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日嘎草原北部有一条季节性水流。雨水多的季节,水流变得开阔,弯弯曲曲地向东南方流去。水流最宽的地方,有一片极为平坦的草地。往年深秋,这片草地上会举办为期半个月的集市,村民们把养好膘的牲畜拉到集市进行交易。
我和乌恩其就是在集市上认识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读完大专,刚回到西日嘎小学当教师。我一直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匹马,而家里只有几头牛和几十只羊。额吉看穿了我的心思,让我用一头牛换回一匹马驹。
就这样,我来到了热闹的集市。我牵着最好的花牛在集市上慢慢打转。突然,我听到了乌恩其的声音。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爽快地跟我打招呼,安达!你这是买牛还是卖牛?我说,我想换匹马驹。他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我跟前,拍打着花牛结实的背部问,打算怎么换?我说,换一匹健康的小马驹就行。他说,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没过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跟我说,给我两百元,我帮你换一匹好马驹。看到我脸上诧异的表情,他笑着说,米尼安达,在这里你自己是换不了的,看到那边的年轻人了吗?只要他们在,没人敢擅自交易。你放心,别人都要三百元,我跟你少要点,两百元就行。说完,他回头向不远处的几个年轻人挥手打招呼,那些年轻人举起手里的啤酒瓶做回应。
接过钱,他把我领到一个牧民跟前说,这位大哥有三匹马驹,家里正缺牛。牧人身后站着两匹黑马驹和一匹黄马驹。两匹黑马驹不安分地戏耍着,看起来十分健康,而那匹瘦弱的黄马驹有些左右摇摆,看起来站都站不稳。我看着黄马驹沉默不语。牧人说,这样吧,你挑一匹黑马驹,这匹黄马驹就当是送你了。听到这句话,周遭的人们很快就围拢过来,开始纷纷议论黄马驹。人们觉得这匹黄马驹实在是太瘦弱了,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
我和黄马驹对视着,它的眼睛像星空一样清澈。我对牧人说,就换这匹黄马驹吧。周遭传来人们的唏嘘声。有人小声说,这匹黄马驹可能熬不过今年的冬季。我没有理会人们的言论,将牛绳交到牧人手中,牵着黄马驹离开了。从我身后传来乌恩其和牧人的对话声。他说,今天要不是我,你能捡到这么大的便宜吗?你得给我再加两百元。牧人说,乌恩其啊!你这孩子学坏啦!
我快走到集市出口时,牧人急忙跑过来跟我说,孩子啊!实不相瞒,这匹马驹是我捡来的,当时在附近所有村子里发了通知,但始终没有人认领,大家都说是野马,后来村里决定让我来养这匹马驹。今天我把它带过来也实属无奈,我以后不想再养马了,希望它能有个好归宿。不过你放心,别看这匹马驹很瘦弱,但它没有病。牧人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接着说,哎!养这匹马驹可能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村里没有人愿意接手。这些钱你拿上,就当是我买了你的花牛。
我谢绝了牧人的钱。
我从集市出来后,牵着黄马驹慢慢向西日嘎村走去。黄马驹走得有些吃力,毛色像脚下的黄草一样干枯,皮子里的骨架随着走动凸显出来,甚是可怜。它是因为离开曾经的主人而难过,还是因为有了新主人而忧虑。这些我不得而知。总之,我第一眼看到这匹马驹,就觉得与它有某种特殊的缘分。其中的奥妙说不清道不明,只能用心感受。
秋季,水流量骤减,寬敞的水道里流淌着细细的水流。我牵着马驹沿着水道走,黄马驹默默地跟着我。
伴着潺潺的流水声,我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乌恩其来到了我的身边,阳光晒黑了他的皮肤。他跨在摩托车上,用肥厚的手掌抹了一把满是油腻的脸说,米尼安达,我做买卖这些年,头一次碰到像你这样吃亏不吭声的人。我说,我没有吃亏。乌恩其狡黠地笑着说,米尼安达,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件事,你是哪个村的,用那么好的一头花牛换这么瘦弱的马驹,有什么目的吗?
我心里早已有答案,可还是像草一样沉默了一阵。我说,我是西日嘎村的。我想拥有一匹小马驹,看着它茁壮成长,让它陪在我身边。从乌恩其脸上我读出,他并不理解我,但他还是假模假样地点了点头。他问我,那你为什么不从两匹黑马驹中选择一匹呢?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愿意把微妙的感应说给乌恩其这样的人。
乌恩其看出了我的不耐烦,点燃一支香烟,跟我摆摆手离开了。摩托车引擎在空旷的荒野上发出轰鸣,声音格外刺耳。当我继续前行的时候,黄马驹挨得我更近了,它用软软的嘴唇触碰我的裤腿。还没走几步路呢,它居然开始亲近我了。我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瘦长的脖颈,它更是显出亲昵的姿态,迎风挺直瘦弱的身体,尽量表现出矫健的样子,以此来讨我的欢心。
我领着黄马驹慢慢向西日嘎村走去。
二
我在牛棚后面盖了一个小马棚。黄马驹有了自己的窝,脸上显出得意之色。可它还是成了一些村民的笑料。有人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伸长脖子观察黄马驹,装腔作势地说,哎呀呀!这小东西站都站不稳呢,怎么养活呢?你真是费心了!而更多的村民给予黄马驹慈悲的目光。黄马驹挺起胸膛的样子让我感动,它将来一定是一匹好马。
我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来看黄马驹。在我眼里,他们也是一匹匹小马驹。相比大人的忧虑,孩子们的天真更令我动容。
秋季过后,额吉忧心忡忡地说,可怜的黄马驹一点起色都没有。我用手摸过去,黄马驹的骨架依旧像木栅栏一样突兀。初冬的寒风掠过,它的身体晃动起来,它撒开四蹄用力寻找平衡。它用清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哀求,唯有坚定。
寒风愈来愈勤,一阵比一阵紧。
我在堆砌各种杂物的仓房,挤出了一块空间,地上铺了一层黄土和干草,并把黄马驹拴在里面。接着我借村民的拖拉机,从巴镇运来了上等的草料。每天中午,我用刷子精心地为黄马驹刷毛。阳光透过仓房的窗户照进来,黄马驹的毛色开始发出淡淡的油光。它身上也慢慢开始长肉了。
寒假,我在家写教案时,院门外响起“半截子”的突突声。乌恩其和两个男人从院门外向我挥手。他们说笑着朝牛棚探头。阿爸关掉收音机问,外面是什么人啊?我说,我来处理吧。
西伯利亚的寒风刮过西日嘎村。乌恩其在风中喊,米尼安达,我们正在高价收牛,你家的牛养得一头比一头好呢!我说,我家的牛不卖。他说,绝对高价,这几头牛卖给我,明年你娶媳妇的钱就有了。我笑着摇头。他有些失望,但很快脸上堆着笑问我,那匹黄马驹咋样了?我摆摆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看我并不欢迎他,一边往邻家院门走,一边向我挥手喊,想卖牛就找我,我在巴镇农贸市场有肉店。
乌恩其在为生计辛苦奔波,这点我理解,我只是无法接受他言语当中的不敬,说不上对与错,是感觉上的不舒服。
乌恩其三人从邻家带走了两头牛。他们在车厢和冻土之间支起木板,两头牛踩着木板上了“半截子”,北风在“半截子”后面呼啸着,夹杂着牛的哞哞声。
我精心照顾着黄马驹,时常盘腿坐在它跟前,低声哼唱古老的西日嘎草原民歌。它竖起耳朵,神情凝重地听着歌声,时不时点头回应。为了不让黄马驹受冻,寒冷的一月,我在仓房端来了炭火,有时自己也会垫上厚厚的毡子,盖上驼绒被睡在仓房。
最寒冷的天气过后,北方草原迎來和煦的阳光。倒春寒虽然会使人产生比严冬更冷的错觉,但是春雪逐渐消融,植被破土而出前,土地已经开始松软。
黄马驹快满一岁了。当它重新回到马棚时,村里人都惊讶了。他们没想到,看起来熬不过冬季的黄马驹,高傲地站在马棚里,发出动人的嘶鸣。它的毛色有了明显的变化,曾经像荒草一样干枯的绒毛,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健康的淡黄色光芒,鬃毛和尾巴在春风里神气活现地飘动着。
老校长感慨,这是纯种的黄骠马,西日嘎草原十几年没有出现过这么好的马了。
村里有人议论我是一个懂马的人。对此,我不做任何回应。我不会识马,但我与黄马驹第一次对视时,奇妙的缘分就产生了。这是没法解释的事。
三
学校开学后,我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一晃三个月就过去了。黄马驹变成了漂亮的黄骠马。
夏草正浓的时节,阿爸牵上黄骠马,领着小黑狗,赶着羊群,绕过毕勒古泰山,到布日古德山脚停留一个中午的时间,再穿过一片白杨林,沿着那条季节性水流返回。黄骠马跟着羊群走,吃着鲜美无比的青草,身体越发壮硕。
每到周末黄骠马最开心。它自由自在地奔跑,无论跑多远,只要听到我的口哨声,它马上会向我奔来。黄骠马在西日嘎村出名了,导致乌恩其再次找我时,我有些神经质地挡住了马棚的门。乌恩其笑着说,哦,这马真不赖,还是读书人有先见之明啊!他东拉西扯半天才说明来意,米尼安达,我想和你做个生意,我进了一批牛犊,想在你家放几头,打药和饲料由我来提供,你只要让老爷子照看就行,但不要散养,圈养就行,年前我过来收回去,每头牛给你一千元的照料费。
乌恩其的脑子里装满了横七竖八的歪点子,我信不过他,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遇到黄骠马。饲料和圈养——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到一年时间,吃了添加剂的牛,身体迅速膨胀,看起来膘肥体壮。我说,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乌恩其乜斜我一眼说,读书人有时也很麻烦,你不愿意做就不做呗,有的是人抢着做呢,我是把你当成安达才来找你的。安达这个词从乌恩其嘴里说出来,总是怪怪的。
我不喜欢反复无常的人,乌恩其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他刚走没几天,又再次踏进我家的院子。墨镜挡住了他的半张脸,他笑眯眯地说,这次不是牛的事,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你,我的朋友在巴镇郊外开设了一个旅游点,让游客骑着马来回走上那么几圈就可以挣几十元,一天能挣几百元呢,你有没有兴趣把黄骠马租给我?他还想做进一步解释,我迅速打断他的话说,不行!他摘下墨镜瞅瞅黄骠马,指着我说,米尼安达呀!你比村里的老人还固执,送上门来的好生意都不要,你可真是……他突然停住话,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说,你可真是……像那个叫什么诃德的。我说,你是想说堂吉诃德吗?他说,对对对,一个骑马拿长枪的滑稽的家伙。
堂吉诃德的名字从乌恩其嘴里冒出来时,我感到了一种羞耻。这些年,我在有些村民口中变得怪怪的,诸如大学毕业却不在巴镇找工作,年龄大了不娶媳妇,养了一匹不是用来放牧的马之类的言语总是传进我的耳朵。我经常为此迷茫,陷入无以言表的困惑中。我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匹马,就在西日嘎草原上,这是一个既单纯又深刻的想法,从行为上讲,这就是一个简单的行为,与我回故乡当教师一样简单。这些如此简单的想法,竟然被人们嘲讽。
雨季来临,我牵着黄骠马来到了季节性水流边。西日嘎村已经没有几匹马了,但都沁恩格尔村有十几匹马。我牵着马,从浅流蹚过,来到了都沁恩格尔草原。我对牧马人说,我想让黄骠马融入马群。牧马人抚摸着黄骠马赞叹不已地说,真是一匹好马啊!
黄骠马先是受到了马群的排斥,好在经过多次努力后,那些老马不再为难黄骠马。它们终于融合在一起。于是,除了周末以外的时间,我把黄骠马养在牧马人的马群中,让它与同类朝夕相伴。黄骠马实在太突出了,绿绿的草原上,仿佛一道飞奔的彩霞。
乌恩其还不死心。暑假的一天,他开车载着一个老板来到了都沁恩格尔草原。那时我正与牧马人一边放马,一边喝烈酒。乌恩其指着我的马向老板说,您看到那匹浑身金毛的马了吗?那就是远近闻名的黄骠马,方圆百里仅此一匹。老板看了一会儿不远处的黄骠马,拉着乌恩其低头说着什么,乌恩其用力点点头,然后满脸堆着狡猾的笑容走过来跟我说,老板相中你的马了,给你出这个数。他向我伸出了五指。牧马人愤愤地说,这么好的马怎么才值五千元呢。乌恩其嘿嘿一笑说,再加个零。牧马人的酒顿时醒了。
其实我内心里也掀起了波澜,生活这么艰辛,这么一大笔钱从天而降,谁不喜欢呢?但另一个声音开始提醒我,你不是一直想拥有属于自己的马吗?这匹黄骠马就是你的马。我定了定神,对乌恩其说,多少钱都不卖!蠢……乌恩其骂了我半句,被老板阻止了。他们开车离开时,我胃里一阵翻腾。
四
西日嘎村好几户村民家养了乌恩其提供的牛犊,正如乌恩其所说,这些牛犊年前就长得高高大大的,老人们头一回看到牛还可以这么养,脸上显出惊愕的神态。995622C4-96C9-4EF1-A040-4BF2834C5FA4
乌恩其却喜形于色,整个冬季,他用“半截子”倒腾牛。村民们开始议论关于他的各种事情:巴镇多家肉店都卖乌恩其的牛……乌恩其在镇上买了宽敞的楼房……乌恩其买了一辆小轿车……
年前我到巴镇买年货时,无意间经过乌恩其的肉店,看到店门口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草原肥牛。他热情地招呼我,米尼安达,以后跟我合作啊,保证让你赚钱。这时,有个顾客走进店里买肉。他一边剁肉,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这可是正宗的草原肥牛,味道异常鲜美,下次买肉还来我的店啊!等顾客走后,我讽刺地说,你这草原肥牛,确实够肥的。他说,米尼安达,你太一本正经啦,再说谁能吃出肥不肥牛的。
我们正在说话时,旁边肉店的老板拉住乌恩其说,这人是谁啊?不买肉的话,让他赶紧走人,别坏了我们的生意。乌恩其说,没事没事,他是我的安达。
乌恩其令我反感,甚至令我讨厌,却没有令我感到厌恶。无论何时何地,他要见到我就会热情地打招呼。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看不惯他骗人,不希望他愈陷愈深,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叫我——米尼安達。
我对乌恩其说,你从集市或村民家里进健康的牛不好吗?我的话触动了他的痛点。他放下手里的斧头,坐在塑料板凳上,点上香烟,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说,米尼安达,不这样,我怎么改变生活呢?我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也不再作声。
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在村里,一部分年轻人眼中,我正逐渐变成乌恩其口中的“堂吉诃德”。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就像西日嘎草原上横空出现的一匹黄骠马,我与它拥有了心灵上的契合。这是两种意义相反的讽刺。
黄骠马越长大越高傲。阿爸找出旧鞍鞒,补好上面的铜钉说,明年夏季可以驯化黄骠马了。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上次骑马已是少年时的事了。那时家里有两匹马,阿爸骑着栗色马放牧,我骑着银鬃马跟在后头,西日嘎草原就像神奇的画卷般展现在眼前。银鬃马承载着我童年到少年的美好记忆。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几乎没有骑马,两匹马逐渐衰老,阿爸也老了,不再骑马。阿爸减少了羊群的数量,拿着木杖,领着小黑狗放牧。两匹马老死在了马棚,阿爸觉得家里不会再有马,每次看到马棚会莫名地伤心,于是拆掉了马棚。
而我对故乡有了新的认识,认识的开端便是想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这一度成为我的理想,拥有一匹马不难,但把这个事情当成理想,是我回归西日嘎草原的佐证。
五
第二年秋季,黄骠马快三岁了,它不仅在草原上风驰电掣,还会在马棚里很不安分地踢腾。它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了,它要真正意义上融入村庄和草原。我决定成全它,这也是成全我自己。我和黄骠马要完成与生俱来的精神契合。
我与阿爸和牧马人来到了季节性水流边。牧马人对马相当了解,准备好了马绳,开始驯马。牧马人在青黄的草地上折腾了很长时间,但是怎么也弄不好。牧马人一接近,黄骠马就会突然发力跑开,等牧马人安静下来,黄骠马也会跟着安静下来。我不是很懂驯马,也没有驯马的技能,但是我看出来了,黄骠马在戏耍牧马人。马被驯服是需要过程的,体内的野性被征服是件奇特的事情。
但是面对黄骠马,牧马人妥协了。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这匹马跟马群很长一段时间了,按理驯服不会太难,可真没想到,它比野马还要难弄。我问,这怎么讲?他说,野马野性未脱,乱蹦乱跳的,虽然有一股极难对付的力量,容易把人拖垮,但是只要坚持,还是能驯服的,而这匹黄骠马看起来温驯,其实比其他野马性子更烈,是打心底里的不服从。说白了,它太高傲了,看不上我。
我走到黄骠马跟前,握住缰绳,轻轻在它耳边说,我是你的主人,你也是我的主人,我们一起生活在西日嘎草原,我有我的使命,不然我怎么会找到你,你也有你的使命,不然你怎么会跟着我呢?黄骠马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嗅嗅我身上的味道,开始平静下来了。我一边围着它打转,一边用手轻抚它的脖颈和背部,它变得十分温驯,眼睛像青草一样柔和。我对它说,我要骑上你的背了,从此我们融为一体,你是……米尼安达。
我没有杂绪,我被单纯的直觉指引着。我轻轻一跃,跨上了马背。黄骠马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它想甩掉负累,不安地走动着。阿爸和牧马人屏住呼吸不敢作声。黄骠马听到我的声音,知道是我在它的背上,竟然不再动弹。我试着发出指令,它试探性地向前迈步,我的声音越大,它的速度越快。我没有让它跑起来,它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当我从马背上跳下来时,牧马人惊讶地说,神了!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马和这样的主人。阿爸也向我投来慈祥的笑容说,米尼呼,你的理想实现了,你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马了,而且是黄骠马!
西日嘎——黄骠马。它就这样成了我的坐骑,这似乎是极其简单的事,却像是等待了经年的岁月。
那段时间,我与黄骠马朝夕相伴,我一有空就骑上黄骠马,逐渐与它融为一体。我们开始奔驰在无垠的西日嘎草原上。后来我去哪里都骑着它,就连上班也骑着它。西日嘎村的人们又开始议论我的黄骠马,但是眼睛里满是羡慕。黄骠马高傲地走在村庄,它巡视自己的家乡,其他马匹看到它就像看到了期盼已久的头领,摆出讨好的架势。
乌恩其并不在意这些。他偶尔碰上我,落下车窗开玩笑地说,你跟堂吉诃德就差一杆长枪了。我也开玩笑地回应他,你跟变形金刚就差两条钢腿了。玩笑归玩笑,里面却隐含着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但是我确信,我和乌恩其之间总会有共同的东西。乌恩其是一个勤奋的人,为了生计不辞辛苦地东奔西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相反,有时我没有弄清他的意图就给他甩脸色。我这样做很偏激,于是也开始跟他开玩笑。
乌恩其不在乎黄骠马本身,他在乎的是背后的利益,而我试图想给他讲清楚黄骠马自身意义和背后利益之间的差异。他再次落下车窗,用发亮的眼睛打量我胯下的黄骠马说,米尼安达,你没有体现它的价值。我说,乌恩其啊,亏你还叫我一声安达,你知道西日嘎草原上多少年没有出现黄骠马了吗?这匹马最大的价值,就是要在这片草原上度过一生。995622C4-96C9-4EF1-A040-4BF2834C5FA4
黄骠马低下头,从车窗嗅嗅乌恩其,嘴唇快伸进车内时,乌恩其一边快速关车窗,一边说,刚洗的车,刚买的衣服!我被他的举动逗笑了。
乌恩其的小轿车离村时,黄骠马没听我指挥,自作主张地跟着车跑了一阵,直到跑上东坡顶上才停下四蹄。我和黄骠马站在风中,默默望了好一阵逐渐远去的小轿车。
六
冬季,白毛风刮来时,西日嘎村更加荒凉了。额吉的肺病发作,我骑着黄骠马连夜去巴镇蒙医院买药,返回时,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开始下起雪来,白雪将黑夜划分得既模糊又清晰。我牵着黄骠马走,缓缓向前走。
当我们沿路爬上一个山坡后,雪已经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我和黄骠马的身上。我们快要到达村子时,黄骠马站在东坡顶上不再前行,我用力向前拽缰绳,它却原地跺脚,依然不肯前行。我有些生气,黄骠马要在这么冷的天耍脾气吗?可我转念一想,米尼安达,它什么时候无缘无故地发过脾气呢?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从坡下的深沟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我蹲在路边,从呼啸的北风里,仔细地辨认出了断断续续的人声。我用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下去,六七米的深沟里有一辆滚落侧翻的小轿车,旁边趴着一个人。
我赶紧把备用的长繩解下来,与马缰绳绑在一起,再把另一头扔下深沟。可是那人却没有任何反应。我拍拍我的黄骠马说,米尼安达,站着别动,我下去看看情况。
我跳着跑着冲进了深沟。原来是乌恩其,他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握住我的手,随即失去了知觉。我把绳子系在他的腰带上,一边向上推他的身体,一边冲黄骠马大声喊。
我和黄骠马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和时间,总算把乌恩其弄上去了。我把他放在马背上,加紧步伐赶往巴镇。
翌日清晨,乌恩其还没有醒来,医生说并无大碍。我与他的家人告别,牵着黄骠马回到了西日嘎村。
半个月后,我正在修葺马棚时,听到了“半截子”刺耳的声音。乌恩其带着上次的两个男人来了。“半截子”直接停在我家的院门口。乌恩其下车往院子里瞅瞅,指着一处院角向两个男人说,就卸在那里。两个男人打开车厢,开始搬干草料。乌恩其脸上浮现出惯常的笑容说,米尼安达,我给黄骠马带来上等的草料啦!
我不知道乌恩其想干什么,心里还在揣测他想做什么时,他的笑声更大了,他说,米尼安达,我是特意来感谢你和黄骠马的。我这才缓过神来,我说,不用特意感谢,当时不管哪个牧民路过都会救你的。乌恩其抓一把干草,走到马棚栅栏前,伸手喂马。黄骠马嗅嗅乌恩其的手,咀嚼干草。乌恩其抚摸着黄骠马的脖颈发出感慨,米尼安达,谢谢你啦!
我感受到了乌恩其的变化。经历过一场生死事故后,我已经看不见他眼睛里那种狡猾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干草全部卸完,他告诉我,我要去告诉村民,把那些圈养的牛改成散养。乌恩其的改变让我感动,看着他兴致勃勃地走进邻家,又高高兴兴走出来的身影,我的眼泪已在眼眶打转。
乌恩其刚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集市上的牧人。他走过来,惊讶地说,早听说西日嘎草原上出现一匹黄骠马,如我所想,果真是当初的那匹黄马驹。这个相遇是早晚的事。但牧人不是专程过来看马的,而是来告诉我另一个消息,他在附近的草原上,远远看到过另一匹黄马。
牧人走后,我牵着马走出了村子。
原刊责编顾拜妮
【作者简介】阿尼苏,本名赵文,蒙古族。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寻根草》,短篇小说集《西日嘎》。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阿尼苏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