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经过这个小镇的时候,我总担心大海会以某种招摇的方式忽然出场。或是盛大的蓝色从天而降,各种鱼类如星宿罗列其上,或是迎面扑来一个十几米高的巨浪,龇着牙齿,翻起雪白的肚皮四处张望。
但大海毫无踪迹,整个小镇安静极了,零零星星的红砖房隐在大团大团的浓荫里,龙眼树上挂着一串串坚硬的鱼干,散发着海腥味。鱼干有大有小,形状各异,那龙眼树看起来简直像一棵鱼树,结满了各种鱼,还有一条大鱼有一人多长,好像是从树上长出的鱼王。
路边的海麻树则长成结结实实的一大块,密不透风,看上去不像树,倒像某种坚硬的金属,刀枪不入。树枝下面横七竖八地挂满吊床,有的吊床里兜着人,像鱼一般,正自得地晃悠着;有的吊床则空荡荡的,羽毛一样悬浮着。有某种神秘的花香飘荡在整个小镇的上空,却看不到开花的植物究竟在哪里,便使这花香有了几分鬼魂的气质。虽寻不到开花的植物,却看到小镇的路边和房前屋后到处是波罗蜜树,大大小小的波罗蜜吊在粗大的树干上,个个安静慵懒。还有些大个子的波罗蜜就长在树的根部,可能因为觉得在那里比较安全,不会掉下去,便放开了长,后来实在是长得太大了,又动弹不得,便干脆躺到了当路上,活脱脱一个懒汉,来往的车辆把喇叭摁破都无用,最后都得为它老人家让路。
刘小飞曾在信中和我说过,波罗蜜树是树族里最喜欢热闹的,如果有脚,它一定每天叼着烟,趿着夹趾拖鞋,专往人多的地方凑。这种树最依恋人,断不能野生,一定要长在庭院中或人多处,这样结出的波罗蜜才又多又甜。若是觉出了自己的孤独凄凉,它便横下心,一个果都不肯结,竟像出家为尼了一般。波罗蜜的性格还有点人来疯,特别喜欢人家去抚摸它,夸赞它,尤其喜欢与人合影,经常被人抚摸和表扬的波罗蜜会长得格外香甜。若是有人用脚去踢它,它会变得悲伤抑郁,然后悄悄让自己的果实一颗颗烂掉,像一个一心寻死的人一样。刘小飞在信里还说,对于这个镇上的人们来说,波罗蜜树就如同家人,从生到死都有它的陪伴,小孩子满月时要做树叶饼待客,用的就是波罗蜜树的叶子,再包上椰丝,树叶饼清香扑鼻。老了死了要做口棺材,用的也是波羅蜜树木,已经陪伴了一生,最后它还要陪着主人去往另一个世界。
我开着那辆二手房车,拉着我的老父亲,在小镇上最宽的那条路上慢慢驶过。路两旁除了波罗蜜树,还有椰子树、木棉树、龙眼树、杧果树、木瓜树,还有两棵极高大的树,巨型叶子形同小伞,像从巨人国里跑出来的。下车问了个当地人才知道,原来是面包树。简直像走进了童话里。
小时候刘小飞经常给我讲童话,他说很远很远的海岛上有一种面包树,它的树上会长满面包,只要有这样一棵树,全岛上的人都饿不死。我仰面看了半天,并没有见到树上结着面包,倒是树下也挂着吊床,简直是见缝插针。
就这么一路东张西望着,不觉就走到了路的尽头。道路、椰子树、小镇,忽然间齐齐消失了,眼前猛然开阔起来,是那种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开阔,却又庞大得令人恐惧。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疑心前面是一片沙漠或戈壁滩,灰蒙蒙的,辽阔荒凉,寸草不生。但闪着银光的鳞片提醒了我,这就是大海。
我们两个北方人激动地站在海边,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兴奋,只得勉强按捺着,久久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至此,陆地已经全部消失了,世界被海洋所占领。我想起劳伦斯的那句话:“所有人的血液都来自海洋。”莫非,人与海洋之间真有一种亲缘关系?
一路南行,我和父亲居然真的来到了大陆的最南端,而我们身后的木瓜镇便是离大海最近的一个小镇。也就是说,刘小飞正是从这里消失的。
刘小飞是我的哥哥,大我四岁,从小就比别人蹿得高,所以年纪轻轻就开始驼背,好像不太好意思长那么高。一根细长的脖子,上面还结着一个大大的头,从小到大,“刘大头”这个外号一直不离其左右。刘小飞从小喜欢看书,只要是带字儿的,哪怕是药瓶上的说明书,他都不会放过,晚上经常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书,所以早早就戴上了眼镜。他不光喜欢看,还喜欢给人讲。他最忠实的听众就是我,我尤其喜欢听他讲那些公主和巫婆的童话。
那年我六岁,正在上幼儿园,刘小飞已经上小学了,我母亲就是在那个冬天去世的。去世前半年她已经没法上班了,就办了病退,终日歪在炕上织毛衣。她不停地给我和刘小飞织毛衣和毛裤,先织了一身厚的,又织了一身薄的,织完薄的又开始织大尺码的,等我们长大些穿。她想提前把我们一生穿的毛衣都织完,给我们存起来。那半年时间里,我家的炕上总是滚动着五颜六色的毛线球,毛茸茸的,大黄猫把炕当成了它的练球场,不时把毛线球抛向空中,再跳起来接住。冬天炕烧得很烫,有时候我半夜被热醒,一睁眼,发现母亲还是那个姿势,石像一般,正端坐在昏暗的灯光里,一针一线地织毛衣。
母亲去世后,刘小飞帮我把那些彩色的毛线球保存起来,他对我说,等这些毛线球长成毛衣的时候,母亲就回来了。等到我十七八岁的时候,那些手织的敦实毛衣已经过时了,没有人再穿它们,而毛线球已经被虫蛀了,我便把它们一起放在了箱子底,铺上了樟脑球。樟脑味使它们变得寒寂阴森,它们像古代那些守墓兽,终年不吃不喝,只是静静沉睡在黑暗的箱底,帮我看守着童年的那点珍贵记忆。
那时候父亲厂里很忙,总是要加班,放学接我的任务就交给了刘小飞。每天黄昏,我都站在幼儿园的门口等他。幼儿园是清朝留下的一处老四合院,鬼气森森的,像住着很多苍老的幽灵,飞檐上长满荒草,一只角上坐着一只小石兽,早已风化不堪。不远处有棵千年古槐,也老得成精了,我每次看着槐树下长出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然后那影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大,长出一个大大的头,顶在细长的脖子上。转眼之间,那影子已经站在了我面前,替我背起书包,带着我回家。
回家的那段路是最让我快乐的。刘小飞不光会给我讲故事,还会带着我七拐八拐绕些僻静的小路,去一些只有草木只有鸟兽才会光顾的地方。有一次他带着我溜进一家废弃的工厂,工厂里一片死寂,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连道路都被荒草吞没了。靠墙有一座灰色的小二楼,墙皮脱落,大概是原来的办公楼,玻璃齐刷刷都碎了,窗户里面黑洞洞的,像是这灰色小楼长出的一张张嘴巴,这些嘴巴都大张着,却更显出了一种可怖的寂静。只见刘小飞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扔进了二楼的一扇窗口。接下来,我忽然看到了魔术一样的奇幻场景,一大群雪白的鸽子从那扇黑色的窗口轰然炸出,扑啦啦地飞过我们的头顶,一直向那轮金色的夕阳飞去。它们出现得太过突然,颜色又过于洁净炫目,就好像从那扇黑暗的窗户里忽然吐出了一朵白色的莲花,带着佛教涅槃的空寂和安详,还有几分神秘和诡异;又像是从那扇窗户里忽然绽放的礼花,白色的焰火孤独而快乐,却最终还是熄灭下去了。那些鸽子在夕阳里越飞越小,直至被夕阳融化。与此同时,一架喷气式飞机拖着长长的辉煌的尾巴划过天空,像一只传说中的凤凰。我们俩仰脸看着天空,直至那壮丽的大尾巴化为片片羽毛,直至最后一缕光线也被黑暗所淹没,而与此同时,象牙色的月亮已经从天边浮了出来。
还有一次,下了一天的雨,他去接我的时候,雨刚好停了。我们穿着笨重的雨靴往回走,我淡绿色的雨靴上还打了一个红色的橡皮补丁,是从车胎上剪下来的。他带着我走进一片枣林深处,那里有一个用塑料布搭的小棚子,可能是用来晒枣的,怕枣被雨淋了。他兴致勃勃把我拉进那塑料小棚子里,指了指我们头顶。我仰脸一看,因为塑料顶棚是透明的,正好能看到上面蓄着一团雨水,那团雨水像只巨大的玻璃球悬挂在我们头顶。透过这玻璃球,我看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树枝、房屋、云彩,都变形了,变得柔软温顺,像花纹一样被封存在这玻璃球里,它看上去神秘而璀璨,就像童话里女巫手中的水晶球。
像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多太多了,好像都是被他用魔术变出来的。到后来,他真的能徒手变出一些小东西给我了。他曾送给我一只香瓜灯笼,就是把香瓜里面掏空,在香瓜上挖开几扇窗户,再把一个蜡烛头塞进去点亮,晚上捧着这只灯笼走路,温柔极了。有时候他一松开手,里面正躺着一只草戒指或一串项链,是用黄刺玫的红色果实串起来的。有时候他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塑料管编成的菠萝,或一只用松果做的小刺猬。再后来,他开始给我一些需要花钱才能买到的东西,一支自动铅笔、一块彩色橡皮、一面小圆镜子,甚至有一条假珍珠项链。我一边对这些小东西爱不释手,一边已经开始有了隐隐的恐惧感,我有些怀疑它们真正的来路,但又实在无法抵御这点诱惑,所以我情愿相信,他真的会变魔术,这些东西都是被他变出来的。
后来我上小学了,他上初中了,但依然是这样,他隔段时间就变出来一样小礼物送我,有钢笔、电话本、纱巾、泡泡糖、陀螺、发卡、塑料梳子。他变得越来越像个魔术师,每次先是娴熟地向我展示他两手空空,然后拍拍自己的口袋,再把手伸开时,魔法已经生效了,只见他手心里正躺着一样小礼物。
我把他送我的所有礼物都藏在一只纸盒子里,有时候我会躲到一个角落里,悄悄把那只纸盒子打开,就像打开了一个隐秘的山洞,我站在山洞中间,端详着这个属于我的世界。山洞里飞瀑流泉,杂花生树,我流连其中,但与此同时,我却又清醒地知道,它们其实并不是真实的,可能只是一种幻影,只要用手轻轻一拭,它们就会消失不见。
就这样过了几年,我上初中了,刘小飞上了高中,没有时间再带我东游西逛了,却还是时不时会送我一些小礼物。那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哀求,够了,够了,不要再送我什么了。但表面上我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像他的同谋一样,赶紧把他的礼物藏到纸盒子里,永远不让它们再出世。
后来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出去上学去了。他不在家后,我还暗暗有点高兴,一来是因为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送我什么了,二来是因为上了大学,我觉得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那时候父亲已经从厂里下岗,开了个小杂货店。那杂货店小得就像一只蜗牛壳,因为太小了,反倒把它旁边的那棵大杨树衬得富丽堂皇,好像它根本不是一棵树,而是一座华丽的宫殿。就是推门进了手掌大小的杂货店,一时也找不到父亲究竟在哪里,他把自己和那些洗衣粉、方便面、酱油、罐头、白糖静置于一起,挂在货架上,难分彼此,似乎他也是摆在货架上的一件物品,那是从不长腿的物才会有的安静和顺从。只有柜台上的那只算盘像活物,因为乌黑的算盘珠子悄悄闪着一种光亮,像人在暗处的目光。
那时候我对这种逼仄充满了厌恶,在给刘小飞的信里,我写道:“这个世界这么大,很多人却从生到死都只能困在一个最狭窄的角落里,虽然长着两只脚,但哪里都去不了,人为什么要这么可怜?只是因为钱的问题?你看鸟儿也没钱,可是它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它们甚至可以飞越整个太平洋。我们都很可怜,等我将来挣了钱,一定带爸爸去看看大海。”
他在给我的回信中写道:“这个不难,只要一直往南走,就肯定能看到大海。飞行其实也不难,人虽然没有翅膀,但还是能找到自己飞行的方式,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想到他已经很久没有送我什么礼物了,我不禁有些暗暗的喜悦。看来,他与过去的那个自己确实一刀两断了。
一直到大三快结束的时候,某一天,他忽然背着大包行李回家了。因为屡次偷同学的东西,他被学校开除了。
在家赋闲一段时间后,实在找不到事做,他开始张罗着在路边摆摊卖水果,红色的苹果、绿色的西瓜、紫色的葡萄、黃色的伊丽莎白甜瓜,但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对他有了厌恶感,还有些愧疚。毕竟,他最早偷东西就是因为我,而我,早就知道这个秘密,却一直充当着他的同谋。所以我每次宁可绕路,都不从他的水果摊前经过,为了躲他,我后来甚至住了校。只有一次,我俩在路上迎面碰到了,躲都躲不开,我忽然对他居高临下地说了一句,长个教训吧,以后不要再偷了。他一愣,但什么话都没说,脸上挂着一抹奇异的笑,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这样过了半年,他又因为再次行窃被判刑一年。
我无数次想象过那个开头,想象他到底是如何开始的。那个时候,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细脖子上扛着一个大大的头,因为个子高,裤脚常常就吊在半腿上,因为母亲去世了,他开始照顾一个比他更小的小女孩,他想哄她开心,于是慢慢学会了变魔术,想为她变出更多的惊喜来。再到后来,行窃变成了一种瘾,又变成了一种疾病。在持续不断地行窃中,他越跑越快,越来越身轻如燕。最后,他发现自己忽然离地飞了起来,来自地心的引力不能再牵扯住他,他飞翔在了世界之上、人群之外。莫非这就是他信中所说的飞行?
他出狱之后,父亲就不许他在家里住,让他搬出去自己住。我知道,父亲一辈子只拥有一个小角落,所以那一点点清白名誉看起来会很显赫。于是他开始在县城里到处流浪,那时候县城里很多废弃的工厂纷纷被拆掉了,开发商开始在工厂废墟上建楼盘,他便靠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为生。那时候我已经上大二了,之所以报了中文系,是因为可以看很多小说,代替了刘小飞给我讲故事。寒暑假回家的时候,我没事就骑一辆破自行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偷偷寻找他的踪影。
有一次走到县城西边的建筑工地上时,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这里本是一大片荒地,长满野草,到秋天的时候会变成金色的原野,在秋阳里烈烈燃烧。看样子这里也要被用来开发楼盘了,荒野上远远近近站着几座高大的塔吊,我闲来无事,便倚着自行车,仰脸看着那座就近的塔吊。我发现塔吊的最上面居然还有个很小的屋子,像筑在大树顶端的鸟巢,再仔细一看,小屋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一个很小很小的人。我有些羡慕地仰视着他,地上除了人就是人,拥挤不堪,而他一个人住在半空中,像飞鸟一样,何等逍遥自在。
正想着的时候,那人从小屋里走出来了,开始活动筋骨,在平衡臂上来回散步。因为实在是太高了,他看起来只有巴掌大,身轻如燕,毫无肉身的沉重感。来回走了几趟,他忽然在平衡臂上跑起步来,而且越跑越快,越跑越轻盈,一直跑到了平衡臂的尽头。我屏住呼吸看着他,我断定他下一秒钟就要飞起来了。我想,难怪他每天能在这么高的塔吊上工作,也不需要上厕所,他根本不是爬上去的,而是飞上去的,他有会飞的魔法。這时候夕阳已经开始落山,玫瑰色的晚霞铺满了半个天空,一轮巨大的血色落日做了他的背景,他站在辉煌的夕阳里,展翅欲飞。我久久仰望着那个小小的影子,再次想起刘小飞信中所说的飞行。也许他就是刘小飞。
我还试图找过他住的地方,我想,起码知道一下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曾在北关找到了一座奇异的房子,就那么孤零零的一间青砖房,被包围在一大片野草野花的中间,看上去如舟行水上,悠游自在。这间房子镶嵌着老式的木格窗户,每个格子都不大,但上面居然没有一块玻璃,而是用五颜六色的破烂衣服把这些窗户格子都堵上了,也许是为了能遮风避雨。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黑的、灰的、紫的,像把各种颜色的油画颜料堆了上去,厚厚一层,堆成了一种立体的浮雕,简直像一场华丽的魔术,你不知道那窗户的后面会忽然走出什么,一个人,一只狐仙,或一个妖怪。
看到那房子的瞬间,我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是只有刘小飞才会变的魔术。门是锁着的,我知道随便扯掉一件衣服就能看到里面,但我最终也没有扯,只是盯着那扇奇异的窗户看了很久,然后推着自行车慢慢离去。
我还曾在西街的大榆树底下找到了一座废弃的汽车房子,就是用退役的公交车改装成的房子。这种改装,首先要给那公交车做个“手术”,把四个轮子卸掉,因为汽车房子的主人像是怕这辆车哪天会忽然跑掉,还把它的底座砌在了水泥上,这样一来,它就彻底脱离了汽车的族类,强行挤进了房屋的族群,却又被别的房屋排挤,觉得它到底还是一辆汽车。难怪它要躲到榆树底下来。
其次,要把车里的座位都拆掉,腾出空间来另作他用。我隔着车窗玻璃往里看了看,里面摆着一张旧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盆绣球花,开得正好。还有两把椅子,桌椅的颜色不一致,看起来是拼凑在一起的。有一只很小的铁皮炉,上面架口钢精锅,一只红色塑料桶大概是蓄水用的。因为空间小没法放床,就在角落里铺了一张破旧的床垫。我又绕到门口一看,门也是锁着的,门口摆着一张捡来的旧沙发,一张用树根雕成的茶几,虽然糙了点,却也颇有几分野趣。俨然车里是卧室,而这里是客厅了,真够宽敞的。门口还挂了一只自制的风铃,是用长短不一的钢管做成的,有风吹过时,只听榆树沙沙作响,而风铃叮咚,汽车房则安详地伏在大树下睡觉,如一只温顺的大型动物。
我躺在门口那张沙发里,浓荫披挂在我身上,树叶间筛下的阳光如一张华美的豹皮。我想,这也有可能是刘小飞住的地方,只有他才有可能把一辆汽车变成一座房子,再把一座房子变成一只大型动物。也许有一天,这座汽车房还会变成鲸鱼游进海里,反正他是个魔术师。
还有南街的那座尼姑庵,废弃多年,早已没有尼姑在里面修行了,殿内布满蛛网,院中长满荒草,据说倒是有狐仙住在里面,还十分美貌,常有流浪汉寄身其中,狐仙便出来为其做饭。我也去找过了,没有看到美艳的狐仙,也没有找到刘小飞,只看到殿里有几尊破败的泥塑。
还有那些废弃的厂房、早已没有人住的筒子楼、破旧的仓库、枣园里的小木屋,我都一一去过了,奇怪的是,就在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县城里,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刘小飞。
我想,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根本不想让我找到他。
二
我在木瓜镇的东南角找到了那棵巨大的榕树。之所以这么容易就能找到它,是因为它看起来比整个小镇还要巨大,还要苍老,过于古老的树都带着点妖气,它们不像人类那样老着老着就死了,它们会越老越像神,像巫,像大地上真正的主人。大榕树的树冠遮天蔽日,万千条气根倒垂下来,每一条气根上都挂着一个子孙,它们荡着秋千嬉戏,纠缠拥抱在一起,一棵树就是一片森林,就是一个隆重的家族。大榕树下有座极小的庙,玩具似的,好像伸手就能拎走,不知住的什么神。庙前还守着两只小石狗,没错,是石狗,不是石狮子。
榕树旁边果然有一座三层小洋楼,看起来虽然有些破败了,但仍然算是一个小镇上最讲究的建筑。两根白色欧式柱,窗框旁围绕着灰塑,外飘的弧形阳台,窗户上镶嵌着蓝色和红色的玻璃。这座小楼孤零零地坐落在这里,周围再没有别的房子,只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树木。它被包围在一大片绿色的浓荫里,身上爬满青苔和藤萝,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
刘小飞刚到这个镇上的时候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我看了看地图,木瓜镇是大陆最南端的一个小镇,紧靠着大海,走到这里,前面就没有陆路可走了。木瓜镇那棵最大的榕树下有一座旅馆,叫旭日升,是一对夫妻开的,女的叫梅姐,男的叫强哥,当地人管它叫公婆店。强哥祖上是华侨,下过南洋的,这楼房就是他祖父当年回国时建的,后来被强哥改成了旅馆。旭日升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木瓜镇上最繁华最高档的旅馆,可以住可以吃还可以K歌,不过现在已经衰落了。强哥喜欢唱歌,经常独自去K歌,一唱一天,瘾很大。唱完粤语歌,还要对着墙壁鞠躬,大声说多晒多晒(多谢)。可能是在怀念他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吧。强哥自认为是华侨的后代,不大看得起镇上的土著,朋友很少,但真让他搬去马来西亚,他也不愿意。他是泡酒的高手,可以把任何东西泡进酒里,制成一种风味独特的药酒,很像一个隐居在黑暗古堡里的巫师。他有一间神秘的酒窖,专门用来摆放他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有蜜蜂酒、蜥蜴酒、春凉(壁虎)酒、木瓜酒、波罗蜜酒、蛇酒、虎骨酒、胎盘酒……他居然还有一瓶貘酒,用马来西亚的貘泡的酒,据说喝了这种貘酒,人就能把自己最痛苦的那部分记忆删除掉,因为貘是以吃梦为生的动物,兼吃记忆。而记忆和梦是同一科属,所以这种貘酒又像是用梦泡的酒。
“反正,只要是你能想到的,强哥已经比你先想到了,他甚至研制出了五毒酒,就是把五种毒虫泡在一起,他坚信这种毒酒能治好一些奇怪的病,以毒攻毒嘛。他还会泡一种颜色极其美艳的酒,叫血鳝酒,就是把血鳝的尾巴剪掉,让它在酒里游,游着游着,酒就变成了血红色的,而血鳝也痛苦地死掉了,是一种很残忍但很美丽的酒,像稀有的红宝石,据说只要喝一小杯,冬天的晚上睡觉都可以不盖被子。
“梅姐专门负责给客人们做饭,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半夜就起来了,好像和其他人有时差。她几乎认识海里的每一种鱼,不管多么凶悍多么丑陋的鱼,她都能一眼认出,似乎整个大海都是她家开的鱼塘。他们早饭就得吃鱼,午饭还得吃,晚饭还要吃,可以不吃蔬菜不吃米饭,但必须有鱼,鱼不是用来下饭的,而是,鱼本身就是饭。而且,他们吃鱼极其专业,左嘴角把鱼肉轻巧地吸掉,右嘴角吐出的魚骨完美无瑕,像把精致的梳子。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感觉不是和人类在一起,而是和一群猫坐在一起,我自己不过是误闯进了猫的王国。巧的是,当地方言中‘我’的发音就是‘猫’的发音。不过他们之间也有阶层差异,他们会把他们中间最喜欢吃鱼的那部分人尊称为‘猫’,这些‘猫’对鱼的鉴赏力都已经到达了大师级别,他们对我们北方人会吃淡水鱼甚至死鱼感到震惊,而这些‘猫’又最怕去北方,因为北方没有海鱼,如果必须去北方,他们一定要背上足够的鱼干再出发。但即使是鉴赏力最高的‘猫’,对美味的描述也同样匮乏,他们描述一条鱼如何美味的时候,只会用一个字,那就是‘甜’。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美味的最高级别。
“梅姐一家老老少少和很多植物动物生活在一起,他们家后院里有很多树,椰子、波罗蜜、龙眼、黄皮、鸡蛋果、释迦果、阳桃、降香、秋枫、含笑。他们家所有的树都认识他们,树上的椰子从来不砸他们,因为那椰子上长着眼睛。他们家的波罗蜜又大又甜,吃起来像蜜一样,因为他们每天都要和波罗蜜说会儿话。镇上的人吃波罗蜜的时候都说‘杀苞萝’,他们却从不对它用这个‘杀’字。每个月都有一种果树捧出自己的果实敬献给他们,荔枝、龙眼、黄皮、波罗、杧果、木瓜、百香果。他们家养了很多只猫,猫像渔夫一样会去海边帮他们捉鱼,每天把各种鱼摆在桌子上供他们挑选,其中还有金色的大黄花鱼,一斤能卖到一千块钱呢。有的鱼实在太大了,就七八只猫一起把它抬回来。这些猫还会捉虾捡生蚝,简直比真的渔夫还能干,我叫它们猫渔夫。所以他们从来不用自己去买鱼或捕鱼。这些植物和动物都是他们的家人,他们从没有离开过小镇,这个小镇就是他们的全部世界。”
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大眼睛、大鼻孔、小个子的女人,这应该就是梅姐了。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同样小个子的男人,应该是强哥了,他的眼珠偏黄色,异常明亮,有点像玻璃球,却也长着和女人一样的巨大鼻孔。这么猛一看,两人倒有点像兄妹,都是大鼻孔,都是又黑又瘦,似乎身上的水分已经被热带的太阳烤干了。梅姐听我说想住店,又探头看了看停在门口的房车,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座高层楼,懒懒地说,鲁(你)系北佬仔哦,北佬仔现在都住在星磊湾喽,那星磊湾就系专门为北佬开发的劳(楼)盘,骗北佬说海景房好住,抬起头壳就看海。被人叫北佬,我心中有些不悦,父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在人家的地盘上,要好好说话,咱们不是背地里也叫人家南蛮子嘛,算是扯平了,就说咱们不买房,住几天就走。
说好先住两个晚上。进去一看,一楼客厅里是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面镶嵌着彩色玻璃,头顶挂着一盏繁复夸张的枝形大吊灯,样式是多年前的了,很复古。窗户不大,所以光线昏暗,空气里还弥漫着一种怪异的寂静,真像走进了一座古堡里。空旷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很大的圆桌,还有十几把散落的椅子,像是轻轻栖息在地面上的。靠墙有一条长长的吧台,吧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酒瓶,瓶子里泡着各种安静呆滞的尸体,蜜蜂的、蜥蜴的、穿山甲的、蛇的,还有一只完整的鸟也泡在里面,翅膀都在,仍是振翅欲飞的样子。我心惊胆战地看了一遍,没见到什么更可怕的尸骸,才暗暗松了口气。这些泡出的药酒颜色各异,但都散发着一种毒艳的邪气,像巫师秘密炼制的丹药,五光十色且带有魔力。只是,它们不是都藏在酒窖里的吗?
二楼有几间客房,都空着,门窗都已有些腐朽,久不修缮的样子。但每间客房都有自己的名字,且风格迥异,“西部牛仔”“白桦林”“月光曲”。据说三楼没有客房,只有一间巨大的K歌房,我感觉像有一只快乐的鲸鱼正栖息在我们头顶,一只会唱歌的鲸鱼。上去偷偷一看,鲸鱼也是有名字的,名字还挺温柔,“迷人的秋天”。
我把父亲安顿在“月光曲”里,一路颠簸,他早已疲惫不堪,躺在简陋的床上,盖着窗户里漏进来的几缕阳光,片刻工夫就睡着了,睡着后的他看起来平静极了,几乎听不到呼吸声。我坐在椅子里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只见他头发已经花白稀疏,手指甲长了很长也不去剪。这两年我回家回得少了,他就一个人待在他的角落里,独自慢慢走向了衰老。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父亲真的死了,大概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吧,绝对的安静,不会再和我说一句话。这种预演的死亡把我震慑在了椅子上,久久无法动弹。我想起六岁那年,母亲死了,刘小飞对我说,等那些毛线球长成毛衣的时候,母亲就回来了。一别就是二十多年。
半个月前,父亲查出了癌症,已经是晚期,医生说他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做手术意义也不大了,不如满足他人生最后的愿望。我没有告诉他病情,过了几天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他,爸,我带你去旅游吧,你最想去哪儿?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他很多次了,每次都被他拒绝,他说在电视上哪儿都能看到。
父亲脸上是他一贯木讷迟钝的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也看不出痛苦。他想了好久才说,那就去看看大海吧,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海,也不知道海到底有多大。他居然同意出门了,这让我有些惊讶,心里又分外难过,他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什么了。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们一直往南走,就能看到大海。我知道,他想去海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能找到刘小飞。一年前,刘小飞忽然从遥远的海边消失了,从此再无音信。
那时候我在报社已经工作几年了,有一天忽然收到了刘小飞写来的一封信。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地址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也没有再见过面了。他一开始在县城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后来听别人讲,他离开县城去省城找工作去了,后来又听说他已经不在省城了,好像去外省找工作去了,至于到底去了哪里就没有人知道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用不用手机,因为他从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他在信中说:“我正在体验当代游牧民的生活方式,四海为家,自由自在。我走过了很多地方,一路上都没有坐过火车和汽车,甚至也不骑自行车,我养了一匹马,纯黑色的,像个王子,漂亮极了。我骑着马儿慢慢从北到南,白天走路,晚上就随便搭个帐篷,在河边,在森林里,在草原上,在某个村庄。无论走到哪里,白天都能看到太阳,晚上,在我的头顶都有月光和满天星斗。一万年前的月光和现在的月光是没有任何差别的,这是我们内心真正的安慰,所以,你所说的偏僻的角落其实是不存在的,大地上没有偏僻之处。我走过很多城市、很多村庄,每个村庄的人都说着不同的方言,甚至最近的两个村庄都不讲同样的方言,走过这些村庄的时候就像穿过了语言的丛林。没钱的时候我会停下来找份工作,挣点钱,储备好足够的粮食,接着再上路。每走到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不同的风景,这就是做游牧民的好处。一路上我还交到了不少朋友,有农民、伐木工、流浪汉、牧民、骗子、巫医、马戏团演员、旅行家、朝圣者、推销员、通缉犯、大学生等等。大家都在大地上行走,大地让人分不出尊卑贵贱,直至与万物平等。就这样骑着马儿慢慢地往南走,也不必着急,因为马儿本身就是一种很优雅的动物,代表着一种没落的尊贵,要让自己像个骑士才能配得上它。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不管几年,一定可以走到大陆的尽头,在那里我就可以看到大海了。”
他没留地址,只能看到邮戳是河南的某个县城。在后来的几年里我又陆陆续续收到他的来信,邮戳每次都不同,安徽、江苏、湖北、湖南、江西、广东。直到有一天,他的信从一个叫木瓜镇的海边小镇上寄了过来。
他在那封信里说:“我终于见到大海了。我骑着马儿就那样一直往南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大陆的尽头,在陆地消失的地方,海洋出现了。人类的祖先来自海洋,这就是人会本能地向往大海的原因。而海洋与陆地的交界处是如此的恢宏壮丽,每到日出和日落时分,整个海面都会变成金色,而在有月亮的晚上,整个海面又会变得银光闪闪,一轮明月便可以把整个大海照亮。有月亮的晚上,站在海边能看到,整个世界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明的,一半暗的,像咬合在一起的阴阳鱼。木瓜镇就在这明暗交界处。这里是雷州半岛的最边缘,人们说雷话,唱雷剧,庙里供着雷神。因为这里太过偏远,自古就远离经济文化中心,什么潮流都传不过来,连儒家文化都传不到这里来。当年汤显祖被贬到此地,从南京过来走了整整半年,待了四个月便被召回去了,回去又用了整整半年。
“这里至今都有一种蛮荒的气质,一边是动辄拔刀砍人、血溅五尺,一边是信奉万物有灵,每个村都有每个村自己的神灵,每个神灵的生日都不一样,神灵过生日这天便是全村人的盛大节日,统称年历,要在戏台上给神唱雷剧,要给神供奉美酒,要准备鲜嫩的白切鸡,要放一整天的鞭炮,要舞狮,要有极其隆重的游神仪式,而神只是端坐在自己的庙里,静静看着人们为它祝寿。这里的每个小孩出生都要认契,就是认干爸干妈,以树叶饼作为契礼,但为了省钱省事,往往就认树或石头做干爸干妈,父母带上孩子在石前树下焚上一炷香,磕三个头,这小孩从此就有干爸干妈了。所以这里很多小孩的小名都叫树生、石生,好像他们都是大树和石头生出来的孩子,和人类倒没有多少关系。”
此后又陆续收到他几封信,都是从木瓜镇寄来的,他在那里待的时间最长,大概有三年之久。直到一年前,他的信戛然而止,再没写来一个字。他一直在不停地迁徙当中,又从来不留地址,我无法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里,所以和他从此就失去了联系。在他失去音信的这一年时间里,我几次梦到了他,每次都是梦见他小时候的样子,头大大的,脖子细细的,裤脚吊在半腿上,不知他又偷了别人什么东西,正被人追打,他满脸是血地跑到我面前,双手捧着送给我的礼物,让我赶紧藏起来,我在梦里惊恐地大喊着,不要,我不要。事实上,在这几年时间里,我每次看到他信封上的邮戳又变了,心里都会咯噔一声。他的信越是写得像童话,我心里便越是感到害怕。
他从不给父亲写信,所以他的每封信我都保存起来,等回老家的时候,就拿出来给父亲看。父亲把每封信都默默看好几遍,但从来不说一句话。在他消失后的那一年时间里,父亲也只问过我一次,小飞最近没来信?好像大部分时间里,他根本都想不起这个叫刘小飞的人。
我从没有开过如此庞大的车,简直像拖着一座房子在大地上到处走动,房子里有床有桌子,我还带了一只小铁皮炉、一只电饭锅,甚至还有一台小洗衣机。拖着一座可以移动的房子,真有一种童话里的感觉。
为了买这辆二手房车,我把准备买小房子的首付全拿出来,又问朋友借了点钱。朋友说,你买辆房车干吗?以后就打算住在车里了?我笑道,省得买房了,随便住哪儿都可以。然后,我辞了职,再然后,便带着父亲上路了。
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只有两部分:一部分用来工作,攒钱准备买个小房子,总不能一辈子租房住;另一部分用来看小说。我已经不再认为人必须离开自己的小角落,也不再认为角落与阔大世界是矛盾的,相反,我甚至开始认为,角落就是世界。书帮我搭起一个宏大的世界,却又无迹可寻,如佛教中的五色坛城,只在一念间。偶尔想起自己当年说的那些话,这个世界这么大,很多人却从生到死都只能困在一个最狭窄的角落里,心里便多了几分对过去自己的怜悯,又觉得自己和父亲近年来变得越来越相似了,简直像一对兄弟,这反倒让我觉得安心,所以近两年回家次数也少了。
父亲一路上就坐在我身后。临出门他特意换了身压箱底的衣服,一路上安安静静地坐在车窗前,像一个跟着父母去春游的小孩子。我头一次发现他竟是这般瘦小孱弱。我知道,若不是因為刘小飞,父亲到死都不会出这趟门的。而若不是为了父亲,也许我也不会出这趟门的。
三
梅姐果然起得很早,半夜就骑着摩托车出门了,天亮前又回来了。早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我一看,早饭是树叶饼和鱼汤,还有煎鱼干。我说,梅姐,一大早就吃鱼啊?梅姐的大鼻孔正对着我,眉飞色舞地说,早候去海边买的喽,最新鲜的鱼,就系要多食鱼啦,一日三对(顿)饭都要食鱼的。我心想,原来她家也是要买鱼的,根本不是猫渔夫帮他们捉回来的。
只听梅姐又说,这系马友鱼哦,甜得很,鲁去问问,我们镇上的贵生仔,一对(顿)饭就可以食十五斤鱼哪,食鱼机器喽,鱼肉自动进去,鱼刺自动出来,不过北佬都唔(不或没,表否定)懂食鱼啦,北佬的早饭唔营养,喝粥食包,包一个有头壳大,都吓洗(死)人了,喏,食鱼的席(时)候就讶(这样),要从鱼陶(头)开始,鱼刺系往下长的,讶(这)样唔伤嘴。
这时候父亲也下楼了,她便冲着门口的强哥喊了一声,加免啦。是吃饭的意思。只见强哥正坐在门口,抱着一只大竹筒抽水烟,看起来像只正吃竹子的大熊猫。抽罢几口,他起身进屋,从泡着蜥蜴的大酒瓶里倒出一壶酒,先倒了一杯敬土地公,原来榕树下的小庙里住的是土地公,然后又倒了一杯敬祖先,祖先住在墙上的神龛里,这神龛是他们的“家心”。祖先面前摆着两只金黄的大柚子,倒像哄小孩的玩具。之后他又要给我们倒酒,我看着蜥蜴的尸体,连说不会喝酒,父亲也吓得直摇头,他便坐下来开始自斟自饮。梅姐坐下来之后先喝了一杯酒,然后开始吃饭,边吃边问我,鲁唔买星磊湾的劳(楼)房?那鲁系来旅游的?
我点点头,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讶(这)系小地方,没什么好玩的喽,不过讶些年北佬仔来得还挺多,都系来过冬的,我们的冬天有很大的太阳,过年几(只)穿一件短袖衫,空气又可(好),北佬仔都在星磊湾买劳(楼)房,冬天过来,等春天就回去了,和鸟一哥(个)样,伊(他们)都系开着房车来。鲁去星磊湾看看,好惊(吓人),里面全系北佬。
鱼汤里什么都没放,连盐都没有,喝到第二碗的时候,我开始能体会到他们所说的“甜”是什么意思了。我說,你们去北方旅游过吗?梅姐立刻瞪大眼睛,双手抱住肩膀,摇着头说,北方好领(冷),会把人冻洗(死)的。强哥不满地咳嗽一声,可能觉得梅姐显得没见过世面,他给父亲夹了一块煎鱼,朗声说,加壶。是吃鱼的意思。父亲不说话,也不吃鱼,只是憨笑。他怕别人听不懂他的方言,又怕说的话会被人笑话。我鼻子发酸,说,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强哥点点头,也给我夹了一块,我停下筷子,连说谢谢,又觉得自己显得太文明礼貌了,简直近于卖弄。
梅姐一仰脖子,又喝下去一杯酒,我说,梅姐好酒量啊。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两杯小酒,也系酒量?然后她忽然有些羞涩地问我道,鲁那里会下雪吗?雪到底系软的还系硬的啊?
我明白了,对于这些南方人来说,雪是他们的一个神话,就如同大海之于内陆人,只存活在遥远的传说里。我怀着同情与骄傲解释道,雪刚落到地上的时候是软的,像砂糖,像盐,一碰就化了,厚厚的一层雪看着像棉被,是松软的,但化不掉的雪就会结成冰,最后变得很硬。
这时梅姐忽然站起来,跑到吧台后面抱出一块白色泡沫,站到我面前开始撕那块泡沫,撕下的碎屑飘到地上,还真有几分像雪。她极其认真地问我道,娘仔,下雪系不系讶样?我的乍步仔(儿子)从前老系问我,妈,雪系咪个(什么)?我就讲给伊,雪和泡沫一样,伯(白)的,软的,轻的。
她脸上的神情把我吓了一跳,又听她说到她的儿子,我忽然想起刘小飞曾在信中说过,他们一家老老少少生活在一起,十分热闹。但这两天我只看到他们两口子,并不见别人。这时候强哥站起来,把她摁回椅子里,把泡沫放回去,然后这个矮个子男人努力把话题岔开。他对着我和父亲举了举酒杯,一口喝下去,抿了抿嘴唇,然后很有见识地说,其实北佬仔来我们木瓜镇也不系第一宅(次)喽,我尼公(爷爷)系华侨,伊讲给我的。第一宅系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才刚刚生下来,那席(时)候这里还都系原洗(始)森林,有毒蛇有老虎,国家建起可多农场垦荒,像什么海鸥、勇系(士)、南华,都系那席候建的农场,不少北佬仔就系那席候从北方过来的,鸡援(支援)粤西垦荒喽,把原洗森林烧掉,种上橡胶林。第二宅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鲁听过十万人才下海南吧,除非坐飞机,要想从大陆到海南,就必须要经过我们木瓜镇,得从这里坐船,走琼州海峡去海南。鲁唔鸡(知道)那个席候的木瓜镇火到什么地步,我家门前这条街名唤小香港,鸡(知)道这名字怎么来的?就系那个席候来的,比省城还火。我们俩公婆就在那席候开了旅馆喽,生意火到要爆,住满了北佬仔,唔(没)床了就在地板上打地铺,还有的席在(实在)住不进旅馆,就直接睡马路,那席候的木瓜镇,暗某(天黑)后马路两边都睡满北佬仔。兴担(现在)生意唔好喽,唔火喽。第三宅就系这两年,又来不少北佬,都系有了年岁的,伊想在这里买个海景房过冬,我们这里系(四)季如春嘛。和鲁讲真话,这镇上的劳房全系卖给北佬的,本地人谁去住劳房?住在劳房里连波罗蜜都唔种。
说完他又很满意地补充了一句,我的普通话在木瓜镇就算系最好的喽。我说,确实不错。他便又赏了自己一杯蜥蜴酒。犹豫一番之后,我终于从钱包里摸出刘小飞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刚上大学,站在校门口,大头,细脖子,笑得露出一嘴白牙,石榴似的。我试探着说,我倒是不买房,不过我想找个人,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也是个北方人。梅姐瞪圆眼睛端详半晌,还没来得及开口,强哥就抢着说,唔见过,镇上的北佬可多,哪能把伊面孔都记下来?又转脸对梅姐说,饭箸掉了。我一看,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筷子掉地上了。
那天我陪着父亲在海边坐了很久,我们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浪花一层一层涌过来,再哗地退回去,再涌上来,周而复始。我想,这时候如果一个巨浪扑过来,那我们两个人都无处可逃,渺小得连粒沙子都不如,这或许就是人们向往大海的原因。忽然又想起大学时候读过一本《残酷戏剧》,大意是说,无法改变的必然性才是真正的残酷,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立者必倒,高者必堕。这么一想,又觉得我和父亲之间终究是平等的,他会死,有一天我也会死。
在海边坐了半天,我们又回到镇上,沿着那条叫小香港的街道慢慢往前走。这个海边小镇实在是太小了,只有馒头大,十分钟便可穿过全镇,镇上有古老的红砖房,也有新建的小洋楼,有几家脏兮兮的小饭店,榕树下面挂着两只脖子很长的烧鹅,还有两家小卖部,然后就是各种张牙舞爪的热带植物,大白天就有老鼠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个头极大,也不怕人,好像是来走亲戚的。
父亲一路上都没有提刘小飞,这时候却忽然说了一句,文文你说,小飞真来过这里,还在这地方住了几年?听他终于提到刘小飞,我心里有些高兴,也听出他的疑惑,其实我也觉得疑惑,在这样一个小镇上他居然住了三年?我说,他信里写着,是大陆最南端的一个小镇,地图上就是这里了,没错。父亲躲开一只大老鼠,手搭凉棚状,环视着周围说,你说他还在这儿不?我想了想,说,他信里没说他去了别的地方,要是他还在镇上的话,在这么小的镇上,我们很容易就能碰到他,也说不定他坐船去了海南岛,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他来这里是为了看海,都看到海了,那海南岛对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还有一种可能性我没有说出来,父亲可能也想到了,他也不愿说出来。
虽是春天,但阳光已近于肆虐,是一种浓度极高的金色,毫不吝惜地泼洒在整个小镇上,使小镇上空弥漫着一种刚猛的气息。只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种着波罗蜜,有的还种着番石榴、龙眼和人参果。大大小小的波罗蜜挂在树枝上,大个儿的波罗蜜直接就长在老树干上,再大个儿的就长在树根上。因为刘小飞曾在信中说过,波罗蜜十分依恋人,最喜欢有人抚摸和夸赞它们。我便走过去,抚摸着那颗最大的波罗蜜说,你长得真漂亮。话音刚落,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光着脚的老太太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指着波罗蜜对我嚷道,唔要毛吓苞萝。
在每家的墙角屋后还种着很多香蕉树和木瓜树,青色的木瓜熙熙攘攘挤在一起,有黄色的熟木瓜抽身出来,跳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只要有树的地方就有吊床,到处都是吊床,好像这个镇上的人们根本就不需要椅子、凳子和木床之类的家具,他們就喜欢像鱼一样被兜在软软的吊床里。几个老太太骑在吊床上聊天,小孩躺在吊床里玩手机,还有更小的小孩在旁边帮他摇吊床。有几个女人正坐在家门口补渔网,那渔网一大团铺开,如烟似雾,补渔网的女人好似正轻盈地坐在云端。
这个小镇上所有的人只穿一种鞋,就是拖鞋,年龄大的老人们干脆打赤脚走路。赤脚走路没有任何声音,所以那些老人走过去的时候,好像是一些飘荡过去的魂魄。
一个赤足老人在一棵榕树下守着一堆青色的椰子在卖,我和父亲觉出渴了,便躲进那团树荫里,老人给我们砍了两个人头大的椰子。阳光在我们周围使劲燃烧着,这片树荫像个孤岛,我和父亲彼此沉默着。他把椰汁仔细吸干净了,又用双手捧着椰子晃了晃,确定里面已没有内容。事实上,近几年里,我和父亲之间的话已经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在屋里待半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好像压根儿就没有看到对方。现在,他就在我身边,离我如此之近,却又变得前所未有的虚幻,好像他随时会变成一阵青烟,在我面前消散。
喝完椰汁,老人送我们一人一片面包树的叶子,撑在头顶像打了把小伞,我们朝星磊湾的那两座高层楼走去。走到小区门口一看,发现这儿简直就是裹在南方里的一块小北方,小区门口有家北方饺子馆、一家北方烧烤店、一家小超市,还有几十辆大大小小的房车栖息在这里。这些房车有的高头大马,有的是改装过的面包车,甚至有的直接就在轿车顶上搭了个阳台,房车顶上晾着衣服、鞋、袜子,三三两两的老人穿插在房车的缝隙里,有的正劈柴做饭,有的正在洗衣服,有的坐在一起聊天,全是北方口音,还有两个老人正坐在树荫下吹萨克斯和笛子,一个老太太不知躲在哪里放声高歌。
在这遥远的海边,能听到北方口音,觉得分外亲切。我试图和一对正在做饭的老夫妻搭话,老太太用扇子给炉子扇火,老头儿正在煮挂面。我猜他可能是耳朵不大好使,生怕别人听不见,说话的时候就像在吵架。他扯着嗓子大声说,俺们两口子把房子都卖了,怎么就不能卖了?房子不就是给银(人)住的?死了还能把房子带走?卖了房子买了辆房车,最好的,里边齐全着呢,进去瞅瞅?快瞅瞅。俺俩也不在这儿买房,哪儿都不买了,就这么四处溜达着,在这地儿住一个月,再去那地儿住一个月,哪儿好就去哪儿住,死在路上和死在家里头有啥不一样?小妹儿,你倒说说看,死在哪儿不一样?老太太笑道,老鬼,你别把人家闺女吓着了。
见他们挺热情,我们便干脆坐下来和他们聊,我说,万一半夜把车停在野地里了,你们害怕不害怕?老头儿一拍大腿,大声说,嗐,有啥好怕的,告你说,只要你自个儿身上阳气足,连鬼都要躲着你。小妹儿你想啊,方圆几百里就你们俩银(人),大月亮照着,电灯泡似的,躺下就能看星星,那星星都快砸到你脸上了,多好,你睡家里头能看见?有那么一回,俺俩走累了,把车往野地里一停就睡了,周围黑咕隆咚,乌漆麻黑,啥也瞅不见,第二天醒了才瞅见俺们把车停到坟地里了,那有啥害怕的嘛,银(人)家睡里头,俺们睡外头,互相不打扰。对了,大兄弟,小妹儿,今晚上俺们要去海边放烟花,那烟花老大个儿,你们都去瞅瞅,那可不是一般好看。老太太叫道,老鬼,麻溜点,挂面黏成团了不是?
到了晚上快九点的时候,小镇已一片沉寂,家家户户都关了门,黑暗中只浮动着一扇扇昏暗的窗户,椰子树在海风中挥舞着巨大的叶子,怪兽一般。我和父亲正在旅馆门口散步,忽然看到前方的黑暗中开出了一大朵绚烂的烟花,又一朵,接着又一朵,有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金色的。在烟花绽放的那一瞬间里,整个灰败的小镇都被轰然照亮了,海面上落满烟花的花瓣,水银似的一层,看上去光华夺目。
我和父亲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直到最后一朵烟花湮灭在黑暗中。我心里忽然一阵喜悦,因为太熟悉了。我扭脸对父亲说,刘小飞一定还在这个镇上,这是他变出来的魔术。父亲好像没听见,仍然仰脸看着夜空,最后一朵烟花寂然落在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睛里出现一种稀有的光泽。
四
连着几日,我和父亲都是一大早去海边看海,吃过早饭后就在镇上溜达。炎热蛮荒的镇上一共只有三条街,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天,连镇上有几张面孔都要背下来了。可是就在这么小的地方,我们却并没有看到刘小飞。我在街上溜达的时候,忍不住还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他在这里待了三年之久?如果他并没有离开这里,那就三年都不止。我忽然又想起康拉德写的那本《黑暗的心》,书中的那个库尔兹,深入蛮荒的非洲丛林,最后却不愿再走出黑暗的丛林,而是做了土著人的神。
这天早晨,我比平时醒得要早,再也睡不着了。天光还是青色的,想到父亲可能还在睡觉,一时不知该干什么,便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发呆。我这扇窗正对着梅姐家的后院,她家的后院里种满了各种果树和花草。站在窗前,一眼就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波罗蜜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岁了,看起来老态龙钟却又十分慈祥,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波罗蜜。它后面还有面包树、释迦果、龙眼、鸡蛋果、荔枝、杧果、人参果,各种形状的叶子密密麻麻地缝合在一起,缝成了一大块密不透风的绿色。从这窗口看过去,那团绿色根本就没有缝隙,简直有些恐怖的意味。
正在这时,我看到梅姐拎着一篮子树叶饼走进了那片密林中,她刚一走进去,那密林又自动合上了,连一点痕迹都不留,像是把她一口吞了进去。我心里忽然打了个激灵,她拎着吃的去喂什么?喂那些果树?不可能,就算万物有灵,果树也不可能吃树叶饼。难道说,那密林中还藏着什么?
我呆立在窗前,忽然想到那天早晨,我拿出刘小飞的照片时,他们夫妻二人语焉不详的神情。依我的直觉,他们应该是认识刘小飞的,起码见过,但他们却不愿承认。我盯着那团密不透风的绿色,脑子里飞快地想,她拿树叶饼进去,会不会是去喂什么动物?但是动物也不会吃树叶饼,只有人才可能吃树叶饼。
我立刻又想起了那些可怕的梦境,在梦里刘小飞四处被人追打,满脸是血地跑到我面前,手里还捧着什么要送给我。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眩晕,心跳骤然加快。这时只见密林张开了嘴,又把她轻轻吐了出来,她提着空篮子回到了厨房。我下了楼,悄悄溜进后院,走近那片密林,它茂密得接近于阴森,像座苍青色的古堡,在离它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它无声地张开口,把我吸了进去。
走进去才发现林中尚有缝隙,树与树之间仍有清晨的阳光洒落进来,只是那阳光也被染成了绿色。各种树木静悄悄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它们阴凉潮湿的目光,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林子更密了,阳光漏进来得更少,周围也更加蓊郁阴森。我忽然停住了,在我前方的草丛里,安详地躺着几座坟墓,每座坟墓的前面都摆着一只碟子,碟子里摆放着树叶饼,好像它们正聚在一起享用早餐,一边吃早餐一边聊着今天的天气。在坟墓中间,倏地窜过几只黑猫的身影,没有一点声息,绿色的眼睛一闪,状如幽灵。坟墓旁边的大榄仁树下,也挂着一张吊床,无孔不入的吊床。我暗想,这吊床莫非是鬼魂们用的?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我心里一哆嗦,林子里真的有人,莫不是刘小飞藏在这里?猛一回头,却是梅姐站在我身后,手里拎着几条杂鱼。这次她是来喂猫的。
梅姐平静而隆重地向我介绍了林子里的几座坟墓,这系我爸爸,这系我妈妈,这系我家安(公公),这系我家婆(婆婆),这系我小弟,这系我侬仔,活了十六岁,鲁唔鸡(知道),伊個子高高的,长得很漂亮。她用手向我比画她儿子的身高时,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喜悦,像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浮出来的。她笑着说,天归(天亮)我给伊送树叶饼,还给伊喝蜂蜜酒,波罗蜜熟了给伊食波罗蜜,过年给伊食年糕和八宝饭,伊嗜(喜欢)一起讲闲话,我就躺吊床上听伊讲,有席(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熟了。
有风从树林里奔跑而过,风移影动,树叶飒飒作响,几座大小不等的坟墓相对而坐,虽静默不语,但看着确实像一家人。几只黑猫都围过来吃鱼,三只个子大的反而都让着那只最瘦小的猫。我和梅姐坐在吊床上看着它们,梅姐脱了拖鞋,晃着两只赤脚说,那鸡(只)最瘦最小的系猫妈妈,其他三鸡(只)大个子的都系伊的侬仔。我说,啊,它们长得一模一样,你是怎么分出来的?她说,猫妈妈见了人不惊的,人家把伊捉去煮了食,伊也不惊,还能和人讲话的。我能听懂伊讲的话,伊向我讨食,伊要养活三个侬仔,伊也有一家人要养喽。
我心想,刘小飞说她一家子老老少少,原来都在这里。
沉默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句,娘仔啊,鲁过来寻那后生仔,系不系伊欠了鲁钱?
我意识到她说的可能是刘小飞,便赶紧说,梅姐,那是我哥,亲哥。梅姐扬起两条眉毛,鼻孔变得更大了,不相信地看着我,大陶系尼兄?我听懂了,大陶就是大头,果然是刘小飞。我说,刘大头就是我哥,大头是他的外号,我和我爸千里迢迢过来找他。梅姐忽然拊掌笑道,强哥和我讲,怕鲁系来讨债的,唔要我讲。娘仔唔鸡(知道),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北佬,有的系来躲债的,还有的系杀了人的,天高皇帝远喽,躲到这里谁也唔寻到。我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和强哥都认得刘大头?梅姐晃着两只赤脚,不以为然地说,镇上哪个唔认得伊。我吓了一跳,问,为什么都认得他?难道他是镇上的名人?
一只黑猫跃上梅姐的肩膀,又爬上她的头顶,像顶黑色的帽子。她对它十分宠溺,等它把她的头发扒得乱七八糟了,才很享受地把它揪下来,指着它的脑袋说,侬仔食把未(吃饱没)?那神情分明是在和一个人说话。她把猫抱住,又说,大陶系我们的朋友啊,我们以为大陶唔一个亲人,就剩伊一个,好好一个后生仔做了流浪汉,每日食柴头薯和光饭,还以为伊摔钱(赌博)欠了债,躲到这里来了。我笑道,梅姐,他来这里是为了看看大海。
黑猫偎依在她怀里,她一边用手抚摸着它,一边说,北佬都嗜(喜欢)看海,要系天天让鲁看,忘死(烦死)。这几只猫系大陶送给我的,也唔鸡伊怎么变出来的,我们这里从来唔黑猫的,啧啧,一家子黑猫都被伊变出来了。我问伊,伊讲黑猫系偷来的,伊还讲伊从前就系小偷。唔可能,我们这里唔有人养黑猫的,黑猫都系鬼魂变的哦,去哪里偷?小偷会讲自己系小偷?笑洗(死)。鲁唔鸡,有开发商相中我们的老宅,想在这里开发劳盘,赔我们几张纸(钱),让我们搬走。我们一大家子住在这里多少个年代了,有活人有洗(死)人,有祖上种的波罗蜜,活人能搬,洗(死)人唔得搬,树也唔得搬。大陶听我讲了这个系(事),就变出了几只黑猫来送我。我们当地人都惊(怕)黑猫,黑猫系鬼魂嘛,我和强哥不惊,因为我家院子里住的都系鬼魂喽。自从有了黑猫,就唔人敢让我们搬家了,鬼魂唔要惹。后来我侬仔的魂就住在这只黑猫身上了,伊好乖,我把伊当侬仔养。
我背上忽然爬过一阵阴凉的感觉,我惊异地发现,在这个小镇上,很多边界都是模糊的,人和植物、动物之间,活人和死人之间,地上和地下之间,都是可以相互穿梭往来的,万物有灵,且共同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真是热闹啊。在一个瞬间里,我甚至对他们生出几分羡慕来,即使是亲人离世,他们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恐惧和悲伤,因为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其实仍然生活在一起,从不曾真正分开过。
至于黑猫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估计只有刘小飞自己知道了,反正他是会变魔术的。只是,他对梅姐说他从前是个小偷,这让我感到颇有些意外。
我正想着打听一下刘小飞的行踪,只见她已跳下吊床,趿上拖鞋说,鲁要找尼兄?唔容易哦,伊京(今天)住树上,兴早(明天)住船上,后日住老屋里,谁也唔鸡伊到底住在哪里。我好长时日都唔见大陶喽,心惊伊系不系被人捉去抵债了。我惊讶道,他不住旅店?她看起来比我还要惊讶,伊每日食木薯,还有钞票住旅店?强哥让伊白住,讲房间都空着,唔要钱,随便住,伊无瘾(不愿意),就要住树上,还帮我们干活。强哥喜欢大陶的,心惊伊被人捉了去。
经梅姐带路,我在镇上最北面的一片桉树林里,找到了他的第一个住所。在疏朗挺拔的桉树林中央,摆着一张旧沙发,上面破了一个大洞,海绵从里面吐出来,一只摇摇晃晃的旧木桌,一只掉了轮子的行李箱当衣柜,一棵树上挂着一面裂了缝的圆镜子,像梳妆台,另一棵树上挂着几只椰子壳,椰子壳里种着茑萝松和凌霄花,凌霄的枝蔓一路披散下去,像是那椰子壳长出了一头长发,橘色的凌霄花和猩红色的茑萝松插在鬓角,森林女妖一般。还有几棵大桉树上挂着红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些杂物,其中一只袋子里装着一本书和两个木薯,挂那么高也许是为了防老鼠,于是这几棵大树也做了储物柜。梅姐在旁边说,那沙发和桌子都是伊捡来的破烂,我笑伊,伊要真会偷就先偷些钞票来嘛。
我站在这片桉树林的中央,就像站在一间奇异的房间里,地上铺着一层松软的落叶,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梢,在落叶上变幻着各种几何形状,高大挺拔的桉树肃穆庄严,在四周垂手站立,静默不语。风从四面八方涌进这间房间,盘旋在枝叶间,被风吹起的树叶优美地旋转着,飞舞着,直到缓缓飘落到地上。
我的眼睛一阵湿润,这确实是刘小飞变出来的房间,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他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披着日月星辰,枕着霞光,听着风从海上赶来,餐风饮露,像个苦修的隐士,又像个孤独的类人猿。因为没有任何累赘,脚步变得太过轻盈,以至于跑到了所有人的头顶,最后竟像飞鸟一样飞了起来。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瞒着父亲悄悄去参观了刘小飞住过的其他“房间”。不想让他看到,是怕他会难过。刘小飞还曾在一棵大榕树上住过,他在树杈间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窝棚,看起来像只巨大的鸟巢。他还在海湾的一只破船里住过,那艘锈迹斑斑的渔船早已被废弃,一动不动地卧在沙滩上,看上去又干渴又苍老,船尾却整整齐齐地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船尾得利”四个毛笔字。镇上有一间没人敢住的老屋,是用珊瑚礁砌起来的,坚固如碉堡,至今看上去都像某种海洋生物,仍然散发着海洋的气息。老屋的门上窗上贴满了长长短短的红对联,写着各种吉利话,还贴着各路神仙符,什么天后、妈祖、雷神、土地公都前来相助,是因为据说这老屋闹鬼。就连这样的屋子,据说刘小飞都在里面住过。显然,他已经彻底摒弃了房屋的肉身,而只住在房屋的魂魄里或概念里。我想,也算条好汉。
在所有的这些“房间”里,只有一些他或是别人留下的痕迹,却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梅姐准备了煎鲳鱼、生蚝炒蛋,还有一大盆鲜美的花螺,但父亲只是坐在那里,一口饭都没吃。我猜他是想吃老家的手擀面了。来木瓜镇这么些天,我们每日对着大海横看竖看,其实已经看够了,但父亲却始终不提想回家的话,我当然明白,他是在等刘小飞,还想着能见他一面。
但是想在梅姐这里吃到面条那简直是做梦。梅姐一听,立刻说,唔打紧啦,兴早(明天)打個羊煲给鲁食,还有羊粥喝,鲁不想打羊煲,还可以打狗煲啦。吓得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们居然吃狗肉?你们不是有崇拜石狗的文化吗?梅姐仰起大鼻孔,不解地看着我说,石狗系石狗,狗肉系能食的啊,我们这里都打狗煲喽,以前在我家边上还有一家饭店的,生意唔好,歇了,伊专门卖烤猫烤狗的。这次连父亲都被惊到了,什么,你们连猫都吃?
梅姐用围裙擦擦手,有些抱歉地说,我们这里什么都食啊,穿山甲眼镜蛇都食喽,要不给鲁打个蛇煲喽。吓得父亲赶紧说,不麻烦你,其实我就是想吃点面食,我们吃饭不讲究,也不会吃海鲜,就是离不了面食。旁边的强哥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尼公想食包了,那种北方的大包。他用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巨大的馒头,然后指着星磊湾的两座高层楼说,食包就去星磊湾喽,那里有北佬开的饭店,里面卖包。
我带着父亲来到星磊湾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门口的两棵榕树披散着头发和胡须,在夜里有一种诡异的慈祥,房车大部分都在,白天出去玩的,到晚上也归巢了。老人们用太阳能电池点着灯泡,正在做饭,远远一看,象群般的房车都已经安详地入睡了,而它们的主人正在月光下劈柴做饭,一盏盏昏暗的灯光如同远古的篝火,映照着这群浪迹天涯的老人。他们看起来快乐而自由,有的在炖鱼,有的在吹笛子,有的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打牌或吹牛,那个老太太又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唱着歌,歌声苍老低沉,徘徊在夜空下。住在星磊湾里的那些北方老人也出来活动了,他们看起来更加苍老,站在一起,跳一种很笨拙很简单的健身操,看起来像一群围着篝火跳舞的原始人。
那对东北老夫妻看见我和父亲了,老头儿向父亲热情招呼道,大兄弟,过来吃点呗,铁锅炖大鱼,鱼是俺今天刚钓的大青衣,有好酒好肉,还泡了工夫茶,俺们自带的茶具。老太太也说,大兄弟小妹儿快来吃鱼。父亲憨憨地笑着,连连摆手,甚至后退一步。他在这些老人面前总有些自卑,我想让他多和人交流,看起来也不大可能。我忽然又想起刘小飞,想他在这么偏远、语言都不通的地方居然还能交到朋友,他是怎么做到的?靠魔术?
见小区门口的那家北方饺子馆亮着灯,我们便走了进去。饭馆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但十分干凈整洁,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墙壁,地上铺了白色的瓷砖,擦得光可鉴人。饭馆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脸已经老了,但头发乌黑茂密,简直像一顶假发,应该是染过的,整整齐齐向后梳去,正戴着花镜坐在椅子上看书。在这个小镇上很少能看到有人看书,我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两眼。
他见有人进来,便放下书,提着茶壶过来给我们倒茶,他倒茶的那只手上戴着一串油亮的佛珠。我一看,茶里泡着几片白色的花瓣,花香十分清雅。再看菜单,忍不住吃了一惊,只见菜单上没什么菜,只写着“风月饺谱”,他给饺子起了各种雅致的名字,墨玉、翡翠、红绫、蓝晶、石榴、新月、蔷薇、火凤、炫霜。我一时看呆,这时候那老板主动开口了,语气有些倨傲,还有些宽容,你们是第一次来吧,没见过你们,我这儿做的饺子稍微有点特别,在别处见不到,因为我在饺子皮和饺子馅里加入了不同的药材和花卉,所以煮熟之后的饺子就会出来不同的颜色,每种饺子的味道都不一样,功效也不一样,相当于食疗。像这个翡翠,就是把嫩苞萝叶磨碎,和进面里去,煮出来的饺子是绿色的,饺子馅里加了丁香罗勒,有治疗胃病的功能。像这个红绫,煮出来是红色的,是把木棉花的干花磨碎搅进去,饺子馅里加了九节,可以清热解毒。这个火凤,是把黄钟木的干花搅进面里去,馅里加了小驳骨,可以祛风散寒。炫霜是在面里加了降香和槐花,馅里加了山薄荷,有行气散瘀的功效,还能治感冒。这个新月是在面里加入了鸡蛋花,馅里加了长春花和锦绣杜鹃,可以镇静安神,帮助睡眠。不着急,你慢慢看。
听口音也是北方人。一个北方人在这海边小镇上,把饺子当艺术品来做,让我很是诧异,又不由得有些感慨。我笑道,饺子做得真是精致,只是当地人很少吃面食,做这样的饺子,怕是有些可惜了。他笑而不语,理了理头发,摸出一根烟来,悠然叼到嘴上点着了,缓缓抽了几口才开口道,不求别的,有俩吃饭钱就够了,任何事情,只要做到极致了,就是艺术。
在木瓜镇能听到这样的话,我简直有些头皮发麻。他扬起胳膊弹弹烟灰,又把烟叼到了嘴上。我发现他所有的动作都有些夸张,有一种舞台上的表演感,只有经常自我对话的人才会这样。见我不说话,他便又问了一句,北方过来的吧,哪儿人?我说,山西。他忽然高兴地说,我是山东人,咱们离得不算远。我心想,一个北方人在这小镇上到底还是孤独了些。
他到后面煮饺子去了,我看到桌上摆着一本书,再一看,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本同样的书,不是正规出版物,是自己印刷装订出来的,封面比较粗糙,画着两棵椰子树,写着三个字:南行记。我随手翻了翻,不是艾芜的《南行记》,内容写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海南的创业故事,文笔也很粗糙。
我心里有些疑惑,这是为了让顾客们打发等待的时间吗?只是,现在的人都是看手机,有几个会在饭店看书的?正翻着书,饺子已经端上来了。因为我把各个品种的都点了些,煮出来的饺子五颜六色一大盘,像珍奇的贝类,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简直不忍下口。他又端来一碟小菜,里面是腌木瓜和腌杧果,说,这是我自己腌的,尝尝味道怎么样。我指着桌上的书说,这书是谁写的?他淡淡说了一句,我自己写着玩的,当个消遣呗。我惊讶道,你自己写的?那怎么不找个出版社?他看样子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漫不经心地说,我又不是作家,就是写着玩的,打发一下时间,谁想翻就翻一下,不想翻就当废纸扔着,无所谓。
我们吃饺子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认真把头发往后拢了拢,然后一扬胳膊,又给自己点了根烟,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们吃。我给他让了双筷子,他赶紧接住,但筷子摆好就再不动了,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们吃,很享受的样子。过半天才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味道怎么样?我忙说,好吃。连父亲也笑着点点头。
他得意地一笑,弹了弹烟灰,又起身抱过来一坛酒和三只杯子,把酒坛往桌上一蹾,说,这是我自己泡的百花酒,酒是自己酿的米酒,里面泡了石斑木、叶下珠、鸡蛋花……放了两年了,一般不拿出来招待人,今天能碰见你们是缘分,一定要请你们喝一杯。父亲笨拙地笑着,摆了摆手,他是被梅姐家那些恐怖的药酒吓坏了。我倒觉得这百花酒不同于那些蜥蜴酒、蛇酒,能让人想起“春有海棠,秋有芙蓉”的美好,便拿过酒杯说,我替我爸喝两杯。男人一拍桌子,说,好,还是咱北方人爽快。
这百花酒闻着有种奇异的芳香,好像真的众采花魂,但入口之后还是会觉出些苦涩,喝了两杯之后,我就不再喝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一口烟一口酒,半天才拈起一条腌木瓜啃一点,兴致很好,一看就是自娱自乐惯了的。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话也慢慢多起来,显然已经有点醉了。他咂咂嘴唇,说,我年轻时候其实不喜欢喝酒,那时候喝酒都是应酬,生意场上的酒,如今没有应酬了,就自个儿喝,却觉得酒真是个好东西呀。你们说一个人在这偏远之地,晚上要不喝点酒,怎么睡觉?就是喝点酒,也只能睡到半夜,我和你们说,我每天早晨四点就起床了,起来就包饺子,说是饺子,其实已经不是饺子了,饺子只是个障眼法,看谁能看破了。
父亲居然破例主动开口了,声音很轻,有点像自言自语,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开饭馆?一个人是怪孤闷的,在这边也没成个家?
男人叼着烟,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笑着说,在这种偏远之地找个女人,你说和找个外国人有什么区别?又黑又瘦,一口雷话,还一顿都离不了鱼,像猫科动物一样。人家也嫌弃咱们北方人,说北佬不喜欢洗澡,不像他们一天洗三次澡,我说一天洗三次澡的是海豚,不是人。万事都有因缘注定,脱不了因果的,何况是这种事,随缘随力。
我说,你可以回北方啊,怎么不回北方呢?
他站起身,把烟头掐灭了,在地上慢慢转了一圈,忽然扭脸问我道,去年冬天北方下雪了吗?我说,我们那儿下了一场,不是很大。他站在白色的地板上,灯光投下来,他的倒影落在地上,好像另一个他正站在他脚下的世界里。他脱掉拖鞋,用赤脚抚着地板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雪了,这地板像不像下了雪?我每天都把这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光脚在这地板上走过来走过去,我觉得,这是下给我一个人的雪,是我相,非众生相。小时候的雪下得真大啊,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大雪衬着红灯笼,我和哥哥忙着贴对联、放鞭炮,等饺子一出锅,年味就全出来了。这里没有雪,也没有四季,时间是静止的,你老了你也不知道,你可能都一百多岁了你也不知道,这里的老人们都很长寿,是因为他们早已经忘记了时间和因果,有些登彼岸的意思了。
他看上去很落寞,脚踩着自己想象出来的一片雪。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可以回北方啊,现在的交通很便利。他目光虚虚地看过来,好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着我背后什么地方,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来去自有定数。声音略有些悲怆。继而他又仰起脸,使劲往后拢了拢头发,笑着说,这个小镇,虽然偏远,但这是过琼州海峡的唯一要道,所以有时候会有一些异人出现在这个镇上。前几年我遇到过一个北方人,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在我这里吃过几次饺子,喝过几次酒,慢慢熟了。后来他对我说,张哥,你现在虽然离人远了,但是离万物近了,也是个好事,其实离万物近了更风雅。我说,在这种地方,风雅给谁看?他说,你一个信佛的人,这样每天光顾着包饺子卖饺子可就着相了,你就真变成个开小饭馆的了。我说,实相在哪儿?他说,任何事情,只要做到极致,就能变成艺术。我说,怎么个艺术法?他说,你看这南方最不缺什么?遍地的奇花异草,用这些奇花异草做饺子啊,虽然没有脱离饺子的相,但你的饺子其实已经不是饺子了。我茅塞顿开,觉得遇到了高人,好奇他是什么来头。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是个刑满释放的犯人,因为偷过东西,在北方待不下去,就流落到南方来了。你要知道,这可是大陆的尽头,天高皇帝远,连杀人犯隐姓埋名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可这么多年里,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是刑满释放的犯人,但不知道真假。后来我反复琢磨这个人,用佛家的话来说,这应该是以幻制幻,用一种相破扫另一种相,关键在一个“破”字上。
我说,这个北方人最近来过吗?
他摇摇头,好长时间没来了,估计是回北方了吧,要不就从这儿坐船去海南了,你看,对面就是海南,连楼房都看得见,这就叫咫尺天涯,但业力不够就不能来去自如。
我忽然想起来了,想起刘小飞在信里曾写到过一个人,也是他在木瓜镇上遇到的。“我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在木瓜镇上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二十年。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南下海南创业,看准了房地产这个行业,后来也因为开发房地产一夜暴富。当时的海南岛,在两三年的时间里,房价已经从一千涨到了一万,挣钱的速度已经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他说当时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些害怕了,因为钱来得太快太多,觉得已经有些不正常了,但他已经刹不住了。果然,接下来便是‘楼市泡沫’的到来,他又一夜之间负债累累。他有两个同行在绝望中跳了楼,而他偷偷坐着一条渔船,到了海南岛对面的木瓜镇。虽说已经从海岛逃回到陆地了,他却不敢回家,怕要债的人会追到家里,怕给亲人带来厄运。从此他在木瓜镇隐姓埋名,开了个小饭馆为生。
“他像个被诅咒的西西弗斯,被魔咒困在了这个小镇上。不过他并不畏惧这魔咒,甚至找到了解开这魔咒的密码。在这个海边小镇上生活久了,最正常的人也会染上些巫气,不过我觉得这样挺好,人如果只是孤零零地活成人,身上只有一点人味儿,也挺没意思的。这哥们儿和我说,他已经想明白魔咒的密码了,就是一个有限和无限的问题。所谓的无限性,就是把有限的时间和空间无限打开,让它自身无限繁殖下去,任何事物在到达极致的时候,就会发生质变,苦难会变成审美,连枯燥和悲伤都会饱含诗性。你看人多有意思,一个破产的房地产商人在海边小镇隐居多年,却不小心变成了哲学家。
“这哥们儿从来到木瓜镇之后,就开始潜心研究各种花卉和草药,他对雷州半岛的每一种植物都了如指掌,他还买了一块地,专门用来种花木草药。他一年当中的很多时间都用来种花、赏花,到深山里寻找一些罕见的野花,在每个季节收集不同的鲜花,做成干花保存,他还在花丛里养了几箱蜜蜂,让蜜蜂帮他采蜜。他做的菜就叫‘花宴’,因为每一道菜里都加入了不同的花卉,他用鲜花做各种精美绝伦的点心,还用花泡茶、用花酿酒。对了,他那个小饭馆有个十分雅致的名字,叫‘花间煮雨’。我常去找他喝酒,有一次他喝多了,对我说,大头啊,就算你有一天活成我这个样子,没钱没亲人,没有了人类社会的一切,也不必害怕,真不用怕,人世间可不是什么都能解决得了的,等你跳出人世间,再回头看人世间,就知道其中的意趣了,苦乐都是意趣。”
和父亲走出小饭馆的时候,我特意回头看了看,门面上只有“北方饺子馆”几个大字,并没有什么“花间煮雨”。
五
回旅馆的时候,我们走了一条白天没有走过的小路,这条小路两边都是椰林,没有路灯,只有月光。没有风的时候,那些巨大叶子的剪影静静落在地上,整条路看上去鬼影憧憧,薄薄的一层月光铺在小路上,有种积水空明的感觉。当海风穿过椰林的时候,那些巨大的叶子忽然就变得狰狞起来,化作一群夜晚的怪兽。我踌躇了一下,试探着拉住了父亲的一只胳膊,从我有了记忆,父亲便从未拉过我的手。他那只胳膊是僵硬的,但他没有拒绝。我搀扶着他,我们像这个世界仅存的两个人,蹒跚着穿过海一样深的椰林。
忽然听到前面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了,我吓了一跳,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椰子从树上掉了下来。不远处又是一声扑通,另一个椰子也掉下来了。
小镇已经沉睡,连海风也歇息了,天地间万籁俱寂,这时我才注意到,椰林里隐隐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都是椰子从树上跳下来的声音,顽皮,欢喜,如一大群藏匿在黑暗中的小孩子。这时候忽听到身后嘎吱一声,回头一看,一片巨大的树叶砸了下来。没有想到椰子的树叶居然这么庞大,躺在地上像只小船,如果砸到人身上,是可能把人砸伤的。
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神秘隆重的落叶仪式,也是选在无人的深夜里,在月光下,轰然落下一片巨人国来的树叶。它们庞大却善良,尽量不去打扰人类。站在那片落葉前,我对父亲说,爸,你看,这个地方还真是万物有灵,难怪刘小飞在这里待得最久。
提到刘小飞,我们都沉默不语了,脚步也越走越轻盈,简直要与黑暗化在一起了。走着走着,父亲忽然说,文文,你说小飞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就为了看看海?我没有说话,我们就那么相互搀扶着,慢慢往前走。他又说了一句,你说我们还能见到他吗?这时候月光更亮了些,整条小路在月光里明灭可见,忽然,空气里飘来一缕奇异的幽香,停下来去闻的时候,它又不见了,刚要走开,它又出现了,像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你的肩膀,转身一看,却空无一人,简直带着些鬼气。我四下里定睛一看,发现路边的草丛里散落着一些小小的花朵,颜色十分罕见,是一种发光的银色,如星星掉下来一般。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九里香开花了,白色的花朵反射着月光,看起来便成了银色。我这才知道九里香是在夜晚开花的,月光愈烈,花香愈浓,好像月光可以勾出花魂。
我望向来路,忽然怀疑刘小飞是不是其实一直就跟在我们身后,不然这路上为什么会忽然变出一片银色的花朵,还有在月光里游荡的那些花魂。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花魂的存在,可以与诗中的“香闻大雪中”互为映照。但除了我们,寂静的小路上再看不到别的人影。
不覺就住了半个月,梅姐看起来比我还着急,说,鲁把房间包下来喽,包一个月,使钱就少喽。我想想也是,这样划算很多,我不敢提回去的话,也不知道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只是父亲看起来越来越虚弱了,他开始发低烧,有一个早晨起床后,他忽然告诉我,他奶奶又来看他了,当然是在梦里。以前他给我讲过,他从小被送到伯父家里寄养,只有奶奶最疼他,他都十来岁了,奶奶见了他还把他抱在怀里,把干瘪的乳头送到他嘴里,因为她没有别的吃的可以给他,后来奶奶死了,连唯一疼他的人也没有了。
我再次看到了徘徊在前面的死亡,但我没有任何能力赶走它。犹豫再三,我决定去找梅姐,但四处不见她的踪影,摩托车和斗笠扔在门口,显然没有出门。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有音乐从头顶传来,巨鲸在歌唱。我上了三楼,推开“迷人的秋天”,吓了一大跳。巨型K歌房里正流动着五颜六色的灯光,稠密的灯光搅在一起,再加上喧闹的音乐,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走进去竟感觉自己无处立足。过了片刻,我才终于在那张大沙发上找到了两个人,房间太大了,沙发也太大了,显得那两个人极小极孤独,这两个小小的人儿正挤在一起,拿着话筒唱歌,竟有些相依为命的悲壮。正是梅姐和强哥。
有一次听梅姐说过,这个镇上的人平时生病很少去看西医,都笃信中医。我吞吞吐吐地向梅姐说了我父亲的病情,然后问她,你们这里有没有好的医生?老中医有没有?梅姐吊起两只大眼睛想了半天,说,大陶有个师傅,系个草药师,尼公多识偏方,会看病,过两日赶集,我带鲁去找伊。我诧异道,刘大头还在这里认了个采药的师傅?她像没听见,搓着手说,顶当(毛病)谁都会生,莫看寿(难过),晚上给伊打个羊煲,本地的黑山羊,大补。我还藏一条老人参,也打进羊煲里,强哥从东北拿回来的哦。强哥系见过雪的,伊还给我带一条羊毛围巾回来,唔戴过一宅(次),我们冬天都穿半袖衫的,鲁计(见)过谁在这里戴围巾?
过了两日,吃过早饭,梅姐果然叫上我一起去赶集。和小香港街交叉的那条街叫番薯街,集市就在两条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沿着小香港街一直往前走便看到集市了,戴着斗笠光着脚的渔民正在卖鱼,其中一个地摊上摆着一只巨大的鱼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却不知道鱼的身体去哪儿了。有卖木瓜和粉蕉的,有卖番薯和木薯的。一个瘦小的老妇人挑着两只箩筐,箩筐里全是树叶饼,一筐咸的,一筐甜的。一个男人面前只摆着一只黑色的坛子,坛子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赫然写着“家狗”,吓得我赶紧绕开。一个女人坐在板凳上,正在给另一个女人开脸,那女人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把头发齐齐绑到脑后,仰面等着被开脸,像戴了能剧里的面具。还有个老妇人赤着脚,盘腿坐在地上,她面前只立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六个字:“看花树,勾亡魂。”我忍不住问梅姐,这也能算一种职业?梅姐不以为然道,尼母生意好得很喽,过节的席(时)候,家家想把亡魂请回来加免(吃饭)。我说,你们真的相信人有灵魂?梅姐没吭声,假装没听见。
十字路口有棵高大的木棉树,正是木棉开花的时节,远远一看,一树红花,像一把大火炬站在那里,把方圆几十米都照亮了。走近了便能看到鸽子大小的大红花正栖息在树枝上,地上也落了一层木棉花,满地残红,有些遭到了人和车的碾压,流出红色的花汁,原来木棉花也会流血。木棉树下有一个枯瘦的赤脚老人,满脸皱纹,衣衫褴褛,席地而坐,正抱着大竹筒抽水烟,周围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草药,简直像一个很老很老的巫师。梅姐指着老人,得意地说,尼公唔会讲普通话,也唔懂,骂伊伊也唔鸡(知道)。然后便凑到老人耳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什么,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老人放下烟筒,竖起耳朵听着,听罢,冲我点点头,然后便起身,赤着两只铁黑色的脚,在各种奇花异草中翻找起来。梅姐悄悄对我说,看见唔,尼公一辈子唔穿过鞋子的,脚板底下厚厚的一层老茧,就系伊的鞋。
他的胳膊和腿都很细很枯,看起来一使劲就能掰断,手指又很长,还留着长长的指甲,越看越觉得不像人类。终于刨出了几株乱蓬蓬的草药,老人把草药递给我,嘴里走风漏气地说,唔看寿,爱画喜。梅姐责无旁贷地充当起了土翻译,伊对鲁讲,唔让病人心塞,高兴比什么都重要。我说,懂了,这药多少钱啊?梅姐摆摆手,伊讲了,大陶系伊的徒弟,时常去给伊送吃的,帮伊采药,还送伊一湘(双)运动鞋,但伊唔习惯穿鞋,穿了鞋唔走路,伊唔要几张纸(钱)。伊讲这系黄蝉,有大毒,但系可以治大病,鲁拿去泡酒。
停顿片刻,梅姐忽然又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大陶和我讲过,南方有很多今(珍)奇药材,乡下偏方又多,所以老人都长寿,以后万一老爸生病了,医院也唔治,就带老爸来南方治病,我还笑伊,鲁的老爸在北方,离得好远好远。听了梅姐的话,我心里一惊,我们的南方之行竟被他预言到了?还是只是巧合?
我还发现,我在木瓜镇上碰到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能在刘小飞的信里找到影子。他在给我的某封信里,曾提到过一个神农尝百草般的老人。他说:“那老人就住在山上的山洞里,终年赤着脚,雪白的长发一直拖到腰上,他每日在山上寻找各种药材,不管遇到什么植物,都要亲自尝试一下,看看那些花草树木到底有什么功效。所以他一年就要中毒好多次,不止一次差点死掉。中毒对他来说,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要是哪段时间他一直没中毒,镇上的人还会觉得奇怪,毒尼公最近怎么好好的?不正常啊。有一次他不知又中了什么植物的毒,整个人肿成了透明的,头肿得像个南瓜,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眼看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最后他剑走偏锋,用另一种毒草,血见愁,以毒攻毒,硬把自己救了回来。还有一次,他正在街上卖草药,一边卖药一边把那些花草当饭吃。他对它们太熟悉了,短叶水蜈蚣可以治咳嗽、牛耳枫可以治水肿……他也不能认全所有的花草,有些花草是有毒的,可他不怕,不认识的也敢吃,吃着吃着就中了毒,全身乌黑,嘴唇发紫发肿,变成了一个黑人,把镇上的人都吓跑了。他老人家才不怕,不慌不忙地又嚼了一堆草药,就像山羊吃草那样,眼神温柔,与世无争,慢慢地咀嚼,咀嚼了两天,把自己又救活了。
“他年纪越来越大,身体里积攒下的毒素也越来越浓,一般植物的毒性已经放不倒他了,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吃各种有毒无毒的花草,事实上,他后来已经不再吃米饭和鱼了,他只食用那些山间野生的花草,变得像得道的仙人一样,朝食木兰,夕餐秋菊。连蛇和蚊子一般都不敢咬他,因为他的血里有毒,咬他会被毒死。但还是有不怕他的,比如毒蛇,一条眼镜蛇好像是为了和他比试一下,看谁更毒,便在对峙中咬了他一口。结果他败下阵来,用田鸡草都不管用,只好把自己的半条腿砍掉。后来他砍了一棵波罗蜜树,用波罗蜜的树干给自己做了一条木腿。他说,波罗蜜通人性,能算半个人,那用波罗蜜树做成的木腿,也算是半条人腿。他的这条木腿果然像自己亲生的腿一样好使,他带着这条木腿照样上山采药,照样尝遍百草,甚至在山路上还能健步如飞。他说得不错,波罗蜜树做的木腿还真能抵半条人腿。”
我偷偷往老人的腿上又看了看,两条异常枯瘦的腿,皮包着骨头,但确确实实是两条真的人腿,根本没有什么波罗蜜树做成的木腿。
我和梅姐往回走的时候,梅姐顺路买了几条鱼,她拎着鱼的那种欢天喜地,再次让我觉得她是猫族,而我只是个人类。她边走边对我说,娘仔,我多讲一句,偏方只系个偏方,有唔用都唔好讲的。我们当地还有个土法,就系把尼公的灵魂放到一只鸡身上,把鸡放生了。不过,鸡放生了,人还系会洗(死)的,鲁就把放生鸡当爸爸,有个那念(思念)就好。
见我不说话,她又笑着说,我侬仔快病洗(死)的席(时)候,伊对我讲,人洗(死)了就唔痛了。伊只怕活人会痛。
六
不觉就住了一个多月,虽然这中间吃了些中草药,却并不见父亲有什么好转,只是日渐衰弱下去。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为了能让他开心一些,我便每日开着房车带着他到周边转悠。
我们把木瓜镇周边的村庄挨个儿跑了一遍,发现每个村头供的神都不一样,每个村有每个村的神,而且性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个海边的渔村,干脆在庙里供着一块大石头,庙上没有任何文字,看来这块石头就是这个村的神。
还有个村叫丹蓼村,我们去的那天正赶上给他们村的神过生日,他们村的神是冼太夫人,那么盛大隆重的庆生场面还真是第一次见,果然是给神过的。村头的戏台上正在唱雷剧,这是给神唱的,村民们就沾神的光,坐在下面听戏。戏台对面的庙里供着冼太夫人的神像,神像前摆着十几只白切鸡,还有烧鹅和米酒,蟒蛇一样的红鞭炮盤在旗杆上,吐着火舌,放完鞭炮的地方,像下了一场红色的大雪,整个地面都是血红色的,简直惊心动魄。往上踩一脚,厚厚的,松软的,也是雪的质地。我真想告诉这些南方人,下雪就是这样的,就是换了个颜色。正在这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忽然冲进庙里,大吼一声,稳稳坐在了神台上,只见他怒目圆睁,手执一根银钎,硬是从自己一边的脸颊穿进去,然后从另一边脸颊穿了出来。他脸上插着银钎,威严地坐在那里,众人掌声雷动,大声喝彩。原来这是被神看中的人,插钎是敬献给神的仪式,带有牺牲的意思,同桌上的鸡和鹅差不多。
拜神之后,全村每家每户都大摆宴席,接待亲朋好友,连我们这样的生人也被热情招待。每家都做了白切鸡、烧鹅、蒸鱼,还有八宝饭。亲朋好友们拎着杧果、菠萝、腌木瓜,还有的拎来两只鸡,有的抱来一只雪白的大鹅,有的带来一条蛇和一只鸡,据说正好是一道菜。每家门口都在放鞭炮,以至于全村都被猩红色的大雪所覆盖,整个村庄在阳光下鲜艳夺目,远处隐隐传来缥缈的雷剧,真有一种人神同庆的气氛。
往回走的路上,父亲感慨道,当年“破四旧”的时候,那么厉害,你说这里就没受影响?我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这里紧靠着大海,大海太大了,人太渺小了,人没有能力对抗大海,所以对大海就只能敬畏。
父亲看着车窗外的香蕉林,慢慢说,文文你说拜神有用吗?我这辈子就拜过一次神,在你妈死后,我去村里找了个神婆,我问那神婆,我能不能活到我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我怕他们变成孤儿。
我等着他把话说完,但他没有再往下说,我也没有问,我们久久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又很平静地对我说,文文,我和你说,要是哪天爸爸忽然不在了,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老是躲起来看书,你就去找小飞,他毕竟是你哥哥,让他替我把你嫁了;要是实在找不到小飞,也不用害怕,你就自己找个人结婚,要找个投脾气的,对你好的,再生个孩子,你就又有自己的亲人了,人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心里轰隆一声,原来他对自己的病情早已经了然于心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挂了一脸,一直流到嘴里去,我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开车向海边驶去。我们站在沙滩上的时候,巨大的夕阳已经快落入海里了,整个海面上铺着一层金光,如万千羽毛,似乎只要人踩上去,就可以一直走到夕阳那里。片刻时间,半个夕阳已经浸泡在海水中了,天空被烧成了金红色,天地间有一种恢宏静穆之感。很快,整个夕阳都落入大海里了,天空中的金红色开始转成苍青色,然后是铁青色,再然后是黑色。
我们脸上被夕阳照亮的部分已经黯淡下去了,他站在我身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在天黑的那一瞬,他好像真的要从我身边永远消失了。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紧紧拉着,生怕他消失了,我叫了他一声,爸爸。他轻轻答应了一声。我们便再无话了。这时候我心里忽然又想到六岁那年,刘小飞对我说的那句话,等到毛线球长成毛衣的时候,母亲就回来了。
为了能见刘小飞一面,我们商量好再住一段时间。住着住着,竟把各种水果都熬熟了。我们亲眼看着香蕉和木瓜一天比一天膨胀,一天比一天金黄,刚吃完木瓜,鸡蛋果熟了,鸡蛋果刚吃完,菠萝熟了,于是铺天盖地都是菠萝。小一点的菠萝都是拿去喂猪的,根本轮不到人吃,人吃的是凤梨,菠萝的近亲,但比菠萝更为香甜。实在吃不完,就拿菠萝炒菜、炖汤、做腌菜,去谁家串门,都是一手托一只大菠萝当礼物,像去炸碉堡一样。菠萝刚吃完,黄皮、荔枝和龙眼前后脚地熟了,它们的树长得就像堂兄弟,但结出的果子还是差异挺大。等到把荔枝、黄皮和龙眼吃完,波罗蜜终于隆重登场了。
因为在此之前已经听说了很多关于波罗蜜的传说,所以,当它一旦真的出场,我感觉就像亲眼见到了电视里的某位大人物,竟有些激动。梅姐家后院的那棵波罗蜜在镇上有树王的风度,也是梅姐家重要的一位家庭成员,家里有什么大事发生都要和它商量的,过年的时候还要给它披红戴绿贴对联。如今一树的波罗蜜都熟了,它看上去慈祥而庄重,像个佘老太君稳坐在那里。同一棵树上的波罗蜜也有大有小,最大的有一百多斤,要几个人才能搬得动,最小的也有十几斤,但在波罗蜜家族里已经算小矮人了。
镇上的波罗蜜纷纷熟了,家家户户都在奔走相告,杀苞萝喽,杀苞萝喽。虽用的是恶狠狠的“杀”字,但事实上言语之间并没有杀气,只有亲狎之气。于是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都在吃波罗蜜,空气里充斥的也全都是波罗蜜的香味,简直成了镇上一个盛大的节日。梅姐家决不动用这样的“杀”字,他们只温柔地对它说,食苞萝喽。其实杀一只大波罗蜜的难度绝不亚于杀一头猪,割开穿山甲一样厚实的皮,它会像流血一样流出白色的乳汁,这乳汁能把一切都黏住,所以杀波罗蜜的刀必须抹上麻油,而人必须戴上手套,防止把手和刀黏在一起。
我们四个人围着那个和我们一样大的波罗蜜吃了半天,也只不过吃掉了冰山一角,而且因为果肉甜得发腻,胃里也开始反酸,到最后实在吃不动了。四个人懒洋洋地围坐在一起,谁也不想动弹,我们好像把自己吃醉了。我问梅姐,梅姐,今天不煮饭了?梅姐说,我去包饭。然后光脚跑出去,过会儿又笑眯眯地跑进来,怀抱着一盆大豆子,招呼道,加免啦。我疑惑地说,这是什么?梅姐说,苞萝的籽喽,鲁尝尝,很甜。
味道竟接近于板栗,真是神奇的树。我一边吃着波罗蜜的籽,一边问,每年长这么多波罗蜜,个头又大,吃不掉怎么办啊?梅姐说,送人喽。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笑着说,波罗蜜一熟我们就盼风胎(台风)来,前年这个席(时)候,波罗蜜也熟了,海上来了个土风胎(台风),本地风胎喽,傻肥,短命。但风胎一来海上就关掉了,三天唔让船走,那些去海南的大货车就唔得过海喽,排队排了十多公里远。司机们就住在车上,唔食饭,方便面一包卖到三十块,大陶出济(主)意,让我们赶紧把苞萝拉到大路上,还心惊人家唔要呢,结果司机们都来抢,一宿就卖光了。
我默默吃着大豆子,没吭声,心里忽然再次想起了《黑暗的心》里面的那个库尔兹,他最后不愿离开非洲丛林,或许是因为他找到了某种更深的存在感。
这时候,一直坐在果肉深处的父亲忽然抬起了头,他像真的醉了一样,表情很困惑地问了梅姐一句,你老说刘小飞,他到底在哪儿?能不能让他出来?
第二天,梅姐一大早就叫醒我,说她要去送波罗蜜,让我帮她带着波罗蜜,再带上我父亲散散心。她说,带尼公一起去玩耍喽,木棉村里的老人,好多都超过一伯(百)岁喽,我习(叔)也在这个村里住,都八十九喽,土地公保佑,伊身体好过后生仔。
我一听,连忙动员父亲一起同去,父亲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反对。梅姐戴着斗笠,骑着摩托车在前面带路,我开着车,带着父亲和几个硕大的波罗蜜跟在后面,那波罗蜜各自占了一个座位,像几个人一样并排坐着。
进了木棉村,前面是一条小路,房车进不去,于是我们各抱了一个波罗蜜下车。一路上碰到的全是老人和小孩,一个个子瘦高的老妇人背挺得直直的,体态修长,背着一箩筐番薯,正在走路,梅姐大声和她打了招呼,然后转过身,得意地问我,猜伊多少岁?我说,怎么也有六十出头了吧?她哈哈大笑,扬起眉毛说,狗湿呕(九十五)。
看到前面有一棵很苍老的龙眼树,树旁边有一座石头房子,用的是坚固异常的黑色火山岩,因为这一带有火山口,不过已是死火山了。房子下面用坚固的火山岩,上面却是茅草屋顶,台风一来,整个屋顶都会被揭去。我在这里住了些时日,已经知道,这种茅草屋顶的石头屋都是有了年代的老房子。树下挂着一只吊床,里面兜着一个人,正像荡秋千一般慢慢晃悠着。我们刚走到树下,吊床里的人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吊床里跳出来,赤脚立在我们面前。
我定睛一看,竟是个很老的老妇人,头发花白,皮肤黢黑,不仅黑,还皱成一团,好像几十年都没洗过脸的样子,四肢黢黑枯瘦却灵巧异常,我觉得她可以轻易把细腿盘到自己脖子上。她张开瘪瘪的嘴对着我们笑,嘴里空荡荡的,没有一颗牙齿。梅姐把波罗蜜递给她,凑着耳朵大声说,尼母,食苞萝喽。
然后又转身问我和父亲,鲁猜尼母有几个岁数?不等我们回答便又得意地宣布,唔猜了,玉伯郎沙(一百零三)岁,我每宅(次)先来看伊,伊系个外国人,以前从越南偷渡过来的,一辈子唔有身份证,唔有名字,都叫伊大花,内个(老公)早就洗(死)了,一个乍否仔(女儿)也洗(死)了,外甥遇了车祸,也早洗(死)了,就剩伊一个,还活得好好的。我连忙小声说,不要当人家的面讲啊。梅姐摆摆手,鲁放心,伊唔鸡(懂)普通话的,伊只鸡雷话和越南话。然后,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声说,伊这里有顶当(毛病),老年痴呆,不过还能自己食饭,就系唔认人,也唔认路,一出門就走丢。
跟着老人进了石头屋,里面黑洞洞的,一扇走风漏气的木门,屋檐下挂着一排铁片一样的鱼干,睡在这屋里跟睡在野地里也没多少差别。木桌上摆着几只熟透的木瓜,其中一只已经烂了,引来一大群苍蝇,旁边摆着一只碗,用另一只碗罩着,她把上面的碗揭去,忽然把下面的碗捧到我面前来,张开空荡荡的嘴,笑着说,加唔加?这个我听懂了,她问我吃不吃。我往碗里一看,是半条黑色的咸鱼,连忙说,不加不加,谢谢啊。她把碗放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跑出屋捧了一只椰子进来,那椰子已经发芽了。她用双手把椰子捧给我,直直看着我说,带羊主堆各,掌地里。梅姐责无旁贷地翻译道,伊让鲁带回家去,种在地里。我心想,还挺讲究礼数。我接住了,又忙说谢谢。梅姐笑道,伊看鲁顺眼。
大花老人把波罗蜜抱在桌子上,然后灵巧地跃上椅子,又从椅子上一下跳到桌子上,轻盈极了,好像全身上下一点分量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只灵长类动物,或者是一只猫。她跳到桌子上之后,踮起两只赤脚,从墙上取了三炷香,点着了,插在挂在墙上的神龛里。我这才发现,昏暗的墙上还高高挂着一只神龛,不知是什么神栖息在这火柴盒大的庙宇里,也够憋屈。点上香之后,她轻巧地一跳,又像猫一样,从桌子上直接跳到了地上,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她脚上也像猫一样长着肉垫,可以无声无息地飞檐走壁。只见她趴在地上,对着神龛拜了三拜,原来波罗蜜要请神先享用,然后才能轮到她。看来这位神是她屋里唯一的陪伴,类似于她的亲人。
梅姐娴熟地把波罗蜜剖开,把里面金色的果肉掏出来,嫌屋里太昏暗,我们又来到院子里,围坐在一起吃波罗蜜。我这才注意到,屋前的空地上长着几棵小小的椰子树,想来是她把外面捡来的椰子都种在了自己屋前,再多种一点,这里都要长成小型椰林了。屋后养着两只大鹅和几只母鸡,只听大花老人一声吆喝,那几只鸡和鹅便摇摇摆摆地赶了过来。她慈祥地把手里的果肉分给它们吃,还搂住那只大鹅的脖子,好像要骑到它身上去。确实,鹅太大了些,她又太瘦小了些,简直可以当她的坐骑。这时候一只橘黄色的大猫从屋顶上探出脑袋看了看我们,这才是一只真正的猫。这只真猫在我们头顶犹豫了一下,最后喵喵几声,一跃而下,轻车熟路地降落在了老人怀里。
老人亲昵地把猫抱在怀里,不停用脸蹭着猫脸,嘴里嘟嘟囔囔地和它讲悄悄话。她又把波罗蜜喂给猫,猫嫌弃地把头扭开,她便在猫头上使劲拍了一下,然后嘟嘟囔囔地站起来,估计是在抱怨猫不识好歹,她踮起赤脚,解下一条鱼干喂猫。
我们一边围观猫吃鱼,一边听梅姐讲笑话,去年冬天呱啦(冷)好多天,都到五摄氏度了,五摄氏度啊,那真系要冻洗(死)人了,我过来看伊,见伊把所有的衫裤(衣服)都包在身上,脸布(毛巾)包住头壳,被子也包身上,包成一个球,正自己一个坐在床上发抖。
正说着,大花老人悄悄蹭到我跟前,好像其他人都是隐身人,她只能看到我一个,她扯了扯我的衣服,张开空荡荡的嘴,笑着对我说,给越南。我正在迷惑,梅姐跳起来一把把她拉开,说,伊头壳坏了,见个生人就闹着带伊去越南,都系大陶惯出来的,从前大陶每宅(次)来看伊,都要把我习(叔)的船偷出来,带着伊行船去三蚣岛玩耍。三蚣岛上唔有人住喽,不像大蚣岛和二蚣岛,岛上都有我的亲戚,过会儿我行船给伊送波罗蜜去。大陶唤(骗)伊,去三蚣岛就系回了越南,伊头壳坏掉,又唔记性,偏偏能记住三蚣岛就系越南。
然后又指着脑袋对大花老人说,尼母头壳何乖(坏了),越南甚会(很远)。老人听闻这话,赤脚跑到龙眼树下,气咻咻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赌气朝梅姐扔去,一边扔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着。梅姐哈哈大笑起来,说,看看,唔让伊去越南,伊就怒,去吧,越南就在门口。又扭脸对我们说,我习(叔)唔让大陶偷船,要用船就找伊借,很好借的啦,大陶偏要把船偷出来,耍半日再送回去,每宅都这样,我习(叔)对我讲,大陶就喜欢扮小偷。
我和父亲都静悄悄地听着,一时无话,到后来父亲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抹着眼睛。
这时候,我想起刘小飞信里曾提到过一个神奇的老婆婆,和大花老人有几分相似,他在信里赋予他们魔法,让他们都变成了童话里的人物。那封信里写道:“谁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大年龄了,有人说她有一百多岁,还有的人说她其实已经有两百岁了,她的年龄是个谜,她自己从来不说她到底有多少岁,我估计是她自己都忘了。她小时候是在热带雨林里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就和雨林里的各种植物动物一起玩,她在大板根上滑滑梯,拉着榕树的胡须荡秋千,雨林里的各种毒虫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用什么草药来对付它们。因为在雨林里待的时间久了,又没有小伙伴可以玩,她就和动物玩,慢慢地听懂了它们的语言,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语言,只是人类听不懂罢了。她能听懂鳄鱼的语言,能听懂猫的语言、猴子的语言、鸟儿们的语言,她甚至能听懂蛇的语言,每次遇到蛇,蛇刚把脖子昂起,把蛇芯子吐出来,她和它讲几句话,蛇掉头就走了。
“后来,雨林被毁掉了,烧掉雨林是为了开辟农场,他们一家人只好从雨林里搬出来,搬到木瓜镇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他们一家人在那个村子里住了很久,直到后来,她所有的亲人一个个都去世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可是她并不害怕,也不觉得孤独。她住的房子是用茅草做的,别人家都盖起了小二楼,只有她一个人还住著茅草房,可是她并不介意。台风一来就会把茅草房整个吹跑,她就用一根很粗的麻绳把房子拴住,这样,即使台风来了,房子也只会飘在半空中,像一只气球,而她就坐在那只气球里欣赏着台风里的景色。她养了一只很大的狗,那只狗大得像匹小马,时常驮着她四处串门。她养了一只猫,那只猫每天出去帮她讨要吃的,时常把美味的烤鱼给她带回来。她还养了一只鹅,每天给她生一只巨大的鹅蛋。狗、猫、鹅时常打架,不打架的时候,狗会驮着猫出去玩耍,猫坐在狗的背上,威风凛凛,像一个猫将军。狗出去玩耍的时候,鹅就替它看门,鹅打算欺负猫的时候,猫一下就蹿上了房顶,并在房顶嘲笑这只不会飞的大鸟,你飞上来啊,飞啊,笨鹅,白白长了一对翅膀。
“她居然还驯养了一只鳄鱼,就在村庄附近的海湾里,因为她懂它的语言。那海湾里有一座孤岛,是座无人岛,上面保留着一片热带雨林,因为是孤岛,不好上去,所以没被破坏掉。她每天骑着鳄鱼到那无人岛上独自玩耍,岛上有见血封喉、大青树、马椰果、黑桫椤、大灵芝等各种树木,有胭脂掌、蛇莓、红灯果、猪屎豆、果角茄、落葵等各种野果,她像猴子一样,荡着藤条采摘各种野果和药材,或骑着大蟒蛇游来游去。雨林里的毒瘴啊、沼泽啊、白蛉热啊,根本奈何不了她。她像个女国王,统治着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
我对着眼前的大花老人笑了起来,心里涌起了一种很温柔的感觉。她不知道她已经变成一个童话里的人物了,而我是那些童话的唯一读者。因为,那是刘小飞送给我一个人的礼物。
我们又去梅姐的叔叔家送了一个波罗蜜,他住在海湾边,门口果然拴着一条船。剩下的几个波罗蜜分别坐着船到达了它们的目的地,那几座漂浮着的小岛上。那几座孤岛上的人们出门就得划船,所以岛上有专门的等船驿站,想想岛上的人们出去买个菜、串个门都得划着船,觉得也挺浪漫的。
在回去的路上,父亲忽然对我说,文文,你觉不觉得奇怪,咱们一路上也没碰见小飞,可是我怎么觉得他好像一直都跟在咱们后面?咱们在哪儿,他也在哪儿,可就是看不见他的人。
七
天气越来越热,漫长的夏天来到了。停在星磊湾前面的那些房车纷纷开始返回北方,有些已经启程了,真的像随季节迁徙的候鸟一样。就在这个时候,那对东北老夫妻里的老头儿忽然去世了,脑出血。那天,他开着房车带着老伴儿去海边游玩,开着开着忽然就趴在了方向盘上,睡着了一样,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房车撞在沙滩上,被他老伴儿拼命刹住了。
尸体就在当地火化了,被装在了骨灰盒里。那天听说他老伴儿第二天就要离开木瓜镇了,带着他的骨灰,我和父亲便在天黑以后去了星磊湾门口,想着应该和他们道个别。我们快走到星磊湾门口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那些白色的房车整齐地排成一排,在夜空之下,有一种灵堂里的洁净和肃穆。那些老人围着一个小火堆坐成一圈,好像正在举办一个篝火晚会,我和父亲朝他们走了过去。原来是在给死者烧夜纸,老太太坐在火堆旁边,面沉似海,没有流泪,也看不出有太多的悲伤。她把黄色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投进火堆里,纸钱被火舌吞没,瞬间就化成了灰烬。那些黑色的纸灰像幽灵一样,从火堆上冉冉升起,在我们头顶上空诡异地飘舞着、聚散着,好像死者的灵魂真的从火堆里飞出来了,出来和人们道别。纸钱烧完了,老太太拿起备在手边的一瓶白酒、一只酒杯,朝着火堆缓缓倒了三杯酒,火焰忽然就从黄色变成了幽蓝色,幽蓝色的火焰看上去神秘而冰凉,像一簇从地里长出来的鬼火。
只听老太太对着那簇幽蓝色的火焰说,老鬼,明天一大早我就带你走,咱不在这儿待了,太热了不是?大海你也见过了,不遗憾了,明天我开着咱们的车,带你去云南,咱去西双版纳看大象去。看完大象咱再去别的地儿,你想去的地方多着呢,不是?我一个一个带你去看……
她脸上还是没有一滴眼泪,平静异常,甚至目光里还有几分喜悦,好像那老头儿正坐在她对面的火堆里,和她拉着家常。那个喜欢吹笛子的老人向她走去,手里抱着一个波罗蜜,他把波罗蜜送给老太太,说,大姐,这波罗蜜带着路上吃,我后儿个也要回北京了,你明儿一大早要赶路,咱们今天晚不晌儿就道个别,你一个人多保重。老太太把波罗蜜抱在怀里,说,大兄弟,可别说什么告别的话,咱们都是这把年龄的人了,总有一天还要再碰见的。
她长满褶皱的笑容在火光中一层一层地绽开了,那个波罗蜜充满依恋地伏在她怀里,像个婴儿。
晚上,我从行李箱里翻出刘小飞写给我的那些信,又仔细看了一遍。现在回头梳理一番才发现,那些信里其实是暗含着一种密码的。如果刘小飞不在信里说他来了木瓜镇,不说木瓜镇上那些奇奇怪怪的见闻,如果他的信不是戛然而止从此再无音信了,也许我和父亲真的未必会来到这里。想到这里,我心里忽然震动了一下,难道说,我们真的是被他一路指引着来到这里的?可为什么我们来了他却不见了?如果是故意躲起来的,又是为了什么?再次想起康拉德笔下的库尔兹,指挥黑人土著用长矛赶走汽船,为的是不让西方社会的人找到他,他情愿隐居在野蛮的刚果丛林里。
星磊湾门口的那些房车陆陆续续都走了,大部分回北方了,少部分继续上路,以车为家,永无归期。又过了几日,等到我扶着父亲再去那边散步的时候,忽然发现,星磊湾门口的那块停车场已经变得空荡荡的,连一辆房车都没有了。被房车挡住的面条树此刻都现了形,长着一树长长的豆荚,迎风飘拂,看着还真有点像面条。在这样的夜晚,很多植物都开花了,大花紫薇、幸福树、火焰花、五月茶、曼陀罗……而琴叶榕、面包树、芭蕉、椰子在黑暗中张开它们巨大的叶子,散发着一种植物王国里的威严。
父亲走不动了,便坐在了台阶上,我陪他一起坐下,周围很安静,可以听到不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父亲在做最后的等待,他还是幻想着能见刘小飞一面。
父亲的身体正日渐衰弱,饭量也越来越小了,一天只吃很少的东西。我知道,父亲正在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拦住他了。所以这些天里,我经常拉着他的手散步,我想永远记住他手上的温度,好作为日后的回忆。散步的时候,我就给他讲一些我小时候听过的童话,都是刘小飞讲给我听的。他曾说他们这代人从来不知道童话是什么。他听得很认真,从不插嘴,像个长满皱纹的儿童。
我和父亲在台阶上坐了很久,璀璨的银河从我们头顶流过,一直泻进大海里,海天相接,我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坐在海边还是坐在夜空里,世界变得鸿蒙无际。在那一刻,我想,如果真的万物有灵,那一个人死了之后,只是离开了人类社会,却进入了一个更加阔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植物、动物、山川、河流、日月、海洋、飓风、神灵、亡魂、妖魅、精灵都是可以互相交流的。这种交流无法被活着的人看到,但是在那些孤独的、有创伤的人身上,却多少露出了一些痕迹,比如大花老人,比如饺子馆老板,再比如梅姐。
夜深了,周围越发寂静,海浪的声音更加清晰了。父亲扶着我慢慢站了起来,对着夜空说,文文,你看人家都回去了,咱们也回吧,回自己家里。我脱口而出,不等刘小飞了?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不等了,其实已经见过了。
我们最终定下行程,再过几日就准备启程往回返了,这几天先做些准备工作,让父亲再喝几服中药,怕他承受不了一路上的颠簸。梅姐听说我们要走了,又是半夜就出去买鱼了,天刚刚亮,她就拎着一条大黄花鱼和几条三条彩,还有一些活虾和生蚝回来了,恰好我也起床刚到门口,迎面碰到了她。我说,梅姐,怎么买这么多鱼?梅姐摘下斗笠说,烧给尼公食,回到北方就唔食到这么甜的鱼喽。我好奇地问,你大半夜都去哪儿买鱼啊?梅姐指指远处,那边有个疍家村喽,伊日晡出海捕鱼,天归回来,我去赶个早头,很新鲜很甜的,去反(晚)就唔,鲁坐坐,我去包饭。
梅姐进厨房了,我呆呆在波罗蜜树下坐了一会儿,大部分波罗蜜已经被摘掉了,只有最上面还挂着两个小矮人,整棵大树忽然变得清瘦萧索起来,不复有往日的热闹了。梅姐刚才提到疍家村的时候,我心里竟莫名地紧张了一下,现在细细一想,忽然想起来,刘小飞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里就提到了疍家人,也是在这封信之后,他就彻底没有了音信。
我回屋把那封信翻了出来,又看了一遍。他在信里写道:“木瓜镇边上有个疍家村,村里住的全是疍家人,他们之前祖祖辈辈都漂在水上生活,十几年前从这里上了岸,于是有了这么个小村落。疍家人都是漢族,但是我觉得他们的祖先应该是生活在海洋上的一支少数民族,后来又融入了一些从北方被流放过去的罪人的后代,为了惩罚他们,便终生不许他们上岸,永远只能漂在大海上。
“疍家人终生与船相依为命,所以对船的感情极深,他们愿意花时间把自己的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出海的时候就把船拖上岸,翻过肚皮让它们晒太阳。每条船都用绳子拴在岸边,那些船就挤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睡觉,真像一群温顺的家畜。这个村的房子都不是建在地上的,而是悬空的高脚楼,还有的老人干脆住在树上,这是因为他们上岸之后不习惯地面的踏实,还是悬着点舒服。他们睡觉的时候也从不睡木床,只睡吊床,因为木床太稳当了,他们需要制造出船的摇晃感,好觉得自己还在船上。疍家人相信自己是蛇的后代,所以老一点的疍家人身上都有蛇的文身,在水里也能让祖宗认出自己来。
“这个村里有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胳膊上就文着一条大青蛇,威风极了。这个村里有很多好玩的人,有一个男人被叫作飞头蛮,传说中飞头蛮的脑袋到了晚上会自己飞出去,找些螃蟹和虫子吃,天亮前再自己飞回来。不知道他的脑袋到晚上会不会真的飞走,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得了这样一个外号。我后来发现,其實连正史中都出现过对飞头蛮的记载,《新唐书·南平獠传》中记载,有飞头獠者,头欲飞,周项有痕如缕,妻子共守之。所以,飞头蛮会不会是古代一种更奇怪的少数民族?
“还有一个男人,长得特别像鲤鱼精,两只眼睛凸出来,一张极大的嘴,厚嘴唇往外翻着,上半身常年不穿衣服,浑身漆黑如炭,常年出海晒的。他两条腿是弯曲的,走路迈着八字步,很多疍家人走路都这样,因为在船上待久了,到了地面也这样。他捕鱼捕得总比别人多,而且总是半夜一个人出海,我后来发现他根本不用渔网捕鱼,他是自己跳进海里捕鱼的。我怀疑他们这种海洋族群是有一些奇异禀赋的,或者说,他们到达了人类的某种极限。虽然看着还像人,但事实上已经和鱼类无限接近了,准确地说是半鱼半人,但又不同于美人鱼那样彻底变成神话,人头长着个鱼尾巴,我觉得他们只是到达了一个极限处,一个别人都去不了的地方。比如说,这个鲤鱼精可以长时间地潜伏在海底捉鱼,都不用换气,他能捉到五彩的水母,装在瓶子里,带回家当电灯用,还总是能采到很多大鲍鱼,他说有一只老龟会给他指路,告诉他哪里有大鲍鱼。我还见过他骑在海豚背上和它们嬉戏玩耍。我们人类总是很有优越感地俯视着别的族群,其实我觉得,说不定还有更高级的族群正俯视着我们呢。”
我已经可以断定,刘小飞不会平白无故写到这个疍家村的,因为他的信里藏着密码。我决定先自己去探探路,于是这天黄昏,我借了梅姐的摩托车去了那个疍家村。这个村子其实就是木瓜镇的一部分,位于镇子的最东南角,紧靠着大海,所以不到两分钟我就找到了这里。一排铜墙铁壁的海麻树把村子与镇子隔开,不仔细看都不知道海麻树里还包裹着一个村庄,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我从海麻树的缝隙里钻进去,果然看到一个很小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住的都是低矮的红砖房,哪像刘小飞信里说的,他们像鸟类一样住在高脚屋里或住在树上。
我在村子里溜达了一圈,因为村子实在太小了,几分钟就走完了。这些疍家人的生活看起来和陆地上的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住着砖头房,房前种着树,树下挂着吊床,有的电饭锅里正煮着米饭,有的窗口飘出煎鱼的香味,几个赤足的小孩正围在一起玩拍纸片。我发现这十几户人家是按长条形排列的,它们形成一条窄窄的带子,死死镶嵌在海边,一出家门就是海。
我想,他们当年虽然从海上到了陆地上,但心里面可能觉得自己只是陆地上的外乡人,既是外乡人,便总是谨小慎微,看人眼色,与陆地上的土著始终有些隔阂,或刻意保持着距离。不然为什么十几年都过去了,他们还是守着这巴掌大的一块地盘,不越雷池一步,也不敢离大海太远,好像怕远了会迷路,还特意种了防风林把自己和镇子隔开。如果他们一直漂在海上,会不会最终进化成人鱼?也许刘小飞说得对,神话有可能是人类的某种预言,谁知道人类最后会进化成什么?
村子的最东面是一块相对平坦的沙滩,他们的船全系在这里,那些小船都用绳子拴着,温顺地挤在一起,和牛圈里的牛有些神似。只有一条比较新的大船,鹤立鸡群般停在小船中间,虽然也被绳子拴着,但对其他小船明显很不屑。沙滩上搭着一个凉棚,上面爬满百香果,我走过去一看,凉棚下面挂着几只横七竖八的吊床,真是无孔不入的吊床。吊床上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正一边聊天一边吃晚饭。我一走进凉棚,他们全都停住,警惕地看着我。
明知道一张口就会出卖自己,玉哥北佬仔(一个北方人)。我还是凑过去,赔着笑脸打了个招呼,吃饭哪?没人搭理我。我又说,加免哪?还是没人搭理我。气氛有些尴尬,我只好横下心,掏出刘小飞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问道,叔叔阿姨,你们见过这个人没?一个北佬。两个五六十岁的女人把我先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把脑袋凑了过来,细细端详着照片,看完照片她们俩都没说话,而是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就那一眼,我心里一阵高兴,她们应该是见过刘小飞的。只听其中那个留短发的说,唔计(没见过)。我不甘心,厚着脸皮又问,真没见过?你们再想想。这时候,忽然听到我背后传来一句很标准的普通话,不用问了,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我回头一看,吓一大跳,那个信里的鲤鱼精正站在我身后,眼睛快凸出来,大嘴往外翻着,浑身漆黑如炭,不是他是谁。这次刘小飞居然没骗我?只见鲤鱼精也有五十多岁了,头发白了一半,皮肤却黑得发亮,连嘴唇也是黑色的,和黑色人种不分上下。裸着上身,脖子上戴着一只稀奇的贝壳,胳膊上的肌肉凸起来,像铁打出来的,泛着金属的光泽。他的普通话说得太标准了,以至于我觉得像一个外星人正站在我面前。我不禁惊奇道,你会讲普通话?他有点害羞还有点骄傲地说,我喜欢看电视,从电视里学的。然后不等我说话,他又主动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我说,山西。他立刻点点头,做出很了解山西的样子,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那里下不下雪?我立刻熟练地回答道,下,有时候还会下很大的雪,雪刚下起来的时候是软的,像棉被一样,在地上一直化不掉就会结成冰,变得像雪糕一样硬。我想,雪糕是这里唯一能见到的冰。有实物做模型,理解起来会容易一点。
他又点点头,表示懂了,然后继续找话说,你也是来这里过冬天的吧?现在都夏天了,天热了,北方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不过一到冬天他们就又来了,我们这里的冬天特别暖和,过年的时候都要穿短袖,这里的房价比海南的低,所以有些北方人愿意来这里过冬天。
我忽然有点明白过来,在这个村里,平时连个讲普通话的人都找不到,而他白白练就了一口这么标准的普通话,大概平时也无用武之地,简直要荒废了,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就多讲几句。
我说,过几天我也要走了,你们这儿的阳光太厉害了。他翻起厚嘴唇,骄傲地笑了笑,伸手摘下两个百香果,递给我一个,然后又给我做示范,两只手一捏一掰,露出了金色的蜜汁。他把大嘴凑上去,像只巨型蜜蜂一样,只轻轻一吸,就把花蜜都吸走了。
我见鲤鱼精还算友善,便又拿着照片在他面前晃,这个人,北方人,大头,细脖子,你真的没见过?鲤鱼精把果壳一丢,忽然就拉下脸来,说,和你说过了,我们从没见过这个人。他拉下脸的样子有点吓人,两只嘴角向下撇,整个嘴唇耷拉下去,看起来马上就要变回鲤鱼的原形了。
我有点害怕,冲他点着头,慢慢转身离开了,走了一段路才停下来想,他们肯定是见过刘小飞的,可为什么不承认?也是像梅姐那样要保护他?还是他又说自己是小偷,所以被人打死了?这里民风剽悍,人们吃狗吃猫吃蛇,如果老虎足够多,他们也会逮着吃老虎,打架打死人是寻常事,所以汤显祖当年特意建了一座贵生书院劝诫人们。我一路琢磨着,刘小飞看书看得多,又总喜欢给人讲故事,遥远的北方对这个海上族群来说是很神秘的,他们会不会把他扣留起来,每天喂他些吃的,然后专门让他给他们讲北方的故事?最后还有一种可能性,但更像小说,他就像库尔兹那样,在黑暗的丛林里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他成了领导者,所以所有的土著都会保护他。
第二天上午,我又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了疍家村。沙滩上有一艘渔船刚刚出海归来,两个戴斗笠的女人正在渔网里摘鱼,只能说摘,不能说别的。许许多多的渔网铺开,里面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鱼,身上还闪着银光,摘鱼的时候简直有点像摘星星。两个女人只顾摘鱼,看都不看我一眼。船上有两个光膀子的男人正在洗船,也没顾上看我一眼。我便溜进村里,挨家挨户地探头张望,看可有刘小飞的什么踪迹。
一家门口静悄悄的,像是没人,我探头一看,正好与一个老人四目相对。一个老得像妖怪一样的老人正坐在门里,目光贼亮,也是光着膀子,褶皱的皮肤上还爬着一条青色的大蛇。我赶紧往前跑,很快就在村里绕了一圈,就这么十几户人家,什么痕迹都没发现。正想着,见前面的海麻树下挂着张吊床,里面兜着一个人,那人听到脚步声也抬头张望。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鲤鱼精。
鲤鱼精不许我走,问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还是标准的普通话,但越是标准,越让我觉得他孤独。我对他有些奇异的怜悯,觉得应该多和他说几句话,便说,来之前我工作都辞了,现在是无业游民,没工作没房子就有一辆房车。我不干吗,就是想找个人,就是照片里的那人,你要是见过这人就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你想吃什么?你们除了吃鱼还吃别的吗?你要不想在镇上吃,我们就去县城吃,那里的饭店多一点,但说好了,我坚决不吃狗肉,那和吃人肉差不多。
他一声不吭,弯腰从沙地里捡起一段绳子,我有些害怕了,心想,如果我也被扣留下来怎么办?那我就失踪了,永远都不会有人找到我,和父亲连道别都不能了。也许我和刘小飞会被关在一起,那我倒是能见到他了。我后退了两步,脑子里飞快地想,我应该报警,不,我应该吓唬他,我可要报警了。然后呢,他一定会冷笑一声,咧着大嘴说,报啊,你快报啊。
鲤鱼精拿着那段绳子开始修补吊床,并不搭理我。我忽然想到梅姐叔叔说的那句话,大陶就喜欢扮小偷。如果是一种习惯或比习惯更深的东西,那他在这个村里也不会例外。我便又凑过去,小声说,是这样,我的钱包被人偷了,里面还有身份证,就是这人偷的,你知道这小偷在哪儿吗?钱不要了,把我的身份证要回来就行。鲤鱼精的手停住了,皱了皱眉头,翻起厚嘴唇,脱口而出一句,大头真偷了你的钱?你有证据吗?
我得意地说,你不是不认识大头吗?鲤鱼精一愣,没有说话。我忙说,叔,刘大头是我哥,我是从北方过来专门找他的。鲤鱼精又翻起嘴唇,有些迟疑地说,你是大头的妹妹?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我说,他从小就长歪了,头大脖子细,还老喜欢给人讲故事是不是?鲤鱼精又不说话了,慢慢修补好了吊床,还坐在上面试了试,这才说了一句,那怎么没见你爸爸?我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爸也来了?
鲤鱼精带我进了他的院子里,把我让进屋里,堂屋里灰蒙蒙的,只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地上扣着两只大鱼筐,最耀眼的就是挂在墙上的妈祖像,妈祖两边点着红色的电子蜡烛,面前供着两只大柚子。我有些激动,估计马上就能见到刘小飞了,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到底变成了怎样一个人,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神秘。
鲤鱼精点了三炷香,在妈祖面前拜了三拜才说,我们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人也不是我们弄丢的,我在妈祖面前给你讲的,就不会有假话,不然要遭报应的。大头以前在我的旧船上住过一段时间,住了还要给钱,我就认他做了朋友。我喜欢讲普通话的人,普通话文明,大头就讲普通话,又有文化。有时候我烤了甘蔗鸡就叫他过来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多了,他忽然说自己以前是个小偷,偷过东西。这话我肯定不会信,他住我的破船都要给我钱,怎么可能偷东西?再说了,哪有小偷说自己是小偷的?可话说回来,一个北方人躲到这地方来,可能身上还是有什么事吧,这个也不能问。刚才你说大头偷了你的钱,我心里还一阵高兴,如果真是大头偷的,那倒好了,起码说明他还活着,你想找他,我还想找他呢。
我一下愣住了。鲤鱼精不再看我,眼睛看着外面说,有时候他会跟着我们出海打鱼,我喜欢带着他,他学得很快,也能吃苦,是个好帮手。那次,他跟着我们的大船半夜出海打鱼,就是那艘最大的船,是全村人凑钱买的。又不是第一次跟着出海,我对他也放心,下网的时候他还站在甲板上和我说了几句话,结果我一转身他就不见了,也没有听到有人掉进海里的声音。船上的每个地方我们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后来我们连着几天都在海里找,又去白沙角找,因为潮汐,海里如果漂来什么尸体,一般都会被冲到白沙角去,可是連尸体也找不到。后来一直都没有找到,到现在都没找到他。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我明白,这是刘小飞的另一个魔术,他让自己凭空消失了。这次,他把自己变没了,那个他一直试图惩罚的自己。既然是魔术,就永远不可能有真相,有可能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也有可能明天我们就会迎面遇见他。
只听鲤鱼精又说,你说你是他妹妹,我也信你,大头是个好人,你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就好,真不是我们的责任。对了,他最后一次找我喝酒的时候,把一样东西给我留下了,说如果有一天他妹妹和爸爸过来找他,就把这样东西给他们。我说我怎么知道谁是你妹妹和爸爸。他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说,是什么东西?鲤鱼精忽然咧开大嘴笑了笑,说,那东西有点大,明天一大早,在我们出海前,你和你爸爸过来拿吧。
第二天天刚泛亮,我就用摩托车带着父亲去了疍家村,鲤鱼精已经在沙滩上等着我们了。沙滩那里拴着的小船都不见了,估计是半夜都出海去了,还没回来。只有那条大船还在,看样子也准备要出海了。我忽然发现这条船哪里有点不对劲,再一看,有个老人正站在船身上,好面熟啊,仔细一看,竟是“父亲”站在那里,他正站在那条大船的身上朝着我们笑。原来是把父亲的一张照片放大复印在了巨大的塑料纸上,再把这塑料纸裹在了船的身上,猛一看,就像一个真人站在那里。
我忽然明白了,其实,除了大海,就连这个海边小镇和镇上被施了魔法的人们,都是刘小飞送给父亲的礼物。
这时候鲤鱼精也跳上船,一声长长的鸣笛,大船也要出海了,它慢慢离开了沙滩,离开海湾,向着苍茫的大海深处驶去。我对站在旁边的父亲说,爸,你看,那条船会带着你去你从没去过的地方。
父亲眺望着那船,满脸泪花。
船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我们目送着那个海上的“父亲”渐渐远去。直到最后,他在大海上彻底消失了。
原刊责编王继军
【作者简介】孙频,女,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绣楼里的女人》、小说集《隐形的女人》《同体》《三人成宴》《不速之客》《无极之痛》《疼》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中篇小说《醉长安》获第十五届百花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孙频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