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有为的发迹史上,翁同稣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康有为对翁同稣的知遇之恩,不仅感激涕零,而且高度评价,广为传播。1897年11月14日“胶州湾事件”发生后,翁同稣礼贤下士,于寒冬的某个凌晨,屈尊到“圣人居”——南海会馆,登门挽留康有为在京城发动变法。这个精彩的故事,至今还为世人津津乐道。
事实果真如此吗?
在《怀翁常熟去国》一诗的附注中,康有为写道:“胶变(即“胶州湾事件”)上书不达,思万木草堂学者,于(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公元1897年12月12日)束装将归。先是常熟已力荐于上,至是闻吾决行,凌晨来南海馆,吾卧未起,排闼人汗漫舫,留行,遂不获归。及常熟见斥,吾又决行,公谓上意拳拳,万不可行。”
这里,康有为刻意制造“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意境,写道:“胶西警近圣人居,伏阙忧危数上书。已格九关空痛哭,但思吾党赋归欤。早携书剑将行马,忽枉轩裳特执裾。深惜追亡萧相国,天心存汉果何如?”
一个“六品绿豆官”(当时康有为是未到任的工部预衡司主事,比七品芝麻官稍大一点),因报国无门,心灰意懒,即将踏上返乡旅程。在“官吏多如蚁”的晚清政坛,一个当朝帝师、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一品大员,听说一个“六品绿豆官”即将返回家乡的消息,却于冬日凌晨顶着严寒,亲自登门,热情挽留,真是一个难得的千古佳话啊。
可是,这一“佳话”却被康有为自己打破了。在《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康有为提供了另外一个版本:(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是时将冰河,于十八日(公元1897年12月11日)决归,行李已上车矣,常熟来留行。”
这样,就产生了两个大矛盾:翁同稣登门挽留康有为,到底是在哪一天?一个是“行李已上车”“早携书剑将行马”,另一个却是“卧未起”。如果确有其事,那么,那天凌晨,翁同稣登门时,康有为到底起没起床?
相比康有为这两段自相矛盾的记述,“晚清日记四大家”之一的翁同稣又是怎么记录的呢?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翁同稣日记》记道:“早入,外折一,见起三刻……论胶事,上述慈谕看照会稿甚屈,以责诸臣不能整饬,坐致此侮。臣愧悔无地,因陈各国合谋图我,德今日所允,后日即翻,此非口舌所能了也。词多愤激,同列讶之,余实不敢不倾吐也。散时尚早,小憩出城,赴总署发罗使电。”
早朝散后,翁同稣就“小憩出城”了。按理说,当时翁同稣认为康有为“大才槃槃胜臣百倍”,登门又是在冬日寒冷的凌晨这个特殊时刻,挽留康有为,是意在留他领导变法。如果翁同稣真的是放下官架子登门去挽留康有为,在《翁同稣日记》中应该有所记录才是,但十八日翁同稣的日记里没讲,十九日的日记中也未见只言片语。
同样,在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等著述中,笔者也没有看见相关记载。
在《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康有为说,“常熟冒寒留南海”之“翌日,给事中高燮曾奏荐请召见,并加卿衔出洋,常熟在上前力称之。”查历史记录,“高燮曾奏荐康有为”之事发生在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公元1897年12月12日),似乎从侧面证明了“常熟冒寒留南海”的真实性。但问学通例,孤证不立,“常熟冒寒留南海”仅见康有为一家之言。而且,他一家之言还有两个版本,存在着时间、细节矛盾两大硬伤。所以,笔者认为,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康有为信笔编造的又一“传奇”。
或者有人会提出质疑:会不会时隔数年,康有为把时间记错了?据“一律以撰著时间为序”的《康有为政论集》提供的信息,《怀翁常熟去国》作于1898年6月;而《康南海自编年谱》文尾记载,该年谱作于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岁暮书于牛达区早稻田四十二番之明夷阁”。也就是说,两个版本前后相距不过半年,康有为的说法竞有两处明显不同,这不该是记忆出错。
康有为为何要编造这个“传奇”呢?理由很简单,他的《康南海自编年谱》在他生前没有发表,但他的弟子徐勤、麦仲华等人都看到过,“常熟冒寒留南海”等故事很早就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如姜鸣所说的那样,康有为是想借助翁同稣的名望,拉大旗做虎皮,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改变人微言轻的尴尬局面。反正翁同稣已经罢官回到老家常熟,被逐出权力中心,在交通、资讯、电信等都不发达的时期,康有为怎么说,别人都是难以对证的。
作者:余 音 期刊:《故事族·历史版》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