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2年4期 > 〖短篇小说〗茶树王

〖短篇小说〗茶树王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19:36:01

我来布朗山已经两天了,拍摄工作陷入僵局,索性把年假请了,在此安心住下。这是五月,布朗山为期数月的雨季开始了。绵密的雨,催眠般落在草木植被、花卉丛林之上,随即被悄无声息地吸走。

我的拍摄对象是一位老人,七十一岁,牙齿掉了大半,说话时嘴巴严重漏风,鼻孔里也净是嗡嗡之声,听不太清。今年是本县普洱茶协会成立十周年,而他是保护茶山的大功臣,自五十年前上山,一直没有离开。从前,山上还挺热闹,有男人、女人,有运送茶叶的驴子和马。后来,汽车取代浩浩荡荡的马帮。再后来,茶厂干脆搬到另一个交通便捷的地方,人和汽车都不来了,他也退休了,但仍然留在山上头。唯一一次的下山还在几年前,工资不再以现金的形式发放,他们要他去城里的银行开户头、办卡。外面世界变化太快,认识的人都不见了,熟悉的房子、店铺都拆了,耳边净是汽车喇叭声。老人在旅店躺了一夜,天一亮便退了房,重新回到山上。此后,再也没有下来过。比他晚来的人都走了,他还没有走;茶厂都搬走了,他还留在那里。我想知道他为何留下。因为工作,我近距离接触过很多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也有这个知情权。

我来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汽车将我送至山脚下,便一轰油门,掉头回去了。山上世界,草木苍翠,水汽氤氲,宛如置身虚无之城。那天,泥泞中徒步近一小时,远远看见一排深灰色砖瓦房,屋顶平直,几何式的方正感,不是本地村寨特有的建筑风格。老人坐在门前木椅上,嚼着槟榔,眯缝着眼,手中握着一只辨不出颜色的搪瓷茶杯。一把紫砂茶壶搁置在面前的矮凳上,壶口磕破了,壶身积存着喝茶人留下的包浆,近乎黑褐色。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用苍老的嗓音招呼我喝茶。可能,他将我当成闯入茶山的流浪汉或背包客,浑身泥浆,狼狈不堪。

当晚,我宿在老人隔壁屋里,还借了他的衣服更换。床铺主人是他已退休的同事,十几年前就飞奔下山,投靠女儿一家去了。大雨从白天毫无过渡地来到夜里,雨点繁密、急促,好像要把世上的小溪、湖泊、大海全部填满。雨声中,我的拍摄对象蜷缩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面前是一台十七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上经常刮雪花,人像的脸也是花的,用力摇晃头顶上的天线,才会略略清楚些,过一会儿还是照旧。

作为一名人像摄影师,我给无数名人拍过照,从科学界翘楚到抗美援朝老兵,从县委书记到环卫工人,但没有见过这样“不合作”的“名人”。老人害怕照相,一旦我举起相机,他便以手遮脸,说什么也不让拍。他惯于低头,用槟榔叶贴在脑门上,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疼痛不已。除此之外,他还习惯性地皱眉;问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平时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多久有人来看他一次——他除了皱眉,就是摆手,好像这一切不值一提。只有当坐下喝茶时,他才放下所有拘谨,皱缩的表情完全舒展开,尽管仍旧一言不发。老人不怎么吃东西,除了米粥和茶汤,尤其是茶,那几乎是他的续命汤。

他在一个简陋的泥炉子上煮茶喝,燃料是干松针,水是林间的清泉,以一根剖开的竹子,引到家中水缸里,整日叮咚作響。这是一个近乎废弃的茶厂。厂房周遭荒草连天,外墙爬满藤类植物,无目的地疯长。简陋的制茶车间里,还摆放着锈迹斑斑的揉茶机、烘茶机、切茶机等机器,有些已被拆成零部件,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铜丝,像灰烬里抽出的一点火星。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间里,我发现一台发报机,磨损的电键上似乎还可聆听到嘀嘀嘀的发报声。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这里不是茶厂,而是某个秘密机构的大本营。这差点激起我体内残存的探险欲望。但我知道,它不过是当年茶山上的人与外界的联络工具。或许,在某些时刻,它曾帮助过隔绝中的人发出求救信号。

打开手机实景地图,屏幕上一片云山雾罩,缥缈的云雾演绎成烟的轻柔舞蹈,白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我发现群山之中有一个不断上涨的大湖,雨季时由天上之水将它填满,到了旱季,它蒸发的水汽足以润泽周遭的山林与茶园。

那个雨夜,除了松脂的清香,我还闻到屋角落、墙壁缝隙里散逸出的茶香,好像屋内有一口灼烫的大铁锅不停地翻炒那些碧绿的大叶茶,那些气味让我的记忆变得恍惚。我来自龙井之乡,家乡后山的坡地上种着一垄垄山茶树,每年清明节前后,村里的祖母和母亲们裹着湛蓝或深红的头巾,拎着竹篮子,聚集在茶园里头说说笑笑。采茶是女人们的活,男人们负责采摘后的杀青、揉捻、干燥。当冬雪覆盖山林,那里便成了我和同龄男孩的乐园。我们在那里玩打雪仗的游戏,将雪团击得漫天飞舞,将山地上捡来的茶籽,偷偷丢进家中瓷盆里,幻想长出一株碧绿浑圆的山茶树来。除了山茶籽,我还收集过西瓜籽、鸡冠花籽、松子、柏树籽……我总是对种子着迷,妄想那些籽粒能落地生根、茁壮成长,长出一片茂密的森林。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老人已烧好早饭。南瓜小米粥,一小碟腌菜,还有花生米。桌上茶壶里灌着浓郁的茶汤。泥炉子上还在煮着什么。雨已经停了,天空亮堂许多。老人坐在门口,凝望对面坡地上的茶树林,嫩绿的叶片上顶着小水珠,一闪一闪的。上山时,我特意数了数,共有十六株;它们高矮不一,大的已经两米多高,小的还只齐膝。显然,它们是在不同年份里栽下的。看到我,老人嘿嘿一笑,说布朗山上的人只吃早饭和中饭,已经习惯了。原来,他在为昨晚让我饿了一夜而道歉。临睡前,我一直以为他会招呼我吃饭,看到厨房里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他睡下,我才死了心。半夜饿极时,偷偷摸摸爬起来,到处找吃的,除了半块发霉的玉米饼,什么也没找到。

我很快将桌上的粥菜一扫而光,它们太美味了,尤其是南瓜小米粥,就像一些食品广告里说的,“入口即化”。吃完早饭,我背着手,在附近山林里转悠。我知道不能走太远,雨说来就来,一片积雨云飘过,便是一阵瓢泼大雨。哗啦啦,子弹一样砸将下来,能把人瞬间淋透。雨季的山林给人青翠欲滴之感,大自然将绿色的浓度调整至最饱满、最丰厚的状态。灌木丛里悬垂着红色的浆果,就是我童年时吃过的蔷薇科悬钩子属果实,它有一个复杂的学名,我总是记不住。没想到这里到处是这种野果。更让我惊奇的是,由临时雨水所积蓄的水潭里还有鱼虾游弋,它们的身子极为细小,会使障眼法。小时候,夏天的黄昏,去溪流里嬉戏,细碎的沙砾上就游荡着类似的生灵。我和男孩们用毛巾去捞它们,双手合并去接近它们,但无济于事。它们总是游着游着就不见了,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总是那副细瘦伶仃的模样。已经多年未见它们了,没想到居然躲在这临时水塘里。我蹲下身,默然凝视着它们。某一刻,它们似乎定住了,一动不动,幻变成水草的颜色、沙砾的颜色、山林的倒影色,把自己藏起来了。待凝神再看,试图伸手掬水,只见水面微微一晃,涟漪荡开,所有一切乍然消失了。林子一片幽暗,我走走停停,常常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是在布朗山上。3709D8D6-3FD3-4E71-9C1C-4BD9F02A060D

中午回来,还是南瓜小米粥、腌菜和花生米,我照例把属于自己的那份一扫而光。老人兴奋地告诉我,有人要来这里了。他算了下时间,应该快到了。谁会在这时候上山呢,难道是专门为了送粮食而来?如果实在没吃的,我倒可以去附近村里买一点。只是路程有点远,山路也不好走。老人反复强调,那人一定会来的,早就说好的。那么,来人该是他女儿喽?上山之前,我多少了解一些,知道老人有一个女儿,但不知她做什么工作,住在何地。要是在山下,我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哪怕那些问题会让拍摄对象感到難堪,也在所不惜。我始终记得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说过的话,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说明你与拍摄对象离得不够近。

我要了解他。这种念头在上山后的第二天,变得格外强烈,似乎它与拍摄工作无关,仅仅来自内心的冲动。我想要知道在这个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在布朗山,我本能地想要靠近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喜欢看那些像布帐子一样移来移去的云,也喜欢躺在床上听一整天的雨;在雨声中不知不觉睡去,又被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不知窗外暮色降临,白日已尽。多年的城市生活让我形成严谨、刻板的时间观念,所有工作是事先安排好的,不允许发生任何偏差。而在这个云雾弥漫,对着一杯茶或一棵树就能坐上大半天的地方,原有的规矩通通失效了。时间这根橡皮筋变得松弛,不再具有约束力。

随后几天,我开始在布朗山上漫步,想象自己是个隐居山林的人,除了食物、眠床,并无可挂虑之事。山上最多的是落叶,千百年来的腐叶化作尘泥,安静地堆积在脚下。人的脚踩在上面,发出安静的窸窣声。即使再大的动静,在这深山老林里又算得了什么?多少年了,我从没有如此随心所欲地行走过。山里的睡眠熨平了积累多年的倦怠。林子焕发的鲜辣气息涌入体内,在各脏腑之间欢快地游走。我懒洋洋地穿行于山石荒草之间,或坐或躺,随走随歇。真是舒服极了。兴致起时,爬至山顶之上,对着远处群山环抱中的蓝绿色湖水引吭高歌。大山那边露出大湖暗沉的一角,像一块经年的翡翠,静定在那里。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已经靠近湖水,它就在山顶那边,但此地山脉好似会使折叠术或迷幻术,根本无法触及。

我没能近距离地观看到大湖,却看到采茶的人上山来了。布朗山上都是古茶树,高而茂密,女人们要站在高耸的枝丫上才能摘到绿叶。而树梢顶端的叶片根本采摘不到,那是上天的馈赠,凡人无法轻易获得。那天早上,天刚刚亮透,我从房间窗口望出去,一个布朗族妇女头戴鲜花做成的花环,穿着节日的衣服,赤脚踩在枝丫上。很快,我发现树丛中还有别的采摘者,也是同样的盛装出行。快中午时,电视台的人来了。那些已经结束采摘工作的妇女重新背上竹篓,赤脚爬到茶树上,接受摄像机的扫视。待摄像组的人走后,她们才盘腿坐到大树底下,就着茶水,嚼食带来的干粮,说说笑笑。黝黑的肤色,红润的嘴唇,牙齿很白。她们头上佩戴的鲜花让我吃惊。一度,我以为它们是塑料做的假花。可这山野里的人,怎么会佩戴假东西呢。金和银都是真的,一朵花怎么会有假。更让我诧异的是,她们头上的鲜花到了午后居然毫无枯萎的迹象,甚至更为美艳和滋润。这附近全是茶园,没见野花遍地开放,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要是在从前,我早就掏出相机对着她们一阵猛拍,不断响起的快门声会带给我难以言喻的兴奋感。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手指微微发怔,眼睛发酸,根本停不下来。过去很多年里,我都是依赖这份激情来完成工作,几乎没遇到过什么障碍。

作为人像摄影师,我的电脑里储存着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他们出现在镜头中相同的位置——相似的构图和切入角度,甚至曝光方式,我对他们一视同仁。我总是在对拍摄对象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的情况下,便完成了所有工作。

曾经,我遇见过一个女孩,她给我一种很难了解的感觉,好似拍摄过程中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调准焦距。她叫李琴美,是南方嘉木茶馆里的品茶师——说是茶馆,其实品茗为辅,售卖茶叶才是主业。那里如同茶叶博物馆,珍贵茶品装在一个个枫香木抽斗里,应有尽有,让人想起同是植物界瑰宝的中草药。那个叫琴美的女孩,像熟悉自己的指甲般对每片茶叶的沉浮和品性如数家珍,什么武阳春雨、雁荡毛峰、庐山云雾、恩施玉露、前岗辉白、雪水云绿、蒙顶甘露、象园雾芽、舒城兰花等,光听这些名字就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但我对茶叶素无研究,平日为了提神,只喝浓茶和咖啡。我是被茶馆老板谌先生邀来,为一袭白衣、坐于茶席之前的李琴美拍照,用于商业宣传。茶艺展示结束后,我留下喝茶。素净的茶室,幽兰馨香,竹制百叶窗若隐若现。人物品茶宛如操琴,姿态极美,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闭目回味。我的眼前恍如升起一阵烟雾,空气中有茶香浮动,藏匿在宽袍大袖、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这一幕有点像电视里的场景,美者美矣,总让我觉得隔着点什么。

这之后,我们算是认识了。渐渐熟悉后,她告诉我,这套品茶的仪式是在来茶馆之后,才学会的。在她老家,喝茶就是喝茶,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哪有那么多烦琐的东西。她的舌头天生为喝茶而生。自小会吃饭时,便在喝茶了。进茶馆工作后,她更是将天南地北每一种茶叶都尝了个遍,并记得其中细微处的差别,从不会搞错。每一款新茶制作出来,他们都要请她喝过,才敢上市。他们信赖她的舌头,还有常人不及的闻嗅能力,这属于典型的老天爷赏饭。她自己也极为爱惜,从不敢乱吃东西,坏了口味。既然在吃上不能放纵自己,她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观看上。她看过很多电影,把豆瓣排行榜上的高分电影都看了个遍。我们认识后,她也会发一些“种子”给我。

那段时间,我陆续看了《海边的曼彻斯特》《寻访千利休》《海上钢琴师》《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等影片,都是她推荐的。我们之间,或许有过一些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东西,如雨后蘑菇,如天上云彩,被微信聊天,甚至被电影画面所催发,它们存在过,又不可避免地暗淡下去。有一次,她在凌晨一点多打我电话,我听到了,但没有接。我让手机响了一会儿,等她自行挂断。后来,谁也没有提及此事。那时候,我还和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十年婚姻生活,让我精疲力竭,再没有余力去揣摩另一名女性的心思。3709D8D6-3FD3-4E71-9C1C-4BD9F02A060D

那天傍晚,我离开昏暗的林子,与陪伴了一天的草本植物作别,内心充盈着久违的安宁与满足。回去睡一觉,明天一到,又能见到它们了。只要我愿意,可以天天如此,不必返回山下世界。人生的很多抉择原本只在闪念之间,落子无悔后,便是另一个红尘了。黄昏暮色中,我想东想西,竟然有种强烈的出离感。

屋内,昏暗的灯下,老人已经摆开茶阵。看到我进门,他嘿嘿一笑,黝黯的脸上泛起一道涟漪。我疑心,这一整个下午,他都在喝茶——这山上的每一天他都是如此度过的吧?门前坡地上那片茶树林,每年每季所萌發的新芽,大概都被他喝进肚子里去了。这样的日子,可真惬意啊。我犹豫着从老人手中接过茶盏。这熟悉的动作让我想起那个人,模糊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这一回,我似乎看得清楚些了。一处凝碧的深潭边,一袭白衣缓缓现身,映入眼帘;当定睛细看,眼前除了空无的暮色与沉默的对饮者,什么也没有。

老人不再将槟榔叶贴附在额上,脸上表情在暮色中也逐渐舒展开,就像茶叶在水中次第打开。淡绿的茶汤,鲜爽、醇厚宛如深山古树,缥缈散淡处又有云雾缭绕之姿。那一晚,我们饮至深夜。茶叶渣子堆成了小山。我们喝到头晕目眩,手脚颤抖不已,连茶杯都快握不住了。我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他们所说的“茶醉”,真没想到,茶如酒,也能将人灌醉。人生有此一醉,也算是值了。

来这里后,我总会想起那段往事,特别是深夜无眠时。上山之前,我又托人去找她,依旧杳无音信。最后一次,我给她发信息时,发现自己已被删除。无法忘记那一刻的震惊。在此之前,根本毫无征兆。那次,我想约她出来,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只在网上闲聊,交流观影心得。那种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应该找人聊聊。除了她,还能找谁呢。我的朋友不算少,但真的要聊点什么,也是找不到人的。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不死心,去QQ里给她留言。她的QQ空间也被删得一干二净,唯独剩下一张相片,拍的是一棵古树,不断伸开的枝丫占据了整个画面,疏漏的枝条中露出被分割的湛蓝色的天空,显得极为遥远,很不真实。站在树下的那人无疑就是她,深褐色上衣,也有可能是裙子——相片里只出现阴影浓重的上半身,辨不出表情。那棵树实在太大,枝叶繁茂,将整个伞状树影一股脑投射在她脸上。她仰着脸,往树冠或天空里张望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南方嘉木,把所有认识的人删光了,社交软件里有过的痕迹也被抹得一干二净;而那张古树下的照片,成了她遗留人间的唯一线索。

我承认在那段时间里,自己急需找人倾诉苦闷的心情,如果换作别的时候,倒未必会如此迫切。冲动之下,我把照片拿去给一个在园林局工作的朋友辨认,由于像素太低,离得又远,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有人说是香樟,有人说是乌桕,谁也不能确定。我甚至还问了南方嘉木的老板谌先生,对方气得想骂人,白白走丢这么一位优秀的品茶师。后来,我无意中听一位熟知内情的人讲,茶馆里的人根本是拿她当摇钱树,遇到同行有新开发的产品,总是让她去品评。一天到晚除了喝茶还是喝茶,导致味觉失灵,什么也品不出来。一气之下,她不辞而别。这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听起来倒也算是一个出走理由。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不得不放下。某天深夜,整理资料时,我翻到那些照片——那次茶艺展示留下的照片,第一次发现照片里的人有些拘谨,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隐秘的情绪,好似在抗拒什么,完全没有记忆中“行云流水”的感觉。回忆与照片事实带来的偏差,让我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这些年,我的生活开始出现一些变故,伴侣之间隐秘的缝隙逐渐增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而原本交往密切的朋友越来越疏于联系。一贯强壮的身体也慢慢走下坡路,一旦超负荷运作,便倦怠不堪。我远离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圈子,成功戒了烟酒,手机上的社交软件好几个月也不去瞅上一眼。一切有明确目的的交往都让我感到厌恶。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中年危机吧。但我实在有些享受这种状态。安静下来,回顾过往岁月,人生已然过去大半。半途解体的婚姻,乏善可陈的人际交往,脆弱的亲情……我发现自己的生命中并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就在那种情况下,一个荒唐的念头硬生生地长出来,怎么也拔除不掉。我千百次地告诫自己,那是可笑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搞不好会把人生的下半段毁掉。那个念头唯一的内容就是:拍照,拍出满意的、牛?菖的、金光闪闪的照片。成色十足,创意十足。从那以后,我像着了魔,发狂地看各种摄影大师的作品、纪录片,什么布列松、森山大道、寇德卡、荒木经惟、何藩,我把这些人的东西打印出来,贴得满墙满壁都是。

平生第一次感到拍照的艰难,手中快门宛如生了锈,很难轻易按下。我想要摄下的不仅是一些美妙的、难以言说的瞬间,应该还有别的东西,照片之外的东西,隐含着生命本身的孤独感和偶然性。这世上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东西,能把所有照片连在一起,连成一个整体,而不是孤零零的一两张照片。我想要拍出那个能把一切都连在一起的东西。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沉浸在这样的念想里。

这些念头的产生或许与那些电影有关。那时候,我经常想,如果她还在给我推荐电影,我就不会那么寂寞,就可以与她聊聊脑子里发生的事情。我相信,她是这世上我唯一可以交谈的人。这个念头在她不告而别后变得尤为强烈。当一个人把自己的人生全盘否定掉,试图重新来过,这分明是一场十二级以上的地震。她本人会不会也在这震荡之中,以至于要悄无声息地溜掉?有时候,从梦里醒来,我分明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甚至想,就是她把我引到现在这条路上,包括我这次来布朗山。

为了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他们决定筹备一个摄影展,主题是“六十年六十人”,展示六十年来各行各业涌现的奇人异事。对这些事情,我一向不太积极,能不参与尽量不参与。但他们建议我去拍一拍布朗山上的老茶人,名叫宋易安,至今仍生活在茶山上。老人很少接受采访,外界知道他的人不多。几乎将他遗忘。关于他,有件事流传颇广。三十二年前,这个默默无闻的老茶人就有过近乎勇猛的行为,以猎枪打死过一只进犯的猛虎,还从老虎嘴里救下缅寺里的僧人。此前,老虎已经吃掉一个大人、一名孩童,吃红了眼。来布朗山后,我问起此事,老人草草描述了一番事情经过,不愿多说什么。我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与新闻报道里的打虎英雄联系在一起,遂按下不提。3709D8D6-3FD3-4E71-9C1C-4BD9F02A060D

在山上,我逐渐习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生活,多年来的熬夜恶习不治而愈。天晴时,在房子周边的山林转悠。下雨了,便坐在门厅前听雨、喝茶。有时,也陪老人看看电视,图像质量实在太差,也就听个声音而已。日子过得简单而自在,除了饥饿经常在深夜来袭,将我从睡梦中摇醒,并无其他烦心事。老人照例很少说话,总是眯着眼,身子微颤,间或望一眼上山的路。再也没有采茶的布朗族妇女和扛着摄像机的人从那里走来,期盼中的来人也迟迟未能现身。无聊时,我在手机上翻查资料,意外获知布朗山上有一棵茶树王,树龄在一千七百年以上,不知是否安在。我很想去看上一眼,但山林那么大,古树参天、藤蔓交错、昆虫乱飞,极有可能迷路。我在手机上下载了茶树王的照片,反复查看,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天晚上,临睡前,我在房间里捡到一本满纸泛黄的小册子,随意翻看着。躺下后,我迷迷糊糊地做梦了,不仅梦见茶树王,还发现那个失踪已久的女孩正站在树下,仰望着高处的天空,与照片里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我近身上前大胆问她: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为何要将我删除?任我一再发问,她就是不说话。

梦醒后,我翻出手机里那张被我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一个深褐色的背影站在古树下。局部放大后,所见更为模糊。但大致形态还是可辨认的,没有一以贯之的主干,多的是弯曲生长的侧枝,无数的侧枝成为主干后,再选择新的主干,如此反复,与布朗山上的茶树很像。

那几天,我一直想向老人打听茶树王的下落。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在布朗山,不停地发问并不会获得更多答案。我只好再次求助手机,但网上信息鱼龙混杂,让人难以辨别。其中有一篇发布在论坛上的文章,引起我的注意。说的是,某年春天,一群驴友由向导带着进入布朗山,去寻找传说中的茶树王。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手绘地图,便兴冲冲地上路了。一入深山,他们彻底傻眼了,地图所标的村寨、蜂房、水电站,根本查无实物。即使有向导带着,他们还是在落叶密布、枝藤纠缠的山林里空转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出口,很多人吓晕了,发誓再也不敢旧地重游。文后,驴友还附录了几个匪夷所思的现象供网友们探讨,一是进入密林深处后,手机上的指南针停止摆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根本无法确定方位;二是他们发现自己始终绕着一片林子转圈,林子好似呈椭圆形分布,而他们走在同心圆长短不齐的周边之上;三是等出了山林,他们发现沿途所采摘的大叶茶已发酵成红褐色,可直接丢进沸水中饮用。显然,这拨人在林子里遭遇了诡异的时间,被一股隐秘的力量所阻止,怎么也无法目睹茶树王的身影。

好几次,我动了寻找的念头,试图去林子深处探个究竟。但每次都不敢走太远。林子虽好,在我心里,总有所忌惮。我没想到自己临了还如此犹豫,实在不该啊。不能出门的日子,我就坐在屋里喝茶、发呆,茫然无措。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窗外坡地上那几株茶树有些特别,与别处不太一样。我承认只是一种直觉,没有任何佐证。老人睁开眯缝的双眼,淡淡说了句,都是茶树,能有什么不同啊。我想了想,没再说话。可能,我在山上待久了,把树当人看了。以前在山下,我看人也很准,熟识的人,光瞅着背影就知道是谁。

快喝吧,茶要凉了。老人微笑着,将茶盏推了推。我一饮而尽,宛如童年热天里所饮下的甘美井水。来这里后,我逐渐爱上这清澈、鲜亮,浅绿中略带微黄的茶汤,它们渗进我的身体肌肤,在蛛网般密布的血管里游走,将陈旧的、不安的事物慢慢剔除出去。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我甚至感到体内的细胞、血液,流动的一切,都被置换过了。

几天之后,一个阴天的午后,泥泞的山路那头走来三个穿深色风衣的男人,个头高矮近乎一致,迈着整齐的步伐,似乎为着一件明确而急迫的事情而来。他们是本地茶叶协会的秘书、茶厂厂长助理以及县文联的作家,后者要写一本关于普洱茶的书,特来拜谒古茶树王。他们请老人带路,说是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去往那里的路。

为了天黑之前赶回城里,他们想马上见到茶树王,一分钟也不能耽搁。那一刻,老人眼中流露出些许迟疑的神色,但几分钟之后,他便利索地从墙上摘下草帽,手里握着棍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屋子外面。通往林子的路上堆积着落叶和腐殖土,越往里走,越是丛林荫翳、暗无天日。一路都是茂林修竹,花香、鸟鸣伴随左右,根本没有大、小茶树的影子。我的内心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不知这一路上会遇见什么。眼前忽然暗下来。我心头一颤,慢慢攥紧手心。头顶之上是层叠、浓厚的绿色植被,密不透光。前面走著的人已经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装置,亮光叠映在翠绿的植被上,局部呈现黏稠的深黑色。有一刻,除了脚下树叶的窸窣声,灌木叶片被触及时发出的沙沙响,并无别的声响。我感到自己走在一条缄默的地下通道里,成为蝼蛄、鼹鼠、金龟子和蟋蟀的同伴,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紧紧跟随,生怕被抛下——只一眨眼工夫,前方之人已杳无踪迹。我以为要在荫翳中穿行很久,把个体的勇气和意志力磨灭殆尽,才能得见圣树——这世上的事情不都是如此考验人的吗?

但我们很快来至一处空敞的场地上,光线穿过云层,从天而降。虽仍为阴天,但与刚才相比,恍如隔世。茶树王旁边站着一棵巨大的红毛树,两树互为依傍,枝柯交缠,难分难舍。古树脚下,铺陈着密集的落叶、腐殖土,不断有坠落的茶果隐身其间。三位来访者颇为激动,拿出手机,对着古树一阵猛拍。我也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一圈圈,绕着大树行走,要知道这是周遭所有茶树的中心啊,搞不好还是这片丛林里所有茶树的始祖,谁让它是王呢。如今,这株树王仍生机勃勃、开枝散叶。让我颇感诧异的是,视野所及并无别的茶树踪影,只有思茅松、栎树以及椿树杂陈其间。我想象那个地下世界,在泥土深处定然存在着一个绵延万里的隐秘空间,所有茶树的根系被紧密联结在一起,即使局部被截断,也很快得到复原和更新;而所有生机的源头就在这株高达十几米的古树上,古树的精华又凝聚在那些未被污染的鲜叶上。我无法摘取树梢顶上的叶片,只将靠近地面枝柯上的那簇新叶缓缓折下。叶缘呈锯齿状,叶脉对称分布,靠近末端时会出现分支,最终却形成完美的闭合式结构,宛如一首古老的乐府民歌。

回来后,我将摘下的鲜叶,摊放在竹筛子上晾晒。绿叶于缓慢蒸腾之中,香远益清,比新鲜的茶汤还要好闻。我的心愿实现了,本应该高兴才是,却感到说不出的怅惘。是留是走,抉择的时候到了,但我还是很难下定决心。

那天中午,老人忽然提出,可以给他拍照。条件是不能开闪光灯,他的眼睛不能接受强光照射。在见过茶树王、心愿已了后,我本已放弃摄影的打算,不想他却主动提出。大概是孤寂的生活让他难以忍受,还有等待之人久久未至……遂想留住身边的人,多留几日也好吧。我心里如此想着,不由生出愧意。先前想着要常来此地的念头遽然而逝。可见,真的留下还是难的,除非真的无路可走。即使知道一旦留下,就有可能获得梦寐以求的安宁,人生至此不再奔波——但还是不可能呀。人就是这么奇怪,无论如何苦闷、焦灼,还是要回到左冲右撞的生活里,才能把所有道路走下去。

老人说,一共有十六株,十六年里每年种下一株,你大概注意到了吧?

我点点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难道还有什么深意?干吗一年一植,何不一股脑种下,岂不省事。从门厅望出去,就是那片茶林。我望见一个宛然存在的时间序列,略有些参差不齐,但过不了多久,这些差异都会被抹平。毕竟,在布朗山,老去的时间与新鲜的时间无处不在,连一千七百年前的生命都在。时间从混沌中发端,还会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无穷无尽。但属于个体生命的时间却是有限,这才让人感伤。

老人说,那些树是他在妻子死后种下的,每年只种一棵。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如果实在记不起时间,就看看那些树,也该感到满足了。说起妻子的去世,他并没有觉得如何悲伤,好像那个陪伴了他一辈子的亲人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化作茶树,站在窗前日复一日地望着他,将那些鲜叶奉送给他。有时,我还会看见她,总觉得她还在这里,和我在一起。老人口中的妻子属布朗族,而他是汉族。两个异族的男女,居然在这茶山上待了一辈子,一方在另一方死后,还想继续待下去,真是不可思议。

山上的天黑得早,雨季更是云雾茫茫,望不着边。我们坐在昏暗的门厅里,不知喝下多少茶水,说了多少话。我想起自己曾走马观花般,急匆匆地去占领一些人的生命,又迫不及待地抽身而出。由于职业关系,认识人的不在少数,也与很多男人女人建立过短暂的亲密关系,但所有这些关系都极为脆弱,很快因各种原因分崩离析。当在这深山老林里,不可抑制地想起这些——我的心里有种近乎抽象的哀伤。但我知道这种感觉就如山林上空缥缈的雾霭,不会持续太久。

你等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在一点点暗下来的夜色中,我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如果说老人的婚姻里还有一两位子女留下,大概也是微不足道的吧。毕竟,他们都没能让他下山。果然,老人笑了笑,说,我在等我女儿。每个月,她都会来看我。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她还没来。我不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

当年,他和布朗族妻子李枝清生下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大都夭折了,只剩下这唯一的小女儿。那些夭折的孩子,其实也没生什么大病。有些是不明原因的腹痛,没来得及救治;这里距山下的医院很远,交通工具又极端落后,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有时候,即使顺利送到乡医院,医生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好像这些生命注定要夭折,谁也挽救不了。

我问老人,那这个女孩现在人在哪里,或许我可以去打听打听。老人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找不到她的。她待的那个地方比这里还偏。很少有人去。说这些时,老人忍不住又用槟榔叶捂住头颅,露出眉间沟壑般的竖条纹。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久久未曾睡着。山里的夜太安静了,好像是人世之外的存在。如此久了,难免会有些莫名的慌乱,不知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明明知道,并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事发生。或许真的该下山了,年假马上就要结束了,到时候,找人打听一下那女孩的下落。能帮就帮一下。如此想着,我如释重负。先前盘旋在脑海中的身影一一淡去。以后的日子,它们或许会以回忆的方式莅临我的生命,但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那天早晨是雨季里罕见的晴好天气,我起得晚了些。老人一如往常,早早坐在门厅前了。这次,他没有摆开茶阵。看样子,他在等我,或许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给我。我依他坐下后,心里却想着如何告别,感谢的话自然免不了说。另外,我还在心里默默做出一个决定,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便请人送粮食和日用品上山,尽量让他衣食无忧,也算尽自己的一份心意吧。

没想到,老人再次说起自己的女儿——她以前一直在城里上班,也不知道干的什么活。有一天忽然回家来,说要去村寨里的学校教书。那个学校很偏,很破,根本没人去。即使去了,也待不久,留不住。唯一的老师,也是学校校长,那个人教过她女儿,两人关系很好。大概就是那个人让她去的。学校离这里很远,到底有多远,我也不知道。只听人说要翻过两座大山,中间还要穿过热带雨林,沿途没有村庄和人家。她从不让我过去找她。说她自己会过来。半个月或一个月来一次。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学校里应该是有电话的,但我又没手机,记住那号码做什么,就没有问。现在想想有点后悔,不然可以打过去问一下。我就怕她已经上路了,这阵子天天下雨,山路不好走。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脑海里闪现出热带雨林里的场景,沼泽地,蚂蟥,见血封喉树,汹涌的蚁巢、毒虫和蛇,或许还有猛兽。同时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尖叫声。这些是电影里的场景,通常是探险片或战争片里的。我无法想象现实生活中,有一个女孩要穿越两座大山和热带雨林回家,沿途随时准备着与各种凶猛的力量搏斗,这是一场怎样的归家之旅?

我向老人询问学校的情况,或许可以打电话去问问。但老人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许是忘记了,或许根本就没有去记。但他随即说了一件事,通往那所学校的路上长着一株古茶树,或许是这座山上真正的茶树王。它长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夹缝里,孤零零的一株,周遭没有别的树。那是他无意中发现的。那次,他迷路了,到了黄昏还在雨林里转圈,怎么也找不到方向。当绝望的时候,他看见了那棵树。黄昏的辉光打在树身上,通体发亮。那是他见过的最古老的茶树。直觉告诉他,那就是茶树王。无数苔藓、藤蔓顺着树身往上爬,黄色的绿色的,以及黄绿相雜的,给人一种毛茸茸的质感。它们将古树封存在时间的迷雾里。好似琥珀里的虫子,与周遭世界完全合二为一。所不同的是,这茶树还活着,枝上绿叶就是它微弱的呼吸,每每有风吹过,便有神秘声响在雨林里回荡,将树林撑得满满当当。他既然发现了它,便每年都要去看它,顺便捡一些茶籽回来。它们是黑褐色的,油润、饱满,富有弹性,就像一个个机敏的小球。他对那茶果着了迷,反复摩挲、观看,甚至竖起耳朵聆听;似乎还能听到林间缓慢的雨声、树枝折断声、落叶的窸窣声。也有可能,那些声音只是他失神状态时的幻听。他每年只选一颗最饱满、最光洁的种子,埋进土里,无一例外都存活下来。那株树不在任何典籍资料的记录里,自然无人知晓。3709D8D6-3FD3-4E71-9C1C-4BD9F02A060D

有一天,布朗山上来了一位肤色黝黑、戴着宽檐帽子的植物学家,一看就是遍访名山大川的人,询问老人此地是否有珍稀物种。他吞吞吐吐地说起此树,好似诉说一个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秘密。植物学家大喜过望。那次,他们在林子里白白转了一天,大概是心情迫切,慌不择路,到了黄昏,连茶树王的影子也没找着。后来,还有一次,那个人是本地颇为知名的茶叶研究专家,也是他早年便熟识的。他实在没忍住,带着那人兴冲冲前往,找了大半天,一无所获。究竟为何如此,实在匪夷所思。从此之后,他断了与外人诉说此事的念头。妻子死后,他将捡来的茶籽丢进泥里,一年扔一粒,想着有一天要是老得走不动了,就近看看也好。

老人说,那天,我不是不愿带他们去,只怕又白跑一趟,什么也看不到。

再说,林子里的那株古茶树,也有上千年历史,而且离我们更近一些。

也是一样的。

…………

我点了点头,想起论坛上那篇文章,觉得此事颇有些诡异,但也没有到荒诞不稽的地步。我不相信老人会撒谎,为了找到自己的女儿,故意说茶树王长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让我帮着去找她?即使我去了,也不一定能找见。八成是见不到的。

你说的那株茶树王,你女儿应该也见过的吧?

我告诉过她,但没有带她去看过。那时候,我发现她对茶的痴迷不在我之下,就断了这个念头。

会不会是你自己太紧张了?

什么?

我的意思是,每次你带人去都找不到它,一旦自己去,就能找到。会不会压力大,太紧张,就迷失了方向。

老人果断地摇了摇头,像往常那样陷入沉思中。

我心里却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不然怎么解释那凭空消失的树,它又不会长脚,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另外,我心里早有推测,想要证实它的正确性,其实也容易,只要拿出那照片让老人辨认一下,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但我没这么做。

颇费了一番周折,老人女儿所任职的学校还是查到了,接电话的是一位男老师,或许就是那所学校的校长。一个沙哑的男声在电话那头说,小宋老师去家访了。她的学生中有人辍学,她特地赶去孩子老家,都走好几天了。那一刻,我很想問问他,那个小宋老师是不是曾在南方嘉木上过班,她是个品茶师,还有一个名字叫李琴美。但那一刻,我犹豫了。犹豫的刹那,我便知道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它已经不再迫切,甚至无关紧要。我放下手机,平静地把消息转达给老人。老人喃喃自语,声音很轻,但我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他女儿在山上,他也在这山上。他们都在这山上。

但我知道这两地的海拔是不一样的,两者之间最起码相差三四百米。如果折成楼房高度,差不多有八十层楼高。我默然记下这个数字,后来每次想起总有些恍惚。

下山之前,我为老人拍了一张照片。快门按下的刹那,我便知道,这会是一张好照片。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拍下一张好照片。与其说,我拍的是茶人宋易安,不如说是某个时刻的自己。我终于学会拍照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我曾在心里千百次地描述那张照片,但没有一次获得成功。唯有一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一个摄影师无法看见自己内心之外的东西。这句话其实不是我说的,而是一个叫乔治·泰斯的摄影家说的。我以为自己已经弄明白它说的是什么,但每过一段时间,我总会推翻原先的想法。

那张照片放大后,被我挂在工作室的墙上。我没有拿它去展览。很快,我就对各种展览丧失兴趣。每次看见人像背后虚化的绿影,眼前总会浮现出布朗山的草树与云雾,我没有见过的茶树王似乎也置身其间。有好几次,我确信自己看见它了。

原刊责编雷默

【作者简介】草白,1981年8月生于浙江三门,现居嘉兴。小说和散文作品见《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等杂志。曾获第二十五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广西文学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草白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4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