劝合不劝离了。”佟承志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女人啊,真是作天作地。”
苏圆圆卸了妆,去卫生间洗澡。一会儿出来,佟承志在看画报。苏圆圆道:“怎么又不睡了?”佟承志道:“老婆回来,就睡不着了。”他说着,一只手伸到苏圆圆腰间,另一只手去解她睡衣的带子。
片刻后,两人平息下来。苏圆圆把头枕在丈夫臂弯里,笑道:“今天吃过虎鞭了?”佟承志在她额头轻轻砸个毛栗,道:“胡说!你老公用得着吃这种东西吗?”苏圆圆道:“是天生神力?”佟承志笑道:“那当然。”
苏圆圆看着天花板,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要是我们一直没有小孩怎么办?”佟承志道:“没有就没有吧。两人世界也蛮好。”苏圆圆道:“你不在乎?”佟承志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开心,比什么都好。我不是那么封建的人。”苏圆圆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道:“你真好——结婚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只要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你会越来越好的,我保证。”佟承志也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道:“我晓得。”
苏圆圆忽地想起什么,道:“哦对了——庞鹰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们下周有没有空,想请我们吃饭。”佟承志道:“怎么又请吃饭了?”苏圆圆道:“好像是她男朋友公司要贷款,外面批不出来,想请你帮忙。”佟承志皱眉道:“这人事情倒也多——”苏圆圆道:“庞鹰是老实头,弄不过这男人的,将来结了婚,肯定都听他的。”佟承志道:“那我们去不去吃饭?”苏圆圆打个呵欠,道:“怪烦人的,算了不去了。”佟承志又问:“那贷款的事呢?”苏圆圆道:“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是还过得去就给他办,差得太远就算了,别出什么岔子。”佟承志嗯了一声。
两人关灯睡觉。一会儿,佟承志起身,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拿出手机,发了个短信:“要是办成了,你怎么谢我?”很快地,回信来了:“我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佟承志发短信:“我喜欢吃越南菜。”
回信随之而至:“没问题。”
佟承志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关掉手机,随即冲了冲马桶。
五
行里有几个去香港疗养的指标,科里分到一个。苏圆圆原先想让庞鹰去的,上面没通过,结果还是高丽华去了。苏圆圆劝庞鹰,不过是个吃吃玩玩的指标,不值什么,眼光放远些,听说明年要在欧洲设分行,那才是抢手的香饽饽。庞鹰笑笑。苏圆圆又道:“上头有人,弄不过她。”——这话是学《武林外传》里的一个段子。庞鹰道:“没关系的,谁去都一样。”
临走前一天,高丽华问庞鹰,要带什么东西?庞鹰说不用。高丽华道:“香港买名牌很划算的,你不买些吗?”庞鹰摇头。高丽华又问苏圆圆:“阿姐,我去香港给你带支欧舒丹的护手霜好吗,我晓得你手一到冬天就容易皴。”苏圆圆道:“不用了,我用国产的蛮好,还便宜。”高丽华道:“一分价钱一分货,国产到底质量还是差些——我送给你好了,还有庞鹰,一人一支,算是圣诞老人提前发礼物了。嘻!”苏圆圆嘿的一声,转过头,低声嘀咕了句“骨头轻得来”。
星期天,庞鹰来到陆家咀的“夏龙湾”越南餐厅。走进去,佟承志已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朝她招手。
庞鹰坐下,问他:“点菜了吗?”佟承志笑道:“主人没到,我哪敢点菜?”庞鹰叫来服务生,点了梅子炒蟹、越南春卷、鸡翅、海鲜汤,还有新鲜椰汁。一会儿,服务生送上菜和饮料。庞鹰举起杯,道:“佟处,贷款的事情,真是太谢谢你了。”佟承志也举起杯,碰了碰,道:“别客气。”庞鹰道:“可惜我男朋友今天有事不能来——不好意思哦。”佟承志道:“没关系,圆圆刚好也有事——其实就我们两个也蛮好,人少清静些。”说着一笑。庞鹰瞥见他的神情,道:“我男朋友是真的有事——”话一出口才觉得忒傻。果然,佟承志笑道:“我知道,大家都比较忙。”庞鹰说声“是啊”,拿起椰汁喝了一口。
吃完饭,两人走出来。庞鹰抢先道:“我坐地铁回去。”怕他又要送自己。佟承志点头道:“好——我也坐地铁。今天没开车。”说完便朝她笑。庞鹰哦了一声,脸微微一红。两人并肩朝地铁站走去。
庞鹰比佟承志早两站下。到了站,她走下地铁。佟承志叫她:“哎——”庞鹰回头看他。佟承志竟也跟着出来了。地铁门随即关上。庞鹰有些惊讶。佟承志道:“时间还早,出来散散步——送送你。”庞鹰朝他看了一眼,低下头。佟承志咳嗽一声,搓着手。两人都不说话。
佟承志又咳嗽一声,道:“走吧。”示意她上电梯。庞鹰揣测他是什么意思,是到此为止呢,还是要送她回去。她停了停,上了电梯。佟承志跟在后面。庞鹰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想让他停下,话一出口竟成了句“出站再进来还要花钱,不划算”。佟承志笑笑,道:“还好。”说完,拿出皮夹,刷了卡。
出了站。刚才还是阳光明媚,突然下起雨来。庞鹰包里有伞,但瞥见他两手空空,料他必定没带伞,便也不拿出来。两人冒雨走着。佟承志瞥见她前额刘海淋得精湿,雨水沿着额头滴下来,眼镜都花了。便伸手把她眼镜摘了下来,“看都看不清,小心别撞墙。”
庞鹰朝旁边一让,条件反射似的,随即捋了捋刘海,笑笑。佟承志道:“女孩子不是都爱在包里放把伞?”庞鹰只得把伞拿出来,装作刚刚想起的样子,“你不说我都忘了。”撑开伞,道,“一块儿撑吧。”佟承志摇头道:“这么小的伞,两人撑都淋湿了。”让到一边。庞鹰独自撑伞走了一段,雨越下越大,见他身上都湿透了,便把伞也给他撑些。佟承志笑笑:“谢谢。”
两人走着。庞鹰问他:“会不会搓麻将?”佟承志道:“不怎么会,干吗问这个?”庞鹰道:“有人想请你玩几局——我是负责传话的,去不去随你。”佟承志哦了一声,道:“再看吧。”
一会儿,到家了。庞鹰收起伞,道:“要不要上去擦一擦?”——是客套,心里盼他别答应。佟承志问:“方便吗?”还没等她回答,又笑道,“算了不麻烦了,我回家洗个澡就好了。”庞鹰哦了一声,道:“那么——再见了。”佟承志道:“再见。”庞鹰转身上楼,刚走几步,又下来,把伞交给他,道:“我真是糊涂了——伞借给你用。”佟承志道:“谢谢。”
楼道灯光有些昏暗。佟承志瞥过庞鹰的脸,下巴那里圆圆润润,线条很柔,老人家都称这种是“木鱼下巴”,很是娇俏。他见过一次她没戴眼镜的模样,那次他便有些惊讶,原来摘掉眼镜会有这样的效果——很不一般了。她是非常耐看的那种女孩子,五官细细巧巧的,很精致。
庞鹰瞥见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又说声“我走了”,刚要走,佟承志提醒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庞鹰一怔,随即明白是眼镜,伸手去接。佟承志把眼镜放在她手掌上,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这个动作有些亲昵了。庞鹰忙不迭地把手缩回去,受惊似的。佟承志也有些察觉,手插进裤袋,朝旁边让了一步。两人都有些尴尬。佟承志摸了摸头,道:“其实你不戴眼镜蛮好——小姑娘不是都流行戴隐形眼镜嘛。”庞鹰哦了一声。佟承志又道:“那,再见。”庞鹰也说声“再见”,转身上楼了。
回到家,婶婶坐在沙发上叠衣服。庞鹰叫声“婶婶”,正要去洗手,婶婶问她:“刚才那个男的,风度翩翩的,是谁啊?”庞鹰一怔,随即道:“单位同事——住在附近,没带伞,问我借伞呢。”婶婶狐疑地看她一眼,道:“你有同事住在附近,怎么没听你说过?”庞鹰道:“你又没问过。”说完,心念一动,走到阳台上,佯装摸摸早上洗的袜子干没干,朝下望去——见佟承志竟真的还站着,撑着伞,正朝楼上看——庞鹰慌忙把头缩回来。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咚咚的,都快蹦出胸腔了。婶婶在屋里道:“黄昊打过电话,问你去哪儿了,我告诉他,你们单位有活动。”庞鹰哦了一声。
佟承志回到家,把庞鹰的伞晾在阳台上,苏圆圆见了,问:“谁的伞?”佟承志道:“地铁里买的,十块钱一把。”苏圆圆道:“怎么挑了这么一把花伞?”佟承志道:“都卖完了,只剩这一把。”苏圆圆嘿了一声,道:“让你别去,你非要去,现在狼狈了吧?”佟承志道:“老同学几年才聚会一次,不去不好意思。”
趁苏圆圆洗澡的时候,佟承志拿出手机发短信,先打了一行字“谢谢你的伞”,想了想,删了,重新打了一行字——“明天上课吗?”按下发送键,竟有些惴惴不安。一会儿,回信来了——“上的”。佟承志忍不住露出微笑,把短信删了。钻进被窝。
蒋莹告诉苏圆圆——她又怀孕了。电话里兴奋得一塌糊涂。苏圆圆拿着手机,脸上冷若冰霜,语气却是热情似火,“真的啊——恭喜恭喜,真替你开心——这次可要当心哦——”挂掉电话,苏圆圆把手机一扔,上厕所了。一会儿出来,见手机上有条彩信,打开,是一张照片——崔海和一个女人搂在一起亲嘴,两人都衣衫不整。苏圆圆端详了半天,皱起眉头,拨了个电话。
“这是什么呀——”她斥道,“模模糊糊,脸都看不清楚,你怎么办事的,你干脆打上马赛克算了——我问你,你脑袋是不是不好使啊——”她心情不好,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重重地把电话挂了。
过了会儿,又把照片看了一遍——其实也不算太差,至少崔海的脸是清楚的,这就够了。苏圆圆撇了撇嘴,把照片拷进电脑,接着,上了行里的内网。
星期天,苏圆圆带着半斤燕窝,来到蒋莹家。她本不想买燕窝的,贵得很,半斤就要好几千块。可那天蒋莹说不喜欢燕窝,闻了想吐——她记在心里。按中医的理论,身体本能排斥的东西,肯定吃了没益处。她看了六七年的中医,多少懂一些。她想,贵就贵吧,值得的——苏圆圆这么想着,又有些感慨,怎么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走火入魔了。
蒋莹穿着防辐射背心在做瑜伽。苏圆圆坐在沙发上,看她缓缓吸气,又缓缓吐气,扭腰转颈。苏圆圆道:“小心点,我都替你捏把汗。”蒋莹道:“没事的,孕妇也要运动,光坐着不动,对生孩子没好处。”
一会儿,蒋莹做完了,站起来,苏圆圆拧把毛巾给她。蒋莹说声“谢谢”,坐下来。苏圆圆问她:“崔海什么时候回来?”蒋莹道:“大概后天吧——我倒希望他晚点回来,也清静些。”苏圆圆嘿的一声,朝她看,欲言又止的。蒋莹察觉了,问:“怎么了?”苏圆圆一怔,道:“没什么。”
蒋莹道:“不对,肯定有事——苏姐你别瞒我,是不是崔海有事?”顿时紧张起来。苏圆圆忙道:“不是不是,你别瞎猜——小事情,我本来不想说的,可再想想,你早晚会晓得。”蒋莹声音都发抖了:“什么事啊?”
苏圆圆叹了口气,道:“你晓得高丽华也去香港了,是吧?”蒋莹一怔,脸色倒是安定了些:“这事啊——我不晓得,又没人告诉过我。”苏圆圆道:“本来轮不到她去,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最后的名单上有她。”蒋莹阴沉着脸,问:“结果呢——出什么事了?”苏圆圆叹了口气,道:“有人把他俩的照片挂到内网上——幸亏发现得早,影响还不算大。”蒋莹愣了愣,问:“什么照片?”苏圆圆咂了下嘴,又叹了口气。蒋莹有些明白了,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我上网看看。”苏圆圆忙道:“早被管理员删了,谁还存到现在——不过我倒是拷了一张在U盘——”蒋莹急道:“拿给我看。”
苏圆圆把U盘插入电脑,一会儿,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蒋莹见了,倒抽一口冷气,眼睛倏地睁大,又倏地变小。苏圆圆在一旁道:“看完就删了吧———我本来也不想拷的,可再一想,我们是什么关系,不能像别人那样藏着掖着。现代女性呀,又不是旧社会的祥林嫂——”
蒋莹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手扶着栏杆。苏圆圆也走过去,见她脸色苍白,扶着栏杆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整个人都在发抖。
半晌,蒋莹回到客厅,在抽屉里拿了烟,点上火,要抽。苏圆圆急急地拦下,道:“你傻了?”蒋莹哧的一声:“我都傻到现在了——”苏圆圆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蒋莹坐下来,涩然道:“看来不离不行了。”
苏圆圆劝她,为了肚里的孩子,也要忍一忍。蒋莹道:“怎么忍,再忍就真成傻子了。”苏圆圆沉吟道:“说句实在话你不要生气——想想崔海前面那个老婆,要不是短命,崔海肯定跟她做一辈子夫妻——崔海这个人,花是花的,老婆也不会不要——”蒋莹不客气地打断:“我跟她一样吗——她是川沙农村种田的,一张脸长得像屎一样——我是什么人,我是上海人!大学生!才貌双全!她跟我能比吗——她可以忍气吞声,我不行!”
苏圆圆想,你自我感觉倒是蛮好。便又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嘛,现在离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女人最忌讳的,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结果什么也捞不着——我问你,你是只不过想闹闹出口气呢,还是真的想离?”蒋莹道:“真的想离。”苏圆圆道:“不后悔?”蒋莹道:“保证不后悔。”苏圆圆点了点头,道:“那也好——反正现在不比从前了,在一起不开心干脆离婚,对大家都好,劝合不劝离那套早过时了——我们是好姐妹,才这么设身处地为你考虑,你可别到头来反咬一口,说我劝人家夫妻分开伤阴骘——”蒋莹哎哟一声,道:“苏姐,你就放心好了,我才不是这么没良心的人。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清清楚楚。”苏圆圆道:“那小孩呢,你还要不要?”蒋莹一怔,道:“小孩是我的,当然要的。”苏圆圆点头道:“那办法就来了。”
苏圆圆喝了口茶,朝蒋莹瞥了一眼,见她一脸急切,忽地想起当年她刚进单位时的情景——有些土气地烫了个长波浪,把前额挡个严严实实,一张脸却是稚气未脱,还有些婴儿肥。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却格外地相信自己,整天小尾巴似的跟着,苏姐长苏姐短——苏圆圆想到这里,便有些愧疚,不该这么做——但只是一念之间,很快地,她微微一笑,说下去:
“不要急,先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一点风声也不要露,顺着他,让他一点儿也不防备。等孩子生下来,以孩子的名义到法院告他,打他个措手不及,说他生为人父人夫,在外面与别的女人通奸。照片就是铁证,最好之前再收集一些他与那个女人通电话、外出的证据——我敢保证,这场官司你赢定了。到时候再跟他离婚,他是过错方,家里的财产大半都归你——你好处有了,气也出了,想怎么搞臭他就怎么搞臭他。”
苏圆圆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算日子。孩子生下来还有七八个月——时间刚刚好。她想笑,生生地忍住,做出义愤填膺的模样。
分行工会举行一场英语风采大赛。庞鹰得了青年组一等奖。颁奖那天晚上,所有得奖的同志到饭店聚餐。庞鹰被设在主桌,与行里几位领导坐在一起。她不会交际,旁边人与领导推杯换盏,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佟承志坐在邻桌——他是中年组三等奖。庞鹰被几个人撺掇着去敬领导酒。她只得站起来,端着大半杯红酒,傻乎乎地道:“我敬各位领导。”领导不满意了,说我们这么多人,你得一个一个敬。庞鹰僵在那里。好在其中一个领导厚道,说一起就一起吧,不过你得喝干。庞鹰只好笑笑,把酒一饮而尽。
庞鹰一杯酒下肚,便觉得头晕,红着脸坐着。最后一道菜是大闸蟹,端上来,大家各自拿了一个。庞鹰没动。旁边一位领导替她拿了。庞鹰说,谢谢。便去剥蟹脚。
佟承志凑过来,在她肩上一拍,轻声道:“别嘴馋——会过敏的。”庞鹰先是一怔,随即想到上次向他说“吃螃蟹会过敏”,当时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竟记下了,倒有些感动了,道:“吃点蟹脚没关系——蟹黄给你吃好不好?”佟承志说:“好啊。”庞鹰把蟹壳掰开,蟹黄给他——忽地意识到两人不该亲昵到这个地步,但也不便缩回去,只得硬着头皮给他了。佟承志接过,道,谢谢。
酒席还没结束,佟承志便先走了。剩下的人嚷着要去酒吧,庞鹰吓得连忙拒绝,说,“我不能多喝酒,要过敏的。”——说到“过敏”两字时,心头竟升起一丝暖意,一个人的脸在脑子里晃啊晃的。她想,真是要命了,疯了疯了。这时手机响了,是佟承志发来的短信:“我在地铁站一号口等你。”
庞鹰走下楼,犹犹豫豫的,在饭店门口停着不动。服务生还以为她要叫车,一挥手,一辆出租停在面前。庞鹰不好意思,便坐进去。车子启动。司机问她去哪里。庞鹰心不在焉,没听见。司机问了几次,她才回过神来。支吾了半天,道:“嗯,就前面那个地铁站。”说完脸都红了。司机还以为听错了,嘀咕着“小姑娘派头老大的,一百米的路都要叫差头”。
到了地铁站,庞鹰下了车,远远看到佟承志站着,一米八几的身高,休闲西装牛仔裤,站在人群里很显眼——那天婶婶说他“风度翩翩”,的确如此。庞鹰想着,便骂自己“十三点”,人家的老公,再风度翩翩,又关你什么事——走上前,叫了声“佟处”。佟承志道,“你来了。”她道,“嗯。”佟承志又道,“没和他们去喝酒?”庞鹰心想,要是去喝酒,你不是白等了?摇了摇头。
两人都顿了顿。佟承志朝她看,笑笑——其实是心里没底。庞鹰也笑笑。两人这么面对面站着,挡了旁边人的路。有几个行人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佟承志道,“我们进去吧。”庞鹰道,“好。”两人并肩朝里走。走了几步,庞鹰问他,今天又没开车吗?佟承志嗯了一声,停了停,忽道:
“坐地铁比较慢,和你呆的时间长。”
话一出口,他心里嘭的一跳——这么张嘴便说,不经大脑似的。语气还那么淡定,像是理所当然。他想,真是要命了,疯了疯了——好在周围嘈杂得很,把尴尬减了几分。
庞鹰自然是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动也不动,脸却不自禁地红了。她想,脸红真是个坏习惯,让心躲无可躲。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跳得飞快。手和脚都不协调了,像顺拐。
佟承志说要送她回家。庞鹰没吭声,默许了。倒不是希望他送,而是怕一开口,声音都发抖,那便更糟。下了地铁,两人慢慢朝庞鹰家走。路上行人不多,零零星星的。庞鹰微低着头,怕被熟人看见。路灯把两人的影子越拉越长,橡皮筋似的。一会儿,到了门口。庞鹰道:“我上去了。”
佟承志哦了一声。庞鹰转身便走,有些仓皇地,做贼似的。脚在楼梯上绊了一下,哎哟一声,连打了几个趔趄。心想着又该被他笑话了——听见佟承志在身后叫了声“庞鹰”,便回头,问:“怎么?”
佟承志清了清喉咙,咽下一口唾沫,道:“我——”恰恰这时一辆卡车在面前停下,按了几记喇叭,把后面几个字生生吃掉了。卡车门上印着“某某搬家公司”,陆续有人卸下桌椅、冰箱什么的,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居然晚上搬家。佟承志便有些懊恼,心倒是定了些。朝庞鹰看,猜她应该是没听见。
佟承志咳嗽一声,道:“这个,我走了。再见。”几人搬了张八仙桌过来,嘴里叫着“借过”。佟承志往旁边让了让。庞鹰撑住防盗门,让他们进去。楼上又下来两个人,嚷着“这么晚,真是碰着赤佬了”。吵吵嚷嚷的。
佟承志朝旁边退去,心想这算什么名堂,又有些好笑。庞鹰抵着门,朝他笑。他也笑。两人对视着,那些人陆续从两人中间搬东西进去,粗声粗气地说着话。佟承志看见庞鹰的脸红扑扑的,想这姑娘真是很爱脸红。
忽然,庞鹰说了句话。佟承志没听清,问她,“什么?”庞鹰红着脸,停了停,道:“我用英文讲好不好?”佟承志怔了怔,道:“好啊。”
这时又是几下喇叭声。楼上有人开窗骂“几点钟了,你脑子坏掉啦”——佟承志没听见庞鹰的话,正要再问,最靠近他的那个人忽地咧嘴一笑,对他道:“小姑娘说I love you——以为我们乡下人听不懂英文是吧,嘻!”他说完,扛着冰箱上楼了。佟承志愣了愣,头像被什么打了一下,有那么几秒钟没回过神来,再一看,庞鹰已上楼了。“砰”的一声,防盗门重重地关上。
佟承志呆呆站着,一动不动。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又带着笑意。傻了似的。一会儿,又摇头,心想——疯了,真是疯了呢。
六
很快便是元旦,没几天又是春节。噼里啪啦鞭炮放过一阵,紧接着便冷清下来。三月里淫雨霏霏,湿嗒嗒地落了一阵,总不见停,天地仿佛都长了绿毛。好不容易挨到了四月,才转晴些。太阳却总是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像是跟谁捉迷藏,只露了个小脸,又倏忽没了踪影。
过完年,庞鹰便开始戴隐形眼镜了。说是黑框眼镜坏了,懒得再配,索性便戴隐形眼镜了。高丽华说她早该这样了,黑框眼镜太老气,早过时了。庞鹰到卫生间补妆。苏圆圆在一旁瞥见庞鹰的脸,微微一怔,想这姑娘原来这么秀气。庞鹰在镜子里看见她的神情,便笑笑,说:“我男朋友给我买的隐形眼镜——苏姐你说我戴着好不好?”苏圆圆也笑笑,道:“蛮好。”
下班时,外面突然下起雨来,庞鹰和高丽华、苏圆圆走出来,手已触到包里的伞,心念一动,手停在那里。佟承志开着车过来,苏圆圆上了车。庞鹰待车开远了,才把伞摸出来,撑开。
晚上下课后,庞鹰在二楼碰到佟承志,却不停步。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校门口。庞鹰继续往前走。一会儿,佟承志开着车从后面赶上来。庞鹰上了车。佟承志把一捧玫瑰送到她手上。庞鹰说声“谢谢”,接过。佟承志叹口气,道:“像特务接头,累啊。”庞鹰道:“我这是为你好。”
佟承志一笑,道:“我晓得。”
车子驶上高架桥,佟承志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搭在庞鹰肩上。他问:“你猜,我第一次对你有好感是什么时候?”庞鹰想了想,摇头道:“猜不出。”佟承志道:“就是那次,我告诉你我在读中级口译,问你读什么,你说‘也是英语——后来我晓得你在读高级口译,就觉得你这个小姑娘为人很低调,也很懂事,不让人难堪。”庞鹰道:“我倒没想那么多——要是我说‘高级口译,你会难堪吗?”佟承志道:“多少会有一点,我是你上级,又比你年纪大。”庞鹰嘿的一笑,道:“是不是感觉像留级生?”佟承志轻轻捏一下她的鼻子,道:“是啊,我是留级生,你是大队长。”
分手时,庞鹰把玫瑰还给佟承志,“拿回去给苏姐吧——”佟承志朝她看。庞鹰脸一红,道:“总觉得很对不起她。”佟承志开玩笑道:“那就把我还给她。”庞鹰轻声道:“那我也舍不得。”说着脸又红了一下。佟承志一笑,从中抽了几枝。
佟承志回到家,把玫瑰给苏圆圆,道:“路上一个小女孩硬缠着我买,实在不好意思,就买了几枝。”苏圆圆嘿的一声,把花插进花瓶,道:“你啊,脸皮薄,人家吃死你了——”忽地又道:“你开车回来的,在哪里买的花?”佟承志心里一跳,嘴上道:“加油的时候——也真是厉害,生意居然做到加油站去了,那些小女孩也实在是本事大——”苏圆圆道:“越做越精了。”
庞鹰在小超市买了把伞,回到家,把原先那把花伞给了婶婶。婶婶问她,“还好好的,怎么就不要了?”她笑笑,没说话。
黄昊换了个工作。金融海啸来势凶猛,中小企业纷纷倒闭。他原先那家小电器公司,资金链一断,立刻便没了生路。一点还价也没有。黄昊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可现在经济不景气,哪有合适的位置。幸好一个朋友推荐他去做保险,说他脑筋活络,口才也不错,做保险是把好手。黄昊没法,只得先做着。
他连着几个星期,都不敢找庞鹰。庞鹰晓得他是没脸。公司关门了,七百五十万的贷款,成了坏账。黄昊给她发过几次短信,她都没回。婶婶有一阵子见不到黄昊,问她,你们俩最近怎么了?她说,没怎么。婶婶便嘿的一声,道:“我老早晓得——长不了。”
庞鹰给佟承志买了根登喜路的皮带,两千多块。她从不买名牌,这是第一次。佟承志拿到皮带,问她,多少钱?她回答,没多少。佟承志去看价格牌,却被她拿掉了。佟承志怔了怔,说:“其实没必要买这么贵的东西,都经济危机了。”他这话是开玩笑,但庞鹰却听着有些刺耳,道:“我晓得,所以补偿你一点。”佟承志听出她的意思,微笑道:“要补偿什么——能够遇到你,就是最大的补偿了。”说着,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庞鹰低下头,道:“我心里很不好意思。”佟承志温言道:“小事情。”
佟承志送庞鹰回家。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庞鹰走进去,在楼下遇到黄昊,靠着一棵树站着。他道:“回来了?”庞鹰嗯了一声。黄昊手插在裤袋里,道:“好久不见。”庞鹰又嗯了一声,便要上楼。黄昊伸手拦住她。庞鹰朝他看。黄昊把手缩回去,讪讪地道:“你是不是不准备理我了?”庞鹰没说话。黄昊又道:“我晓得让你难做人了——可我也不是故意的,金融危机又不是我搞出来的。”庞鹰先是不语,停了停,道:“当初你就不该开口。七百五十万啊,不是七块五毛——你晓得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
她说完,扔下他,噔噔便上楼了。
佟承志一路上都在想那笔贷款的事。几个负责信贷的处长里,就他这笔坏账最大,金融海啸是借口,但总归是个麻烦。陈述报告也得费一番心思。苏圆圆倒没怎么多说他,但娘家连着跑了好几次。气氛有些沉重。佟承志晓得她是找她爸爸商量对策。老丈人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话说一半留一半的。佟承志猜他心里必定骂了一千遍“扶不起的刘阿斗”。
佟承志暗暗叹了口气。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点了支烟。抽完一支,又点上一支。两支烟下肚,才好受了些。苏圆圆不许他抽烟,说万一怀孕怎么办。他嘴上称是,心里却想——要是能怀老早怀上了。不抱希望的事,早不放在心上了。他父母前些年还隔三岔五地问,现在也死心了。倒是劝他去抱一个,说家里总归要有个孩子才像样。他也不去多想,反正苏圆圆那边不提,他提了也是白提。
庞鹰到家时,婶婶和几个牌友还在搓麻将。表弟已经睡了。庞鹰放下包,去卫生间洗澡。一会儿出来,听婶婶打发那些人走,“最后关头,我儿子再过两个月就要高考了,等他考好我们再玩个尽兴。”庞鹰拿电吹风吹头发。婶婶送那些人出去,走进来,打个呵欠,“年纪大了,麻将也搓不动了。”庞鹰见桌上狼藉一片,便帮着收拾。婶婶说尿急,进卫生间小便,刚进去又匆匆出来,问庞鹰:“你是不是和黄昊分手了?”庞鹰说:“没有。”婶婶道:“你别瞒我,刚才刘家姆妈说,前天晚上,看见一个男人开车送你回来,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庞鹰道:“是同事。”婶婶追问:“什么同事?”庞鹰道:“说给你听你也不认识。”
婶婶一扭腚进卫生间了。庞鹰上床睡觉。隔着帘子,听见表弟在打鼾,很有节奏,心想这小子年纪不大,呼噜声倒挺大。又见他被子踢开一角,掉在地上,便拉开帘子,替他把被子掖好。庞鹰重新躺下,侧身向外,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乱糟糟的,像缠成一团的毛线,总也找不到头。一会儿,好不容易理齐了,倏忽一下,变戏法似的,又整个的没了,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更叫人彷徨了。
佟承志走进办公室,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泡茶,电话铃便响了——是苏圆圆,让他过去一趟。声音很低沉。她上班例来是不与他联系的。这就有些反常了。佟承志预感到什么,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他开门出去,在过道里遇见崔海,边走边打手机。佟承志跟他打个招呼,他点头,在佟承志肩上拍了拍,过去了。佟承志走到苏圆圆办公室门口,还没进去,苏圆圆已出来了,脸色不大好。“走,去郭副总那里。”她说完,转身便走。佟承志心里更没底了,也不敢多问,紧紧跟在后面。
到了郭副总办公室。两人敲门进去。郭副总表情很严肃,也不让座,拿出一张照片,啪地扔在桌上,“你们自己看吧。”佟承志拿起来,一瞥,吃了一惊——照片上,他和几个男人坐着打麻将,桌上散乱地堆着许多钞票。图像不太清楚,似是被烟雾笼罩,朦朦胧胧的。人影也有些变形,显得很诡异。
苏圆圆也是一怔,朝他看。郭副总道:“还没完呢。喏,再看这些。”又拿出两张纸,一张是借条的复印件,上面清楚写着欠佟承志十万元整。另一张是封电脑打印的举报信,说佟承志违反银行信贷制度,收受贿赂,将七百五十万巨额贷款批给一家不够资格的小公司,情节十分恶劣。信件下方没有署名。
佟承志倒抽一口冷气。
当天晚上,两人去了苏圆圆娘家。老丈人把佟承志狠狠训了一顿。结婚以来,佟承志还是第一次被他这样训斥,一点情面也不留。丈母娘在一旁叹气。苏圆圆则面无表情。老丈人到后来是真的激动了,他问佟承志:“你很缺钱吗——你要是缺钱就跟我说,十万块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佟承志低头不语。苏母推了推女儿,轻声问:“他怎么还会搓麻将?”苏圆圆哼了一声。
老丈人说:“亏得郭副总是自己人,把东西半路截了下来,否则你就等着撤职处分吧——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竟然这么糊涂!”老丈人激动地挥动着双手。丈母娘打圆场:“承志也只是一时糊涂,谁没个犯错的时候——”丈人大声打断道:“那也要看犯什么错,他在外面杀人放火,法官会因为他一时糊涂而不判他死刑吗?”丈母娘碰个钉子,不说话了。
佟承志夫妇回到家。苏圆圆把包一丢,问他:“你为什么事先没跟我说?”佟承志愣了愣:“怎么没跟你说?你不是晓得——”苏圆圆嘿的一声:“我晓得什么?你搓麻将收贿赂,什么时候跟我说过了——睡觉的时候,还是做梦的时候?”她冷冷盯着他。佟承志被她的目光压得抬不起头,便不说话。
苏圆圆停了停,忽问:“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女人了?”佟承志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胡说八道!”
苏圆圆朝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对着梳妆台卸妆。佟承志站起来,佯装到包里掏东西——其实是掩饰,手足无措的。两人都沉默着,听到墙上那口西洋挂钟当当响了几下——夜已深了。又过了一会儿,相继上床了。
佟承志一夜都没睡着,早上起来,看见苏圆圆深黑的眼眶,晓得她也没睡着,一晚上翻来覆去的,脸色也晦晦涩涩的。两人胡乱吃了些早饭,一前一后出门,佟承志先去发动车,在车上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她,下车去找,却发现她坐在台阶上抱着腿——原来是扭到筋了。佟承志蹲下身,问她:“疼吗?”她道:“你试试扭一下,看疼不疼!”佟承志劝她别去上班了,请个假。苏圆圆叫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请假,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行里,免得再出麻烦!”佟承志无言以对。苏圆圆朝他看,又道:“算了,我没事,反正上班也是坐着,又不用跑来跑去——上车吧。”佟承志哦的一声,转身便走,苏圆圆一把拉住他,一只手伸到他手里,让他握着。佟承志朝她看。苏圆圆不看他,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些。佟承志心里一暖,也握紧她的手,捏了两捏。
事情终于还是闹开了。一模一样的照片、复印件、匿名信,摆到了老总的桌上。前后相隔还不到一周——不过也好在隔了这一周,总算是有了应对的空隙,不至于太狼狈。老总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查是查的,但碍着老行长的面子,尽量低调地进行。苏圆圆找了个公安局的鉴定专家,出来证明说,照片清晰度太差,一看就是PS的,至于借条,没凭没据的,又是复印件,更是笑话一桩——明摆着是栽赃陷害。专家在鉴定书上签了字,板上钉钉,有法律效应的。他父亲是苏父的老同学,交情很好。苏圆圆拉着佟承志去他家跑了一趟,带了台夏普的液晶电视,五十六英寸全高清,三万多四万不到。人家刚搬了新房,总要意思意思的。
分行里自然是传开了。佟承志吃饭时遇见同事,大家待他的态度多少都有些异样,不是低头避开去,就是热情得过了头,很不自然了。
晚上和庞鹰一起吃饭,庞鹰的眼圈都是红的,她说:“是我害了你。”佟承志经过这阵子的折腾,倒变狠了,也豁出去了,犟犟地说:“有什么害不害的,我不后悔。”
庞鹰朝他看,道:“真不该去搓那场麻将,你又不喜欢。怪我,不该替你答应下来。更不该让他们写那张借条。”佟承志嘿的一声:“有心要害我,就算没这件事,也有别的事冒出来——我不怕,随他们闹去,反正我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撤职,难道还让我下岗?”他说着,有些激动了。庞鹰先是不语,继而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两下。
庞鹰劝他早点回去,“苏姐现在也着急,走吧,别让她担心。”佟承志不动,看着她,问:“你赶我?”庞鹰晓得他是撒娇,把他按进车里。佟承志说要送她,她说还有事要去亲戚家一趟,就住这附近。她替他系上安全带,说:“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爱惜自己,日子还长着呢。”
她说完,朝他笑了笑,是充满鼓励的。佟承志嗯了一声,说:“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在乎——我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没出息。”他原是想开个玩笑,话一出口,竟觉得悲凉了,又有些瞧不起自己,心想,你再怎么自暴自弃,也不该在她面前说这话,都是可以当她叔叔的人了。庞鹰撇嘴道:“你是贾宝玉吗?我看你倒像贾琏,贼忒兮兮的。”这话放在平时,佟承志是要不舒服的,现在因有那件事打底,反倒不介意了,还排解了些。佟承志一笑,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小姑娘!”
佟承志踩下油门,反光镜里,庞鹰微笑着朝他挥手。他也朝她挥了挥手。车子转弯后,庞鹰没有停留,叫了辆出租,径直来到静安寺附近一家茶室。走进去,里面人不多,空荡荡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昏暗的灯光下,跷着二郎腿在抽烟。面前是一杯泡得酽酽的茶。茶叶厚厚地浮在水面上,像冬天马路上密密实实的那层树叶,泛着黄,很沉,又有些萧瑟的感觉。
庞鹰走近了。这人抬起头,灯光在他额头镀上一层锈黄色。“我替你叫了杯龙井。”他道。庞鹰说太晚了,喝茶睡不着觉。这人嗯了声,道:“喝茶有好处——有位老同志告诉我,现在这个世道,要想做大事,一定要多喝茶。”他说着一笑:“喝茶能让人头脑清醒,沉得下心。”服务员送上茶,他拿了,递给庞鹰。庞鹰双手接过,说了声:
“谢谢崔叔叔。”
七
欧洲设分行的消息传出来了,连领导一共是七八个人,照例先是填表格报名。全国几十家分行,成千上万个人里挑选,谁都晓得背后要有别的东西撑着才行,否则填了也是白填。可谁也不愿落后,反正试试又不用花钱,不试白不试。
庞鹰去人力资源部拿报名表,高丽华托她多拿一份。两人各自填表格。其中有一项要求用英语写简历,高丽华问庞鹰借汉英字典,折腾了半天,才写了几行。庞鹰填完了,在一旁等她。她不好意思了,说:“你先去交吧,一会儿我自己去交。”
黄昊买了两张林忆莲的演唱会门票,他晓得庞鹰顶喜欢林忆莲。票子交到她手上,他道:“三百八一张,两张票子我要做整整一个月的保险——你要是不去,我就直接把票扔垃圾桶。”这话有些耍无赖。庞鹰朝他看了一眼,道:“好吧。”
周六看完演唱会,两人坐地铁回去,庞鹰问他:“保险做得怎么样?”他嘿的一声:“饭都要吃不起了,谁还来买保险——我也想开了,再做一阵,实在不行就算了,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回老家种地去!”庞鹰听了,不说话,一会儿,又道:“那就换个工作。”黄昊笑笑:“你给我换?”庞鹰停了停,道:“再看看吧。兴许有机会。”
临别时,庞鹰拿出八百块钱给他,道:“演唱会就算是我请的。”黄昊瞥她一眼:“看不起人啊。”庞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等你手头宽裕了,再请我看贵的。”说着,把钱塞在他手里。黄昊一把拿过她的皮夹,又把钱放回去。庞鹰朝他看。他把手插进裤袋,耸了耸肩。庞鹰心里叹了口气。
蒋莹怀孕五个月了,肚子很大,医生劝她该注意饮食,否则到时生起来困难。苏圆圆隔一阵便去看她。一对双胞胎今年上幼儿园了,长高了些,更乖巧了,见了苏圆圆便叫“阿姨”。苏圆圆笑吟吟地,从包里拿出糖果给她们吃。崔海陪着坐了一会儿,便说有事要出去,苏圆圆道:“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崔海笑笑,道:“我走了,你们姐妹俩才方便说话呀。”苏圆圆也笑,道:“你在也一样方便——又不是外人。”崔海笑道:“有些你们女人的悄悄话,我们男人不方便听,听了就没趣了。”
崔海说完,在双胞胎女儿脸上亲了亲,出门了。蒋莹待他出去,便忙不迭地让保姆把双胞胎带走。“两个小鬼头,吵得我脑袋发胀。烦人!”她道。
苏圆圆瞥一眼她的肚子,问:“宝宝还好吧?”蒋莹道:“好得很——这可是我的本钱,拼了老命也要养得好好的。”苏圆圆一笑:“别说得那么夸张。”蒋莹道:“本来就是嘛。苏姐我跟你说,我算是想通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好才是真的。加上现在经济又不景气,要是再不为自己打算,就真是傻子了。”保姆带一对双胞胎到楼下去玩。门一关,苏圆圆便问蒋莹:“他有没有看出来?”蒋莹嘿的一声:“我是谁啊——谁要真的惹了我,保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苏姐,我这次是真的铁了心了,他不仁,别怪我不义,不把他弄臭,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苏圆圆下了楼,见一对双胞胎在不远处玩滑滑梯,爬上去,又溜下来,来来回回的。苏圆圆走近了,蹲下来,逗她们玩。双胞胎咯咯地笑。一模一样的脸,笑起来也是一模一样的酒窝,甜得很。苏圆圆想,也活该那女人倒霉,一点母爱也没有,还当妈妈呢。她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心里酸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苏圆圆到菜场买了一斤南美白虾。这种虾适合剥虾仁,比外面买的实惠,味道也好。佟承志最喜欢吃腰果虾仁。钟点工是四川人,不会烧这道菜,她自己烧。回到家,把虾仁剥出来,撒上盐,倒上料酒,再敷一层蛋清。锅里倒下油,先炸腰果。火不能太旺,否则腰果就焦了。再是炒虾仁。急火快炒,最后放腰果,少许倒些蚝油吊鲜,一道菜就算烧好了。
苏圆圆本来是没心思下厨的,但想着佟承志这阵子的神情,是该安慰安慰他了。男人毕竟是男人,有自尊心的。真要一棍子打瘪,便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苏圆圆按捺着,这阵子反倒比平常更体贴些。老公是自己的,是自己的脸面——脸面就是颜面和体面,是顶顶要紧的东西。看着老公,便如同照镜子。镜子里的人倒霉,镜子外的人也体面不到哪里去——这番话,苏父跟她说了几千几万遍。她记在心里。
佟承志请了两个礼拜的年假。苏母建议他去普陀山烧香,去去晦气。他不好直接拒绝,便说去玉佛寺烧香也是一样的。苏圆圆也请了几天假,陪他去三亚玩了趟,散散心。回来时,苏圆圆给高丽华和庞鹰各带了一副贝壳做的耳环。高丽华隔天便戴了,接电话时,不慎把一只耳环掉在地上。自己却没察觉。庞鹰一旁见了,悄悄捡了起来。
佟承志借口说老同学聚会,晚上陪庞鹰去看电影,是《梅兰芳》。演少年梅兰芳的那个演员长得很俊,上了妆后很有些风情万种。佟承志看了,便道:“这男人怎么比女人还漂亮。”庞鹰笑道:“你去试试,说不定也行。”佟承志道:“我这么大块头,要是扮女人,只能演顾大嫂孙二娘什么的。”两人都笑。
佟承志要送庞鹰回家。庞鹰不肯,道:“今天我送你回家。”佟承志逗她,道:“怎么送,你来开车?”庞鹰道:“你开车,我送你。”佟承志一笑,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两人上了车。庞鹰又道:“真的,今天我送你回家。”佟承志朝她看,笑笑。一会儿,车到了佟承志家。佟承志却不下车,叹了口气,道:
“我又想送你回家了。”
两人相视而笑。庞鹰低声道:“那就送我回家吧。”佟承志道:“真的?”庞鹰道:“送我回家,我再送你回家。”说着一笑。佟承志捏了捏她的下巴,伸手揽她入怀。两人紧紧拥在一起。庞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衣服清香,心里一荡,暖暖的,似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变轻了,在那里飘啊飘的——但只是一瞬,很快地,又一点点沉下去,直落到底,冷了,硬了。
庞鹰回到家,见表弟在翻看以前的相册。他指着一张照片,问庞鹰:“姐姐,这就是那个把你从河里捞上来的解放军吧?”庞鹰瞥了一眼,道:“嗯。”表弟又问:“他人呢,还在安徽吗?”庞鹰道:“复员后就回上海了。”她看向那张照片——十几年前的老照片,都有些发黄了。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剪个《城南旧事》里小英子的发型,被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抱在手里。男人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剃着平头,对着镜头咧嘴笑,有些青涩的模样,当然现在完全不同了——崔海现在发福了不少,前额还有些微秃。
这时,手机响了——是佟承志的短信:“到家了没有?”她回道:“平安到家。”一会儿,又发过来:“早点休息。晚安。”她回道:“晚安。”庞鹰握着手机,怔怔地,佟承志那张脸在眼前晃啊晃的,带着笑,来来回回地,像被什么牵着,怎么也挥不去——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似是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落在窗格上,听着又疾又密。
第二天早上,苏圆圆开佟承志的车去上班。她开收音机听新闻,一瞥,见地上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捡起来——是一只耳环。苏圆圆认得是她买给高丽华的,淡粉色的,做成海豚的形状;很别致。苏圆圆拿着耳环,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放进口袋里。
庞鹰走进办公室,苏圆圆和高丽华已先到了,两人似在说话,见庞鹰来了,便闭嘴不说。庞鹰说声“早啊”,坐下来。桌上那面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苏圆圆的脸——面色很不好。庞鹰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开。
中午,庞鹰拿出手机,按下“录音”键,放在桌上,起身去卫生间。一会儿进来,把手机收好,问两人:“去吃饭吗?”两人都说不饿,她便一个人走出来,到角落边,戴上耳机,听刚才那段录音。高丽华坐得远,声音很模糊,苏圆圆的声音勉强能听清,只是忽高忽低,“——我去营业厅一查就晓得,只要拿他的身份证打份账单,电话号码都在上面,别想赖得掉——”
庞鹰愣了愣,暗骂自己弄巧成拙了。远远地看见苏圆圆走过来,便摘掉耳机,朝她笑。苏圆圆道:“打电话啊?”庞鹰嗯了一声。苏圆圆道:“男朋友是吧——继续继续。”随即走了过去。
晚上,苏圆圆向佟承志要身份证。“填什么女职工表格,要配偶的身份证复印件。”佟承志哦的一声,去包里拿皮夹,一摸,吃了一惊,“我的皮夹呢?”急急地在包里翻了一通,随即一脸沮丧,“皮夹没了——”
苏圆圆朝他看。佟承志哎的一声,又去衣服口袋里摸,把口袋一个个摸了个遍。苏圆圆看了一会儿,去卫生间刷牙。出来时,见他还在找,忍不住道:“实在找不到就别找了,再找也不会变出来。”佟承志懊恼地道:“钱丢了倒也算了,可还有身份证和那些银行卡呢,补办起来麻烦得很。”苏圆圆嘿的一声:“谁让你不小心——话说回来,你自己开车,又不是挤公车地铁,皮夹怎么丢的呢?”佟承志悻悻地一拍脑袋,道:“天晓得了!”苏圆圆笑笑,说声“糊涂蛋”,拿遥控器开了电视。
半夜里,苏圆圆轻轻起床。旁边,佟承志已睡熟了,打着鼾。苏圆圆在床头柜上拿了他的手机,走到阳台上。她翻看他的电话记录,都是空的。还有短信,收件箱和发件箱也都清空了。苏圆圆心里哼了一声,找出高丽华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我身份证不见了。”一会儿,高丽华回道:“姐夫,你是不是发错了?”苏圆圆沉吟着,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忽地,心念一动,找到庞鹰的手机号码,把刚才那条短信又发了一遍。
很快地,庞鹰回了个短信:“你真聪明。”
苏圆圆一看,整个人愣住了。她握着手机,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夜深了,远处灯光大多已暗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似是给这黑夜留些亮,可以把一些东西看得清楚些。
第二天上班,苏圆圆约了人力资源部的小赵一起吃饭。小赵是她中学同学,同一年进的单位,关系很好。苏圆圆问她,欧洲分行的那些竞聘表格是不是还在部里?小赵说,是。苏圆圆便笑笑,道:“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苏圆圆回到办公室,坐下。一会儿,庞鹰也吃完饭进来,问她:“苏姐,我去拿咖啡,要不要帮你拿一杯?”苏圆圆道:“好啊。”庞鹰转身出去,拿了两杯咖啡进来。苏圆圆说声谢谢,接过,手一抖,整杯热咖啡倒在庞鹰身上。庞鹰啊的一声,烫得跳起来。苏圆圆说声对不起,拿纸巾给她擦拭,道,“烫坏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庞鹰说:“没关系,我去卫生间洗洗就行了。”她一抬头,瞥见苏圆圆盯着自己,神情有些古怪,像是幸灾乐祸,隐隐地,又透着些凶狠,不由得一怔。两人目光相接,眼里有什么东西倏地闪过,只是短短几秒时间,便似隔了几千几万重山。庞鹰感到一股寒意,从背上一点点冒出来,起初是冷汗,慢慢地,又结成一粒粒的冰珠,直渗到体里。她心里咯噔一记,有什么东西似是断了,直落下去,猝不及防地。脸上却微笑了一下,从苏圆圆手里接过那只倒空的杯子,扔进垃圾桶。
欧洲分行的第一批候选名单出来了,只剩下报名人数的四分之一,筛去了一大半。接下来是复试,也就是领导面试,每人三分钟的自我陈述。
庞鹰接到通知,周四下午两点半,在大会议室。还有高丽华。庞鹰放下电话,对苏圆圆道:“苏姐,后天下午我和高丽华复试,就是欧洲分行那件事,跟你说一声。”苏圆圆哦的一声,淡淡地道:“好事啊。恭喜你们了。”
复试那天,庞鹰和高丽华去大会议室。进去时,已坐满了人。领导坐第一排,面前放着评分表。抽签决定顺序。庞鹰抽了第十号,高丽华是二十一号。一会儿,便开始了。复试者一个一个地上去。大多先介绍一下自己的学历、能力,还有就是抱负、理想什么的。很快轮到庞鹰,她上台去,把学历和证书简单说一下,接着便是自己的想法。她不说空话,列了几条实际而精准的构思,一针见血,态度又谦逊,台风也好。她瞥见下面人的神情,便晓得自己一番准备没有白费。结束时,掌声很热烈。庞鹰走下来,高丽华道:“你要是去竞选美国总统,奥巴马一定输给你。”她笑了笑。又过了一会儿,轮到高丽华。她上台去,鞠了个躬,接着开始讲——竟然是英语。庞鹰不由得一怔。她的英语发音很好听,也很流利,显然功底不一般。换了庞鹰,也未必有一口这么漂亮的标准牛津音——庞鹰是真的吃惊了。
庞鹰眨也不眨地看着台上的高丽华,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听她介绍自己,有注册会计师证、审计师证、微软计算机证书、高级口译证书——忽地想起前阵子,她问自己借汉英字典填表格的事,当时还觉得可笑,想,这么简单的单词都要查字典,还欧洲分行呢——现在想来,可笑的竟是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了。又想起她坐的那张桌子,当年是蒋莹的,靠着门,都说靠门的座位最危险,其实不然,反倒是视觉盲点,做些什么别人都看不见——谁也想不到,这么爱打扮,整天只谈化妆品衣服的女人,原来这么优秀——还真是视觉盲点。
高丽华讲完了,下台来,问庞鹰:“我讲得还行吧?”她这么随意地问来,庞鹰便也笑笑,道:“好极了,你才该去竞选美国总统呢。”两人都笑。
晚上,庞鹰下了课,走出来,佟承志等在校门口。她见了他,便道:“去酒吧喝两杯怎么样?”佟承志有些意外,道:“怎么想喝酒了?”庞鹰道:“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反正就想喝两杯,酒瘾上来了。”她说着一笑,拉着佟承志上了出租。两人到了茂名路上的一个酒吧,走进去,里面有几个外国调酒师。灯光很暗,影影绰绰的。两人到角落的位置坐下。庞鹰拿着酒单看了半天,问他:“别人来这里都喝什么酒?”佟承志笑道:“随你,喝什么都可以。”庞鹰便点了杯鸡尾酒,叫“玛格丽特”。一会儿,端上来一杯深蓝色的东西,像海的颜色。她喝了一口,顿时呛得咳嗽起来。“这么辣——”她道。佟承志笑笑,告诉她,这酒是拿龙舌兰、橙酒和青柠汁调的,“因为有龙舌兰,所以入口很辣,你喝慢一点,会觉得有果味,很清新的。”庞鹰依言,慢慢地喝了一口,果然好多了。
庞鹰喝完,又要了一杯。佟承志说:“鸡尾酒有后劲,小心别喝醉了。”庞鹰道:“喝醉就喝醉,反正有你在。”佟承志笑道:“不怕我把你卖了?”庞鹰问:“怎么卖,卖多少钱?”佟承志道:“你这么瘦,反正不会论斤卖——拿到多伦路,当宝贝卖,心肝宝贝。”庞鹰一笑。两人边喝边聊,不知不觉,便到了十二点。佟承志看表,道:“走吧,我送你回去。”庞鹰脸红红的,拉住他的衣角,道,再坐一会儿。佟承志在她头上轻轻一拍,道:“好女孩不可以这样——走,回家。”他搀起她,走出酒吧。到了外面,凉风吹来,庞鹰忍不住咝的一声,把衣服裹紧些。佟承志伸手把她揽在怀里,问:“这样是不是好些?”庞鹰嗯的一声,也抱紧他。佟承志抚着她的头发,开玩笑道:“今天很嗲哦,是嗲妹妹。”庞鹰把头埋在他怀里,轻声道:“不想回家了——”佟承志闻言一怔,朝她看。庞鹰也朝他看。月光下,她的肌肤像细瓷那样无瑕,五官都似泛着光,很美。佟承志望着她,半晌,再次把她拥入怀里。
两人进了附近一家宾馆。走进房间时,庞鹰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佟承志察觉了,问她:“怎么了?”庞鹰不说话,踮起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脸立刻红了。佟承志勾起她的下巴,回吻她。吻她的鼻尖、嘴唇、头颈。她的唇有点冷,她的头发像丝缎那样又柔又滑,她的眼睛,黑珍珠似的,闪着光,里面有他的影子,完完整整的。夜很静,静得只听得见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竟是越跳越快,像戏台上的鼓点,又急又密,催着演员上场;又似是选手的脚步声,快到终点了,冲刺的那刻——这样的一个夜,是该发生些什么了。
他抱起她,走向床。庞鹰一手勾着他的头颈,另一手拿着微型摄像机——做成润唇膏的模样,日本货——倒在床上时,她把它放在床头柜,按下开关,对着床——昨天,她从崔海手中接过这东西,很有些不情愿,脸色也变了。崔海劝她:“小庞啊,你是鹰,早晚要飞上天,叔叔借你一阵东风,让你飞得更快更高。”庞鹰没说话,心里很乱,线头缠成一团了。崔海告诉她,她的表格被苏圆圆偷偷撤了下来,要不是他,她根本进不了复试。“苏圆圆是多精明的女人,现在肯定在怀疑你是我的人了,过不了多久,佟承志也会晓得——小庞啊,你没退路了,后面是悬崖,是绝路,往前走,前面就是金光大道,向着太阳的,你爸妈在安徽都等着呢,等着享晚福——”庞鹰知道,这番话,每个字都是双刃刀,两边都擦得雪亮,碰一碰便要受伤。不是这边受伤,便是那边受伤。血会顺着刀刃流下来,一滴一滴,还没觉出痛来,已是奄奄一息了。
佟承志的吻,温柔而深情。已婚男人的经验,让他沉稳、循序渐进,却又不失意味。他是很懂得心疼人的,小心翼翼地进入她的身体,让她几乎没感觉初夜的不适。两人似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庞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忍不住便要落泪。他的微笑,像五月里阳光那般和熙。他讲话的声音,有着某种磁性,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她对自己说,他其实算不上好男人呢,背着老婆偷情,坏家伙、坏家伙、坏家伙——可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有他,很深的一块印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烙上的。她试过想把它抹去,可它连着心连着肉,一碰就要伤筋动骨。一点办法也没有。认命了。
庞鹰伸手到床头柜,摸到那东西的尾部,是开关。她按下它,关了——那一瞬间,她晓得,她不止关了它,还关掉了一些别的,眼前的将来的,一生一世的,永永远远的,也许再也开不了了。只是那么轻轻巧巧的一下,便似亲手拉上了那道幕布,戏下场了,演员谢幕了,幕布后的世界,这辈子该是再也触不到了——她鼻子酸酸的,像是伤心,又像是激动。自己也说不清的。心倒是一点点平静下来。她看向窗外,树叶的影子微微晃动,远处似还有蛙鸣的声音。已过了立夏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大学毕业就快一年了。
佟承志觉出,身下的女人扭动着身子,有些疯狂。那样文静的女孩,原来还有这么一面,他倒成被动的了。他觉得诧异,又有些喜欢。她缠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她的汗,与他的粘在一起,炽热得很,都快成沸水了。人也要熔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庞鹰搂紧他,在他耳边说了句:“我喜欢你。”
佟承志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柔声道:“小傻瓜,上海人不说‘喜欢,说‘欢喜。”
“我——欢喜你。”她道。与此同时,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八
分行年底的尾牙酒会,在某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举行。
蒋莹的儿子已满月了,崔海夫妻带着他参加酒会。小毛头长得白白胖胖,很可爱,大家见了都争着抱。苏圆圆一身盛装,勾着佟承志的臂弯,笑吟吟地,到处敬酒。敬到崔海那桌时,蒋莹到卫生间喂奶去了,崔海一见佟承志,便笑道:“佟副总来了。”佟承志忙道:“还是叫名字吧,都是老同学——叫得我脸都红了。”崔海道:“该叫什么就叫什么,这是体统,我们不能乱了体统,啊,哈哈!”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旁边有人叫佟承志,他过去了。只剩下崔海和苏圆圆。崔海朝她看,笑道:“副总太太,今天很漂亮啊。”苏圆圆道:“没你们蒋莹漂亮,人家都说,初为人母的女人是最漂亮的。”崔海道:“都是托您的福,母子平安。那几斤燕窝补得到位,我儿子皮肤白得像刚磨好的豆腐。”苏圆圆道:“平安就好。恭喜你有儿有女,事事顺利。”崔海道:“谢谢谢谢——顺利倒还算顺利,亏得我老婆傻归傻,关键时刻还晓得分寸,你教她的那些好方法,她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你也晓得她那个人,傻大姐一个,也分不清谁好谁坏,老巫婆给她个烂苹果她就当成仙女了,哈——”他说着一笑。苏圆圆也跟着笑。
庞鹰拿着酒杯,从面前过去。苏圆圆见了,对崔海道:“你啊你,放了只老鹰在我身边。我还一直以为是只小鸡,差点被她啄一口。”崔海道:“你不也弄了个高美人给我?——大家彼此彼此。”苏圆圆道:“老崔,你很有艳福。”崔海道:“你们家佟承志也不差,老牛啃了回嫩草,啧啧。”旁边人走过,见两人笑容可掬,都当他们在闲话家常。苏圆圆又道:“听说她要辞职?”崔海嗯了一声,道:“好像跟男朋友去福建。嘿,也不晓得干什么,难不成去当蛇头?”苏圆圆叹口气,道:“很聪明的一个人呢,可惜了。”崔海道:“是很聪明,可惜没有聪明到家——已经趟了浑水了,就别想干干净净的,嘿,又要讲心讲情,又要名利双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是不是啊,副总夫人?”苏圆圆道:“你这话该早跟她说呀——你这个老师啊,满肚皮为人处世的道理,却不会教学生。”说着,抿嘴一笑。
高丽华款款走来。她已接到调令,年后就派去欧洲分行。她与苏圆圆碰杯,道:“苏姐,我敬您——没有您,就没有我。”苏圆圆道:“到了欧洲,要好好干。”高丽华嗯的一声,又转向崔海,“崔处,我也敬您。”崔海与她碰杯,道:“恭喜你了,前程似锦。”她甜甜一笑,道:“谢谢崔处。”
高丽华与庞鹰坐在一起,说起她母亲的裁缝铺,“我妈在火车站那边租了家门面,比以前大多了,有空去光顾,可以打折的。”她说着,拿出一张名片,店名叫“小鱼”,旁边印着一条小鱼,便是那些衣服袖口上的图案。庞鹰接过,说声谢谢,又道:“还没恭喜你呢。”高丽华一笑,道:“有什么好恭喜的,是去工作呀。”
庞鹰起身去卫生间,在走廊里遇到佟承志。两人停顿了一下,佟承志没说话,转身便走。庞鹰呆了半晌,缓缓地走进去。洗手时见到镜子里的脸,有些憔悴。她想,不晓得他看出来了没有。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实在忒傻。一会儿出来,到餐台上走了一圈,拿了些姜葱炒蟹,回到位子上坐下,正要吃,耳边听见有人说:“别吃,会过敏。”她霍地抬头——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人。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蟹,正要往嘴里送去,一瞥,见佟承志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她筷子一松,蟹掉在盘子里。再看去,佟承志还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庞鹰鼻子一酸,忙把额前的刘海往后捋去,怕人看见。想想还是不妥,索性站起来,换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怔怔的,夹了块蟹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只觉得木木的,一点味道也没有。
忽地,一块蟹壳卡在她的喉口,她大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拍打着胸口——真是卡得很厉害呢,她不住地咳嗽,涨红了脸,一会儿,竟连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大颗大颗的,像珍珠断了线,止也止不住。一边咳一边流泪——亏得是坐在角落里,不甚起眼。偶尔走过一两个人,见了她,还以为她真的哭了,想这女孩哭得这般伤心,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傻了似的。
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3期
作者:滕肖澜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