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2年4期 > 〖短篇小说〗蛊毒娃娃

〖短篇小说〗蛊毒娃娃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19:29:40

这男人朝我走来,个不大却带某种压迫感,看似正散架又是威风凛凛。这印证看似不靠谱的韦甚大说话具有某种准确度。昨晚韦甚大睁着酒水浸塌的眼泡跟我讲起这男人,情况与我眼前所见吻合。如他所讲,两年前我遇到的那女孩必定是磨婴美,必定藏在这院中。我跟着这男人走入院内,像狗一样竖起耳朵,不远处海流造弄的声音慢慢篡占了所有听觉。

“为什么叫九号民宿?前面一号到八号在哪里?”

“九嘛,大噢。”

我开始习惯本地人极简风的表达,这个覃枝显,显然是另一个韦甚大。

“……虽然是兄妹,但那种事情仍然发生。有谁第一个知道,然后我们都知道……所有不应该的事情,都有人干,要不然怎么知道不应该呢?”昨晚上韦甚大跟我这么讲,他的逻辑,我总有些跟不上。

或许方言所致,此地人名、地名都怪异拧巴。村子叫七洼,民宿老板叫韦甚大,他女人叫牙星孟,拥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大屁股。第一次见面,韦甚大说:“我老婆屁股好看吧?见到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女人的屁股,以前我妈从来没告诉我。”身在渔村,才能感受到他那份得意,这里女人身形比别的地方女人整整小三圈,骨架像一把锈死的折叠伞,怎么都撑不开。

昨天又来渔村,直接在韦甚大那里落脚。“民宿”这说法是两年前我告诉给他的,不要叫酒店或者旅馆,更不要叫招待所,叫成民宿,民宿就好。这次见我,他很开心,说民宿管用,网上有不少预订,所以要请我喝酒。他说的酒特指本地产二十二度的“马泡井”,初一下喉浑无感觉,喝到一定量像被人下了蒙汗药。碰杯时,我跟他提到一个女孩,是这渔村的人,问他认不认识。讲出一些女孩的特征,比如走路的样子,比如一对很深的酒窝,韦甚大不能确定。虽然他熟悉渔村,但这渔村“比你想象的大哟”。小孩长得彼此相像,也是事实。我找不到特征时,索性提到女孩看上去像是一只鸟……

“呃,什么鸟?”

“一只……乌鸦!”

韦甚大马上说,是磨婴美!我进一步搜索记忆,又說那女孩看上去有点瘸,再一看并不瘸,走路还有点快。“只能是磨婴美,难道还是毕含青或者是农日鲜?”韦甚大稍后压低声音,“……那女孩是不是看上去就有点怪?那就对了,据说是覃家兄妹把她弄出来的,也就是说,覃枝显日了自己亲妹妹,才有了磨婴美。她生下来就邪怪,脚先出来,幸好牙巧仙在场,也就是牙星孟的姆妈……她手上有气力,心又狠,下猛劲一拽,磨婴美嘎嘣一声就从覃枝救身体里面像鸟一样飞出来了。磨润陶进来看看女婴,说这可不是他的,并把覃枝救揪下床打一顿,这又导致覃枝显出手将磨润陶打丢一颗板牙。磨润陶豁着一张血嘴离开七洼再也不回来……”韦甚大正说着,哦哟一声。牙星孟正拿一只胶瓢敲他脑袋,说:“你那张寡嘴,再乱讲我就把它撕下来。”

我脑海里有了一个婴儿被一把拽出母腹的画面,并相信这是真的。我见过那女孩,虽然当时一身素黑,血淋淋的气息分明还在。

两年前,我在七洼和团垧中间那片海滩见过女孩,只那一面,至今仍然清晰。当天海滩云层压低,下午有如黄昏,风把脸吹得层层叠叠。海滩还有几对新人拍婚纱照。一个新郎忽然抽了新娘一耳光,又给新娘跪下。不远处那紫色的新娘往沙滩上擤鼻涕,手法娴熟。……如果每个新娘都那么擤鼻涕,那么整片沙滩岂不是充满了黏液?想着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有了一丝紧张,用余光去找辰辰。我儿子辰辰,此时正将沙铲起来堆成一座坟的样子。小孩海边玩沙,你是不能指望他们有各种创意的,大多时候,他们只会堆坟。我掐灭沙滩与黏液的联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摸出一支烟,打火机却不防风,应是昨晚被那一桌醉鬼中的某一个换掉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换掉的,我也喝了不少。

赶来海边之前,我按于碧珠的要求订了两间房。到时辰辰跟她睡一间,如果他问“爸爸哪儿去了”,于碧珠自有各种说法搪塞。我们离婚已有个把月,这段时间还居住在同一房屋不同的卧室,约定翻过年头她带着辰辰回她老家泺州。既然不睡一间,晚上我开车去附近渔村,找一个冷摊,随便喝点酒打发过去。仿佛这时才意识到,彼此已经分离,我又变回独自一人。渔村没有夜宵摊,我下了车随意地走,经过一处在建新房的小院落,里面一帮醉鬼认错了人,叫我“友仔”并拽我去喝酒。我得以认识房主韦甚大,酒不白喝,随口建议他把马上落成的酒店改叫民宿。喝的酒当然是马泡井。那晚我头一回感受马泡井的厉害,不知哪时断片,眼再一睁已是另一天午后,我睡在韦甚大旧宅里,席梦思没剥去防尘胶皮,所以梦里的女人皮肤尤其光洁……我记不得有多长时间疏离了房事。

我挣扎起身,再去到海滩,酒劲基本没散。目光找见辰辰,稍后警觉,哪里不太对劲……余光延长部分,一身黑衣的女孩冒出来。她是在向辰辰靠近,她脸上流露出某种捕猎的神情。我目光自动调焦,将那女孩锁定在视野正中央并伴随她的动态而移动。隔得老远,我怎么可能看清她是什么表情?在我眨眼那一瞬,女孩忽然变成一只乌鸦,迅疾地往前蹿动;再眨一下眼,她又变回女孩。我再不敢眨眼,将女孩盯紧。女孩离辰辰很近,我就显得有点远。时不我待,脚跟一抽,我身体站直并往那边跑。女孩几乎同时加快速度,我甚至看见,她两手已试探着张开,乌黑如翼。我跑已来不及,只能朝那边喊:“辰辰快跑,快来爸爸这里……”辰辰蹲在地上,看向那女孩,却没扭头看我,像是丝毫没听见我的叫喊。女孩已经走到辰辰面前,正和他说着什么。沙滩的绵软还是让我两腿使不上力气,终于可以伸手够到辰辰,斜刺里又冒出一个人推我一把。只能是于碧珠,她已做好一个卡位动作,大声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一个父亲能对自己孩子干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女孩将一个东西递到辰辰手里。一个很小的东西,类似钥匙扣上的挂饰……白色的。我仅看到这些。小女孩微笑地看着辰辰,脸上那两片酡红像是从超市塑料袋剪下来又贴上去的,而酒窝像是刀子潦草地剜出来的。

“扔掉,快扔掉!”

我想去捉住那个小女孩,她轻盈一闪,一蹿就有几丈远。那娴熟的步法似乎告诉我,沙滩可是她的地盘。

“赶紧扔掉!”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辰辰看着女孩的背影,又无辜地看我。

我去掰辰辰的手指,就像是掰手剥笋,不费力。他捏在手里的小玩意一点一点显露。于碧珠再次将我推开,压低声音却并不妨碍辰辰听得字字清晰。“严希和,你有怨气请冲我来,不要吓唬辰辰。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确信离开你多么必要。”她带儿子走向远处垂天盖地的“碧海云间”酒店。我在他俩背后一路目送,沙滩这会儿变得空空荡荡,零星的游人还有那几对拍婚纱照的恋人,像是跟着那个像乌鸦的女孩跑掉似的。

渔村现在遍地是民宿,有些院内措置两幢楼新旧对比鲜明,新楼赚钱在旧楼里花。这家没有分开,覃枝显带我去客厅,同时也是大堂。一侧是沙发电视机,和所有的客厅一样;另一侧却摆着货柜和货架,货物码放之凌乱……如果我有心情,会叹为观止。覃枝显把登记本扔给我,说:“我认字少,你自己写。”我说:“我的名字笔画少,很好写。”覃枝显说:“我经常把身份证号码写错。”我只能抛去“算你狠”的眼神。“……我想在这里多住几天,环境是好,安静。”我看一眼窗外,这地方位于渔村一处岬角,拥有一小片独立海滩。海滩尽头有一座红色灯塔。如果我心里没压着事,会当自己来到天边海角。我又说:“只是在这里吃饭是个问题。外卖不会送到这里对吧?”覃枝显说:“那可没有办法哟,我又不能请你天天吃海鸭蛋,虽然这东西你吃了会越来越喜欢吃。”我被他猝不及防的推销戗得一笑:“你自己也要吃饭,难道不是吗?我可不可以在你家搭餐?这样我可以多住几天。”覃枝显叫我稍等,然后拨打电话——这也和韦甚大的信息吻合,虽然覃枝显是这个院落唯一的男人,其实跟一只狗差不多,只管看家护院。任何事情,都要由他妹妹覃枝救做决定。

放下电话,他说每天六十元。

“一百元。就一百元,每天都有海鲜就行。”

覃枝显眼皮一抬,说:“一百哟,海鲜!”

“两百元吧,每一天有虾有蟹有螺,顶多再加上生蚝,又不要你给我煮龙虾粥。”渔村里这些东西便宜,退潮时他自己去沙滩找一找指定是有。他又要打電话,我说:“你自己去帮我弄,行不行?”

整幢楼有四层,房间很多。磨婴美应该住其中一个房间。当天晚餐开始搭伙,覃枝显炒菜基本上是水煮盐拌,一盘猫眼螺和几只斑节虾。女孩没有出现,我考虑是不是覃枝救把她带离这里。吃饭时,我按捺着不去问覃枝显。虽然他看上去迟钝,依然不能打草惊蛇。再说,人也总不会是看上去这么迟钝。

回到房间,我侧耳倾听整幢楼别的房间里的动静。当然也喝了一点酒,不出意外,是马泡井。巨大的宁静伴以海浪声铺开来,我看见那座灯塔,在巨大的黧黑当中微弱地闪光,我眼睛盯上去就移不开,想起哪本书里看来的句子:探照灯的光有点口吃。按说我不应该坐下来,不应该显得那么安逸,和一座灯塔遥遥相望。在泺州,于碧珠和她的亲人这几天都忙疯了,但我还是来到这里,跟那女孩送给辰辰的小礼物有关。

“……是一个蛊毒娃娃。”两年前那次来,于碧珠带辰辰回到酒店,用微信给我发消息,还有图片:一寸多长的人形怪物,用白色细胶线一匝一匝地箍起来,像箍一个木乃伊,最后缀几点黑色塑料颗粒,便有了眉眼鼻子嘴唇。旅游区多的是这种小物品,但我看这图片,非专业人士手工制作,两条腿弄得一长一短。我便又想起那小女孩的模样,还有她跑动的样子,腿不一样长岂不是她本人?“扔掉,我总觉得不对劲。”我给于碧珠发消息。稍后她告诉我,辰辰变得警觉,把蛊毒娃娃紧紧攥在手心,睡觉后压在肚皮底下。于碧珠又提醒我,辰辰一贯喜欢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小物件,比如骨雕的骷髅、树脂轧成的僵尸。她说辰辰喜欢,要是强行扔掉指不定会出什么状况。“蛊毒娃娃,那就是被下蛊了?”我脱口而出。电话另一头,于碧珠并不回应。

那次离开海滩回到韦城,于碧珠和辰辰一间房,我一间。已有约定,我不能进到他们那间房,不能对他俩有任何骚扰(于碧珠的确这么措辞)。年底,辰辰比别的小孩提前半月离开韦城骋望路天使之翼双语幼儿园,跟随于碧珠去了泺州。翻过年头,辰辰进入另一家幼儿园,视频里跟我说他想回到天使之翼。我看见他眼窝里有液体,但于碧珠出现在镜头里后辰辰转瞬收住泪水,对我表现出淡漠,并用很大的声音说“如果没什么事,不要天天找我视频聊天”。

一种很奇特的状况:刚分开的时候彼此都意识到要用视频通话保持联系,对于视频频率的降低都有一种恐惧,但这状况持续半年,疲惫感渐渐出现在彼此相视的表情中。相隔两地,保持亲密和熟悉实为一种痛苦,彼此生疏成为必然的解脱。分开一年后视频通话衰减到一周一次,最近几个月大概是半月一次。好在我尚有假期,暑期我带辰辰自驾游,我俩单独相处,他会恢复对我的亲密。那年自驾我故意走远,绕青甘大环线,一连十多天都在路上,频繁切换于沙漠、戈壁、雪山、湖泊或者忽然进入一片意想不到的森林。我每天都能发现惊喜,也享受和儿子时刻处在同一狭窄空间。除了自驾游,我找不到另一种方式得以和他如此相依为命。辰辰对车窗外的风景无动于衷,大多数时间找我要手机,玩《汤姆猫跑酷》或者《梦幻花园》。

辰辰的拉杆箱是我送他的,我设置了密码锁的数字。有一晚,是在德令哈的政府招待所,辰辰躺床上就睡,我忽然记起密码锁数字,顺手将箱子打开。当时我还没意识到企图在里面找出什么东西,辰辰翻了个身,我赶紧把箱子锁上,这时头脑中才出现那只蛊毒娃娃。我估计辰辰一直将那玩意随身携带。又过两晚,是在甘肃酒泉,我试图再次打开拉杆箱。辰辰已将密码换了。我眼皮细跳几下,确信蛊毒娃娃就在箱中,自己错过了机会。又一年暑期到来,我计划再往远处跑,辰辰却说坐车太累,出门顶多一周时间。我只能调整行程,去广东福建逛几座海滨城市。送他回泺州,我再返回韦城,晚上入睡前他主动发来视频,问我看没看见他的“仔仔”。说的就是那个蛊毒娃娃,他给它取了名字。我假装问什么“仔仔”,并说我没看见,当时我确实没看见。两个月后我给车座换座套,一个东西从后排车座底下蹦跶出来。我一看是它,那玩意芝麻粒大小的五官还冲我挤眉弄眼,似乎很乐意落到我手里。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按渔村习惯,覃枝显一天两顿,头一顿几乎是午餐。但他没敷衍我,骑着电动车到附近村庄的早市弄来一尾石斑鱼,比我通常看到的颜色稍淡,筷子一夹嘴里一送,就有一股大海深处的气味。吃海鲜一定要到海边……我惭愧此时此刻仍有口腹之欲。“……挺好吃。”我又问,“你这里太冷清,一个人要守这一栋楼?”覃枝显说哪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女人,和女人的女儿。“是你老婆、女儿?”我故意问。他说女人是他妹妹。我问怎么不见来吃饭。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妹妹的女儿发病,前天带到外面去看病。

“前天,二十四号?那是二十三号发的病?”

覃枝显古怪地看我一眼。我猜大概是这么个时序,又往他杯里倒酒。

前天中午我接到于碧珠的电话,她压抑着情绪,故作镇定,问辰辰有没有来我这里。我头皮发麻,问辰辰什么时候不见的,得到的回答是一天前。

一天前,我正在给车座换座套,还亲自整理车厢。推动副驾的车座,突然见到蛊毒娃娃出现在下面,两年前沙滩的一幕再次浮现。我将蛊毒娃娃捏在手里,当时确也犹豫一会儿,如何处理?我不想让它再回到辰辰手中,旁边恰好又有一个巨大的垃圾桶,终是将那玩意扔了进去。

汽修店的垃圾桶是用二百升的汽油桶改装的,冲着那庞大躯体、填不满的胃囊,我当时抱有很大希望……那玩意应该还躺在里面。有些东西你就是想甩也甩不脱,怪不得那个蛊毒娃娃头一次见到就给我阴魂不散之感。我不好的感觉又总是准的。

电话里说的是辰辰失踪,放下电话,我条件反射一般开车一路狂奔,赶去汽修店。我叫自己什么也不想,尽快赶到,先把蛊毒娃娃翻找出来,捏在手上,狠狠地捏在手上,捏得越紧辰辰就能越快找到似的。为什么?这时候不要问我为什么。

驶进汽修店,冯老板问我又出了啥问题。我没吭声,直接将车停在垃圾桶旁边。还是昨天那个垃圾桶,院里也只有这一个,我俯身看下去,垃圾有半桶的样子。一天前把蛊毒娃娃往里面扔,大概也是半桶垃圾。这么大个桶,攒够一桶垃圾估计要好几天,我哐的一声把垃圾桶放倒,让里面所有东西稀里哗啦地滚出来。

“你要找什么?”冯老板向我走来,又说,“昨天的垃圾已经倒掉了啊。”

里面的垃圾都是大块的废件,没几样零碎,这一会儿工夫我已经看了个透彻,蛊毒娃娃若在里面,也没法跟我捉迷藏。

“……昨天垃圾只有半桶,怎么就倒掉了?”

冯老板只能无奈地回答:“垃圾桶不满,我们也会每天倒掉的呀。你要不要去垃圾站找一找?”

破案片里经常有这情节:侦探在堆积如山的垃圾里不断翻找,夜以继日,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次找出关键证物,案情便有重大的突破,仿佛巨大的垃圾堆就是破案的福地。我不会干同样的事,若去垃圾山翻找,旁边可不会支起一台摄影机,见证着奇迹发生。

在汽修店一无所获,我开车出来,头脑一片空白。再次上路,上了高速,我才发现自己是要赶去那个渔村——依然是鬼使神差一般。半路上,于碧珠还发来语音通話。“……你去找辰辰了没有?”她这时候的劈头盖脸我并不意外,只说:“你以为我还能在家里坐得住?”她又问:“那你去哪里找?”我说:“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分头行动。”心里添了一句:不然咋样?她的声音像是冒着气泡,汩汩地传来:“呃,你得告诉我去哪里找,为什么去那里找,时间紧迫,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四十八小时黄金救援时间也已不多,七十二小时那几乎就……”她忽然有了啜泣。我听着她余韵徐歇地顿住。她又说:“我们要商量一下,整合寻找计划,这样更有效一点。”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显出冷静并有条理,如果真是这样的性格,那我们也不至于到这地步。我说:“好的,商量,你先说说你的计划。”

她卡住了,手机里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像更年期妇女那样焦躁。在我眼里,去往渔村的道路像一条死蛇。

循着记忆,我跟韦甚大描述两年前那女孩的外貌特征。开始有些抓瞎,当我说到女孩像一只乌鸦,韦甚大竟然马上确定我要找的是谁。我接着打听这个磨婴美,牙星孟在一旁提醒男人,少讲覃家兄妹的事情,还提到,这可能会撞邪。稍后牙星孟离开院子,我又摆出极有兴趣的模样,偏要问韦甚大,怎么就撞邪了。韦甚大多少有了防备,反问我怎么对这事感兴趣。

“……因为,我是个作家,喜欢找有故事的人,写出来。这个磨婴美,一听就是有故事。”我张口就能编。又叫韦甚大开一瓶五年的丹泉,这是他店里最好的酒,标价一百六十八元,不议价直接开。我也不算瞎编,年轻时候写过一些诗歌、散文,在报纸上发表并光荣加入市作协。

“呃,作家啊!我知道鲁迅,还有还有……”

我接着问:“那女孩……磨婴美,怎么就让人撞邪?你还没跟我说哩。”

“你还是两年前见到她,我不记得是几年前见过她。一见她,背后就冷飕飕。不光我,七洼所有人都怕见到她,说是见到她就不会有好事情发生。她妈因为这个不让她读书……身体也不好,生下来就各种病,所以也读不了书。”

“到底是躲开别人才不读书,还是身体有病读不了书?”

海边粗糙过活的男人很难藏住秘密。韦甚大喝得来劲,我稍微追着问,他把知道的都跟我讲:“……磨婴美有些不简单,长到几岁,没读过书,但知道很多事情。农火灿的妈丢了,就去找她,碰上她发病,嘴里叨咕说“菀淇菀淇”。后面真就在新坡林场把人找出来了,老人迷路了。新坡林场,以前是叫菀淇山,老人才懂,不知道磨婴美哪里知道。又有一次,覃周横找到她家,要打听自己女人往哪边跑。磨婴美过几天才发病,一般发病时嘴里都会叨咕。那次她发病却一声不吭,这是很少有的情况……后来,果然覃周横的女人再也没回来。”

“那就是个巫,可以帮人算运程。”

“覃枝救一开始也这么想,女儿不读书,也能干事情并且赚钱。但磨婴美总要等到发病才灵验,她不能靠女儿发病赚钱,每个当妈的都不能这么做。”

“到底是什么病?”

“地上一倒,嘴角吐泡,过一会儿又醒转过来……”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那不就是羊角风?”我想起这一带村落的墙壁上时不时能见到治疗癫痫的广告。

“我没那么讲啊,你自己猜的。”韦甚大把头凑近一点,我也同时凑近。我就在等待两颗脑袋往一起凑的时刻。他又说:“还有一个说法,说磨婴美不读书,是带出去当鸡迷子,懂吗?”

“鸡迷子?”

“就是拐子哟,他两兄妹带着磨婴美出去晃了几年,说是治病,治病不是花钱的事吗,怎么回家还赚了,这才建了房子搞起民宿。拐小孩要用鸡迷子,小孩才能轻松地把别人家小孩拐到手。”

“有这样的事?一个小孩,怎么拐另一个小孩?”

“我也是听说……”韦甚大也懂得要有免责声明,“小孩靠近小孩,大人不会起疑心啊,对不对?然后只要给别的小孩一个东西,那就是钓饵……钓鱼总是要先打个饵,不是吗?小孩只要接过去那个东西,当时没事发生,照样能回家,但手里摸过那东西,去哪儿都躲不过被拐……”

“这么说,你说的钓饵其实就是一种定位装置?”

“定位装置,你说的是手机?那不一样哟,听他们说,就算小孩把东西扔开,过不久照样被拐。”

我听得玄乎,琢磨那个意思:“是被放了蛊?”

“……具体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没干过这事情。”他狠狠喝了一杯,无辜地看着我。

突然间,我热切地希望这是真的,韦甚大道听途说的一切都如同最高密级的情报一样准:一个具有神奇的预言能力的女孩,却被父母当成钓饵,用以诱拐别的小孩。我回忆着两年前辰辰对那蛊毒娃娃不可思议的着迷……那么,这个钓饵投放出去,是否有可能两年后才将鱼钓到手……那么,难道我家辰辰有可能落到了覃氏兄妹手中?

别人临事一急头脑一片空白,我却被事情催逼得脑洞大开,但这当口,一切微茫的联系,也好过没有任何线索。我试图让自己兴奋,咣地搞了一大杯,只有无力感窜遍身体各个部位。

海边的男人都一个脾性,昏吃赖睡。来到九号民宿,覃枝显跟我把酒一喝便有话说。他说他以前搞女人很能耐的,村里几个女人至今喜欢他。我试图让他说些别的,微信里多添他两百元,除了海鲜,叫他搞好一点的酒,不能老是马泡井。

傍晚时分,覃枝显骑着改装过的巨大的电动车,发出坦克般的轰鸣骑出了院子。一个多小时后才返回,车上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覃枝救,我第一次见到她。她走进来时简短有力地睃我一眼。小女孩被她用防晒衣包住头脸,经过客厅,迅速上楼。晚饭变成消夜,我显出主动咣咣连搞几下,然后又表示不爽。我说:“我是你的房客,难道不是吗?但你的女人进来以后怎么像盯贼一样盯着我?难道我会对你的女人有所企图?”覃枝显歉疚地说:“严老板你开玩笑,她是我妹妹,单身哟,但带着一个拖脚的妹子,不好再找男人。”

“……我和你说东,你偏要说西!”我有必要显得严厉一点,又问,“你妹妹见谁都像见着贼一样吗?她难道被人偷怕了?”

“也不是哟……”覃枝显慢吞吞告诉我,覃枝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獨自在这儿住上两天,每天掏两百元冤枉钱吃海鲜。这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只要步行十分钟,等待十五分钟一趟的村际班车坐五站,镇上有巨大的海鲜市场。那里随便挑,龙虾便宜得让人想用筷子穿起来当玉米棒子烤。

这分析能力着实令我一惊,并问覃枝显怎么跟她妹妹解释。

覃枝显说:“我就说你是作家嘛,要住在安静的地方写东西。”

“信了?”

“信了啊,为什么不信?”覃枝显再次将酒杯高高扬起。

九号民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大,楼梯是在中间,每一层都有排列成环形的十来间小房间。起初住三楼,覃枝救回来的那天我要求换房,要住得更高一点。覃枝显很理解似的,说:“你可以看到更大片的海。”整幢楼就四层。我被安置到403,位于一个拐角,是看那座灯塔最好的位置。午饭过后,我摆出散步的模样,将二楼三楼四楼都逛上数圈,这季节游客本来就少,我估计覃氏兄妹还没学会在网上发布消息招徕生意,这民宿基本没有客人。不管有人没人,房门有些开着有些闭合,随意任性,像是无人管理。有些开着的门,会往走道露出一团恍惚的光,不知怎的,我通过时会忍不住一个跳跃,像是某种强迫症。当我意识到这和自己应有的心境不太相符,脚步马上变得滞重。

不会有人,过于安静,有时候我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此外只有遥远的海浪声响。

其实,我很快确定磨婴美居住的房间,是307。稍加观察不难发现:所有的房门,只有那一扇的锁倒装,从外面锁住里面。但我在三楼散步时,没听见里面有响动,经过307,我四周环顾没有发现任何监控设备,但也不敢掉以轻心,直接将耳朵贴门板。

覃氏兄妹住一楼,三楼有一间被反锁的房门,住的无疑就是磨婴美,此外我住四楼。不会再有别的人,更不会有另一扇反锁的门关着被拐卖的孩子——谁会把拐来的孩子锁在自家开设的民宿里呢?

小女孩从不出来,包括吃饭的时候,我和覃枝显对饮,覃枝救把吃的东西带到三楼。覃枝显说多装一点,覃枝救说够的哟。海鲜没有装进餐盒,我意识到,海鲜都是“发物”,会诱发病情。覃枝救上楼时总要扭头盯我一眼,我当然摆出认真喝酒心无旁骛的模样。覃枝救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房里持续而均匀地响起,像是故意不让我从声音分辨出她的位置。

前面我随口谎称自己是作家,无疑歪打正着,这样我得以名正言顺地整天待在屋子里。但我只带了笔记本电脑,键盘还失去了弹性。这无疑是个破绽,作家哪有不带纸笔以及一摞随手可翻阅的书?覃枝救未必见过真正的作家,我担心她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

坐着发呆,看着灯塔,灯塔持续安然的伫立给我些许安慰,让我并非无所依傍。瞎坐也不是事,我盼着于碧珠的电话打来,告诉我辰辰找到了,或者他自己回到了家中。也许他就是离家出走,这种事现在不多,以前常有。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电话一响,我接通前还暗自祈祷。

“严希和,你到底在哪里?”她的嗓音像是刚被开水烫得发泡。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我说我在找辰辰,以自己的方式在找。

“……你自己的方式?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丢了,我总觉得你是在哪里躲避,你就是这样的人。”

我没法说,这还真有些说不清楚。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意外地扔掉那个两腿不齐的蛊毒娃娃,从而导致了辰辰的失踪?活到这把年纪让我懂得,遇事不要急着把脏水哗地一下往自己脑门上浇。

“辰辰不见了,你总要干些什么吧?”她再次地必然地有了哭腔,又说,“我在等待你的回答!”

“确实在找,你那边并不多我一个,我找另外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

“你相信我……”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你总是躲避问题,从来都这样,孩子丢了你还在躲,难道都不打算给我编一个像样一点的理由?”

于碧珠的哭泣拉开了总闸,一哭也不再往下催促,哭声一时把我耳朵眼撐爆。我只能将手机从耳畔移开,并思考如何分寸得当地挂断。用了一些时间,她是那种容易进入情绪的女人,随时能哭出来,但很少能随时打住。

放眼窗外,探照灯的光已经幽幽地亮于夜空,海面或许有船,看不见,但感受得到。有的船鸣叫声很钝,却极为凄楚。我只能继续待在这里,或许,离开这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开始怀疑,来这里是干吗的,难道真是一种躲避?

我有时会在走道抽烟,看着这幢房舍一匝一匝回形楼道构成的内部空间。307在视野之外,从我站立的角度,看不见307的门。覃枝救时不时会进去、出来,送饭或是别的。一次,她注意到我站在楼道往下看,那以后盯我的眼神一点也不放松。有事无事,她也上四楼沿着环形楼道逛几圈,于是我将胳膊搁在栏杆上抽烟,她一遍一遍从我背后经过又不说些什么,未免尴尬了起来。紧接着,我抽烟也尽量在屋子里,面朝大海,拉开一面窗户,对着灯塔。有时候会捏着烟竖起来,从视线里轻易地遮住那座灯塔。

我知道,晚上她会住在307,守护小女孩。我想象着磨婴美躺在她怀里时病情会变得稳定,母爱自带各种奇特的疗效。所以,不免疑惑:覃枝救现在将磨婴美管得这么紧,两年以前她为何还能独自跑到沙滩?难道两年内病情正在加重……是否也意味着,她的预言和诱拐能力同样得到增长?

磨婴美独居一室不出门,如何打发一天又一天?里面会布置成什么模样?会不会像低成本恐怖片的情景,会有一个散发着妖气的祭台,小女孩盘腿或是双膝跪地坐在中间,嘴中念叨一些无人能解的话句抑或只是声响,便有目标受众无远弗届地接收到……

我一次次呵斥自己这些毫无结果的猜度。307的房门从未为我张开一丝缝隙,不给我任何往里窥望的时机。

我一直都在寻找机会,试图进入,我可没工夫闲坐于此看着海面和灯塔,我儿子丢了,这是事实。但我自问,只不过隔着一道门,门锁还是从外面打开,真的要进去,有那么难?覃枝救固然看守得紧,犹如母鸡张开两只肉翼护住鸡雏。老鹰抓小鸡永远只是游戏设定,事实上,哪只母鸡能扛住老鹰的攻击?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确实是在躲避。在我必须与小女孩单独地面对面之前,仍等待着于碧珠打来电话,告诉我:辰辰找到了。就像是美国大片里屡试不爽的最后一秒钟的救赎,但这“一秒钟”实在让人难熬。于碧珠仍是在电话里倾泻她的哭声,我有义务一秒不落地听进耳朵眼。孩子仍然在找,二十四小时最佳救援时间过去,四十八小时黄金时间已过去,七十二小时……不知又要叫作什么时间,反正,总有吃饱撑着的人拿捏各种命名。一晃眼,已有五天过去,没有任何消息。我跟自己说,没有任何消息,就是说没有好消息也没有最坏的消息……

其实,再怎么自欺欺人,我也躲避不了这种等待对人的折磨。说是寻找下落,事实上却又害怕很快面对最终结果,最好或者最坏的结果,总会水落石出,一目了然,再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再找不到任何自我宽宥的借口。

最近一次通话是中午,于碧珠跟我说:“现在,我宁愿他是被人贩子拐走……”我清晰地察知她心情变化的过程,这总归不是最坏的结局。电视节目里面,那些失散的亲人几十年后得以相聚,抱头痛哭,似乎一次一次提醒观众,活着就总有机会。于碧珠的声调也变得平静,这次没有哭泣。接下来,她用一种罕见而冷静的语调跟我讲,等辰辰回来,她会如实地告诉辰辰,他父亲在他失踪之后也玩失踪,把本属于自己的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以此要求辰辰跟我断绝关系,甚至永不相见。

我哪能听不出来,于碧珠所说的“永不相见”,岂不就是仍有机会相见?好吧,我告诫自己,只要辰辰重新出现,我认领于碧珠在孩子面前对我的任何指责。

我已不能再等……我时刻提醒自己,尽快从她嘴里掏出些有用的东西。

在九号民宿的第四天,也就是辰辰失踪第六天,天没亮,响起覃枝显电动车的轰鸣,我跑去廊道尽头的那个窗户,往下可以看见整个院落。覃枝救坐在电动车后端,她将哥哥抱得很紧,那种紧密,可不是兄妹应有的……这让我怀疑昨晚上他俩在一起……我对此并无兴趣,而且,覃枝救有可能一整晚都没有待在307,这对我而言,就是错过几乎一整晚的时机。再也不容错失机会,我都不容许自己调整情绪,不能回到403,直接下楼去307,想都不想,手直接搭上门把手。锁是从外面锁住里面的,轻轻一拧,门就打开。时候还早,女孩已经离开了床,坐在桌前做她的手工。台灯幽暗,桌上零乱地码放着各种娃娃,用布片或者人造革缝制的,用木头拼凑的,还有用胶线扎成的……我确认一眼,只能是她。时隔两年,她眉目有了些变化,让我加以肯定的,是那种血淋淋的气息仍在。

她以这种年纪不该有的平静向我看来。我等待着她先说些什么,但她就只是看我。

“告诉我,辰辰去哪里了?”

我在桌面上找了个大小差不多的娃娃,木头和竹片做成的,类似我小时候也玩过的可以在桌缝上面打架的拉线小人——只是唤起她的回忆。“两年前,在沙滩,你把一个蛊毒娃娃送给一个比你高一点的男孩。”

用不着多说,这个女孩既有预言能力,如果她愿意记起,就能记起。或者,即便记不起来,她可以随口一说,都是天机。她什么也不说,甚至对我的到来有些不屑,稍后低下头去摆弄另一个布片缝的娃娃。她做的娃娃各式各样,有的做得还不错,她要是不帮人算命,有一天也会靠做手工娃娃获取一份收入……她经常把自己做的娃娃送人吗?为什么辰辰收到的恰好是一个蛊毒娃娃?这么粗糙还长短腿的娃娃,辰辰有什么理由视若珍宝?我想到韦甚大另一个说法,陡生一股愤怒,其后做了一个动作:叉开五指如爪,罩向女孩的脑门。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这个动作我必须向他们解释:在我小时候居住的佴城粮食局宿舍大院,有个小孩叫小老鼠,一直没有长头发。大一点的小孩恶作剧,叉起手指一摁他脑门,他就会瘫到地上口吐白沫,持续两三分钟。他们把这当成游戏,直到小老鼠的母亲哭叫着赶来,他们四下奔逃……小老鼠患有癫痫,手指叉向他脑门能够导致他一次次犯病。

镇派出所在那个大型海鲜市场附近,听得见某种喧嚣,以及闻见海洋生物五彩斑斓的气味。我第一次被带进这种地方,警察把覃家兄妹阻拦在外,摆出耐心听讲的模样。我照实说来,用不着藏掖。对于女孩磨婴美,我确实是有侵犯行为,但不是覃枝救说的那回事。

房间里装有监控,而且角度恰好,我一直位于画面中央。他俩骑着电动车离去,但覃枝救随时盯着手机屏,观察女孩房中发生的一切。他们第一时间折返,电动车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飞馳。覃枝显推门而入,没任何废话,直接从后面箍我脖颈,他的力气本来就大,我即将窒息。还是覃枝救赶来提醒他,不要搞出人命,又说她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赶来。

我第一反应,不是覃枝显会怎么对我,而是覃枝救竟然报了警。既然她敢报警,那么拐卖小孩的说法荒唐无稽,磨婴美作为鸡迷子协助覃氏兄妹作案的说法也不攻自破。我有点绝望,知道辰辰跟这三人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在这地方耽搁这么多时间?一时梦醒,但脱不了身,覃枝显一时也梦醒,发现我这几天套他近乎都是另有原因,火气压不住,一拳一拳砸来。这家伙拿海鲜当饭吃,手上有的是力气,而我要在脑袋嗡嗡声中保持清醒。覃枝救只劝他不要箍我脖颈,至于怎么揍我她都觉得理所当然,还叫这男人把我拖死狗一样拖出去,打人的事不要让小女孩看见。被覃枝显往外拖动时,我肿起来的眼睛看到,女孩又回到桌前摆弄她的小手工。

我对自己的动机做出解释,警察肯定要问“你是怎么知道磨婴美有癫痫”。我不想连累别人,把事情交代清楚多费些口舌。警察又问:“那接下来这些呢?”

我发现童年的经验不能套用在磨婴美身上,于是搂着她,在她身上摁来摁去,仿佛她身上存在一个神秘的开关,只要摁中,就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摁在腰肋的时候,她忽然喘息严重。我以为即将奏效,再次摁向同一位置,她却抽风似的笑起来……

“然后呢?”

“然后覃枝显就进来了,他力气好大。”

“人家母亲想尽办法就为女儿不再发病,你却为一己私利,专门要搞得人家发病……你检讨一下,这都是什么行为。”年轻一点的警察似乎觉得语气不够严厉,还用文件夹在我脑门上搞了一家伙。

年纪大一点的说:“这个电话,对,于碧珠,确认一下……我们会查清这件事。”

我只是要从女孩嘴里撬出一点信息,只要她吐出一两句话或者含义不清的字词,我都会马上打电话转告于碧珠,看这对寻找辰辰下落有何帮助。但整个过程中除了听见女孩一串笑声,我没有得到任何信息。我自知罪有应得,同时又痛惜白费力气。还好,他们给我抽烟,烟灰缸是一只铁皮茶叶罐。

年纪大一点的出去又进来,差不多过了一刻钟。进来以后神情似乎有所缓和。

“你前妻说你,一直都有一些不靠谱、不着调的行为……”他试图向我本人求证,或者是一种暗示,照这个方向发挥,争取从轻处理,彼此都省事,年轻一点的已在一旁绽露一丝讥讽的笑。

我暗自想,这些人基本的事理逻辑显然都搞不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靠谱、不着调的呢?如果已然知道,肯定就能避免。别人要怎么看我,也不是我能把握得住的。但我大概把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和理由说清楚了,围绕那个蛊毒娃娃。

“你既然有怀疑,就应该通过我们警察来处理,怎么能私自行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哪来的权力?”

“我怎么找你们处理?报案吗?”

“不说报案,起码,你可以要求我们协助。”

“这只是我的怀疑,在你们看来,这些怀疑不靠谱也不着调。要是想得到你们协助,那你们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开口跟你们讲这事?”

两位警察彼此觑了一眼,一时愣怔无法作答。那一刻他俩也把自己当成我,然后想着怎么有效地陈述这样的怀疑。稍微一想就能知道,这怀疑无法跟人表述,再说,他俩也不可能是我。

至少,我已经不再被当成犯罪嫌疑人,烟随我抽。抽到第三支,覃枝救忽然冲了进来,一脸愤怒。她似乎意识到,警察不会按她的意愿狠狠地处理我。

“……二十三号,你儿子失踪的那天,婴美确实说了一个地名,我听见了。”她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显得平静,冷幽幽地看我,给了这么一句。似乎怕我不相信,又说是泺州市下面的一个县。辰辰的外公外婆恰好就在那个县。

我不知此时以什么样的眼光向她看去,直到她嘴角一扬。

“放心吧,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说完这话,覃枝救嘴角露出笑容,旋即被年轻一点的警察带出去,并且提醒她不能因为自己是报案人就不遵守纪律。

我又不能请警察帮忙,帮我撬开这女人的嘴。外面咣的一声,大门是被谁带了一下。我看不见她,或许以后都看不见了。世界太大,人又太多,彼此不见永远都是大概率事件。稍微一阵眩晕过后,我又得来一阵轻松。这才意识到,我跟这女人充满了某种阴差阳错的关系:我来这里想要得到的,固然是她害怕发生的;而她想让我陷入绝望,反倒帮我排除了最坏的情况。我不能对她表示感谢,暂时也无法打电话联系于碧珠——我如何让她在电话里听懂并相信我的整套推理过程?

我抑制着思绪的蔓延,幸好烟可以接着抽。当成烟灰缸的茶叶罐,罐身印着几只鸟站立于枝头,我盯着它们。我对鸟类一直缺乏基本了解,只是想,那些鸟即使不是喜鹊,也绝不可能是乌鸦。

原刊责编冉云飞

【作者简介】田耳,男,本名田永,土家族,1976年生,湘西凤凰人。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天体悬浮》等。中篇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获鲁迅文学奖。现为广西大学驻校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田耳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4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