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含病了半年多,才坐到一家医院的中医诊室,看着桌上标志牌上写的“陈皮”,猜测该医生是中医世家,要不爹妈不会给起个中药名字。由此就关注标志牌后边的医生。此人头发黑白相间,骨骼清奇,目光炯炯,酷像小说中的得道高僧。
半年前,章之含几个教授和系领导发生矛盾,把身体气垮了。病得实在支持不住了,才听朋友介绍这家医院有个神得不得了的医生,精通阴阳五行,上观天文,下察地理,谙知社会演变,看五官观手相,卜课推测人生,甚至有人说此医生具有特异功能,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章之含不相信陈皮中医真有那么大能耐,要是真有,早让国家弄去给领导治病去了,哪能轮到给一般老师把脉?这年头什么事情都炒作,炒作出来的事情岂敢相信,除非脑子里养了罗非鱼。章之含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朋友马上反驳,人家陈皮医生可不是“超女快男”靠炒作出名,人家是靠病人的嘴传说出名,就是你们捣鼓中文的人说的:有口皆碑。
章之含是冲着有口皆碑进了陈皮的诊室。
陈皮把面前的病人处理完毕,就盯上了章之含。章之含走到病人刚刚离开的凳子跟前,坐下,双手置放膝盖,很规矩的学生模样。
陈皮把布垫朝章之含跟前推近,说:“把手腕放上来。”
章之含把手腕搭在布垫上。一只保养很好的手就搭在上面,三个指头压在寸关尺上,手指还一下一下弹压,轻重得当,张弛有序。章之含觉得要是压在琴键上,说不定会弹奏出令人心醉的旋律。
“把舌头伸出来。”章之含把舌头伸出来,还怕人家看不清楚,把嘴张到最大程度,尽力把舌头朝外伸,舌头下边的那根筋都感到疼痛。
陈皮把他的舌头看了,对他点了下头,他才把舌头缩回嘴里,物归原处。
陈皮的三个指头换到章之含的另一只手腕上,还是那样轻重得当、张弛有序地弹压。
“你今年五十一岁!”说话的同时就在章之含的病历上写下:51岁。
章之含一惊,人们一般都可以观察出人的年龄,像陈皮这些老中医能准确地观察出人的年龄,也不稀奇。但口气这么肯定,说得这么准确,却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你是大学教师!”口气同样肯定。
章之含更是惊奇,他竟然能看出自己的职业,甚至说出具体的职业分支,就是诸葛亮、刘伯温再世也不过如此,就对他肃然有了敬意。
“你肝上有病,肝主情志,情志伤肝,你的情志受到挫伤,长期积郁在心,肝气郁结不畅。此病起始于六个月前——”
章之含敬佩得连连点头。
“六个月前,你的情志遭受挫伤,初是暴怒,难以宣泄,积郁在心,形成肝胆湿热,肝气郁结,入睡艰难;后又遭受打击,病情再次加重,整夜难以入寝;烦躁,易怒,敏感,不想做事,趋向懒惰;表现口干口苦,晨起尤为严重,大便干结,小便发赤,头昏目眩,眼睛干涩,耳中常有蝉鸣之音,伴有沉闷之声,听力下降,时常出现幻听。中医认为肝为子命,肾为母命,母伤子,子损母,母子相依相克,肝子亏损伤及肾母;肾为先天之根本,所以你全身都感不适,体疲易倦,肋胁疼痛,腰背困疼,膝盖双腿发软,性欲丧失,晨起不勃,自信心减弱,时有绝望心理——”陈皮微闭双眼,神气平静。
陈皮把病情说过才睁开双眼,摁在手腕上的指头松开了,问:“我说的可对?”
“对,很对,没有一点不对的地方!”章之含也一直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想起看过的中医书上认为,中医诊病须经四个流程:问、闻、观、切,问是最重要的诊病手段。而陈皮根本没有问自己病情,仅凭闻、观、切就认定自己的病,还说得那么准确?有了这个疑问,就有了和陈皮探讨的欲望,试探着问:“陈医生,我看过几本中医书籍,书上都认为中医诊病依靠的是问、闻、观、切,把问放在首位。你给我看病,没有问一句病情,就把病情全说出来,岂不是和书中的要求相悖?”
“书上写的没错,那是对初入中医行道的要求,我做的也没有错,宏观到天地人,微观到精气神,宇宙运行、万物变化、天道伦理、世道发展,对人体都有影响,行医多年自然熟悉这些情况。病人入室,观其脸色情志,闻其体味,听其呼吸,再辅以切脉,基本就把病情判断。当今医者,心思大都不能用在医术上,术自然不精,即使把问闻观切全部履行,也难以找到病源。就像一个鸡蛋放在那里,术精者搭眼一看就说鸡蛋是臭的,术不精者非要把鸡蛋打开闻了,才认为鸡蛋是臭的,更有术拙者,把鸡蛋闻了还不能判断,亲自尝上一口才认为是臭的。更有愚笨者,直到把鸡蛋尝完,才认为鸡蛋没有一点好的——”
章之含觉得能说出这些智慧的人,绝不是夸夸其谈之辈。
陈皮又说:“你在六个月前情志受到打击,这是发病的表层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不是短时间可以克服的,随着你病情得到治疗之后,你会慢慢觉悟。”
失眠是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痛苦,睡不着心里烦躁,精神和肉体像有无数毛毛虫在爬,脑子里充满控制不住的幻想,飞速旋转,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枣都像烂泥塘的臭气朝外冒。老婆也是老师,夜里睡不好觉白天就没有精神上课,竟把几个很一般的字念错,惹得学生哄堂大笑。为了上课,老婆不得不到另一间房子去睡。睡不着脾气就不好,就在老婆身上发泄。老婆开始克制以求和平,后来就有了自卫反击,孩子在国外,家里就剩两人,天天都像美国和伊拉克,战火不断。就问陈皮:“我这病该怎么治?”
“你的病是情志所致,也只能情志所治。”
章之含问怎样用情志治疗?
你这个学期不上课了?陈皮没有正面回答。
不上课。章之含答。
不上课了,你干什么?
无所事事,胡乱翻些闲书,聊补无聊空虚。
你每天到我这里,帮我写病历抄药方。没有病人的时候,聊聊古今中外,人间百事,也不失为一种情致。你在我这里工作,我的挂号费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归你,中午晚上我们共餐,费用由我负责。你中午可以不回家,在病房里午睡。
章之含琢磨了一会儿,自己不上课了,在家无事可做,还生闷气。到陈皮这里,看他给病人诊病,知晓医生对疾病的治疗,也是一种乐趣。疑惑的是陈皮为什么要找他写病历抄处方,随便找个中医学院毕业的学生都能干下来,根本不需要花这么大的价钱雇个中文教授来干,就试探地问:“什么时候来?”
“现在就可以。你现在就算上班,中午我们到饭馆吃饭。”
章之含给老婆拨了电话,说自己要在医院做事了。老婆见他有事情做,不再发动战争,自然满口答应。
陈皮让护士搬来椅子摆在他诊桌对面,说:“我看病的时候,你把我和病人的对话记录下来就行了。”
当代中国社会,没有小金库和有权力不贪的官员就是国宝。大学也不例外,学校有学校的小金库,学院有学院的小金库,系有系的小金库。没有小金库日子很难过下去,上级规定的报销项目和标准都是死的,那是高压线,谁也不敢乱报销。可哪个单位没有不能报销的开支?比如外地的同行到这里举行旅游性质的考察交流,总得招待人家撮一顿。海岛能招待人家什么,只有海鲜,要是来上四五十个,没有四五千就填不饱人家的肚子;学校举行体育比赛,下边要组织代表队参加,群众把力气出了,总得慰劳一下,一次也得千把块钱。开学的时候总得聚聚,学期结束的时候也要聚聚。教师节得发红包,一百块钱扣掉税只剩下八十块,一年只有一个教师节发八十块钱也太小气了,最少也得二百块。一人二百,一个系五六十位老师,一万多就出去了。这都是冠冕堂皇的支出;保密的支出更多,逢年过节给上级领导表示一下,一个红包没有五千块就送不出去,三万两万也是小意思,不送不行,当官的越朝上升位置越少,竞争越激烈,和西安的大雁塔一样,不送就永远被压在塔的最下层,把脊梁杆子累断都不能晋升。拿大家的钱给领导送,好处是自己的,除非傻子不送。和领导交往需要平台,平台就是吃喝,你不买单总不能让领导买单,除非你连目前的职务都不想干了。到了寒假,老师们辛苦了一年,粉笔末把嗓子都染成了咽喉炎,就指望上头发点奖金过个富裕年。这个时候,老师们都跨学院跨系大串联,询问对方发了多少奖金。要是自己的奖金少了,就埋怨领导无能发不来钱,甚至怀疑领导给上头送得太多,侵犯了自己的利益。于是就形成一个规矩,发奖金都是暗箱操作,还规定不能互相打听,不要像间谍样偷盗情报,影响安定团结。
陈皮对着他笑了一下,就到另一间病房睡觉去了。
这间房子不像病房,像酒店的标准房,装修不豪华,但整洁雅致。两张床中间有张写字台,旁边还有台电视,电视对面有长沙发,床上的用品刚换过。他一坐到床沿上,就感觉那种久违的困倦蔓延过来,脑袋里的混沌变稠了,思维不清晰了,眼睛没力气张开了,眼皮也合拢了,头刚挨着枕头,睡意就像不浓不淡的雾气涌过来,把他团团围裹,随之就失去了知觉。他醒过来,看了挂在墙上的电子表,正好是二点四十五分,心里就叫奇,那个陈皮简直不是医生,是比神仙都灵的家伙。
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一般人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到医院看病,除了注射室,所有的诊室都比较清静。陈皮见他进来,问:“睡得香吧?”
“你用什么办法让我睡得这么香?”章之含为能睡这么好的觉高兴。连梦都没做就睡了一个多小时,半年多的陈疴不适一下子销匿了大半,灵肉都觉清爽、活泼、充满生机,就像刚刚结婚时和老婆尽兴地完成了一套双人体操运动那样舒坦和爽意。
“我没给你吃一服药,没给你打一次针,就是和你吃了一次饭,我也没给你饭里下安眠药。”
章之含说:“我失眠半年多了,什么办法都用了,都不起作用。你要是没用什么招数,我怎么能睡得这么香?”
“我真的没给你用任何办法。你本来就应该睡那么香,其实,失眠都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你要是坚持怀疑我给你采取了什么措施,就是我们吃饭的时候,我给你说的那些话:人活在世上不要顾忌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只要不犯法不侵害别人的利益,怎么快活怎么活。你听说过哪个活得快活的人失眠?失眠的人都是不快活的人。”
章之含觉得陈皮说的有理,突然想起吃饭的时候,饭店的服务小姐叫他陈院长,就问:“陈医生,你是这个医院的院长?”
陈皮医生点了下头。
“这医院是你的?”
陈皮医生又点了一下头。
“赚钱不?”
“不赚,仅仅能顾住一日三餐一包香烟外加几两茅台物业管理费等日常开支。”
“不赚钱你办医院干啥?”
“快活。”
“不会赔钱吧?”
“也不赔钱。要是赔钱了医院就办不下去,医院办不下去我就不能快活,为了快活必须把医院办下去。”
护士推开门,引进一个病人。陈皮和章之含都抬起头,职业性质地看进来的人。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胸部格外丰满,凡是裸露在外边的毛发都粗壮发黑,油色光亮,上身穿红色的半截袖衬衣,下身穿绿色的窄腿裤子,臀部格外暴胀,由于裤子过度节省布料,使东西两个半球中间的科罗拉多大峡谷明显暴露。我要找陈院长,她的目光在陈皮和章之含的脸上睃视了一下,就停在陈皮脸上。
“请坐!”陈皮指着自己侧面供病人坐的椅子。
“你就是陈院长?”她一屁股在椅子上。
“我是陈皮。”
“我要找你看病!”
“来找我的都是为了看病,没有人找我审批项目。”陈皮笑着说。
“也是,不找你看病到这里干什么,这么热的天上到三楼都出一身汗,有电梯就好一点。”
她说话的时候,陈皮就把切脉用的垫子放到她手腕跟前。她很配合地把胳膊放上去。
陈皮的三个指头搭在她手腕上。
“你今年三十九岁,虚岁四十,入冬的季节出生。”陈皮在她脸上瞅视了一会儿,她脸上涂满红花绿叶的化妆品,很难看出底色。
“对,我是六八年十一月出生,属猴,出生那天下的头场雪。”
“你把嘴唇上的口红擦了。”陈皮说。
她从小挎包里取出餐巾纸,擦嘴唇上的口红,用了两张餐巾纸才把嘴唇上的口红擦掉。陈皮认真地看了她的嘴唇,章之含也认真地看了她的嘴唇。就按照陈皮给他交代的记录:嘴唇厚实,下唇微朝下翻,上唇微朝上翘,唇色发青发紫带有黑色,和黑茄子的颜色接近。
随之,他又记录下如下对话:
陈:“你主要想治疗的是胸部有淤块,触之剧烈疼痛,不触之发胀发疼,生气时加重。”
病人:“对极了。我就是奶里面长了硬疙瘩,不摸也痛,摸了更痛。”
陈:“你除了胸部有淤块疼痛,还伴有失眠、烦躁、多疑、易怒,例假失调,经血颜色不正。”
病人:“没有一点错,你说的我全有,没说的全没有。”
陈:“你在七个月前开始生气愤怒,导致肝气不畅,血气郁结,日益加重。”
病人:“我给你实话实说吧,人家都说你是神医,想瞒你也瞒不过去。我二十一岁就跟那死男人在一块,开始是开个大排档,慢慢发展到今天的大酒楼,别墅、轿车、佣人、保姆、股票、存款,别人有的我家都有,别人没有的我家也有,虽然比不上高干子弟,但比寻常百姓强多了。你说这日子多好,两个人好好经营酒楼,天天都有大把的票子进账,想着法子花都花不完。我给那死男人说,除了吸粉、嫖小姐、摇骰子这几样东西不能沾,别的想干啥你就干啥。他要到欧洲旅游,我马上给他办了最豪华的欧洲半月游。他要到西藏看布达拉宫,我二话不说就到旅行社交款。他原来开的是宝马,后来说宝马是女人开的,我马上给他买了辆大奔。这么好的日子他不好好过,竟和服务部的领班私下沟通。眼线给我说了,我也没找他算账,男人见了漂亮女人就跟猫见了鱼,哪能不馋点腥气。只要正餐在家里吃,在外边偷点野食吃也不算出格,谁知他竟把野餐当正餐吃。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家里的正餐碗大盘子多,品种花样数量哪一样比不过野餐?他却偏偏不吃正餐吃野餐。后来我想,你能在外边找野食吃,我为啥不能在外边找野食吃?谁知他知道了就跟我闹,要和我离婚,别墅存款归我,酒楼给我一半股份——”
陈皮听完说:“你等一会儿,我方便一下,这份杂志你先看着。”递给她一份杂志就出去了。
病人翻看杂志,入神地看一篇纪实报道:《千万富翁出轨,毒妻杀子出逃》。
陈皮回到诊室,她恰好把那篇报道看完,就问陈皮:“杂志上登的文章可是真的?”
陈皮:“当然是真的,假新闻要受处分的。”
病人:“这个老板心也太歹毒了,离婚就离婚,还要杀人家,这种人就是枪毙也轻饶了他们!”
陈皮:“我听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没钱才变坏。”
病人:“这都是几十年的老话了,和杂志上的这个人比起来,我家那死人还不算坏,把家里的存款、别墅都给我了,还把酒楼的一半股份给我,还算是有良心。”
陈皮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给你开个方子,你回去煎服。如果你经济许可,最近到青藏高原旅游一趟,坐汽车到唐古拉山、昆仑山山口的时候,停下来观赏四周的风景,病绝对好转。”
病人:“我刚好有个朋友在旅行社,我现在就给他联系,把你开的药吃完就出发。”
陈皮开的处方如下:
青皮30克柴胡15克木香12克砂仁10克
小香10克当归20克生地20克川芎15克
白芍50克桃红20克红花20克菊花20克
山栀15克香附10克韭白20克露蜂窝30克
黄芪30克丹参20克赤芍15克瓜萎30克
甘草10克
病人接过处方,猛地灵醒过来,说:“我还没交挂号费哩!”
陈皮指着墙上的告示让她看,告示上写道:
本院以治病救人为本,有病无钱者就诊免费。人以慈善为本,施舍金钱治病救人,功德无量。诊病者付费属施舍,一元两元不少,十元二十元不多,一百元二百元更好,一千元二千元宜善,一万二万积攒功德,十万二十万转为善款。
病人从挎包里取出一张磁卡,对陈皮说:“这是我昨天办的卡,里面有10万元,算我捐赠给医院的善款。”
陈皮当即叫来财务人员,在捐赠合同上签字过后,对她说:“您晚上如果有时间,我和章教授代表医院也代表使用你善款的病人,请你吃饭,表示感谢。”
病人:“陈院长要请客,不如到我的潮江酒楼,我的酒楼在海南也算得上一流档次,陈院长和章教授到那里也不屈身价。”
中国社会发展到今天,创造出了很多新鲜事物,圈子就是其中之一。圈子就是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形成的共同体。已故的毛泽东说这是小团体,认为小团体极大地妨碍革命事业,必须彻底铲除。但是,到了这些年,老人家大力提倡的东西越来越衰弱,要求彻底铲除的东西却越来越兴旺。而且圈子大多和官场有关,圈子里的人在一块吃吃喝喝只是毛毛雨,关键是遇到好处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圈子里的人。遇到倒霉的事情,圈子里的人齐心协力地帮,行话就是把他捞出来。你要是入不了圈子,圈子里好事情就轮不上你,出了事情肯定没人捞你。而且圈子没有旗帜没有宣言没有章程,却遍布社会每个角落。很多这个圈子的人同时又是另个圈子的人,圈子和圈子之间就有了联系,像网,笼罩整个社会。
章之含自认为教学科研堪称一流,靠个人能力绝对包打天下,就不屑和圈子里混的人打交道。但他不知道自恃清高,就必须为清高付出代价,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不付出代价的名声。人家敢把他们的奖金发那么低,就是充分考虑了他们的作用、价值、影响,甚至他们不满意能蹦多高。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这些人没有圈子,就是他们闹起来,也是伊拉克的散兵游勇,不难对付。他们担忧的是小金库被上头发现,这是财务纪律不允许的,查出来肯定要给处分。一旦挨了处分,就是在晋升的道路上放了石头,谁也不愿意让石头把自己绊倒。所以,教授副教授们提出诉求之后,系领导一口答应,就是不让他们把小金库的事情捅出去。
小金库的事情还是被人捅出去了。学校监察处下来了,展开了细密的调查。同时,圈子也活动起来,圈子的圈子也活动起来,最终的结果是两相无事,收缴了小金库剩下的钱,也没给系领导进步的道路上放石头。组织结论一出,系领导长吁口气,圈子里的人在酒店里庆祝了一番,对这些教授副教授们的态度立即有了转变。书记在全系大会上宣布,奖金分配方案是合理的,奖金朝管理层靠拢是符合社会发展趋势的,党的十五大都宣布把管理作为重要的生产要素参与分配,单位没有好的领导肯定搞不上去。就像这次分奖金,大家把钱拿了,还为拿钱的多少闹意见,责任都在领导身上担着,上头下来调查你们一点害怕都没有,领导天天夜里睡不着,难道领导就不应该多拿一点?经过领导班子的慎重研究,分配方案不能因为个别人的意见而改变。
实际上,领导班子也是被组织化的圈子,机构调整,班子由书记搭,不是书记的人都踢出去,是书记的人都调进来,办事员升副科,副科升正科,正科升副处,副处升正处。学校还有一个特点,有教学科研能力的人不想当官,想当官的又不在教学科研上下功夫,千方百计进班子的人教学科研都不行。这也符合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每个人都有实现自己价值的需求。如果奖金分配朝教学科研倾斜,领导班子的人就会拿不到最高奖金。奖金分配方案是他们决定的,利益朝哪一头倾斜就是明摆的事情。书记还没有就此罢休,话头一转又对着他们批评起来,系里的问题最好在系里解决,不要一动就朝上边打报告。现在都到了改革年代,还搞文革那一套。这下好了,系里的钱全被学校收缴了,这都是大家的钱——
书记的讲话又一次赢得了管理层的拥护。年轻老师的职称不高,都必须担任班主任,这个职务在奖金分配中也占有一些比例,尽管没有领导的比例高,但人家能给你一点就不错了。人家连教授们都不尿,收拾助教、讲师还不是小菜一碟?书记的讲话又赢得了年轻老师们的拥护,散会的时候还得到一片热烈掌声。就把他们几个教授副教授晾到一边。
章之含觉得自己像良家妇女被诱奸了,奸了就奸了,还叫人家把自己被奸时的呻吟和扭动公示于众了。这口闷气憋在胸里,当天晚上就失眠了。
章之含开始了新的生活,每天吃过早饭就朝医院赶,中午和陈皮一块吃过饭再回医院午休,吃过晚饭后回家。天天和陈皮在一块,听的见的都是阴阳五行八纲辩证,天地人、精气神,问闻观切,中文和中医有先天的血缘,很容易听懂。又在书店买了几本医书,晚上回家研读,觉得懂了不少中医知识。
下午刚上班,陈皮给自己和章之含的杯子把茶泡好,诊室的门就被推开,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直接坐在陈皮对面的椅子上。章之含把他看了一眼,见他脸色发黑发青发紫,目光贼亮,面部肌肉剧烈颤抖,嘴唇没有红润。陈皮看到这个病人,怔了一下,认真把病人的面部看了十多秒种,才把布垫推到他面前,让病人把胳膊搭在布垫上,三个指头搭在他的右手腕上。
“你没有病!”陈皮说。病人看着他没有说话,面部杀气更重。
“你近期遇到倒霉的事情,避绕不开。”
病人没有点头。
“你心里充满杀气!”
病人还是没有说话。
“你在数日之内,有血光之灾!”陈皮说得很肯定。
章之含感觉病人牙齿都用力咬紧,面部咬肌暴胀起来。
“你马上离开此地,到一千里外躲避一个月,血光之灾即可避免。”陈皮脸色很冷峻,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度。
“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病人说完,起身就离开诊室,脚步把楼板踏得嗵嗵的。
陈皮长叹口气,脸色默然沮丧,还有更多的无奈。
“陈院长,你凭什么说人家有血光之灾?”
“张仲景把人分为阴阳二十五种,观容切脉就可以预测人的未来,这是中医的最高境界。当代人把看面相预测未来说成是迷信,这恰恰是井蛙之识。人的情志变化,必然影响五脏六腑七十二经络,又必然影响体型和五官的变化。中医达到观容切脉就知晓未来,就像佛家道家修炼到了正果一样。”
“你说的太虚玄。”
“你刚刚接触中医,当然认为很虚玄。”
章之含琢磨着他的话,觉得话里都充盈玄机,似懂非懂,混沌一片。
“我看了他的五官,他目射恶光、发赤,面部肌肉紧绷、颤抖,嘴唇发紫、发黑。又把他脉象,脉洪。这是怒气伤肝,肝火剧烈。一般人生气不会把肝火盛怒成这个样子,此人肯定遇到了令他万分愤怒的事情。人在极端愤怒的时候,往往会神智浑浊,失去理智——很多恶性犯罪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平时都是很善良的,但盛怒之下——我让他到一千里外的地方过上一个月再回来,就是让他远离盛怒的地方,一个月后神智清醒过来,就不会做出冲动的事情。”
陈皮望着窗户外边的街道,章之含也朝窗户外边的街道眺望。这个时辰的阳光暴烈酷热,为生计奔波的芸芸众生在烈日和热浪的围裹中,或用双腿,或骑单车、驾摩托、乘公交、开轿车,在都市里奔波,想尽办法把别人口袋的钱转移到自己口袋,使自己口袋的钱多多益善。于是,有权力的通过权力弄钱,有智力的通过智力弄钱,既没权力又没智力的就出卖体力弄钱,没有权力没有智力也不愿出卖体力还想弄钱,男的就去偷去抢去劫银行,女的就去三陪去卖淫利用色相骗人腰包,不偷不抢不三陪不卖淫继续受穷的就被人耻笑。偷抢卖淫杀头坐牢,也没人谴责。霍然,街道上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陈皮和章之含看到就在他们窗户下边,两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抢去一个女人脖子上的项链,在女人的惊叫声中并不恐惧,摩托开得慢慢悠悠,坐在后座上的男子还扭头对那个倒霉的女人笑了一下。很多骑摩托开小车的都看到了,却没有人追赶。
陈皮转过脸,长叹口气,脸色一派肃然。
“你很惜言?”章之含到陈皮这里十多天了,感觉他除了给病人说有关病情的话,多余的话很少。和自己聊天也是听的多说的少。
“久语伤气,人过中年比不得青春少年,要以蓄气扶元为本,孟浪不得。”
章之含迷惑了,久语伤气对身体不好可以理解,但多语是孟浪就不可思议了。思考半晌,才觉得有所理解,我们民族从来都讲究多做事少说话,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那些政治上倒霉的家伙,有几个真正做了坏事?大部分都是对看不惯的事情多说了几句就把自己一生的前途毁了。
“医生悬壶,只能治病,岂能济世,充其量救人一命,于天道世事无补!”陈皮刚说出这句话,诊室门被推开,护士站在门口对陈皮请示:“有个七十岁的老太太,万宁农村人,需要做白内障手术,外科的刘医生最近到北京出差——”
“转到省医院去做。”
“我给省医院打了电话,人家要求先交8000元的手术费。”
“十多天前有位姓乔的女士捐赠了10万元的善款,就动用这笔钱给省医院划过去8000元。”说完,又说,“乔老板也该回来啦!”
“我回来啦!”捐款的乔老板站在门口。
“乔总,你昨天晚上回来也不休息一天?”陈皮问。
“你真成了神仙,连我昨天晚上回来都知道?”
“从西藏到海口的班机一周只有昨天一班,你不坐昨天晚上的航班就得下个星期回来。你好像要在青藏高原投资?”陈皮说。
“陈院长,你怎么知道我要在西藏投资?”
“你进门的神气说明这次出去有了很大的收获,仅仅治好病不会高兴到这个程度。”
乔老板佩服地说:“照我说呀,你在这里当医生真是亏了你的才华,也是国家的损失。你应该到中央最高检察院,让所有的官们都到你面前过一遍,让你的眼睛照照。你一定能照出来哪个是贪官,哪个不是贪官,是贪官的就抓起来,不是贪官的就升官。”
陈皮笑着说:“我还是好好做我的医生,就是有那本事也没那胆量,谁敢朝那个火山口上坐?官们要是知道我有那本事,恐怕不出二十四小时,就谋杀我了。”
乔老板说:“怕什么呀,派公安把你保护起来呀!”
陈皮说:“公安里头就没有腐败啦?”说完又问,“你的病好啦?”
“好啦,不信你摸摸,一点都不痛啦!”她隔着衣服托起乳房抖了几下。
“你在唐古拉、昆仑山的山顶上停了多长时间?”陈皮岔开她的话。
“到了西宁,我雇了一辆越野车,翻越唐古拉和昆仑山的时候,我让司机在山口停了一个多小时。真没有想到青藏高原那么雄伟——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对了,导游说是博大,浑厚,这些大山在世上存活了多少亿万年。相比之下,我们一辈子也就是叭哒一下嘴唇的工夫,就这屁大点工夫,还算计过来算计过去不好好享受。陈院长,你咋知道我只要到唐古拉、昆仑山上看了,病就好啦?我也不知道奶里头的硬块是什么时候好的,到了拉萨洗澡的时候,觉得里面的硬块没有了。陈院长,不瞒你说,我到青藏以前,天天都在琢磨咋着把那个婊子做了,看她还敢抢我的男人不?从昆仑山下来我就想通了,我把那婊子做了,我就是枪毙不了也得坐几十年牢,这辈子就完了。我何必为一个臭婊子把自己搭进去?那太不值得了。我在拉萨呆了四天,考察了拉萨的餐饮行业,也选中了一个地方,把潮江酒楼的分店开到拉萨。拉萨这个潮江酒楼是我独资的,和那个死男人没有关系,我在这边再占一半股份,钱多得不知道有多少。可话说过来,人要那么多的钱干啥,不就是睡下一张床,吃起一张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从青藏高原下来以后,把世上的事情都想开了——”
章之含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全部记录下来。
“陈院长,我现在是你的忠实粉丝了,晚上到潮江酒楼吃饭,我请你们。”
系领导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这些教授副教授们反而落了不是,从系里到学校各级领导都认为是他们不对。更让章之含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安排下学期工作的时候,竟然没有他们的课,章之含怀疑是遗漏了,问怎么没有我的课?书记看了他们一眼,说根据民主评议和领导班子研究,你们几个不能胜任现任职务,按学校规定系里有权力解聘你们。从明天开始你们到学校人事处报到,由人事处安排你们的工作,不再和中文系有任何关系。
告诉章之含这个消息的教授一气之下,向学校递交了请调报告。唐副教授向人事处递交了病假条,跑到准备要他的大学试讲去了,只要试讲满意,马上就给学校发商调函。
系领导对这些教授副教授的调动,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好,刚招来的研究生课时量不够,要按比例扣发校内工资,他们成天找领导要求多代课。教授们要求调动,领导正是瞌睡寻枕头求之不得。至于上课的质量,上级从来不考察也没有办法考察。只要学生不出人身事故,平平安安把他们招进来,再平平安安让他们毕业,没有谁考察他们在学校学到了多少东西。
章之含就像毫无准备地被人在脑袋上打了一闷棍,比听到奖金分配的打击更厉害,一下子就被打垮了,竟然在床上躺了几天。昼夜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也噩梦连连。醒着的时候老是想自己上课时的风采。他要是继续上课,这个学期讲授的应该是《西方文论》,他对为人类文明做出巨大贡献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贺拉斯、但丁、康德、雨果、泰纳、弗洛伊德等伟人就像自己家人般的熟悉。他只要站到讲台上,从二千七百年前的古希腊到古罗马,漫漫长夜的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古典主义,现实主义,西方文明的每一个前进步伐,都清晰地铭刻在他的大脑中。面对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充满激情地讲述着自己对西方文明的认识,自己对这些人物和文论的研究,向学生们讲述自己的学养,宣泄自己思想的激情。尽管上课劳累,讲得喉咙嘶哑,但精神和思想得到充满激情的宣泄,是何等的淋漓畅快,就像迷途千年空谷遇到故人的足音,久旱沙漠遇到碧绿的森林。不代课了,这种不可替代的享受也就终止了,自己对西方文论的研究成了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
为了能继续上课,他找到系领导,说自己每年的教学和科研都是系里最好的,大学主要工作就是教学和科研,怎么能不胜任工作?人家很客气地给他解释,教学和科研只是老师工作的一部分,把这两项工作做好了,只能证明你胜任一部分工作。要胜任岗位工作,还有更多的工作需要进行综合评定——学校规定系里有权力评定老师。这是党总支会议上的决定,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你对这个决定有不同意见,可以向上级组织申诉,上级组织有权力更改我们的决定。人家说到了权力,他就没办法了,他在学校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权力。
他按照系领导指示的金光大道,向上级组织申诉了。最先找到教务处,说你们每次进行教学评议,我都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怎么还不胜任教学工作?教务处说我们承认每次进行评议老师教学,你都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但我们没有权力更改中文系的决定,他们完全有权力不听我们的。
他又走到科研处,说我的科研成果在全校都是最好的,你们每年的统计都可以显示出来,科研和教学最好的老师怎么不胜任工作?人家还是很客气地给他说,你的科研成果有目共睹,谁也不能否认。我们确实很同情你,但我们还是没有权力改变中文系的决定。
他连着走了几个部门,连学校工会都找了。工会是维护教职员工正当权利的组织,教授遭人家报复被解聘了,工会不管谁管,要不凭什么每个月都扣我们的工会费?谁知人家听了他的申诉竟然哈哈大笑,说章教授你真是书呆子,你以为文件上写的工会有权力,工会就有权力?其实我们工会屁权力都没有,就是有组织体育比赛访贫问苦的权力,你找我们跟找看大门的保安做饭的厨师差不多。有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副主席开玩笑说,章教授你真的不胜任当今社会了,人家不聘你是对着哩,怕你把学生教傻了,你这样教出的学生出去怎么混社会?
他最后找到人事处,还是说我的教学和科研都是最好的,凭什么说我不胜任工作而解聘?人家同样很认真地给他解释,学校把人事权下放到各系了,中文系要解聘你,我们没有权力干涉,我们只能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处理问题。我们的权力是接收中文系交上来的你,给你寻找新的工作岗位,说服他们接收你,使你一年后免于下岗。
他在学校办公大楼里跑了一天,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听到最多的就是权力两个字。
第二天,人事处通知他到宣传部办的校报编辑部报到,担任校报的记者,保留一年的教授待遇,一年后按现职待遇。给他谈话的科长说,其实你完全可以回到中文系继续教课。他就问我怎么能回到中文系教课。人家说你写个检查,就说你放松了业务学习,在教学和科研上落后,今后加强业务学习,争取当受学生欢迎的合格老师。他说我的教学和科研在学校是最优秀的,怎么还要在这方面做检查?人家说这是给领导个台阶下,给领导承认错误的方式,更是向领导表忠心的机会,在思想和行动上绝对和领导保持一致。文件上要求我们和中央保持一致,怎么才能证明我们和中央保持一致了?就是和自己的上司保持一致,这样一级一级地保持一致,就和中央保持一致了。你们教中文的人太迂腐,连这点社会常识都不懂,何必跟权力对着干哩?
章之含还是没有给中文系领导写检查,也没有到宣传部办的校报当记者。他申报的国家项目批下来了。学校规定从事国家级科研项目的教师可以脱离教学岗位,专一从事科研工作。但是,经过这一番折腾,他感觉身体所有部件都出了问题,不得不找陈皮诊治。
章之含和往常一样在家里吃过早餐,就到医院“上班”。他走进诊室的时候,陈皮还没有来,财务小姐拿着一个信封进来,说章教授这是你的工资,让他在工资表上签名。
“我有工作,学校给我开了工资,我在这里帮忙纯粹是觉得有意思,不能拿医院的工资。”
“陈院长交代要给你开工资,你不拿我们就不好给老板交代。”
“如果医院坚持要给我开工资,我就把这笔钱作为善款捐赠给医院。”
“你要捐赠也得办手续,先把这笔钱作为工资领了,再作为善款捐赠给医院,这是手续问题。”
“你把捐赠手续拿来,我在工资表上签了字,再在捐赠书上签字,就不动这笔钱啦。”
章之含把捐赠手续办完以后,陈皮才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进门后把报纸放在章之含面前,指着上边的照片问:“你对这个人还有印象没?”
那是一个罪犯的头像,像是在监狱里拍的,觉得面容有点熟悉。
“这个人让我们看过病。”陈皮说。
章之含还是没有想出这个人什么时候到这里看过病。
“我给他说,你没有病,要求他到一千里外的地方呆上一个月,就可以躲过血光之灾……”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还问你,你凭什么说人家有血光之灾,你给我讲了很多中医理论。”
“趁现在病人不多,你把这篇报道看看。”
这是大篇幅通讯,占了两个版面。照片上的人物叫雷欣,是农村中学的老师,家里还挖了一个虾塘。他平时除了上课,就帮着老婆照顾虾塘。这些年虾塘的病害增多,生意很不好。学校连续半年不开工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他梦想发财,可像他这种人要发财,就像公鸡下蛋一样。就把发财的希冀寄托在彩票上,手里有了二十三十就朝彩票点跑,换成两寸长的彩票条条。谁知靠彩票发财就像在大海里捞针。再一个企望就是调到县城的中学,能按时开工资,家里就有日常开支。终于,挖井钻洞地认识了管教育的副县长,他每周都朝县城跑两趟,给人家送去家养的鸡鸭鱼虾,说这些东西吃的都是生态食物,没有一点激素,吃了它们对身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人家尝了他送的东西,味道果然不一样,也就顺理成章地让他每周朝家里来两次。他到了人家家里,都要给人家把鸡鸭鱼虾杀好洗净,连杯水都不敢喝就朝回赶。但是,仅靠这些鸡鸭鱼虾就想让人家把他朝县城调跟靠摸彩票发财一样,是玻璃瓶里的苍蝇前途光明出路不大。提拔官员、调动工作都有价格,虽然不像超市那样明码标价,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雷欣只知道求人调动必须送红包,至于送多大的红包就没人给他指点了。他咬着牙把家里的两万多元连在亲戚家借的三万多元,凑够六万元给副县长的老婆送去。副县长老婆接过钱,说:“你耐心等着,等有了指标,我马上让老李给你办。”
他还是三天两头朝李副县长家里跑,还是把没有用激素喂养的鸡鸭鱼虾给人家送,还是替人家把这些东西杀好洗净,连一口茶都不敢喝就朝家里赶。用自己的舌头舔人家的屁股,舌头都舔肿了,该尽的殷勤都尽了,千年的铁树也该开花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朝县城调进了一批,又调进了一批,就是没有他。他根本不知道朝县城调动的价格是8万元,他还差2万元,没有给人家付够钱还想把货提走?而且还是紧俏货,多少人在货的后边排着队等,有的人把价格都提到了10万元,而且早早就交到人家手里等机会。现在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特点就是把利润提升到最高点,人家送了10万你送了6万,你说人家该把指标给谁?
雷欣祸不单行,虾塘出了病疫,没有钱买虾药,一塘虾病死得没有一只活下来。养虾的本钱都是借的,指望把虾养成了给人家还钱,再给孩子交学费。这个指望没有了,连以前借人家的钱都没有办法还。老婆在这个时候也病下了,人进了医院却没有钱送医院,只好躺在走廊上等雷欣筹钱。雷欣还没有借到给老婆看病的钱,孩子又从学校哭回来,说是没有交学费被老师赶出来了。雷欣是中学老师,孩子在小学上学,中学的老师管不上小学的事情,何况他只是一般老师,小学的领导不会给一般教师面子。雷欣千般无奈万般无奈,就去找李副县长太太要钱,理由是我的事情没办成,就把钱退给我。
雷欣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没有搞明白人家的手从来都是接钱的,根本没有朝外拿过钱。几万块钱在人家眼里确实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但你雷欣是什么东西,一个普通农村教师凭什么要人家把钱朝出拿。你要是省长厅长,别说8万元,80万800万人家都朝外拿。李副县长太太觉得雷欣要钱就是对自己的巨大侮辱,就像拾破烂的民工提出要和自己做爱一样。自己的宝贝也不是别的男人不能用,关键要看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是什么级别。要是省长厅长用了是对自己的抬举,是自己的荣幸,是给自己头上戴了五彩光环。要是拾破烂的农民提出来要用,就是把自己的身价贬低,把自己看成站马路边的低等妓女。雷欣提出要把钱还给他,就像拾破烂的农民提出要用自己裤裆里的东西一样。
雷欣见她不同意,就主动提出少要一半,还给自己3万就行了。人家确实不在乎钱多少,人家在乎的是关系不能颠倒,在情感上无法接受这种做法。这些年来,都是被管的人给管他们的人送钱,哪有管人的人给被管的人送钱?自己的钱也不是不能送人,要看送给谁,要是省长、厅长肯接自己的钱,就像他们肯用自己裤裆里的东西一样,是看得起自己,自己丈夫的前途就会由此无量。
雷欣把要的钱降到一万元了,说把孩子的学费交了,再让老婆把病看好,剩下的就算了。人家开始问你要钱干什么,接着就说我什么时候拿你的钱了,再接着说你以为我们当县长的就有钱,我们一不贪二不占,给希望工程灾区人民捐款还得带头,捐少了都不行,每捐一次家里一个月都吃不上肉。最后竟翻脸不认账,说你这是敲诈勒索,我们清清白白地做官,你竟说我们收了你的钱,是对我家的诬蔑,是对人民政府的诬蔑,更是对执政党的诬蔑。限你三分钟离开我家,否则我就报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雷欣正在杀鸡,说得雷欣胸中恶气腾升,抓起那把不知替她家杀了多少鸡的菜刀,对着李副县长太太就砍,砍了一刀,又砍了一刀,直到把脑袋砍得稀烂,才扔下菜刀,从容地把身上的血衣脱了,到卧室换上李副县长的衣服,又把厨房的煤气打开,把菜油浇到客厅卧室里,点了一把火——
公安机关在破案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基本完好的保险柜,里面有3700多万元的存折和现金,还有很多美金、欧元、港币、贵重首饰。
第三天,这个县就出了两件轰动全省的事件。一件是李副县长被双规,另一件是杀人犯雷欣买的彩票中了500万的大奖。三个月后的一天,在省会的中级法院审判厅,审判长宣布原李副县长贪污受贿数额巨大,依法判处死刑。本来,李副县长的事情出来以后,圈子里的人还想捞他。但国家级贫困县的副县长,竟然利用职权敛财3700多万,一个县全年的总产值才多少?新华社内参把此事写到中央高层,层层就批下来,圈子里蠢蠢欲动的人才知道再活动也是白搭,也害怕把自己牵扯进去,也就偃旗息鼓不敢轻举妄动。李副县长被抓之后,县领导班子成员又被抓进去很多,有个一把手竟然达到4000多万。
在同一时间同一法院的另一个审判厅,审判长宣布故意杀人犯雷欣作案手段残忍,犯有行贿罪、纵火罪、杀人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依法判处死刑。
李副县长的死刑宣判之后,全县人都鸣放鞭炮庆贺新生。雷欣的死刑宣判之后,人们互相串联为雷欣请愿,请求高级人民法院从轻发落,请愿书上竟有10万人签名。有好事者把雷欣的事贴在网上,建立了雷欣纪念堂,为雷欣请愿的网上签名达到100多万。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雷欣在被执行枪决前留下遗言,买彩票中的500万大奖,除了上交国家税收100万,留下100万给妻子孩子做生活费用和教育费用,其余300万捐赠给陈皮的这所医院。
章之含看完通讯,长长叹口气,隔了很大工夫,才自言自语说:“医生只能救人,难以济世呀!”
陈皮看着章之含,也长长叹口气,也没有说一句话。他能感觉出陈皮痛苦到了极点,整整一天除了诊病必须的问话,多一句话都不说。
周四下午五点四十,诊室的病人少了,陈皮和章之含就有了说话的时间。陈皮在诊室里转了一圈,又举起双臂把身子朝后仰了一阵,重新坐到椅子上的时候,问章之含:“你周末都做什么?”
“就是在家看书写东西,索味得很。”
“这个周末我们一块去爬六指山如何?”
章之含没有思考就答应了。
“我们两个都没有车,把乔总叫上,她有车,我和她换着开车。”
章之含和陈皮相处几个月了,还不知道他会开车,就惊奇地问:“你会开车?”
“原来在部队汽车团当驾驶员,在青藏高原开了六年车。”
章之含这才明白陈皮让乔老板到青藏高原旅游,还不让她坐飞机,在翻越唐古拉、昆仑山的时候停下来,在山顶呆上一个小时。如果没有亲身体验,绝对不会想起让她坐汽车到青藏高原,并在这些山脉的顶峰停下,欣赏青藏高原的风光。
他们坐着乔老板的宝马车,三个小时就到了六指山下的小城通咋,这是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山城,有小河穿城而过,当地人取名北圣河。河水已不清澈,有土著在河里撒网捕鱼,人在河里行走,水面上就泛起黑水,此河已被污染。居民以黎人为主,民风淳朴,友好善良,过往行人大多口嚼槟榔,把嘴唇涂得如抹了丹红,吐出嚼过的槟榔,地上就有了一摊稀释的朱砂。车到通咋正是中午,应该是烈日当空,酷热难耐之时,但北圣河上游峡谷吹来阵阵山风,带着山林的清爽和凉冽,扫荡了小城的溽热,使人精神和肉体都觉清爽。有一经营当地风味的去处,名曰翡翠酒家。陈皮和章之含都是文人,看到翡翠两字,再环眼四周山巅,山都不峻,全被绿林覆盖。章之含就对陈皮说:“通咋有翡翠城之称,今日到此一看,果然不枉翡翠名声。”
陈皮没有说话,转过身子看到一片山坡,丛林全无,一派荒芜,如同人头上生的疥疮,很煞风景,就问店家小姐:“山上的树木怎么全被砍去?”
店家小姐答:“洋浦建了一个造纸厂,需要大批树木,这些树木就给了造纸厂。造纸厂要是再开工几年,海南岛恐怕就没有树林啦。”
陈皮望着砍光树木的山坡,神情肃然,过了很大工夫才长叹口气,说:“罪过,罪过!”一番得道高僧的气度。
乔老板就给他开玩笑:“看陈院长的神气,应该出家修行!”
陈皮说:“我心向佛门,就是舍不得酒肉穿肠,断不了俗根,最多当个佛门俗家弟子。”过了一会儿又说,“世人都是有心向佛,俗根难断。”
他们围着圆桌坐定,店家小姐就拿着菜谱过来殷勤。陈皮说:“凡是别的地方有的菜我们都不要,就要别的地方没有的菜。”
店家小姐说:“我们这里有五脚猪,干煸和打边炉都很好。还有一种野菜,名曰革命菜,清热去火,这个季节吃起最好。”
陈皮问:“何为五脚猪?”
店家小姐还没有回答,乔老板就抢着说:“此地有一种猪,嘴巴很长几乎挨近地面,猛眼看去如长了五条腿。此猪长到二十多斤就不肯再长,皮肉鲜嫩,味道奇香,由于产量不高,仅能供应本地需求,别的地方很难吃到五脚猪肉。吃这种肉火锅最好,不能干煸,干煸味道虽浓,但油腻太重,不适合我们的口味。如果能佐以口味淡苦的蔬菜,真是一道上等好菜。”
陈皮说:“乔总不愧是开酒楼的,说起菜来头头是道。你把五脚猪的来历说明白了,这菜为什么叫革命菜?”
乔老板说:“这我就不知道了,要问当地人才知道。”
陈皮就问店家小姐,店家小姐也不知为何把此菜叫革命菜,就叫来老板。老板五十出头,给他们一一散过名片,就滔滔说开:“六指山当年是琼崖支队的根据地,琼崖支队被国民党部队困在山里,没有粮食,就靠这种野菜度日。共产党夺取江山以后,每次搞忆苦思甜就把这种野菜采来,放上盐煮熟吃,说是吃了就能保持革命本色,人们就把这菜叫革命菜了。到了这些年,官家不再忆苦思甜,喜欢吃生猛海鲜,肚皮越吃越大,脂肪越吃越多,血脂血压越吃越高。听说当年琼崖支队常年吃这种野菜,肚皮没有吃大,脂肪没有吃多,血压血脂没有吃高,力气和智慧却越吃越多,竟然把国民党都打垮了。于是,就盛行吃这种野菜减肥。”
众人听完哈哈一笑,唯有陈皮沉默不语,眉头不展。章之含与陈皮共事数月,深知陈皮很懂养身之道,心态平稳不怒不争益于延年益寿。但又经常看他愤世嫉俗,感慨万千,自寻烦恼。这阵,他看着陈皮,心里又涌出一阵迷惑。
陈皮给店家老板说欲爬六指山,何时爬山最好?店家老板说现在是午时,午时和未时太热,不宜爬山。最好在此地找个旅馆,吃过饭休息一个时辰,入了申时再爬山,天气凉爽了爬山就安逸。如果客官不嫌本酒楼肮脏,我们有几间客房,收费很是低廉,你们在里面休息两个时辰,每间付10元人民币即可。
片刻工夫,火锅就支好,五脚猪肉也端上来,还有一筐墨绿色的野菜,店家小姐说这就是革命菜。锅里的水烧开后,店家小姐把五脚猪肉倒进锅里,又给里面倒了味精、盐面,给他们的作料碟里放了姜蒜小葱虾酱面酱生抽,又把牛眼大小的橘子挤破,把汁挤到作料碟里。乔老板给陈皮和章之含解释,这种橘子奇酸,味道香涩,是充当陈醋的上等调味品,当地人极少吃醋,都用这种小橘当醋。
五脚猪肉放进锅里煮了几分钟,店家小姐就说可以吃了。三只手捏着六根筷子一齐伸进锅里,把肉在作料里蘸了,放进嘴里细细品了,齐说在海南多年,竟然不知道六指山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大工夫,锅里的五脚猪肉就被筷子夹光,店家小姐又给锅里倒上生肉,此时才想起还没有给客人上酒,就问:“老板可否要酒?”
章之含看着陈皮,没有回答。乔老板却被提醒,说:“我车里有酒,洋酒国酒都有,全是名牌,你们喜欢喝什么酒,我去拿来。”
陈皮笑着问:“把那瓶才开了盖子的茅台拿来。我给通咋市卫生局孙局长打个电话,让他也来喝两杯。”
乔老板又有了惊奇:“你怎么知道我车上有瓶刚开了盖的茅台?”
陈皮说:“你在海口出发的时候,打开了车后盖,我刚好站在旁边——”
几分钟工夫,卫生局长就开车过来,老远就故作惊喜地招呼,你到了老子的地盘,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把酒喝了半截才给我打电话。陈皮说天地良心,酒在昨天就开了盖子,我们真的没有喝一口,就等着领导过来喝。你们这里的五脚猪太嫩香了,等不及就吃了一锅。卫生局长说我们不稀罕五脚猪,想吃天天都能吃上,稀罕的是你的茅台,尽管公家的酒天天都能喝上,但茅台只能在接待领导时才能喝。今天咱们打平伙,喝的酒由你们包,吃的肉由我包。
陈皮说我们这一顿饭,起码吃去你几天的工资。卫生局长笑着说,陈院长真把我小观了,本局座官拜十一品正科,虽没有九品县官的权力包天,但报销几顿饭钱的权力还是有的。
乔老板见卫生局长豪爽,就更加豪爽起来,说我车里还有几瓶好酒,谁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当下就招呼店家小姐和她一块到车的后箱抱来几瓶好酒。乔老板看着卫生局长,指着其中几瓶洋酒说:“局座,你要是能说出这几瓶酒的名字价格,我就送给你!”
卫生局长一怔,脸上有了不悦,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也就开玩笑地说:“此话当真?”
“当真!”
卫生局长拿起一瓶洋酒,看了说:“此酒是路易十三,虽贵也不过万元,但这瓶酒产于1863年,距今有140年时间,价格就奇高了,海南买不到这酒,北京的零售价是六万八千元。”说完,又拿起一瓶酒,说:“此酒是智利蒙娜卡珍藏梅洛红葡萄酒,产于1744年,距今有260多年时间,海南也没有此酒出售,北京的零售价是三万二千元——”
陈皮脸色更黑沉了。
章之含被他的酒知识震撼了,当代中国能认出这几种酒的人应该是凤毛麟角,再能说出酒的出产年代、价格,专家也不过如此,敬佩地说:“孙局长对洋酒的认知可谓丰厚,真乃专家也!”
乔老板也敬服地对卫生局长说:“没错,你全说对啦!”随之就对店家小姐说,“把这两瓶酒送到局长车上,我答应的事情一定兑现。”
孙局长挡住店家小姐,说开玩笑何必当真。当今在官场上混的人,可能没读过《人类史》,但绝不能没喝过名酒。级别高的喝好酒,级别低的喝赖酒。像乔老板这种名贵酒,我这个正科级局长,一年也能喝上一两次,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就是喝人家那牌子。就像赖昌星包女歌星,味道不一定比歌厅的小姐好,要的是歌星的牌子。
酒喝过三巡,陈皮就挡住给大家倒酒的店家小姐,说:“中午的酒就喝到现在,下午还要爬山,晚上再好好喝。”
章之含跟着陈皮在诊室坐了几个月,回家也读了一些中医著作,也养成了见人观色的职业习性。见孙局长脸色白华无光,语细气短,眼神无力,动作迟缓,手指胳膊颤抖,就感觉他有病在身,至于什么病症,就不能像陈皮那样明晓了。
吃饭的时候,陈皮看着孙局长的脸,阴沉地说:“你最近要注意节制,三个月不要近女色!”
孙局长一惊,急问:“我的身体怎么啦?”
陈皮:“你最喜欢做的那事情会要人性命的,色是刮骨的钢刀,钢刀快把你的骨头刮断啦!”
乔老板开玩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可钱拼命花美女拼命用,花的用的都是人家的,用人家的不心痛,就拼上命地用。人都说当官的公文包里有三件套,金卡、伟哥、安全套,哪一夜都不让自己闲下来。上个月枪毙的河南省那个交通局长,天天都要新鲜小姐,一夜换一个,不能重样,环肥燕瘦,尝遍天下美色。夜里伤了身子,白天就到酒楼里补,就是把王母娘娘的奶喝了都补不过来。”
孙局长尴尬一笑,说:“啥东西都能上瘾,上了瘾就不好戒啦。”
陈皮还是沉着脸说:“我给你说的是实话,你不要不在乎!”
吃过午饭,孙局长说什么也不同意陈皮他们在这里歇息,说你们到了我的地盘,不事先通知我接待,已经犯了错误。再不给我表现的机会,就是错误上加错误。坚持把他们拉到本地最高档的旅游山庄,一人一间豪华套房,说好四点钟准时出发,半小时赶到六指山下,爬山两个半小时,天黑下山就在这里吃六指山的小黄牛肉,绝对生态没有污染。
吃过饭,大家上卫生间的时候,陈皮把店家老板拉到一边,悄悄交代了些事情。
孙局长驾着崭新的进口越野轿车,经过北圣镇到满水乡,又向着六指山下驶去。进口越野车和乔老板的宝马车相比,速度快多了,上坡几乎不用减速,车内也比宝马宽敞。乔老板感慨地说出门坐越野车就是好,以后也买辆越野车,局座你这车多少钱?孙局长一边开车一边说,这车是元月份买的,80多万,你要是想买,我给广州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帮你打个折,能便宜两三万。乔老板说我暂时还不行,拉萨那边需要资金,起码在两年内买不成车。还是你们当官的好,打个报告上头一批,再贵的车都敢买。
孙局长说:“我过去的车是丰田2.0,速度各方面都不行。我们这些干基层领导的,车不好行动就不方便。六指山这地方很特殊,省上的,北京的,方方面面的领导、领导的家属朋友,领导家属朋友的家属朋友,都要到这里旅游度假爬山,车不好就不适应工作需要。我这车在市局一级还不算最好的,人家民政局有钱,国家每年都拨下来上千万扶贫款,局长坐的是140万的进口豪华越野车,上到高速开到200迈还没有感觉。同样都是局级,有钱的局跟没钱的局就是不一样。”
章之含看陈皮闭着眼睛,根本没有听孙局长的话,像是睡着了一样。车到六指山下,陈皮才揉着眼睛从车里爬出来,问孙局长:“我们爬山,你怎么办?”
孙局长拍了下肚子,说:“你看我这肚子,想陪着你们爬山也爬不动。你们爬吧,我到乡政府喝茶等你们,你们需要车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十分钟就赶到。”
陈皮思谋了一会儿,问:“这里有没有你们卫生局的下属单位?”
孙局长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有。”
陈皮就看着他不说话,孙局长说你有话就说老看我干什么。陈皮说你听我一句话,孙局长说一百句我都听。陈皮说我们爬山以后,你就守在这里不要乱跑,否则有生命之危。孙局长有气无力地一笑,说陈院长又拿大毛球吓傻姑娘了。
陈皮看着孙局长,就是不肯爬山。孙局长见客人不肯爬山,就说我听你的就是了,本姑娘就当被大毛球吓了一次。
“我再次给你说,你一定不能离开这里。否则真有生命之忧,就是没有生命之忧,于身体也有极大的损害!”
孙局长连声说,我听你的,绝对不离开这里半步!
乔老板就给他开玩笑说,当上乡镇长,村村都有丈母娘。你官拜正科级卫生局长,下边那些女医生小护士,还不都是你碟子里的菜,筷子想朝哪个碟子伸就朝哪个碟子伸。孙局长笑眯眯地说,你以为她们是免费的碟子,你是开酒楼的,能让人免费吃你的菜?我们想享受就要买单,她们要入党,要提拔,要调到市里工作,享受了她们就得给她们办。入党好办,没有限制指标,给下边打个招呼就人进去了。可提拔调动要指标,没有指标我也不敢把筷子伸进她们的碟子里。乔老板说有了指标你就敢享受了?孙局长就哈哈大笑,说各行各业都有潜规则,话说得太透彻就没有意思了,又不是传达上级文件,传达得越透彻越好。不过,她们要是得到了提拔,调动了工作,就是终身受益。干那事也算不上付出的代价,公羊压母羊,羊羊(洋洋)得意,享受的事情就不能算代价。听说海口三亚专门有女老板女官员找少爷,比找小姐要价都高——
陈皮问酒家老板:“孙局长活过来啦?”
酒家老板:“真玄乎呀,我把人参汤送到的时候,孙局长刚昏死过去,我们用筷子把他的嘴撬开才把人参汤灌进去,半个时辰后才活过来。”说完,又给他们介绍事情发生的经过:陈皮他们离开后,孙局长又想起满水乡卫生所那个小护士,想调到市医院和他有过几次床上运动,毕竟是刚刚绽开的荷花,身材、脸蛋、乳房、腰肢、屁股、大腿、小腿,多有韵味,多么迷人,和卫生局的中年女干部、医院的中年女医生就是不一样,又有打不垮揉不烂的韧劲,心里有了欲望,下边弹药匮乏,就求救现代科学,从公文包里掏出伟哥送进肚里,开车朝卫生所驶去。轻车熟路,老马识槽,粗臂细胳相搂,黑唇红唇相吻,蓬蓬头下鸳鸯浴,进口伟哥奇效,口舌十指挑逗,花蕾盛开,娇声连连,喘气阵阵,水汪之声大作,轮回作战半个多时辰,终于激流迸射。最后竟不是精液,而是鲜血,一阵鲜血射过,孙局长呻吟一声昏死过去,下边还戴着安全套。小护士没有经见过死人阵势,顾不得赤身裸体,大声呼救,众人蹬破房门。恰在此时,翡翠酒家老板赶到——
陈皮长叹口气,说:“人参有扶元培本、救治元阳之功。孙局长元阳衰竭,人参便可救治。可世道元阳衰竭,救治世道的人参何在?”
乔老板和章之含都没有说话。
回到通咋山城,还在翡翠酒楼,吃饭,就寝,一夜无话。次日早起,章之含想去敲陈皮的门同吃早饭,却见一服务小姐走来,问你可是章教授?章之含点头,服务小姐就说有个陈先生给你们留话,他一大早就到北圣河边去了。正在此时,乔老板也从房间走出来。
旁边,有人议论卫生局长差点死在护士肚皮上的趣事,老者说孙局长太不懂节制了,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毁了。年轻人接话说,现权不用,过期作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要是当局长,比他还风流。
章之含摇了下头,长叹口气,和乔老板一块向北圣河畔走去。
陈皮站在北圣河畔,初升的旭日光芒正璨,照在河面上,也照在两岸的楼舍街道上,照着来来往往的黎家男女,也照在陈皮身上,陈皮身上有了一派光灿。他看着河水,河水很不清澈,有几个男子在河里撒网,两寸长的小鱼都不放过。他们行走的时候,脚把河底的污泥带上来,河面泛起肮脏的涟波。就对站在身后的章之含、乔老板说:“河水污染得太厉害啦,要把这条河整治干净,必须把河底的淤泥清除,还要把排放污物的源头堵死。不然,很难把这条河整治干净。这么污染的河水,人吃了怎么能不发病?”
章之含再看陈皮,见他满脸忧郁愁苦,怎么也见不到往日的洒脱和飘逸。
这话恰好被晨起散步的杜光辉听到,又见这几人气宇非凡,就上去搭话,聊了足足半个时辰,就构思了这部小说。写作时查阅《本草纲目》,发现陈皮并不理气,疏肝理气者为青皮,但青皮的名气始终没有陈皮大!
原载《时代文学》2008年第11期(上半月)
原刊责编刘青
本刊责编关圣力
作者简介
杜光辉,现任琼州大学中文系教授、当代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从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迄今约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50余万字;有《西部车帮》等3部长篇小说出版,1部散文集出版,有《哦,我的可可西里》等40余部中篇小说发表,《浪滩的女人》等37部短篇小说发表。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2年“优秀中篇小说奖”、“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全国首届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全国铁路文学奖”“海南双年文学奖”等各类文学奖23次;1991年出席全国青年作家会议。19部作品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报告文学选刊》《新华月报》《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20多部作品被选编作品集;15部作品被文学评论者和各类新闻媒体进行过评论,在读者中有较大的影响。
创作谈:面对生活的豁达
杜光辉
中医讲究情志主五官,就是人的思想精神情感决定五官面容的变化。那么社会现象由什么决定呢,应该由社会制度决定吧?
当今社会,存在普遍的腐败现象、贫富差距拉大、强者作恶弱者忍受、弄虚作假、司法不公,道德堕落、追求物欲、躲避崇高、人情冷漠。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些社会现象的受害者,也是制造者,都会遇到种种的不平、埋怨,甚至愤怒。这是客观存在,不由个人意志转移,关键的是我们以什么心态怎样对待这些问题?
于是,《陈皮理气》中出现了中医陈皮。陈皮这个人在小说中的价值并不是多么神奇的医术,小说中确实描写了他寻找病源,医治根本,取得奇效。但更多描写的是他对生活豁达的人生态度,对世事准确的洞察,对人的关爱和对自己职业的尽责。
从陈皮身上我们应该找到处世为人的准则和方法。
中国传统医学认为医生悬壶济世,只可医人不可救世。但我们如果人人都有陈皮这样的悲悯情怀,世事必然会出现更多的光明。
文学应该抚慰人的灵魂,我在小说中设计的陈皮中医,就是借他的手去抚慰世人的灵魂和情感。至于能不能抚摸到需要抚摸的地方,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我一直认为小说必须好读,吸引读者是好小说的基本条件。如何把小说写得精彩,在有限的文字里给读者提供更多的信息,我在这部小说里做了探索。
感谢《时代文学》,尤其感谢这部小说的责任编辑刘青老师。她编发了我两部中篇小说,上一部获得了“海南首届双年文学奖”,这一部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看来刘青老师能给作者带来更多的好运。
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这部小说,让更多的读者读到它。自从她创刊以来,我一直认为她是不可多得的文学选刊,很想在她上边露脸,她终于给了我这个机会!
作者:杜光辉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