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注意到那位老太太,是因为她踽踽独行的姿态。她略微佝偻,上身向前倾斜,两条小腿相互绞绊却又敏捷快速地向前迈进。清晨,赖记大排档刚开张,老太太就从棉絮般的白雾中显现,跌跌撞撞地朝我们走来。
她照例买两个奶黄包,把预备好的一块钱递到老板赖广昌手中。笼屉掀开,一股香味随着水蒸气升腾起来。老太太抽抽鼻子,很馋的样子。但她拿到奶黄包并不吃,而是用塑料纸包好,小心翼翼地装入斜背在身上的挎包。那挎包也有年头儿了,颜色由黄泛白,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使人想起遥远的“文革”年代。老太太的脑袋一直在晃动,轻轻地,颤巍巍地,好像脖颈安着弹簧的泥塑老人。她已经有些痴呆,记忆力几乎丧失,眼前发生的事情立刻就会忘掉。赖五(我们给赖广昌起的绰号)很坏,等老太太装好奶黄包,又一次向她伸出手来。他说:圣妈妈,给一块钱。
老太太迷惑了,一霎间,头也停止了摇晃。她记不清付钱了没有。接着,她就摸出一块钱交给老板,头又开始摇晃。赖五朝我们挤挤眼睛,一笑。老太太把“为人民服务”挎包整理好,移到身后,然后脑袋往前一探,双腿绞绊着迈步出发。她身体轻盈得像一只老燕子,很快消失在马路拐角处……
大家都骂赖五不是东西,虽然知道下一次他不会要她的钱了。他就这样拿老人开心。赖五辩解说:我要试试她的道行。基督徒嘛,吃点亏不要紧!
这话没错。吃早点的食客们顿时活跃起来,围绕教徒的话题发表自己的看法。谁都知道惶向是一座物质化的城市,或者说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物欲横流,纸醉金迷。在这样的环境里忽然冒出一位基督徒,确实有点儿石破天惊的意思。惶向人不太懂得基督教的含义,朦朦胧胧知道那是一种洋教,似乎挺高尚的,这就使得他们多少有些不自在。
惶向人并不是没有宗教意识,望蛟山上有一座悟觉寺,还有一座上清观。道教、佛教他们多少都相信一点儿。有事了,临时抱佛脚,上山烧一炷香,求菩萨保佑,过后照样发财,照样做昧心事。对于悟觉寺的和尚,惶向人也不十分恭敬,背地里常说他们的笑话。曾经有个法号觉慧的青年和尚,偷偷下山喝酒,喝醉了,说自己是个科级干部。惶向人大惊:原来和尚也讲级别。那么住持觉空老和尚,一定是正处级干部了!后来,觉慧和尚因喝酒离开了悟觉寺。大家都说,那其实是科级和尚乱说话,住持嫌弃他,调到其他单位去了,可能还被降为副科级。这样说说笑笑,大家也不太把望蛟山上的寺庙当回事情。上清观的情形大致也是如此。这样的宗教,惶向人比较乐意接受,轻松随意,没有压抑感。
现在忽然出现一个基督徒,大家感到惊异、心悸。这么一个几近痴呆的老太太,早晚匆匆地在街上行走,既没有庙,也没有堂,她究竟想干什么呢?惶向人细细观察着她,百思不得其解。
圣妈妈随儿子从柳州来,住在赖记大排档对面的富华楼里。她儿子是建筑设计师,这职业在惶向很吃香。儿媳妇很漂亮,终日忙着搓麻将。小两口似乎没有接受基督教的影响,也不把老母亲放在心上,随她满街乱跑。他们刚搬来,别人不太了解这户人家的内情。
老太太被人叫做圣妈妈,是有来历的。她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清晨买两个奶黄包,在街上转悠一天,傍晚回家。吃过晚饭,又披着夜色出门。一个老人这样来去匆匆,昼夜不停,引起了人们的好奇。
赖五多次问她:老太太,你一点也不休息,在做什么大事情吧?
老太太头颤颤着,口中含糊地说:找路,找路……
赖五把耳朵凑上前: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老太太的脑袋停止颤动,混浊的眼睛忽然放出光芒,她声音清朗地说:我在找路!这地方一片黑暗,人容易跌倒,我要找一条大路!
赖五,以及店堂里的老食客们一惊,仿佛有惊雷在心头滚过。老太太则快步离去。
我告诉你们,那老太太是高人。她肯定发现惶向藏着什么财宝,正在寻找呢!说话的名叫宋方亮,长一脸麻子,大家叫他宋麻。
赖五接着道:就是,条条大路在眼前,鬼才相信她找路哩!
宋麻最爱吃这大排档的盐鸡,没事就来喝酒,与老板赖五是莫逆之交。他啃着一个鸡头,侃侃而谈:惶向这地方为什么发达?肯定有宝。当年老瞎子来找过,没能找到。现在你们看,基督教又来了。洋教法力更高,别看老太太糊里糊涂的,这宝,早晚被她挖去。
赖五说:所以,有时候我多收她钱,就是要试试她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有一个小孩经常出没于大排档,他妈妈专门为富华楼的居民洗衣服,赚点小钱糊口。这孩子是个残废,驼背,驼得几乎下巴着地;下肢瘫痪,萎缩成两根麻秆。他把自己绑在一块木板上,下面安四只滚轴轮子,双手握着木棍撑地,匍匐在地面上飞来飞去。别人给他外号“地老鼠”。对于那位老太太,孩子似乎特别感兴趣,总是瞪着贼亮的两只小眼睛,盯着老人看。他不时用手抠鼻子,脑子里转着各种主意。现在他也参加了讨论。
那老太婆是装的!地老鼠尖着嗓门喊道,情绪显得异常激烈。我一定能抓住她的把柄!
没有人理会他。但从此以后,地老鼠专心跟踪起了老太太。
别看他是残疾人,心却很大,正如他的大名:王将军。他出生在四川大山里,爷爷当过红军,受伤后回家务农。老汉经常感叹:我要是跟着队伍走,现在准是将军!孙子刚出生,他就给起了王将军这个光辉的名字。没想到孩子越长越不成样子,当将军是没指望了,连站起来做男人的资格都没有。小孩从不许人叫他大名,宁愿别人叫他地老鼠。但是,他那颗心却还是将军的心!他决心跟踪老太婆,如果找到宝藏,他能分一杯羹,也许就会改变人生。
老太太很快就发现地老鼠跟踪她。别看她有些痴呆,第六感官灵得很。一天,在去往惶向老镇的路上,老太太忽然站住脚,转回身来。地老鼠刹不住车,那轮子缓缓地滚到老太太跟前。地老鼠两只眼睛往上翻,很吃力地望着老太太。
老人弯下腰,说:孩子,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她伸手抚摸他,地老鼠尖叫起来:别摸我的背!老太太缩回手,怜悯地望着他那驼峰似的背,说道:你有什么要求,就对我说吧。
孩子眨眨眼睛,问:你在找什么?你说你找路,我们不信。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老人在人行道沿坐下,这样,她就能与地老鼠平等地对话。她和蔼地望着他,认真地说:你既然问,我就告诉你。耶稣托梦给我,惶向这地方,将要出一个圣徒!我在寻找他,却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圣徒?什么是圣徒?孩子好奇地问。
老人用手擦去孩子脸上的污垢,甚至抠去他眼角的眼屎(这时他不再反抗),用诗一样的调子说道:圣徒就是最最圣洁的人,主派他到我们这里来,拯救我们脱离罪孽,使我们大家灵魂得救……
小驼子打断老人的话,急急地问:他能治好我的病吗?
也许能,圣徒的力量不是我们凡人所能想象的。孩子,我来为你祷告,求主救你。老太太垂下头,嘴里咕咕噜噜地念着地老鼠听不懂的词儿。孩子的心灵马上笼罩在祥和宁静的气氛中,好像一片祥云裹住了他。
小驼子回到赖记大排档,把这件事情一说,立刻引发爆炸般的哄笑。
哇,圣徒?这还了得!赖五赖老板当场就笑得背过气去。
他的朋友宋麻,双手搓着满脸麻子,感叹道:惶向还能出圣徒?出一堆妖魔鬼怪、乌龟王八蛋还差不多!
人们都知道惶向的道德缺陷,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都是摆在大家眼前的事实。所以,圣徒二字像一颗彗星,划过惶向黑暗的天空。这个故事很快流传开来,许多人认识那位摇摇颤颤的老太太。大家知道她善良,人好,于是有了新说法:圣徒还没出世哩,我们倒有了一个圣妈妈!
吃饭时不要祷告!儿子对母亲说。你低着头,咕咕噜噜的,别人怎么咽得下饭去?
我不能……不能就这样吃饭,我要向主谢饭。母亲小声地辩解道。
媳妇婉莹咯咯地笑,说:这饭,是你儿子朱巍挣来的,你不谢儿子,还要谢谁呢?
老人平静地说:不可亵渎神。
朱巍火了。他的脸渐渐发红,像一片火焰从脖颈向上蔓延开来,这一点很像他父亲。他摘下眼镜慢慢地擦,擦去镜片上的雾气,重新戴好。他保持着克制:这个问题,今天咱们一定要讲清楚。妈妈,你不能在餐桌上做祷告。你可以在寝室、在厕所、在厨房,在任何地方祷告,但不能在餐桌上祷告!这要作为一条规矩定下。
规矩?老太太一笑,人不可乱定规矩,只有神才可以定规矩。
婉莹面若桃花,笑得更开心:你儿子是工程师,知识分子,讲科学哩。妈,你总不能让我们像你一样搞迷信吧?
老太太冷冷地瞅媳妇一眼,不说话。儿子在饭桌对面凝视母亲,以一家之主的口吻说:这事情定下了,还有疑问吗?
母亲站起来,离开餐桌:那么,从今以后,我就不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了。
老人脑袋颤颤地走进卧室。媳妇婉莹咯咯地笑,在她身后恶毒地说一句:你干脆别吃饭了!你祷告,神不会让你饿死的。
朱巍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身高一米八二,四方脸,言行举止天然有一种威严。惶向的房地产开发商、包工头都认识他,夸他是一个天才。所谓的天才,其实并不光彩,他把建筑设计的才能,用在了偷工减料方面。他设计的图纸,总比建筑设计所出来的图纸节省大量钢筋、水泥。但是,按他的图纸盖房子,绝不会出问题,他计算得很精确,只是把安全系数降低到接近危险的程度,所以能省下很多材料。这位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的高材生,在这方面还真有一些本事。包工头半夜三更总会摸到他门上,递上一个红包,然后拿出一些图纸,央求他修改,以便科学地偷工减料。朱巍不动声色,以一个学者的理智、冷静,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他开了一个建筑设计咨询公司,收入可观。他为房地产商设计了图纸,就到市设计院找朋友,交一笔钱,盖上设计院的图章。私人设计摇身一变,就成了合法设计。惶向房地产开发热,许多学工民建专业的知识分子来此淘金,没有人比朱巍干得更好。他在富华楼买下房子,就是他成功的标志。
富华楼在惶向颇有名气,许多年轻女子进出公寓大门,花枝招展,莺声燕语。谁都知道,这是香港老板包的二奶。惶向离香港近,星期六老板们就乘气垫船过来了,钻入香巢,尽情享受。星期一清晨,他们扔下一沓港币,精神抖擞地回港岛写字楼上班。那些姑娘也真有意思,见了老板老公老公地叫,亲热得肉麻。老公刚转身,她们就一边数港币一边忙活自己的事:或打麻将赌钱,或约小白脸幽会,或聚集同道吸毒……
富华楼还住着一些小老板。他们开着各种各样的公司,名头吓人,恨不得与外星人做买卖。其实只是在自家客厅里摆上两张写字桌,干些空手套白狼的勾当。公司招牌一概挂在窗外,大小不等,却都金光闪闪,名称伟大。惶向最繁华的希望大道就从富华楼前穿过,行人至此一抬头,猛然看见满楼的公司招牌,十分耀眼。
朱巍的媳妇喜欢住在富华楼,她与楼里的小姐们混得很熟,天天在一起打麻将,这使朱巍有些担心。婉莹长得漂亮,人又活泼,朱巍来到惶向不久就认识了她。她是湘妹子,也来惶向闯荡。朱巍认识她时,她正在翡翠夜总会坐台。老板、包工头经常请朱巍去翡翠夜总会,他与婉莹小姐跳舞跳出了感情。婉莹也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人生成功的标志。
不过,婉莹的出身总使他不太放心。与富华楼的姐妹们混长了,一旦受到引诱,旧习复发,可就难以收拾了。所以,朱巍总是板着脸,出其不意地闯入富华楼某一套公寓,命令婉莹回家。他很爱她,又比她大十三岁,也只能如此了。好在婉莹也识相,每次都乖乖地跟丈夫走。朱巍的收入、地位,以及他那魁梧身材,堂堂相貌,都使婉莹无可挑剔。
惶向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在这些新移民当中,每个家庭都各有特点。
赖广昌其实不是本地人,他来自四川,与地老鼠妈妈是同乡。他本打算开一个川味餐馆,但看到惶向人炒地皮都发了财,有很大的客户群,就改变初衷,开了这个客家风味的赖记大排档。他觅得当地最好的师傅,做出的客家菜比本地人开的餐馆更地道。比如盐鸡,味重,肥嫩,挂在橱窗里让行人看见就流口水。宋麻就奔着这鸡来的。他的客家菜,也使他交往了一大批本地朋友。国土局张局长有个癖好,每天早晨必来他的大排档吃肠粉。司机就把轿车开到大排档门前,直接接张局长上班。赖五分外巴结,吃一盘肠粉是小事,这关系可了不得,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最近,他又结交了一名年轻记者,是外地分配来的大学生,在刚刚创办的惶向日报工作。这位山西小伙子爱吃牛腩面,并浇入大量老醋。记者可是无冕之王,赖五暗中指望他哪天写一篇文章,吹吹赖记大排档……
这样一些人常来大排档,彼此熟悉,就形成一个圈子。惶向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一个人知道,其他人就都知道了。小驼子带回圣徒的消息,就是由他们在惶向地面散布开来,圣妈妈这个名字也是最先在赖记大排档叫开来的。
他们开赖五的玩笑:你的娃子有救了。圣徒一出,先把他的驼背治好,将来说不定真能当上将军!
赖五忙摆手:谁的娃子?莫瞎说!
他与那洗衣妇有一手,常往小驼子娘俩住的地下室送去卖不完的包子。小驼子天天来大排档转,饿了,赖老板就让他到厨房找些东西吃。大家就说,那小驼子说不定是赖老板生的。赖老板为人和气,馒头似的圆脸上总是挂着笑,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在乎。只是小驼子在场时,他就立即制止此类玩笑话。
小驼子匍匐在地,所以人们经常忽略他的存在,但这些话多半被他听进耳朵里。他沉默着,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翻翻射出仇恨的光芒。然后他用木棒一撑地面,像一条鱼一样地游走了。
小驼子心情忧郁,常常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好。他的残缺丑陋的躯体遭人鄙视,连自己都鄙视它。人为何生来就不一样呢?他又没有罪过,为何遭受这样的惩罚呢?他用木棍撑地,小板车在人行道上缓缓滑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边滑行边思索,不知不觉来到向阳小学门口。几个高年级学生看见他,欢叫着向他奔来。这可不是善意的表示,小驼子有经验,必须尽快躲避。他两只胳膊一使劲儿,小板车嗖地拐入一条小巷。这些坏小子惯于戏弄小驼子,不放过任何机会。他们围追堵截,把小驼子赶到小巷内一片工地上。他们团团地围住他,口中嗷嗷地叫,健康的、红扑扑的小脸露出狰狞的笑容。小驼子撑着木棍,小板车在人缝里灵巧地闪来闪去,坏孩子一时抓不住他,就用脚踢他,扔书包打他。小驼子发出尖叫,挥舞手中木杖与他们拼命。但他寡不敌众,终于被他们按住,由他们玩弄自己的驼峰……
还是老办法,我们把他做成乌龟!为首的大个子喊道。
孩子们抓住小板车四角,齐喊一二三,将小驼子整个儿翻过来。小驼子鼓凸的脊背着地,木板车四轮朝天,狼狈而又滑稽。孩子们还不罢休,小手用力一推,使他像陀螺一般滴溜溜打转。小驼子无奈地哭喊,坏孩子残忍地大笑,笑声掩盖了哭声……
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以。一个温和而严肃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圣妈妈来了。
孩子们回过头,看着老人发愣。圣妈妈在小驼子跟前蹲下,说:来,我们一起把他扶起来。快帮忙啊!
坏孩子们不听话。大个子一歪脑袋,他们一哄而散跑出小巷。
圣妈妈只得独自翻弄小板车。她是那样瘦弱,枯瘦的臂膀几乎没有力气,半天也无法使小驼子翻身。她一边安慰小驼子,一边使用各种方法捣鼓小车。哦,终于翻过来了!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为人民服务”的挎包扔得老远,大口地喘息着。她歉意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小驼子的脸憋成猪肝色,不知是委屈还是感激,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圣妈妈捡过挎包,找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细心地擦他的小脸,把污泥与泪迹都擦干净。
她喃喃地说:要有信心,你会好起来的。等到圣徒出现,人们都会好起来……
我要是能站起来,一定把他们杀干净!小驼子咬牙切齿地说。
老太太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这样想?不可以,耶稣要我们宽恕……
小驼子不愿意听下去,带着一股火气,撑起小板车哗啦啦地远去。圣妈妈站起来,仰望阴沉的天空,虔诚地为小驼子祈祷。
朱巍长着一颗恶魔般的心,人们都不知道他是那样处心积虑地迫害母亲。长久以来,他不让老太太吃饱,营养不良可以使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尽快离世。他每天只给妈妈一块钱,那两只奶黄包便是老人一天的粮食。他不给母亲肉吃,缺乏蛋白质使老人日益衰弱。
自从那次谢饭祷告之争,老太太便不再上餐桌,晚饭就在自己的小屋里吃。朱巍让婉莹将残汤剩羹倒在一只碗里,加上一小勺米饭,端给母亲吃。有时连婉莹也看不下去,要加两块吃剩的肉,朱巍则严厉地瞪她一眼,阻止她的行为。
你是真想让老太太早点归天哩!婉莹瞟丈夫一眼,说不清是赞许还是责备。无毒不丈夫,你还真行!
朱巍冷冷地说:少啰嗦,你懂什么?
比起精神方面,饮食上的虐待就算很轻微了。朱巍经常对母亲发动突然袭击,禁止在餐桌上祷告就是一例。客厅里本来挂着一幅耶稣像,他买来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将那神圣的殉道场景掩盖起来。他对悲哀的母亲说:那幅画不吉利,我看着心烦!他还买了一些佛教念经的音乐磁带,故意在晚间大声播放,让异教徒的声音搅得母亲无法入睡。母亲在里屋跪着祈祷,朱巍总要找些理由猛地闯进去,惊得母亲心惊肉跳……
真看不出来,你这人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一头野兽……不,你就是魔鬼,恶魔!
当婉莹在床上被朱巍折磨得死去活来,稍得喘息时便这样说。朱巍全身赤裸,在月光下面目狰狞。
他沉思着点点头:是的,我生下来就是恶魔。这也许是天意,家里有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就要有一个魔鬼配对!我注定是我妈的试金石。
婉莹好奇地问:你从来没有爱过妈妈吗?为什么这样恨她?你爸不揍你吗?
朱巍伸出大手捂住媳妇的嘴巴。许久,他阴沉地说:你问得太多,是不是活够了?
婉莹几乎窒息。她仿佛看见死神的阴影渐渐逼近……
小屋里,母亲正在为儿子祷告。这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从金陵神学院毕业的女人,手持老院长赠给她的香柏木十字架,跪在耶稣的像前,低声地、老泪纵横地祷告:宽恕他吧,主啊,他只是吃了太多的苦,心中才装满了恨。他和他父亲不一样,不一样……
夜深了,月光浸润着每一间卧室,母子俩都睁着眼睛,各自想着心事。
这个家庭的情况,被婉莹一点一点地透露出来。婉莹和姐妹们打麻将,赢钱的人要请客,到赖记大排档拿一只盐焗鸡,切半斤叉烧什么的。婉莹手气好,牌技又精,赢得多输得少,所以经常到赖记大排档买东西,和老板、食客们渐渐熟起来。
赖五和她开玩笑:你婆婆吃一点点奶黄包,肚子能饱吗?你买的盐焗鸡,肯不肯分给她老人家一只鸡腿?
婉莹咯咯笑:她老人家要成仙了,还吃鸡腿干吗?
宋麻对婉莹有着特别的兴趣。他溜溜达达往婉莹跟前凑:喂,那个圣徒,你婆婆找到了没有?
赖五不失时机地介绍:这位是宋老板,南二路上的大哥大,手里有三十多块地皮呢……
婉莹却转过脸,对着赖五说话:还找什么圣徒?她自己就是圣徒。她有本事不吃饭,三天不吃不喝也没关系。一年到头不进鱼肉腥膻,人还活得健旺,跑来跑去腿脚灵便着呢……你们说,不是圣徒谁能受得了?
宋麻抢过话头:老太太怎么会不沾荤腥?又不是做和尚尼姑。再说,为什么三天三夜不吃饭呢?
婉莹仍对着赖五说话:跟他儿子闹别扭。这对母子就是怪,好似冤家聚头,总也搞不顺,我这做媳妇的也不好多问。
宋麻就笑:都是媳妇使坏,婆婆才遭虐待。儿子不过是一杆枪……
婉莹终于回头,狠狠瞪他一眼:就你爱嚼舌头!说罢,拎着盐焗鸡就跑了。
赖五在一旁鬼笑:莫动心思了,瞎子点灯白费蜡。
宋麻回到原座喝酒,嘿嘿冷笑:女人都是假正经。
宋麻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不仅仅炒地皮,还在黑社会扮演重要角色。谁都知道,惶向的黑老大祥叔,和宋麻是拜把子兄弟,管着南二路一方地盘。按香港的说法,他至少相当于双花红棍。别看他一脸麻子,还好色得很,见女人就想上。不过他从不乱来,做事有规矩,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赖五与他交往,就看重他这一点。
宋麻思忖道:做儿子的孝字第一,怎么说也不能让老母吃不饱饭呀?看来,朱巍不是个东西!他帮我画过图纸,斯斯文文的,真没想到……
赖五说:人面兽心。
年轻记者在一旁吃牛腩面,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
包工头刘流是个老滑头。一趟一趟给方院长送礼,终于揽下了市医院病房大楼的工程。刘流一拿到项目,就知道应该去找谁。
他匆匆往富华楼走。经过赖记大排档时,就听有人喝道:刘流,急着奔丧去吗?进来喝杯茶。
刘流一看,是宋麻叫他,赶紧赔着笑脸上前。刘流在惶向是排得上号的大包工头,对眼前这个麻子却毕恭毕敬。工地上经常有烂仔捣蛋,事情闹大了,刘流就要请宋麻这样的人物出来摆平,所以他不敢得罪宋麻。
你小子又发财了,医院的工程拿下来,肯定狠赚一笔!
宋哥消息好灵通啊,惶向地面上的事没人能瞒你。我发财,也比不上你大佬动一动手指头……
宋麻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请你办件事。你把朱巍的老婆约出来,我要请她上悟觉寺烧三炷香。
刘流吃了一惊:我不认识她呀,这事情……
这事情你一定要办到!你夹着这么大一卷图纸,还不是要找她老公做手脚?你送钱去,是她家的财神爷,还怕不认识她吗?
刘流忙点头:晓得,晓得。
朱巍缓缓展开图纸,一张一张地看,宽大的办公桌铺得满满当当。刘流坐在沙发上,屏神静气地等待。婉莹端上一壶茶,笑模笑样地为刘流斟茶。刘流有意搭讪,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一会儿就混熟了。
他说:中午去帝豪大酒店吃饭,我请客。
朱巍冷冷说一句:这活我不能接。
刘流惊问:怎么了?
朱巍把图纸叠在一起,卷成纸筒,一边慢慢摇头。不能接,他说,医院建筑不比寻常,安全性最重要,我怎么敢动省设计院的图纸呢?
刘流道:只是,只是改一点点儿……你是高手,找那不重要的部位减下一些钢筋,总还是可以的吧?
人命关天,不可儿戏。这活我不接。
气氛僵住了。刘流拉开黑包,拿出百元一沓的人民币放在朱巍面前。朱巍眼皮也不动。刘流又加上一沓。加上婉莹,屋里只有三个人,三个人都不说话,仿佛在演一场哑剧。刘流又加上一沓。他就这样一沓一沓往上加,人民币渐渐在朱巍面前堆成一座小金字塔。
婉莹惊叹一声:哦!
朱巍顶不住了,魁梧的身躯仿佛泄了气,软靠在椅背上。好吧,你把图纸放下,我仔细研究研究。
先吃饭吧,我请你们上帝豪大酒店,刘流说。朱巍摇头,我不想去,我要看图纸。婉莹高兴地叫起来:那么我去,我想吃好东西!
朱巍无力地挥了挥手,婉莹跟刘流走了。朱巍展开图纸,专心研读。
这时,小卧室的门轻轻地开了,母亲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面前。
朱巍很烦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纤弱的身体里有着何等的坚韧,何等的顽强。母子之间一直进行着一场角力,常常是朱巍眼看要胜利了,老太太一点一点地掰回来,使胜负的天平趋于平衡。朱巍仇恨母亲。这种仇恨由来已久,原因很复杂,但他对母亲却无可奈何。他内心里有个狠毒的愿望,希望老人早点去世,而老人风烛摇曳,却久不熄灭。饥饿、营养缺乏,都奈何不了她,她像悬崖石缝中的苍松,顽强生长。她对儿子笑笑,说:我吃主的食粮。
夜里,朱巍精心计算图纸。他把钢筋用量一点一点地抠下来,一栋大楼原来可以节省那么多的钢材。这都是钱,所以工头们都来找他。一幢建筑物含有很大的保险系数,只要不发生天灾人祸,这些保险系数减少一些没有关系。朱巍好像在赌博,与不可知的未来打赌。虎口拔牙似的将安全系数减小,再减小,直至不可再减的地步。这就是他所谓的节约。他算得很精,每平方厘米所承载的重量,他要反复运算。小数点后面几位数,他都耐心地记录下来。他把才华全部投入这样的勾当,虽说有些蝇营狗苟,毕竟钱来得快。一个同济大学的高材生,堕落为鸡鸣狗盗之辈,他的老师们知道了肯定很痛心。不过朱巍内心没有什么不安,人们都这样干。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这样,讲究效率,注重功利,别让婆婆妈妈的道德观缠住手脚。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朱巍毫不含糊地把一切信仰扔入垃圾箱。
如果没有母亲的目光,他会坦然、惬意得多。可是母亲盯着他,日夜盯着他,那目光使他感觉芒刺在背。老太太如果真像表面那样糊涂、痴呆,朱巍一定会好好为她养老。如果她是另外一种母亲,怂恿儿子做一切有利于自己家庭的事情,那他更是烧高香了。可惜,母亲是一位基督徒。他们的矛盾就变得严峻、尖锐起来。
朱巍摊开一页图纸,他发现阳台外飘部分使用的螺纹钢数量特别大,因为这是全包阳台,连为一体,实际上是作为病房使用。所以设计者留下了非常大的保险系数。建筑设计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设计者为了安全,只管加大保险系数,反正多花钱花不到自己的头上。包工头按图施工,要赚钱,就得节省材料。这就造成设计者与包工头之间的勾心斗角。现在,朱巍站在包工头一边,以内行的眼光审视着建筑结构的每一部分。他开始对病房主楼的阳台外飘部分进行计算,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修改方案……
一种尖锐的东西钻入朱巍的心脏!他浑身一震,计算机从手中掉下来。他知道,母亲又开始祷告。
这种现象已经持续很多年,母亲一祷告,他就会产生强烈反应。确切地说,每当他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母亲的祷告总会在他身上产生反应,就像唐僧念经,孙悟空头痛一样。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母子间有着很强的心灵感应,好像他出生后脐带一直没有剪断。
朱巍烦躁、焦虑、恼恨,真不知道拿他母亲怎么办好。他无法工作,倚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父亲出现了。父亲与他长得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甚至,父亲戴着与他一样的黑色宽边眼镜。朱巍三岁时,父亲去世,他只能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他很少从母亲口中听说父亲的事情。但是,在父亲的亲属中,他时时听见一些关于母亲的风言风语……
父亲说:去,问问你妈,我是怎么死的。
父亲一笑,隐去了。他那笑容和朱巍心底某些东西契合在一起,使他感到那么熟悉,那么惬意。他不难作出判断:这是魔鬼的微笑。
朱巍猛地推开小卧室房门。跪在耶稣像前的母亲受到惊动,蓦地回头。朱巍经常这样做,他喜欢对这块圣地发动突然袭击。
爸爸回来了,让我问问你——他是怎么死的?
痛苦、惊愕、悲哀混合在一起,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母亲的脸庞。朱巍十分欣赏这道闪电,这是他对付母亲的杀手锏,屡试不爽,从不失效。
母亲从垫子上站起来,头微微颤动着,解衣上床。
她又变得迷糊痴呆,疲惫纤弱:我什么也记不清,都忘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朱巍重新回到写字台旁,平静地、心安理得地计算医院大楼的设计图。
宋麻坐在大排档靠窗的桌子旁,心中闷闷不乐。刘流很会办事,单独请出了婉莹。他马上给宋麻打电话,约他一起赴宴。宋麻高高兴兴去了,还穿上了难得一穿的西装。没想到婉莹鬼精灵,见宋麻来了,就笑着对刘流说:人多热闹,我还有几个小姐妹,叫她们一块来,陪你们喝个痛快。她也不等刘流点头,打了一串电话,把富华楼那帮打麻将的姐妹都请来了。她们个个好武艺,又会猜拳,又会喝酒,嘻嘻哈哈,连劝带闹,一会儿就把两个男人灌醉了。刘流可没少花钱,可都花冤枉了。
宋麻酒醉吐真言,断断续续地对婉莹说:我想请你去悟觉寺烧香……我真的喜欢你,请佛祖保佑我心想事成……
那帮姐妹一拥而上,纷纷嚷道:我也去!我也去!吵得宋麻头晕眼花。他本来是抓住婉莹的手说这番话,一眨眼工夫,他握着的就不知是哪个女人的手腕了……
宋麻愤愤地说:搞不到这娘们儿,老子就不算个男人!
宋麻坐在这里,其实不光为了吃盐鸡。常常有人来找他,都是南二路上开发廊的、开游戏机房的、开夜总会的小老板,来了凑在宋麻耳旁说几句话,匆匆就走。有时候,问题似乎比较严重,宋麻就站起身,跟他们一起出去,过一会儿他又回来,继续啃鸡腿。赖五晓得,有这个大麻子坐在这里,谁也不敢找他的麻烦。
不过,宋麻也会招来一些不速之客。惶向公安局治安科长许震霆,有时候也来店里坐坐。他只要一壶茶,自斟自酌,眼角时时瞟瞟宋麻。大家都知道,许震霆是冲着宋麻来的。他俩从小就是对头,隔着整个惶向老镇,两人也会各带一帮孩子,相约到淡水河边摔跤斗拳。现在,两人又是猫和老鼠的关系,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许震霆通常不说话,喝够了茶就找赖五算账。他人高马大,面相威猛,浑身透出一股正气,他给宋麻送来无言的警告!宋麻也傲气,把脸转向窗外,数着街上的过往行人,装着没看见许震霆。不过,他内心很紧张,总担心哪里不慎露出了马脚。两人虽不搭腔,一个盘问,一个对答,却尽在不言中。
许震霆临走总要对赖五说几句话:赖老板,人在江湖处处要小心呀,出了事,大家都不好看。我这个治安科长,说到底是为别人当的。别人不找事,地面上就安宁了。别人要闹事,我是吃公家饭的,那也就不客气了!
许震霆说完,就凛然地走了。
出门时,他也会听见宋麻对赖五说话:赖老板,做生意要有分寸,自己赚钱也要给别人路走。我宋麻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绝不欠人家债,决不欠人家情!我坐在这里喝酒,你只管放心!
许震霆一笑,这麻子总算有了交代。
宋麻见许震霆走远了,总要骂一句脏话:丢你老母!
刘流来拿图纸。朱巍把厚厚一沓数据、表格交给他,刘流一看,可以省百八十吨钢材。现在钢材价格处于历史顶峰,一下子就多赚好几十万元。偷工减料也要有科学依据,刘流这样的大包工头从不办糊涂事。他非常高兴,见婉莹上来倒茶,又悄悄塞给她一个红包。
朱巍擦擦黑色宽边眼镜,戴好,对刘流嘱咐道:记住,不能用俄罗斯钢材,现在进口的俄罗斯钢材含碳量高,容易折断,你千万不要贪小便宜。
刘流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他要走,朱巍送他。朱巍好像特别不放心,开门时又嘱咐道:我已经算到根了,你再偷工减料就会出问题。这是医院,你可别闹儿戏!
刘流说:我在惶向也不是无名鼠辈,怎么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你放心,就按你的计算,我要做一个优质工程,争取拿鲁班奖!
朱巍笑道:别吹牛皮,不出问题就算烧高香了!他拉开门,吃了一惊:母亲站在门前,好像早就在那儿等着。她本应该在外面转的,这时却回来了,肩上仍背着那个“为人民服务”挎包。她眼睛雪亮,盯着门内那两个人。朱巍倒抽一口冷气,他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
她说话了,语出惊人:你手上有血,两只手掌都在淌血!住手吧,求求你,回屋把手洗干净!
朱巍脑袋轰地一响,恐惧与愤怒随着血液一起往头上冲。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收起来,很快地藏在背后。他向母亲咆哮:你胡说什么?让开!
你们踩着我的身体走出这道门吧,我不会让开!主耶稣让我守在这里,等候圣徒降生……
朱巍疯了,他粗暴地推母亲,喊道:让圣徒见鬼去吧,谁也不能挡我的路!
母亲瘦弱的身躯抵抗不住暴力,摇晃几下,重重地摔在地下。身上什么硬东西撞击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朱巍马上转身,把母亲抱起来,像抱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他朝刘流喊:你站着干吗?还不快走!
刘流已经吓呆了,脸色苍白。他迈出门槛的瞬间,看见圣妈妈闭着眼睛,软软地伏在儿子宽阔的胸前,额角汩汩地流血。他双膝一软,差点儿跪下……
她就是圣徒!刘流对赖五、宋麻等人说,语气非常坚定。我本来不信这些,可我看见她的血,看见她婴儿般伏在儿子怀里的模样,马上就相信了。惶向真的出了圣徒,就是那个老太太!
他没有把真相告诉大家,只说朱巍干了什么亏心事,被妈妈堵在门口,他却一把将老人推倒在地。朱巍的逆子形象立即引起了公愤。惶向人不太在乎宗教,但是对孝道很看重,虐待老人最容易被人戳脊梁骨。
小驼子第一个喊打。他趴在地上,声音很尖:打死他!宋阿叔,你派两个马仔打死他!
赖五气愤地说: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应该教训他一下!
宋麻则两眼望着远方,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这畜牲迟早要遭报应。我有办法让他难受,要让他难受一辈子……
年轻记者也表态:虐待老人是重大社会问题,我要深入调查,在惶向日报发一篇专题报道!
刘流怕事情闹大,影响自己的生意,赶快将焦点转移:惶向出了圣徒倒是一件新鲜事,你应该写写这个。
记者严肃地说:本报不宣传迷信。
大家都关注事态的发展,从蛛丝马迹看圣妈妈的处境。赖五首先注意到,圣妈妈不再来买奶黄包。每天清晨她从大排档门口经过,总是低着头匆匆行走。赖五就骂:那个龟儿子,连一块钱的零钱也不给他妈妈了!众人关切地猜测,这一天老太太吃什么呢?
赖五不忍,就把圣妈妈叫住:你过来,我有事情找你。
圣妈妈站住,头微微颤着,望着赖五和蔼地笑。赖五打开蒸笼,拿出五个奶黄包装进塑料袋,递给圣妈妈。老太太不接,仍望着他笑。赖五说:上一次你来买包子,我没找你零钱,现在就用包子顶账吧。
老人脸上显出惶惑的神情:对吗?
食客们齐说:没错,他还欠你两块钱呢!
老太太这才接过包子。她一时喜出望外,面对这么多包子不知如何是好。忙打开黄挎包,装入四个包子,剩下一个奶黄包她拿在手里,一边啃一边走了。大家都舒了口气:圣徒也要吃饭呀。
小驼子撑着木板车,远远地跟着圣妈妈。
圣妈妈佝偻着身子,脑袋一冲一冲向前走,来到惶向老街。老街房子破旧,当地的穷人集中居住在这里。几个农村妇女迎接她,把她领进一间霉迹斑斑的老屋。
小驼子想,原来她和这里的人很熟呢!小驼子匍匐在门口,悄悄往屋里张望。圣妈妈在领女人们祷告,声音很轻,很热切。小驼子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但女人们大声呼应着:阿门!阿门!沉浸在激动之中。
做完祷告,圣妈妈打开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把四个奶黄包拿出来,分给大家吃了。乡下女人好胃口,吃得狼吞虎咽。小驼子为圣妈妈感到惋惜。
圣妈妈转回头,对小驼子说:进来吧,主耶稣的门向一切人敞开。
小驼子低下头,下巴几乎贴到地面,惭愧地说:我不能进这门,我的心很坏,总想杀人……
乡下女人听说这残废孩子一心想杀人,都忍不住笑了。圣妈妈却伏下身,温和而严肃地说:进了门,向主认罪,你就可以得救。
小驼子忽然仰起脸,满怀希望地问:他们说,你就是圣徒!你能治好我的驼背吗?
圣妈妈摇头:我不是圣徒,我也不会治病。不过,信主可以救人的灵魂……
小驼子眼中希望的火焰又熄灭了,下巴紧贴前胸,像一条虫子似的把背隆起来。他说:我不能站起来,不能把身子挺直,光救我的灵魂又有什么用呢?
他猛撑木杖,滚轴轮子哗啦啦响着,渐渐远去了。圣妈妈低下头,默默为他祷告。
婉莹发现丈夫的心理变态,已有一个时期,朱巍在床上的种种表现,无法掩饰地暴露出他的人格缺陷。他对婉莹提出种种要求,既过分,又疯狂。婉莹闯荡江湖,阅历丰富,对付男人的种种要求也颇有手段,可是连她也受不了!她每次都要哀求、挣扎,甚至拼命喊叫,才能逃脱朱巍的魔爪。她想:他是一个疯子!我嫁错人了,怎么办?
朱巍只要穿着衣服,总能保持文质彬彬、不苟言笑的学者风度,任何女人都会为这风度着迷。婉莹对他怀有学生对老师般的崇敬。夜里,朱巍浑身脱得赤裸裸,就会在黑暗中发出野兽般的喘息。他把妻子的双手绑在床架上,使她整个人呈现十字架形状,就开始蹂躏她。他渐渐变成恶魔,一次又一次凶猛地、疯狂地对她进行攻击。婉莹双乳丰满,皮肤洁白,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少妇。起初,她并不拒绝丈夫的性游戏,高潮过去了,欲仙欲死的境界达到了,她也感到满足。但是朱巍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喉咙里发出低沉、狂野的吼声,更加残酷地攻击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有一次,借着月光,婉莹似乎看见丈夫嘴边长出两只獠牙,趴在她起伏的、鲜灵的肌肤上,正在吮吸她体内的精华……
婉莹深感恐惧,她渐渐领悟朱巍内心的图景:妻子的身体是一具十字架,他则作为魔鬼撒旦,持着长枪一次次向十字架发动攻击——他不是做爱,而是想毁掉十字架!这种极度变态的畸形,更使婉莹害怕。她知识有限,实在无法理解丈夫的精神世界。这个家庭酝酿着某种重大的、严峻的蜕变,冲突正日益加剧,如火山爆发前发出隆隆的声响。婉莹感觉到这一切,真想远远逃离丈夫,逃离这家庭……
母亲心头一痛,骤然惊醒。她习惯性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寻找她最为宝贵的十字架。哎哟,十字架不见了!
老人急忙坐起,双手哆嗦着寻找衣服。她打开灯,翻遍屋内每一个角落,就是找不到十字架。她的记性确实不好,但对于这个十字架却永不会忘却。因为她的灵魂有一半牵绕在那上面。青春时代,金陵神学院院长,一位圣洁的修女把十字架赠予她,并寄予一个希望:她能一生侍奉上帝,直至终生。当年她真想这样做,如果这样做,一生的命运也将全然不同。可惜,她遇见了朱幻——朱巍的爸爸,从此她陷入一场奇怪的战斗。这场战斗经历父子两代,一直延续至今。假如她能预知自己的人生如此坎坷,在她接过十字架时,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院长走,度过寂寞而圣洁的一生……
母亲来到客厅,在黑暗中伫立着。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儿子,或者说藏在儿子体内的魔鬼撒旦,又一次来试探她。她有些紧张,不断在心中祈祷。此刻,她闻到从厨房里飘来一股异样的气味,急忙移动脚步追寻那气味。
她看见一幅骇人的景象:煤气灶旁立着一个酒瓶,十字架就插在瓶颈上,通体散发出蓝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烧!老人惊呆了,张大嘴巴,想喊,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她双膝发软,想跪下,对着燃烧的十字架虔诚跪拜。她又想扑上前,扑灭那摇曳的蓝色火焰,将十字架抢救下来……
她双手紧握,遥望天空,发出悲怆的呼喊:主啊,我该怎么办啊!
厨房的灯忽然打开,朱巍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从酒瓶里拔出十字架,打开自来水龙头一冲,火焰顿时熄灭。
我把它泡在高粱酒里,又把它点着,做一个试验。他向母亲解释道。
老人伸出枯瘦的双手,一把夺过十字架,紧紧贴在胸前。
只烧坏一点点。制作这东西的材料有点特殊,我佩服。儿子笑着说,停了停,他又补充一句:就像你的心脏一样!
母亲眼里涌出泪水,不住地喃喃道:魔鬼,魔鬼……
朱巍也有美好的童年。那时,他们家住湖州,在一座临河的老房子里。推开窗子,就看见一条条小船摇着橹,欸乃远去。母亲把他抱在膝上,讲圣经故事。那时他多么喜欢这些奇妙的故事,幼小的心灵像海绵一样,把它们统统吸入。母亲在一座教堂任职,许多基督徒到家中做客,无不惊叹他的灵性。他至今记得母亲清秀的脸上浮现的喜悦的笑容……
“文革”期间,他家被整得很惨,这是不言而喻的。朱巍因他的出身,在学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同学们讥笑他,辱骂他,说他是外国间谍的狗崽子。他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耶稣。在那个年代,耶稣也被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朱巍渴望当一名红小兵,但是,同学们怎么会让耶稣混入革命队伍呢?他开始仇恨这个外号,并且仇恨母亲的信仰。他与母亲划清界限,甚至带领同学们回家揪斗母亲。母亲只能沉默,哀伤地看着儿子陷入疯狂。
这只是母子关系紧张的开始。朱巍在上海上大学时,他的姑姑来看望他,向他吐露一个秘密——他父亲的死与母亲有直接关系。朱巍很惊讶,因为从小母亲就对他说父亲是因心脏病去世的。姑姑否定了这一说法,向他透露父亲死在监牢中的情景。而他的入狱,则因为母亲的出卖!朱巍追问:父亲因何罪名入狱?母亲怎么出卖了他?姑姑则含糊其辞,不肯说详细。姑姑回了遥远的北方,从此再未与朱巍见面。
朱巍心存芥蒂,回家后多次追问母亲。母亲脸色苍白,低垂着头不说话。朱巍心中有某种东西作祟,对着母亲喊叫、发怒,几近疯狂。母亲眼里浸满泪水,对他说:你要是相信妈妈,就别听姑姑乱说。朱巍不信,他断定母亲另有隐情。然而那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始终没把这段隐情透露出来。朱巍认为母亲欠他一笔债。
其实,父亲的死与朱巍没有多大关系。他甚至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但是,当他与母亲冲突激烈时,父亲之死就成了一柄利剑,他举剑刺向母亲,父亲就在他心中复活。真是奇怪,父亲好像总是在唆使他,用神秘的声音在他心中说话。他与母亲的较量,说到底就是贪欲与良知、邪恶与正义的冲突。这一点他很明白,因而心中更加烦躁。死去的父亲使他获得某种正义性,增强底气。朱巍并不希望母亲真的死去,却希望这个对立面立即从眼前消失。种种复杂因素交织在一起,使朱巍与母亲形成水火不容之势。
终于,朱巍向母亲摊牌了。一天,他走进小卧室,对正趴在梳妆台上写着什么的母亲说:我们不能住在一起,这样对谁也没好处。我为你租一间房子,给你生活费,你可以自由地祷告、读经……
母亲平静地说:你要赶我走。
你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们互相折磨,生活在一起很痛苦,这不是事实吗?
我要是不走呢?
朱巍冷笑:这事由不得你。
母亲站起来,头微微颤抖着,注视着儿子。她忽然说:医院那边,你不能做手脚,会出大事的!你听我一句,赶快把那个包工头叫回来。
朱巍转身往门外走,愤愤地说:乌鸦嘴!
婉莹身姿袅娜地走进赖记大排档,宋麻的眼睛亮起来。赖五说:哟,好长时间没看见你,打麻将又赢了?
婉莹说:不是。想托你租间房子,清静一点,便宜一点。
赖五笑道:怎么,和老公吵架,想分居一段时间?
婉莹撇撇嘴:去你的!我怎么会吵架?是他们母子俩怄气,实在过不到一块儿,想给老太太另觅一个住处呢。
宋麻说:我有房子,正空着呢。婉莹回眸一笑。宋麻加紧炫耀:那房子可清静哩,在一片荔枝园里。老太太住那样的地方,定能早日升天。
赖五插嘴:就是金龙汽车城旁边你刚买的那块地吧?你不是要把荔枝树刨了,盖标准厂房卖给香港人吗?
宋麻瞅着婉莹,停顿一会儿:不,这个可以缓一缓。圣妈妈要房子住,先尽她。我宋麻最讲良心,最尊重道德高尚的人。
婉莹抿嘴一笑,她一改往日态度,大大方方走到宋麻跟前,指着盘子里的鸡问:这个,你叫它什么?
宋麻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盐鸡。
不对,我要你说客家话。
宋麻就说:盐国给。婉莹咯咯地笑起来,笑弯了腰。宋麻疑惑地望着她。
婉莹说:以前我听你这样说,心里老想笑,今天总算笑了个够!盐国给……
这样,房子就算租下了,宋麻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点房租。婉莹去收拾房子,觉得那真是一处世外桃源。荔枝尚未成熟,青果累累。三间瓦房有些旧,但水电都通,原来的主人可能是看果园的。人踩出的一条小路,穿过荔枝林,直通惶鸥大道,微风吹过,满园香气四溢。
婉莹对陪她前来看房子的宋麻说:这么好的地方,我都想搬来住。宋麻心里发痒,又接不上话,就嘿嘿直乐。婉莹瞟他一眼,算是给了他奖赏。
这桩事情的发展,很顺宋麻的心思。他大着胆子,找机会重提请婉莹去悟觉寺饮茶的要求,没想到婉莹一口答应。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们在许坑村东碰头,越过淡水河,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登上望蛟山。山间奇石兀立,老松挺拔,犹如仙境一般。宋麻心事重重,肚子里翻滚着各种坏主意。婉莹却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在前头蹦蹦跳跳,摘花拈草,似乎全然不知身后跟着一只麻脸老狼。
悟觉寺建于宋代,算一座古刹。不过,老寺早已毁于兵火,现在的寺庙是改革开放后重建的,也算惶向市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大雄宝殿、四大天王、十八罗汉,与一般寺庙并无多大区别,但是它的茶室闻名遐迩,庙后开出一僻静小院,供人饮茶。院子在悬崖边,凭栏远眺,可见鸥歌湾碧海蓝天,望蛟山沟壑纵横,云雾缥缈,美景尽收眼底。游客们烧过香,都来此地饮茶,十分惬意。院两侧有禅房,实际上是雅座,供人私下交谈。宋麻领婉莹入了禅房,包了一个小单间,坐定。
接下来的情节颇有意思。宋麻听刘流说过,他怎样把钱一沓一沓地堆在朱巍眼前,堆得高时,婉莹惊叫一声,朱巍才接下了医院图纸。宋麻决心效仿刘流,他的公文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人民币。他直截了当地对婉莹说: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你答应不答应?
婉莹问:什么事情?
宋麻道:你先答应,我再说。
婉莹一脸天真:你总要先把事情说给我听,我才能考虑答不答应呀。
宋麻不说话,在桌子底下拉开公文包,拿出一沓钞票放在婉莹面前。
婉莹有些吃惊:你这是干什么?
宋麻说:给你。
婉莹咯咯笑:无功不受禄。你要请我帮忙,就得先把事情说清楚。
宋麻又拿出一沓钞票,摞在婉莹面前。婉莹笑得更厉害,却还是摇头。宋麻不声不响,再加一沓。婉莹不说话了,只是笑……宋麻沉着地、坚定地把一沓一沓百元大钞放在婉莹面前,直到她笑不出来为止。
婉莹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
宋麻胜利了。他在婉莹面前足足堆放了十万元人民币。如果他知道婉莹心底的秘密,本来用不着出那么多钱的……
我要盯住你,母亲说。你把我赶走,我住在荔枝园里,一样会盯住你。
朱巍望着搬得空空荡荡的小屋,有些自鸣得意:盯吧,那么远,你起不了作用的。
母亲知道如何制约儿子,她凝视着他,平静地说:我会祷告,求主救你,使你不至于陷入罪。
朱巍的心好像被火烫了一下,他竭力冷静,使出那把杀手锏:干吗祷告?你干脆到政府去告发我,就像当年告发父亲一样。
母亲的心被利剑刺中,痛苦地哆嗦起来。她闭上眼睛,头颤动得更加厉害。
朱巍欣赏着母亲的痛苦。他摘下黑色宽边眼镜,擦擦,又戴上,像审判者一样背着手在母亲眼前走来走去。父亲死于心脏病,这是事实。但是,他在哪里患上了心脏病?监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他为什么被关入监狱?谁使他进入监狱?我很想知道。
母亲沉默。她在忍受着酷刑。
你不说话,好吧,我来说。父亲犯了什么罪?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猜测。他是一九五七年入狱的,那正是反右运动高潮,中国发生了多少冤假错案?你比我清楚。父亲是医生,一名优秀的知识分子,他能逃脱时代强加给他的命运吗?我凭直觉,就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他肯定说过许多犯禁的话,这些话他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而你,他的爱人,却把他告发了!
不——母亲无法忍受下去,以从未有过的声音尖叫起来:不!
朱巍魁梧的身材像一座大山逼近母亲:难道不是吗?你就像犹大出卖耶稣一样,把父亲说过的话统统报告给领导。多么可悲!在那个时代,不是经常发生这样的悲剧吗?
母亲站不住了,瘫坐在梳妆台前的小方凳上。她全身颤抖,悲怆地喊道:主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
朱巍心头涌起快感,愉悦而疯狂的快感!他知道,坚韧、顽强的母亲马上就要崩溃了!他一直在盼望这个时机,所以毫不怜惜地刺出最后一剑。他俯下身紧贴着母亲的脸对着镜子说:你看,我长得很像父亲,对吗?当年你很爱他,铭心刻骨地爱。你几乎把奉献给耶稣的爱,全都奉献给他了。可是,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你却对这样一个人下毒手!是你害死了他,真不可思议!你怎么能不受良心的折磨呢?无论你怎样祷告,一辈子都无法解脱!
令朱巍深感意外的是,母亲平静下来。她拿起钢笔,在梳妆台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写字。朱巍有些意外,她在写什么呢?难道她说不出话来,要用纸和笔回答他吗?
朱巍更低地弯下腰,努力辨认母亲的字迹。
她写道:主啊,你熬炼我们,如同熬炼银子一样;你试炼我们。如同试炼金子一样……
母亲在抄录她心中涌现的《圣经》词句。朱巍感到那些文字放出强烈的金光,刺伤他的眼目。他号叫一声,奔出小卧室。
小驼子趴在房子拐角处,端起手中的木棍犹如端起一支枪,远远地瞄准赖五的背影。
赖五提着一只塑料袋,径直走向妈妈居住的那间低矮小房。小驼子可以猜到,那只塑料袋里装着鹅头鸭掌、骨头包子之类的食物。赖五拿去送给妈妈,晚餐小驼子就能吃到这些东西。他可能还给妈妈一些钱。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小驼子一想就恶心却又不断想着的那些事情。他理解妈妈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这些事情,他也知道赖五并非恶棍,但他仍难压抑胸中的怒火。畸形驼起的脊背仿佛变成一座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并炸毁这肮脏的世界!妈妈打开门,笑盈盈地与赖五说几句话,转身请他进屋。门关上了。
小驼子撑起小板车,咕噜噜地滑近他家窗下。他肮脏的小脸迸出一层红晕,喝醉酒似的异样。他鼻孔翕动着,像猎狗似的嗅着什么气味。然后,他在门口来回游动,滚轴轮子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很大的哗哗啦啦的响声。这样的声音一直持续着,强烈干扰屋里人的神经。小驼子还嫌不够,忽然扯开嗓门,声音粗哑地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
门开了,赖五跟在妈妈后面走出来。妈妈脸色愠怒,呵斥道:你嚎什么?在家呆着,我要出去。
小驼子问:上哪儿去?
妈妈说:赖伯伯那里有些床单要洗,我去做工!
小驼子就把刺刀似的目光射向赖五。赖五紧走几步,回头说:那,我先回店里去,你一会儿就过来。妈妈跟着他走:没事,我们一起走吧。
小驼子匍匐在自家门前,眼睛眯起来,像一只猫。他什么都知道。他的干扰战术奏效,把赖五赶走了。现在,他们换了地方,要到赖五的窝里去鬼混。赖记大排档二楼有几个房间,厨师、打工妹都住在那里。其中有一间朝阳的、面积最大的房间,则是赖老板本人的寝室。他没有家室,独身闯荡江湖。小驼子的妈妈经常为他洗洗补补,照料他的生活,赖五也就给她些钱。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很平常,甚至是应该的,出门在外的男女难免有这样那样的需要。
小驼子却深感愤怒,他为另一个男人愤怒,那是他的爸爸。妈妈很小就把他带出农村,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他不明白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从不回家,爸爸也不来寻找他们。小驼子仿佛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男人在大山的褶皱里佝偻着身子劳作,孤独而可怜。想到这个男人,他就怒火中烧!
小驼子不止一次要求母亲回家。他有时很暴躁,小狼一样朝母亲咆哮;有时又软缠硬磨,流着眼泪哀求妈妈:回家吧,我想家,真想家!
妈妈脾气很坏,见儿子闹就火冒三丈:你这个小畜牲,养活你容易吗?当初,不是我抱着你逃到城市,你已经饿死在大山里了!在乡下,你这样的人早就被扔掉了,早就该死掉,明白吗?回家,你回家找死!
小驼子默默出门,在黑暗中划动他的小板车。母亲为他描绘了家乡的可怕图景,他相信那是真实的。对于他这样的残疾人来说,整个世界都是地狱!哪里有出路呢?小驼子吃力地昂起头,仰望茫茫星空……
小驼子来到圣妈妈的小屋。惶向南端是一片空旷的田野,那就是所谓的金龙汽车城。一个国际财团将这片地买下来,据说要建成国内最大的高级轿车生产基地,直接向海外出口。但是,这项目已经搞了好几年,只盖了几座漂亮的总部小楼,却再也没有动静。各种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那个国际财团破产了,也有人说财团老板是个国际大骗子。更可信的说法是:这几年地皮暴涨,金龙汽车城圈下大量的土地,价值翻了几番,再用它来生产汽车已经不划算了。据说老板正准备转向房地产……不管怎么说,这一片空旷的土地令人感到惊奇,又有些神秘莫测。
圣妈妈搬去荔枝园后,那地方变得热闹起来。老太太已经拥有许多教内姊妹,晚间,她们都悄悄聚集到荔枝园,在圣妈妈的小屋祈祷聚会。小屋的北窗朝着惶鸥大道,夜间行人远远看见旷野里一盏灯火,心中会升起一丝温暖。
圣妈妈的生活充实快乐。离开儿子,她的精神健旺许多,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姊妹们见了都称奇。她们帮助老太太将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带来各种食物,圣妈妈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老人家头还颤抖,记性仍不好,但她带领大家祷告时声音洪亮而甘美,感情充沛动人,许多人默默地流下眼泪。
追随圣妈妈的都是一些妇女。在惶向,妇女,特别是本地良家妇女,处境十分痛苦,又很难用语言表达。她们的皮肤粗糙黝黑,相貌又丑陋,南方的农家女子通常如此,与北方的城市姑娘相比,她们的劣势显而易见。改革开放使惶向老镇一跃变为都市,本地妇女做梦也没想到,她们稳定的家庭关系会受到如此众多的美貌女子的侵略、挑战。惶向发达了,男人们炒地皮都赚了大钱,当年的农夫摇身一变成了老板。他们扔掉锄把的同时,也把结发妻子丢在一边。他们夜夜莺歌燕舞,小姐们掏尽了他们口袋的同时,也掏尽了他们旺盛的精力。发廊、桑拿、夜总会,到处是妖精的魔窟。包二奶、玩小姐成为时尚,男人们不谙此道便无地自容。惶向是客家农民的聚集地,民风纯朴,一向比较落后,比较保守。大开放带来大冲击,金钱与魔鬼的力量扫荡着一切传统。人们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眼花缭乱的变化,妇女无奈地承担起观念改变的代价。她们的生活通常还算富裕,但是被男人扔在家中,孤独、寂寞且不敢发出怨言。时尚如此,男人们不离婚就算有良心了,你还敢有什么奢求?原有的乡间陋习并未完全革除,男人醉酒或者火起,一顿老拳打得妻子鼻青眼肿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生活如水缓缓流淌,惶向妇女的痛苦也在心间渐渐积累……
圣妈妈说:有一座教堂就好了,惶向应该有一座教堂。
她对姊妹们讲,北京、上海、广州,所有的大城市都有教堂。教堂,是一座城市的良心,惶向为什么没有呢?惶向经济高速发展,很快就要变成一座大城市,它应该有一座教堂!妇女们开始捐钱,她们口袋里并不缺钱。宋麻的老婆也是姊妹中的一员活跃分子(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叫她刘三姐,她负责保存这些捐款。究竟怎样才能建起一座教堂呢?这些妇女心中并不清楚。但是,有了圣妈妈的小屋,她们心中已经感到极大的喜乐,这小屋就是她们心中的教堂。圣妈妈教她们唱赞美诗,她们歌唱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歌声在夏末的夜晚随风飘荡,为金龙汽车城那些荒草丛生的旷野增添了一层美色……
小驼子挺直身子,遥望小屋的灯光。他的小板车无法通过一段坎坷不平的土路,所以只能停留在水泥大道上。荔枝林树影婆娑,小驼子多么希望走进那座小屋,坐在头颈不断颤动的圣妈妈身旁。但是,他无法越过那段艰难的道路,也无法缩短心灵上与圣妈妈的距离。他仰望星空,一次次发出心中的疑问:真的有神吗?如果有,他会照看我吗?
圣妈妈送走最后一批姊妹,发现了趴在草丛中的小驼子。老人慈祥地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你在看什么?看星星吗?小驼子摇摇头,我不看星星,我在等圣徒。圣妈妈说:快了,他快要出现了。小驼子眼睛里燃起希望的火焰:圣徒能治好我的驼背吗?圣妈妈的手抚摸小驼子高高隆起的驼背,叹息道:我如果能治你的病就好了,可惜我无能为力……
圣妈妈返回小屋,小驼子望着她那疾走的背影,那绞绊着的匆匆的脚步,心灵忽然产生强烈的感动,他由衷地喊:我信——我信!
圣妈妈耳背,没有听见。但小驼子相信冥冥中的至高者已经听见他的声音。
朱巍终于出事了。
灾祸的降临并不是一次性出现的,它像冲击波似的,一波接一波地粉碎朱巍的生活。最先到来的打击使他莫名其妙,惶向日报刊登一篇文章,题为《工程师赶走八旬老母,虐待老人情理难容》。他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也不知道记者从哪里得来详尽的细节。他与母亲的思想冲突、神秘的宿怨全被抹杀,单纯成为一桩虐待老人的社会新闻。朱巍很恼火,很不服气,去惶向报社找记者理论,却也奈何不得人家。社会反响很强烈,朱巍的孽子形象已无法改变。走在街上,到处都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画画。朱巍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又有知识分子爱面子的毛病,这样的处境使他非常难堪。
接下来又出奇闻:朱巍老婆半夜惊逃,只戴胸罩,穿一条三角内裤,赤着脚在富华楼狂奔。她一边跑一边喊:朱巍杀人啦!朱巍杀人啦!若不是平日打麻将的姐妹们出来相救,婉莹恐怕要在希望大道上表演一场裸奔!她流着泪对姐妹们诉说,朱巍如何对她实行性虐待,毫不留情地揭露那衣冠禽兽种种令人发指的行径!这事件太刺激了,顿时传遍惶向大街小巷。婉莹从此不再回去,先与姐妹们住了两天,以后又在浅塘花园租了一套公寓。那里与宋麻的家只隔了一条街道,其他秘密就无人知晓了。
致命的一击来自朱巍自己设计的楼房。医院尚未竣工,万幸没出问题。可是一年前南三路上新盖的一座商住楼,外飘阳台发生断裂,整个儿坍塌下来!一死两伤,路人惊魂。这楼是包工头黄鳝儿盖的,这家伙黑心,为省钱采用了俄罗斯进口螺纹钢,并且对朱巍修的图纸进一步偷工减料,结果导致恶性事故发生。黄鳝儿立即被逮捕,朱巍也受到法院传讯,他的名声坏到极点,人人都希望法院伸张正义,快判重判,把这衣冠禽兽打入十八层地狱。
圣妈妈忽然病倒了。她听说儿子出事的消息,一头栽倒在床前。楼塌了!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老太太倚靠着枕头,闭着眼睛,不吃饭也不说话。老姊妹们为她祷告,劝慰她,她却无法释怀。儿媳妇婉莹来看望老太太,老人拉住她的手说:我没拦住他,到底没能拦住,我有罪啊……说着,老泪打湿满是皱纹的脸颊。
圣妈妈病情迅速发展,很快就不行了。妇女们描绘她临终的情景,又一次让惶向人震惊。
一天,她对姊妹们说:你们去,摘一筐荔枝回来,我们分吃……
宋麻老婆刘三姐说:荔枝都是青的,不能吃啊。
圣妈妈微笑:熟了,它们已经熟了……
那时天已擦黑,姊妹们跟刘三姐到院里,胡乱摘了一小筐荔枝,回屋打开灯一看,荔枝竟然鲜红!糯米糍、妃子笑,颗颗皆名品。剥去皮,香气四溢,放进嘴甘甜无比。
众人惊奇,问圣妈妈是何缘故?圣妈妈含笑回答:他就要来了,圣徒……
老太太只吃了一颗荔枝,就含笑离世。
那些日子,朱巍就像丧家犬一样,东奔西撞,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告诉他,老人快要死了,他噢噢答应着,顾不得去荔枝园看看。他忙着找律师为自己辩护。他又到处托关系,希望减轻自己的罪行。他憔悴、消瘦,头上竟生出大量白发。往日从容的风度不见了,说话急促,手足无措,脑袋竟也像他母亲那样微微颤抖……
赖五、宋麻一伙人都说:这个人毁了!圣妈妈一离开家,顶梁柱没了,屋顶便哗啦啦塌下来。这是人们意料中的事,也是人们盼望已久的结局。
夜里,朱巍坐在空荡荡的家中,窗外雨声淅沥,他满心凄凉,坐立不安。他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到处空空荡荡。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孤独的滋味实在难熬。法院就要开庭审理楼房倒塌案件,有人向他透露:他可能被判缓刑,用不着坐牢。他负有间接责任,因为按照他的图纸,阳台还不至于坍塌,主要是包工头用了俄罗斯钢材。但朱巍的非法勾当被揭露出来,判刑、罚款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好日子到头了,声名扫地,在惶向无法立足。他考虑离开这里,去一个新地方闯荡……
我走,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自己走,谁都不管!
朱巍来到母亲的小卧室。墙上挂着一幅画,耶稣正在十字架上受难,忧郁的目光正注视着他。朱巍避开那目光,在梳妆台前坐下。他拉开抽屉,胡乱翻弄母亲遗留的东西。忽然,他在抽屉深处摸到一只塑料袋,拿出来一看,里面装着厚厚一沓信封。这些信都是母亲写的,全都未寄出。朱巍好奇:老太太给谁写信呢?他把信倒出来,一封一封阅读……
信全是写给他的。小巍,母亲呼唤着他的乳名:我该把你父亲的事情告诉你,可是我很难张口。我不想破坏你心中的父亲形象,这对你来说很残酷,对我来说也同样残酷!我实在无法诉说……
信的内容基本相似,它们都在诉说同一件事情:朱巍的父亲,那个改变了母亲一生的男人,那个英俊潇洒、学识丰富的妇科医生,竟因刑事案件被判刑!他利用职务之便,多次猥亵、奸污女病人,甚至导致其中一位病人死亡。有一次,他在家里用安眠药麻醉了一个女病人,被母亲发现,报告单位,他被判处无期徒刑,不久病死狱中……母亲艰难地写出这些事实,她是被儿子逼迫不过,写下这些信,想给儿子一个交代。但是每次写完信,她都没有勇气交给儿子。就这样,一封封信在塑料袋内收藏起来。
朱巍的血冲上头顶,感到头晕恶心。他的血中有毒:那是一个魔鬼遗传给他的。朱巍双手蒙住脸,发出长长的哀号。他的黑色宽边眼镜掉在地上,被他一脚踏碎。他奔到窗边,拉开铝窗,把头探到窗外的雨帘中。雨水冲洗着他的脸庞,心底有某种意识清醒过来。
他有罪,罪孽深重。只有一个人才能宽恕他的罪——母亲。母亲忍受了多少痛苦,多少污辱,她圣洁的品格在罪恶的沼泽中闪耀发亮!
朱巍跳起来,奔出房门。他在雨中奔跑,奔向荔枝园。雨淋透他的全身,使他越来越清醒。他明白自己灾难的由来,如果早听母亲的话,哪怕只听半句,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了。现在,只有母亲能救他,如果母亲宽恕他,给他悔改的机会,他就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但是,母亲还活着吗?他还能来得及见母亲一面吗?朱巍现在真的后悔了,为什么不早点醒悟?为什么别人告诉他母亲病重时,不早一点探望她?朱巍一路狂奔,踩得泥浆四溅……
母亲已经去世。她蜡黄、干枯的脸上似乎留着一丝笑容。
多年以后,人们仍会时常谈论朱巍在他母亲去世那个雨夜遭遇的奇迹。虽然这只是一种传说,并没有人真正看见,也没有什么直接证据,却从没有人怀疑其真实性。也许,人心本来就潜藏着某种渴望吧。
传说是这样的:那个晚上,朱巍从荔枝园回来,走进小卧室。他从梳妆台中拿出母亲珍爱的、被他烧得黑乎乎的十字架,在耶稣画像前跪下。雨水、泪水、汗水如涓涓细流,从他全身各处淌下,在地板上淌出很远……
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了。夜空中金蛇狂舞,一道闪电划破雨帘,发出强烈的光亮。雷声一阵压过一阵,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朱巍匍匐在神像前颤抖,不住祷告,求神饶恕。但是惩罚仍然来了,随着滚滚的雷声,一团火球穿过窗户,直接打在朱巍身上!朱巍顿时昏厥,双臂张开,呈十字架形状躺在地板上……
对于此事,惶向人经常争论:这究竟是自然现象,还是神迹?对于持宗教信仰的人来说,这雷击,显然是愤怒的神对朱巍的惩罚。但相信科学的人说得更有道理:雷雨天发生雷击事件,不是常见的吗?好人、坏人,甚至水牛山羊,都有被雷击中的可能。至于雷击造成的后果,无论怎么奇特,也都是自然现象。比如惶向老镇曾有一个姑娘,遭到雷击,一半头发完全被烧,另一半头发青丝如旧,活活被剃了个阴阳头;更有奇者,一个香港老板在赴鸥歌湾途中,摇下车窗,被雷击中,眼睛里的隐形眼镜都被烧化了,人却还活着,只落得个睁眼瞎……关于雷击故事千奇百怪,怎么解释都行。即便科学知识一时解释不了,终究还属自然现象。
但是,雷击在朱巍身上造成的后果,太具神秘色彩了!在这个传说中,朱巍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掌心被击出两个洞,两只脚掌也被击了两个洞。这是什么?不正如耶稣被钉十字架时留下的钉痕吗?
那天婉莹回家拿东西,就看见朱巍坐在小卧室里,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那洞眼还汩汩流血,婉莹看见吓得尖叫起来……人们正是从她口中得知神秘的钉痕的。
不知这传说是否真实,反正,从此以后朱巍变了一个人。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脱胎换骨。他的装束非常古怪:自己裁剪,用床单做了一件宽袖长袍,连手掌带脚背都掩盖起来。他很少出门,偶尔夜间出来买东西,那近似古装又近似医生白大褂的装束,吓得行人望风而逃。过去那副神气的宽边眼镜不见了,眯缝的双眼一片迷茫。长袍盖住脚面,也不知道他穿着什么鞋子,只见他一瘸一拐,艰难痛苦地行走着。这形象使惶向人大大地吃了一惊!
为交法院的罚款,朱巍把富华楼的房子卖了。宋麻可怜他,就让他住在荔枝园空房子里。朱巍把母亲的骨灰埋在一棵荔枝树下,独守空屋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婉莹与他离婚,再无来往。宋麻还算有良心,经常派人送些粮油肉菜,朱巍就像猪狗一样地活下去。
传说也会蔓延和滋长,一个传说会滋生出很多很多的传说。有一个传说是关于小驼子的。说是有一个晚上,月亮生动明媚,像一张姑娘的脸庞。小驼子仰望月亮,就觉得月亮在与他窃窃私语。他坐在小巷深处,丝毫不知道即将降临于他身上的事情。此刻,他正怀念圣妈妈。圣妈妈走了,升上她所相信的天国,小驼子却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他那颗残破的心一直被圣妈妈温暖着,现在失去了圣妈妈,他感到阵阵寒意。人们依然那么漠然冷酷,小学生抓住他仍要做乌龟,使他四脚朝天,痛苦而狼狈。他问月亮,世界上还会有圣妈妈这样的人吗?
这时,一个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来到小驼子身后,就像一只大鸟从黑暗中飞过来。他伸出手,抚摸小驼子高高隆起的驼背。小驼子一惊,小兽似的蜷成一团,尖叫起来。
他听见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别叫,我来治你的背。
小驼子撑起板车想逃走,可脊背被那人按住,动弹不得。他一挥手,打开男人的手掌,却沾了一手血。
血,怎么会有血?小驼子扭转头,看见那男人正是朱巍。月光下,他手掌上铜钱大的窟窿,有鲜血正从伤口汩汩流下。同时,小驼子闻到一股奇异的芳香,似乎是那血液散发出来的。他不由自主地抽抽鼻子,更觉心神怡然。
朱巍说:孩子,起来吧!挺起胸膛,奔跑回家。
小驼子摸摸板车,疑惑道:我,怎么能起来呢?
朱巍慢慢擎起双手,浑身散发出神圣的光辉:只要信,你就能得救。
小驼子内心有一股热流涌过,他立即相信得救的时刻到了!他尝试着站起来,居然成功了。他走几步,双腿坚实有力。小驼子喊一声:妈妈!就往家跑。跑到胡同口,又转回来拿小板车。
朱巍仍站在那里。小驼子心存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跪下,对朱巍磕了个头:你是圣徒。
朱巍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身穿被单缝制的宽袍,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小驼子把小板车夹在胳肢窝下,飞快地奔出小巷……
他就这样跑回来了!胳膊底下还夹着那辆小板车。赖五绘声绘色地说。
白日做梦。宋麻不以为然地摇晃着脑袋,你是碰见鬼了吧?
我倒没有亲眼看到,是他妈告诉我的。她也以为碰见鬼了,还用力揉眼睛。看见儿子真的站起来了,她差点晕过去。那小鬼,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拉着他妈的手就往外走,高声说:回家,回四川去!
赖记大排档餐桌旁坐满了人,听了赖老板的诉说无不惊奇。可是,多数人不相信,说:你赶快把小驼子叫来,让我们看看!
赖五说:看不成了,他们母子今天一大早就赶到长途车站,回四川老家去了!
那个国土局长也在吃肠粉,司机来接他上班,他夹着黑包出门。临走,他以领导者的口吻说:没有证据,不要散布谣言了!
局长坐进轿车。赖五追到门口争辩:我干吗散布谣言?那都是小驼子他妈亲口对我说的。
宋麻也要走了。他在背后拍了拍赖老板肩膀,低声说:你这龟儿子,把那洗衣服的娘儿们玩够了,一脚蹬掉,还编一通鬼话骗大家吧?男人们的把戏,我宋麻还有不晓得的?
赖五跳进黄河洗不清,指着天空说:我对天发誓……
宋麻大手一伸捂住他的嘴巴:得得,我最不愿听人发毒誓。我可告诉你,打发走了不要紧,千万不能弄出人命!一个女人,一个残废孩子,如果你把他们搞死了,公安局许震霆来查,那还不找我麻烦?这可是我的地盘!
赖五气得干瞪眼,宋麻扬长而去。
宋麻近来心事重重。婉莹的事,使他越来越头疼。他与婉莹勾搭上手,玩得倒是称心,夜夜如胶似漆,可是婉莹提出要他离婚,却使他犯了难。宋麻虽然风流,糟糠之妻不可丢的观念却很牢固,惶向地方的男人大多如此。你可以在外边玩,但休妻弃子的行为却为人不齿。他对婉莹含糊其辞,尽量拖着。婉莹精明得很,步步紧逼,两人的关系渐渐紧张起来。
宋麻去看望婉莹。她住在文景苑三号楼,三室两厅一大套房子,装修豪华。这房子其实是宋麻的,他经常说送给婉莹。婉莹哧哧笑着,却不答话。间隔很长一段时间,她突然会说:我要房干吗,我要你人!自从确定情人关系,婉莹从来不要宋麻的财物。她不为宋麻的小恩小惠收买,很让宋麻觉得亏欠,可见这女人很有心计。
宋麻对婉莹说:喂,你老公成神了。
婉莹一瞪眼:谁老公?你老公!
宋麻一本正经道:别开玩笑。朱巍用那双血手在小驼子背上摸了一下,那小鬼就站起来了,夹着小板车跑回家。他略一停顿,又夸张地补充说:这可是赖五亲眼看见的!
婉莹有些吃惊:真有这种事?
宋麻不说话,脱了衣服进卫生间冲凉。他们照例上床云雨一番。宋麻在床上也是好汉一条,作风硬朗,刚柔并济,很使婉莹满足。完了事,宋麻把一只毛茸茸的小腿搁在婉莹肚皮上,一边搓着麻脸,一边又挑起那话题:怪,朱巍那德行,怎么能把圣妈妈那套学过来?他要是真有那么大的法力,只怕咱俩这事……
婉莹打断他话说:不可能!他是魔鬼,我知道他。他妈临死都没见到儿子。你说,要是真有上帝,会宽恕这种人吗?
宋麻的小腿在婉莹的肚皮上搓:他是魔鬼,你呢?恐怕也是白骨精吧?我把魔鬼的老婆也搞到手了,我又是什么东西?这事想想还真可怕。
婉莹脸冷下来,把他的脚扒拉到一边,坐起身问:今天你阴阳怪气的,尽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宋麻点燃一根香烟,思忖道:我心里犯嘀咕,我们这些人都有罪,将来会不会遭报应?
婉莹话中有刺:那我们就分手吧,好让你把罪洗干净。
宋麻顺水推舟地点点头:这事可以考虑。我要对得起你,这套房子就送给你,还有……
婉莹顺手穿好衣服,愤怒烧红她的脸腮。她打开酒柜,拿出小半瓶马爹利酒,砰地放在宋麻面前。她说:要分手,咱俩得把这瓶酒干掉。
宋麻懒洋洋地拔出木塞,在酒瓶口嗅了嗅,火烫似的蹦了起来:这是什么?你想害死我?
婉莹从容地说:敌敌畏,我早预备下了。宋麻我告诉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已经没退路了。你要想甩了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宋麻也穿好衣服,在沙发上坐下。他冷静了,往空中吐着烟圈道:婉莹,我可是在黑道上混饭吃的,要死要活的事情我见多了,用这一套来吓唬我,不灵!
婉莹说:我知道,所以我从不打算吓唬你。
宋麻眯起眼睛瞅她:我可不是朱巍。你的根底我清楚,一个夜总会的坐台小姐,还会做出殉情这种事情?
婉莹说:这话我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用事实来回答你。
宋麻见压不住她,就没了主意。这娘们儿性子野,表面上嘻嘻哈哈,说不定真能玩命!宋麻搓搓麻脸,又换上一副笑容。他把婉莹搂到怀里,说:我是试探你的。行了,别生气了。说实话,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心里老有点发慌。你老婆婆在世时说过,惶向要出一位圣徒。朱巍要是真的治好了小驼子,他会不会就是那个圣徒呢?
婉莹说:开玩笑,那么坏的人都会变成圣徒,咱们还怕什么?
宋麻若有所思道:正是坏人变成圣徒,咱们的日子才不安稳哪!你想想,如果真有上帝,他老人家可是深谋远虑啊!他下出这一步棋,不是在将我们所有罪人的军吗?
婉莹也陷入沉思。
传说继续在滋长。在传说中,朱巍继续施展他那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惶向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圣妈妈预言的那位圣徒,正是她罪孽深重的儿子!他以一系列的行动证实了这一点。每个大病大灾的人家,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发现朱巍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做事情总是若隐若现,扑朔迷离,叫人拿不到第一手材料。就像那个小驼子,只有赖五口说,谁也没有亲眼见到。受惠的病人也是缄默不语,人生态度却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所以,就像一阵微风无声无息地掠过草尖,你什么也看不见,小草却全体激动颤抖。
刘流的情况比较典型。人们相信在那个刘流生死存亡的前夜,朱巍确实去过他的病房。刘流得了胃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医生要给他做手术,但活下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刘流住进了新落成的病房大楼,也就是他让朱巍修改图纸、偷工减料的那座楼。刘流的神志有些模糊,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喊叫:楼塌了,太晚了……这话是圣妈妈临终前说过的,不知怎么挂在他嘴上,翻来覆去地喊。家里人心中有数,暗暗叹息这是报应。
那天夜里,朱巍来到病房。守夜的家人都睡着了,只有刘流睁着眼睛,他看见一个人披着白斗篷,走到床前。朱巍!刘流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朱巍弯下腰,脸庞离刘流的脑袋那么近,刘流甚至看见他鼻梁上留下的眼镜压痕。
刘流不禁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朱巍照例用《圣经》上的语言说话。那话极漂亮:罪的工价乃是死!
刘流说:我不要死,我悔改,我认罪……
朱巍向空中擎起双手,两只宽袖褪到肘弯处,手掌上的钉痕就显露出来,在日光灯下格外醒目。伤口汩汩流血,病房里顿时充满芬芳。然后,他用血手在刘流腹部,正是长癌的部位,轻轻按了一按,刘流顿时觉得强烈的电流从体内穿过,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弹坐起来!
朱巍把他放躺,轻声说:你得救了。
朱巍飘然离去。刘流头一歪,沉沉入睡。
第二天一早,刘流被推进手术室。开膛破腹,割出一大堆瘤子。医生惊得目瞪口呆——那些瘤子竟然是良性的!医生无法解释这样的事情,只好承认自己误诊。刘流出院了,他到处宣扬朱巍施展的奇迹。然而,像以往一样,他却拿不出任何证据。他老婆问:你是不是在做梦?我怎么没看见朱巍?刘流发急:你睡得死猪一样,别人把你抬走你也不知道!他老婆纳闷:不对呀,半夜我醒了好几回,看见你睡得像死猪一样……
传说;一切都是传说。但是,关于圣徒的传说,越来越强有力地冲击着惶向人的心灵。谁都说惶向是一座魔城,说时心中还有些自豪。魔,是城市发展的速度,是敢作敢为,打破一切框框的精神!当然,道德也遭受扫荡,就像绊脚索,绊不住万马奔腾,必然被马蹄拽断。现在,惶向出了一个圣徒,并且是人格上、精神上劣迹斑斑的朱巍,确实叫人难以接受。正如宋麻所说,上帝真是高明的棋手,下出这样一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又意味深长的妙棋。他要警示什么呢?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开始发生动摇。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荔枝园。过去,只是女人来看望圣妈妈,现在男人也来了。圣徒行为毕竟有力度,瞎子瘸子、各种疑难杂症的人老远跑来,跪在地上,求朱巍抚摸他们。朱巍的反应令人吃惊,他仿佛吓坏了,躲到里屋,插上门,无论如何不肯出来。他隔着门对大家喊:我有罪,我是罪人!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听那声音,他倒有几分像一个疯子。
宋麻老婆刘三姐劝大家离去。不肯走的,她就领他们坐在荔枝树下祷告。她对圣徒倒有独到见解:朱巍不是医生,不能开诊所为人治病。只有圣灵降临到他身上,他才是一个圣徒,才能显现神迹。圣灵离去,他就和我们一样,是一个凡人,甚至是一个病人。
婉莹认为刘三姐的说法很对,她越来越多地来到荔枝园,与刘三姐拉近乎,两人亲如姊妹。刘三姐一点也没提防婉莹,一心一意做神的工作。婉莹试探她:你爱耶稣还是爱你老公?刘三姐吃惊地望着她:你怎么能把那麻子和神放在一起?我爱耶稣千万倍!婉莹暗中放下心中的石头,知道这女人不会因失去老公而痛不欲生。
可是,当婉莹进里屋看望朱巍时,心灵却受到无比强烈的震动。朱巍头发蓬乱,坐在屋角读《圣经》,婉莹和他说话,他也不回答。有时候白眼望青天,一副白痴相。婉莹要走了,他忽然说了一句:把你面前的苦杯拿走。
婉莹听不懂,问:什么是苦杯?
朱巍说:酒杯。就是那只装满苦酒的杯。
婉莹大吃一惊!心想,他怎么会知道那瓶敌敌畏呢?她屏息静气,轻手轻脚回到朱巍身旁。朱巍坐在板凳上,仍在看《圣经》。
婉莹觉得自己想流泪,问:那,你说我怎么办?
朱巍读《圣经》读出了声:你就是得到了整个世界,却丢掉自己的生命,又有何益呢?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宝贵呢?
婉莹深深吸一口气,憋住,憋得脸色苍白。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一片树叶似的瑟瑟发抖。她双膝一软,在前夫面前跪下,眼泪刷地流下。
她说:饶恕我吧,我知罪了……
轮到宋麻的时候,故事更是惊心动魄。宋麻早有防备,他知道朱巍早晚要来找自己。他发现,凡与朱巍有纠葛的人,生活都会遭受圣徒冲击波。刘流的病房奇遇,他深信不疑。但是他不信自己会被朱巍怎么样。常言道:鬼怕恶人。圣徒又能拿他如何?
他对赖五说:哪天朱巍来找我,我一定要摸摸他手掌上的两个洞眼。脚板也要扳起来,我要把手指头插进洞眼里!
赖五忙制止他:嘘,别让他听见。
宋麻时刻准备着。他毕竟心虚,自己搞了圣徒的老婆,不知道这罪有多大?那天,他去文景苑,发现婉莹肚子痛,痛得在床上打滚。宋麻以为她喝了敌敌畏,吓得脸色发白。他急忙叫来救护车,送到医院一查,是急性阑尾炎。婉莹被推进手术间,宋麻急忙骑摩托车回来,打开酒柜,那瓶敌敌畏不见了,放着一瓶新买的马爹利酒。他拿着酒瓶翻来覆去,猜不透其中的意思。
婉莹给了他答案。动完手术后,她躺在病床上,平静地对宋麻说:我再也不回那套房子住了,再也不过那种日子。
宋麻知道谁在发挥力量。他已经感到圣徒在身边徘徊。他发狠道:来吧,老子不见得怕了你,就改成吃素的!
有一天,黑老大祥叔发话,让宋麻带几个弟兄去天堂岛。天堂岛位于鸥歌湾中央,近来搞旅游开发,建了几个度假村,主要对香港游客开放。舞厅、按摩院、地下赌场一应俱全,度假村老板请宋麻领弟兄们保驾护航,顺便也吃喝玩乐一番。这是美差,宋麻让人开着一辆大别克,车里塞满了人,天一黑就驶向鸥歌湾。
出了惶向,途经荔枝园,司机忽然一个急刹车,宋麻的脑袋险些撞着玻璃,抬头一看,朱巍挡在车前!雪亮的灯光照着他古怪的装束,一双眼睛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司机骂:你找死啊?
朱巍朗朗地说了一句话:死亡的毒钩乃是罪。
大家都看着宋麻,宋麻冷冷地说:开车,撞他!
司机害怕,车启动,一抖一抖冲向朱巍。朱巍纹丝不动。眼看要撞上他了,司机一打方向盘,从朱巍身边擦过。
司机也是个打手,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懦弱,喃喃道:麻哥,咱们还要赶路,别理他……
没想到,朱巍却不肯放过这辆车,他竟在后面追车!他的脚板据说也有两个洞,跑起路来肯定很痛,但他咬着牙,一跳一跳,以惊人的意志追赶汽车。
打手们都惊讶:他想干吗?跳得蛮快!榔头,你加大油门,别让他追上了……
司机榔头说:要不,咱们下去揍他一顿?
宋麻说:不用你们。他追的是我,我自己搞定。榔头,你先送大家去码头,回头来接我。
宋麻下车。大别克继续前行。朱巍越过宋麻,一跳一跳还去追轿车。他喊:停车,你们悔改吧!
宋麻紧赶两步,一把拽住朱巍:我在这里,你还想干什么?
朱巍挣不脱,眼看轿车驶远。他急得捶胸顿足:完了完了完了……
宋麻推他:少他妈装神弄鬼!说吧,你为什么挡我的路?
朱巍怜悯地望着他:前面是死路,你还要走多远呢?
宋麻说:让我摸摸你的手掌,有钉眼我就信你。
不要摸我的手,还是摸你的心吧。
朱巍褪去袍袖露出手掌。宋麻一看,根本没什么钉眼,一副白色手套罩住了双手。他一撇嘴嘲笑道:把手套褪去,我要看见神迹!朱巍却用手掌在他心脏的位置轻轻一按。轰隆!宋麻觉得自己的心脏爆炸了,一个霹雳把它击得粉碎!
朱巍语调低沉地说:认罪吧,我们都生活在罪中。他一瘸一拐地离开公路,身影隐没在荔枝林中。宋麻如梦初醒,却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一辆辆警车从他身边驶过。很快,他得到消息:一个喝醉酒的司机驾驶着集装箱卡车狂奔,将迎面驶来的别克轿车撞得粉碎……
像以往的神秘事件一样,宋麻无法解释自己的遭遇。与他同车的伙伴都已死亡,只有他一人死里逃生。谁救了他?圣徒。谁能够证明?没有。人们会说宋麻喝多了啤酒,下车解手,独自在野地里走走,恰巧躲过了这场灾难。许多事情除非你亲自体验,跟谁也讲不清楚。因此宋麻拿定主意,闭口不提朱巍挡车的事情。
但他知道该怎么做。他必须做出选择。
祥叔开一间电器行,他坐在楼上狭窄的办公室里,指挥惶向一张黑色的网络。他摸着秃秃的脑门,向对面而坐的得力干将宋麻唉声叹气。
你要走了,留下祥叔独挑重担,你怎么忍心?惶向地面越来越乱,四川帮,湖南帮,东北帮,西北帮,都在跟我们抢地盘!我这把年纪能对付得了吗?本来,我是想把位子传给你的……
宋麻一脸坚定:祥叔,别说这些了。我金盆洗手,不会再吃回头草!
祥叔收起可怜相,换上一副凶相。他把头伸到宋麻面前,秃脑门在电灯泡的映照下闪闪发亮。金盆洗手?他冷笑道,我看不必了。手都保不住了,你还洗它干吗?咱们帮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想退出?可以,但你必须留下一只手!
宋麻捋起衣袖,将左手放到办公桌上。老大说得对,今天我就是来送手的。喏,手在这里,你现在就可以拿去!
祥叔珍惜地抚摸着宋麻的手腕,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他不说话,也不动手。
宋麻冷静地说:祥叔念多年兄弟的情分,下不了手?拿刀来,我自行解决!
祥叔虎着脸,跌坐在沙发上。他一下子变得十分衰老,泪水在眼角流淌。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是圣徒,你信了那个圣徒!
宋麻点点头:对。我要把荔枝园送给他,让他盖一座教堂。
祥叔叹息:圣徒,教堂……惶向多了这些东西,我们混饭吃就越来越难啦。
宋麻是急性子,不爱啰嗦。他站起身说:大佬,我走了。这只手是你的,什么时候想拿,你随时找我。
宋麻昂首走出小屋。祥叔拉开抽屉,拿出一支手枪,对着他的脊背瞄准。瞄了一阵,他叹息一声,又把手枪放回原处。
宋麻回到家,见治安科长许震霆来找他。许科长锐利的目光在宋麻脸上扫过:这几天你没去赖记大排档,上哪儿了?
宋麻冷冷地说:南二路的事情我不管了,以后你不必去那里找我。
许震霆板起脸:耍滑头?你还有不少案底在我手中,我们之间有默契,不是吗?
我已经退出江湖了。如果有罪,请你立刻逮捕我。
真的?你宋麻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宋麻纠正道:不是佛,是圣徒。
这回轮到许震霆惊讶了。他睁大眼睛,打量宋麻半天,才默默点头。他拿出一张通缉令,指着罪犯照片说:那好,你要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协助我们抓捕逃犯。这个人,你见过吗?
宋麻眼睛在照片上一瞟,就认出那是谁了。但他摇摇头,说:没见过。
许震霆冷笑:讲义气,是吧?还守着你们的帮规,是吧?好,我来告诉你,这家伙名叫邱达,在湖南杀了人,持枪潜逃,他可是非常危险的罪犯!包庇这样的罪犯,你可就对不起圣徒喽。
宋麻的脸慢慢涨红,每一个麻点都充满血印。他一咬牙,说:他躲在菲菲发廊,新疆妹芳云是他马子。现在,他的绰号叫毛头,就住在发廊楼上。
许震霆笑了:很好,谢谢你。
他告辞。走到门口,他又特意转身与宋麻握手。这对冤家手握得很紧,用力摇摇,又摇摇。
许震霆说:你真变了,我信了!
朱巍还是那样,让人摸不清他是疯傻,还是神圣。在一般人看来,他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并且,病情有加重的趋势。每天,他躲在荔枝园小屋里,把门窗堵严,不开电灯,只点一支蜡烛读《圣经》。他的胡子从来不剪,越长越长,蜡烛常将他的须发烧焦。别人跟他讲话,他一律用《圣经》的语言回答。有时候一针见血,有时候莫名其妙。他似乎完全不懂人世间的事情,连吃饭也常常忘记。若不是刘三姐等一帮妇女照顾他,恐怕他会饿死。
偶尔,他在街上走过,就会有一班小孩跟在后面,朝他扔石子。他全然不知,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他的古怪的装束,更成为一个病人的标志,长袖飘飘,裤脚拖地,肮脏不堪。所以,许多人还是把他当作疯子。到了夜晚,他变得格外活跃,在惶向各个角落神出鬼没。没人料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遇见他的身影。他就在夜幕掩护下创造奇迹,而奇迹又往往得不到证实。
下雨天,特别是雷雨天,他会变得格外亢奋。他站在路灯下,站在风雨中,像悲剧演员一样激情演出。他愤怒地控诉一座城市,这城市似乎是惶向,又似乎是《圣经》所记载的某个远古城市。他严厉指责人们犯下的一桩桩罪恶,并发出诅咒,发出可怕的预言。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他的演出达到高潮!整条马路晃动着他跳跃的身影,水珠成串在他脚下飞溅。他的呼声伴随着雷声在惶向上空回荡,他的激情犹如疯狂的火焰,焚烧着人们的良心。
这样的人物很难在人间长期生存。神圣或疯狂总像流星一样,绚烂却转瞬即逝。朱巍也是一样,人们惶惶地等待着他的结局。这结局突然就来了!大家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眨一下眼睛,这位空前绝后的、从大恶变为大善的圣徒,就从容地走向他的归宿。
抓捕毛头的行动并不顺利。刑警队张队长和许震霆领人埋伏在菲菲发廊的周围,守了一夜,不见毛头的踪影。天快亮时,毛头骑着摩托车,带着那位新疆妹回来了。许科长说,他们也许一夜没睡,等睡熟了再动手。
约摸九点多钟,许震霆与张队长带着几名刑警,敲开菲菲发廊的玻璃门。许科长与发廊老板娘很熟,说:我要找新疆妹。
老板娘领他们上楼:新疆妹和她老公睡在一起。毛头上月才来,我正让他去办暂住证呢。
门打开,床上的人蒙头躺着。张队长手持短枪,一个箭步上前,掀开被子一看,是新疆妹!
许科长厉声问:毛头哪去了?
新疆妹不说话。其他刑警叫起来:张队长,嫌犯从这里跑了!
小屋有一个后凉台,与邻居的凉台挨得很近。他们当即断定,嫌犯跳到隔壁人家去了。许震霆叫一声:糟!那是赖记大排档。
张队长立即指挥刑警队封锁赖记大排档。
赖五正在楼上拿钱,他刚打开保险箱,就觉得有一样硬邦邦的东西顶在腰间。他以为谁开玩笑,就说:别闹,别闹!他伸手摸摸腰间那硬东西,却摸到一支冰凉的枪管。赖五惊回头,看见亡命之徒扭曲变形的脸庞!
别动,出声就打死你!年轻人压低嗓音说。
赖五认识他,菲菲发廊新来的小伙子,常为小姐们买盒饭。他说:毛头你别乱来,要钱只管拿,拿了你就赶快走。
毛头说:我走不了啦,只好委屈你一下。他找到一根尼龙绳,将赖五双手反绑起来。他似乎有些抱歉,说:赖老板,我要用你做人质。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真朝你开枪的。
赖五是见过世面的人,苦笑:兄弟,枪弹不长眼睛,呆会儿我陪你一块去见阎王就是了。
楼梯响起脚步声。毛头用枪指着赖五的脑袋,喊:立刻准备一辆车,这人的命就在你们手里了!
后凉台那边有动静,毛头回手就是一枪!枪声极响亮,震得赖五耳朵疼。公安人员都退下去了,暂时没有动作。
底层大排档的客人都被撤到街上,但谁也不肯走,就站在街对面关注事态的进展。
这时,朱巍出现了。谁也没想到,这疯子甩脱警员的阻拦,从后门闯进饭店。他穿过走廊,直接踏上楼梯。他还穿着那件怪袍,宽袖宽腿,脚步踉跄。刑警已来不及阻挡他,张队长立即命令狙击手做好射击准备。楼上响起怪吼,毛头显然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别开枪,朱巍喊道,是我,我来救你!
毛头认识朱巍,也听说过有关他的种种传说。他红着眼睛喊:你来找死啊?快退下!
朱巍已经站在门前,高高举起两只手。赖五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虚虚实实的传闻他曾听说过很多,今天终于亲眼看见朱巍的手掌!他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安危,一心要看掌上的血洞。然而,朱巍戴着一副白手套,赖五无法看清真相。
把手套摘掉吧!他情不自禁地喊起来,求求你了……
歹徒也好奇,目不转睛地朝那双手掌看。
朱巍慢慢地褪去手套,往墙角一扔,向他们亮出双手。啥也没有,血洞、香气统统没有!普普通通的手掌,真让人失望。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对毛头说:没有神迹,只有选择。快把枪放下吧。
毛头的枪口指向朱巍胸膛。快走!毛头绝望地喊道。朱巍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亮,那光像太阳一样能够融化冰雪。他向毛头伸出手去——传说中创造过许多奇迹的手掌,正一寸一寸接近毛头的胸膛……
砰!枪声响了,子弹射穿朱巍的胸脯。
几乎与此同时,窗外、楼梯口射来子弹,击中了毛头的脑袋。朱巍站了很久,缓缓转过身来,他与刚上楼的许震霆打了一个照面,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你们错了,他本来可以得救的……
然后,朱巍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很多年后,惶向发展为一座大都市。圣徒的传说渐渐淡漠,像许多故事一样被喧闹与繁华所淹没。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当地居民,还会谈起朱巍这么一个人。大家仍为他的变化、他的行为而困惑。这是一个谜,谜底很难揭开。但是,他在人们心中留下难以名状的激动,犹如波澜一圈圈地扩大。一座城市有其精神、有其底蕴,圣徒的传奇也融入其中了。
一线光明足以划破黑暗王国。光,远比黑暗强大。
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3期
作者:矫 健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