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租车开出一段路,转过弯,他才透过模糊的车窗望了一眼那座高楼。小雨滴密密麻麻地爬在窗玻璃上。高楼上半部隐入云雾里。他回正身子,脑子里也雾气蒙蒙。身旁叠起来的两个纸箱遇到颠簸,朝他倒过来。他左手顶住,没什么分量,顺手一推,箱子复归原位。单位越换越频繁,东西越带越少。本来今天可以去新公司。那边还准备了欢迎宴会,但他不想去,借口整理资料,休息一天。
离开高楼时,总裁站起来带头鼓掌。他不再羞怯,一一与朝夕相处的同事们握手道别。总裁上前跟他紧紧拥抱,拍拍他臂膀:“祝你好运,更上层楼!”他表示感谢。他是场面上人,懂得以微笑保持形象。
总裁比他小十岁,留学读书、留洋工作,浑身散发着香水味。回国创业,租下高楼第五十八层,除了业务需要外出,二十四小时待在公司里。五十八层几乎每间办公室昼夜灯光不熄。厨师、文员、保洁员都上三班。其他员工是一班到底。
“环球业务,就要做到与世界各地无时差对接。”这是常挂在总裁嘴边的话。
总裁答应他朝九晚五。其实他也很少有准时下班的时候。一天晚上七点,总裁突然对一个数字发火,把所有人集中到大会议室,从上到下骂个遍。他接一个客户电话,处理了一些手头的事情,拎包经过会议室时,大家全都扭头看他。总裁也停止训话,投以冷冷的目光。高速电梯到达一楼时,他发觉自己后背处被汗浸湿了。
高楼里,他仅待了十个月,是他从局里辞职出来,做得时间最短的单位。
下雨天路有点堵。他无所谓。他在想,下一站能坐多久?脑子里浮现出来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头婚维持时间最长,二婚次之,三四婚依次递减。是不是自己越来越随意了?检讨起来,这是个原因,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从局里辭职出来。当时认为自己有技术、有才能,还有点人脉关系,离开体制内单位,闯荡一番,开辟自己的天地,把握很大。他盘算了一下,薪酬大幅提升,仅此而已。
雨中有人打伞,有人穿雨披,有人套件带帽卫衣,都是个人感觉使然。这些年,他失去最多的就是“感觉”。
大学毕业后,他就被分配进局。从助工做到正高级工程师,在这个地区,业务上他成为标杆。几个新进大学生窃窃私语时,被他听到了。
“你们知道吗?上午给我们讲课的贺总,是全局技术上的‘大神哪!”
“我也听说了,给他审过的图纸,从没出过错。膜拜啊!”
他喝酒,也抽点烟,不过,新进大学生的话,带来的飘飘然,显然要比烟酒强烈得多、高级得多。
有一次,全地区技术研讨会上,有个单位汇报得特别差。他不顾副局长在场,一点情面不留地批评汇报人不懂技术,需要好好补课。事后,有人告诉他,原定的汇报人突发脑梗住院,临时找了人汇报。他听后,有点小懊悔。不过,隔一天后,全都忘了。
二十几年职业生涯中,被他批评过的人如过江之鲫,批评他的人却没几个。名声这个东西就这样,被无聊之人添油加醋,传着传着,大家越看越像。
他试图挽回些什么。批评完人,当晚就推杯换盏,勾肩搭背成兄弟。隔天该骂还是骂。不少人还真挺佩服他直来直去的脾气,更有崇拜者说:“英雄气概就是该喝酒时就喝酒,该骂娘时就骂娘。”可心里不舒服的也大有人在。
在局里,他对同事、部下毫不客气,对协作单位更颐指气使。“你们就是管理差”“技术专家严重流失”“只盯眼前利益不规划长远”等意见脱口而出。协作单位大小老板无不对他俯首帖耳;对他的训诫,诚恳接受,称赞他每句话总能点住要害。
做事、干工作,难免出差错。他再怎么牛,也不会像圣人。有一次,他签字通过的新产品投入运行后不久,出了安全事故。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造成一定社会影响。于是,有人写信举报了他。
事情总是这样,有人写信,就有人给他透露细节。那些日子,他开始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顺,是最大的欠缺。也许是以前欠账太多,现在到他一下子还清的时候了。
局里调查组其实也还好,履行程序,找他谈话,深入了解情况。几次三番补充材料,反复核实。他受不了了,一冲动,提出辞职。领导照例挽留,说了不少宽他心的话。
哪知道,辞职传闻就像乘着歌声的翅膀,在局里每个空间飞翔。他每天都会接到好多问询电话。他变得小心,最好的方法就是装傻:“我不知道啊!”
一天中午,他从食堂出来,碰到领导,领导把他喊到边上:“我不是跟你说了,那件事不要放在心上,抓工作就会有得罪人的时候!工作失误不代表个人有问题啊!你怎么还是想走呢?”领导的话,让他无法回答。同时,心里那架天平倒向了“辞职”一边。他客气地打电话给联系紧密的协作单位老板们,不经意间透露出某种意向。几乎每个老板都盛情邀他加盟。有的甚至还提出出让股份,共同发展企业。
他又有了错觉,认为掌握住了主动权。先圈大名单,再定小名单,最后剩下两家单位。一家技术是全新的,要去研发;另一家的技术是传统型,要靠市场推动。他最终选择研发技术那家。
后来,他反思,其实去哪家都一样,都逃不出风光进入、狼狈出局的命运。只有不离开最初的单位,才能顺利做到退休。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会选择留下吗?这些年,他反复问过自己。今天,细雨蒙蒙中,心里又冒出这个问题。“不不不!”他暗自摇头摆脱抉择想法的念头。
离开局里去的第一家公司,是个家族企业,老爷子打天下赚了第一桶金,技术含量不高。少掌门接手后,致力于把企业带上高科技发展轨道。少掌门曾频繁地问计于还在局里掌管业务的他。
“贺总,我们公司就缺乏你这样有远见,又懂业务、懂管理的人才。”少掌柜说话脸上常带微笑,与不苟言笑的老爷子相反。
他选择少掌柜,觉得把握相对比较大,后来才明白这完全是看问题的视角导致的偏差。出了“局”,他变得“什么都不是”。
“好啊好啊!热烈欢迎!”
他记得很清楚少掌柜接到他想投奔的电话,以欣喜的语调大声欢迎他。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试探少掌柜。如果得到的回答,确定程度不高,哪怕回应时间慢几拍,他都会掉转心思。4B27B679-465B-4DBA-B467-5C1DE1F4884A
不仅如此,少掌柜还在股份、房产、待遇等方面给予他企业负责人待遇。当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面对眼前漂亮的草坪、树林和湖泊发呆几天,几乎没一件工作或任务后,他坐不住了。跑去少掌柜办公室主动请缨。
“贺总,您刚来,看看资料,熟悉环境和人员再说。”少掌柜调正暗红色领带,脖子往上仰。
“我适应得差不多了,您看是不是让我带个团队,进行新品研发?”他没穿西服,只能把夹克衫的拉链捋捋直。
“好吧好吧,今晚先陪我去吃个饭吧。”少掌柜做了个挥手动作。
他感觉不好起来。果然,晚上少掌柜请的客人竟然是局里接替他工作的人。他硬着头皮笑着把场面撑下来,回到家吐得连绿色胆汁都出来了。他没有喝多少,就是恶心,那一张张笑脸每闪过脑际一次,就要吐一次。
他想还是得“忍”吧,新环境总是这样耐人寻味,再说这二十几年,自己任性顺心惯了,也得吃点“苦”。
逆旅还在进行,一段时间下来,当初承诺的条件几乎都没落实,问人力资源、总裁办等部门,都不清楚。有一次,财务退了他报销的飞机票据。他闯进少掌柜办公室。
“连机票都不给报销,让我怎么好好工作。”他把报销单扔到宽大的办公桌上。
“别急,请坐,我看看。贺总,这个票是有问题啊,规定我们都只能坐商务舱,而您坐了头等舱啊。”少掌柜用手点点票据。
“波音737就前面几排位置,既能算商务舱也能说头等舱,况且两者价格相同,我买的时候,显示商务舱没了……”他想说明理由,但话说出口,觉得自己也在退缩,少掌柜的眼神分明在鼓励他:说啊!看你还有什么说辞。他轻轻拿起报销单,当着少掌柜的面,轻轻撕成碎片。
直到他离开公司,少掌柜都没要求他做一件实事,也没有安排他一项具体任务,天南海北倒是“调研”了好多次。剛开始他还纳闷,少掌柜并不想用他,当初却答应得很爽快。后来经历了几家公司后,他逐渐明白。“少掌柜们”只是嘴上落个热情,待遇福利其实并不想到位,他最重要的作用,或许就是吐出胆汁的陪餐。他陪出了“少掌柜们”的“义气”。
马路两侧,高大的梧桐树虽然还没报春芽,但是雨雾里给他的感觉,春天马上就要来了。他或许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他也不是没有动过“自己做老板”这个想法。阻碍实施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拉不下这个脸。“少掌柜们”没有把他当作原来的他,却也没有让他去做低头看脸色的事情。一旦自己公司开张,他必须跳到第一线,求人的事情就会层出不穷。他简直不敢往下想。
马上要去的新单位,他索性什么都不转过去,以一个高级“临时工”的姿态去做,或许会好很多,至少原先过高的期望值远远降低了。他最近迷上了打高尔夫球,白色小球在蓝天下穿越,在绿草中穿行。他走在柔软的草皮上,听着风声鸟鸣,渐渐感悟到自己“搏命”岁月已近尾声,该把生活重点放在蓝天白云下、绿水青山间了。
出租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住。一群骑电瓶车的穿黄色、绿色、红色雨衣的快递小哥停在车边。他想起一个事情。还没辞职时,他有一次请一位同学喝酒,同学搞金融弄出了大名堂,他想取取经。酒后,同学让饭店找代驾。代驾来了,同学立刻上去握手,谈笑风生,上车绝尘而去。他看傻了。隔天打电话给同学,同学说那个代驾也是做金融出身,政策宽松时,猛加杠杆,结果一家一当全赔进去了。
绿灯亮起。那些快递小哥们快速拧动电门,向前奔跑。出租车起步显得迟钝,心里有个声音在问:“如果再这么下去,我也有可能做代驾或者快递员吧?”他一愣,随即,昂起头,简洁地回答:“不可能!”
春天快来了,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原刊责编陆萱
【作者简介】王啸峰,男,生于1969年,苏州市人。毕业于苏州大学文学院。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芙蓉》等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王啸峰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