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至坐上海口到三亚的火车秦益心还是晕的。车窗外完全是符合想象的风景,青碧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星星点点的鲜花和在风中摇曳婆娑的椰树,还不时出现一段平静得像画又像是悬挂的幕布一般的湛蓝海面。她侧脸瞄一眼坐在旁边的老公,樊志同正专注地朝另一边的窗外望去,似乎不舍得浪费一点飞逝而过的风光。她脑子一闪,想起段子里说的坐在一辆车里的情人会相互凝望,夫妻是各看窗外。隔着过道儿子小火星瘫坐在座位上正拿着他爸爸的手机打游戏,玩得不亦乐乎。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朱总一家,他们坐在前一节车厢,车门是自动关闭的,她心里莫名有一点轻松,仿佛透上一口气来。不过心里的这个空间并不大,似乎刚刚够转个身,还不够走动和奔跑的。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闭起眼睛,想眯上一小觉。
但她睡不着,脑海里浪花翻卷,有一队队的小人儿在踏浪跳舞。她失眠的时候就是这样,头脑比清醒时还要活跃,不过这会儿她并不担心失眠,睡着睡不着无所谓。迷迷糊糊中她梳理了一遍行程计划,又像查漏一般把计划的每一项过了一下,将不周之處做了调整,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微信一响让她立刻清醒了过来,她意识到刚才还是有片刻迷瞪了过去,脑子里的那些规划也是错乱的,就像梦里做的题目一样。她仿佛有特异功能似的听声音判断微信是戴敏娜发来的,一看果不其然,立马振作起来,她对这位从前一起租房的室友、如今的职场知交,有一种很难描述的情感上的依恋。戴敏娜的微信还是她一贯的简洁风格:“到啦?”紧接着是,“咋样?”
秦益心觉得前一个问题简单,后一个问题三句两句说不清楚。她迫切想给戴敏娜打个电话聊聊,心里这个冲动十分强烈,可老公就坐在旁边,她感觉多少有些不方便。如果像吸烟的人那样跑到车厢连接处去,她又觉得未免小题大做,说不定老公还以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她觉得这次樊志同出来一直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尽管谈不上“紧张”和“戒备”,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放松,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消解他的不放松,她自然是知道症结所在,可她觉得早就是老夫老妻了,这个理解和体谅应该有的,难道他还不清楚她的用心吗?她还不是为了他们的家好?她懒得跟他解释,也不想用肢体语言让他缓和下来,心里想的是随他去吧。她给戴敏娜回了“一言难尽”四个字,随即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她想想忽然觉得好笑,这次能成行要说也跟戴敏娜有着相当直接的关系,若不是戴敏娜一味怂恿鼓动,若不是自己习惯了无脑听戴敏娜的,估计她是拿不出如此这般果断迅速的行动力的。从朱总委婉暗示继而明确向她表达这个意思,到两家人拖儿带女上路,一共不足二十四个小时,真的就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遇到吃不准或者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找戴敏娜,戴敏娜总是知无不言有啥说啥,对她的事情就像对自己的事情一样上心,甚至比对她自己的事情热情度还高,她那种直来直去也不怕事后落埋怨的态度让秦益心对她产生了毫无保留的信赖,就像考试不会时抄邻座的,人家让抄,她便眼一闭心一横好赖就是它了。不过这么多年来戴敏娜在她面前确实是建立起了良好的信誉,秦益心发自内心承认戴敏娜为她出的主意还是比较高明的。在她眼里戴敏娜聪明能干那是没的说,关键是这个官员家庭出身的孩子嗅觉特别灵敏,无论是看文件还是听说话,她能够及时捕捉到一些旁人没留意到或是留意不到的信息,加上她自己别出心裁甚至是匪夷所思的分析判断,总能及时有效地趋利避害,这也是令她很服气的,因此她也乐得不动脑子听她的。
昨天午饭后秦益心在电梯口碰到朱总,他请她到他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先是跟她布置了一番工作,对她指导了几句当期专题的标题、内容要点及注意事项,又转身从保险柜里拿出几份红头文件让她抓紧时间看一下,提炼一下精神确定下期选题。说完这些他压低了嗓音,透露秘密一般对她说:“那件事看来快了。”
她晕乎了一下,心里立刻明白他说的“那件事”指的是哪件事。去年年初编辑室主任老高到点退休,主任的职位空缺了快两年,一直传说要从别处调人过来坐这个位子,但却迟迟没有来。直到上月底,楼道里贴出公示,副主任宋波被任命为编辑室主任,腾出了副主任的位子。秦益心早就从消息灵通的同事口中听到过自己是呼声很高的人选,无论是从资历还是从水平来说,她无疑是很有优势的。宋波升迁,她又听见同事议论大概率会轮到她,虽然这不过是他们私下猜测,但她相信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
她满心喜悦,等着朱总往下说,可他却收住话头不说了。在她心目中朱总向来不是一个吞吞吐吐的人,至少对她不是那样,他不像总编辑老涂那样老谋深算,说话喜欢藏头露尾,她觉得他是几位高层的领导中最敞亮的一个,又是垂直领导她所在的编辑室,所以她跟他也比跟其他几位大领导走得要近一些。他像这样犹犹豫豫欲说还休在以前是很少有的,让她觉得有点古怪,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既然他不说,她理解他大概只是点到为止吧。
她正欲告退,朱总打个手势示意她再坐一会儿,一边利索地起身去关上了办公室门。他轻声告诉她上午开完编前会涂总把他找去说话,他面露羞赧地笑骂道:“他妈的也不知哪个孙子在背后瞎说我们,你听没听到?当然是一派胡言,纯属无稽之谈!”
她并没有特别惊愕,她想朱总平常比较庇护她,肯为她说话,对她的态度也确实更加友善亲切,别人乱猜疑也不算太不正常吧。
朱总带着被冤枉的愤懑说:“我都想不出是什么人喜欢背后瞎琢磨,没事都能给你编派出事情来。”他叹了口气又说:“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至少我们自己清楚吧。”
他两眼望着她,一脸无辜。她听了却没有激愤,莫名有点好笑,心里很好奇涂总为这么件没影的事情跟朱总聊些什么,也想弄明白朱总对她说这话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朱总似乎不好意思对她复述涂总跟他的谈话,他讲得线条很粗,而且有点语无伦次,好多次一句话没说完自己就打断了自己。他忽然似乎有些委屈地说:“涂总那么明白的一个人,老于世故,足智多谋,他不至于耳朵根子那么软,人说啥信啥吧?你知道他对我怎么说的……”他停下来,羞于启齿一般。过了片刻才接着说:“涂总说,‘你们要想办法自证清白’。”他瞪着眼睛,做出一副惊愕至极的表情,“我真想问问他怎么个自证清白法?清白一定能自证吗?既然清白还需要自证吗?”
她来不及细想朱总这些话里有没有更多的内涵,直接问朱总该怎么办。朱总沉吟片刻,突然换了很亲近的有点婆婆妈妈的絮絮的语气说:“我相信俗话说的,身正不怕影子歪,主要是怕对你影响不好,你年纪轻,又是女孩子,名声玷辱不起,最主要的当然是你还恰好在有可能上升这么个节骨眼上。”
说完他笑眯眯地静观她的反应。
随即他又换了玩笑的口气自我解嘲般说:“我在这里不是头号人物,也不在升迁的节点上,涂总刚过五十五岁,还是风华正茂呢,再说在一串的副总编当中我也不是排名最前的,那几位哪个不是雄心勃勃斗志昂扬渴望大展宏图的?”他换了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跟你说说也没关系,我跟涂总反复表过态,我会全心全意协助他工作,他对我也是相当不错的,我们在工作中配合得一直都是非常默契。”
她含笑听着,不明白朱总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追问他那到底该怎么办。朱总也笑,笑得很像个知己,仍用很像是玩笑的口吻说:“既然涂总给开出了药方,那咱们就照方抓药呗。”
她的脑子瞬间出现了短路,一时没想出这个“照方抓药”究竟怎么个做法。大概是看她发愣,朱总就像随口提起说明天就是周末,他准备休年假,再不休年前年后忙得陀螺似的又要休不成了,他打算带老婆孩子出去转一转透透气。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与她有啥关系。朱总似乎只好把话说得更加直接些,他问她是不是年假也没休,他向她建议,如果可以的话,要不两家一起出去度个假,比如三亚或者什么地方,两家人在一块玩,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说明他们之间啥事没有的呢?
她想都没想一口答应。朱总让她还是回家跟先生商量一下再说。他送她到办公室门口,开门的当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老前辈的腔调笑眯眯地夸奖她说:“看你遇事不急不躁,这么沉得住气,真让我刮目相看,跟你刚来时大不一样了,确实是成熟了啊。”
她走出朱总办公室,就像回过味来一样觉得这事真有点莫名其妙,她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就是感觉哪儿都不对劲。她在走廊里就给戴敏娜发了条微信,约她马上到新闻大厦底楼的咖啡厅见面,不搬救兵她觉得自己真有点搞不定这个状况。
戴敏娜火速赶到,竖起耳朵饶有兴味地听她把刚才朱总对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戴敏娜听得乐不可支,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气说:“这下你麻烦了。”
秦益心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戴敏娜说:“这还用说?我给你翻译一下,去掉枝叶留下主干,就是朱总要让你跟他一起去海南休假,你愿意不愿意都得答应。”戴敏娜用长辈般的目光望着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嘀咕说,“不至于啊,按说朱光会算是个挺正派的人。”说完便哧哧地笑起来。
秦益心接上去说:“可不是嘛,我对朱总印象一直挺好的。我记得你说《论语》中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朱总还比较符合的,怎么说他也算是个君子吧。”
戴敏娜说:“我说过吗?我已经忘了。再说人是会变的,谁也打不了谁的包票。”她咯咯笑起来,随即又说,“这可是对你和你家樊老师爱情的一次考验。”
说到“爱情”她语气很夸张,说完又是一通笑。
秦益心听了立马反驳说:“这我是最不担心的,我们早过到一个锅里了,谁怎么回事彼此都清楚,我想志同绝不可能想歪的。”
戴敏娜笑说:“那行,那你就踏踏实实地去吧。”
戴敏娜说得十分肯定,秦益心心里反倒又有點犯怵,踌躇地问她:“你帮我再想想,能不能不去呀?”
“当然不能,”戴敏娜一口否定,“你不但要去,而且要大大方方坦坦然然地去,还要事事周全,要不然人家感受不够好,你去也是白去。”她望着秦益心,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态度却是极其诚恳地替她出主意道,“朱总既然提出来了,你要是驳了他面子,就怕你提拔的事情上少了个帮你说话的人,还多了份阻力。姑且当我是小人之心,你姑妄听之。不管说是顺水推舟,还是将计就计,我看你只一个选项,没有旁的选项。”
她听戴敏娜的话,不再犹豫。她给老公打电话,樊志同正在开会,她在电话里简单跟他说了准备这一两天全家去趟三亚,是朱总提议的,问他下周若是请假行不行。他回答说可以,随即挂了电话,没有多问她一句怎么忽然想起要去三亚,也没提一句疫情还没过去对出行会不会有影响。她想大概他早已经习惯了她自作主张,也习惯了她会有各种心血来潮的计划。打完电话她跑去对朱总说了,朱总笑得称心如意。
她立刻打开App下单订机票和酒店,朱总和颜悦色地站在旁边看着,他没有提一句费用的事,只是用一种陷入美好回忆般的语调说道:“小时候我最向往坐火车出门了,火车和我心中外面的世界是密切相连的。你肯定想不到,考上大学我才第一次坐火车,我特别喜欢吃火车上的盒饭……”
朱总流露出与他年龄和身份不相称的憧憬,她愣了一下,说:“从北京到三亚您不会打算坐火车去吧?”
朱总哈哈大笑,说:“当然不是,不过旅行我还是最喜欢坐火车。”
她脑子一转,提出把飞凤凰机场改到飞美兰机场,然后再乘火车由海口到三亚,朱总的脸上瞬间出现了惊喜的神色。
不过她回到家便和老公发生了冲突。当她告诉他去三亚是和朱总一家一块儿去时,他不仅吃惊,而且非常生气。她说:“下午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得好好的吗?”樊志同说:“我还以为是你们单位组织的集体活动呢,我没心情陪你们领导。”樊志同其实是个脾气不错的人,家里的事情也愿意让她做主,能听她的都听她的,像这样不通融还是很少见的。
他问她为何要和朱总一家一起去度假。她忽然发现竟然不能照搬下午朱总跟她说的那一番话,如果她说他们这一趟去三亚主要是为了她和朱总“自证清白”,她不知道老公会是什么反应,但无疑是越描越黑,刹那间她甚觉此事荒唐,也体会到戴敏娜说的“这下你麻烦了”这句话的分量。不过她还是觉得樊志同莫名其妙,自己跟朱总的关系他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她和朱总走得近一些不假,朱总对她比较关照也不假,但他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私交,当然更谈不上有任何私情。每天她下了班就回家,采访或者加班盯版都会如实告诉他,时间地点都是相当明确,就像坐标一样准确无误把行踪传送给他,可以精确到分秒,而且从来没有含糊不清的时候。她认为樊志同理应像相信自己那样信任她,如果他以为她和朱总有事,那是对她诚信的践踏。所以一看他那副急赤白脸的样子她也气不打一处来,倏地跟他戗了起来,吵完两个人赌气谁也不理谁。
到夜晚临睡前她还是主动跟他和解了。她收拾完厨房便去洗了澡,连追的剧都没看,早早把儿子哄睡了,这样的信号他自然是明白的,态度也就软下来,不再一脸黑线繃得像张弓。她心里想的是这个时候不能跟他闹气,次日一大早就要上路,出门的各种准备工作还没来得及做不说,关键是他要是这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去三亚也没意思。她主动给他泡了茶,主动削水果给他吃,主动和他说了话,还主动要和他做事。他说有项目报告没写完,突然要外出会把原先的计划打乱,人家还等着要,他得抓紧时间赶出来。虽然他拒绝了,但他已经完全缓和过来了。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很配合,不时主动从电脑前站起身帮忙找东西。他也不再追问她为什么只是和朱总一家去三亚,就像认命一般接受了这个安排,还跟她合计一些琐碎的细节。比如是带这个小一点的箱子还是带那个大一点的箱子,要不要带雨伞,还有不能忘记的一些小东西,诸如墨镜、草帽、防晒霜、驱蚊剂、止痒水、湿纸巾,当然还少不了口罩。她在给他和儿子找游泳裤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小意外,先是怎么也找不到,翻箱倒柜老半天,能找的地方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后来终于在一个旧旅行包里翻了出来,还是上一次他们去郊外泡温泉回来忘记洗干净收起来了。两个人回忆起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那会儿小火星才三岁,他的游泳裤小得早不能穿了,樊志同的也是皱皱巴巴没模样了。这个点商店关门了,网上下单也来不及,她有点沮丧。他宽慰她这类东西三亚随处能买到,用不着为这么点小事费心。
她整理行装的时候樊志同仔细地询问起她订的机票和酒店,她一向大大咧咧,在他看来比较粗心,所以这也是每次出行他必做的工作。她打开手机App,调出订单让他看,他马上就看出了问题。他建议她把朱总一家的机票火车票和酒店升级,机票改成公务舱,火车票改成商务座,酒店改成套间。她吃惊地望着他,以为他是故意这么说,甚至还以为他是找碴,看他一脸明朗的表情才明白并不是。
她说:“有这个必要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她:“费用咋说?”她说没提。他肯定地说:“所以更应该这样了。”
她反过来有点心疼钱,略带不满地说:“去三亚是朱总提出来的,最关键的话他一句没说。”
他立马接上去说:“这样才好,这是给咱们机会。”
她听了心里忽地一亮,觉得樊志同准确无误地认清了这件事情,甚至比她认识得还要到位。
他这么理解和体谅她令她心情大好。她赶紧给朱总一家改票改房间。这趟航班公务舱的票已经售罄,只能到机场看看能否升舱。从美兰到三亚是城际列车,她在App上竟然查不到有商务座,只好作罢。换客房还算顺利,她给朱总一家换了一个豪华套间,等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到了确认信息。弄完这些她定下心来,觉得还是老公想得周到,这样才算是跟随领导出游的样子。
二
他们一行人刚下火车就遭遇了一场急雨。这场雨让三亚的气温一下子降低了几摄氏度,变得凉爽,但他们是从天寒地冻的北方来的,这场瓢泼大雨丝毫不令他们愉快。好在秦益心预订的来接他们的车到得很及时,他们一点没被雨淋到,等他们到达饭店雨也恰好停了。
可能还是因为疫情的影响,五星海景酒店气派宏伟的大堂空空荡荡,他们扫了健康码,测了体温,很快就办好了入住。服务生开着敞篷电瓶车送他们去房间,朱总一家的豪华海景套房先到,秦益心问服务生另一个房间远不远。服务生说不近,电瓶车还要开几分钟。她问服务生能不能调换一下。服务生说不太清楚,要到总台去办理。朱总说就这样吧,不必麻烦了。秦益心忽然看见樊志同朝她使眼色,一下想起这个豪华套房是换过的,同时也领会了他阻止的意思。她和樊志同两人下车帮朱总一家把行李拿进房间,和他们约好晚上在自助餐厅见。
电瓶车在树林间穿梭,大约绕过了大半个酒店才到达他们的房间。秦益心带点抱怨说:“这个酒店看着都没什么人住,一起订的两个房间隔得这么远,也太不方便了吧。”
樊志同说:“豪华不豪华当然得有所区别,这样才能体现出一分钱一分货。”又说,“我看这样挺好,要离得那么近干吗?”
秦益心说:“那不是方便照应嘛。”
樊志同不以为然地说:“有啥要照应的?”又补一句,“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秦益心短促一笑,立马意识到他心里其实还是不顺,不再说啥。
梳洗过换好衣服,秦益心和老公孩子一起去了自助餐厅。自助餐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餐食都摆在了室外。朱总一家已经先到,正在餐厅前的草坪边上散步。他的太太丽琴和女儿樱樱都穿着漂亮的衣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秦益心顿觉眼前一亮。一路上她都没有好好看看她们娘儿俩,在她模糊一团的印象中,她们就是一个面色灰暗的妈妈和一个神情呆滞的孩子。在机场见面时朱总向他们夫妇介绍太太,她甚至都没能记住朱太太的名字,虽然之前订票的时候她看过朱太太的身份证。细看之下朱太太比朱总年轻得多,大约要小十岁,比她和樊志同也就大个两三岁的样子。在美兰机场朱太太曾跟随她一起去了趟卫生间,给她的感觉是朱太太到了陌生的地方很晕菜,就好像不跟着她很可能找不到卫生间,或者再摸不回来。朱太太显得羸弱、胆怯,有点呆头呆脑,秦益心甚至怀疑她没怎么上过学。从洗手间出来她仍然跟在秦益心身后,秦益心生怕她跟丢了好几次回头去看她。有一个细节令秦益心有所触动,在某次回头时秦益心无意间发现她竟然化着很下功夫的眼妆,上下眼睫毛都用睫毛膏刷过,眼皮上涂了金色和红紫色的眼影。但在长途颠簸中那些热闹的颜色脱落了不少,就像年久失修的古建筑一般油漆斑驳,倒是和她那张皮肤黝黑气色不佳的脸相对协调。这会儿她又重新化了妆,眼睛周围仍是重点,睫毛刷得又长又卷,上眼皮和眼角赤橙黄绿青蓝紫涂了好几种颜色。因为衣饰艳丽,倒也不显得扎眼,只是仍然掩不住脸色的憔悴和神情的疲惫。朱总的女儿七八岁,小姑娘长得很纤细,一副瘦弱娇气的样子,眼神很戒备,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她不笑也不说话,一刻不离爸爸或者妈妈。倒是朱总气色鲜亮,十分放松,他换上了蓝白相间的T恤衫、白色短裤,一副地地道道到海边度假的打扮。平常上班他都是衣冠楚楚,忽然穿得这么休闲,显出身材发福臃肿的趋势,尤其是肚子微凸,秦益心生怕他不好意思,不敢朝他多看。
出于防疫的谨慎,两家人找了一张离别人很远的桌子坐下来吃饭。可能是时间尚早,吃饭的人不多,只坐了三五桌,零零星星坐得很分散。
“我们来对了。”朱總得意扬扬地说,“这里没有疫情,空气清新,不冷不热,犹如仙境。”
他说得一锤定音,大家都附和着笑。
他们两对夫妇在报社的年会上其实是见过的,但像这样坐在一起面对面吃饭还是第一次。刚开始大家没什么话,说得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的,主要是朱总一个人说。朱总说起他最早来海南岛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这里赶上开发潮,遍地黄金,有‘十万大军下海南,各大财团抢地盘’之说,满大街都是炒房炒地者。我看文章里说在一楼签了房产购买合同,到六楼加价就卖了,我亲耳听人说早上来的晚上就有发了大财的,简直不可思议。”他感叹道,“海南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什么时候来都让人喜欢。一个地方和一个人一样,有历史,有经历,甚至是有波折就不一样,就有内容,有光泽,有不一样的气质,在我看来就有意思。”
他说起他有几位朋友同学大学毕业后都跑到岛上来发展,他也十分动心,差一点就过来了,没有过来的最大原因是家里希望他能到北京做官,他笑言他们村里的人认为到北京就是当官。秦益心和樊志同听得饶有兴味,朱太太一声不吭,脸上神情肃穆冷淡,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或者早就听厌了。朱总话锋一转,说起那时候也是纸媒的黄金时代,报纸从传统的四版越办越厚,八版、十二版、十六版、三十二版、四十八版、六十四版甚至一百多版,早报、晨报、午报、晚报、日报、周报,办什么都火,翻开报纸尽是广告,甚至头版整版都是广告。他说,那时候当记者十分风光,拿着记者证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和重视,真有无冕之王的感觉。报社的记者编辑待遇也相当好,收入高那是不必说的,那些跑消息的光收收车马费就比上班拿的工资要多。报社还时不时发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从猪肉、牛肉、海鲜、鸡蛋、水果到卫生纸样样都有。报社分鱼整座新闻大楼都是腥的,水果多到追着吃都吃不完。他说当时报社流传一个笑话:不会过的把坏果子一扔还吃着几个好果子,会过的不舍得扔掉坏果子结果吃了整筐的烂果子。优惠券打折卡多得数不胜数,大家拿了根本不当回事,见谁送谁。有时报社里一多半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进进出出就像穿着工作服一样,那都是厂家赠送的,或者是广告抵来的。办公室里的矿泉水和啤酒一年到头喝不完,赶上有酒企来做常年广告,上下夜班的人总有喝得醉醺醺的。最离谱的时候从上到下都喝高了,稿子都是蒙着脑子签发的。那时候酒驾管得还不严,哪天都少不了喝了几两免费的白酒开车上路的。后来领导怕出事担不起责任,又拿广告换了个仓库把白酒锁了起来。秦益心和樊志同听了大笑,朱太太也笑,他们三个年龄相仿的人似乎找到了共鸣点,桌上的气氛一下子融洽了起来。
来吃饭的人渐渐多起来,香喷喷的美食一盘一盘端上来,长条桌上摆得琳琅满目,两个孩子兴奋极了,不过他们嘴大喉咙小,吃得不多,而且同样很挑食,拿来的东西有的尝一口就不吃了,有的连碰都不碰。他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旁边又新开了一个食亭,这个亭子样子别致,顶上盖着稻草,稻草涂了白漆,就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一亮灯就吸引了两个孩子的注意。里面除了摆着一圈一圈色彩诱人的热带水果,还挂着三只烤得金黄喷香的小乳猪,两个孩子不约而同走过去,站在转台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烤乳猪。
朱总马上起身走了过去,樱樱依偎到爸爸的怀里,朱总俯身问她:“你是不是想吃啊?”
樱樱没有表态,似乎拿不定主意是想吃还是不想吃。小火星凑过去,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小猪佩奇。”朱总对他的态度完全是忽略的,秦益心看在眼里,没做任何反应。小火星过来拉她,显得有点委屈。这次出来她才知道这孩子很敏感,短短一天不到就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地位,有樱樱在场是轮不到他提要求的。
朱总很有耐心地问女儿:“你想不想尝一尝?”樱樱点了点头,带着勉强。朱总如同得了恩准,马上叫打着黑领结文质彬彬的服务生给他女儿切一盘。服务生微笑着说,烤乳猪不包括在自助餐里,是需要单独收费的。朱总朝他眼睛一瞪说:“你是怕我们付不起吗?”
秦益心赶紧抢上去说单另收费没关系。服务生仍然保持着微笑说,这三只烤乳猪是客人预订的,如果有需要只能预订明天的。
朱总不满地说:“不卖挂这里干吗呢?就不能调剂一下吗?谁能一口气吃得下去三只乳猪?”
服务生笔直地站着,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没有通融的意思。
樊志同也赶紧凑上去好言跟他商量,问能不能先卖一只给他们,哪怕是半只也行。服务生还是强调,需要的话可以预订明天的。
朱总再次俯身问女儿:“你真的想吃吗?要不就不吃了吧?”樱樱望着他,委委屈屈地摇了摇头。朱总换了口气又问服务生:“你们领导呢?跟你们领导说说去。”
服务生还是不失礼貌地微笑着说:“这里由我负责,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朱总很不高兴,一挥手说:“算了算了,不吃了。”
他拉着女儿的手回到座位上坐下来,秦益心和樊志同也紧随其后怏怏地走了回去。没能吃上烤乳猪,他们夫妻俩都是一脸的歉意。
晚餐草草收尾,两家人一起去海边散步。
天暗下来,还没有黑透,四周一片幽蓝。小风一阵阵吹过来,海水轻拍沙滩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暮色中的海面平和宁静。朱总拿着手机给樱樱拍照,把樱樱拍得很不耐烦,他一直在低声下气哄她。樱樱突然就跑开了,他去追她,追上之后又给她拍。等他们过来与大家会合,朱总提议拍个合影,但光线已经很暗了。樊志同找了个路人把手机调好请人家给他们照两张,这时候樱樱又一次跑开了,合照也就没有拍成。朱总有些遗憾地说:“我还准备过会儿发朋友圈呢,这小妮子太不给面子了。”
大人们一错眼工夫,樱樱和小火星捡了两把小铲子,两个脑袋扎在一块在海滩上挖起了沙子。两个孩子玩得特别投入,朱总赶紧拿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边拍边自言自语:“抢到一张是一张呀。”拍了一阵他很得意地拿给秦益心看,朱太太和樊志同也凑上去看。他拍的每一张照片都只有自己女儿,完美地避开了跟樱樱挨得很近的小火星,秦益心笑得就很不自然。她朝樊志同看去,两个人的目光碰了一下,樊志同脸一冷,立刻掏出手机给小火星拍。但光线实在太暗,他的手机又不好,照片拍出来黑乎乎的,效果很差。
风凉下来,朱总怕女儿冷,提出回屋休息。两个孩子正玩在兴头上,意犹未尽,不肯回去,大人们站在夜色笼罩的沙滩上又陪了一会儿,最后连哄带骗把他们弄了回去。
回到房间,秦益心甩掉鞋子,仿佛卸下负担似的长出一口气。这一天她快累散架了,睡眠不足加上旅途劳顿,身体疲惫之外主要是心累。樊志同一进门也瘫倒在沙发上,他刷着手机,一副不想动的架势。只有小火星还是劲头十足蹦蹦跳跳。秦益心开箱找衣服准备给小火星洗澡,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她一看小火星正用力去推大床,问他这是要干什么,他不作声,埋着头吭哧吭哧使劲。秦益心看明白他是想把两张大床并到一起,笑着帮他去推。樊志同远远瞄他们一眼,嘀咕道:“又是这一套。”
床拼好了,小火星爬上去翻滚蹦跳,秦益心抱怨他弄得满床沙子,拖了他去洗澡。等一家人都洗过澡躺到床上,小火星四仰八叉睡在床中间,一会儿滚向爸爸这边,一会儿滚向妈妈那边,兴奋异常,一点困意没有。
两个大人各自刷着手机等孩子睡着。秦益心躺下不久就睡着了,捣蛋的小火星又把她吵醒了。樊志同说她:“你倒好,哄孩子睡觉每次都比小孩先睡着。”说完他转过脸去吼小火星,“快睡快睡,别吵个没完,再闹我揍你。”
小火星一吓,转身钻到秦益心怀里。她搂着孩子,没过多会儿竟然听到樊志同响起了鼾声。她用脚碰了碰他,说:“你睡啦?”
樊志同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秦益心嘟囔一句:“那就算了。”
隔了片刻,樊志同就像梦呓般说道:“荷尔蒙水平低了。”说完翻了个身,很快又响起了鼾声。
秦益心却没有了睡意,她心里涌过一阵失落和沮丧,并不太强烈,却萦回于心。倒也不是因为老公没兴致,而是她隐约感到他们的关系变淡了,远不如结婚之初。她尽量不去多想,自我安慰都老夫老妻了。她继续看手机,这已经成为她例行的睡前消遣了。她打开微信,看到朱总刚刚发出一条朋友圈,他贴了三张照片,一张是奢华的酒店大堂,由于拍摄的角度看上去比真实的更加富丽堂皇。一张是椰子树下的海滩,夕阳西下之后满目幽蓝,调子十分浪漫。一张是他正在玩沙子的女儿,细腻的面颊沾着沙粒,娇憨可爱,文字很简单,就两个字“假日”。她立刻给他点了赞,想写句评论,还没想好写什么,忽然有消息进来,一看正是朱总发来的。
他告诉她自己已经发了朋友圈,让她也发一个。她答应了,斟酌了一下,同样挑了三张照片,一张是酒店的外景,一张是海边成排的椰子树,还有一张是小火星挖沙子的照片。那是樊志同拍了发在家庭群里的,因为光线不足,几乎看不出来是小火星,模模糊糊的一团就像趴在地上的一只小狗。她把三張照片选好之后发给朱总过目,朱总立刻像往常审稿一般回过来一个字“发”。她配的文字也是与朱总相呼应的,同样只写了两个字——“小憩”。
她刚发出,就有同事点赞,不一会儿已经有许多人点赞和评论。和通常一样评论都很正面和友好,大都是“好羡慕”“好开心”一类,也有三两个同事表示惊愕,一个说“呀,我们这儿挥汗如雨地加班,你跑优美的大自然度假去了,还有丝毫公平可言吗”,一个说“天哪,我没看错吧,你和领导在一起?不会是假公济私吧……”当然,后面都配着一连串夸张的小表情,一看就是跟她逗着玩的。那两位都是素日跟她关系极好的,她边看边笑出声来。她觉得发这个朋友圈效果起到了,别人不说,朱总应该是满意的。
正这么想着,朱总又发来微信,告诉她涂总也给他点赞了,能感觉到他情绪相当好。他们在微信上用文字聊了片刻,朱总发来一句:“这下涂总应该挑不出啥毛病了吧?感谢他老人家,我们也可以高枕无忧了。”随即他发过来一个熄灯睡觉的动图。
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这些话和动图都没什么,微信聊天中很常见,但朱总发微信向来简洁,在她看来保持着他一贯沉稳谨慎的作风,平时除了工作他从不给她发微信,即便是发工作信息也都是言简意赅,几乎没有感情色彩,今天一反常态,让她感到突兀。现在他们在度假地,同住一个酒店,又是深夜时分,他给她发这些,令她不能不多想一些。
三
第二天他们换了一家酒店,因为吃早餐的时候朱总抱怨房间里有蚊子,而且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在樱樱身上咬了好几个大包。他告诉秦益心大半夜打电话到前台,让他们送电蚊香,等了快一个钟头服务员才送到。可能是蚊香片过期了,或者是房间太大,并不管用,他只能为女儿手动驱蚊,折腾得一夜没怎么睡。
秦益心听了深感抱歉,她倒是带了驱蚊剂和止痒水,但她没有想到给朱总他们也备一份,房间是她订的,有蚊子加上服务不好,责任自然是她的。她立刻在手机App上另选了酒店,让朱总过目,朱总挑了一家网红酒店,早饭之后他们就搬了过去。
这家网红酒店坐落在一个很美的小海湾里,没有之前的那个五星海景酒店气派,却雅致幽静,更加舒适。价钱要比之前的酒店贵,朱总满意,秦益心觉得也还值得。
两个孩子对住哪里并不在乎,他们的兴趣点还是在挖沙子上。朱总笑说挖沙子在北京也可以,没必要大老远跑海南来——他的神情和语气是欢娱的,带着满满的炫耀味道。这家酒店卖品部有整套挖沙子的工具出售,比昨天两个孩子在沙滩上捡的别人的铲子和塑料小桶要高级得多,樊志同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套,让他们挑了自己喜欢的颜色,又给大家添了一些游泳衣裤、护目镜等等东西,两家人拎着这些行头到海边去玩。
这家酒店的海滩比上一家酒店的海滩要大得多,经营项目也丰富多彩。据说疫情之前这里店铺林立,是个热闹好玩的地方,不仅外地游客来得多,当地人也常来这儿玩。现在只有冰激凌店、果汁店、饭馆、礼品店等等还开着,人气不旺,有的店里售货员比客人还多。两个孩子专心致志地挖沙子,朱总跑过去指导,樊志同也跟过去帮忙,两个爸爸协助两个孩子挖了一个很大的沙坑,又把挖出来的沙子绕着沙坑堆成一道长长的围墙,他们埋头干活,忙得有滋有味。
只剩下秦益心和朱太太斜靠在海边的躺椅上,秦益心觉得自己必须和她说点什么,不然两个人就太尴尬了。可是她不知道跟朱太太聊点啥才恰当——既保持礼貌又不显得生分,还最好不涉及朱总,免得有刺探隐私之嫌,她的脑子在那一刻出现了短路。她的目光落在朱太太脸上,发现朱太太这天居然没化眼妆,眼睛周围干干净净,睫毛很淡,似有若无,一张脸也因此缺乏生气。她还有一个发现就是朱太太有些兜齿,不仔细看是看不大出来的,也因此她笑起来显得很天真,不笑的时候便有点苦相。这天她穿了条五分裤,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腿,一件烟青色真丝长衬衫,风一吹贴在身上,勾勒得身材线条很好,既苗条又凹凸有致,腰肢挺拔,没有赘肉,很有几分少女感,又颇有成熟女人的风韵,竟跟昨天一脸疲惫强打精神留给秦益心的印象判若两人。秦益心心里不由得对她嫁给年纪比她大得多的朱总感到好奇。
朱太太明显比昨天放松,她夸秦益心一头的秀发好漂亮,问她是怎么保养的。秦益心立马想起说话刻薄的戴敏娜说的,如果一个女人不漂亮就夸她年轻,不年轻就夸她苗条,不苗条就夸她秀气,不秀气就夸她时尚,不时尚就直接喊她美女,反正女人听别人叫自己美女都不会脸红。她在心里暗暗评估了一下朱太太对自己的看法,嘴上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没聊几句,朱太太就单刀直入地问她和先生是怎么认识的,是不是青梅竹马。秦益心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他们是青梅竹马,告诉她自己和樊志同是工作之后认识的,秦益心停了片刻,又告诉她他们是通过相亲网站认识的。朱太太听了一脸吃惊,大概怕不礼貌,她努力掩饰着惊讶说:“怎么会呢?你们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像是网上认识的。”
朱太太说得认真而诚恳,秦益心觉得好笑,理解她这么说不是出于偏见而是出于好意,更加认定了她是个简单的人。秦益心顺嘴问她跟朱总是怎么认识的——平心而论,秦益心并非出于八卦之心,就是闲聊而已,没想到朱太太即刻收敛起笑容,显得怅然若失。
她吓了一跳,以为踩雷了。
朱太太微皱着眉头说:“我们真的是阴差阳错。”她嘴角卷起一丝苦笑,“本来说不定我还能和你做同事呢。”
朱太太告诉她,大三那年她到他们报社实习,因为是通过一位官很大的亲戚介绍去的,朱光会对她特别关照,亲自带她去采访,亲手给她改稿,那时候他是编辑室主任,帮她发了不少稿,还与她联名发表文章,对于一个实习生来说简直是殊荣,她成了他们一块来实习的那一拨学生中的佼佼者。她以为自己十拿九稳可以留在报社,可是录用的名单里却没有她。那会儿朱光会不仅业务上很帮她,而且与她走得很近,连饭卡都给她用,她对他太相信了,没有再去找亲戚帮她打招呼。看到那么个结果她蒙了,跑去找他,他竟然直接跟她表白,说想要跟她结婚,还说两个人在一个单位不方便,也没必要。
“那会儿我啥也不懂,没有社会经验,总觉得这件事不怎么对劲,但架不住他左说右说——他可真能说啊,大道理小道理,真的假的,有的没的,就把我说动了。我稀里糊涂跟他谈起了恋爱,他帮我在他一个朋友的公司里找了个工作,随随便便就把我打发了。”
秦益心听了不知说什么好,她不清楚这对朱太太来说是不是一个更好的结果,即便是,她也不清楚如果说出来朱太太听了会不会高興。
朱太太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反应,继续往下说:“我这个人运气总是不太好,就是人家说的点背,比如排队买东西,轮到我就没有了,抽奖我从来就没抽到过。当时我回家一说,我爹妈都反对,一是嫌他年纪大,他比我大了一轮还多,二是嫌他之前结过一次婚。我爸反对得尤其厉害,说他城府深,甚至对他的人品打了问号。我爸那个人是很偏激的,在家里霸道惯了,我在他面前从来就是个小绵羊,但是那次我反抗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违背他,也是唯一的一次吧。我偷了户口本跑去跟朱光会登记结婚了。不怕你笑,因为那时我已经怀孕了,如果不结婚的话,麻烦更大。”她叹口气,“唉,不敢回头去想,当时真的是进退两难。”
秦益心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点消化不了。虽说其实就是女孩们谁都可能遇到的普普通通的事情,当人家毫不设防地面对面亲口告诉你,你听了心里还是会震动。何况朱太太的老公还是她的领导,她更加确认朱太太不仅头脑简单,而且真如她自己说的缺乏社会经验。
她们两个正聊着,朱总远远地招手喊她们过去,她们这才发现爸爸和孩子早就不在不远处的沙滩上了,连他们挖的沙坑和堆的沙墙也已经被海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她们朝朱总走过去,他把她们带到一个游乐厅,樊志同正领着两个孩子在玩游戏。樱樱对抓娃娃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可是她对那个不听使唤的“手爪”束手无策。她自己抓不起来,让爸爸帮她抓。朱总很有耐心,他试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比樱樱兴趣还大。他仿佛突然找到了窍门,轻而易举就把一个小兔子抓了出来。樱樱快乐地大笑起来,要爸爸再去抓别的玩具。朱总按女儿的指示兴致勃勃地去抓下一个目标。他状态极好,女儿指哪儿打哪儿,没有失手的时候。他对着樱樱的耳朵给她传授秘诀,让她再试试,果然她很快也找到了门道。她一口气抓出了好几个毛绒玩具,在朱总的鼓励下她竟然抓到了箱子里最大的那个娃娃。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樱樱的小脸蛋红扑扑的,显得特别高兴,朱总也是满眼放光,既得意又开心。
结账的时候遇到一点小麻烦,店主除了收取游戏币的钱,还把每个毛绒玩具都算了钱,秦益心说:“抓上来的玩具不是奖品吗?”樊志同也说:“我们在哪里玩都是只用交一道钱,抓上来的玩具应该是白送的。”店主用听起来很费劲的普通话说:“我们这里是分开来算的,要不然你们把娃娃都抓走了,我们就要赔光了。”秦益心跟店主分辩,说:“抓出来的娃娃还得付钱,那这是玩啥呢?”店主理直气壮地说:“就是玩个乐趣嘛。”又说,“你们去钓过鱼吧?钓上来的鱼不是也要额外收钱的吗?”樊志同说:“这是两码事,规则不同。”店主说:“规矩是人定的,在我们这里玩就要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对不对?”朱总声音很响地插上去说:“你们这是啥规矩呀,你们这叫霸王条款。”店主还是不依不饶。朱总火了,说:“这些破玩具我们一个不要,你都收回去,这总可以了吧?”店主还是不肯,说:“你们把鱼钓上来说不要了能行吗?”两边相持不下,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人群里还闪现出两个戴着大金链子文着大花臂的汉子,秦益心害怕惹出事情来,向樊志同使眼色,樊志同便不多说什么把账结了,花了四百多元。朱总还要跟他们理论,被朱太太劝住。店主收了钱,变得和颜悦色,去找了个塑料袋,把朱总和樱樱抓出来的玩具塞进去,满满地装了一兜。朱总拉着樱樱气呼呼地走了出去,樊志同只好接在手里,一路帮他们提着。
午饭之后朱总因为夜里给女儿赶蚊子没睡好要补觉,两家人便说好自由活动。这家酒店有个特别大的环绕游泳池,游泳池里到处有游乐设施,秦益心和樊志同带着小火星去游泳,玩到下午四点多钟,大人和孩子都累了,便回房睡觉。
秦益心睡醒已经是薄暮时分,她看父子俩睡得正香,轻手轻脚下了床,换了衣服,一个人下楼去院子里闲逛。
酒店的院子很大,风景秀丽,四处水声潺潺,极目远眺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此刻海水是灰蓝的,更远处是灰白色,还有一抹余亮照在上面,把那窄窄的一条海面染成了金色,再后面便是一片灰暗,毫无过渡。她正眺望海面的时候,旁边的树木扑簌簌落下一些叶子,她扭头望去,这片错落有致很有设计感的树林之中有一座小山,奇石垒成,山前影影绰绰有一个眼熟的身影,细看不是别人,正是朱总。
她踩着鹅卵石小径分花拂柳疾步走向朱总,自己心里忽地觉得好笑起来,觉得这个情景很像古代小说中才子佳人幽会,当然她对朱总完全没有那种感觉。离他还有十来米远,朱总回过头来,大概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竖起一根手指,朝她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定睛一看,原来前面的假山石上有两只大猫正虎视眈眈盯着对方,不时发出凶悍的带威胁性的叫声。她放慢脚步走近朱总,跟他一起默不作声地看猫打架。
两只大猫一直对峙,严阵以待,却谁也没有出手,不时发出凄厉却婉转的叫声。朱总看得饶有兴味,秦益心却看糊涂了,她以为是两只公猫争抢地盘或是争夺母猫,却发现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她想象公猫争地盘或者争异性应该打起来才对,那样才能决出胜负,像这样光是扯着嗓子高叫肯定是不解决问题的。而且这两只猫不仅没有准备厮杀和决一死战的意思,反倒越对峙越松懈,甚至在慢慢靠近,彼此竟变得温柔起来。
朱总转过脸对她嘿嘿笑着说:“我看了半天才闹明白,人家不是打架,是在谈恋爱呢。”
聽朱总这么一说,她才恍然大悟。
朱总用一种就事论事的口气说:“在我们农村,牛是干活的,狗是看家的,猫就是抓老鼠的,城里人把猫当宠物,甚至当孩子养,猫在城里的地位真是高啊。”他带着感叹说,“说出来也许你不信,我上大学以前没到过县城,别说大海了,连条像样的河都没见过,我们那里还有一辈子连村都没出过的,能过上现在这么好的生活,放那会儿我做梦都不敢想。”
朱总这番话让秦益心不知该怎么接,在她看来他身上农村出身的痕迹已经相当淡了,他要不说她根本就不会想到。
朱总话头一转说:“上午我看你和丽琴两个在海边聊得还挺投缘,你们都聊些什么呢?”
秦益心笑,心说这话他应该问他老婆才对。她自然不会把朱太太对她说的那些话说给他听,她料想他听了未必高兴。她便像是很随意地说:“也没聊什么,就是女人之间日常的话吧。”
朱总哈哈笑了两声,说:“丽琴是个单纯的人,没心眼,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她会跟你聊点啥。”看她没说话,他又说,“她大概会问问你和志同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她这人好奇心强,还有就是估计她会跟你说我们之间的那点旧事。”
朱总说得不容置疑,秦益心听得都呆了,她从认识朱总起就感觉他非常聪明,没想到他对老婆了解如此之深,连朱太太会跟她聊些什么竟能如此料事如神。她感到心惊,模模糊糊想到不知道樊志同对她是否也这样,如果男人都有这样的智商和观察力甚至是第六感,女人在他们面前岂不成了透明人?她不由得吐了下舌头。
朱总又说:“我关照过她,别跟我同事瞎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看来她不是忘了就是没憋住。”
秦益心赶紧替朱太太辩解说:“我们聊的都是些很平常的话,她说她来我们报社实习时您是她师傅,是您带的她,还帮她发了不少稿子。”
没想到朱总听了却深深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他说:“唉,当初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几年一过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来我们报社实习那会儿她漂亮、机灵,学什么上手都很快,领悟能力非常强,又肯听话,我一眼就把她给看上了。那个时候我离婚也有好几年了,想着自己年纪不小该重新成个家,跟她就直奔主题了。她老说我‘泡妞泡成了老公’,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倒是她结婚之后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工作早辞掉了,啥也不想做,只想靠男人。这个我也不好说什么,说了好像挺小气的,可是她眼神空洞不求上进的样子,我看了还是觉得挺痛心的。我反思过她是不是被我耽误了,用她的话说是被我摧残的,可我其实是支持她上进的呀。”
秦益心没吭声,她觉得不好接话。
朱总苦笑了一下又说:“我听人说——好像还是个很有名的人说的,无论你娶了谁,等娶到家肯定不是当初相中的那个人。这话很残酷,因为太真实了。”
朱总这么说自己老婆,或许他就是实话实说,秦益心听了还是非常尴尬,她想把话岔开,但习惯了不打断领导说话,便一言不发地听着。
朱总显然察觉到了她的不自然,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可没有泛指的意思啊,我相信你们志同跟我的感受肯定是完全不同的。”
秦益心笑笑,不置可否。朱总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婚姻再将就,有个家还是好的,这是我的感受,我相信肯定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感受。”朱总就像是总结人生经验一般平心静气地补充道。
“是吗?”秦益心笑着反问。
朱总也笑,他收了笑,以一种带着真情实感的口气说:“我年纪轻的时候看人家一家人走出来整整齐齐的,就非常羡慕,觉得他们一定很幸福。有了年纪之后当然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明白其实不少人家过得鸡飞狗跳,一家人凑在一起也是一盘散沙,家就像木桶上的箍硬把一个个人箍在一起而已。我结了两次婚,有时候还是会困惑,想不好如果人生从头再来一次,我会不会选择婚姻。”
秦益心听朱总的话似乎前后矛盾,但他的情绪却并不矛盾,仿佛说什么都很有道理。她认真地听着、应和着,并不细究。
“我前面一段婚姻很短暂,不到一年就离了,好在没有孩子。”朱总说着,穿过树林信步往前走去,“真不敢想象如果有了孩子会怎么样。如果那个孩子就是樱樱,我想打死我也不会有勇气离婚的。”
秦益心跟随着他,跟他保持着相应的步幅节奏。
“我跟丽琴结婚最大的成果就是有了樱樱,我跟她也说过,她自己也这么说,我和她倒是都挺直爽的,是吧?”朱总爽朗地大笑起来。
他们走到一片开阔地带,一群水鸟在他们身边无声无息地飞着,暮色又深了一层。酒店的路灯和地灯忽地亮了起来,灯光倒映着水面,四周一片璀璨。他们突然陷入了沉默。
朱总转身折返,她跟着他慢慢往回走。
走出一段,朱总轻轻笑了两声,声音很低地说:“我还笑丽琴好奇心重,要说我自己也是一样,老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我看你和志同就不像是那样。你们一看就相当不错,用‘郎才女貌’形容太俗了,说‘天造地设’又太夸张了,你们看着就是那种很和谐很默契的夫妻,让我很是羡慕。”他带着一点迟疑又说,“还真有点出乎我意料。”
他说得十分诚恳,秦益心听了不由自主脸红了起来。
朱总侧过脸,两眼凝望着她说:“让我说对了是不是?”
“也不完全是吧。”秦益心羞涩地说,“有时候我们也会吵架。”
“吵架只是表面的磕碰,夫妻之间这是在所难免的,我指的是更加投契的那种东西。”朱总说。
秦益心老实地承认:“他对我确实是很好。不知道他对我是否满意,我对他是挺满意的。能嫁给他这样一个人,也算是运气不错吧。”她说得很由衷。
“哦,你的满意度挺高啊。”朱总说,“我冷眼旁观,你这个人很善于合作,也愿意配合别人,这确实是美德,很难得。”
他又一次对她展露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有点不好意思,慢慢移开了目光。
他们走回到刚才看猫打架的假山石边,两只大猫已经不见踪影,朱总驻足观望,他专注的样子就像在寻找某種答案。假山石旁有个椭圆形的莲池,静静地漂着几团睡莲,荷花灯亮着,满池生辉。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他慢慢吟道。
“举头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就像下意识一般随口接了上去。
朱总显得神思悠远,他说:“以前我不懂,或者说没有真懂,现在似乎懂了。”
他忽然沉默着,没有再说下去。
她一愣,觉得自己刚才冒失了。
“看!”他说,“快出来了。”
她以为是说猫,但朱总说的是月亮。
天空有云,而且云层挺厚,一朵边缘不规则的云边上透出一些光亮,月亮的轮廓很模糊。
“也许要再耐心等一等。”朱总用听上去带点抒情色彩的语调说,“今晚的月亮应该是很圆很亮的,只是被云彩挡住了。”
秦益心听着感觉他似乎一语双关。
就像一个插入的片段一闪而过,朱总回到现实,接上刚才的话头说:“志同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长相英俊,聪明得体,对你那自然是没的说,作为一个丈夫,应当说相当达标,你确实应该很知足。”他显出推心置腹的神情说,“不过……”他停顿下来,没有马上说下去。
秦益心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朱总似乎不大想往下说。
她凝神敛气地等着,一时间气氛似乎有些紧张。
“我还是说了吧。”朱总好像跟自己妥协,“我有个感觉啊,也不知道对不对,你聪慧、伶俐、要强,业务上算是很拔尖的,依我的判断,你与志同算是旗鼓相当,他对此能接受吗?”
秦益心笑说:“他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他对我一直是很支持的。”
朱总摇头说:“我看未必,要知道有时候男人说话是言不由衷的。”
秦益心直截了当地说:“他不会,我们之间还是很坦诚的。”
朱总幅度更大地摇着头说:“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志同对你应该更加包容。”
秦益心显得毫无城府地说:“他挺包容我的呀。”
朱总说:“那我这么说,你需要一个更加包容和支持你的人。”
秦益心虽然后知后觉,但也听明白了他这些话里的潜台词。她心中大惊,甚至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但嘴上立马转弯,说:“对对,现在是我很包容他。”
朱总马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像小学生一样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和她对了下眼神。她以为他会哈哈大笑,但他并没有笑。她心里一动,立刻想到他们在工作中那些特别默契的时候。
四
晚饭后两家人一起去歌厅。去歌厅是朱总的提议,理由是“怀旧”。他们去的这家歌厅还是以前KTV的样子,包房很大,有一个小小的舞池,装潢却是非常时尚新潮,音响一流,灯光设计得也时髦别致,一条条的灯带会随着音乐飞舞闪烁,很有气氛。朱总和朱太太一走进歌厅都是满脸放光,情绪格外好。朱太太以神秘加得意的语气告诉秦益心歌厅是朱光会的大爱。秦益心马上对樊志同说:“朱总是很棒的男高音,在报社里唱歌无人能及。”朱总瞬间笑容灿烂,谦虚地说:“年轻的时候喜欢唱歌,多年不唱嗓子锈住了。”樊志同夸他不算老,正当年。秦益心赶紧替老公补台说:“朱总现在就很年轻。”朱总听了笑得十分开怀。
朱总兴致勃勃地拿起麦克风,不过他没有马上开唱,而是把麦克风递给秦益心和樊志同,一定要让他们两口子先唱。樊志同不爱唱歌,也不怎么会唱,秦益心便让朱总和朱太太唱。朱太太也不推托,落落大方地跟朱总一起唱起来。朱太太也有一副宽阔嘹亮的好嗓子,歌唱得非常好,丝毫不在朱总之下。他们夫妻唱得声情并茂、水乳交融,秦益心被他们的歌声打动。若不是之前朱太太在海边和她说过那些话,还有朱总在院子里散步时跟她说过那些话,她一定会认为他们两口子是她见过的最心心相印的夫妻。
朱总两口子合唱过之后,朱总邀秦益心唱,她与他唱了。他又让樊志同与秦益心唱,他们勉强唱了一首,唱得干巴巴的,远不如朱总和朱太太的水平,之后无论朱总和朱太太怎么劝,樊志同都不肯再唱。两个孩子对这样的场所兴趣不大,玩了一会儿便待不住了,闹着要走,樊志同便自告奋勇带他们去吃冰激凌打游戏。
他们一走,大包房里就剩下朱总、朱太太和秦益心三人。朱总夫妇轮番上场,唱得甚是高兴。秦益心不爱唱,他们也不勉强她。
朱太太唱的时候朱总便邀秦益心跳舞,他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把她揽在臂弯里,随着歌声摇曳晃动。朱太太脸对着屏幕唱歌,心无旁骛,十分投入的样子。秦益心起先略有不安,她拘着,有点放不开,甚至把舞步都迈错了。朱总跟她完全不一样,他很松弛,而且潇洒,尤其是带着她转圈的时候,转得又圆又美,还要她把胳膊伸开,做出优美飘逸的舞蹈动作。她不太好意思,按他的意思做了动作,但做得很不到位,肩膀没有完全打开,胳膊伸得也不直。朱总的手指在她腰间轻轻敲了两下,简洁地命令道:“身体别这么僵硬。”
他是挨在她耳边说的这句话,嘴里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脖颈里,联想到早晨推开窗户感觉到的植物叶片间飘散的薄薄的水雾,她感觉脖子里痒痒的。朱总握住她的那只手微微加了点力,那股力像电流一样迅速流遍她的全身,仿佛给她注入了一股丰沛的能量,她感觉自己轻盈得就像一只鸟一样。她调整了姿态,跟上了他的节奏,心情也瞬间放松了下来。
朱太太唱得入心动情,她温柔婉转的歌声也为他们跳舞带来了一种唯美和超脱的气氛。朱總把秦益心搂得紧紧的,她不可抗拒地贴近了他。跳舞带来的轻快愉悦的感觉席卷了她,她不再分心,完全沉浸到跳舞之中。她的肢体软下来,变得柔韧。她心里升起的是一种温暖、踏实的感觉,有点类似于安全感。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刚到报社时朱总对她的种种帮助,他为她仗义执言,为她争取到一些好的机会,甚至他对她的稿子提出一针见血的意见和批评,所有这一切,她感受到他都是出于真心,至少,他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害过她。这样一个人,作为领导,作为男人,都得到了她的尊重。此刻,她和他相拥而舞,他彻底放下了架子,她内心深处不由得涌出另一种情愫,觉得他就像是一个亲人一样,她不由自主沉醉于他们两个犹如一体的感觉之中。
秦益心从歌厅回到房间,老公和儿子已经回来。小火星见到她就像久别重逢一般不顾一切扑进她怀里,樊志同还是习惯性地躺倒在沙发里刷手机,她进门他没有明显的反应。秦益心抱起小火星,笑嘻嘻地走过去拖他起来,叫他去洗澡,他身体沉沉的根本拉不动,而且很不耐烦,嘴里嘟囔一句“我不洗”,翻了个身闭起眼睛装睡。秦益心明白他心里不爽,觉得无趣,也不好明说,还是笑着推他,又叫小火星帮忙哄他,才算把他逗开心了。
三个人洗完澡上床,小火星又当仁不让要睡在他们中间,秦益心连哄带骗把他抱到另一张床上哄睡了,回过身发现樊志同竟然也已经睡着,而且睡得十分香甜。她正犹豫要不要叫醒他,忽然听见一阵响声,好像是家具发出的,不算太大,却十分清晰,那种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声音,让她一下子会意到墙壁那边正在发生什么。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似乎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也会传过去。
那种声响结束得很快,随后隐约传来男女的说话声和男人浊重的咳嗽声,那些声音令她很不安,甚至令她心惊。她非常担心听出熟悉的声音,甚至模模糊糊想去遮掩那些穿墙而来的声音,然而立刻醒悟自己无能为力。在某个瞬间她很恍惚,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羞愧和无处藏身的感觉。
她发现樊志同醒了,他用十分清醒的声音说:“这房间的隔音效果特别不好。”
她条件反射一般问他:“你也听见啦?”
他说:“你去洗澡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也不止一次两次,这楼里的入住率看来还行。”
她居然暗暗松了口气。
她在老公身旁躺下来,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忽然又有一阵声音传来,好像是女人的哭泣声,隐隐约约的,似乎很压抑。不一会儿那个声音大起来,带着某种旋律一般,随即是杯子之类摔碎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说话声,哭声小下去,慢慢止息了。她侧耳静听,感觉是朱太太,又下意识地希望不是她。她发现樊志同也同样在凝神听着,不过他没什么反应。
他挣脱开她,不耐烦地说:“我很热。”她又一次搂住他,他往另一边挪了挪,问她,“难不成你也想加入大合唱吗?”
他的语调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她心头刚刚燃起了一丁点的火苗也就熄灭了。她突然生起气来,对着黑暗怒气冲冲地说:“明天起来就换酒店。”
五
于是他们在次日早饭之后又搬了一次家,换到了一家山间别墅酒店。这家酒店更加奢华也更加幽静,价格比之前两家差不多翻了倍。但秦益心铁了心一般,完全不在乎价钱昂贵,而且她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依山临海的豪华房间。樊志同不说什么,随她的便。朱总和朱太太对换到更好的酒店表现得很乐意,两口子都是一副客随主便的样子。
两个小孩对这个升级却表现得兴致不高,甚至还很不满意,因为这里的房间离海边有一段距离,不能随时随地开展他们喜欢的挖沙工程,而且这里也没有超大的环绕游泳池和水上游乐场,远不如之前那家酒店好玩。两个孩子有点没精打采,而且还哼哼叽叽的。秦益心想起在推送中看见这家酒店有口碑极好的儿童托管服务,便提出不如把孩子送去托管,大人也好轻松一天。小火星不肯,他本来就黏人,有事没事还喜欢缠着妈妈,好容易出来度假有机会可以整天跟着妈妈,要把他交给别人他坚决不干。樱樱比小火星更加娇气,一会儿渴了一会儿热了,随时都要获得父母的关注,一听托管快要哭了。不管大人怎么跟这两个小祖宗解释托管不是把他们关起来,而是有专人带他们去玩好玩的,可以去挖沙子、戏水,还可以玩比如城墙迷宫、野兽洞穴、奇异孤岛和丛林探险,还有许多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游乐设施也都能随便玩。然而两个孩子听了都毫不动心,一个劲地摇头,都只要跟着爸爸妈妈。
秦益心便提出下午出去转转,别闷在酒店里了,她的这个建议得到大家一致赞成,大人们毫无争议定下来去逛免税城。
大概是因为疫情,不少机场免税店关闭,这里的免税城竟然要排队进门。进了店秦益心和朱太太直奔化妆品柜台而去。两位男士领着两个孩子跟了一阵就不想跟了,与她们约定了时间,各自分散活动。秦益心和朱太太丢下老公孩子,一身轻松去看自己感兴趣的商品,投身到抢购大潮之中。免税神仙水双瓶装肯定是要的,小黑瓶限定版肯定是要的,奢护逆龄美肌套装肯定是要的,超值闪购打折款肯定是要的,今日特惠缤纷唇彩全系列肯定是要的……没过一会儿秦益心手里的购物篮已经快要装满。樊志同管她叫“购物狂人”,她自己也承认。她再一看朱太太,手里两只购物篮都已经装得满满的。
她们一个区域一个区域逛过去,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两个钟头快到了,她们去了收款处,朱总、樊志同和两个孩子已经等在那里了。秦益心看他们四个都是神情漠然的样子,跟她们两个冲锋陷阵热火朝天的样子截然不同。朱总购物篮里放着两瓶酒,樊志同两手空空,啥也没拿。
秦益心问他:“你怎么啥都没买?”
樊志同淡淡地说一句:“不需要。”
朱太太笑说:“这里好东西真不少,关键是还便宜。”
朱总说:“便宜倒也未见得有多便宜,不买肯定最便宜。只是到了这里如果什么也不买,等于是浪费了时间。”
大家听了都笑。
排队结账时朱太太排在秦益心前头,秦益心便客气一句:“我来吧。”
朱太太拿眼睛望着朱总,朱总就像有些迟钝的样子,客气一句:“那多不好意思。”
朱太太脸上挂着笑,身体下意识地闪到一旁。秦益心对收银员说:“一起结吧。”
秦益心刷卡付钱,收款机吐出长长的一条购物清单,一共八千多元。朱总和朱太太笑着异口同声对她说了句“谢谢”。
回到酒店,刚进房间还没有关上门,樊志同就沉下脸说她:“你真把自己当大款了是吧?人家说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看你花钱的劲头就像是大风刮来的。”
秦益心赶紧关上房门。
“你能轻点声吗?”她说樊志同,“别花了钱还不落好。”
“你花了钱就一定能落好吗?”樊志同愤愤地说。
“别心疼了,回头我再挣回来就是了。”她温柔地对他好言相劝,笑嘻嘻地说,“假如我升职了,这点投入实在不算啥,咱得把眼光放长远点。”
“你以为我光是心疼钱吗?我是看不惯你这种做法。”樊志同说。
“这有啥呀?”她平淡地说,“你是没看见别人怎么做的。我们总不能一点功夫不下吧?”
“要这样的话,我看就拉倒吧。”樊志同拉着一张脸说。
“拉倒?你不是一直鼓励我上进吗?这就打退堂鼓啦?”她脸上还是挂着笑,“机票酒店住宿费该花的都花了,还在乎啥呢?跟你这么说吧,人家肯接受就是给我们面子,你要是请了人家出来,抠抠搜搜的,处处都是人家自己掏钱,那人家赏光跟你出来又是为何呢?”
樊志同板着脸说:“是他先跟你提要出来的好不好?你亲口说的,你可别自己搞混了。”
秦益心不以为然地说:“这根本没有区别。”她劝老公,“朱总多聪明一个人,咱们怎么对他们的,他心里不会没数的,谁先提出来的有啥关系,对我们来说这就是一个机会。你想吧,有他在上面罩着我,关键的时候肯为我说句话,比什么不强?如果他能助我一臂之力当上副主任,那就是等于打开了上升的通道。往小了说,每个月的奖金都能增加不少,除了有岗位津贴,记者写的每一条稿子我编一道就能收一份钱,他们评上的好稿我同样每条有份。而且无论评好稿还是评职称,我手里都有一票,评职称自己不能投自己的票,评好稿可没有回避这一说,一边踢球一邊当裁判吹哨,你想想还有比这更爽的吗?”
她一番话说得樊志同气消了下去,不过他还是很不满,嘀咕说:“你们朱总就是打好算盘我们会掏钱,拿我们当冤大头。这事你和他应该是一开始就说好的,我看他是吃准你不好意思开口跟他算账,他那样的人我太清楚了。这也就先不说了,就算是你们愿打愿挨。吃了还要拿,有点太过分了吧——就他刚才那两瓶酒,一瓶皇家礼炮二十五年苏格兰威士忌一千七百多元,一瓶芝华士二十五年苏格兰威士忌两千多元,我怀疑要他自己花钱他都不一定会买。”
秦益心笑着打断他说:“你也太小瞧人家了吧。”
“我没瞎说。”樊志同认真地说,“我看他拿酒的时候挑过来挑过去,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也是很犹豫的,那会儿他还不知道我们会替他埋单,就是想到也不能肯定呀。”
秦益心笑笑没说话,她不想再为这些多说什么。
樊志同就像透露什么似的说:“你知道他买那两瓶酒是干吗的吗?他说是要带回去送给涂总的。”
“真的?”秦益心反应很直接,“涂总那么老土一个人,怎么会喜欢苏格兰威士忌这种洋酒?”
樊志同说:“朱总说涂总就喜欢洋酒。”
秦益心说:“那等于朱总拿我买的酒去送涂总——”
樊志同揶揄地说:“你乐意的呀。”
秦益心扑哧一笑,若有所思地说:“那我是不是也应该给涂总送份礼物才好?”
樊志同听了恼怒地说:“你送好了,不必问我。”
她看他那副模样,赶紧撒娇地搂住他嘻嘻哈哈地说:“看看,花点钱就心疼成这样,你还说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呢。”
樊志同便软下来,不再说什么。
六
夕阳西下,秦益心和樊志同坐在露台上赏景,朱总在对面看见了,敲门过来,手里拿着那瓶皇家礼炮二十五年苏格兰威士忌。
“咱们喝上一杯怎么样?”他乐呵呵的,情绪相当好,脸上泛着一层吃饱睡足的亮色,“我已经叫服务生送冰块上来了。”
他们请朱总坐,问他朱太太和樱樱怎么没有一起过来,他说她们娘儿俩还在午睡。他们赶紧安顿了小火星到房间里看动画片,洗了水果沏了茶,陪朱总坐下。不一会儿服务生端着托盘送来了冰块和喝威士忌的酒杯。
秦益心差点说出来怎么把要送涂总的酒拿过来喝了,但她忍住了,她想朱总愿意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听他的总没有错。
三个人喝酒。
朱总抿着酒,对着秦益心和樊志同触景生情一般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他讲到自己刚到单位时的情形,经历过的一些错综复杂的事情,怎样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他不停地说着,似乎并不在乎面前的这两个年轻人是否爱听,他的年龄和身份仿佛有这个特权。秦益心和樊志同两人得体地应和,简短地插话,在该笑的地方高声大笑,气氛显得相当融洽而且欢快。
秦益心一边听着一边想着,朱太太应该也算是朱总这段步步上升的岁月中的一个闪光点吧,但他好像是故意回避,一句没提。他陶醉于自己的讲述,说得兴味盎然。秦益心跟他相识并在一起工作十年,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大谈自己的事,心中颇有些惊讶。朱总说话时目光不时停留在她身上,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在对着她一个人说,这让她有点不自在,她生怕樊志同不快,回头又跟她挑理。好几次她避开朱总的目光,顾不得他会怎么想。
有一个片刻令秦益心特别不自在,动画片播完小火星喊他们进去换台,樊志同刚刚走开,朱总立刻中断了正说着的话题,他的目光像蝴蝶一样翩跹着落回到她的脸上,他用柔情似水的口气低声说:“志同对你好体贴,他真拿你当宝贝。”他略停了一下又说,“他这么做很对哟。”
秦益心听不出他这么说是赞赏还是吃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仿佛百感交集,她笑了一下,自己知道笑得极不自然。
朱总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或许根本不当回事,他突然改用柔和暧昧的口气,声音低低地说:“和你这样面对面坐在这个风景优美的大阳台上,我怎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好像发生过一样,你也是吗?”
她一愣,没说出话来。
他眼波流转,慢慢吟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然后语速很快说,“昨天在假山石边,那一幕太美了,对我来说是特别珍贵的记忆。我几乎一夜无眠,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出现我们俩在一起说话的情景。”
她听了脊梁后面一阵发凉。
她有些害羞地说:“我们好像也没说什么呀。”那个瞬间她确实有点想不起来昨天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你羞涩的样子很好看,非常动人。”他凝视着她,脉脉含情。
她避开了他的凝视,想到的却是昨夜与他跳舞的情形,不由得脸一红。
他依然口气温软地说:“说什么不重要,我指的是那种氛围,你不觉得有一种特别的情调吗?”他用轻到快听不见的声音说,“就像恋爱。”
他们静默下来。他端起酒杯,隔着桌子朝她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
樊志同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仿佛被吓了一跳。不过朱总比她要沉着得多,他立刻从如梦如幻的气氛中出来,接上之前的话题,简直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就好像根本没有中断过。
正聊得热闹,朱太太带着樱樱过来,樱樱睡眼惺忪,没精打采,好像还没睡醒。朱太太则是一脸焦急和惶恐,一进门就对朱总说:“孩子好像有点发烧,不知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了。”
朱总皱起眉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脸上是难以形容的不满和恼恨。他赶紧把女儿搂在怀里摸她的额头,他摸了良久,好像很难做出判断。他显得心烦意乱,一下子没了谈话的兴致。他打电话让前台送了体温计来,给樱樱量了体温,只有三十六摄氏度多,并不发热。樱樱已经很不耐烦,跑去和小火星凑在一起看动画片,朱总追上去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她一个劲摇头,推他走开。朱总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露台上坐下。
秦益心正要给朱太太倒酒,朱总接过杯子,倒了一点酒,加了冰块,递到太太手里。他的态度已经完全转过来,变得十分殷勤,甚至反客为主,一会儿给太太拿水果,一会儿给太太加茶,对太太体贴入微。他也不怎么和秦益心搭话,对她完全没有了刚才情意绵绵的样子。秦益心毫不介意,她说说笑笑,维护着气氛。酒瓶、冰块在桌子上不停地传来传去,大家喝得似乎很开心热闹。
趁着酒兴,朱总说起了他和朱太太认识的经过,讲完他这样说:“要说吧我这个人运气还是相当好的,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穷小子,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从名叫‘朱根惠’脱胎换骨成为‘朱光会’,能娶到像丽琴这样的如花美眷,真可谓三生有幸。”说着他伸手捏了捏朱太太的肩膀,还作势将她搂在了怀里。
“你喝多了吧?”朱太太掙脱了他的搂抱,笑一笑,随即端端正正坐好,慢慢地品着酒说:“我第一次去他老家真是吓了一跳,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深山老林,下了火车要坐大半天的小卡车,全是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晕得我快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他家里空空荡荡三间房,最显眼的就是灶台,用‘家徒四壁’形容真是一点不过分。”
朱总喝一口酒,毫不避讳地说:“我家确实是真穷,人家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家柴要到山里去砍,不砍没的烧,米是年年不够吃,油永远只有瓶底子那么点,盐都要省着用,酱和醋买不起,平常烧菜也不用,茶倒是有,我们是采来炒好了卖给别人的,算是家里的一大经济来源吧。说出来不怕你们笑,如果不是考上大学的话,我留在老家恐怕连个村姑都娶不上,我们村里就有好几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大老爷们。”
朱太太望着他笑,带着自嘲跟他开玩笑:“你是穷怕了,所以能娶到媳妇就心满意足了吧?”
朱总略停了一下,像在思考,随后一本正经就像表忠心一般说:“胡说,我是出于爱情和你结婚的。”
他们三个笑了。
朱太太说:“嗯,看来还没真喝高。”
朱总说:“哪能呢?我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话,真要喝高了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他眼光一闪,飞快朝秦益心瞄了一眼。
朱太太继续用玩笑的口气对他说:“你不是说过那会儿你就想好了要为自己挑个好丈人,那样才有助于你进步,我没记错吧?”
朱总点头说:“有这话。”他喜形于色地对秦益心和樊志同说:“我岳父大人对我确实挺关照的,老局长为人本分,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老同志一辈子不求人,自尊得很,为了我啥都不顾了,老人家真是豁出面子替我去求人,他四处打招呼,有一丁点关系都不放过,没少为我张罗,我心里真是特别感激他。”他说得十分由衷。
朱太太俏皮地一笑说:“我早明白了,你跟我结婚其实挑中的是老丈人。”
朱总做出实诚的样子说:“那顶多就是一个因素吧。”他突然哈哈大笑说,“你一出来就比在家里机灵,不,是犀利多了,也开朗多了,看来还是不能老闷在家里,在家时间待久了人容易变傻,所以必须经常出来换换空气。”
朱太太就像没听见似的,扭过头对秦益心和樊志同说:“当初对我们结婚我爸妈都是反对的,尤其是我妈反对得特别厉害,要死要活那种。她嫌他年纪比我大,还嫌他有婚史……”
朱总不耐烦地打断她说:“但她架不住你愿意。”
朱太太也不理会,继续说:“结婚后我辞职当全职主妇,我妈直接就炸了,跟我大吵大闹,差点犯了心脏病。她说打死她都弄不懂我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心甘情愿做个家庭妇女?她气极了,说她和我爸省吃俭用费劲培养了我二十年,等于打了水漂,不管我怎么跟她解释也没用,她跟我们僵了好几年,大概看在樱樱面子上才算转过弯来……”
朱总再次打断她,冷笑道:“儿大不由娘啊。”
秦益心和樊志同两人竖起耳朵听着,却不敢说啥,也不敢笑,他们给他们斟酒、加冰,一次次地端着果盘给他们递水果。
“自己选的路,好走难走都得一步步走下去,是吧?”朱太太脸上浮起一层古怪的笑容,既像是羞于启齿又像是自鸣得意地说,“现在说说也没关系啦,其实那会儿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从大一进校不久我们就好上了,关系一直不错,他对我很好,说把我捧在手心里也一点不夸张。但是,我承认他的的确确没有竞争力,他太年轻了,比我还小一岁,没有社会经验,没有背景,也没有钱。他自己是个普通的学生,父母是普通的工人,说句大实话,他怎么跟光会比?我跟他提出分手,他伤心得不行不行的,但又能怎么样呢?”
大家都沉默,连朱总都没说什么。他晃了晃杯子,和大家碰杯。
七
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一脉余晖从房间的玻璃窗反射到露台上,正是一天中光线最美的时候。他们放眼四望,绿树成荫,海天一色,三百六十度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景。朱总叫樱樱出来要给她拍照,但樱樱不肯,他便有点兴味索然。朱太太让他给她拍,他应付地摁了两张,便坐回到椅子里。朱太太嘀嘀咕咕,抱怨他对她敷衍了事。樊志同也叫秦益心拍照,他是个摄影爱好者,拿出相机,认真地替秦益心选景选角度,拍了一张又一张,把朱总和朱太太抛在了脑后。秦益心一看朱总他们已经坐了下来,赶紧拉了他一起过去陪他们。
他们继续喝酒闲聊。
再坐下气氛却不像之前热烈,似乎冷了不少。朱太太话也不似刚才那么多了,朱总不时看一眼手机,脸上阴晴不定。
“唉,又有二三十家传统媒体关张,有的连休刊词都不发了,每次看到这种消息真是心有戚戚焉。想起前不久我们报社五十周年庆典,请一些知名的专家学者企业家写祝词,也就一两句话,结果绝大部分都拒绝了,说是没空。用涂总的话说,也怨不得人家,咱还得在自己身上找原因。遥想当年,媒体是多么火爆而且荣光的一个行业,谁能想得到纸媒衰落得这么快。不过话说回来,这也许正是说明时代发展快——最初我们没有纸,然后有了纸,再然后是无纸化,报纸从出现到衰落,之后便是新媒体崛起,未尝不是好事。”他叹了口气,“只是我上班这小三十年工夫,一腔热血,起早贪黑,生生把一个行业给做夕阳了。”他转向朱太太,揶揄地说,“所以说你没进报社其实也没多大遗憾。”
秦益心听了朱总这番话,有点紧张地问他:“咱们报社没事吧?”
“暂时还没事。”朱总说,“恐怕也没法高枕无忧。”
秦益心还想细问,朱总似乎不愿多说。他喝着酒,短促地叹了两口气,忽然说起了涂总。他用的是一种遗憾的口气,他说:“涂总这人能力很强,机遇很好,要不然也不能走到今天这个高位。然而……”他话头一转说:“他心思很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以为他足智多谋,实际却是胆小怕事,庸碌无能,白坐了这个位子,错过了报社最好的发展时机。”他用“不舞之鹤”形容涂总,秦益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他随口举了几个例子,说涂总当一把手以来,不说锐意进取,连原来置起来的摊子到他手上都大大缩水了。他砍掉了《要闻周报》《经济信息速递》《一线民生》《惠农平台》《股市传真》《采编往来》,等于把大树的一些强壮的枝干都砍去了。前几项用户很多,不仅吸引了不少广告,而且做了不少好事,扩大了报社的影响力和竞争力。《采编往来》虽说只是个内刊,但却是记者编辑评职称时重要的参考依据,属于口碑刊物,影响力非常大,涂总这么做是他确信“做得少犯错少”,说穿了就是为保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别的啥都可以舍弃。他说:“涂总特别看重自己的官声,表面上做得清正廉洁,早先报社有外联费,他上任之后一分钱不用,更不许别人用,到年底如数上交,下一年度这一块的预算就没有了。再比如他压缩办公室办公面积,腾出半层楼交上去,弄得办公室拥挤不堪,他自己倒是得了一大堆的荣誉,还得到了十万元的奖励。”秦益心很吃惊朱总会说这些,她一直以为他和涂总关系是相当好的,在报社他也表现得非常拥戴涂总,向来是唯涂总马首是瞻,在任何场合他不仅总是显示与涂总非常团结,而且还显示与他私交甚好,她从来没有听见他在私下里抱怨涂总,更是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用这样的口气说涂总。他还说了自己在工作中碰到的一些事情,都是涂总明哲保身只顾自己的事例,听他的意思是他有许多好的想法,但在涂总一手遮天之下根本無法实施。说完这些他又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涂总还算是个好领导,比起那种一味以权谋私、谄上欺下、把单位掏成一个窟窿的一把手不知要好多少。”
秦益心觉得朱总或许是因为出来了比较放松才会说起这些,他在她面前这么说无疑表明对她是非常放心的——能被大领导如此信任,她心里涌起阵阵喜悦,认为这趟出来挺值的。
听朱总说话的时候她的微信响过几次,借着进屋续茶她打开一看,戴敏娜给她发来了一串信息。这位职场好闺密给她传递了两个重要消息,一个是她接到通知评职称的会明天上午就开,另一个是她听说新媒体部有可能很快要升格成和报社同等级别。她开玩笑地问她:“跟着大领导有没有听到什么确切的内幕消息?”
秦益心在心里飞快地判断了一下,这两个消息前一个对她来说肯定不好,朱总不在,她至少损失一票,而且肯定也不会有大领导能像朱总那样挺她;后一个倒可能是利好,她一直想去新媒体那边,戴敏娜也说过欢迎她过去,但戴敏娜只是个小领导做不了主,再说秦益心自己没有职务也没有高级职称,即便过去也是普通一兵,若是有人把副主任的位子一占,那她连上升的空间也被封死了。戴敏娜一直对她说职务和职称至少解决一样再过去,最好是直接过去当副主任,她认为戴敏娜说得很有道理,也确实是为她着想。如果真像戴敏娜说的新媒体部门升格在即,虽然怎么设置还不清楚,但无疑位子会比原来更多,要是朱总肯帮自己说话,无疑往上走一步的可能性也更大。
她趁樊志同进来去卫生间的当口三言两语悄悄跟他说了,他听了也有点高兴,说可能还真是一个机会。他们夫妻俩再出现在露台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已经到了晚饭时分,秦益心以东道主的热情问大家想到哪里吃饭。朱总和朱太太都说一点不饿,樊志同说晚饭还得吃。朱总说就怕小朋友们饿,他建议叫点东西到房间来吃,大家一致赞成。他提议叫海鲜饭,说看介绍手册这家酒店的西班牙海鲜饭特别有名气,也是这家酒店的招牌之一。秦益心立马拿起电话正准备点餐,朱太太说:“樱樱好像有点海鲜过敏,前天吃自助餐之后耳朵后面出了一些小疹子。”朱总忧心忡忡地责备朱太太说:“你怎么不早说?”他赶紧进房间搂过女儿细看,看过之后松了口气,对秦益心说,“那就这样,西班牙海鲜饭不要海鲜。”
秦益心以为餐厅会拒绝,老婆饼没有老婆,狮子头没有狮子,但海鲜饭怎么可以没有海鲜?没想到人家居然一口答应。半个多小时西班牙海鲜饭就送过来了,除了没有海鲜,一招一式都很地道。因为是朱总的决策,三个大人不好说什么,只说味道还行,两个孩子都说不好吃,吃了几口就不肯吃了。送餐过来时秦益心让服务生挂账,朱总执意要由他来埋单,他说:“这一路都是你们招待,丽琴说过意不去,我们要付钱你们又那么客气,这顿饭嘛就不要争了,让我来吧。”
他掏出钱包用现金付了账,顺嘴让服务生开张票送过来。
秦益心暗暗吃惊,她没想到朱总叫服务生开发票那样落落大方,而且他那几句话等于是明说了接受他们为他一家花钱。她下意识地朝樊志同看去,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樊志同飞速挪开了目光,他们两人的脸上都依然挂着笑容。
八
朱总一家走后,打发了小火星睡觉,秦益心靠在床头给戴敏娜回微信消息。她问:“新媒体部门升格的话,朱总过去的可能性大不大?”戴敏娜回说:“当然是有这个可能,他当了那么多年副总,业务过硬,年龄合适,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这种事猜测是没有用的。”她调侃秦益心:“看来你这次公关活动卓有成效,对上峰如此关心。”后面配了一连串各式笑脸的表情图。隔了片刻她发了长长的一段语音过来,向她透露有消息说涂总可能要亲自到新媒体那边挂帅,听小道消息他想两边兼任,但据说已经被上面否了。假如他过去的话,这边腾出一个一把手的位子,他不过去,那边也有一个正职的位子,估计怎么都会有好戏上演。
秦益心听了还是立马想到了朱总。他是四个副总编之一,虽说不是排名最前面的,但却是公认的业务能力最强的,也是在媒体圈知名度最高的,因为他报道尤其是社评写得漂亮,报社重要节点的重头文章都由他执笔,多少年来已成惯例,他的名气远远超过涂总,也超过历任总编辑,应该是很有竞争力的。她心里腾地一下激动起来,从私心里说她当然是特别希望他能当上去。
戴敏娜转而愤愤不平地跟她抱怨新媒体部是自己带着几个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小记者创建起来的,辛辛苦苦弄出点模样就要让人摘桃子。
秦益心回微信消息劝慰她:“你在新媒体是元老级人物,应该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戴敏娜回她:“你太天真了,我聽说要完全打碎重组。”
秦益心一时无从判断这对自己来说是否算好消息。
戴敏娜发语音挺知己地对她说:“你现在是近水楼台,赶紧跟朱总说说,如果他过来当一把手,你也跟过来吧。”她又说,“连涂总都争先恐后要往新媒体这边来,可见是不会有亏吃的,你别放着大好的机会让它白白溜走。”
秦益心回了个小鸡啄米的点头动图。
“听我一句话,你现在不走,是想留那里等别人吃完了洗碗吗?”戴敏娜紧接着又发来一句,“朱总不一定能为他自己说得上话,替你争取,还是应该能说得上话的。”
秦益心回复她:“这让我怎么说呀?”
戴敏娜发来语音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都陪朱总出去度假了,谁不晓得你是他的人呀。”
戴敏娜说话经常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秦益心朝樊志同看去,好在手机音量低,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打游戏,不大像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她暗暗松了一口气,生怕他听到这些话多心。
她跑进卫生间,用很小的声音发语音说:“我不是朱总的人。”她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说,“我知道越描越黑——我真不是他的人,我要说是他的人,恐怕他也未必认啊。”
她说完走出来。
戴敏娜语音回过来:“唉,这时候你再清高就没有必要了,也没有意义,听我一句,你抓紧替自己把正事办了吧。”
秦益心心里忽然涌过一阵莫名的委屈,她发语音回戴敏娜:“一不留神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我们多简单,没什么钱,没什么追求,合租一个小房子,下不起馆子不想做饭就吃泡面,下了班不是看电影就是看书,现在不是琢磨人就是琢磨事……”
她们两个正在微信上聊得火热,朱总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朱总说他们一家明天就想要回去。秦益心带着遗憾说,还没怎么出去玩呢,这里好玩的地方很多。朱总说,原本也是想在酒店歇三两天再去玩的,谁知情况有变。
一直靠在床头玩手机的樊志同听到了,猛地抬起头来,声音极小地说:“太好了,赶紧回吧,这样待下去我们的钱包受不了。”
朱总在电话里跟她解释说,朝阳区又出现了疫情,丽琴父母家就住在酒仙桥,她担心父母,急着回去。朱总说:“唉,家庭主妇心里装的就是一个家,她也没经历过什么,心理脆弱得很,有点事情就慌,觉也睡不着了,只想赶快回去。”
秦益心说:“那我替你们订票吧。”朱总立马说:“好。”她问朱总订几点的票,是否直飞。后面一句她认为是多余的,但问一下周全。朱总这人凡事仔细,甚至可以说琐细到啰唆,她很了解他。朱总回答说都好。她揣摩他心意,难不成还想要坐火车?她觉得有点好笑。好在他随即就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和牺牲似的说:“那就直飞吧,早点到北京踏实。”
她刚挂断电话樊志同凑上来说:“朱总没说是他自己着急回去?”他冷笑道,“这人可真会装。”
后面一句他说得口气很硬。
秦益心没接腔,心嗵嗵地跳了几下,显见刚才戴敏娜的语音樊志同肯定还是听见个大概的。她迅速下单订好了翌日一早回北京的机票,发给了朱总,朱总在微信上简洁地回了一个字:“好。”
樊志同忽然寻根究底一般说:“我搞不懂想问问你啊,你们报社正在发生那么大的变动,朱总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呢?是他消息不灵通不知道单位里的情形,还是让你们涂总给施了调虎离山计?如果是涂总把他支出来的话,是不是嫌他碍事呀?我说句话你别急啊——那朱总的地位就没那么牢靠,说不定还岌岌可危,你不会是跟错人了吧?”
秦益心一听就炸了,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说:“胡说什么!你也不了解情况。”
樊志同用冷静的口气分析道:“朱总这么晚了慌慌张张打电话叫你订票,找的理由还要推到自己老婆头上,朝陽区的疫情也不是今天才有的,编谎话都不肯下点功夫,你怎么还能相信他?”
秦益心并不觉得他说得毫无道理,嘴上却说:“是我主动给他们买票的。”
“是你主动没错,来也是你主动买票,回还是你主动买票,因为他吃准了你会‘主动’。”
樊志同说得不紧不慢,秦益心听得却有点扎心。
他就像没忍住似的说:“如果我以上分析得不对,你们报社高层之间精诚团结,没那些钩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事,那我只能说你们朱总是别有所图。”
秦益心听了,心里一震。
樊志同用一种少见的镇定的口气说:“我不想说别的,咱们让人‘割了韭菜’没啥,但至少不能稀里糊涂当韭菜。”
再说下去肯定要吵起来,只是他一个“咱们”消了她不少火气,她克制着自己,没有一下子爆发出来。
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但樊志同也不收拾行李,继续拿着手机埋头玩游戏,就好像任何事情与他无关。秦益心收拾完行李洗过澡之后没有马上睡觉,而是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着等他。最让她来气的是她催了几遍他也不去洗漱,而且就像听不见她说话一样不理不睬。她极爱干净,他不洗澡等于是无声的拒绝。他玩够了游戏,扔下手机便呼呼睡去。
秦益心却睡不着。如此的良辰美景虚度,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这个假期就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里溜走了,她觉得非常可惜。她真希望是樊志同误解了她,她甚至可以不把这当回事,就像以往他们有分歧时不管谁对谁错,总是她率先妥协一样,她也仍然可以宽容大度地一笑了之。然而,回想起这三天的一幕幕,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很傻,尤其是当她试着用樊志同的眼光去看,显然这还不只是简单的犯傻。
她惊起一身冷汗,犹如中了伏击一般情绪低落,心里涌过愧悔、不安、担心、自怜等等复杂的情绪。她越想越清醒,对自己也越来越生气。
她在自责中失眠。
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夜色暗沉,云层很厚,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只有一团云彩的边缘透出似有若无的光亮。夜很静,仿佛连大海也睡着了。她一次次闭上眼睛又睁开,直到天空泛白,树叶上渐渐有了颜色。
原刊责编张颐雯
【作者简介】程青,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湖边》《绿灯笼》《最温暖的寒夜》、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获老舍文学奖。现供职于新华社。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程青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