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姜兰惠突然做起了媒人,对象是一对九○后,男的二十七岁,女的三十岁。姜兰惠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让自己早日摆脱困境。姜兰惠准备赌一次,她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念头是晚饭的时候升上来的,随后就在脑子里转,盘旋,再也没有消失。水池里的碗没有洗完,姜兰惠便因为想到这个,而变得轻松起来,甚至连走路也显得比以往快了些,之前那些肩痛腰痛通通不见了。我阿姐姜兰惠丢下手里的活儿,重新回到客厅坐下,她清楚这次坐下与之前的坐下不同。在此之前,她闷得快要爆炸,所有的小事情都貌似导火索,而她只能忍着。
此时的姜兰惠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用做媒这个方式来解决问题。连她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原因是她平时不爱说话,更不要说去管谁家的事情。这些年,她认为自己睡着了,睡着了才不会觉得痛。姜兰惠认为她的这种变化没有人发现,除了陈家和,他永远都是那副什么都看不惯的神态,私下却对姜兰惠明察秋毫,哪怕她走到对面的街上,他也耿耿于怀,像是担心姜兰惠抛下他不再回来。失意后的陈家和主要工作便是观察姜兰惠,他希望通过征服姜兰惠证明自己还有价值,顺便获得姜兰惠经济上的支持。毕竟他除了基本工作,什么都没有了。
姜兰惠倒是真的想过逃离真理街,走得远远的。而想归想,她不仅没有跑,还在真理街生活了二十多年,有了孩子,也有了不想做事的想法,就连说话做事也是一副真理人的模样,包括八字脚和人字拖,还有春夏秋冬打赤脚的习惯,直到最近姜兰惠才算是醒了过来。
陈家和对于姜兰惠的变化非常不屑,他认为学得再像,也跟本地人不同。姜兰惠听了。也不回应,她猜到对方早晚会说,只是比预期晚了些时间。最后,陈家和不再掩饰,他终于说出:“说到底是你们抢了我们本地人的饭碗。”
“可如果没有外省人,这里只是个小渔村。”这句话闷在姜兰惠心里很多年。
当年的事情偶尔在脑子里闪过,很快就被她强行删除。是啊,所有的都过去了。姜兰惠安慰着自己。
此刻,她在远处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姜兰惠当年肥嘟嘟的脸已经变了形,现在只有枯瘦、苍白。川字纹倒还在原地,只是又深了许多,刀刻下去一般,横竖都有,说是“川”字已经有些不对了,说是“井”字倒是比较恰当,拧在一起的时候又会变成一块凸起的肉。两只眼睛多数时间是无神的,偶尔多出一股狠劲儿,对别人也对自己,她常常恨自己当年吃了迷幻药般,就是担心陈家兄弟放弃之前的努力,而她这一次留下之后再也没有走出真理街。旧款的衣服穿了很多年,衣角处起了细细的毛,姜兰惠愿意如此。她认为只有这样才符合自己的内心,她希望走在街上不要被人认出。这样的话,她便可以安全地藏在人流中,藏在真理街的深处。
姜兰惠发现这些年男人们不会与她对视,她成了真理街男人们眼里的空气。真理街的中年女人們倒是愿意盯着她,笑着盯着她,目光停留的地方多是她消瘦的身体和眉宇间那坨鼓出来的硬肉,她们显然是在笑话姜兰惠也老了,再也不能折腾,包括对当年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街上的人都在等着看姜兰惠的笑话呢,只是笑话来得早了些,作为被工作队落下的一名队员,她不只留在了曾经工作的真理街,同时没有逃过街上许多女人的命运。
话说姜兰惠成为媒人这件事最初源于老公陈家和的计划。
做这个决定之前,姜兰惠正对着自家阳台右上角透出的那片黑色天空。她在想媒人的脸应该是圆润的,更应该是圆满的,而不像她这样越老越发有了那种倔强的棱角,那样才有说服力。
姜兰惠已经回不到当初,她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样,离开当年那些同事太久,姜兰惠尽管在梦中无数次与他们相见,拉住他们哭喊“你们为何丢下我不管,又是为何无人来找我——”梦中的她用的是京剧的念白,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是你哭着喊着要留下的,说是为了爱情和理想。”当时的队长坐在准备回城的车上,惋惜地丢下这句。姜兰惠不愿想起这些,那个车上有人正暗恋着她,而她还是选择了留下。
梦中惊醒的姜兰惠不愿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她失去了方向,这种感觉近些年经常浮出来。楼上阳台淋花或是洗地的水漏了下来,滴答滴答了很久,似乎姜兰惠住的不是楼房而是山洞,而她姜兰惠据守洞中多年,连去洞口向外望一眼的愿望都没有了。两年前她还有精力敲开楼上的门,笑着提醒对方不要把水流得到处都是。眼下,自家的栏杆已经生出了一层粗厚的铁锈,姜兰惠也都随它去了,就连楼上住的是谁也不再关心。那个时候,她坐在阳台上一把半旧的竹椅上静静地看着西边的天。不远处是摇曳生情的大王椰,这种树倒是漂亮,却把小区的味道改了。好像一夜间这里变成城市。香蕉树、荔枝树在夜里大家都还熟睡的时候被拉走,换成高不可攀的观景树,姜兰惠还是有些不适应。姜兰惠记得天亮时,那些买菜回来的老人站在院子里发呆的样子,姜兰惠和他们类似,仿佛做梦般,看东看西。显然围坐在榕树下饮茶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姜兰惠有些怀念那个时候,只可惜没有知音,包括一起走过来的陈家和。她曾经感叹,连那个时候的灯光都是柔和的,可灯光下的陈家和却并不柔和,甚至越发狰狞,有几次,他在夜里大叫,姜兰惠从梦中惊醒。
梦里的姜兰惠没有当过工作队的队员,没有见过那条只有大货车的大道,也没有过同情,没有结婚,没有来过真理街,更没有认识这一对改变了她命运轨迹的兄弟,也没有阻止这一对热爱赌博嗜酒成性、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的真理街兄弟。为什么要管闲事,还要爱心泛滥,导致自己深陷泥潭,从此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可惜人生不能重新来过,她不愿意被人提起自己这一段历史,所以姜兰惠喜欢躲着别人,而不愿意开口说话。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她回不去了。
此刻的姜兰惠想,对自己是否胜任媒人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压力,她认为即使不胜任,也要去做的,她需要从这件事情开始改变自己。
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了,陈家和不断地酝酿自己的辞职计划。姜兰惠清楚,如果想不出办法,陈家和便会采取措施。陈家和已经受不了,费了不知道多少口舌,却还是没有签成一个订单,今天是十月十二日,这一年过去了五分之四,如果还是没有变化,他说要把眼下住的房子抵押出去,与弟弟陈家好一道到乡下买个小房子,安度晚年,远离这条让他感到失败的真理街。他说等了这么久,在看不到希望的真理街,他再也不想等,人生已没有多少时间,而姜兰惠当年说的那些都是屁话,狗屎!陈家和发火时,会死死盯着姜兰惠,并且向着她的方向迅速走过来,随后上来的是两只大手。
人生得意须尽欢,明日愁来明日愁。普通话都讲不好的陈家和突然发现了安慰自己的这一句,说话时必须酒过三四巡。想到了解决方法之后的陈家和话多起来,没有了往日的拘谨。
真理街一直是个大集市,原来的老街人各个成了房东,靠着收租生活。外面人也当真理街都有钱收。卖菜的问她:“老板娘你有几间铺头啊?”姜兰惠不知如何答话,之前还会解释,很快又觉得意义不大,并没有谁想去听。真理街上谁管你是什么人,反正只要有钱大晒。
讲客家话、潮汕话的小贩们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到真理街的。他们当初拖家带口,租了真理的商铺,开始了真理的生活。市场外面是一圈八层高的破旧米黄色楼房,风吹日晒了二十多年之后,原来的样子没有了,它们和楼下的集市成了一个颜色。姜兰惠便住在这里,被叔仔赶出来后,她是用了自己的工资,供下了眼下这套大屋。
真理街的集市里有肉有菜,有活着的家禽和青蛙。每天凌晨三点多,楼下便已经人声鼎沸了。那是运海鲜、运猪肉的车和卸货验货的人。有几次姜兰惠被吵醒,她扶着窗棂向下看,远远的那些男男女女小人儿,不用吃不用睡,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外星人,让姜兰惠恍惚不已。新安电影院和海港城就在不远处,只是很少有真理街的人光顾。真理街的人多数在自家门口的市场里解决一日三餐和文化体育生活。从凌晨到后半夜,让真理人寂静的时间几乎没有。哪怕是到了后半夜,街上还有各种男男女女喝多了酒高声唱歌或是哭泣。而这些真理人早已见怪不怪。真理人什么没有见过呀,三月三庙会上,他们在这条街上似曾见过首富。
“他们哪里会到这条拐来拐去,连车都开不进来的小巷子里。”
“嘁,没文化了吧。这是几百年的街,上千年的庙,反正说了你也不知。”真理人不服地反驳道。
有人清早在拉二胡,撩拨着外乡人的愁绪,有鸡鸭被宰发出的尖叫,也有喜鹊在不远处欢快地吟唱,当然,也有那些老得已经分不清真理街东南西北的老者,他们却对这条街的未来充满信心,喜欢掐指一算,或是弹出手里的一张扑克牌,企图得到这个时辰的某种暗示。转眼之间,靠河的一家新华书店被新开业的商场彻底挤得没了踪影,变成了成群结队的花篮和美女,像是一团火,从远处向近处过来,烤得真理人浑身不自在。有些原本想去市场买菜的老人,远远见了试探了几次,还是不敢近前一步,最后见到玻璃幕墙上面巨大的人头像是要走出来的,便吓得拔腿便跑。边回头边想,睡了一觉这个地方怎么就变了样,莫不是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真理街连名字都要改。她在没有改成。真理街人懒得想事,更不愿费神去记一个新的名字,在老一辈人的脑子里,上午穿着人字拖饮早茶,下午去祠堂摸两把麻将才是最幸福的事,麻将桌前有的从屯门回来,有的从黄大仙那里过来,而哪一个都没有他们这些从来没有离开过真理街的人过得好。
再过几日,咖啡厅、影楼已经真的竖好了牌子,与姜兰惠楼下的大葱大蒜、花椒大料,过道的档口上悬挂的腊肠腊肉和晒干的咸鱼开始争相斗艳。食物们混在一起便是股奇怪的味道,浸入中间商铺的服装店的衣服上面。一件好好的一百三十元的假名牌T恤无端端有了咸鱼肉饼的味道,不得不降了十元,因为老板的底气显然没有之前那么足了。过了这么多年,这真理街的变化也太慢了吧,是不是把这个地方忘了?他们把她姜兰惠忘记了吗?
真理街有点像个留守老人和儿童住的地方,现在各种生鲜超市,网购如此方便,谁还去真理街呢,除了老年人和那些怀旧的人。这破败的地方,除了开发商多次送米送面,说马上签合同要拆了,还有谁会来呢,臭水沟和掉皮的楼房外墙,因为挨着海鲜鱼肉,而被浸了腥味的各类服装,有假名牌和镶了金边的唐装和旗袍。
这拨开发又是不了了之,因为有的街上人移去了海外,联系不上,所以踌躇满志的开发商泄气了。再后来,指望着成为拆二代的年轻人倒是因为希望失望周而复始了几次之后,索性连工也不打了,直接躺平。果然房价一直不断攀升,倒是那些内心脆弱的中年男人,犹豫再三,寻找契机,他们有了理由不再受老板的气。在他们的心里,千万身家的日子不远了,大湾区、前海,坐在家里喝茶的人认为,这已经是他们本地人最后一次机遇了,再不抓住就蠢爆了。
二
姜兰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真理街,原因是她一个人常常走在路上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要去哪里。有时走出去了很远,还会顺着原路回来,那时的真理街上还有老鼠和蟑螂呼啸着窜来跑去。姜兰惠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曾经的身份,她曾经劝过那些受到威胁的女人不再沉默,勇敢地站出来,讲出自己的不幸和遭遇。而此刻,她真的希望谁都不认识她,她希望藏在人流中,买菜做饭,和菜市场里那些卖菜的女人一起老去,或是在某一天蒸发,没有前传和后史,消失得干净,像是从来没有光临过人间。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家是最安全的,像座城堡,她躲在里面,什么都能看见。高而圆像个玻璃罩一样的东西把她扣在里面不能动弹。姜兰惠常常半夜坐到阳台的藤椅上去看天,天上有时是一朵,有时就成群的云一起涌到她头顶,也在看着她。姜蘭惠根本不想向下面望、向近处看。她认为身边的这些东西都会让她心情不好。旧衣服、过期的食品和旅游带回来的小工艺品缠绕在一起,堆满了茶几、沙发,她的家没有地方是空的,全部放满了物品。还有几个箱子没有打开,那是陈家和从网上买的,连他自己也忘记了是什么,索性就让它们丢在门后或是客厅的角落里。
“陈家和你越来越像个女人,你要这样耍赖到何时啊,你们兄弟怎么那么喜欢抱怨呢?当年,我只是劝你应该参加工作,而不要留在家里啃老便被赖上了。”好多次姜兰惠的话停在了微笑的嘴边,而变成一句,“你欠了多少,我们再想想办法”。
陈家和也不开口,只等姜兰惠从口袋里掏出钱。
被这“狼来了”般的拆迁改变的真理街人各个都有变化,他们有了待价而沽的资本,而陈家和的意思是在房价最高点抛掉,这是弟弟陈家好的主意。
姜兰惠边收拾房间边说:“哪怕我有钱也不会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家里堆得乱七八糟,成了一座垃圾山,而我成了没用的废物,满满的负能量。”说话时她的声音轻得只能自己听见,最近她喜欢自言自语。这个方式真的适合她。姜兰惠一张脸挂着微笑,她需要让不远处的陈家和误以为她真的不再折腾。只有这样,才能藏住她的心事。
之前陈家和总说:“作为女人你该学会温柔,不要总是不服气,不要跟我们男人斗气。”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家和咬着牙,他瞪圆了眼睛,上嘴唇碰着下嘴唇。他骂姜兰惠当年骗了自己,否则他已经有了上亿万身家,不教训不行。每次喝多了酒,便想要动手,当然,卡住她的颈部,吓唬她,或是推搡她只是第一步。直到有一次社区干部过来找他谈话,他才收敛了几天。那是在陈家和事业走下坡路的时候,之后两个人的话说得更少了。姜兰惠在睡觉时都是睁着眼睛,她认为对方并没有死心,陈家和把自己的坏运气全部归罪于姜兰惠当年的劝导。她劝他们要去工作,而不能把自己拴在收租上面。
而那个时候新一轮的拆迁消息再次透出,有的人知道了,也藏着,断然不敢与枕边人透出半句,那可是要命的。
我弱的时候你们要欺负我,我强的时候你们又要打击我。姜兰惠在心里冷笑,嘴上却笑着问:“我们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门口那家烧鹅铺刚开业,又干净,又便宜。”姜兰惠什么都没有做却累得不想动弹。姜兰惠认为搬迁是所有人关系的分水岭。
“你好有钱乜?”陈家和问。当年他说喜欢姜兰惠又高又瘦模特身材,带出去特别拉风。
姜兰惠说:“出去换换口味也好。”现在陈家和认为姜兰惠瘦得脱了相,像个讨债鬼,把本来属于他的好运气搞丢了。
陈家和逼过来:“换口味?你好闷乜?”
姜兰惠不说话了,她认为对方又到了找碴儿时间。可是刚一转身,姜兰惠便在心里狂叫了句:“我快闷死了,我为什么还不跑啊?”
姜兰惠的眼睛掠过房间各种物件,包括陈家和的光头,只是他没有停留。她想去看些清净的地方,却不知哪里去找,只好去看天。姜兰惠认为那里最清净,她姜兰惠把自己的心短暂地安放在那片人烟稀少的地方时,才感到了片刻的安宁。姜兰惠舍不得睡觉,她觉得只有夜晚才会离现实远一些。白天那种嚣张,现实里的那种咄咄逼人,让她想要退回壳子里,就连木椅子下方的一处猫窝,也被她羡慕了。
姜兰惠和陈家和没有再把离婚这件事挂在嘴边上,原因是他们的儿子已经二十五岁,即将结婚,她和陈家和不仅要做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要装作无比恩爱。除此以外,新的情况又来了,那便是陈家和突然提出要辞职。如果没有及时制止,他的辞职书就要递交上去,手续很快办下来,整个家里的财务状况倒退二十年不说,儿子的婚事也可能不保。原因是女孩父母看中的就是看似正常完整的家庭。每次想到这里,姜兰惠便想找个小黑屋待上一会儿,她不愿意面对家里家外这些烂事。可是她又能逃到哪里呢,她逃不掉的。姜兰惠和陈家和一样,都是没有老家的人,他们的老家变成了各地移民的新家。他们虽然是深圳的原住民,却没有宅基地。原因是他们是原住民,却是城镇户口,自然没有分红的机会。四十年来,那些曾经被羡慕进了五金厂、粮油公司、理发店吃商品粮的工人,眼看着其他村的人分红,得钱,在自己家门口不远处折腾,而他们自己什么都没有。
就连属于她自己那一份也被小叔子陈家好多年前占了去,美其名曰赡养老人。现在作为真理街人他们还有什么呢,除了随时准备的开销,还有什么,家公家婆吃药住院的钱,哪一次他们少给过呢,任何时候陈家好都是两手一摊说自己没钱了,不然就送养老院吧。
这样的时候,陈家和就会大吼一声,冲进客厅,从柜子里面拎出一瓶啤酒,坐在茶几旁大喝起来。最后,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再次大叫两声后,便躺在地上,整张脸对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两只眼珠一动不动。
陈家和没有办法,他被这个弟弟捏得死死的,只能用这种办法排解自己的困扰。陈家和要面子,弟弟早在多年前便不要这些了,索性辞职,直接躺回家里靠老婆那份工资活着,还美其名曰内心强大。陈家和只得尽义务,而他掏的这份当然包括姜兰惠的辛苦钱。
“你不能说孝敬老人我没有尽过力吧。”姜兰惠委屈地说。
陈家和摆出吵架的姿态:“你做了乜。”
姜兰惠说:“你好久没有交过家用了。”
陈家和挑衅道:“那又怎么样?”
姜兰惠说:“我是说你不该把钱都交给你弟弟陈家好。”
陳家和得了理:“你希望我连父母兄弟都不认吗?”
姜兰惠似乎被带跑了:“我何时说过啊?”
陈家和咄咄逼人:“那你现在乜意思?”
姜兰惠听到对方这一句,竟然想吐,原来讨厌一个人会有生理反应。当初就是被对方这种句式迷住了,那个时候家家户户迷着霍元甲、陈真,而作为一名韶关人姜兰惠当然也无比向往。此刻,陈家和正在物色吵架对手。当然只能是姜兰惠,打她或是骂她,成本是最低,他算过的。
“你有钱还是有地?你只会讲大道理。”陈家和当初丢给姜兰惠了这一句。
话说姜兰惠与陈家和,在玻璃公司鼎盛时期,每天同出同进,羡煞旁人,这样的情景对于四五十岁的夫妻来说已经很少见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同进同出因为钱。在为买车谁出钱这件事情上两个人冷战了几个月,索性谁也不再提买车,而用了这台旧的雨天窗子都要漏水的车。
玻璃公司是真理街第一家老板厂,陈家两兄弟能进来,与这家公司占了真理街的土地有关,更与姜兰惠的思想工作分不开。
因为嫁给了陈家和,姜兰惠不仅住进真理街,还与陈家兄弟一道进了玻璃公司。
公司换了几任老板,对陈家和和姜兰惠连体人的印象都非常深刻。有几次办公室想去争“五好家庭”,被姜兰惠寻理由拒了。对方说,有两千块领的呀,不是港币的哦。姜兰惠笑了下,没说话。后来有个副总无限感慨地说:“陈家和,你两公婆应该给我们上堂课,让我们取取经,夫妻关系能这么好,真是不容易,到底你们有什么秘方啊?”说话的男人离过两次,新谈了一个,正犹豫着要不要领证。担心别人说自己,索性主动降低身份,先自嘲一番,这样一来,别人倒也不敢说什么了。
最初两个人回到家还会说些单位的事。一个做饭一个拖地,姜兰惠边说边骂,非常兴奋。当然多数是通报彼此部门的情况,多数都是坏话。有时陈家和还会学着经理走路的样子,把姜兰惠逗笑为止。姜兰惠的经理是个女的,离了,胸部下垂得厉害,经常下意识地用手扶一扶。陈家和学的时候,一个“胸”字也没提,可是走路的样子把对方的身材全表现了出来。姜兰惠笑得似乎岔了气。她知道夸张了,她是故意做给陈家和看的,那个时候她还是在乎这个男人,也认为与眼前这个男人白头没有什么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取笑过别人,她都会感到难受。至于什么原因,她也不知道。
“年纪比那个女孩的父母还大,还要喊妈,他可真无耻。”姜兰惠气愤地说,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故意鼓起的腮,姜兰惠真的希望自己的婴儿肥一直都在,可是不争气的肉,早已不听招呼,变成赘肉,随意垂下,把她的一双杏眼拉成了三角眼。
“那又怎么样,人家有大把钱。”陈家和吼叫。
姜兰惠看着外面,要下雨的样子,阴了几日,云在窗外翻滚。预报了几天的雨还是没有下,姜兰惠怀疑是在酝酿一场大的。
姜兰惠再挑话题:“他把那个女仔一家人都办了过来,还给对方买了房交了社保。”姜兰惠自顾说道。当时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着工夫茶骂着老板。这个老板摆脱前妻,换了个年轻女孩。事情被很多人知道,只是谁也不会说出来,见面时会互对下眼神。姜兰惠不好意思问陈家和是不是骂着这些人的时候,会有那种愉快的感觉。那个时候,在姜兰惠心里,不管陈家和做什么都是对的、有趣的。他们喜欢讲些同事的绯闻。高兴时还会骂两句,有时又充满了假惺惺的同情。这样的时候他们会身心通透,似乎别人突然间就成了他们的对立面,感情也就莫名其妙地增强了。那时候陈家和床上的表现也非常棒。陈家和不再看她的脸,哪怕说话也是大而化之,空洞地望过去,似乎对方身后的大白墙才更吸引人。再后来,陈家和不知为什么开始有了古文人墨客那种心境。比如把养花、种草、看夕阳、收拾庭院当成特别有意义的事,总是说种种地、养养花、喝喝茶多好,你看大桥底下那些人过得好悠闲啊。总之,他不仅不齿于挣钱,还把自己这种所谓境界时刻挂在嘴边,显然别有用心,姜兰惠的理解就是为了他后面要做的事情在做铺垫。
关于所谓的田园生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公司里有个年轻的女人本来对陈家和有点意思,原因是这个年轻女孩讨厌姜兰惠身上那种不爱理人的样子,暗中想要捉弄一下姜兰惠,目的就是给姜兰惠点颜色看看。“装什么装啊,还教育别人,太好笑了吧。不懂经济也不懂时尚,两句话就能把天聊死的人,还敢进到公司里上班。你好好收租不行吗,害人害己,什么都想占着。”她一直想让姜兰惠出丑,终于逮到机会,因为陈家和开始讲情怀了,这难道不是生出退意了吗?中年人意志消退就爱玩这个呀。年轻女人真的想要逗逗他了。
毕竟女人更懂女人,知道对方的软肋在哪儿,于是年轻女孩动起撩撩陈家和的小念头,别的目的没有,仅仅是为了让姜兰惠不要太过于得意。“不可一世的臭脸摆给谁看。嫁个本地人大晒呀!什么年代了都还在扮嘢。”当然年轻女仔平时对姜兰惠也是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状。情况姜兰惠似乎也有所察觉,只是找不到契机处理。毕竟陈家和对她越来越微妙,礼貌和客气,虽然姜兰惠总是故意拖慢两个人向熟人过渡的节奏。
陈家和与这位年轻女同事就这样开启了暧昧模式,先是一起骂老板找舒爽感觉,再一同聊同事隐私,很快便结成了同盟。再后,年轻女同事发现陈家和萌生退意,便不再有那个想法,毕竟大家都比较现实,除了业务陈家和好似对异性都没有太多兴趣,况且陈家和语言贫乏苍白啰唆的多是老词,除神态像个老年人之外,对自己手上的业务闭口不谈。于是,年轻女人只好动了谋位的心思,毕竟位置这种东西比其他都可靠。一次两次喝茶聊天之后,陈家和已经眼放蓝光说到了深圳之外的田园生活,仿佛架子上面的瓜果正呼唤着他,等着他摘。本来就心机偏重的年轻女人趁机投其所好,为田园再配上了诗情和画意,甚至是轻音乐,这种本事谁不会呢,关键时候必须派上用场。如此,本来从小在农村生活过的陈家和开始神往。自己好端端的渔歌唱晚的家园,一夜之间变成了城市,先是厂房再是高端建筑,先是打工仔打工妹,后来全是外省的精英。他的家去了哪里呀?陈家和比谁都恐慌,却还要装出镇定。年轻女人对陈家和的洗脑成功。陈家和再也不想听姜兰惠的任何温馨提示,如你和公司的关系只有劳动报酬,比如你对老板只需服从,而不用掏心掏肝地说话。
姜兰惠和陈家和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糟,之前是找不到话题那种无话,现在是有话也不讲,彼此想躲开的不仅是身体,连眼神也不需要交集。再过了两个月,终于在一个看不出任何征兆的夜晚,陈家和对着姜兰惠说:“我决定辞职了,太没意思。”
正准备走向阳台的姜兰惠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晾晒衣服,她仿佛内心平静如初。只是这次她没有直接回房睡觉,而是坐到了距离陈家和不远的沙发上。陈家和抽了半包烟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实则是观察姜兰惠的反应:“还是辞了好,太累,每天除了开会、培训、业绩、报表、业务拓展、喊口号什么也没有,新换上的那几个家伙我都不喜欢,看见他们我就想吐,那帮衰仔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此刻,陈家和想到了那个年轻女人故意嘟起的嘴唇和咄咄逼人的香水,不禁笑,深圳哪有女人啊,陈家和知道对方要什么的,分明是想套取他的客户资源。陈家和与年轻女人只深情对视了几眼,他便读出对方怀里揣着一张有上升曲线的报表。
“老板不是用来喜欢的,是你服从他们的关系。”姜兰惠故意不看对方的脸,她害怕看见对方发怒的样子。她试图劝阻,如果对方开始砸东西,她的话就要立刻停住。不交流的这些年,姜兰惠想给对方灌几碗心灵鸡汤,或是上几堂职场必修课,姜兰惠认为那所谓的鸡汤对于陈家和来说还是有必要的。当年,她每家每户做宣传,只是被陈家和两兄弟绊住,而停在了原地,她还有好多话都没有讲完,命运就被改变了。
“我不喜欢那些人。”陈家和又说。
“同事只是你的合作伙伴,他们同样也不喜欢你。你想吃饭,人家也要吃饭,你想养家,人家也要糊口,这才是同事。”姜兰惠说。这是她在朋友圈里学到的几句话,她想用上。去年开始,姜兰惠除了染发,还悄悄染了指甲,当然是那种不扎眼的淡粉色。只是这种变化没有人会在意,除了儿子。儿子有一次见了,调侃道:“粉色就是不甘心。”
姜兰惠心惊肉跳:“什么甘不甘心的,人生都快结束了。”她当年是工作队里最年轻的女孩,眼下,她已经有了许多白发。
“哪有啊,小兰姐。”儿子的这句在姜兰惠的耳边萦绕了几天。当年的陈家好也是这么叫她。那个时候她的面前有两个选择。想不到这两兄弟如今殊途同归,走了同样的路,還是不想工作。
陈家和继续说辞职的原因:“非常枯燥,谈的也全是工作。”
“不谈工作谈什么,在公司谈感情有风险吧。”姜兰惠故意说得风轻云淡,可内心却明白自己的机会到了,姜兰惠早发现了那个年轻女人的行径。有一次,故意点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出现在陈家和的台面上,与旁边的工夫茶完全不搭。姜兰惠路过的时候一眼发现,心中冷笑。当然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嘲笑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姜兰惠已经不把对方当老公,而是熟人。只是熟人快进坑里之前,该提醒还是要提醒,再说他们还是别人眼里的举案齐眉、模范夫妻,况且很快还要给外人表演什么是地久天长、百年好合,姜兰惠要给自己打气,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挺住。
陈家和想继续说话,却听见门外有声音,显然是陈家和的弟弟来了。最近一段时间,他来得特别勤。
流塘、固戍、宝源这些土得掉渣的地方一夜间成了前海,真理街便在“狼来了”多年之后真的升值了。原来传来传去的小道消息,无法回避成了正式新闻。这样一来,破破烂烂的真理街市场成了香饽饽,而住在市场里面的姜兰惠一家也就没有那么安宁了,他们或许真的要面对一夜暴富的现实了。
巧的是,陈家和的弟弟总是过来喝茶。他喝茶也不说话,如果不了解实情,会认为此人比较含情脉脉。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定时来报个到。有时会从楼下市场拎上一个南瓜,爬上姜兰惠家所在的八楼,进了屋,脱了鞋之后,两根手指捏着瓜上面短短的线,另一只手也不去托。陈家和见了,便赶紧接下来把杂乱的台面拨出一片空,把这个宝葫芦放上去。然后两个人便看着这个瓜,展开了下文。有时只是默默地坐着,抽上十来根烟,再喝茶,说几句天气很热、蚊子又多起来之类的闲话。
陈家好每周都会过来,最近竟然是每天都过来。陈家好在向他的亲哥陈家和倾诉自己的苦恼。如果是平时,姜兰惠迅速下台阶去开门。有一次跑得太急还把脚扭了,后来肿得厉害,她也不好意思跟人说,毕竟陈家和知道当年姜兰惠同时认识的两兄弟,陈家好也有此意,只是陈家和木讷,而陈家好花哨,姜兰惠选择了老实巴交的老大。
到了现在,真理街的女人除了年轻的女仔,其他女人对自己都不修饰,最多出门时涂上点面霜,也不管日渐稀疏的眉毛和乌青的嘴唇。姜兰惠倒是突然想要化妆,她要把自己化得谁也不认识。她理解陈家和。关于这一点,家婆是不喜欢的,她总是跑到邻居处讲自己的儿媳妖里妖气,不守妇道。说妖里妖气可以,至少证明自己没有那么老,然后还是个女的。可不守妇道什么意思?话都是别人七转八转过来的。家婆也已经离开了几年了。姜兰惠认为这些都是自己小叔子陈家好搞的鬼,被对方占了老屋之后,姜兰惠已经懒得理人,认为对方就是个无赖。姜兰惠庆幸自己当年没有选择这个人。
姜兰惠没有动身去开门,而是平静地看了陈家和一眼。陈家和见姜兰惠这样,只好再提醒:“去开门。”姜兰惠起身时说“我要穿件衣服”,说完路过镜子,并快速回到房间。洗完澡之后,姜兰惠没有穿胸衣,在家里她就是这样打扮自己。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四十岁之后的母亲就是这样,放弃了自己,因为她的男人抛下了她而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姜兰惠的母亲说:“我不会像有些男人,没有女人就活不了,好像除了那个事,人生就没有别的。”母亲再也没嫁直到去世。曾经的工作队队员姜兰惠,擅长做思想工作,她想劝母亲开启新生活,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姜兰惠说这话是选了时候的,她就是要让陈家和有火发不出,在心里憋着。这是在她隐忍了许久之后,为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姜兰惠和陈家和两个人已经多年没有做那种事了。他不碰她,她也不主动,之前还幻想过,所以她再难受,也绝不自己解决,她总是想留给他,毕竟做法不同感受不同。可是,陈家和也是自己解决,多数是在天亮前。有几次凌晨,陈家和那边发出怪声,姜兰惠全程听见,也不生气,只有心酸,她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命。而到了这几年,陈家和的身体突然间安静了,只是脾气越发暴躁,仿佛是个火药桶,跟谁都发火。这样一来,两个人便是邻居关系了,只是这个邻居是在床上,不需要门和墙壁。陈家和姜兰惠互不干涉,各自看手机,想事情。所以有很多次,姜兰惠想劝儿子不要着急结婚,可又怕儿子想到什么而担心她,只好管住了自己的嘴。婚姻这件事,她和其他家长的想法并不同。
当然了,她的这些话,儿子也不会给她机会说。哪怕两个人对上眼,他也会迅速掉转目光。
每次见到姜兰惠准备说话,儿子便说:“别说了,我都知道。”
姜兰惠轻轻叹了口气道:“好的,其实你不知道,你在外面多保重吧。”儿子找了个“深二代”,他的理想是开间公司,大学毕业后,他换了几种职业,都没长久,直到推销美容仪时,遇见了现在的女朋友。
姜兰惠也很开心,当年外省青年一心想要找个本地人,如今情况变了,外省来的那些大学生才是他们想要嫁和娶的,而这个女孩就是外省的。
儿子听了,有些迟疑,姜兰惠话里有话显得伤感。尽管如此,当儿子的还是不想听,于是抓起手机抓了车钥匙迅速跑掉。见他每次回家都这樣子,姜兰惠的心也就冷了。此刻,姜兰惠看了眼门外,对陈家和说:“我不去,要换件衣服。”说完这话,她还有点怪自己撒娇,千万不要让对方误会,否则就显得尴尬了,但这个陈家和说自己喜欢撒娇的女人,总是说女人就应该撒娇。当年她还年轻,也还好看,有几次夸张地躲在对方的怀里哭,因为完不成业绩,只拿了个基本工资,公司实行末位淘汰,她以为陈家和能帮自己一把。姜兰惠无比心酸,心想,这利益面前哪有什么性别,连夫妻也不例外。深圳哪里有女人,都是超人啊!陈家和不耐烦地推开了她,似乎担心姜兰惠再说公司的事。姜兰惠突然想到,对方也没有完成任务呀。试过几次,姜兰惠不想再自取其辱。姜兰惠跟过一个女客户半年,逢年过节短信问候,朋友圈点赞,绞尽脑汁搭讪。想起那个女人头上戴的那个发饰还是自己省吃俭用买的,“你不买装修用的玻璃,你也可以买两个磨花的家里用的镜子啊”。到头来,对方用“目前我们没有这个计划,现在还有谁用什么镜子啊!好土的,你怎么连推销也不会,太落伍了吧”话来拒绝。
三
拉好了衣服,姜兰惠便见到了跟在大哥后面的陈家好。这个陈家和的弟弟一度与大哥闹得不可开交,也正是因为这个,作为一项工作,姜兰惠来到了他们中间进行调解并取得了成功。
小叔子陈家好与姜兰惠走得不远不近,尤其是结婚后,什么称呼都没有了,之前的兰惠姐仿佛是二十世纪的事情。姜兰惠认为对方变得有些无情,从玻璃公司离职后的陈家好,开过糖水店,当过小厂的厂长,一直没有离开真理街。他说要等开发商求他才肯松口,毕竟等了这么久,不能自降身价。终于,陈家好于二○○九年,因为辍学的儿子患了抑郁症,他留在家里照看也不再去外面工作了,全家的工资则由老婆去挣,他已经没有了心理负担。
陈家好对姜兰惠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姜兰惠笑着道“家好来了呀”,对方这回没理。随后陈家好和陈家和两个人便开始坐下喝茶了。平时两个经常坐在客厅喝茶,很少说话,眼睛一直望向电视,即使说也全程用方言。他们的这些方言不过是粤语,只是硬了些。姜兰惠心里笑,这么说话就能挡住什么吗?两兄弟显然是用这种话挡住了姜兰惠。
之前,姜兰惠出于礼貌会在客厅里坐一下,闲聊几句,两个人正在说的话便停止了,显然他们谈话的内容属于姜兰惠不方便听的。这样一来,姜兰惠只好找个简单的话题,然后自问自答,如“你老婆她们公司周六好像也要上班吧”。
“那个地方没有周末,不知道怎么搞的生意这么好。”陈家好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担心姜兰惠看出他有炫耀的意思,故意说:“现在有这么多人开车,我真的担心空气质量会变差。”
“唉。”姜兰惠不知道怎么接这句,她不清楚是抱怨还是高兴,在公司里她学会了这种模棱两可的句式。随后话题被打住,见陈家好无话,姜兰惠只好干喝了两次茶,然后站起来回房,她扒着门缝听见两个人说话。姜兰惠这下听清楚了,两个人说到了房子。他们商量的内容是把现在姜兰惠和陈家和住的这套房子抵押给银行,然后贷出钱到惠东租块地建个小房子,房前屋后来种菜。“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每天都要种庄稼?”陈家好说。
陈家和接话:“是啊是啊,不过你没有种几天就去跑运输了。”
“那时候真是赚啊,我老婆每天站在中巴门口收钱,脚都肿了却一点也不累,她说好想回到当年啊。那个时候做什么都赚,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陈家好怀了一下旧。
姜兰惠心想:再有钱,你也没有帮过谁,现在才说钱好赚,当年你怎么不提这话呢。
似乎猜到陈家好要说什么,陈家和开始生自己的气。
陈家好想到此行目的,马上又说还是当年好,到处都是庄稼。
姜兰惠不接话,在心里冷笑,心想,还庄稼?装什么装。
像是为了消除尴尬,陈家好说:“阿哥你种得又快又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矫情的一声,姜兰惠突然又惊又怕,这个小叔子很少这么亲热地叫阿哥的,除非借钱,带着儿子一次次去做生意,他差不多倾家荡产了,每次他叫半个月的阿嫂便是要开口借钱了。
陈家好知道陈家和公司眼下的处境,业绩完不成,没有人用这种传统方式购买玻璃了。陈家好的心愿是带着儿子离开深圳。惠东农场显然是个好地方,地理上虽然离开了深圳,可大亚湾、深圳的一些企业在那里,深圳这个名字听起来又好听又有面子。
此刻,陈家好在手机里找出一些网上搜来的照片,一张张过给陈家和看。陈家和终于看得热血沸腾,在公司他已被年轻女同事灌过迷魂汤。
单位里有女同事洗脑,回到家又有亲弟弟骗他,陈家和眼看着就要把工作丢了。姜兰惠远远地听着两个人说话,心里越发感到凄凉,眼下的自己越来越难。如果当初选了陈家好会不会好一些呢?夜深人静的时候,姜兰惠也想过这个问题。陈家好当初占了阿哥的婚房,现在又来惦记他们的房产。这套房用了姜兰惠全部积蓄,到了两年前才算是还完了贷款。想不到这么快就升值,而惦记这套房的人开始蠢蠢欲动。
躲在卧室里的姜兰惠再也睡不着了,她特别想冲出去对陈家好说:“要去种庄稼你自己去种吧。我们本来就是深圳的农民,二十岁之前一直在种地。你别装了,你自己也是农民,你可以用自己的钱去玩情怀,不要拖上我们。”
陈家好走后,姜兰惠与陈家和大吵了一架。陈家和咆哮:“什么意思?什么叫这个房子有你的一半,你是谁?我记得你说过年轻人不要脑子里总是想着拆迁,不劳而获。”
姜兰惠说:“我不是年轻人。已经跑不动了。”
“你终于后悔自己的那些话,终于承认自己的虚伪了吧。”
姜兰惠沉默半晌才说话:“我们现在只剩下这个房子,至少我那一半不能动。”
“我告诉你姜兰惠,你一直盼望我死是吧?然后顺理成章继承这个房子,又有名又有利,你不就是想立牌坊吗?”陈家和开始耍赖。
姜兰惠说:“我没有这么想过。”
“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陈家和点着了烟,本来戒了些时间。当然,无论吵不吵架,他都会找理由再次抽回来。
“你供房子的時候,家用都是我出,孩子的学费、保姆费,物业水电费都是我拿钱,你阿爸阿妈知你那么辛苦也没有想过帮忙,还口口声声说最疼你这个仔。”姜兰惠说。
陈家和说:“你在恨我父母?”
“我没有。”姜兰惠说。
“那点钱你也好意思记呀。根本就不是钱,你那点工资算个屁。我是公司的中层,整个这一片都属于我管。”陈家和说。
“对,你有钱,年薪很高,可是你拿回多少了,钱去了哪里,还不是给了他们?”姜兰惠不动声色。
见姜兰惠没有说出具体的名字,陈家和便继续装傻:“我告诉你,你给我小心一点,你以为我花给了别的女人吗?实话说,我现在还是不是个男人我都不知道。”
姜兰惠冷冷地说:“那我的确不清楚。”她无法把当年那个站在雨地里求自己嫁给他的陈家和与眼前这个无赖的男人对上号。当年,他站在雨里发着誓,天上正打着雷。他说如果姜兰惠不同意他宁愿雷劈死自己。
陈家和见姜兰惠这么说,就说:“我就是不想被你占有了财产怎么样,你也不看看自己,就是个男人婆,好好做你的女强人吧。”
一周吵了几次,陈家和还是执意要辞职。姜兰惠清楚,再这么闹下去,公司肯定就会知道,阴险小人即刻会上位,他们巴不得第二天就把这个位置填上,所以观望的人不在少数。姜兰惠在想,都快到钟了,如果马上辞了,陈家和连退休金都得泡汤。姜兰惠越想越怕。如果还是没有出路,自己眼下刚刚还了贷的房子肯定会拿出去抵押,姜兰惠认为其他时间可以不说话,这个时候她的态度必须强硬,要把对方拉回来,否则影响儿子婚事,女方家父母非常在意门当户对。忍都忍了半辈子,不差这几天。可是陈家和不讲理,你说东他说西。如果姜兰惠说到点上,他干脆就撕破了脸,直接变成无赖。
姜兰惠只能去看远处,她希望自己不说话,管住自己的嘴。之前已经有过教训的。她需要把脑子放空,去看看那些美好的事物或风景。
可是眼下连树也变了,还有什么鸟会落到椰树上去呢?椰树又高又硬,不像那些榕树和槐树,又厚实又温软,不用打理就可以活下去,喜鹊、麻雀、斑鸠都可以在上面找到自己落脚的地方。
姜蘭惠眼看着对方要把辞职信递出去。陈家和的底气来自这套开始增值的房子。
姜兰惠只得去找陈家好,毕竟她没办法找其他人,这是姜兰惠今年第二次给小叔子陈家好打电话,约了见面。上一次,陈家和因为被老板批,扣了奖金,出去散心。姜兰惠很不放心。姜兰惠凭直觉认定对方说了假话,哪怕是他在外面有女人也没关系,反正她已经不在乎,眼下她只需要对方安全。于是晚上十一点刚过,她便打了电话给对方,陈家好支支吾吾不说实话,他带着阿哥去看庄稼了。实际上只是一片风景区,供城里人打卡拍照的地方。姜兰惠不能挑明,陈家和的面子是重要的,眼下尤其如此,感情无论真还是假日子总要过下去。
对方似乎刚刚醒过来,声音也有些不同。他早已经过上了白天睡觉、晚上看手机的日子。姜兰惠假意关心:“陈小根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当年姜兰惠曾经给对方辅导过一阵功课。陈小根是个喜欢臆想的孩子,他们曾经说过许多话,有一阵子,姜兰惠还带过他去植物园和图书馆,可惜陈小根并不喜欢那种地方,有一次还把姜兰惠买给他的演出票在网上卖了出去。从那以后,姜兰惠便不想再见这家人。
陈家好带着陈小根过来:“我希望他到你们公司上班,麻烦阿哥你和老总说一声啊。”
“公司都这样了,不可能再招人。”陈家和变得紧张起来,除了基本工资,他已经很久没有拿过奖金。
“当年你帮人安排过的呀,怎么轮到自己家里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陈家好不满地说。
陈家和说:“那是外来加工厂,三来一补,流水线。不要进我这里,我这份工其实好累的,所有东西都在电脑上做,每周都要学习新东西,不断地考试,现在公司都是八○、九○后,我差不多是最老的了,连老板都比我年轻。”
陈家好指着身边的陈小根说:“正好正好,根仔刚好合适。”
陈家和不好说:“不是只有年轻这一项指标。”陈小根之前换了多少工作,做了多少次生意,最后躺在家里不再出门。
陈小根不服气:“那又怎么样,我阿爸说你好厉害,乜都可以搞掂。”陈小根说话时看了眼自己面庞浮肿的阿爸,他现在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陈家和说:“其实哪份工都不轻松,真的很辛苦。”陈家和无奈地回答,他心里有些怪弟弟没有正面引导,才出现了这种误会。
“你认为我不能吃苦吗?”陈小根盯着陈家和的眼睛。
陈家和说:“在我眼里谁都是客户,区别就是有效客户和无效客户,我总不能拉我兄弟去买吧。”
姜兰惠不满:“原来你心里还是有兄弟呀,我以为你早已六亲不认呢。”
陈家好不说话了,他愣怔了半天才怯怯地说:“兰惠姐你变了。”
姜兰惠没想到对方冒出这样一句,她故意漫不经心道:“我当然变了,老了,谁都会老。”姜兰惠故意夸张地嬉笑着,眼睛却已经躲闪,她不敢直视陈家好。陈家好似乎想和她好好谈谈:“你还记得当初吗?之前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姜兰惠惊得左手冰凉,站在原地不动,她不想听见对方谈到那一段她迷失自我的岁月。
陈家好说:“那时你劝我大佬不要赌,不要酗酒,有次他喝醉了,躺在马路上,为了劝他,你冻得发抖。我大佬感动了。你还劝我不要和那些小混混在一起,人生要有规划。”
“是的,我连自己都没有教育好,怎么敢去面对当年的同事,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姜兰惠神情落寞,“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失败。”
“可是他没有被人追债,我没有和那些古惑仔一起,否则我和他们一样都在里面,哪里还有老婆和仔呢。”陈家好说。
“我连自己都变成这样,也看不到人生的希望。”
陈家好说:“我们都比之前的自己好了许多,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四
陈家好把之前的情况和姜兰惠做了介绍,他无奈地说:“这条衰仔每天后半夜两点起床敲门说找我聊天,根本不管我死活。”陈家好摸着自己越发稀少的头发。
姜兰惠装作不清楚,问:“他要说什么呢?”她感觉自己问话的样子像个医生。
陈家好说:“还不是后悔当初气过我,又哭又叫,恳请原谅。然后,又说自己没有前途了。”陈家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劝他去工作,他又说自己不愿意见人,也害怕见人,做不了事。”
“什么意思呢?”姜兰惠问。
“这个衰仔就是想心安理得地收租,再享受拆迁款。”真理街各个都盼着拆迁做有钱人。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姜兰惠对自己这句话感到似曾相识。
“所以你要帮我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姜兰惠心想,当初你肯定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仔也会这样。他说都是被这个拆迁害的,如果不是这样,当年他可以去参军的,从小到大当兵就是他的理想,因为都说真理街拆了之后,大家就不用做事了,各个成了大富豪,可等到陈小根已经这么大了,拆迁的事还没有动。肯定不会拆的,现在价位高,趁早脱手。
听见对方这些话,姜兰惠心想,脱手也是卖你自己的房子啊!陈家好似乎知道了姜兰惠的想法,说:“这是农民房,只能住而不能卖的。”姜兰惠更加明白弟弟要把哥哥拉下水的决心了。
“你有没有想过让他结婚呢?”姜兰惠不想听对方那些,她突然冒出了这句。
被姜兰惠强行拖回了现实,陈家好没好气地说:“没工作,又懒,没有技术,谁会跟他。”
像是受了陈家和的影响,姜兰惠真的在脑子里搜索,五秒钟不到。姜兰惠说:“我朋友的小孩,家里有房有车,就是稍稍肥了点,性子比较急,家长很急。两个人好像同龄呢。”姜兰惠希望把自己的外甥女推销出去,让对方尽快把钱还给她。眼下,她只能说成是朋友的女儿,其实这个外甥女还是大一些,只是她这么说是为了稳妥些。
听到这里,电话那头的陈家好激动地跳了起来,说:“好哇好哇。”随后又沮丧又开心:“人家怎么会看上我们家这个条件呢?”他又不自信了。
姜兰惠说:“你家条件不错,原住民,又有老屋,拆迁之后便是千万富豪啊。”
“哎呀,阿嫂,知你还在生我的气,好在我劝你们出去住才买了现在的大屋,你看現在的房价,就知道赚了吧,而我那个属于农民房不能在市场交易。”当年陈家好说自己照顾老人,强行把老屋占住,害得陈家和与姜兰惠没有地方住。如果不是真理街领导出面,都不知道怎么办。
“深圳女仔多呀,”姜兰惠继续说,“你看女的根本不敢离,离了就难再找了。”担心对方多疑,姜兰惠又说:“这个女仔还是海归呢,从高中到大学一直在国外。”
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陈家好变了个人:“太好了太好了!真是有米的人家!下面我应该做什么呢?”
姜兰惠这边冷笑,心想,你真的能做什么吗?除了一堆麻烦,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方案。她又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在家里等我电话,我先去问问这位女孩的父母。”
接下来,姜兰惠马上着手去给自己的表妹打电话。她了解到眼下的外甥女的确三十岁了,只是和前两年一样,还是没有出去做事,回国之后,每天只负责躺在床上看手机和睡觉,她说自己不挑食,不用买新衣服,有口饭吃就可以,只要劝她去揾工她就会哭,表妹表妹夫在崩溃的边缘,他们不知道女儿在国外经历了什么,也不敢问。本来还要在外面多待两年。疫情的原因姜兰惠劝表妹让女儿快点回国,从初三到现在,花了家里太多钱,还卖了一套房子都还不够,就连姜兰惠也被借了几次。回国之后表妹一家把责任全部推给了姜兰惠,认为如果没有这个劝说,他们的女儿一定可以在国外顺利发展。
因为可以归罪于姜兰惠,表妹家里欠她钱的事也就不敢再提了。听到姜兰惠这么说,表妹当然高兴,她马上从床上爬起来,约姜兰惠过去吃饭。两个人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联系,表妹以为,再见应该会是在法院了,姜兰惠请人传过话:“如果不还钱,我老公可能要找律师了,有些钱是他朋友的。”这是姜兰惠拒绝再借钱的办法之一。
话说两边的年轻人谁也没想过要拍拖,家长却暗自积极,原因是各自要甩包袱。姜兰惠的动力就是保住自家的房子,保住老公陈家和不辞职,免得老公总是用田园生活骗姜兰惠也骗他自己。她的表妹希望快速嫁女,而不是让她成天赖在家。所以劝说工作非常顺利有效,姜兰惠深信小叔子和表妹肯定各自都使用了连哄带骗招数。
约会定在了万象城,这个地方姜兰惠之前去过一次,她把雨伞丢在了里面,回去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因为里面太大,太现代,她迷路了。
这一次,因为她清楚双方都想免费大吃一餐,才故意约到这里。
虽然四处花里胡哨,让人眼花缭乱,姜兰惠选的地方却无比实惠,是一家安徽菜馆,装修风格与四周格格不入。陈小根说要咖啡和西式炒饭,姜兰惠也不理,只点自己爱吃的,最后狠下心要了一条臭鳜鱼,其实她并不想吃,只是见了两个年轻人跷起二郎腿便没好气,显然这让她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怎么都那么喜欢装呢,还不懂事,如同自己当年一样,否则也不会成了陈家和的老婆。三十年过去了,自己并没有成为收租婆,和陈家和兄弟一样,任何优势也没有了,除了买下这套房子,其他都没有剩,当年儿子闹着要出国,也是被她劝下的。“你真的就认为国外那么好吗?”
儿子不满:“你又没有去过。”
姜兰惠说:“我只是让你不要迷信。”其实是家里没有钱。
两个年轻仔先后出去一趟,分别带回可乐和一大杯奶茶,插上管子各自喝着。姜兰惠还没动手,两个人便已经把菜吃得差不多见底了,包括端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夸张地捂着鼻子的那道臭鳜鱼,也只剩下个架子孤单地躺在盘子中间。姜兰惠发现这一对根本不像他们父母说的那样没有食欲。吃饱之后双方各自打游戏,时而对着手机傻笑,完全忘记了置身何处。姜兰惠站起来说埋单,两个人才放下手机彼此看了一眼,各自把手插进肥大的上衣口袋,陈小根还顺便把自己衣服上的帽子也戴上了。
吃饱了饭,双方才互相打量起来,刚才有饿拦着,似乎没有发现彼此的存在。现在看到了,两个人都觉得不应该吃这么多,于是冷着脸生气。姜兰惠后悔了自己这么做。回到家,姜兰惠故作谦虚问儿子:“请教一下,你说陈小根这种病应该怎么治?”
儿子上下打量姜兰惠:“关我屁事。”似乎嫌不够,儿子又说:“也不关你事。”
姜兰惠冷冷地说:“关你的事,也关所有人的事,他是你堂弟,你阿叔的儿子。”
“他有什么病?”儿子似乎觉出了姜兰惠的异样。
姜兰惠问:“他有手有脚为什么不想工作?”
儿子说:“谁都不想上班,你以为我愿意啊,挣父母的钱多容易,老板的钱并不好挣。”姜兰惠好奇地凑前一步。对方说:“因为我不想在家听你唠叨,担心你把焦虑症传给我。”
姜兰惠突然感到一丝的欣慰,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彻底倒霉到家,心里各种滋味,不知道怎的,眼圈也开始泛红。担心对方看见,姜兰惠脸扭向了别处。
这回反倒儿子不依不饶了,他站到姜兰惠对面说:“他们当年都听你的,因为你读的书比他们都多,脑子清醒,懂道理,总能把话说到他们的心坎上,也影响过真理街不少人的命运,你现在怎么不敢了,你真的怕了呀。”
姜兰惠低头,肩膀上面突然有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她。那是儿子的。
五
陈小根和外甥女两个人是在姜兰惠再三提醒下才加的微信,后面都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有一次陈小根和朋友喝酒,别人嘲笑他这么老了还没有女朋友时,陈小根借酒壮胆给姜兰惠的外甥女发了微信,想不到大半夜真的把对方约了出来。
先是喝酒瞎聊,后来去打了桌球,他看见有两个男仔都在用眼睛偷偷地去看姜兰惠的外甥女。半个小时之后,有个男孩故意蹭了一下姜兰惠的外甥女,随后走过来对陈小根说:“你这个女孩肉好弹,手感还不错,亲热起来会很舒服。”陈小根瞬间就急了,也不顾对方是自己的哥们儿。陈小根抓起杆子准备打架。姜兰惠的外甥女准备去拉时,陈小根抓住姜兰惠的外甥女跑了。直到两个人喘得已经受不了才停下。看了眼陈小根之后,姜兰惠的外甥女才说话,她说:“我应该减肥的,问过人,只要不是肌肉就能减掉。”
“不用,我就喜欢这样的,性感。”陈小根说。
“还是太肥了。”姜兰惠的外甥女显得有些羞涩,脸上浮出粉红。
陈小根想了想说:“那就尽可能减十斤吧。”
姜兰惠的外甥女听见愣了几秒之后,认真看了下眼前的男孩,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陈小根脑子里已开始想着去拉女孩的手,刚才像是被电到般麻麻的很好受,只是眼下酒醒了,他变得有些不敢。这个女孩太好看了,连脚上的拖鞋都是那么的精致。
认识了女孩之后,陈小根并没有考虑工作,而是继续过着好吃懒做的生活,只是他更加睡不着觉,与此同时,他又多了项诉苦的内容。
“你们想一辈子在深圳吗?”陈小根敲开了老爸陈家好的门。
陈家好慌忙抓件背心穿上道:“是啊,不然能去哪里。”他觉得自己的仔瘦了许多,眼窝深陷下去。
陈小根有些不满:“真没意思,你怎么没有老家呢,不像我那些同学的爸爸妈妈,人家都有老家,湖南湖北,四川广西,山水田园,风光无限。每次过年过节都说他们要回老家,回来的时候带回来腊肉腊鱼和新鲜的蔬菜,还说如果深圳将来不好待了,他们就回老家。”
陈家好摊开双手道:“那也没办法,我们是没有老家的人,如果非要找老家,几百年前我们从中原迁过来的,还能回去吗?”
陈小根讨好地笑了下说:“不如这个房子留给我讨老婆,你们去买个新的,我看你们还挺年轻呢,都是可以做事的。”
“哪里还有钱,到时我和你老母又去哪里住呢?”陈家好听得心惊胆战,说话的时候陈家好差不多要哭了,他的双眼水汪汪的,非常无助。他想起当年自己就是这样对待阿哥的,可是当时自己也有赌气的成分,可是这种话又怎么对阿哥说出口呢?
陈小根引导着:“你们还这么年轻应该考虑做点什么吧。”
陈家好边说边观察陈小根的眼睛:“什么都做不了,连电脑都不会。”
陈小根说:“嘁,那算什么,不会为什么不学?就是你不想学,再说做事也不是样样都需要电脑的。”说话的时候,陈小根看了看陈家好放在客厅角落里的工具箱。
见阿爸沉思,刚才眼睛还放光的陈小根身体软下来,说了句“真没劲儿”后,身子软绵绵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拎出一瓶啤酒回房睡觉去了。
天亮前,陈小根穿戴整齐站在陈家好的床前,叹了口大气道:“我知道你们是指望不了的。”
陈家好前面还在做梦,梦里自己双脚离地,被陈小根突然进来惊得坐了起来。他脸色铁青,嘴都有些歪了:“做乜啊?仔仔你不要吓老豆啊!”
陈小根说:“我能做什么?我总得去看看哪里可以赚到钱吧,不然我就这样等着饿死乜。”
刚才还在梦里的陈家好彻底醒了过来,他又惊又喜:“谁说会饿死,有我一口吃的也就有你的。”
陈小根冷笑:“吃吃吃,一天到晚就是这些,人就是吃和睡吗?没有别的追求啊。”
陈家好糊涂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仔,心想这些话怎么是从自己仔口里冒出来的。
见陈家好怕了,陈小根又说:“和我的女朋友去揾工,她说有家公司贴了招聘广告比较符合她的条件。”
“你几时有女朋友了?”陈家好差不多忘记了之前姜兰惠介绍对象的事情。
“喂,什么意思,我身体健康,也有需求,不能有女朋友乜?你更不小了吧,这样混下去真的好吗?”
陈家好说:“在我眼里你当然是细佬仔、小朋友啊。”
“别说了,快三十岁了,你不嫌丢人,我都好没面。这么大个人,身体健全健康,有正常需要,还被当成细佬仔,我不能有女朋友吗?如果我生在梅州、河源、韶关那些地方,我的仔现在都應帮我做事了。”
陈小根的话有些挑衅,可是听起来耳熟。很快,他便指着窗外说:“不信我带你到小区门口。”
“你要去哪里啊?”陈家好有些急了,问完又后悔,“现在到处都要有本事的人。”
陈小根说:“乜意思?我不可以学吗?难道像你一样天天赖在家里靠女人养?你真的不怕我老母累死呀,她都过了退休年纪,还要去打工。”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陈家好有些发蒙,最近他的脑子总是转得很慢。
陈小根说:“退休年龄男六十岁,女五十岁,你装什么糊涂,你老婆五十多岁了你不知呀。”陈小根不满阿爸的态度又说:“你还盼着她早一点是不是?她都生病了,我每晚都听到她咳。”随后陈小根又说:“哎呀,阿爸你应该去找份工啦,不要成日在家睡觉,想东想西。”
见陈家好的眼光异样,陈小根又说:“只要想做事,就会有工的,不要再拿我做借口啦。”陈小根上下打量着阿爸,搞得陈家好浑身上下不自在。
陈家好幻想过如果当初姜兰惠跟了自己,生出的仔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陈小根这样天天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只等着啃老。很快陈家好便不敢再想,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配拥有姜兰惠,自己大哥也是不配的。
想到这里,陈家好不知道是喜还是悲,各种滋味全部涌来,姜兰惠的这份信任原来被自己兄弟二人辜负得如此彻底。陈家好甚至鼻子发酸有了要哭的感觉,长这么大,这是陈家好第一次这样想问题,要知道她姜兰惠当年可是毫无保留啊,大哥和自己哪里配得上这份善意啊。
此时,陈家好不知道是喜是忧,各种滋味都有。他拎了件上衣,准备跟陈小根下楼,陈小根说得对,他应该去看看外面,不然这双腿差不多废了,他已经太久没有走过远路。只是还没走到楼下,他便从窗口望见一个精致的女孩站在楼下,那个样子,真的好似当年的兰惠姐,陈家好第一次见到,便发现她是那么的好看,那时她来到真理街,为大家做事,讲的那些道理都是他没有听过的,句句暖心。可惜大哥陈家和求陈家好不要和他争这个女人,说这个女人与其他人不同,整个家族都会因为她而改变,可惜他不懂珍惜,也不懂姜兰惠的可贵。当年的陈家和穿着弟弟陈家好的西装去约会,显然他们全家都知道姜兰惠的好不止于外表。正是因为姜兰惠,两个人才进了机构上班,而不是留在家里靠收租生活,成为废人,像街上那些败光了家产的真理人。
陈家好想起了许多,他回忆起姜兰惠来到真理街后的各种往事,包括她给陈小根补的课、买的那些课外书、带他看的电影。这些年,自己这一大家给她设置了那么多的障碍,出了那么多的难题。他陈家好这么大个人了,突然间真实地感到了内疚和不安,他不应该配合大哥陈家和撒谎占了老屋,他们兄弟二人担心姜兰惠要在房产证上加名字,他更不应该太大方,为了帮助大佬,而放弃自己的追求,拼命扮演口花花的小丑、衰仔,到最后连脸皮也不要了。
好了好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虽然没有出门,可这一阵陈家好想了好多事,想起兰惠姐他们那些人许多话。真理街改不改造都在那里,改成什么样,脚下的地是跑不了的,都是深圳,都是自己的家,都有大屋住。就连陈小根也有救了,那就是说,他陈家好即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这一切源于那个到老了都还要讲道理的外来人员。
想到这里,陈家好准备给姜兰惠打个电话。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和亲人们分享过一件开心的事情,而此刻,正是时候。
原刊责编李佳怡
【作者简介】吴君,女,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小说集《天越冷越好》《不要爱我》《有为年代》《亲爱的深圳》《二区到六区》等。作品曾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或年度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皇后大道》获本刊第十五届百花奖。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已拍摄成电影。现居深圳,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吴君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