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原先的打算,在锦衣出生之后,柳静还要再生育一次,无论男女,都取名玉食。一个穿,一个吃,柳静对这个成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热爱。人活一生,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吃好穿好吗?她觉得太准确了,区区四个字,就把所有的、全部的、一切的美好生活内涵悉数概括了。年轻时她错以为自己有文学才华,暗暗把其中某两字,锦衣或者玉食当成笔名——可惜所谓的作品,最终却一个字都没写出;她也曾幻想自己能争气地同时排出两个卵,那么就可以把这个成语拆开给双胞胎孩子当名字——但也没能实现。锦衣孤零零地一个人到来时,柳静虚弱地从产床上稍稍欠起身子,晨曦正从窗子进来,光线微弱却又暗含一股霸气的蓬勃,让她双眼迷离,一种虚无感就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世界硕大苍茫,而她不过是一粒细小的粉尘,飘浮得无依无靠。这时她听到了一阵短促的哭声,循声而去,她看到护士手中红彤彤的如同某种动物的小人,她吁一口气,无力地重新躺下。锦衣,她在心里对女儿轻唤了一声。很多女人在生产之初,往往被疼痛弄得万念俱灰,连这一个都悔不该弄来,绝无再接再厉往下生的打算。柳静跟别人不一样,柳静在第一眼看到锦衣时,就立即涌起一个念头:要还能再生一个孩子,取名玉食。但这个理想最终没法实现,锦衣坠地时,计划生育已经轰隆隆地开始几年了,它不是一般的政策,是国策,所以跟它过不去就是螳臂当车。
为这事柳静多次后悔。她结婚不迟,二十四岁领了证,却又心存一点浪漫幻想,总觉得一辈子最单纯甜蜜的日子就数新婚期了,这时候得自私点,得将日后几十年的感情囤积下来,囤得越多越能抵抗未来柴米油盐庸俗日子的磨损。她的这个想法得到唐必仁的许可,唐必仁微微点着头说,好吧,听你的。所以锦衣来得很迟,结婚五年后才来。柳静后来一直埋怨唐必仁的这个迁就,她任性也就算了,唐必仁比她大三岁,又在市直机关工作,好歹比她高瞻远瞩一些吧?如果柳静是扼杀玉食的主犯,那么唐必仁至少是从犯。
没有到手的总是最好的,回过头来说,那个锦衣,说真的,确实不够好。
哪个母亲愿意承认自己孩子不好呢?可是锦衣醒目地摆在那里,不承认也回避不了。
撇开亲情,纯粹以一个女人的眼光看另一个女人,锦衣的五官身高都过得去,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巴虽然偏大了些,却也大得有模有样。她的问题出在腰间。柳静以前对这个部位不是太在意,反正人人都有的东西,又不是长在醒目的地方,对观感不会造成多大影响。但在锦衣一年年长大的过程中,她的这个看法被一点点摧毁了。锦衣腰很长,非常长,别人两寸她半尺,至少一倍以上。人的上半身长度基本上是相似的,腰一长,屁股位置就下移了,占去的就是腿部的位置。简言之,腰比一般人长的锦衣,腿也比一般人短,短很多。以前在小学中学,锦衣总是给老师出难题,她坐着时人高马大,必须安排在后面座位,而一旦站起排队,却又必须站到前头。
柳静自己的腿匀称修长,唐必仁的也中规中矩,真想不通究竟是谁让锦衣长成这样。
由此及彼,柳静看人就不单看脸了,她更注意看腰。看多了,才发现其实差别真大,非常大。腰长不是锦衣独有,遍地都是,当然男人中比例占多些。而另有一些人则根本没有腰——胸骨至胯骨的侧面,该凹下的那一处,竟是平平的,直通通下来,没有任何过渡。这种人,腿一般都长,省下的腰部面积,都送给腿了。没腰的男人靠身板子撑着,走起路来尚不别扭。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身子扭动时没有腰部的协调周转,立马僵硬死板,无滋无味。不过无滋味总比滑稽强,锦衣一走路,真的滑稽得要死,屁股夸张地左右甩来甩去,像系在一根线上抛动的球,像那里某颗螺丝松动了。
柳静跟在锦衣背后走时,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停下来,眼睛木掉,呆呆看着。
锦衣回过头喊,又怎么了?
锦衣重音字落在“又”上面,可见她不是第一次跟柳静这么说。
柳静没说自己在看锦衣的屁股,她从没对锦衣说过她腰有问题,但对唐必仁,柳静说过。柳静一遍遍告诉唐必仁,只有高挑、窄肩、长颈、细腰、长腿,像竹枝一样有挺拔感的女孩才是美的,那是气质,气质比脸蛋更动人。说到最后柳静总要感叹一句:可惜锦衣不是。
那时二十四岁的锦衣正在谈恋爱,对象叫陈格,北方人,甘肃的,个子却并不高大,一米七估计都很勉强。这座海边小城地理位置不重要,在经济文化方面,却一直格外繁荣,单本一的大学就有三所,其中一所还相当显赫,国内外都有知名度。锦衣和陈格就是这所大学的,他们大学是同学,毕业后又考上同校研究生,一个学文艺学,一个学现当代文学,都已经研三了,过了这个秋天,就该为找工作忙碌了。锦衣第一次把陈格带回家时,柳静客客气气地迎来,又客客气气地送走。锦衣与陈格一起走,家里本来还剩下柳静和唐必仁,但马上唐必仁接到电话,单位里有事,他也走了。走到门口,他回过头问,怎么样?柳静知道唐必仁指的是陈格,淡淡笑一笑,并不答。唐必仁也不等着她答,就匆匆走了。柳静突然一点力气都没有,人快虚脱的样子。她在沙发上坐下,端起茶几上残存的水,一口口慢慢地喝。喝了几分钟,她站起来,叹口气,心想如果是玉食,玉食不会找这么不堪的男友!这样,她自己也回过神来了,原来她是不满意陈格的。
唐必仁后来劝她,婚姻的事还是别管,由着她去吧,锦衣自己喜欢就行了。
又不是梁山伯祝英台时代,柳静当然知道这事自己管不了。但她是母亲,完全袖手旁观也不正常,如果锦衣来问,她总可以说说看法吧?她就缓缓等着。锦衣平时住校,每周回一次家,也有不回的,她说学校还有很多事,要写论文,要看书,要参加校里党团活动。家里有事吗?她问,如果有事,你给我打电话,我赶回去也不迟啊。柳静从来没有电话召锦衣,因为家里确实从来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陈格第一次来过两人又一起回校后,柳静倒是很想跟锦衣通个电话,说说自己对陈格的评价。她都已经拿起话筒了,最后又放下。这事心悬着的应该是锦衣吧?想当初把唐必仁带回去见父母,柳静多么忐忑,总怕不被祝福。锦衣呢?锦衣把一个男人带来,又不是带兔子带老鼠,她难道一点都不介意父母怎么看怎么想?但锦衣的电话就是没打回来,下一次再回家,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像根本没有用一个叫陈格的男人惊动过父母。
柳静只好问,怎么一个人回来,陈格呢?
锦衣摊摊手,歪一下头。
柳静说,父母在那么远,他一个人周末怎么过?
锦衣说,忙着哩,谁也没法闲。又回过头看了柳静一眼,说,还想知道什么?
柳静一下子抿紧了嘴。锦衣遣词用句很特别,一个凶狠的字都没有,却又分明有着丰沛的进攻性,刀刀见血。这个特点不是刚冒出来的,从小就呈星星之火,越大越燎原。老话说女儿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锦衣是吗?锦衣不是。当然,往好里想,锦衣似乎也不是故意的,也许她自己都未必发觉。有些东西是藏在天性中与生俱来的,正因此,才更势不可当。
从面相上看,锦衣颧骨凸起,下颌骨支棱,都呈凌厉之势。脸部线条越柔和,性情往往就越温顺,这是柳静自己得出的结论。比如唐必仁,他整个脑袋椭圆得犹如一粒槟榔芋,所以这个男人温吞吞了几十年,工作与家庭都不争不抗。锦衣是他女儿,却长出另外一副模样,这模样说白了,倒是遗传自柳静。但柳静照照镜子,她脸上真的要平和很多。她的脸小,很窄。小脸全世界正流行,那是为了上镜。日常人家又无需以上镜为饭碗,窄小的脸就现出小气与尖刻了,几分小妾相。这么说来,柳静其实对自己的脸也十分不满意,但总体要比锦衣好,以山来作比,她的两颊只是隐约的小丘岭,而锦衣因为脸宽几寸,那两块颧骨就跟着往外扩,扩成了大险峰,相当醒目。
锦衣腰部已经那样,再加上锐利的性情,天下男人想必都消受不起吧?或许也只有小个子的陈格愿意委曲求全?如此一想,柳静心里便松弛了几分。算啦,真的别管了,没有陈格,说不定锦衣根本就嫁不出去。
陈格后来周末还来过三次,其中一个晚上甚至住下。
柳静心里其实是不乐意的。从这里去学校,坐车也就三四十分钟。陈格来,吃过一顿晚饭,再稍坐一坐,完全来得及回校,何必住下?并不是家里挤,挺宽的,一百三十平方米,主卧、次卧、客卧齐全,怎么也够住。问题不在这儿,住下意味着一种姿态,而柳静觉得尚未到做出这个姿态的时候。但她没吭声,看锦衣的。锦衣没有犹豫,她理所当然地让陈格留下来。居然陈格也理所当然,他一点客气都没有,一点拘束更没有。柳静把客卧整一整让他睡下,但第二天起来,发现客卧是空的,陈格和锦衣一起躺在次卧的床上。
怎么这样!柳静终于恼火了,她没有冲陈格吼,陈格怎么也没有跑到家里强奸锦衣的可能,关键是锦衣,是锦衣自己不自重。柳静把锦衣叫过来,压低声音骂。柳静说,你怎么这样,太不像话了!锦衣很意外,眼睁得很大。她说,你跟爸爸不是也睡一起?柳静说,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夫妻。锦衣就笑了,锦衣嘴巴很大,牙齿很白,嘴形很好。如果你需要,锦衣说,我们马上也去打一张结婚证书,那破玩意有意思吗?
锦衣又说,我们打了结婚证书,弄个镜框,挂在墙上,是不是就可以明目张胆地住在一起了?
柳静粗粗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她养的哪是一个女儿,不过是一匹马,这马还脱了缰,鼻孔啾啾响,用蹄子乱踩人。
唐必仁总是在这时候开始当和事佬。一直是这样,柳静跟锦衣一冲突,唐必仁就挺身而出和稀泥。他扬扬手让锦衣先走,然后扳住柳静的肩,低声宣传他的政策。他有什么政策?不过是顺其自然之类的无为而治思想。反正她迟早要嫁,要跟男人睡在一起的是不是?由她去吧。说到这里,唐必仁拍拍柳静的背,像一个大人对待一个孩子。
柳静突然背一松,像有一条蜈蚣顺着脊椎从尾椎那儿一直爬上后脑勺。刚开始她以为是发冷,马上发现不是冷,是委屈。一意识到自己的委屈,柳静泪就下来了,一串串倾倒而下,无声地下。
那一天唐必仁正在整理行装。国庆长假期间,他要出访,去南非与埃及。
2
柳静出嫁时,唐必仁是市委办秘书处的普通干部;锦衣出生时,唐必仁提了一点点,副主任科员,副科级。二十多年过去,跟唐必仁一起进办公厅的人,正处级已经遍地,副厅级也冒出一两个,而唐必仁也是处级,还是副的,体育局副局长。说是副,其实跟正的并无差别,他上面的那个局长,由市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兼着,挂个名而已,并不实际参政,偶尔有大场面,才出来亮亮相。但体育局这么边缘的单位,能有多少场面可大?所以唐必仁以副代正,单位里一切事务都由他操持。副处级干部在京城不过小拇指尖大的小干部,在省城也只能自己骑自行车上下班,在这个小城却不一样,简直是一方诸侯,有车子有房子,挺好了。人不知足就会累自己,柳静很知足,而唐必仁看上去,竟比她更无所谓,悠哉悠哉,不急不躁。市委办的干部整天在领导身边晃悠,起点明显比别人高。柳静想,唐必仁要是有野心肯折腾,应该早就腾达得更高了。
这个地位其实已经不低了,柳静那所中学里,哪个教师的家属都没有相当的级别,也就是说,在她的同事中,语文教师柳静是最当得起“夫贵妻荣”这个词的。另外,也还没有哪个老师的子女读硕士,锦衣某种程度上其实也为柳静争了光。
不断有同事说,哇,柳老师,真羡慕你啊!
是不是真羡慕不好说,不过至少她有了被人夸耀的东西。教了三十来年语文,不轰轰烈烈,也没臭名昭著,这两者都不容易落到中学老师头上。然后再过两年她就要平淡退休,步入晚年。单凭自己,柳静这辈子确实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锦衣却不一样,锦衣高中时就在当地晚报副刊上发文章,省里市里作文比赛,也总能拿一二等奖回来。别人读硕士三年发两篇论文搞不好都要花钱买版面,锦衣却不要,东一篇西一篇发学术文章,发到核心期刊也不是太难的事。谁都认为是柳静教得好,从小打好了基础,连唐必仁都夸她,但柳静自己最清楚,她教不了锦衣,锦衣也一直没让她教。
小学四年级写命题作文《我的母亲》时,锦衣就赫然写下这样一个开头:我的母亲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柳静是在家长会上看到这篇作文的,她霎时张大了嘴,半天都没法合上。
读四年级,锦衣十岁,十岁的女孩已经会用这么尖刻的语言,来形容身边最亲近的人。而且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确凿无疑,她还罗列了发生在家中的许多事件,比如柳静喜欢绿色衣服,“可是我母亲的皮肤那么黑,绿色使她显得更黑更老了。”又比如柳静有时跟唐必仁开玩笑说他眼睛小,锦衣就写道:“我母亲以为自己眼睛很大很美,可是她的眼睛大得像玻璃珠子一样假,一点都不美。”
柳静那天把双手深深地插进课桌的抽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这篇作文悄悄撕掉了,撕得粉碎。
小学老师特地在家长会之前安排了一篇这样的作文,本来是为了博得家长尽欢颜,因为按正常逻辑,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用一大堆花哨夸张的语言,把自己的母亲赞美得像圣母,一贯的套路就是那样,谁料到锦衣偏偏不。
从那次家长会之后,柳静就非常清楚锦衣在远处了。究竟多远,不是具体的地理概念可以涵盖的。如果别人知道这点,还会羡慕吗?乞丐孝子还是白眼狼富翁,这个选择,天下人应该很容易就做得出来。她的痛苦在于,她只有这个孩子,要是有玉食,她还另有选择,另有依靠。独生子女大都被放纵地宠,平心而论,锦衣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这个待遇。柳静虽是教师,在学校里尚且能耐住几分性子,回到家,弦就没法继续绷住,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她刹那爆炸。倒是唐必仁一直和颜悦色,凡事皆滔滔讲理,他自以为满腹经纶,其实也不过自娱自乐,谁也没真正被他打动。效果当然也有,长年累月的怀柔之下,锦衣明显与父亲更贴近,有什么非分需求,往往绕过柳静,直扑父亲那儿,十有八九都马到成功。
唐必仁去南非埃及前,问柳静需要什么,柳静摇头。如果是香港,她会想到金饰与衣裳;如果是欧洲,她会想到皮包、鞋子或化妆品。但是南非,那么偏僻遥远的地方,她最多知道有个黑乎乎的越来越年迈的曼德拉,其余的都在想象之外。一时之间,她没反应过来。
问到锦衣,锦衣马上说,钻石!
唐必仁去了十几天,先南非后埃及,回来,果然有钻石,是裸石,VVS,无瑕级的,两粒,每粒零点五克拉。柳静问,很贵吧?唐必仁说,不便宜。一粒要上万吗?快了。柳静就倒吸一口气。那么小的一点点东西,价格竟这么吓人!唐必仁说,这只是小的,大的钻石别人抢着买,我不买。唐必仁参加的是市外事办组织的考察团,团员都是市直机关副处以上的官员,买贵的不稀奇,钱是不是自己掏就不得而知。唐必仁肯定是自己出的钱,他有张工商VISA卡,只是副卡,主卡是柳静。理论上唐必仁是用柳静的钱买了钻石,柳静想,既是两粒,其中一粒必定是自己的。她原先对这东西并没企图,锦衣玉食她向往,披金戴银却一直不是她的习惯。身体已经有太多的束缚,无端再用个东西勒住,又平添了几分不自在。事情就是这样,她不想要,不等于她不要。已经摆在跟前了,占为己有,毕竟还是种乐趣。但是,唐必仁把钻石交给锦衣,锦衣把两粒都拿走了。一粒是锦衣的,另一粒,锦衣说给陈格。
柳静胳膊上的毛孔一下子全竖起来。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发现,唐必仁的嘴巴,居然有这么臭的气味。
3
柳静教过的学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极少有错别字。允许不会写,会写了就一定不能错。这个要求说说容易,真要做起来,其实很难。汉字四四方方的,看起来彼此相似,读起来又有那么多同音字,好好的横撇竖捺,一不小心过了界,说错也就错了。柳静不听解释,她只要求不出错。一旦错了,先是罚抄十至五十次不等,若是再错,她刻薄起来,就会把该学生叫到黑板前,让他(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再写一次。写对了,你自己改邪归正;又写错了,在哄堂大笑中,你也能痛改前非。背地里学生会骂她有病,就是同事也少不了腹诽。就你能,你就不会错呀?柳静还真没有错过,板书或者教案里,从来工工整整,没有人见过她一个错字与别字。不知是天生有仇还是职业锻造的结果,就是看到街头广告牌上有错字,她都恨不得立即端着红笔冲过去,画个圈,勾到旁边。不是故意这样,但就是这样了,她也没办法。今年有新规定,高考作文每三个错别字扣一分,这在一定程度肯定了柳静苛求的正确性,按理柳静该高兴,但她没高兴,心里咯噔一下,反而生出几分歉意,好像高招办这样的要求是被她逼出来的。
她弄不清自己。每个人最弄不清的总是自己。
那天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她特地拐到一家中草药房,挑了茅根、白毛藤、六角仙,都是清凉下火的。旅途奔波,吃睡都无规律,上火口臭很正常。问题是以前唐必仁也常出差,以前为什么没闻到那股臭?
以前唐必仁有其他方面的毛病,比如打呼噜、不爱洗澡、晚上常忘了刷牙。打呼噜不是故意的,所以柳静没说什么,她只是翻来覆去自我调整。习惯就好,习惯成自然。但不等她习惯,唐必仁已经发现,他很内疚,晚上就小心地将身子侧好,将枕头垫高,这样好像确有效果,鼾声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至于洗澡和刷牙,唐必仁挣扎了一阵,他说肉是我自己的,牙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来管就好了。但柳静不这么看,肉是你的,但你睡在我旁边;牙是你的,但躺下后这两排牙离我很近。除非分居,各睡各的,一个指头不碰,那就由你。唐必仁现在当然不太碰柳静了,年纪大了嘛,一个月能碰上一两次也就够了。但以前他做不到不碰柳静,当然只能妥协。说到妥协,家庭生活中总得有人扮演这个角色,否则不天天鸡飞狗跳?这个家中的这个角色总是由唐必仁扮演,他是男人嘛,无话可说。很多机关干部喜欢把传呼机、手机、钥匙穿在皮带上挂在腰间,唐必仁也曾这样,主要是图方便,免得装在口袋里死沉。但柳静不肯,柳静一见腰间挂物的男人眉头就耸起。太俗了!她的评语一点弯都不打。钥匙也是隐私之物,吊在腰间,就跟裤门没拉上一样滑稽可笑。男人身上的线条应该越简练越好,凭空再在那里弄出几个累赘物,立即品位大跌,现出粗鲁。别人跌就跌吧,柳静管不了,但她能管唐必仁。唐必仁一把东西往腰上挂,她脸就黑了,就过去夺下。这样一来二去几次,让步的自然又是唐必仁。
这社会一直没养成呵护女性的绅士气质,唐必仁能这样一再迁就,已经算可贵了。当然如果细想,仍觉得有点不对。精神身体都强壮有力之后的主动呵护与懦弱胆怯时的退让有质的区别。唐必仁是不是前者?很遗憾,不是。精神上他显然还力量感不够。而且他已经开始胖了,肉质很松,腹部放肆地往前顶出去,鼓鼓囊囊的。三天两天就得挥汗打球了,居然还不能扼制住肉的增长。肥胖起来的中年男人总有股油腻感,一油腻弄不好甚至有猥琐气。还好,唐必仁没有,至少尚未有。柳静把草药洗尽卷起,装入瓦罐里,先用猛火煎开,再用文火细熬二十分钟,然后倒在碗里凉着。做这些时她很用心,或者不做,但凡做了她一般都是相当用心,任何事都这样,也是种惯性吧。
唐必仁已经越来越少在家吃饭。体育局又不是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部门,可他仍是忙。这座临海的小城因为风和日丽,便吸引许多有钱人来买房建别墅,既然来了,就得有玩的地方,于是三年前有台商投资建起高档网球场,室内室外一应俱全。年前,又修出一个可供国际比赛用的高尔夫球场,连铺地的狗牙根草都是从美国进口,柔嫩青脆,秀色可餐。这两个项目,都是唐必仁负责张罗的,并不是他费力引资、修建,是人家投怀送抱,撞上门来,送给唐必仁一个工作业绩。建成了,理论上也在他管辖范围,他的日子陡然就丰富了起来,今天陪谁打网球,明天陪谁去高尔夫球场,忙的内容居然主要是这些,所陪之人谁谁谁,或者谁谁谁,都不是等闲之辈,除了本市的,也有省里的。每次陪人吃完饭、打完球,唐必仁都像经历了万里长征,愁眉苦脸,疲倦万分地喊胳膊腿疼。有时也有牢骚,说自己简直是三陪,可以评为全世界最辛苦的副处长了,真不值得。柳静只好安慰他,说工作性质既是这样,就忍着吧。拿了工资不工作,那是缺职业道德。偶尔回家吃饭,唐必仁就很自觉地下厨,热腾腾地端出一桌饭菜,唯恐不合柳静胃口的殷勤劲头。这是他的好。
今天算是“偶尔”之一,他不用外出三陪,吃饭的时候就说到锦衣。那天拿去钻石后,已经两个星期过去,锦衣都没在家露过面,也没接到她的电话或短信。过分了,非常过分。若要检讨,柳静觉得那天自己充其量只是方式简单了一点。作为母亲,辛苦养育了她二十四年,简单一点又如何?她们之间,那条沟通的渠道其实始终是干涸枯萎的,“推心置腹”、“循循善诱”之类的词从来没有实现过。既然一贯如此,那简单已经是种常态,不是意外,不会震惊。锦衣凭什么还要端着一副生气的架子,掉头不回?无非是为了那个半路出现的陈格而已。
唐必仁把一块荔枝肉夹到柳静碗里,柳静口味偏好酸甜,荔枝肉是她一直喜欢的。
陈格也爱吃这道菜哩,以后你就有口味相投的人了。说到这里,唐必仁笑起,好像这个话题多么有趣。柳静不觉得有趣,所以她不笑,只是歪着头,乜斜着眼看唐必仁。想了想,她问,你怎么知道?是啊,他怎么知道?陈格来过几次,但每次吃什么柳静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反而是唐必仁,怎么连他的口味都了解了?唐必仁说,是锦衣说的。
锦衣有话总是跟父亲说,一直这样,柳静不奇怪。她低头扒着饭,突然听到一阵吧唧吧唧的声响,一怔,又一怔。声音是从唐必仁嘴巴里发出的,他夹了一筷子空心菜,放在嘴里咀嚼时,竟嚼出这么响的声音来。
柳静胃里翻滚了一下,一股气往喉咙上涌。她放下筷子,使劲咽几下口水。
唐必仁注意到她的不适,探过身子问,怎么了?
柳静摇头,摇得甚至有几分慌乱,然后笑笑。怎么了?她自己也诧异。她想可能是错觉吧,一点响声而已,她怎么说也不该反应剧烈。想着自己的不对,她便再笑笑,继续拿起筷子。唐必仁好不容易回来吃顿饭,作为妻子,她还是得珍惜的。所以,她再笑了一下,笑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接下去,她关不掉那些声音,吧嗒吧嗒,嘎叽嘎叽,咕噜咕噜,她不看唐必仁,也可以迅速从传到耳朵里的不同的声音,来判断唐必仁究竟是吃菜还是吃肉或者喝汤。
一个人怎么可以把一顿饭吃出这么大的响声呢?但问题是,之前,她怎么竟没发现?一种可能是,这是唐必仁刚养成的爱好?可是这个爱好分明是没教养的标志,锦衣小时候,在饭桌上弄出响声时,唐必仁都郑重阻止她。一个人在世上活得越安静,其文明程度越高,这是他的原话。他显然是对这种文明有向往的人,一直在克己复礼,突然之间,怎么却变了?
柳静认为得指出来,不指出来,就是她的自私。她说,你今天怎么吃饭声音这么大?
唐必仁马上停下筷子,扭头望过来,这个动作表示他很意外。他说,很大声?不可能呀。
柳静没再往下说,事实上也不知能说什么,所以她还是笑了一笑。笑可以表示她听错了,也可以表示她不计较这事。她是想不计较的,同一张桌子吃了近三十年的饭,从前并未觉察不妥,突然有不妥感,那只能是她自己的问题。
她得把这个问题吞下去,放大了对谁都不好。
一顿饭入腹后,柳静把那碗凉药拿上来,递给唐必仁。唐必仁迷信西药,对中药一直都没有多少信任感。他端起碗时,问柳静,不喝行不行?柳静说,不行。唐必仁看看柳静又看看碗里的药水,一把就往嘴里送。他的脸顿时被遮住大半,一只眼扣在碗里,另一只眼露在碗的边沿,直直地看着柳静。柳静一怔,问:什么事?柳静第六感觉太好了,很多事没来由得猛地心里一闪,就准确感受到了。
唐必仁把碗放下,嘴唇嘟着,吐出草药碎末,头左右转转,好像仍有点犹豫,最后他还是说了。他说,喂,说不定我……说不定市里会让我当……工商局局长。
你?这是柳静的第一个疑问。
工商局?这是柳静的第二个疑问。
唐必仁是农大农经系毕业的,毕业后到市委办秘书处已经转行一次,到体育局再转一次,然后现在,一直到五十六岁之时,还能再转?工商局局长,正处,提半级。而且工商局那么肥硕的单位,不是谁想去就去得成的。
唐必仁摇头,连连摇,好像提拔这个话题是团火,摇慢了,就被烫着了。
这事还没个谱,你不要往外说。
走几步,唐必仁又说,连锦衣也不要说。
柳静怔怔地看着他。
唐必仁却不看她,唐必仁挽起袖子进了厨房。他是能干活的,煮菜、洗碗、擦地板,各种家务活做起来都比柳静到位。副处级厨师,唐必仁有时会这样表扬自己。天已经微黑,外面华灯渐起,暮色中总有股慵懒的气息飘浮着,让人倦倦地只想歇下。柳静走到阳台上,阳台六米长,壮丽地悬在半空。这个小区开盘时,开发商反复炒作的就是阳台。“城市的观礼台”,广告词不是太通,却可以直击人们的兴奋点。前两年买房时,柳静就是被这个广告击中的,她喜欢家门紧闭之后,还能有一处与自然交融的空间。十八层楼之上往外看,高楼参差林立,隐约还可看到远处大海的一角,有风丝丝吹来。风是潮的,夹着淡淡的咸腥味,不好闻,但别人闻习惯了也不难闻。柳静却一直不习惯,她十八岁考上大学来这座城市,然后留下来工作,一晃三十多年过去,鼻子却始终不肯屈服。区区一个人是不可能与大环境大气候对抗的,理她知道,所以她并不抱怨,日升月落中一天天也就过下来了。
但不抱怨不等于没看法,这个奇怪的世界。
刚才,如果唐必仁说的是退居二线,柳静反而会觉得理所当然。也不是没其他人在五十五岁过后弄个调研员当着,挂着空衔,位子腾出来给了后来者,挺正常的。但他说的却是提拔去当工商局局长,他还不让说出去,连锦衣也不让告诉。
想想不对,越想越觉得怪异。
唐必仁洗好碗后,已经坐到客厅看电视了。柳静走过去,也在沙发上坐下。
柳静说,你刚才说你要去工商局?
唐必仁没有正面回答,他往书房里指了指说,咦,怎么不去改作业了?你每天晚上不是都忙得要死?去吧去吧,早改完作业早睡觉。
柳静挺渴望早睡觉的,她今年教高二,虽不是毕业班,每天照样累得大气直喘。到这个年纪,心有余,常常力不足了,每天的作业都沉甸甸地压在那里。改作业有多种多样,最讨巧的办法是在课堂上让学生互相纠错彼此批改,柳静偶尔也这么做,但不常,太常了,她马上就觉得对不起很多人。
她说,你真的要去工商局?
唐必仁笑起,他把电视遥控器抓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按来按去。唉,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哩,你怎么在意起来了?以前你可从来不管我仕途的嘛。
柳静想,我不是在意,我只是意外。我仍然不会管你的仕途,处级,用仕途二字似乎嫌大了点。
唐必仁手按着遥控器,他的腿一边踮着前掌,另一边往里弯曲,弯成一个半弧形,像打音乐节拍似的哗哗哗抖动,皮质沙发随着他的抖动嘎嘎颤着。柳静没有再问提拔的事,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落到唐必仁的腿上。她突然想起,这一阵,唐必仁坐在那里总爱抖腿,经常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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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时候,锦衣还是没回来,唐必仁则又陪领导打高尔夫去了,是常务副市长李军。李军这个名字现在经常进入柳静的耳朵,柳静在电视上见过他,高个,偏胖,一脸胡须。须发多的人,似乎脾气都暴躁,也易走极端,唐必仁却说李军不会,李军的特点只有两个:爱玩与讲义气。马上,唐必仁又说,人家年轻干部,老婆孩子在省城,孤身一人在这里工作,贪玩一点也可以理解。柳静留意到唐必仁说起李军名字时,偏于随意,仿佛不过是叫邻居或同事,可见他们是密切的,密切到什么地步,唐必仁没说,唐必仁从不说。
家里就剩柳静。门铃响了,是陈格。没有想到陈格单独来家里找柳静,他说要跟柳静谈谈。
他的话题从自己的身世谈起,他说他自己家在甘肃农村,在戈壁古长城的边上。地真辽阔啊,大漠孤烟直从小就看腻了。他的父亲粗通几个字,已经年迈,母亲一个字不识,浑身是病。他的上面一个哥哥已经成家,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已经出嫁。他还说因为从来没见过海,所以考大学时第一个志愿就报到这座城市来。这座城市没有让他失望,相反,他喜欢这里,海风海浪海鸥都非常令人心旷神怡,所以他要留下来,让他的子孙以后都能生活在这里。
柳静心想,留吧,随你怎么留。
茶几上泡有一壶菊花茶,陈格把柳静的杯子倒满,又给自己也倒一杯。茶水还很烫,丝丝冒着热气。陈格显然口太渴,他端起杯子,撅起嘴,门牙往外探,很小心地衔住杯子的边沿,轻抿了一口。他的牙黄且大,牙缝也大,这是柳静第一次见面时就注意到的。另外,他的嘴老是呵着,湿湿沾着口水,习惯性地闭不拢,这也是柳静早知道的。不是故意的,但柳静真的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人。她很后悔,她应该早就要把自己对男人的审美趣味告诉锦衣,锦衣很可能不会听她的,但至少可以起一点潜移默化的作用。现在迟了,锦衣不回来,这个男人自己都敢找上门来。他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陈格不忙着说目的,他兴致勃勃说的是他的家乡,那里的荒滩,那里的风土民情,那里的昏晨风光,那里的红柳与骆驼刺。柳老师,你没去过那里,你这么浪漫的人,去了,一定会喜欢得要命。
柳静眯起眼打量他。他一直叫她柳老师,她的职业确是老师,随便叫吧。他说她是浪漫的人,这是凭什么?他还断言她会把他老家爱得要命,又凭什么?甘肃她去过,戈壁她见过,是前年暑期吧,市教委组织一批优秀教师去那里游玩,从兰州坐汽车往敦煌,一千一百多公里,走了三天两夜,武威、张掖、嘉峪关,一路走走停停,看尽沿途的风光。苍茫的戈壁,烟黄的土长城、贴地生长的骆驼刺,以及红柳胡杨树、壮丽的落日、一闪而逝的海市蜃楼,她都看到了,当时心颤几下,过后马上丢到脑后,她还是喜欢好吃好穿的现代生活,她没有对原始的风光爱得要命。她没有。
但不觉间她心里突然有点暖。这个瘦小的男人,至少还在意她的感受,这一点他比锦衣强多了。锦衣什么时候在乎过母亲怎么想怎么看?母亲在她眼里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母亲穿绿色的衣服难看死了,母亲的眼睛大得没有神,一点都不美。自从看到十岁锦衣的那篇作文后,柳静衣柜里就再也没出现过绿色衣裙了,她不是怕锦衣说,而是突然败了兴致。恰巧不久以后她开始买点股票,越买她越讨厌绿色,她恨死绿色了。
陈格又拿起茶壶,举过来,发现柳静的杯子是满的,柳静一口都没喝,他就把手缩回给自己倒。倒了一杯喝掉,再倒一杯又喝掉。他确实渴了。然后茶壶空了,他站起去厨房加水。他刻意地走着,脚掌踮起,身子往上拔,一步一步几乎像在跳跃,这样大概是为了增加高度吧。柳静第一次这么仔细从背后看他,她还看到他窄窄的屁股与窄窄的肩膀。个子矮小的人对世界是不是总有更大的野心呢?她突然这么想,她继续往下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因为先天不足,他们占有的空间有限,他们不甘心这样,所以激发出更剧烈的拼力,脚蹦跳手挥舞,多捞点是一点。不是绝对的,但周围,目力所及,壮硕魁梧的人总是更容易悠哉度日,一副万事知足的慵懒相,比如唐必仁。能搏能闯当然是好品质,但雄心与野心、聪明与精明,区别只那么一点,性质却是云泥之遥。柳静暗叹一口气,说到底她心底是恬淡的,那种猴急的人,那种流着口水章鱼般伸着七手八脚到处打捞的人,她真的不屑,避之唯恐不及。不喜欢陈格的真正原因原来就是这个?她突然醒悟,下意识里她已经把他往这类人那儿靠了。也许他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从厨房里拿着一壶水出来,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时,陈格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他慢慢把纸打开,慢慢地打,纸是白色的,渐渐露出里头的黑。很眼熟,柳静一怔,原来是那个黑绒布锦盒,唐必仁从南非带回的。盒子打开,钻石在里头,已经不是原先的裸石,做成了戒指,钻石亮闪闪地嵌在上面。
他来示威的吗?柳静脑中闪过此念。
柳静没有伸手去接。
陈格撅着屁股探过身子,把戒指放在柳静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用手小心地在黑绒布锦盒上抚了抚,抚完笑起,好像那盒子是个婴儿,婴儿是柳静的孩子。
柳静还是双臂抱在胸前斜靠在沙发上,头微斜,一动不动地看着陈格。她在等待下文。通常在课堂上向学生发出一个提问后,她都会以这种姿势倚在讲台旁,神情从容,成竹在胸,高深莫测。人的肌肉是有记忆的,久而久之,只要需要,不用她费力,那种动作那种表情那种姿态都可以自己跑出来,迅速搭配成最让别人忐忑不安的一副模样。
陈格显然也有点紧张,他其实一进门就处于试图放松却仍是紧张的状态中,眼皮一眨一眨的。眼珠子左右跑。柳老师,他叫道,又僵硬地笑起。柳老师,我把钻石打成钻戒了。你的无名指我只是目测了一下大小,不知道合不合适。你试试,太大太小我再拿到珠宝店里调整。
目测过她的手指,打好钻戒送到她跟前……理解起来绕了一圈,最终柳静明白过来,原来陈格是把那颗钻石退还给她了,并且贴上了加工费和铂金戒指。
是个意外,很意外。
柳静欠欠身子,有一个问题她觉得应该先弄清楚,所以她问:这是锦衣的意思吗?
陈格低着头,身子前倾,十指对扣,似有为难。半晌才抬头,喃喃道,锦衣……她不知道。
顿一下,陈格又补充一句,柳老师,能不能别告诉锦衣?
柳静胸口嗡了一下,像被人擂了一拳。真要被人打了,她至少会反抗,会躲避,现在却不能。她还是那么坐着,手臂绕在前胸。不是不了解锦衣,都知道,猜也猜到了,但由陈格嘴里说出来,分明又像当面被剥了衣服。柳静垂下眼,对那钻戒一瞥,一点犹豫都没有,她决定收下。没必要客套,虚假地推辞不是柳静的风格。柳静说,行,我收下了。除了钻石,其余的钱该多少是多少,我还给你。说着她已经站起,动作利索干脆,干脆得超出陈格的想象。陈格也站起,手臂往前伸,晃几晃。
柳老师,不必还……
柳静并没停下来,她往卧室走去。钱包在挎包里,挎包在卧室里。但等她拿着钱包走出来,客厅已经空了。再走到玄关前看,原先陈格脱在那里的皮鞋也没有了。就是说他走了。走了也好,走了说明他确实决意要归还钻石,锦衣要送他,唐必仁也同意送他,他自己却受之有愧,他不敢要,拿到珠宝店,根据目测过的柳静手指,打造出一个钻戒,然后绕过锦衣,送还柳静。
他本来可以不这么做,但他做了,为什么?
清楚柳静心里其实并不待见他,所以展开讨好外交?或者仅仅觉得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无功不受禄?前者乖巧,后者质朴,在乖巧与质朴之外,应该还是其他的什么吧。柳静头开始胀,太阳穴突突突地跳。陈格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其实是模糊的。一个别人的儿子,在别处生活了二十多年,正在读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毕业后没打算回老家而准备在这座海边小城驻扎下来,让唐必仁帮忙找个好工作,个子矮小,表情谦恭,说话不多。还有吗?没有了。想来想去,柳静只能想出这么多。
她把钻戒拿起,往左手无名指上套,慢慢地套,套得小心翼翼。整个过程她一直心存侥幸,希望无法套,套不进去,太大了,太小了,太窄了,太松了。但是,她终于还是失望了,应该是绝望,那一圈银色的铂金恰好非常熨帖地将手指根部密密箍住。目测到位,毫厘不差,多细密的心眼!
柳静把钻戒取下,装入黑绒布盒子,然后,锁进抽屉。因为一个钻石家里起过风波,现在钻石回来了,不料心里却有了另一种乱。按理人家这么主动奉还,怎么也不该恼火,可柳静心里分明是火的,压也压不住的别扭。这事就让它沉下去吧,钻石自己又不会说话,柳静反正谁也不想告诉。
但是一个星期后,她还是忍不住了,她告诉了唐必仁。
唐必仁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还在说南非埃及一路上的趣闻,这是他的爱好。几十年来夫妻二人在床上性事不多,越来越少,聊天的习惯却从新婚起一直延续了下来。当然,前提是唐必仁不出差不开会,并且晚上没有陪谁打球应酬至下半夜才归,归之前也没有喝得脸红耳赤满嘴臭气。这么干净的夜晚如今已经非常稀少了,唐必仁自己好像也挺受用,躺下时在床上将双腿狠狠拔直了一下,拔得像只老蛏。他先说起南非约翰内斯堡。这地方以前他已经说过了,抢劫、凶杀,进商店购物犹如地下工作者,总之匪夷所思。重新又说起是因为当天的报纸有个报道,在南非经商的福建福清人又有一个被黑人抢劫杀死,这是一个星期来的第二起。唐必仁感叹一句:在那地方做人太没安全感了,如果锦衣要去那里,即使每天金山银山地挣,我也不会同意的,你说是不是?
柳静没有回应,她脑子开起小差。锦衣从未有出国的念头,锦衣如果真要出国,她无所谓。锦衣去的地方如果真是南非,她也无所谓。不见得人人去南非都会被抢劫,抢劫了都会被杀死,各人有各人的命吧。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锦衣就是把南非金山银山都挣遍了,也不可能买一颗哪怕零点零一克拉的钻石给柳静。柳静无声地叹一口气,她有点困了,这场聊天不太让她有兴致。事实上这些年所有的聊天基本上都是唐必仁的兴致,而她不过是个安静的听众,充其量嗯嗯几声。白天在讲台上已经讲过太多话了,舌头讲麻了,酸了,含在嘴里像条死去的鱼。听一听倒是乐意的,中学教师的生活毕竟窄,校园以外的世界原来已经这么泥沙俱下千奇百怪了。
但是唐必仁好像还没尽兴,接下去他的话题转到香精。埃及的香精中有一种称为“沙漠的秘密”,又叫埃及伟哥。唐必仁脸仰在黑暗中,居然笑起,他的两手也举起,在空中划动几下。他说,你猜当时香精店老板拿出什么?一支笔,一个白色的塑料小圈,圈上挂有两个小球球。埃及人把笔套到小圈上,两个小球垂在两旁。像什么?你说像什么?唐必仁侧过身子,用力推了推柳静的肩膀,语气急速上扬。
柳静已经猜出是什么了,但她没说。
唐必仁又笑,边笑右手边一下一下地往前,做出抹的动作。埃及人说是这样这样,就是这样。哈哈哈哈,我们都乐翻了。这样抹一下,他们说就可以让女人变得像动物,哈哈哈,像动物一样……
柳静心里闪了一下,打断他:你买了吗?
什么?
沙漠的秘密。
唐必仁手在空中挥一下。没买,我这么老了,又不是二十来岁。况且你对性一直又……这么淡。
柳静转过眼珠子,从眼角静静看着唐必仁。刚才,这男人分明挺亢奋的,那个香精浓浓的味沉沉地飘过来。眨眼间,他又黯然下去,是因为一直以来她对性的淡?她本来就淡,一开始就淡,淡了几十年,但不等于无,孩子该生也生了,如果还能生,玉食也会如期而至。心里突然间仿佛破了个小洞,有一股不舒服像小泉一样汩汩往外冒。明明是因为香精的不舒服,不知怎么却跟那个钻石衔接到一块了。这时柳静说,那颗钻石,你从南非带回的钻石,不是给陈格了吗?陈格还给我了。
唐必仁侧过头,眼白亮亮地盯着看,好像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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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个钻戒,唐必仁后来对陈格进行了一次总结性的评价,他说,这个男孩不错,有大将风度。柳静心里奇怪,陈格不过把别人的东西还给主人,怎么就大将起来了?难道唐必仁这么说是为了故意损她小气?
唐必仁又说,我看他心气比锦衣高多了,锦衣嫁给他不会委屈的。
这个问题柳静没想过。不过用得着想吗,锦衣难道还能被谁委屈了?她那张嘴,不委屈别人就该谢天谢地了。
唐必仁走几步,突然想起似的,他说,哎,锦衣好久没回家了,什么时候把她叫回来吧。唐必仁没说谁去叫,反正柳静不会开口。这个家里缺了锦衣有点不顺,但有了锦衣似乎更不顺。柳静很忙,课已经周而复始上了几十年,但一拨拨学生是新的,课文内容也不断更新,总之她不敢松弛,松不起,手里攥着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命运哩。算是劳碌命吧,好听一点说是有良心,当教师真要把良心摘除掉,混一混也是很容易的。再过两年该退休了,一辈子都问心无愧地拿工资,犯不着用余下的这些时间给自己抹黑。备课、上课、改作业,柳静三部曲的节奏从刚出大学校门起就一直延续下来,不同的只是当初的慌乱被如今的从容所替代。但有了高考那炉火等在前头,再从容也还是整天团团转。锦衣确实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来了,但说真的,如果唐必仁不说,柳静并不太把她想起。
几天后锦衣回来了,她好像已经忘记钻石的事,进门后半句不提。她显然也不知道那个钻戒就在柳静手中,看来陈格和唐必仁都三缄其口。柳静也不是不会装傻,她脸上风平浪静。
晚饭前唐必仁打来电话,说回不来吃饭,有客人,打网球。电话是柳静接的,柳静嗯了一声,就放下了。今天是周六,越周末节假日,来打球的显赫人物越多,唐必仁牺牲休息,提高了别人的生活品质,自己及家人的却断然降低。
家里没男人,锦衣就放松地穿着紧身棉毛衣裤走来走去。她真是瘦,细脚伶仃,胸前低低的、平平的,有聊胜于无,感觉她还没发育起来似的。事实上这是像柳静,柳静就是在哺乳期最丰盛饱满的时候,前胸也不及常人的二分之一。她一直只穿A杯的文胸,还留有空隙,无法完全填满。家族女性间这方面的遗传是极其顽强的,若是锦衣成波霸,那一定是当年在产房里被抱错了。
其实柳静偷偷想象过那个情节:在分娩住院期间,有阴差阳错的故事出现,把这个锦衣抱走。没有了锦衣,带回家养大的就是另一个孩子——别人的孩子又怎样?血缘在柳静眼里并不重要,无所谓,几代后谁是谁、谁管谁了?抱错回家的孩子如果温顺贴心,柳静宁可将错就错,那样她这个母亲当得至少不会这么憋屈。
三菜一汤端上桌,米饭也装好,柳静说,吃饭吧。
锦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头微微侧一下说,你先吃。
柳静看看窗外,正下着雨,雨不大,但透着彻骨的冷。快入冬了,世界明显脆弱起来,连饭菜也是眨眼间就要凉下来的。柳静说,快吃吧。
这次锦衣一动不动,也不答。
柳静把筷子往桌上重重放下,声音往上提一些。她说,先吃饭!
锦衣霍地站起,疾步走来,擦过柳静身边,白一眼,并不停下,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门关了很久。柳静想如果是小便,给她五分钟,如果是大便,给她二十分钟。柳静在桌旁坐下,眼盯着墙上的石英钟。她开始计算时间了。分针秒针一格格地跳动,跳过准准的二十分钟时,柳静拿起了筷子,她想锦衣要拉,她要吃,两便。桌上的菜一点一点地少了,每一筷柳静都下得很狠,很大口。本来准备的是三个人的菜,现在一个人吃,倒也能多享受一些。
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锦衣提着湿漉漉的手趿着拖鞋出来,慢慢踱到桌子前,低头看着桌上。都是将近见底的残羹剩菜了。锦衣抓起一个碗,碗里是汤,她手腕转动,晃了几圈,突然用一种幽幽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你会吃撑的。
又说,你会拉肚子的。
柳静抬起头看着锦衣,嘴角往上扯,有一点冷笑或者嘲笑。然后她把筷子搁在已经空出来的饭碗上。她吃饱了,吃得很好,没有撑,也不会拉肚子。她辛辛苦苦弄出一顿晚饭,总不能因为别人要陪人打球、要上厕所而委屈自己。
锦衣把手一抖,汤碗重重地■到玻璃桌上,汤溅起。
锦衣说,都是口水,不吃了!
锦衣猛地转身,重新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她的脸很臭,柳静的更臭。柳静从厨房里拿出垃圾桶,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举起碗碟,高高地将剩菜倒进桶里。客厅里的锦衣如果侧脸看过来,会看到这一幕。
但是柳静发现,锦衣并没侧脸,一点都不侧,仿佛屋里没有其他人。知道今晚锦衣要回来,柳静特地去超市买了鱿鱼、无公害黄瓜和空心菜,都是冲着锦衣胃口去的,她这个母亲当得再不济,下意识里其实也还是在让步、在迁就的啊。
在厨房洗碗时,柳静突然鼻子一酸,泪就滚落下来了。脸颊也松了,腮帮一阵阵地发酸。她把唇咬紧,把水龙头拧开到最大。水声哗哗,覆盖了客厅里的电视声。说到底她是怕自己哭出来,如果哭,她会选择一个无人的角落,锦衣看不见,任何人都看不见。终于她忍住了,把泪都咽下去。收拾好厨房,她要回书房改作业去,经过客厅时,她把头别着,一眼都不往沙发那边斜视。
锦衣却问,哎,我爸要去工商局当局长,是真的吗?
柳静停下来,转过身子看着锦衣。
锦衣也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了,问问有罪了?还不是局长老婆哩,就这么趾高气扬!
柳静说,我正更年期,麻烦你不要问我。
锦衣鼻子一哧,大声笑起,臂抬着,食指往前戳,嘴咧得很大,像突然捡到什么宝贝似的兴奋。是你自己说的呀,更年期!说得太对了,真的太对了。老更!
柳静耳朵嗡嗡嗡响,好像谁拿着几块铁板哗啦啦地在四周敲响。她连忙闪进书房,她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只被开水烫着的狗。是不是真的进入老年更年期了?这个疑问柳静其实一直在暗问自己。心悸、脸颊潮红、睡眠不宁、月经紊乱,迹象很多,她没有正视过,不敢正视。眨眼间就进入老年了?她所期待的人生,根本就还没到来哩。就好像每年暑假之后去学校报到那一天,她心里总是暗想:如果这是放假的第一天该有多好。
书房三面墙都立着书橱,书橱上嵌着玻璃门,柳静看到自己的脸映在上面,灯光从侧面打过来,把一张脸的破败照得那么不堪而透彻。有几分钟脑中是空白的,整个世界都是空白。然后她返回书桌前,翻开电话本,一行行找下去,找到李荔枝的号码。
中学同学李荔枝是妇科大夫,八九年前就给过她建议:来做个激素水平检测,来开点激素药吃吃。为了说动她,李荔枝还趴到她耳根,挺缺德地把市里哪个哪个名人或名人老婆吃药情况偷偷供出来。没关系,遵医嘱,有节制地吃点,皮肤马上不一样!柳静记得当时自己有多不屑,那么反自然的东西,她怎会苟同?现在,突然之间,她却想山崩地裂般扑过去苟同。这是不是说明,现在她真的已经不可救药地老了?这么一想,心就陡地慌了,怦怦跳。
她拿起话筒,她按下那个电话号码。
李荔枝永远都是大火烧着家门口的急促声调,这与她的职业不协调,医生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但李荔枝就是这么说,竟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妇科大夫。什么事,想起我了?
柳静说,没事,随便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电话安静了片刻,话筒里都是李荔枝一呼一吸的气息声。然后她猛地笑了。问候?她边笑边说,很官方的语言嘛。
柳静一怔,从没人这么说过她。电话就在书橱边上,她头往右微侧,用耳朵夹住话筒,茫然地看着玻璃上的那张脸,忽然记起给李荔枝打电话的目的。她说,荔枝,明天上班吗?明天,柳静是想去医院,让李荔枝开点药,神奇的激素药。她用一只手抚过左脸,脸颊一边静默,一边上扯,扯出沟沟壑壑。绝望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可以说来就来,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她说,我想检测一下那个激素……
李荔枝不笑了,她的口气平和下来,接近职业化。你还没绝经吗?
柳静说,没有,但很乱了。
李荔枝语调又提高了说,激素不是查一项,是六项。不过,不查也罢,还查什么查?这把年纪!四十多岁绝经都不奇怪,你算能撑的了。明天是星期天,休息,不上班。
柳静吸一口气,她这当教师的人,居然一时忘了明天是周日,于是连忙短促地笑起,这种笑似乎能掩饰一下尴尬。她说,那没事没事,我回头再找你吧。
李荔枝说,好。
通话已经到了尾声,说个再见,柳静本来就打算放下话筒了,李荔枝却突然连叫两声:哎哎!李荔枝说,明天你要补课吗?柳静说,没有。李荔枝说,那我们聚聚吧,我请客,广场旁那家必胜客怎样?中午十一点吧,说定了!
柳静其实不想去,她对任何聚会都兴趣有限。当然不是一贯如此,年轻时凡有同学朋友聚会她都会梳妆打扮一番喜洋洋奔去,认识一个新面孔都会愉悦许久。一年一年活下来,身上力气竟越来越少,多一根稻草都不愿去担起了。但毕竟刚才是她主动找李荔枝,她还有求于李荔枝。恍惚了一下,她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她准时赴约。离开家时,锦衣还在睡。不知道在校上课会怎么样,一旦在家,锦衣永远都将早饭与午饭合在一起吃。至于唐必仁,他已经醒了,但瘫在床上起不来。下半夜三点多他才摸回来,一身酒气,长吁短叹。柳静煮了一锅面温在那里,然后进卧室跟唐必仁说了中午的事。唐必仁眼微微眯开,很奇怪地看过来。李荔枝?她干吗请你?柳静突然有点兴奋,并不答,头仰了仰,耸肩一笑,走了。一向都只有唐必仁在外吃饭,唐必仁的岁月在饭局上泡得花团锦簇,现在也轮到她了,轮到她把唐必仁丢在家里而自己出去应酬。她一下子对这一趟出行满意起来,甚至对将见到李荔枝也生出一点期待了。
好久不见了,应该是两年多前吧,是锦衣研究生入学前,柳静请中学同学吃饭,共五个,都携子女前来。不是柳静喜欢得意自夸,是惯例而已。都是外地人,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后还能在同一城市工作,就找个机会轮番请客,子女金榜题名当然是最好的理由,第一个开了头,就逐一执行了下来。那次锦衣难得也肯款款前行,她对升为硕士正欣欣然,以为一桌人都会围着她唱赞歌,不料去后仅听到几句开场白般的应景好话,接下去女人们更多是在交换当年中学同学的最新消息,谁谁谁离婚了,谁谁谁发大财了,谁谁谁刚当上什么长。锦衣脸就黑了,越来越黑,终于憋到结束,走出酒店时,她从嘴缝里挤出两个字:恶俗!走几步又说,烦死了!
柳静在饭桌上已经看出锦衣的烦,她如履薄冰地熬到水果上来,熬到大家话兴阑珊,熬到终于和平结束起身。锦衣没有在桌上翻下脸来,算是给她面子了,她多少感到侥幸。心里却想,以后,任何一场饭局,都不可能再携锦衣前来了。当然,那以后,也不再有哪个人的子女往硕士博士上考,大学的那一波又都过去了,酒会于是就冷却下来。也就是说,已经两年多了,柳静都没再见到过李荔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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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荔枝已经来了,柳静一走进必胜客,就见有只手陡地从铺着棕黄色台布的桌子旁举到半空。哎,柳静!
柳静站在原地愣神数秒。那个人是李荔枝?那个人是李荔枝。
李荔枝父母都是拉板车的,家境的缘故,她一直少有装扮,学习上却始终苦扒苦撑发着狠劲。班上富家女子终日花枝招展,上课却三心二意,李荔枝总是鼻子一哼,眼一白,掉转脸。柳静跟她同桌,柳静以为她以朴素为美,心比天高,不料当起医生腰包鼓起后,几个同学中没有谁比李荔枝更在意外表,一套套款式夺目的衣裙不说,每天还把脸抹上厚厚一层粉,眼线眼影一样不缺。原先她是饿着的,然后,又多少有点吃得太撑。其实上了班戴上口罩,妇科大夫李荔枝已经有大部分脸部面积必须被遮去,真是可惜了宝贵的化妆品和更宝贵的时间。但李荔枝挺受用的,同学聚会时,换成她最花枝招展。见谁草草穿衣梳妆,她会摆事实讲道理,大谈女人自我保养修饰的重要性。她的话是有说服力的,那一层细腻的薄薄的皮肤下,汪洋着一池随时要喷薄的水,看上去晶莹而亮洁。
柳静的错愕就是因此而来,站在必胜客入口处,她看到的却分明是个皮肤蜡黄黝黑缺乏光泽的已经衰败不堪的老妇人。那张脸,呈现与“光滑”一词相去甚远的凹凹凸凸,仿佛一件旧棉袄,原先铺展均匀的棉絮,穿着穿着,就一团团地结到一起。而人的肉难道长着长着也会凝结成块?只是眨眼间,李荔枝一身曾经四处洋溢的水分就一泻千里不知去向,除了震惊,真想不出其他的词了。直到坐到对面,柳静还一直盯着对方看,原先的那个李荔枝还活色生香地浮在脑中,她得调一下焦,才能跟眼前的重合到一起。
李荔枝探长身子伸过手拍拍她肩,喂,好久不见了啊!
柳静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同,心里却想其实就两年多不见啊,岁月真是可怕。会不会自己其实也这么衰败了?朋辈往往就是一面镜子,就是最残酷的参照物,你不承认都不行,反正彼此一看就昭然了。一时间柳静不知该说什么,眼光还停在李荔枝脸上,不由得暗叹了一口长气。从脸往下看,李荔枝穿的是件改良式唐装,杏白色的,手工绣着一排粉色花,式样很夺目,最上端的那个盘扣却没有系上,微敞着。这类衣裳,一旦敞着领,不知怎么就马上有股风尘气出来。柳静动了动手,她几乎要伸手帮李荔枝把那个扣子系好。
李荔枝也正打量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是那种急于探索与发现的眼神。柳静知道,她又要就穿着发表评论了。之前,李荔枝对柳静衣服的评价是两个字:没特色。关于“特色”,柳静其实一直保持警惕,年轻时她不敢放胆乱穿主要由于职业的局限,对奇装异服确实也暗自动过心,但现在不会,现在心很淡,反映到外表上就是简练、纯净,却又品质蒸蒸日上。花哨是年轻人的事,而过了四十岁,还在形式上下苦功,不免就透出傻气了。
李荔枝说,你怎么越来越朴素了?
柳静低头看看自己,藏蓝levis牛仔裤,本白的阿玛施圆领绒衣。周末她都这么穿,舒适自在,没什么不好。她淡淡地笑笑,也看李荔枝。李荔枝的唐装情结已经好多年了,裤子隐在桌子底下,但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那种宽腿的黑色长裤。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李荔枝,老是把自己弄得秃秃的,墩墩的,愈发显矮,何况唐装已经过时,她还一直陷于自以为时髦的误区。柳静又笑笑,觉得自己还是能理解李荔枝的。人都各有趣味,以自己的去套别人,永远都不现实。
你请我吃饭,有事啊?这样的问话显然生硬了点,不过老同学了,也没必要客气。
李荔枝说,没事,能有什么事?你不是给我打电话吗?好久没通电话了,难得你还能主动打,你想测激素?
柳静下意识地抚一下脸,昨晚的恐慌,一夜之后,已经消去大半,她有点犹豫,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开口。最后她开口了,她说,以前你不是让我吃点激素药吗?
李荔枝好像记不起这事了,歪着头想。她说,你现在想吃?
柳静侧过脸,落地大玻璃窗外面就是繁华的大马路,阳光直射而下,看上去楼、人、车都像蒙着一层塑料布。重新把脸摆正时,她问,你不是也一直吃吗?
李荔枝说,现在不吃了,停好一阵了。我乳腺增生太厉害,这里这里这里!她竖着手指往胸口两边戳来戳去,嘴还瘪起,头晃晃,表示很严重的样子。这里头长了太多结结了,还是不吃为妙。去年我们科里一个女医生体检时查出乳腺癌,一下子就是晚期了。唉,每天见病人真的已经见麻木了,但活生生的同事摆在眼前却不一样,大家还是被吓着了。漂亮总没有命重要吧?怎么,你也想吃了?
柳静连连摇头,怕被人冤枉似的急切。没有没有,我几年前都不吃,现在怎么还会想?话说完,心紧了紧:皮也厚了,居然可以把谎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李荔枝歪着头看她,看了好一阵,猛地笑起。是啊,现在你不一样了嘛,工商局局长夫人,挺风光的角色,漂亮一下还是必要的。
局长夫人?真是见了鬼,不过在画符之中,李荔枝怎么就知道了?柳静说,别瞎讲,这事还只是猜测,不一定是谁哩。
这下子轮到李荔枝意外,眼睛都睁圆了。唐必仁都已经公示了你不知道?
公示?柳静真不知道,唐必仁没对她提起。
李荔枝嘴向上扯着,笑起来就有点暧昧模糊了。有一瞬间,她的眼里肯定闪过幸灾乐祸,当然很快又藏起了。全市三教九流、要人名媛,各路神仙的交道李荔枝都打得顺溜光滑,做医生的很多都有这本事,消息灵通一点谁也不会惊诧,问题是如果真的已经公示,那差不多已经成为事实了,而唐必仁自从那次吞吞吐吐说过一点,并且还郑重交代不要跟别人说之后,就再也不吐只言片语,柳静以为还不过是件缥缈的事,不想已经逼在眼前了。一个路人皆知的事实,做妻子的却蒙在鼓里。
幸好这时服务生把两盘肉酱面端上来,接着又送来鸡翅和饮料。其实所有的食品柳静都喜欢单纯、洁净,红是红白是白,她讨厌各种食物糊在一起,黏黏的没有主色调。但刚才坐下后,李荔枝问她吃什么,她答随便,你吃什么我就什么。结果李荔枝点的是肉酱面,红红的,搅在一起,一看就没食欲。李荔枝却吃得起劲,稀里呼噜,盘子很快就空了。柳静想,如果可能,她很愿意把自己的这一盘也奉献出去。柳静又想,如果可能,她恨不得时光倒退,今天不要来赴这个午餐。换成她是李荔枝,也难免会倒吸一口冷气地吃惊。唐必仁为什么不把公示的事告诉她呢?
接下去李荔枝换了话题,不再提唐必仁,而是按惯例又讲起中学那些同学的各式新事。这座城离她们老家有两百多公里,距离对李荔枝不是问题,大家好像也习惯了,百川归海,各种消息都会汇总到李荔枝这里。主要是李荔枝有兴趣,她像范仲淹一样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反正都心系天下万事。柳静支棱个耳朵听听可以,听多了必定就不耐烦了。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哩,心里哪有空间再去装别人的?
这顿饭表面上看吃得还是有滋味的,事实上柳静相信,连李荔枝都心事万千了。李荔枝本来以为请的是工商局长的夫人吃饭,可是该夫人却傻子似的一无所知。
柳静感觉不好,但脸上分寸未失。李荔枝是个聪明人,可是她的聪明里总能让人隐约见到刀光剑影的闪动,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李荔枝其实并未聪明透顶。柳静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一点过了。眨眼间,居然也过了一个多小时。
李荔枝马上问:下午有事?
柳静说:是啊,有点事。
李荔枝就手一举,招呼服务生过来埋单。不贵,一百多块。李荔枝花一百多块钱买了个柳静的难堪,谁更吃亏?
两人就分手了。走到门口时,李荔枝看了柳静一眼,轻声说,哎,多保重啊,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柳静心里暖一下,突然又有点感动。中学同学应该最没有利害冲突的,李荔枝那句话里,分明有真挚的关怀。刚才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一辆的士驶到跟前,柳静急急爬进去,然后摇下窗口,对李荔枝摆摆手。她原是想弄出一点满不在乎的样子的,但鼻子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司机问去哪里?柳静说,大洋百货。逛街是不是女人最好的疗伤方式,别人不知怎么样,柳静却是很吃这一套。在琳琅满目间穿行,摸一摸看一看,看起兴致了或者再试穿一下,这样一来二去,就是一件不买,一分钱不花,走出商店大门时,心情也十有八九被调节过来了。她现在特别需要调节。在必胜客里,一种被海水包围即将溺亡的恐慌是那么不由分说地向她袭来。锦衣她早已不信任,锦衣对她的疏远完全在她的想象与预计之中,她都无欲则刚了。但唐必仁不是,一直以来她都下意识地把唐必仁归入有求必应之列,像长在脑袋上的头发一样,留长剪短,都随心所欲,就是偶尔毛发乱翘,不费力气稍微修修又很顺当服帖了。
看来不是,不是这样。
柳静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冬季太阳下山早,天就黑得匆忙。的士开到小区门外,抬头望去,望见她家的客厅已经亮上灯了。灯下的人,为什么都是她陌生的?
按以往,若是家中有人,她通常都按门铃。每个人都不免有些不好解释的怪癖,用钥匙开门,不知为何竟是柳静特别排斥的。但是这会儿,她想都不想,就掏出了钥匙。往后,是不是再也不可能有谁全心全意对她,而她也不可能任意对谁颐指气使了?
推开门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客厅里不仅有唐必仁和锦衣,还有陈格。三个人如果各自坐着,各忙各的,倒也不必意外。柳静看到的却是正相反,唐必仁坐在中央沙发上,陈格坐紧挨的另一张沙发,而锦衣,她基本上是趴在两个男人中央,腿歪靠在沙发扶手上,头凑在一起。门开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吓一跳,抬起头,坐直了身子,面色凝固了片刻,然后还是唐必仁先开口,唐必仁说,哎呀,回来了!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柳静没有应,先去卫生间洗了手,一转身又进了厨房。居然锅冷灶冷,这不是唐必仁的风格,往日只要他在家,早就热腾腾地煮出一桌饭菜了。那么,一定有比煮饭更重要的事牵去他的精力与时间,是什么?柳静打开水龙头,手张开,托住水流。水一股股从她手缝间流走,掌心粉嫩的模样,让她想起某日水盆里清洗过的一块猪肉。
唐必仁已经走过来,站在厨房门旁,他说,今晚不煮饭,我们出去吃,吃泰国菜怎么样?
柳静说,你们去吧,我吃过了。
唐必仁说,不会吧,这么早就吃了?
柳静转过脸看他一眼。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主意。一路上她本来打算一回家就向唐必仁问个究竟的,但现在她不问了。她也要做只城府深深的猎豹,她也要讳莫如深,也要三缄其口,也要狡兔三窟。凭什么这个角色轮不到她来做?于是她笑了笑,关掉水龙头。她说,真的吃了,你们去吧。
锦衣直接去门旁开始换鞋。陈格也过来,但他先拐到厨房,笑眯眯地看着柳静,一副很希望她一起去的殷切状。柳老师,要不再去吃点?
柳静说,不啦,很饱了。去吧去吧,你们去吧。这一句话,前半段当然是假的,柳静晚饭并没吃,她饿着肚子却强说饱,实在是因为没有兴致在一张桌上跟他们碗筷交错,她希望他们快去,快快离开屋子。
会不会他们三人其实也不愿意柳静一块去?刚才他们在谈话,谈一个显然并不希望柳静介入的话题,门开,柳静进来,于是话题戛然而止。离开家,没有柳静在场,他们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
柳静慢慢往阳台那个方向踱去,并不到外头,只是站在门内往下看。小区兰花状的路灯整齐排列,杏黄的光温和地亮着。那三人出楼梯口了,那三张脸都看不清,但身姿是柳静熟悉的,唐必仁走在中间,锦衣与陈格两边紧贴。唐必仁的头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三个人都参与了发言。这才有一家人的感觉,连陈格都那么水乳交融,而柳静,怎么反而游离在外?
7
柳静是在第二天中午接到李荔枝的电话。如果下午有课,中午柳静都不回去,就在学校附近的小店草草吃点。以前学校管年轻教职工的住宿,建有两层简易楼房,后来小青年经济厚实起来,毕业不久就敢按揭购房,都搬走了,空出来的房子,家较远的教师中午就去那里眯一眯。
柳静刚躺下,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李荔枝。她对这一通电话兴趣不大,该讲的话昨天都讲了,何必再打?不料,李荔枝一开口就神秘兮兮,她说,柳静,你那里有人吗?有人的话,你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柳静不情愿地起来往外走。李荔枝的家长里短别人哪爱听?但屋里还有两个女教师已经睡下,影响她们总不好。走到楼道的拐角处,柳静问,什么事?
李荔枝并没马上开口,而是长叹一口气。柳静,昨天看你走的时候,我太难过了。
柳静马上反感,反问,怎么啦?
李荔枝说,如果不是看见你那样,我不会讲的。
讲什么?
其实我也挺矛盾的,不说心里难受,说出来又怕你受不了。
没事,说吧。
话筒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是一声叹气。柳静,我们是同学,胳膊当然得往里拐。是这样的,两个星期前,省立医院妇产科请我去会诊,我看到你家锦衣了……
柳静太阳穴猛地蹦跳两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锦衣怀孕了,去医院流产。她一个人去的?
李荔枝说,还有人,一个男的,个子不高,挺瘦的,北方口音。
噢。柳静想,那便是陈格了。凭良心说,她对陈格的印象近来略有好转。不能说把钻戒退还来就一定怎么样,但至少说明了他品质并不坏,还是一个知趣懂事的人。锦衣既然已经与陈格睡在一起,那怀孕的概率就必然很大,只是突然间变成事实,柳静还是有点吃不消。但她说,我知道。
你知道?李荔枝陡地提高声音,你知道锦衣他们陪另一个女的去流产?
另一个女的?柳静心里咕噜了一下,却并不出声,她屏住气。
那个女的是跳健身操的,去年二十六岁,今年就是二十七岁了。她名字我也知道,叫连丰灵,连长的连,丰收的丰,灵感的灵。去年三八节我们医院妇委会搞活动,请她来教健身操,我认得她,她认不得我。锦衣肯定也认不得我了,所以我跟进人流室。那时我还只是好奇,想证实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连丰灵。确实是。连丰灵跟你们家锦衣认识这没什么,锦衣把她送来人流也没什么。唉,柳静,说了你别生气,关键是连丰灵上手术台之前接到一个电话,她已经压低声音了,可是我还是听到她在哭腔哭调地叫必仁……唐必仁,你们家的!
手机已经发烫,柳静把它压住耳朵,用力压,突然说,原来是这样啊。
你怎么这么若无其事?李荔枝开始不满,真的是你们家唐必仁!手术之后,锦衣把她扶出医院,我悄悄跟去,一辆宝蓝色的东风标致307车子开到医院门口,开车的人就是唐必仁。那车号我也记下了,F89877。我跟你说,那女的一见到车就哭了。唐必仁没下车,但他从车窗里看出来的眼神,傻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柳静,柳静!
嗯。
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你……其实我已经憋了半个月了,前天晚上如果你不打电话来,我可能也就憋住了。昨天约你吃饭,目的就是想告诉你。见了你又犹豫起来。但你走时那么凄凉,我又替你难过了,想想还是说出来吧,不说对不住你。唐必仁怎么能这样,不吭不哼的,竟也这么风流。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怎么连你女儿也搅进来一起骗你?
柳静笑了笑,好像李荔枝就站在跟前,看得见她的表情。她说,谢谢你。
又说,真的谢谢你。
然后她猛地把手机键按掉。
她站在原地,整个人完全靠在楼梯扶手上了,好累,一点力气都没有。说真的她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之前的日子一直挺顺的,中学,大学,从教;恋爱,结婚,生女。生出来的女儿虽然别扭古怪,到底没有缺胳膊短腿,好歹凑合。她原先想,锦衣是不可指望的,她也早不打算指望她,充其量年迈后进老人院,花钱雇个护工,那时候反正还有唐必仁做伴,一辈子也就对付下来了。现在,唐必仁要做伴的人根本不是她。唐必仁都已经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这事锦衣知道,陈格知道,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个人。
胸口堵着很多东西,好像是悲伤,再细看,却是屈辱。原先她竟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脑子够用,结果一棒子打下来,人生竟被全盘否定了。以后,她以后一定不能这样,去日无多,不可能再有五十多年供她折腾了,所以,时不我待。
下午上课,课上得好好的,不慌不忙,不折不扣,就是突然让她上公开课,估计也能毫厘不差地对付下来,这就是职业素养。第二节下课不过四点半,她没在学校多呆,径自回家。家是空的,锦衣去学校,唐必仁早上就已说好今天有应酬,晚饭肯定不会回来吃。柳静进门后在沙发上坐很久,坐到外面暮色薄薄地铺过,把天地弄得灰色正往铅色过渡了才起来,开了灯,所有的灯都打开,再开了电脑,收下一封邮件,然后忙碌起来。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的,无非她成了睁眼瞎,就是放在眼前,也没往那上头拐去想。
她先从锦衣卧室着手,叠在桌子上的书翻翻,柜子再拨弄几下,都很潦草,并没存多少在意,无非是觉得程序该这么走,先易后难,循序渐进。唐必仁平时其实并不常进锦衣的闺房,但既然锦衣是同党,包庇藏匿的可能性就不排除。
到主卧室时柳静紧了紧身子,开始认真。床头的书一本本拿起,用指头别住书页,噼噼啪啪翻动,试图从里头丢出纸片字条。然后她打开衣橱。唐必仁的着装以休闲类居多,他笑嘻嘻说穿便装显年轻嘛。看来这话并非只是玩笑,他对年轻的喜欢原来另有一层渴望,没办法,那个为他流产的女子才二十七岁,他给自己添累了。口袋是空的,夹克、衬衫以及西装,所有的衣袋裤袋都空无一物。
然后是书房。按常理唐必仁最不可能在书房留赃物,书房是属于柳静的,她备课改作业都以此为主战场。柳静越来越没信心,底气渐渐不足,抽几本书翻翻,没翻出名堂,终于开始泄气。她要找什么?其实心里还不得要领。别人说风就是雨的傻女人很多,柳静现在也承认自己不够聪明,但毕竟耳根还没软到一点主见都没有的地步。因为是李荔枝说,她本来可以不信,但是,有迹象表明并非空穴来风。
刚才收下的邮件是她以前的一个学生发来的,学生是户籍警,之前跟柳静说过,任何人,只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只要办过身份证,报来姓名和大致的年纪,就可以在警内网查到一切资料,一切。连丰灵二十七岁,女,一九八一年出生。柳静发条短信过去,让学生马上查查。查的结果传过来,果然很详细:父母、身高、婚姻状况、家庭住址、工作单位、电话号码、汽车牌照等等,一应俱全,甚至有照片,是两寸正面彩照,正儿八经,不苟言笑,估计是专门为做身份证拍下的。
原来是市少体校的老师。原来那天唐必仁就是开她的车到医院去接她。从照片上看她并非绝色,单眼皮,长条脸,不过皮肤很好,像那句广告: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再看身高,上面写着一米七三。这么好的年龄,这么好的身材,死命跟上唐必仁,倒也不容易。有个问题柳静想不明白:为什么唐必仁不提出离婚?若是唐必仁提了,无论何时,无论她二十岁还是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八十岁,没有二话,她立马可以提行李走人。日子过着过着,她自己也过出倦意来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她永远都需要给自己存一点脸面。什么都没有之后,至少还得有尊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太假了,典型的矫揉造作。人生说到底其实非常虚幻,很偶然地此人与彼人相逢相守,既然有这个偶然当然还可能有另外的偶然,看开了,就无所谓了。结婚初始,还挺柔情蜜意时柳静就跟唐必仁说过,你是自由的,你可以找别的女人,但你找之前,一定得告诉我。你找了,我就走了,不哭不闹不提任何条件。后来好像也说过,说过许多遍,结果唐必仁好像没听进去,柳静自己倒相信了。这么多年,唐必仁一直没告诉过她自己另有所爱,她就以为确实没有,必定没有,其实却有了,应该是有。
她坐到书桌前,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沮丧,额上冒汗,两颊灼热。又来了,更年期迹象。她将右手曲起,支住下巴,然后茫然四望。这时候脑中挺宁静的,什么都不想。但眼睛却有发现,她看到书橱顶上,有一盒蛇皮纹的土黄色纸盒,盒子是唐必仁从埃及带回的,装的都是香精,一瓶一瓶的,当时说要送人,某某某某,都是七亲八戚。这种事总是要趁热做,劲头一过,就凉下去,自己都觉得无趣再送。盒子是唐必仁放上去的,香精玻璃瓶怕破,他当时转来转去找不到安全的地方可放,只有书橱顶上了。柳静目睹过唐必仁放盒子的过程,当时并未多想,现在想了,就过去,拿下盒子,打开来。盒子只有十六开书本大,里头共有六个凹槽,也就是说可以装六瓶,却已经空出两个槽,仅存四瓶。瓶里的香精呈淡淡琥珀色,打开橡皮塞,凑到鼻底下闻,味道与CD的真我香水味道竟十分类似,清淡,雅致,混合着紫罗兰、玫瑰、麝香、黑醋栗等各种植物的气味。贴在上面的标签很简陋,印着一排英文。secret of desert。英语柳静已经忘光了,但手机有翻译功能,第一个词是秘密,后面那个词是沙漠。沙漠的秘密。唐必仁果真买了它,可他之前却说买的全是兰蔻、CK、香奈儿之类的香精。柳静再次把香精举起来闻,闻了很久,香味不知怎么竟是时有时无。就是这种气味能使女人在床上发狂成动物?可是唐必仁却从来没有拿出来为她使用过,他用到何处了?
电脑已经屏保了,一片黑幕。她动动光标,重新激活页面。屏幕上一张年轻的脸正对着她,嘴微咧,眼凝视,端庄而镇静。她突然很想见见这个女子,是的,她有必要见一见。她看看窗外,没有星,也没有云,只有一轮将满的月。苍穹有点迷蒙,像张纸,一张大纸,清淡的月光与地面上的各色灯光交融中,竟透着点微微的粉红。此时唐必仁仍在灯红酒绿吗?要不要在他跨进家门的那一瞬,就迎上前去告诉他,她,柳静,明天要去见一个女人,叫连丰灵的女人!
唐必仁是下半夜一点左右才回到家。客厅外还是习惯性地留有一盏小灯,借着微弱的光,唐必仁蹑手蹑脚地洗漱,然后慢慢进卧室,悄然进被窝。柳静一下子就闻到酒气了。柳静没睡着,躺下之前她有过犹豫,干脆卷个铺盖径自睡书房似乎更合她心意,可是太突兀了,她一转念,又回到床上。这张床究竟还能再睡几次呢?
唐必仁转个身,虽然小心谨慎,毕竟有那么硕大的身体,床架还是微微吱呀了两声。柳静马上也跟着转,好像是突然间被唐必仁吵醒的。唐必仁果然这么认为了,他歉意地说,噢,醒了?柳静没有答,只是再重重地动动。她仰面朝天躺着,突然问,这一阵这么忙?是啊,忙死了。说着唐必仁的手伸过来,要去摸柳静的脸。柳静一下子闪开,动作幅度不大,却很及时,在唐必仁手落下之前就已经将自己脑袋搬开。真能装啊,柳静想。她说,忙什么呢?唐必仁说,还不是老三篇?噢,全省体育工作会议在我们市召开,五天,明天会议报道,我就得住宾馆去了,免得跑来跑去。柳静说,要去工商局了,还管体育局的会议干吗?都公示了还对我保密?
唐必仁没有马上答,叹了口气,好像已经被倦意覆盖。静啊,他叫道,外面的事你不知道不是更省心?工商局不是那么好去的,那么多人盯着,稍有不慎,就得完蛋。
柳静说,完就完了吧,有什么大不了。
唐必仁轻轻嗤一声,大概笑了一下。老了,没有其他机会了,不重视不行啊。
这样的话,唐必仁之前说过吗?肯定没有。之前唐必仁一直是副不问前程的无所谓状,原来他还是在意的。因为在意,在提拔的关键期,恰逢小蜜怀孕,不便自己出面陪去医院,就让锦衣与陈格代劳,应该是这样的吧?柳静转个身,脸朝向唐必仁。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如果看得清,柳静很想知道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是副什么表情。熟悉的陌生人,就是这个感觉。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间她却发现这个人一下子被雾裹住,模糊不清了。
唐必仁说,睡吧,挺累的。
柳静马上接口说,是啊,还能不累?工作这么忙,还得带人去医院打胎,换了谁,都要累瘫的。柳静声音很轻,尾音还有点拖,几乎类似于嗲。
唐必仁像被烫了,猛地坐起,身子俯过来,像一棵树突然种到柳静的跟前。
柳静仰着脸静静看他。黑暗中目光没法相对,但柳静还是努力把眼眶弄大,嘴也咧着,貌似微笑。李荔枝有一个观点:家里也是有气场的,夫妻二人,如果男的气势盛,生儿子的可能性就大,如果女的占上风,生女儿的概率就大。李荔枝说,不是科学论断啊,只是我个人的经验而已。李荔枝一年要接触那么多对夫妇,要接生那么多婴儿,这个经验应该有几分道理吧?按照这个理论,与唐必仁比,柳静是占上风的,可是现在她一点都没这种感觉。
唐必仁挺了一会儿,又猛地躺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静,你得相信我。不管别人怎么贪污怎么腐化,我肯定不会。
柳静说,噢,那睡吧。
8
早上起来后唐必仁不时用眼角瞥柳静,柳静脸上淡淡的,无风无浪。吃过早点,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唐必仁说,那我先走了?今天要开会哩。柳静说,去吧。唐必仁走两步又停住,看上去仍是不放心。你没事吧?他问。柳静说,没事,我有什么事?唐必仁沉吟片刻,就开门出去。柳静看着他走,甚至送到门边,还对他摆摆手。电梯来了。唐必仁进电梯。电梯开始往下走,柳静才关上门,拿起电话。她要请假。以往她极少请假,病得走不动了也会撑到讲台上,她不愿一个人误了一批学生。可是今天,她得请,现在的事比生病严重。
出小区后她没有立即拦的士,而是往旁走十几米,在一个拐角处停下。生活是如此不可靠,她必须脑子多转几个弯了。之前她从没去过少体校,不过的士司机知道,跟他一说,车子就呼呼往前奔去。司机是位外地人,口音很重,四十多岁,微胖,秃顶。柳静把他打量几眼,下了决心。她说,师傅,如果包车,钱怎么算?司机头扭后看她一眼,并不应答,很警觉。柳静把语调进一步放软,柔声说,如果包车一小时多少钱呢?柳静把尾音拖得很长,这样可以强调善意。司机说,少于六十块钱不包。这年头两大快:股票跌得快、油价涨得快,叫人怎么活?柳静坐在后排,坐在司机后脑勺后,但她还是一直点头,好像司机与她面对面。她说,这样吧,我一小时给你八十元。并不要跑太多路的,很多时候只是停在那里等,油都不必耗,行吗?司机还是不放心,又回头看她,静默半天,瓮瓮地问,干什么?柳静笑起,我找人。司机问。什么人?柳静说,一个女的,可能是我的……女儿。
没想到少体校其实就在体育局隔壁,大门紧挨着。一想,也不奇怪。
唐必仁的单位柳静只去过一次,进出时没注意周围。的士驶入这条路时,她的心猛跳了几下,忽然觉得生活中被她忽略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的士在少体校门外停下,柳静说别停,往前走。
司机好像也开始进入角色了,很配合,把车开出七八米,那里恰好有棵大榕树,车身的一半就隐在树后。车窗关着,透过玻璃往外看,少体校的大门尽收眼底。F89877,柳静在等这个牌号的宝蓝色标致车从里开出。年轻时她视力很好,对数视力表查过,2.5,到顶了,当飞行员都绰绰有余。视力越好花得越快,这种说法不知有没有科学根据,反正现在柳静不戴花镜一个字都别想再看到了,但看远仍没问题。
司机开了收音机,放出音乐,音量调得很低,隐隐约约。他也不说话,偶尔从后窥镜中瞥一眼柳静,脸上淡淡的,一点好奇都不摆,但柳静知道他其实是好奇的,内心的兴奋像蜜蜂出窝般涌着。很正常,换了谁都会这样。正走神间,突然眼前蓝光一闪,是那部标致车,F89877,驾驶座上透出一个人头,墨镜,披肩发。柳静深吸一口气,低声说,跟上它!她自己都听出来了,这三个字她说得杂乱颤动,发音全部错位。
蓝色标致在小路上顺畅地滑来滑去,拐上海滨大道后,车速更快了。
海滨大道的尽头是一片开盘时广告做得惊天动地的别墅群,一幢楼没有三五百万是拿不下的。唐必仁搭上的竟是富婆?别墅区大门很欧化,气派地高耸,柳静以为蓝色标致就要拐进去了,却没有,快到大门时,它转了弯,上了旁边一条大道,再行了四五十米才停下,停在一家大酒店前,酒店门楣上写着“海阔天空”四个字,字的下方金灿灿地排列着五颗小五星。柳静所上的大学就在附近,当年这一带还无限荒芜,鲜有人迹。毕业后她没有再来过,不料竟已经沧海桑田了。
蓝色标致停下时,的士也停下了,停在路边一排半人高的绿篱旁。司机没有马上熄火,他两眼前视,一只手轻盈地搁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握住挂挡的手柄,一副随时准备往前冲的样子。他太专业了,难道此前,早有许多人玩过类似的跟踪把戏?柳静很想说一声谢谢,她真的有感激,又开不了口,怕一说反而显出心虚了。
蓝色标致这时打开车门,一条长长的腿先从里头伸出,然后是整个人——身子细长挺拔的时髦女子。像有条鞭子打来,柳静垂下眼皮,马上定神再看,从下往上看。真长的腿啊,又直又长,灰白色牛仔裤紧紧裹着,像两根大庙的石柱;屁股很紧实,圆润地往上翘起,腰部在紧身黑毛衣之下小巧地凹着;头发则经过拉直处理,黑水般从顶上流下,流过窄窄的肩,垂到后背上。她往前走,幅度不大,但动静很大,是感觉上大,头、肩、臂、腿各自千姿百态,像一朵朵各自开放的鲜花,却又非常有机地拢到一起,组成一束,铿锵向前。照片中五官那么平凡的女子,因为体态的妖娆妩媚,竟是如此活色生香!
柳静一下子想到玉食,她想生的玉食就是这样子的啊!长腿,斜肩,小腰,翘臀,这样的玉人会看上唐必仁?搞错了吧?她的心思不免又拐了道弯。
手机铃声响起,手机就抓在那女子的手中,她停下,接听,说话,一下踮起脚尖颠两下,显见是高兴了。然后,大门旁就出现了唐必仁的身影。唐必仁也在接手机,他一从大堂内走出,就看到那女子了,于是放下手机。女子也收了手机,小跑几步,黑水般的长发甩来甩去,雀跃得很。两人是在咫尺内通电话的,彼此看来都有些意外。唐必仁马上笑了,似恭谦,又像讨好。他不是空手出来的,一只手提着质地豪华的纸袋,里头鼓鼓囊囊装着东西。把袋子交给女子时,他低声说了什么,于是两人往酒店外墙拐弯处走,边走唐必仁边说着话,女子歪着头,不时侧脸看他。
柳静对司机说,可以了,我们走。
她小看唐必仁了,在外面,原来唐必仁完全可以彩旗飘飘,飘得还这么从容不迫。她把车窗摇下,风马上刮进,把她齐耳短发往后吹,风尖利得像一条条荆棘抽在脸上。她往后一靠,椅子很硬,还有凹凸,椅面劣质的合成革已裂开几个小口。这车应该开好多年了吧?她问。司机没有应她,大概猜出这并不是她此时真正要说的话。的士原路返回,快到家时,柳静突然说,在前面超市门口停下,我到了,我们结个账。司机还是没回答,但车子果然停在超市前。两个小时零六分,柳静从钱包中掏出三百块递过去,司机也没客气就收下了。柳静下车正要走,突然司机开口了,司机说,大姐,多保重啊!
柳静鼻子猛地就有点酸了。一个陌路人,却有着这么丝丝入扣的理解体贴,同一屋檐下的人,却已经南辕北辙了。
用钥匙开家门时,柳静心里咯噔了一下。早上走时,她分明插入钥匙转了几圈将门反锁了,现在却猛地一下就打开。家里有人!原来是锦衣。锦衣坐在沙发上,眼呆呆看着电视,而电视的屏幕却是暗的。柳静这时候没有跟锦衣说话的兴趣,锦衣看来也没有。但柳静从沙发前走过时,锦衣突然说,钻石被卖掉了!
柳静停下,回头看去。锦衣脸还是盯着黑乎乎的电视屏幕,不像是在跟她说话。她继续往前走,已经走到书房门外了,觉得还是有异样,又站住,又回头看。她看到一种奇怪的景象:锦衣两眼含泪。
她也会哭?除了刚出生那一阵小哭,柳静记忆里已经没留下任何锦衣哭泣的画面,连童年时都大多抿住嘴,把眼泪啜着,不肯落下。柳静呆立了片刻,慢慢反身过去。锦衣却并不打算迎接她,而是将身子往前一俯,双掌摊在膝上,脸再趴在掌心里。
柳静站在沙发旁低头看去,锦衣身体的上半段像一块岩石平展在眼前,悠长的腰和外展的臀一览无余。这个女儿,一直以来都坚硬且浑身带刺,哪怕想起,柳静皮肤都有扎针似的疼痛,谁知竟然不过是只核桃,也有脆弱的内心。怎么了?柳静问,语气仍保持以往的惯性。她有意克制着某种柔软,她已经丧失了那样的表达,她说不出口。
锦衣抬起头。锦衣站起来。锦衣说,那颗给陈格的钻石,他居然卖掉了!为什么?柳静问得很干巴。锦衣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头昂着,眼还是潮的,却又冷下来。边走她边说,卖了钻石,他把钱寄回去给他父母买电视机了。为了让他父母春节能看上电视,就这样……
柳静怔怔地看着锦衣的后背,这一刻,她突然有羡慕,羡慕旧长城边上那对不曾谋面的老人,他们居然有一个这样急于报得三春晖的儿子。但马上,她回过神来了,疾步走向卧室,打开抽屉,把那天存放起来的钻戒找出,递给锦衣。没有卖,在我这里,他拿去加工了一下送还我了。
锦衣一把接过钻戒,看几眼,就往屋外冲去。
柳静想喊住她,话还没出口,锦衣已经跑出门。门重重关上了。
屋里一下静谧下来。脑子嗡嗡的,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或者其他什么,总之都呈絮状飘浮着,没有任何具体的感觉。她坐到沙发上,有一股微温淡淡传来,细看一下,竟就是锦衣刚才坐过的那一处。锦衣的体温?有点荒谬,应该只是她的臆测吧?但柳静还是身子一动不动地压在那儿,使劲压,凝住神,竭力把那一丁点越来越缥缈的热度吸收聚拢。能走路之后,锦衣就很少要人抱。她不要抱,柳静也没强行伸手,皮肤间彼此就有了排斥性的敏感。现在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坐在微热的可能是锦衣体温的沙发上,却突然有了贪婪与依恋。
中午的阳光正在楼外放肆地挥洒,上天入地,无拘无束。只有它们是永生永世的。一代代人瞬间而逝,日月山川却自在绵延。柳静有一种宴将散曲将终之感,她在渐渐变小,小成一粒粉尘。再活十年她六十三岁,再三十年,就八十三岁了。人生是不能细算的,三十年前跟唐必仁正恋爱,一颦一笑还宛若昨日。一切都是弹指间的事。人生也是不能像擦黑板一样,错了轻轻擦掉再重来。可是为什么错了,竟错成这样?她真的弄不明白。想生的女儿没生出来,生出来的却是如此。子女就罢了吧,可是丈夫呢,跟她竟也走上岔道。
恋爱 结婚 生女,是不是就一定等于爱情?如果不是,那所谓的爱情真正的面目该是什么?唐必仁从来没跟她争过吵过,唐必仁一回到家就肯下厨房呕心沥血煮出她爱吃的东西,这些原来都只是生活的一层薄薄的表象,而她却从不往深处想过。
现在开始想,却千头万绪重叠,绞成一团,思路像一捆晒干的细线面,绕来绕去不得要领,稍一用力,又碎断成粉。再看楼外时,已是暮色苍茫。像倒磁带,她往回追溯白天里的一切。说是“一切”,其实老卡带,扑通一下,扑通又一下,总进行不下去。她往上拔拔身子,拿起旁边茶几上的电话。是给锦衣打的。中午锦衣就走了,拿着钻戒走的。柳静想,该有下文了吧?
电话通了,但很奇怪,铃声却立即清晰传来。柳静将话筒移开耳朵,听到铃声就在门外,门上钥匙正在转动,门开了,锦衣进来。锦衣直接就进了自己的卧室。柳静怔了片刻,还是跟去,站在门外,身子倚在门框上。锦衣中午走时,挎包没带,她回来大概就是为了拿包。还有些书散在桌上,她一本本装入包里,然后又要走。
柳静挡在门上,柳静问,怎么样?锦衣反问,什么怎么样?柳静知道锦衣是故意的,中午的事锦衣不可能忘了。她抿住嘴盯着锦衣。锦衣也盯着她看。两个人像比赛般都睁大眼。如果是往日,柳静可能早拿开眼了,但现在她不会,她盯的是带着自己的血肉与气息从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一个肉体,这个人,她现在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掴出家门。
钻石是假的。锦衣终于说话。
柳静没听懂,她的眼睁得更大了。
锦衣低下头,手在头发间挠几下。我让珠宝师验过了,嵌在戒指上的钻石是假的,是锆石。真的那粒陈格确实卖掉了,然后弄个锆石来糊弄你。只有你才会傻乎乎地上当!
柳静唇动几下,她很想说话,很想骂人,可是一时却找不到半句话。
锦衣说,他没跟我商量,就卖掉钻石给他父母买电视,我中午才知道,还感动了,感动得不行。谁知道钻石变锆石,他是骗子。锦衣说完还是要走,但柳静侧侧身子,又挡住她。柳静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仿佛有个电钻正在里头闹腾。她用手捋捋头发,这个动作似乎提醒了她,她把手往前一伸,问,钻戒呢?
钻戒?什么破玩意儿,你还稀罕?
柳静伸出去的手并不收回,还是摊在锦衣跟前。锦衣手往口袋里一掏,掏出钻戒,放到柳静掌中,然后挎包一甩,从柳静身边挤过。锦衣走过客厅,已经把门打开了,这时柳静叫了一声,柳静说你等等。柳静终于想起李荔枝的话了,李荔枝在医院里看到锦衣,锦衣和她的男友陈格一起陪着唐必仁的女友去做人流。柳静说,你认识连丰灵吧?
锦衣本来已经跨出门了,听到这话一下子站住。顿一下,锦衣说,怎么了?
柳静说,不怎么了,我老了,子宫不顶用了。要是年轻点,我真想再生个女儿,名字叫玉食的女儿,那时,怎么样我都不会去做人流的,就是有你陪,有陈格陪,有你爸开车接,我也不会去,坚决不去!我要把她生下来,让她唯命是从地好好成长,哪天她的良心被狗吃掉了,我就大刀向她脑袋砍去,鲜血四溅,一命呜呼。
锦衣愣神片刻,撇撇嘴,猛地把门推上。砰,一声巨响,可见锦衣手劲之大,可见她多么怒气冲冲。凭什么还轮得到她——在这个时候——怒气冲冲?
9
陈格又一次独自上门来找柳静。正好,柳静也想问一问他,钻石变锆石?这事不能一直悬在心头。或者陈格另有说法吧?不料陈格一口就承认了,他说,是的,没错,是锆石。钻石卖掉了,但戒指是真铂金打成的,这一点不会假。
陈格叙述时脸色云轻风淡,像是在讲一则道听途说的新闻,像不过是把大学里的烂芝麻事告诉柳静。柳静心口发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格没让她说,陈格自己往下说,他的语速很快,北方人的语言优势这时候尽显出来。我家里没电视,我父母得去别人家看,我一冲动,年初就跟他们保证春节前给他们买一台。言必行,行必果。我既然说了,就得做到。可是我高估自己了,我没挣到钱。卖钻石是万不得已的。用锆石来顶替,也是万不得已。我毕业后想找什么单位?工商局!别人帮不了,只能靠唐局长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嘴里不说,眼睛却瞒不了。说白了,我想讨好你,免得你阻止你老公帮我。现在既是这样了,也没什么好隐瞒,我敢作敢当……现在锦衣居然翻脸,要分手!当初是她死活追我的——噢,对不起,我这么说也挺不男人的,但事实真的是这样。我本来哪敢高攀?她说不介意我家穷,什么都不介意。可是,不过是一个锆石,她却介意成这样,怎么解释、赔罪、道歉,甚至……下跪,甚至咬破手指写血书保证都不行。我豁出去了,什么尊严都不要了,还是不能挽回。她说这是一个污点,她不能跟有污点的人过日子。有那么严重吗?
柳静站起,给陈格倒一杯水。她记得,这是个爱喝水的人。一向她都是做事利索的人,她觉得自己是急性子,但这会儿在厨房里,她一点都不急,动作缓缓的,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要借此整理一下头绪。锦衣提出分手?她真的没想到。锦衣之前看陈格的样子,就像在仰望一个圣人。钻石变锆石,幻影破了,锦衣的感情也跟着碎裂一地。有那么严重吗?有点严重,柳静要说不恼火也不真实,但柳静如今更在意的不是这上头,这件事往深处看,因为有孝心在后面浮动,倒也能消弭掉一些可恶。但在锦衣就不一样,如果没事一样嘻嘻哈哈就过去了,那就不是锦衣了。刚才柳静也注意到了,陈格的左手食指确实包着创可贴。陈格如果一意孤行强悍到底,锦衣说不定反而会被镇住。写血书?下跪?这么做对别人也许有效,对锦衣却适得其反。错了,真的错了,锦衣只会因此一根筋拧到底,即使化成齑粉也决不回头。看来陈格还是不了解锦衣,没有找准锦衣的穴位。
把纸杯放到陈格跟前时,柳静在心里跟自己打个赌:接下去陈格肯定要求我劝劝锦衣了。
一定让柳静劝,柳静也不会一口回绝。之前万般好,一个锆石就崩溃,确实偏草率了。但柳静的劝有用吗?怕只会火上浇油,这一点柳静比谁都清楚。
陈格端起水一仰头,杯子马上见底了。要不要再去厨房索性把那壶茶水一股脑拿出?柳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坐着没动。不要殷勤,没必要,还是等着吧,等着陈格把央求的话说出来。
陈格说了,但陈格没有求,柳静万万没料到,接下去陈格的口气竟然那么坚硬,而且越来越硬。
陈格说,真可笑,谁光鲜的背后没有败絮?什么是污点?自己有妻有子,还把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结果呢?结果还得我和锦衣陪着去做人流——当然这事你不知道。
柳静想,我知道。
陈格说,你老公为什么要操这份心啊?他难道是白操的?还帮着拉皮条找小蜜、小蜜怀孕了还得鞍前马后热乎乎地处理善后事宜,这算不算污点?也算吧?陈格把一只手往前伸,还抖两下,似乎要柳静回答。柳静没有答,她一直闭着嘴看陈格。脑子好像不够用了,陈格的话缠在一起打了很多结,得一点一点地梳理、辨析,像做一道复杂的算术题。隐约看到答案时,柳静心里咯噔了一下:连丰灵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
还说是人家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所以得帮这个忙。这种话只能骗锦衣,锦衣都以为自己学雷锋了。可是能骗得了我吗?我最多一开始想错了,以为是他自己惹下的风流债,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说到这里陈格突然顿住,站起,径自去厨房倒水。他已经熟门熟道了。
柳静侧耳听厨房传出的细微声响,她好奇了,非常好奇,她认识的那个唐必仁从来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而且是那样的一件事,在自己即将提拔的最敏感时期,唐必仁居然出手相助?太荒谬了!整个世界都如此荒谬。
陈格是空着手从厨房出来的,想必在里头已经把水喝够。他不再坐下,走几步,立在茶几旁俯视着柳静。柳静打了个寒噤。这个男人刚刚失恋,家境不错、差不多可以帮他铺出理想就业之路的女朋友刚刚把他断然甩掉,本来他应该悲怆忧伤,可是,这会儿他眼里闪烁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馒头——山东馒头!有些变形的吆喝声通过喇叭传来,声音在屋里转一圈,荡来荡去。馒头——山东馒头!原来已经中午了。柳静双臂交叉着抱住身子,她还是不打算开口说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觉得选择沉默应该是最安全妥当的。
那天从医院把那女的送回家,我已经记住她家地址了。后来我去过她家,当然,我没进去,她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在远处,然后跟着她,跟过几次,终于看到那个男的了,不是你老公,竟然是一个……陈格舔舔舌头,或许他又口渴了,他好像也有再去倒水的打算,动一下,又停住,继续往下说。现在我不说,但不等于永远不说。不说是有条件的。锦衣已经跟你老公说不许再帮我进工商局,这怎么行?你老公这两天不在办公室,打电话不是不接就是没信号。我给他发短信,该说的都说了,可他仍然不回话。真牛,不回话。但也别以为我们乡下来的人都那么傻。要不要看照片?是,我拍了。真的不能怪我,我是全家唯一的希望,我拼出去父母兄弟的日子才能好一点。谁帮我?没有。只有靠自己。我说明白了吗?噢,好像还没有。我的意思是,锦衣嘛,就算了,我也没真稀罕过。现在麻烦你转告你老公,我能不能进工商局,决定着我会不会把事情抖出来。理解万岁,和平万岁。我也不愿鸡飞狗跳的,我只想有个好工作。公务员开始报考时,我一定会报工商局,我只报工商局。文考没问题,我肯定能考好,接下去,麻烦他努力一下。就这样!说到这里陈格扬扬手,他甚至还对柳静笑了笑,然后转身,快步走出去。那个门,他是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文质彬彬的像怕惊扰了柳静。
柳静看着门,门是深褐色的厚钢板。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必须立即换锁。锦衣有钥匙,应该就等于陈格有,陈格有,现在差不多已经等于地痞无赖有了。她站起,原地转一圈,两眼一团雾飘过,空白了一瞬,终于看到沙发旁的电话。
她拨了唐必仁的手机。没信号,确实没信号。会议室里屏蔽了?
半个多小时后柳静出现在海阔天空酒店。总台小姐让她找会务组的人,恰好一个胸前挂牌子的会务组工作人员从旁走过,告诉她,唐必仁在1312房间。
如果是上午之前,柳静按1312门铃时肯定会犹豫,来开门的万一是连丰灵,她又如何是好?但现在不会。有人暗度陈仓了,唐必仁不过奋不顾身地做了一回栈道而已。他还是可靠的。
唐必仁独自一人住单间,正在午睡,开门见是柳静,很吃惊,迷糊着眼问什么事。柳静说,手机呢,怎么不通?唐必仁把扔在桌上的裤子提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噢,他说,早上开会关掉了,忘了打开。有事?
柳静低下头,眼盯着毛茸茸的嵌着波斯风格花纹的地毯。五星级,这是柳静第一次进入这种级别的宾馆,确实不一样,门、窗、桌、床、柜,一切都异乎寻常地品质优良。人生的许多瞬间都是猝不及防打开的,如果不是突然生出必须找到唐必仁,她不可能有机会来这里,不可能看到五星级内部的精致细节。在这样的地方,唐必仁真的还能睡得安稳踏实?她说,陈格给你短信,看到了吗?
唐必仁说,看到了。
柳静说,你……有什么打算吗?
唐必仁说,没有。
柳静听到丁冬丁冬的响声,她抬起头,看到唐必仁已经在穿裤子了,响声来自裤袋里的一串钥匙。他要走了?唐必仁说,一会儿要开会,下午会议是我主持,得早点去准备一下。柳静用指甲抠着桌沿,非常硬,像铁板,究竟是什么木头做的呢?她边抠边说,其实每个人都有难处的,问题在于是将这个难捏在手心搓碎,还是把它当烟花散放到空中供众人欣赏。她咂咂嘴,刚才说什么了?怎么连她自己都没听明白。她其实想说的是,你唐必仁太过分了,你什么事都想把我当傻子一样瞒着吗?
背后有点热,是唐必仁站到她背后,无声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唐必仁说,静,这么多年你一直呆在学校里,还单纯得像个小孩,又爱较真,所以有些事我不想说,是怕你担心、不理解。相信我好吗?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柳静又闻到那股味了,从后面传来,先是呵在她脖子上,脖子那里痒痒的,似有蚂蚁爬过。弄了那么多凉药给他喝,还是没起作用,他的嘴居然还是臭的。
唐必仁说,好吧,我告诉你,跟你说实话。我不会随便乱插手别人事的,特别是这一阵。但那个人不帮不行,肯定不行,他是……李军。你明白了吧?行了,别生气了好吗?我真的要开会了。
唐必仁手搭到柳静背上,柳静像被电击了,身子猛地往前一挺。她开始往门外走,做出的姿态是:好吧,我不生气,你去开会吧。手抓住门把准备拧开时,她又站住了,回过头问,做人流,为什么需要陈格呢?这个问题她一直没放下,一直想着,没想明白。
唐必仁正站在桌前匆匆往公文包里装材料,他真是急着要走,手都乱了,从没见过他这样。都是锦衣!唐必仁手没停下,头也不抬,但他声音不高,压得很低。反复跟锦衣说不要跟任何人讲,结果她还是把陈格带去医院。那天我心脏差点被气炸了,她却狡辩说陈格是最可靠的人。好了,现在可靠了吗?她说要分手,我不肯,这时候怎么能分?可是她不听,一意孤行,根本不管不顾任何后遗症!
柳静第一次听到唐必仁指责锦衣,之前都是她指责而唐必仁袒护。她记起自己心里还残留一个问题,最后一个。她说,那个连丰灵,她是你的下属,是你刻意奉献上去的吧?
这怎么说呢?也得两厢情愿才行吧。唐必仁叹了口气,用手捋捋头发。他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额上的发际线至少比年轻时后撤了三五公分,他五十六岁了,也老了,以前也许对升官也急过,但尚能忍住,到了这把年纪终于忍不住了,所以豁出去捞最后一张船票……
柳静看到唐必仁向她走来,或者说向门走来。她猛地扭开门,走了出去。那一瞬间,她害怕,怕唐必仁会张开胳膊搂一搂她,是的,以前常这样。但现在不能这样,为什么,柳静不知道,突然之间,那个肉体让她想远远避开。
坐在的士上,柳静拨了李荔枝的手机。铃声一直响,响到柳静都绝望了,打算放弃时,对方才接起。喂,你好,我们主任在做手术,回头再打来好吗?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很甜美很规矩。柳静吁一口气。找李荔枝干吗?什么事都没有,难道想倾诉什么讨教什么?都没有。幸亏在做手术,幸亏没接起。
但这会儿柳静真的想跟谁说说话,胸腔里咣里咣当的,好像有很多水在流动。愕然,她想到这个词。再借她三个脑袋,她都不会料到,唐必仁和连丰灵的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居然是李军,一个副市长,还是常务的。光鲜背后的败絮,这话陈格还是表达得很准确的。败絮,这个词很好。
打开家门时,电话恰好响了。看显示的来电号码,是唐必仁的手机。柳静没有接起。过一会儿,手机短信铃响,还是唐必仁,他说明天会议一结束就回来,到时再好好谈谈。
柳静回复了个“好”,但发送键还没按下,又猛地把这个字删掉了。
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手漫无目的地动来动去,结果屏幕上出现的是连丰灵的照片。脸蛋不惊艳,但整个人多有味道啊,长颈长腿、细腰小肩,一摇一摆都是万千韵味,多精美的女子,正合柳静胃口的女子,希望自己没生下来的那个叫玉食的孩子正是这模样的女子,她为什么不是直接跟唐必仁生出一段情呢?很匪夷所思,但柳静这会儿就是这么想的,如果要选择,她真的宁可要这个结果。唐必仁不是情深似海地渡向那女子,而是费尽心机把她当成猎物献给上司,以换得一个好职位……恶心!是这个词,只有这个词才能概括柳静这时候的全部感觉,太脏了,脏得恶心。
柳静突然想起锦衣。一直都觉得锦衣不可理喻,却原来,自己和锦衣在根子上是一样的,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已。
把朝南的一间房子当成书房当初是柳静坚持的,她喜欢每天早早就有阳光进来,将架子上的书晒一晒。等暮色下来后,一屋的书就留有隐约的光泽和气味。书橱很高,几乎触及天花板。书橱顶上的那个土黄色的蛇皮纹盒子如果柳静仅仅站着举起手,是够不着的。柳静拖过椅子,她又一次爬上去,把盒子拿下,打开,一瓶瓶香精被取出来,摆在桌上。桌上有把一尺长的寿山石镇纸,抓在手里沉甸甸的。柳静看看香精又看看镇纸,然后把镇纸举起,猛地往下一砸,砰的一声,瓶子破了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再再一个,四个瓶子全部碎裂。
很香,确实很香。柳静在扑鼻的香气中慢慢坐下。
secret of desen,沙漠的秘密。柳静要做个试验,她想看看自己会不会被这种气味弄得像动物一样狂野。如果不能,她也许会有个决定,她决定离开唐必仁,离开这个家。好像有点轻率,也不太合情理,可是生活本来就是多么不可理喻的啊。
柳静抽动鼻子,一下一下地深呼深吸。
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1期
作者:林那北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