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年轻时候长得很帅,个头儿有一米八,一头浓密的黑发向后背着,浓黑的剑眉下两个大眼炯炯有神,宽肩窄臀,又没被长年的农活儿压弯了背,脊背挺得直直的,不像个农村人,倒像当时的明星王心刚。听几个外甥女说他像明星,他不明白地问王心刚是个干啥的。咦,演电影的?挺大个男人专门给人看,没我的活儿好,我干的可都是实打实的活计,比那啥明星更像个男人。当时我们一家子正喝着稀飯,听到这番高论米粒喷了一桌子。
改革开放前的那些年,父母双方的兄弟姐妹里,只有我们一家在城里,两边的亲戚上门小住就没断过溜儿,一年四季的哪个季节哪一天都可能上门,来城里看病,买紧俏东西,开个什么证明,办理必要证件,都会在我们家落脚。尤其冬天,农闲时,大姑、三姑、小叔、大舅、大姨、三姨,还有他们的孩子,像过冬的候鸟,接连不断往我们家飞来。他们住的时间大多有限,三五天、一个星期,至多十天就走,都拖家带口,谁也舍不下一大家子人,还有一天不喂就鸡飞狗跳的那些家禽家畜。只有小舅来我们家最勤,冬天时他会来长住些日子,有时长达一个月,年年不落,好像他没有家,没有五个孩子,是个抬脚就走的光棍子。
通常他都是腊月前来,住到快过年时张罗回去。春节前,父亲所在部队的司令政委会把管理科的所有人马都撒出去,穿上军装,拿上盖了部队大红印章的介绍信,开着绿色大解放,到四川、浙江、江苏、黑龙江、吉林、山东这些粮食特产丰富的省市,采购大米、白面、粉条、鸡蛋、花生、红枣、黑枣、胡麻油、大白菜、胡萝卜、大葱、土豆、烟、酒、黄香蕉苹果、红绿相间的国光苹果,凡是春节需要的吃食尽力采买。撒出去的人马也很卖力,力争把首长的指示不打折扣落实到位,让每家都过个喜气洋洋的肥年。
在内蒙古过年主要的还是要吃上肉,没有足够的肉谁家也不能夸口说这个年过好了。那时候没有保护动物一说,黄羊这种野生动物都是自己胡乱长大的,成群结队在边境线上的高山峻岭里奔跑,吃的是野草,喝的是河沟里的天然水,纯粹的无污染纯天然绿色肉食。这些中型野生动物繁殖速度也快,长得太大也不成,四处乱窜没人收拾对植被和生态的破坏很大,于是便把它们打死拉回来给官兵包括家属孩子改善生活。
打回来的黄羊暂时堆在大院子里。那么多死羊堆在一起,满山满谷,场面既壮观又可怕,得赶紧把这骇人景象消除掉,每家都得按大喇叭的指令在限期内赶紧去领黄羊。我们家没男孩子,这样的事情女孩子派不上用场,一向注意形象、风纪扣扣到下巴颏下的父亲背只羊也不像回事,在我们家闲住的小舅就发挥了作用,只见他挤进围成圈的人群里,身子一蹲,把肥大的死羊扛起往左肩甩一只,再将右边身子矮下去把另一只甩到右肩上,交叉着就把两只黄羊一次背回来。
往家背肥羊是件很高兴的事情,可这么大的两只还长满毛的肥羊一旦躺在地上,家里景象立马就恐怖起来。它们瞪着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你,让人感觉家里实在不该有这么两只骇人的东西,得赶紧处理掉。这时小舅的作用又显现出来,只见他把羊翻得四脚朝天,拿起早已磨好的锋利剔骨刀,从羊脖子往下笔直划,一直划到裆部,皮翻开,露出鲜红的肉。再把羊折成侧面躺,拿刀尖把一侧的皮和肉挑开些许,一脚踩住羊下腿,一只手按住羊上腿,一只手握成拳塞进去,很有力气地在皮肉之间使劲推进,只噌噌几下子,一边的皮就脱离了肉。再翻到另一边照旧来几下。在小舅的完美剥皮技术下,一张完整的羊皮很快就摊在地上。一整张品相好的羊皮也值点钱。他再把剥了皮的光溜溜的羊肚子拿剔骨刀割开,心、肝、肾、肚、肠一一摘出。然后是分离肉和骨,小舅会先把肉剔下,剔下来的肉细心地卷成卷摆放整齐,接着拿斧头把骨架剁开,剁好的骨头按照腔骨和椎骨分类装袋,这样取食的时候就方便了。至于头、蹄、下水,处理起来也是他的拿手好活儿,妈妈这时也烧好了一锅滚烫的热水,小舅会先把褶皱层叠的胃里没消化的草清理出来,把肠子里残存的粪便掏干净,再把内脏都放到水里烫。这时满屋里就会弥漫起腥臊气。见他不摘肠壁上的油就下锅洗,我们几个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姊妹齐叫,那些和屎挨在一起的油既肥腻又恶心,要摘干净才能吃!他皱眉不满地看着津津有味围观的我们,翻着大白眼珠子数落,你们这些资产阶级娇小姐真奢侈,懂个啥?肥肠肥肠吃的就是这些油,有这些油肠子才好吃呢,把油都撕扯干净,那不叫肥肠叫素肠,还吃个啥劲儿!我们噘嘴抽鼻不认可,父亲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都是些女孩子,又从小在城里长大,嘴刁,就把肠子油都撕了吧。小舅对父亲的话显然也不满,认为他过于溺爱孩子,但不敢反驳。虽然母亲才是他至亲,他对父亲要更惧怕、敬畏些:母亲说话他会分辩,交代做的事情他认为该做才做,不该做的就推脱;父亲就不一样,说话不敢不听,交代的事情都是麻溜去办。他说话也要看父亲脸色,估摸会赞同,起码听着不逆耳才说。他不情愿地撕着油说,多么好的东西呀,煮得烂烂的,放点盐、鲜嫩的小沙葱子,八成熟时再丢点切成小拇指尖大的土豆块进去,做杂碎汤喝,又油又香,根本吃不出膻气,味道好极了!没了这些油,杂碎汤就太清淡,味道差很多。小舅将羊宰剥得这样带劲儿,不单是显摆手艺好,还因为他知道这里面有一部分是属于他的。
年跟前小舅走的时候那才叫热闹,大包小包,大袋子小袋子,都装得满满的鼓鼓的:他亲手切割好卷成卷的黄羊肉,剁成块的猪排骨,成捆的粉条,成袋的大米、白面、红小豆、绿豆、大豆,黄香蕉苹果、红绿相间的国光苹果,做衣服的布匹、棉花,给孩子过年穿的新衣服,爸爸和战友淘换来专门给他穿的大号冬夏军装制式胶鞋棉鞋……妈妈爸爸几乎把能带的东西都给他装好带上。这么多东西,即便是壮年的他也拿不动,都是母亲事先打听好边境基层部队有上来拉给养的卡车返回路过她老家,母亲先和带车干部说了好话,再给志愿兵司机塞包大青山,让把小舅连带着那堆小山样的东西都捎上。
挡风御寒的驾驶室小舅通常坐不进去,那里只能坐三个人,除了司机,一个带车干部,还有一位预备司机,或者另一个搭便车的军人,他只能坐在后面拿帆布做顶子围起的车厢里。小舅戴着爸爸给的部队发的军皮帽子,裹着部队发的外面绿帆布里面白羊毛的军皮大衣,脚上是草绿色制式翻毛皮鞋。现在这个高仿军人和车上的给养还有他从姐姐家折罗回来的那些宝贝挤在一堆儿,虽然寒风刺骨,可看着这些喜人物件,想到家里盼星星盼月亮盼他归来的老婆孩子,他的心热腾腾的,寒风好像也没那么刺骨了。
一路上难挨,只要到了村边的公路口就好办了。表哥表姐早早等在村头,哪怕下了厚厚一层雪,他们脸蛋冻得通红,头发眉毛都结了薄薄的冰碴儿,脚冻得不住在地上蹦,依旧满心欢喜地等在那儿。远远见到部队墨绿色的大解放呜呜开过来,他们飞奔到公路边上,等着大卡车喘着粗气很有气魄地吱嘎一声刹住,几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眼巴巴地往驾驶室望去——那里端坐的三个穿军装的可都不是他们期盼的人。正疑惑着,从后车厢里站起一个被制式军装捂得严严实实的人,猛一看活像是个绿狗熊直立起来。待那人擦掉睫毛上、眉毛上的霜,把系在下顎下的帽绳解开,他们才看清这正是他们期盼的人。小舅人是站起来了,冻僵了的手却握不住车帮子,几个孩子看到父亲遭了这么大罪不免难过,到底是大些的懂事,大表哥和二表哥利落地跳上车去搬东西。
小舅身体虽然冻木了,眼珠子和脑子还灵活,不错眼珠紧盯着孩子的动作,不停喊小心,这个是大米,可不敢把袋子钩破!当心这个坛子,里面是腌好的咸鸡蛋!表哥表姐们兴奋地哎哎应着,在父亲的严格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一样样搬下来。最后大表哥二表哥搀扶着,两个表姐在下面接着,将他们英雄样的父亲从车上接到地上。小舅站稳了,两条腿的筋脉也活络开,走到车头前,打开副驾驶门,对着驾驶室里的三位军人豪迈招呼下来到我家热乎热乎,让我媳妇给你们做羊肉扯面吃,她扯面手艺十里八村有名,香得你们包管每人三大碗!军人笑着摆手说不啦,天黑前我们得赶回部队,还有好几十里山路要走。三个军人都知道管理科谢助理自家孩子就够多了,户口本上供应的每人每月百分之七十的白面大米也没有富余的,帮衬给他小舅子的这些东西里,大米白面也都是部队春节前派人出去好不容易才搞来的限量供应福利,羊肉嘛就是黄羊肉,小舅一大家子眼巴巴盼着过年才能吃上的稀罕物,白面也就够包两次饺子烙一次饼蒸两次馒头。这样金贵的羊肉扯面别说三大碗,他们一小碗也吃不下。
小舅率领孩子们喜气洋洋把那些大包小包扛回家,一路上迎接的都是村民羡慕的目光。妗子满心喜气地看着堆满一地的宝物,脸上的笑意浓成红红的一团,眼神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些东西意味着他们一家能过个肥年了。妗子早把炕、锅灶烧热等着了。今天虽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村里别人家还是年三十才开始吃好的,通常以饺子开始,妗子准备奢侈一回,今天就做顿羊肉扯面,年从今天就开始过。妗子挖出两碗面要做纯白面面条,她小心地解开装肉的塑料袋子拿出拳头大的一小块羊肉,这点肉做臊子不够,没关系,可以少放点肉多兑点土豆——这堆东西看着多,架不住有三个大儿子外加一个半大姑娘一个小丫头,吃起来可是很快的。就算这样俭省着吃,这个年他们家也该算村里头一份。小舅和妗子对看一眼,眼里都是丰足的喜悦。
每年冬天快进腊月时,我们全家都掰手指掐算小舅哪天来,似乎他是个大人物,他的到来是一件大事情。父亲是个严肃的人,平日在家总板着面孔,连母亲说话时也要先察看他的表情,表情平和口气才敢稍放松,我们几个丫头就更都小心翼翼;小舅来了就不一样,他和父亲是平辈,他喜欢说笑,又能喝几杯,喝到高兴处还能唱几句二人台,他来住的日子,我们家板结成一团的严肃家庭气氛被他打松散了,洋溢起欢乐。那些年说不清是我们盼着小舅来的念想多还是小舅盼着来我们家的念想多,或者一样多,反正到了冬天,他在我们全家的期盼中的到来是必然的。
因他和我们走动得勤,每来长住,父母的那几家亲戚和我们家的关系都疏远起来。父亲这边的大姑姑和二姑姑首先就不满意,埋怨叔伯大不过两姨?难道不是该和男方家的亲戚更亲些?大愣还军官呢,当兵当得连里外都分不清,当傻了。大愣是我父亲小名,自打他出来当了兵提了干,这个名字就绝迹了,只有他长辈和平辈的亲戚们还在叫。
小叔读过师专,在乡下做民办老师,鲜少上门,别人说你亲哥和你这亲弟倒不大亲,反倒和小舅子走得近,你们家族这亲戚咋论的?小叔到底读了几年书,大度地说兄弟成了家都是各过各的日子,有事才来往,没事总凑一起做什么?倒是没工作的小婶子看着自己极度缺嘴连个煮土豆都使劲往嘴里塞的四个崽,嘟囔听说嫂子的那个小弟弟在咱哥家住的时间最长,每次走时还都带得海山海谷。哪里是走亲戚,是当搬运工——他家有一堆孩子,咱们也不少呢,哥嫂怎么就没想起咱们?小叔不喜欢听地呵斥她:谁家的日子不是自己过?就是亲戚也切切不要起了依靠心!没有外援我们家不也一天天过了下来?饿着哪个还是冻着哪个了?小叔话说得冠冕堂皇,实情是我们家和小叔家有过节,不但父母和小叔心知肚明,小舅也知道。
母亲这边的意见就更大。大姨是个老实人,也倔,虽然也有六个孩子,大姨父又打年轻起就体弱多病,不能支撑起家庭生计,她家日子也难,但她很少来我们家,也很少找母亲开口求助,生活的艰难都自己挑起来。闲话是从她那几个渐渐长大的孩子嘴里传出的,不外乎指他们二姨偏心,他们家最难却帮衬得不多,几个孩子也和我们家走动得少。三姨一家都是大咧人,三姨父看病、买农药会进城来我们家,他喜欢喝酒,父亲总是把家里平日舍不得喝的好酒拿出来招待他,走的时候再给带上。三姨父有酒瘾,发作起来连散酒也买不起时,会偷拿村卫生所医用酒精兑着喝。只要他来我们家,甭管住多久,一天两顿一顿没落过,父亲要工作,中午不能陪他喝,给他倒上让他自饮够,晚上会陪喝两杯。他走时父亲会给他带两坛泡了参茸和灵芝的自制药酒,一坛十斤,里面的酒泡得黄澄澄拉黏丝,这样的特制药酒市面上买不到。姨父一手提一个拿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青花白瓷坛子,好像提了两箱金银珠宝,高兴得两只眼睛都放光,冲父亲念唱道连襟连襟打断骨头连着筋!父亲看他开心地笑还心有内疚,想自己要有更大能力就好了,把这个连襟一家也帮衬起来。
对我们家最不满意的数大舅,他家也六个孩子,三男三女,而且三个男的行大,一个跟一个仅差一岁,个子挨着个子,很快都长得该娶媳妇成家了。他家又和小舅家住得不远,是邻村,每回小舅从我们家回去,带回去的那些东西不待他亲自去看稀罕,早被小舅村里眼馋得发蓝的众乡亲传遍十里八乡,大舅想不知道都难。有两年他农闲下也往我们家跑,走的时候给他带的东西远没有小舅的多,他心不平地盯着我们家永久二八加重自行车,说农村地不平坑洼多,我家里就缺这么一辆又皮实又能驮东西的家伙,你嫂子老说买老也凑不齐钱,把你家这辆先借我用着,等攒齐了钱再给。父亲尴尬地笑,不知道怎么拒绝好,倒是母亲语气平和地开了口,说我们家没男孩,这辆车可顶大作用的,买米买面、买菜买肉,驮孩子上学、看病,可都靠它呢,看着是个物件,就是家里一个人,顶个大男孩子使呢。父亲见大舅脸阴沉下来,转个弯子说买自行车要票,这个还是等了很久我才轮到的,我家里就这一辆,你再等等,等我再有了票一定给你;实在不行我从战友手里买张票——你要凤凰的还是永久的?大舅气恼地狠狠哼一声,既没说永久也没说凤凰,而是眼珠子转向一边另起了一个话题:我看二后生穿的皮大氅是军队上的东西,在我们农村,放羊、冬天出工、给生产队守夜,有那么一件既结实又挡风的家伙可太实用了,能不能给我也来一件?父亲这次的笑更尴尬,脸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挠着头说,倒是我给的,可那个每四年才发一次,我留了一件,部队有些场合要统一着装,是必须用的;给我弟一件,二后生穿了一件。再发的话——父亲掰着手指头翻着眼睛算,得大后年。你再等等,你个子高,再发时我记着给你领件大号的。大舅的脸登时黑下来,黑得和李逵的面皮一样,这回连哼都懒得哼。母亲掂着手里的一大捆粉条说这是我花高价买的十斤,真正的土豆粉,回去让我嫂子炖肉时搁上,面得很。大舅连看都不看,鼻孔冲天说不要,太沉了,拿不动!父母送他走的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再说,父亲一再找话题搭讪,他都好像没听见一样背着手只顾走自己的。舅子妹夫一前一后走在一起,大舅噔噔噔步子豪迈得像个领导,紧跟在后面一溜小跑的父亲反倒像个小跟班。打那以后大舅好些年不登我们家门,母亲主动打电话邀请来,推辞的理由一大堆:家里一大摊子事,小子要娶闺女要聘,亲戚姊妹谁都指靠不上,要靠自己积攒家底,哪里还有闲工夫串亲戚。母亲和父亲相互望着苦笑,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年冬天小舅一来脸就耷拉着,头也勾着,没有往日的欢快笑语,父亲主动挑起话题,问他家里情况,他也只哼哈地随便应,语气沉重得好像哪位亲人得了重病。晚饭母亲做了猪肉炖粉条子、红烧鸡块土豆、蒜薹炒肉、西红柿炒鸡蛋,父亲拿出酒摆上,主动和小舅一连碰了三杯,小舅额头冒起热汗才打开话匣子。他声音嘶哑地长叹一声,说唉,人这辈子,谁也不知道能遇上啥事情。小舅说的事情着实让我们全家大吃一惊:他秋季时为多挣些钱,到后山给人放牲口,一去就是半年,回来时发现妗子的肚子鼓起来了。他不在的日子,村里来了个擀毡匠,人长得精神,嘴皮子也好,没几天就把妗子迷住了。擀毡匠看三十多的妗子还水灵着,妗子找他擀毡时总是说笑逗她乐,还送给她些针头线脑,没要她的擀毡钱。妗子也没客气,不单做了吃食送给他,还给他做了一件夹袄一件棉衣。那个擀毡匠在村里住了几个月,直到小舅要回来时才离开。妗子见了丈夫哭得说不出话,小舅瞪着她那鼓凸的肚子真想把家砸了。
父亲和母亲一时都无语。半晌,母亲唉了一声,轻声说这个二改也是,看着绵善的人,连半年也不能忍。父亲拿出部队政工干部的架势给小舅做工作,二改还年轻,你丢下她一走就是半年,耐不住也可以理解。问题是我图啥?不是为了家?小舅把酒杯往桌上猛地一蹾,酒泼洒出来。他突然提高声音,吓了我们一大跳,好像做下对不起他的事的是他姐夫。父亲毕竟见多识广,大度地一笑,并不计较小舅子的愤怒,贴心地问你打算咋办?不过了吗?小舅勾下头气焰委顿下去,声音低沉,嘟囔娶个亲容易吗?孩子都几个了。父母面面相觑。小舅的亲是父母帮衬他娶的,他们不能鼓动他离,现在娶亲更贵了,不可能帮他再娶一次。再说离了一堆孩子咋办呢?父亲点头说我也赞成你有责任心,保护家庭。二改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对孩子对你都好,不过一时没把持住自己,迷了心窍,你就大度些,咽下这口气吧。见小舅眉头皱得没那么紧了,父亲又追问那个孩子是打算留下还是……小舅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说打胎是不行了,医生说月份太大。我寻思着好歹是条人命,孩子又没罪,想着生下来。养在我家里肯定不行,别人的风言风语会要了我们一家命,送人吧。父亲端杯和他使劲一碰,认真点头,对的,我赞成你的做法,这是一个成熟、负责任男人该做的选择。
那些天父亲每天掰开揉碎地安慰小舅,反复申明一个女人带几个孩子独立生活是多么不容易,要体谅。小舅喃喃地说道理我懂,但我又是为了谁啊?一个人跑到大草原上放牧那些牛羊,晚上睡在帐篷里算好的,好多时间就是挤在羊身下,一面担心野狼来袭一面靠着那团臊臭羊毛取暖。那时候我多想家里温暖的炕,想着每到晚上和二改挨在一起,旁边躺着我那几个睡得安详平静的孩子,感觉那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候……谁知道……小舅抹着泛红的眼圈委屈得像个无助的孩子。父亲同情地拍他背,说谁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哪个家庭都有低谷有高潮,不过我们是男人,不管谁给我们创造了低谷,但高潮一定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要把握住家庭发展大方向,好好把家庭经营好团聚好,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家搞散了。小舅粗糙的脸上有了感激的光,晶莹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父亲。他后来在我们家住的那些日子不那么沮丧了,心情舒展了些,该给我们家做的重活儿照样做起来。
那个春节前小舅走时父母破天荒送了他一只整黄羊,母亲低声嘱咐是给二改补身子的。别的东西也都比往年加倍。母亲边装东西边叮嘱他别给二改压力,她虽然一时没熬住做下对不住你的事,但想想她是个女的,又是孩子母亲,为家里也付出不少,就想开了。小舅边捆扎那些口袋边点头。小舅回去后对妗子表明了自己态度,妗子知道丈夫对待这个孩子的态度就放了心,从容地把孩子生下又送了人。虽然送了出去,但妗子从心里一直觉得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对丈夫也更加体贴感激,对家庭也加倍呵护。那孩子送了人倒不惊奇,最令人惊奇的是领养孩子的那家子与小舅家一直走动着,等孩子大了后又认起亲来,那个孩子常回来。小舅和妗子都老了后,对年轻时的荒唐事也没觉得那么荒唐了,妗子公开说我的六个孩子每个都很好,挣钱都孝敬父母;小舅也跟着点头说咱们家的孩子个顶个都是好孩子。知道的人见这老两口平静满足的样子,也都跟着附和说可不,你们把这些孩子培养得都很好。这些是后话。
父亲文笔好,在当时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部队里很吃香,他又很要强,工作积极肯干,生怕落在人后,提了干后平步青云,很快就升到正营级。“文革”时候他受了挫,被关入牛棚接受审查,仕途也停止;但国家走上正轨后他被平了反,工作热情加倍地焕发出来,干得更猛了,仕途又变得顺畅起来,很快从管理科下到县武装部做副部长,又很快升任部长,任职的县就在母亲老家。武装部部长是县常委,要参加县常委会的,在县城里就是显赫人物了,父亲的名气在母亲老家很快大起来。小舅这时候不单往我们家跑,也往父亲单位去。他去了,父亲在百忙中也要抽出晚上的时间,让大师傅整几个菜陪他喝几杯。他们两个喝时,部里的通信员小侯就在一旁候着,给他们添茶斟酒。小舅从来没被人这样伺候过,刚开始还不适应,胆怯地说小侯你去睡吧,我和我姐夫两个整就成。小侯并不听他的,只拘谨地望着父亲。父亲习惯了通信员为他做琐事,况且部队规矩最大,尤其上下级间界线分明,混作一团不讲层级哪成,父亲并没有顺着小舅的话让通信员离开,而是抿口酒就把杯子放桌上,小侯眼明手快赶紧添上。小舅想着自己毕竟不是通信员嘴里的“首长”,也让人伺候不妥,喝干一杯刚要拎酒瓶,比他手快的小侯抢过瓶子给他倒满。小侯的倒酒技术比小舅这个常喝酒的还要娴熟,倒得既满杯还不会流出来,看着就让人舒服。比照姐夫依样被伺候了几次后,小舅找到了感觉,酒杯、茶杯喝完后眉头都不冲通信员挑,只管啪地往桌上一放,那个敏捷的小家伙就会赶紧弯腰斟满,恭敬的样子好像小舅仅次于父亲。
终于吃饱喝好了,小舅满足地摩挲着圆滚滚的肚皮,看着一溜小跑到客房给他准备就寝被褥的通信员背影慨叹,姐夫,做人做到你这份儿上就成了。
第二天小舅要走时,在部里的院子里看到墨绿色的军吉普,他过去拿指头肚小心抚触亮闪闪的綠漆,赞叹说姐夫这是你的专有座驾吧?屁股底下有了配发的电驴子,这可是多少人花钱也买不来的待遇。父亲矜持地说也不算吧,武装部统共十四个人,就这一辆车,基本谁有事都用它,不过我和政委用得多些倒是真的。志愿兵司机小王戴了雪白的线手套打开车门,发动起车子,小舅正动心眼想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能搭一截子就好了,父亲指着车邀请他,上车吧,马副部长要到我们部里挂勾的佘太村去调研,刚好离你家不远,坐个顺风车。小舅脚迈上车子踏板的一刹那,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好像他不是个一百八十斤的壮汉,只是个几十斤重的孩子,神情恍惚得能飞起来。
小舅在后排坐好,从车窗里探出头叮嘱父亲,我和你说的老三的事情你可记死了,回家休假时和我姐一定给我办好。父亲并没马上应他,只冲他笑着摆手,现在刚五月,当不当正不正的,就是办成了也得等九月新学期开学了,不急。小舅开心地笑了,把做惯农活儿的大巴掌冲父亲使劲摇,似乎事情已经手拿把掐。部里的人都从机关里出来了,站成一排送马副部长,也捎带着送小舅,他心里的得意要往外流。他看出来了,这些人都听他姐夫的,姐夫在这个院子里是头号人物。车子开起来,司机小王从后视镜里看着小舅,满面笑地央求,老哥你和部长说说,就让我离婚吧,我实在是和我老婆过不下去了。小舅愣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司机是在求自己帮忙,一时没反应过来该说啥,还是一旁的马副部长解围说你小子小心眼儿使到这来了,赶紧打消这坏念头吧,也是谢部长心善,只压着不让离,还做你工作;依着巴根政委,要把你当作喜新厌旧的陈世美往上面报呢。司令政委最讨厌身份变了就厌恶原来的老婆想换妻,别说你一个志愿兵,就是个干部,要是起了这念头,看首长怎么收拾?巴根政委职务比你高吧,那牧区来的老婆张口就嘟噜嘟噜的,还长了双骑马骑多了的罗圈腿,人家不还过着?谢部长比你官大吧,人家婚姻包办的,嫂子一个大字不识,连个儿子还没有,还不一直过得好好的?你才哪儿到哪儿——真报上去,婚离不离得了难说,搞不好这身军装得给你扒掉!小王从反光镜里不甘地冲小舅讨好地吐舌头扮鬼脸,小舅笑得尴尬心跳,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自己是个人物的感觉,现在一个穿军装的要离婚来求他,自己能办这么大的事?他又得意地使劲按按怀里部队发的帆布挎包,不单挎包是姐夫送的,里面的两条凤凰烟两瓶汾酒也是姐夫送的,这几样宝贝过年招待客人可是村里头一份儿的宝物。
父亲休假回家和母親提起小舅托付的事时,母亲吃惊地哟了一声,嘴大张着,半晌没回应。惯例都是小舅从我们家往他家倒腾东西,这次反过来,他要给我们家倒腾一样东西,可不是平常物件,一个人——他的三儿子。小舅的理由是我们家没儿子,父亲又做了官,不单是部队上的,还是地方上双兼的,和县长、县委书记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没个后怎么成?所以他做了一个慷慨牺牲:把他家最聪明、最有发展前途、他最钟爱的三儿子过继给我们家。母亲稀罕男孩在我们家族尽人皆知,每每说起来给老谢家生了一堆丫头片子、没生出个带把儿的都遗憾不已,头也好像比有儿子的亲眷矮半截。偶尔她羡慕地提起谁家抱养了儿子都被父亲呵斥住,父亲没有余地地教训人进城了思想还没进城,满脑子男尊女卑封建残余;现在新社会,男女都一样,自己生的女孩子培养得有出息,非要个别人家的男孩子养着做什么?末了还不忘告诫军属要有军属的样子。
母亲没有表现出惊喜是有原因的:三表弟这时候已经十岁,领养孩子没有领养这么大的,这么大的孩子早懂事了,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家在哪里,哪能养出真感情来?父亲苦笑摇头,这个二后生说起来也真是精,目标也远大,他是打算让咱替他培养个城里人出来,不单拐了这么大个弯,还打着送咱这么大个人情的幌。母亲为难地勾着头半晌不表态。亲弟弟有这样光宗耀祖的打算,对家族来说不是坏事,让做姐姐的说什么好呢?拒绝?小舅振兴门第的梦想破灭,会伤了两家子和气;答应?家里一下添个这么大的孩子来,还要一起生活到成年以后,能处得来吗?处不好还会影响两家关系。见母亲为难,还是父亲做了决断:既然提出来了,就让那孩子来吧。不就多张嘴吃饭嘛,我也涨工资了,咱们家也养得起这么个半大小子。算过继吗?真过继了,他长大成家娶亲可也是咱的事,那可不是一笔小开销……说到真格,母亲想得也长远起来,皱起眉担心。反正不能反对,先让来读书吧——不明确是过继,只说把他的孩子弄一个培养成城里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父亲爽快地拍了板。
三表弟小生子来了我们家,父亲给他安排到军民共建的重点小学上学,他在农村学习太差,本来开学该读五年级的,又留了一级重读四年级。三表弟在我们家生活的这一年,我们全家才深切体验了“过继”个这么大的孩子可不是说说而已,尤其是亲戚的孩子。以前作为表姐弟相处还是愉快的,不在一起生活,一两年不定见一面,都知道只是短暂相聚,就是表亲也很亲的。再加上我们家源源不断地给他们家输了那么多宝贵血液,他半大不小人也有感恩心。在一起生活就不一样了,这个半大小子身上“农村人”的生活习惯真让我们接受不了,吃菜拿筷子在盘子里扒拉垃圾样乱翻,翻肉翻鸡蛋比谁都快;抓馒头的指甲里永远嵌着黑泥;有痰就吐到地上拿脚一碾;一个星期不洗澡,晚上上床不洗脚,诸如此类的恶习实在太多。他融入不到我们家里,还老觉得没和我们待遇一样,没拿他当亲儿子看,脸上老挂着委屈相。他越来越和我们这个家格格不入,我们也越来越对他有嫌弃感。他隔段时间就躲在角落里写家信,这些定期发出的家信让我们忧心忡忡心神不宁,发走前我们谁都没看过,厚厚的信里谁也不知道说了些啥。
年根儿底下小舅来了,搂着像只挨了鞭打的猫默默不语偎在他身边的三儿子,口气略有埋怨地对父母说你们得把他当自己儿子待,吃、穿、用都得和他几个姊妹一样的,说的就是过继。母亲鼓起勇气辩解:我自打随了军就没工作,一直是个家庭妇女,一大家子就靠你姐夫那点工资过。还有两边的这么多亲戚要相帮。同样是军人家庭,我们家比起那些家属也有工作、孩子少的家庭日子差得远;这点我从来没和你说起过……父亲是个和善人,看问题也有高度,避过小舅的不满先定性我们没答应过继。你也知道我是军人,家里孩子本来就够多了,生老幺时都受到部队不点名批评,说一个中高级军官生这么多还不是为了有后,身体穿上军装思想没穿上;再领养个男孩子,传出去说重男轻女,一脑子封建思想,搞不好影响我进步呢。这个理由够硬,小舅才悻悻地没再提强行过继,但不满是明显的。小舅走时把三表弟带回去过年,母亲嘟囔还说过继呢,照这样子逢年节就回去,孩子哪里能和咱们亲起来?父亲劝,二后生一直不甘于一家子都做农民,想着孩子要有出息,咱替他把光宗耀祖的梦想实现就行。
我们忐忑地盘算过完年表弟还来不,要开学时三表弟还是来了,又读了接下来的一个学期。他的成绩不但没提高还继续下滑。因了小舅的挑明,他和我们一群表姐妹的关系也越发隔膜,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人,家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就连我们几个亲姐妹说话开玩笑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三表弟会引发过多联想。看到他再躲在角落往家里写信我们的心更加惊肉更加跳,连不识字的母亲也会多往那里瞟两眼。本来好好的亲戚关系弄成这样,父母也夹在中间为难。暑假时二表哥来接他,说舅母想他,让他还回老家念书去,再开学就不来了。母亲给他从里到外置办了新衣服,又买了新书包,三表弟脸上恢复了孩子的明媚表情,我们全家也都松了一口气,家庭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自如起来。
这一年两家还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父亲给小舅送去两只自己花钱买的小猪崽,用部里的吉普车定期顺便给拉去猪饲料,说好了小舅负责养,到年底杀了他家一只我家一只。年底了,小舅捎来话说不幸得很,我家的猪得瘟病死了,他家的猪杀了卖钱置办了年货。本来我们一家盼着吃老家喂养的猪过个不一样的年,谁知道希望落了空,母亲只得又张罗买猪肉。年根儿底下,平常人家早就备下了肉,凡是临到跟前才张罗的,肯定都是没抓拿的。这时的猪肉也贵得很,母亲花了比平时贵三分之一的价钱买了几十斤肉,还都是没人要的四指膘,排骨只买到十斤。母亲埋怨,猪死了也不早说,好早做准备,让这时候抓瞎。转过年开春时二表哥进城来买化肥,说起过年,他喜气洋洋地说我们家今年的年可过好了,两只猪都养得肥肥的,杀了一只自家吃,那只卖了个好价钱,又有肉吃又有钱花。听得父母面面相觑。背着二表哥,母亲喃喃地说二后生心思变得活了,亲姐弟间搞这名堂,以前帮他那些都帮到二里地去了;父亲也讪笑,我没好意思说破,两只猪养在一个猪槽里,一起吃一起睡,闹瘟病怎么会单传上一只?还就把咱家那只传上了?他没好意思和母亲说透:两只猪根本就没分哪只是谁家的,只约定好年底时杀了一家一只。毕竟亲姐弟,母亲又在小舅身上花费了那么多心血,父亲不想让她太失望伤心。
父亲当部长的那几年不仅是他的高光时刻,更是小舅的风光时候,小舅有事没事跑到村委会给父亲挂电话,当着村委会所有人对着话筒大声喊让谢部长接电话,我是他舅子,找他有事!声音洪亮底气充足像个大领导。小舅也没啥大事,大多时候是让姐夫来家坐坐。父亲不是势利眼的人,谨记着自己也是從农民成长起来的,怎么能忘了本?即使做了部长,对乡下亲戚还是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能办的事尽量办,能看望的使劲看望。他下乡训练基干民兵、考察征兵对象、到挂钩的苏木乡调研时,只要路过小舅家都要拐进去坐坐,时间短喝杯茶就走,空闲时间长就吃顿饭,和小舅喝两杯,即便是村头小卖部里论木头舀子打的散酒也不嫌弃。当然基本上都不空着手。
父亲的吉普车噗噗往村子驶来时,小舅早早就等在村口,车子来了,他会摇晃着高大的身子不紧不慢走过去,父亲摇下车玻璃,他扒着车窗一手拉住父亲手,一面大声说你弟妹早把饭做好了,你最喜欢的烩酸菜,我还把酒烫好了。村子里看热闹的人迅速围拢来一大拨,父亲招呼小舅上车,小舅摆手,只管严肃起面孔指挥着车子往家门口开。村口离他家也就二百米,父亲又来了多少趟,这段牙长的路司机小王闭着眼都不会开错,但小舅坚持亲自指挥,他很有气势地一下一下摆手,引导车子前进,样子像极了部队的带车干部。这时候小舅是全村最威风的人,比村支书都威风。父亲要是留下吃饭,他会邀请村支书来作陪,村支书早早放下手头杂事很期待地等候着。要不是村里有二后生这么一位好村民,他这样的芝麻官上哪里找机会和县常委大人坐一起。父亲关切地问小舅叫大舅没,小舅搔着头边倒酒边不好意思地回叫了,他说忙,没空儿。父亲只能以尴尬的笑掩饰过去。
武装部的小吉普停在小舅家门口,像停了只小型航空母舰,吸引了几乎全村人来围观。小孩子不时伸手摸,有胆大顽皮的还拿树枝子往上面划,搞得司机小王不时从屋里出来吆喝拦阻。从小舅家吃喝后出来,没架子的父亲笑着和围着车子的村民一一打招呼,喝得脸红扑扑的小舅绷起脸让他们散开,再引导车子往村口倒。在这个偏僻的山下小村落里,来辆军吉普是件很轰动的事情,里面又坐着轻易见不到的县常委,人们哪肯轻易散去,车子慢慢往村外开,村民们也还不放弃地追着车子跑,车子在小舅的指挥下只能慢慢开,二百米路走得真不容易。
父亲虽然喝得有点高,被草原上的硬风吹着,酒往上涌,两个平日白皙的脸蛋都殷红起来,脑子还清醒着,清楚地知道小舅子这样高调、张扬对他不好,对自己也不好,可劝诫的话就是说不出口。他使劲撩自己头发,自我安慰他就是个农民,就是做得再过分自己也得忍着——人得知好歹,自己一家欠着他的。
父亲被关进牛棚,一夜之间失去自由,津贴也停发了,母亲没有经济来源,家里大张的六张嘴怎么办?母亲急得上下唇长了两排明溜溜的水泡,最小的妹妹还在吃奶,母亲还得了乳腺炎,两个乳房又红又肿,奶都没了,抱着最小的妹妹成天眼泪扑簌簌。偏偏居委会还一天几次上门来催,让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号召,子女下乡去。母亲看着刚十六的大姐、十四的二姐,眼圈红得噙不住泪,嘴唇哆嗦着只会说她们还小,到那么远的地方没法生活……积极分子黄阿姨撇着嘴说思想就是不行嘛,落后嘛,有思想跟得上趟的人家十二的孩子都要往下送呢。连送两个孩子下乡接受教育都不愿意,看哪天你们一家子被从大院里赶出去咋办。父亲知道我们在部队大院里待不住,想方设法从里面给母亲递出信儿来,两个大的保不住,就让她们去生产建设兵团接受锻炼吧,好歹那里还能吃饱饭;给我弟二槐捎个信儿,让他把你们娘儿四个接到他家,等过了这阵子,看看情形再说。
生产建设兵团在边境线上,冬天零下二三十度,这两个孩子可怎么熬过来……两个姐姐胸前都戴了大红花,母亲哭着给她们把红花摆了又摆,眼泪把花纸都打湿了。千不舍万不愿送走两个大的,母亲一刻都没耽搁给小叔捎去信儿,等着他来接。等到的却是小叔说他得划清界限,保住自己民办教师身份。至于嫂子和三个侄女,真是无能为力。
部队大院里的人以前见了我们都热情打招呼的,现在别管多熟的见了都像躲瘟疫一样远远绕道,我们一家成了过街老鼠,连门都不好意思出。母亲搂着我们三个小的想死的心都有,又想着父亲嘱咐要等到他出来的那一天,可怎么熬到那一天啊?正犯着愁,小舅顶着一头白毛汗,穿着军皮大衣,脚蹬军用大头鞋,像威虎山上下来的英雄一样出现在我们家。母亲惊奇地看着他,半天才缓过神来,胆战地问你咋来了?小舅脱了大衣,擦着额头、脖子里的汗,挨个察看我们三个外甥女,发现都完好无损,才说我姐夫的事传到了我们那里,我和二改想着你带着这些孩子可咋过,这不,从村里借了辆驴车来接你们。母亲担心地说别连累你们,小舅轻松地耸耸宽大的肩膀说乡下人搞不清这些,总比城里消停些。再说即便我姐夫有事那也是他自己的,和老婆孩子有什么关系?他们都知道你们家每年都接济我们一家,是十足的好人。
我们在小舅家一直住了一年,直到父亲从牛棚里解放出来。
父亲恢复工作后小舅依旧每年冬天来我们家长住,但冒险帮我们这段他很少主动提起,倒是父亲每每和他喝了几杯后会提起,说没有他危难时候大义出手,我们这个家也许撑不到现在,早散了。家散了,他在里面能不能挺到出来时也不好说,哪里有现在的一家子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小舅抿口酒,擦擦嘴角,也只淡然一笑,说亲戚嘛,平日说一堆客气话也没用,就是关键时候要来真格的。
小舅一家和我们家的关系坏起来是后来,父亲退下来了。
这时父亲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转业到地方,去哪个委办局当一把手,干到六十退;他在部队服役已满三十年,也可以选择在部队退休。对于十五岁就参军入伍的父亲来说,部队就是他终身的家,他觉得即使退了,在部队退算退职休养,原则上还是军人,这样他就算是做了一辈子职业军人。部队退休待遇也好,父亲衡量再三,在部队退了休。
这时候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农村生活发生了根本变化,过去死拴在土地上的农民开始活起来。具体到父母两边的亲戚,首先是往我们家跑的都少了,就连小舅也不再像只候鸟,不单春夏,就是冬闲时也不大来我们家了。倒是妈妈惦记她这个花费心血最多、和我们家关系最密切的弟弟,嘴里时不常就念叨。还有闲下来的爸爸也想念他这个能陪着喝两杯的舅子,打电话问咋不来,小舅说太忙了,地都包给自家,你不好好侍弄它,它就不好好给你长庄稼,吃亏的可是自己。小舅还说他的三个儿子都大了,个挨个地长成了大小伙子,模样随他,都高高大大,俊眉俊眼,可如今的闺女也精着哩,嫁人要看家境,小伙子娶媳妇单靠脸盘子俊身条子帅没真金白银可娶不回来,他这当爹的得给他们挣下娶媳妇的钱,让老孙家枝叶兴茂起来。爸爸听了欣慰地说好,托党的好政策,让孩子们都娶上漂亮媳妇,给你生孙子外孙子,子孙满堂,家兴业旺!小舅听罢哈哈大笑,隔着电话线我们都能听出小舅家日子好过起来了,他发自肺腑的畅笑底气十足。
包产到户就显出小舅家的优越性来:三个儿子,大的已经十八,二的十六,小的也十四,都是壮劳力,相比较儿子少或者没儿子的那些人家,小舅家分得的那些田都种得绿油油肥亮亮。小舅电话里得意地说现在干得有劲儿,到了年底能看到现钱,手里松快了。不像以前,穷忙一年到头见不到个钱,还倒欠生产队的,过年给孩子们连件新衣服都买不下,不往你们家跑连个年都过不去。小舅还害羞地解释,给自己家干,又不像给公家干,谁还能舍不得力气偷懒?听得我们都笑了。
听见小舅家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孩子们也都成长起来,正给我织着一件红毛衣的母亲脸上浮着笑意说,二后生的孩子都该娶聘了,多快呀,想起给他娶媳妇的日子好像就在眼前呢。父亲也来了兴致,咕噜噜地喝了一口碧螺春说是呀,都是咱们给他操办的。你给他置办了那么些东西,还怕我有想法,悄悄把我刚领的津贴从我兜里掏走,又给他媳妇买了镯子。母亲有些羞涩地抬头瞄父亲说那也还不称心,本来二改要的是金的,实在是钱不够,才勉强买了银的对付。
母亲家世很苦,姥姥四十岁上因为一场拉肚子就丢了命。现在知道是痢疾,那个年代上哪里懂去,只以为是吃坏了拉个稀,找街上的土先生拿了点药,灌下去也止不住,没两天人就站不起来了。姥爷着了慌,却也只是干着急,家里有大舅、大姨、母亲、小舅、三姨五个孩子,日子紧巴,这个月不知道下个月的吃食在哪里,都是吃一爪子刨一爪子。姥爷为了养家糊口啥都干,不单下地种田,农闲时还挑个货担走乡串户卖点针头线脑。姥爷还有个一般人没有的手艺,能到海子里抓鱼,姥爷抓鱼手艺可不赖,能抓到七八斤、十几斤的大鱼,鱼除了卖,还可以拿回家给一家子改善伙食。在这样的家里,姥姥负担也很重:田里插秧育苗、家里做饭养鸡养猪、一大家子的缝缝补补都是她承担。现在这个顶梁柱突然就倒下了,姥爷心急得猫抓,却拿不出送医院的钱,又找村里顶神的大仙儿王二花请了画过符咒的黄表纸,回家烧成灰冲了水给姥姥喝下去,却是啥作用也不起;姥姥又挺了两天,啥也不拉了,人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姥姥去了,家里的天塌了一大半,迫在眉睫的事情却还得办:大舅已经二十,要娶媳妇,说了人家,就是后来的大妗子。要十斗高粱,姥爷连一斗都拿不出来,只能从余下的孩子身上想办法。小舅七岁,这么半大不小的小子白送都送不出去,漫不说换回点啥了;姥爷把目光投向三个闺女。姥姥没了,姥爷再娶是娶不起,家里没个女人持家也不行,大姨十六,长姐为母,她担负起母亲的角色操持家里;三姨那时刚五岁,太小,连开水都烧不了,送谁家都是白吃饭的负担,没人要;只有八岁的母亲,虽说也不大,但通常的家务活儿都能干:拢猪草、放羊、到地里播种拔草、洗衣、提水、看孩子、做简单的饭都是把好手。姥爷把母亲“送”给了父亲家。父亲家那时是中农,能拿得出十斗高粱,姥爷多了个心眼儿,要了十二斗,十斗把大妗子娶回来,多出的两斗给家里剩下的三个孩子吃。
母亲做了父亲家的童养媳,命先期不好,拿母親的话说是“拌了黄连”一样苦,婆婆大姑小姑往死里使唤她,除了睡觉生病一刻不得闲,脚忙得生风,有时还得挨揍。后期还不错,父亲参了军,当了军官,把母亲也随军带了出来,我们家进了城,开始过起自己的小日子。随着父亲地位越来越高,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滋润,起码接长不短能吃上大米白面,这在农村就是天堂的生活了。
可父母双方的亲戚都还在农村,他们每家的孩子都不少,日子都不好过。父亲这边还好,奶奶活着,家里有奶奶操持,只定期给钱就成;母亲这边情况就不妙了:大舅娶亲没两年姥爷也去世了;大姨已经成了亲,有了自己的一堆孩子;三姨一个丫头好说,大了好歹选个人家嫁了就完;临到眼前的就是小舅老大不小还没成亲。人给说了个姑娘,就是二妗子,叫二改。小舅带着二改来我们家,母亲看了姑娘,长得手脚齐整,人也端庄老实,心里先感觉踏实,暗想弟弟要找下这么个媳妇,地下的姥姥姥爷眼都能彻底闭上。
小舅背过准媳妇和姐夫,对姐姐说二改家说要能满足彩礼就让娶。母亲问她家都要啥彩礼?小舅报菜名般念:金首饰两件,得一大一小,大的是镯子,小的戒指或耳环;缎面被子两床、灯芯绒褥子两床;装新红缎面衣服一身,装新粉缎面衣服一身,夏季夏凉布衣服两身,春秋咔叽布衣服两身;外加聘礼一百元。小舅说完,紧张地盯着姐姐,仔细察看她脸色。母亲听了也没急也没恼,连个眉头也没皱,只平静地把家里又深又长的长方形红堂柜打开,侧着身子伸进手在下面掏呀掏,半天掏出个红绸子小袋子,打开,里面是个簇新的金戒指。再变魔术般继续往外掏,只见有绿缎面两匹,红缎子一匹,粉缎子一匹,还有玫粉色的夏凉布,春秋蓝的咔叽布。小舅眼睛放光不相信地说这些都是给我的?母亲笑吟吟地冲弟弟点头,你一天天长成个男人了,早就预备下了。小舅小心翼翼拿手指肚拈着缎子又吃惊地说颜色也这么合心,母亲说咱们那里娶亲姑娘通常都是要这些嘛,我早就知道的。母亲继续往下翻,又拿出烫了大红双喜字的暖瓶一对,喷了富贵牡丹的搪瓷洗脸盆两个。见母亲的手又伸进去,小舅的眼珠子快掉出来,母亲最后拿出两个大红细布缝制的裤衩,抖擞着说这是我亲手缝的,手工粗了些,进洞房那天你和新娘一人一条,讨个好彩头。小舅感动得不知道说啥好,眼眶泛红,只不停点头。母亲像变戏法般手又伸进去翻,这次拿出一身毛料军装,一身单布军装,一双部队发的簇新黑皮鞋,一双制式解放胶鞋,对弟弟说这都是我攒下的你姐夫的军装,簇新的,没上过身,留着给你成亲用的。你比你姐夫身量高,我特意和人换成大号的——本来也该给你置办些真正的新郎官衣服,可你看姐这也一大家子,还有你姐夫那边的亲戚,咱们这边大哥、大姐、三妹也要接长不短接济,我又不挣钱,只靠你姐夫一个人,你担待些吧。小舅眼睛微红地说这些行头在村里都金贵着,拿钱都买不到,我知足,姐你就放心吧。小舅突然又问我姐夫知道不?母亲释然对他一笑,当然知道,咱家情况他心里明镜似的,你成亲的事他也放在心上呢,缎面都是他和我一起上街置办的。听罢小舅脸色顿时明亮许多。
说到这里父亲又不紧不慢补充这些不是最终的彩礼,后来还添了些。母亲羞涩地笑了,把毛衣的袖口收好,拿针把线头挑着掖进袖口边里去,让我试穿,说你还记得。父亲正色说那是,那是我刚发真正的薪水。以前都发代金券的,那个月第一次发了工资,真正的钱,除了角子还有票子。我刚从部队回家,还没来得及把整票子拿出来,等到想起来时一摸兜少了一张,统共就发了两张整票子。母亲窘迫地笑,说那是二改提出首饰说好是两件,现在只有一个戒指,镯子是大头,必不可少的。我摸了张大票子带着两个人出去,到首饰店一瞧,嗬,一个金镯子贵得吓人,两张整票子也不够。其实我也知道买不起,我和二改说咱先买个银的吧,等姐以后缓过来些再给你置办金的。二改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同意了,我挑式样最好看的银镯子给她买了一只。
父亲喝口茶,噗地把叶子吐出去,晃着二郎腿慢悠悠补充还有被面,原本给准备的是绿色的,二改说结婚该是红的,绿的不喜庆,你又出去给现买了红的。母亲打量着穿上新毛衣的我,自语还是红的抬人,附和说父亲本来想拿绿的和人家换,绸缎店不给换,说绿的什么年头置办下的,时间太长老化了,颜色不鲜亮,放在店里不好卖。只好重新花钱又买了红的。绿的后来咱家老大结婚给做了装新棉袄。
大姐委屈又吃惊地睁大眼说原来我结婚时穿的缎子棉袄料子放了那些年?岂不是把古董穿在了身上?一家子哈哈都笑,二姐悻悻地说你知足吧,轮到我时连古董都没穿上,是粉绸子的,连个缎子面都没摸过。母亲不好意思和二姐解释你结婚时家里实在太困难了,以前你和老大没出嫁,挣的钱还能补贴家里,你们两个都成了家,下面三个都读书,那些年还要帮衬那些亲戚,就靠你爸一个人工资,实在是太紧了。这几年农村生活好过了,你们姐妹也都大了,咱家也松快点了。放心,我记着呢,女人嘛,都喜欢个首饰,我攒着钱,等金价再下来点给你们五个一人买个金戒指。父亲补充说还有你,你也是女人,还是家里的大功臣,没你操持咱们这个家可过不成现在这样,你不但得买金戒指,还得买个大克数的金手镯。母亲自得含羞地望父亲,父亲也温情地瞟母亲,悠悠地唱戏般念叨我心里有数的。
父亲退下来,本来盼着亲戚们常来,多来,陪着他聊天喝酒,可亲戚们不单小舅来得少了,爸爸这边的大姑姑、二姑姑、二叔,妈妈这边的大舅、大姨、三姨都来得少了,他们都忙起来,不单田里的活儿要忙,他们还要抽空子做点小买卖,弄点活钱花花。相比之下,父亲这个以前最忙的领导干部因为提前退休反倒成了闲人。以前他没空儿,都是等老家亲戚上门他接待,现在他开始积极打听老家亲戚的婚丧嫁娶,把日子小心地记在台历上,拿红笔标好,生怕忘记了。父亲和母亲主动往乡下跑,不单是结婚、葬礼这样的大活动,甚至孙辈十二岁圆生这样的小活动也参加,纯粹是借着这样的由头走亲戚。
父亲去小舅家那次是小舅邀请的,说二表哥要学手艺,拜师。父亲接到电话既兴奋又不解:现在农村真变得礼数这么多,不单婚丧嫁娶要折腾,拜个木匠师父還要大操大办?这样的活动他还真没参加过。见父亲犹豫,小舅在电话里大剌剌地嘱咐姐夫你务必得来,我和师父打了包票,说场面肯定够档次,我做官的姐夫要亲自来参加。父亲才明白原来是让他去撑门面的。
小舅这个拜师宴场面搞得很大,他家里早不是过去一家七口不分男女不论老少挤在一间土房子的一铺大炕上,而是挨溜儿盖了六间青砖黑瓦的正房,他和妗子住中间第三间,左边的两间给大表哥二表哥,第四间给三表弟,第五间给表姐表妹一对姊妹,最右边的那间宽敞明亮的是厨房兼餐厅,一大家子聚时在那里吃饭。可拜师宴即便能盛二十个人的餐厅也嫌小摆不开,在院子里摆了十张桌子做流水席,请了专门的厨子来给做席面。小舅不但把村支书、会计、保卫委员都请上,村里沾亲带戚、有头脸的也都一个没落,还有他几个孩子的同学朋友,共上百人。小舅家的院子虽然不小,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就嫌小了,小舅不觉得拥挤,反而很高兴。他打年轻时起就是个头脑灵光的人,现在政策放开了,他的头脑更灵光了,觉得光种地挣钱还是有限,把地给老大种,还买了五十多只羊羔子自己放。父亲提醒不过拜个木匠,学个手艺,拜师宴是不动静过大?小舅得意地说这几年日子翻起身了,拜师宴就是要搞下这么大动静。
小舅挑自家的肥羊杀了两只,两只大肉羊去除毛皮下水也有过百斤,虎视眈眈地堆在那里,父亲想起他给家里剥羊皮剔羊肉时的利索劲儿,问,自己杀的?小舅中气十足地哈哈笑摆手,岁数大了,早不干那血淋淋的活儿了,让村里的羊倌宰杀的,给他一副羊下水算报酬。小舅指着半人多高的大缸里热气腾腾的羊肉说,这可是纯正的后山绵羊,你家当年又膻又腥肉还柴的黄羊没法比,味道比那细腻鲜美得很,放开肚子使劲吃!父亲默默笑笑,没作声,把给小舅家带的两瓶河套王一条凤凰烟拿给他,小舅只看了一眼说我有,你还带这些做啥,和我姐人来就行了,就把东西随意丢在身后窗台上。父亲看桌上烟酒,每桌都摆了两瓶红瓶河套王,比父亲带来的蓝瓶还高一个档次;烟是红塔山。一盒红塔山要十块呢。父亲不抽烟,又退下来这些年,交际应酬稀少,不知道凤凰烟已经不算上档次的,不受待见了,脸上有点挂不住。以前小舅可是最喜欢抽凤凰烟的,过年时父亲凭票供应了两盒,总要送给他一盒,剩下一盒留着过年招待客人。那时小舅拿到后总要把烟放在鼻子下使劲嗅,说这烟香。父亲点头,这烟是不比别的烟,有股特殊的香味。小舅珍惜地摸出一根抽时一直要吸到手指拿不住了才肯拈灭,剩下的烟头并不丢掉,把烟丝剥出来,凑齐几个烟头撕块报纸卷成一只土烟再吸。看他吸烟十分珍惜,父亲总是注意看,有次看他吸得太狠,烟屁股都烧到手指了,惊得大叫提醒,小舅却并不当回事,又狠嘬一口才拧灭,端详着长了厚茧子的手指对姐夫说皮这么糙肉这么厚的,哪里怕烫,倒是好东西不能毁掉。在我们家做客时小舅并不会把整盒烟都吸光,只吸几根过过瘾,剩下的多半盒收起来说回家过年给来拜年的长辈、关系近的,让他们尝尝真正的香烟。那时农村能吸上正经香烟的不多,大多是买烟叶拿草纸卷了抽,过年时至多买点高级烟叶就算讲究了。
安排座位时父亲理所当然以为会被头一个安排在主桌,就笑等着。小舅笑吟吟地伸手邀请木匠师父先入主桌就座。这是个四十出头的精壮汉子,微秃的头顶中间太阳下亮光光的,脸色微黑红,不似庄稼人的纯黑紫,两条胳膊都是腱子肉,一双手灵巧又结实,眼睛流露出精明自满的神情,一看就是个靠手艺吃饭的灵活人,不是个死板的庄稼汉。见让自己坐主桌主位,木匠师父也没客气一下就大剌剌一屁股端坐上去。
小舅又安排村支书坐在木匠师父左边,他右边的位置给自己留出来,然后才安排父亲坐在他下首,再下来是大舅。主桌剩下几个位置是村委会的那几位。还有一个油光光肥胖脸的三十多男人也坐在了主桌。父亲刚开始没弄清楚这位是做啥的,小舅压低声音也掩不住得意地介绍,我们村里的,他亲舅现在是咱盟里的副盟长,又特意强调在位的。那人看小舅和父亲嘀嘀咕咕的样子,估摸是介绍他,冲父亲挤挤金鱼眼示意打招呼,父亲矜持地还他个礼貌的笑。
大舅这些年日子也好过了,不再为兄弟两个谁从我们家沾的光多和亲弟弟较劲,和小舅一家关系好起来,走动也勤了。只是对我们一家还有点旧怨,见了父亲并不多热情,虽然挨着坐,脸却僵着,并不多和父亲说话,喝酒时也是每每得父亲端杯主动邀他,不会主动敬妹夫。父亲并不计较,把他当大舅哥敬着。
小舅隆重介绍了木匠师父,说他的手艺不仅方圆几百里出名,都传到了街上。他扭头问父亲他也到你们街上给城里人做家具,你不知道?父亲懵懂地大睁了眼看小舅子,尴尬摇头,暗想一个走街串户做小买卖的手艺人,又不是啥名人,我哪里能知道?父亲退了后我们家从部队大院搬进干休所里,所里的老干部和家属都不习惯有不明身份的人进出,小商小贩更是讨嫌的,干休所门口的警卫警惕性很高,不会随便放什么闲人进来。
拜师宴高朋满座,酒菜也丰厚,小舅显然很满意,一杯接一杯不是敬木匠师父就是敬几个村支委,他使劲大睁着喝得通红的眼睛,眼珠子骨碌碌转动,蒲扇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父亲肩,说姐夫呀你闲在家里外面的事情不大知道了吧?还能跟上时代发展不?你知道现在化肥籽种都贵了,种地越来越不挣钱,交了公粮只能维持个薄利?农村虽然光景好过了,能吃饱肚子,可不像你们城里那么富裕,比城里还差着,挣了钱首先要盖房,起了房置办家具买得起现成的还少,还要靠做,手艺人就吃香了。我叫我家老二好好和师父学,先把弟兄三个的家具都打起来,再给别人家打家具挣钱。父亲喝了口酒,淡然说你脑瓜儿打年轻起就灵活,不但过去比别人活,现在社会放得开管得不那么严,你的脑子就更活了,总是比别人盘算得长远。小舅没在意父亲话深浅,得意地转动着紫胀的脖子,说我这几个孩子我都有安排:让大闺女学医去。甭管啥世道,人都得得病,所以大夫永远都不会失业,这是个好活计。那小姑娘呢?父亲把眼睛瞟向倚在身后长得最漂亮的小表妹小云,小丫头长得那么漂亮,让当演员去吧。小舅哈哈仰头大笑,不赞同地摇晃着灌了太多酒的大脑袋,那可不是个正经职业,穿得那么少,抬胳膊踢腿的给人白看,卖大腿,好人家姑娘能干那个吗?将来连个婆家都难寻。小云有副又清又亮的好嗓子,没事偷偷到山上练。自己练毕竟不专业,听人说练不对还可能把那点本钱给练废了。云表妹本来指望二姑父帮她在父亲面前说几句好话,送她到戏校的,听了这话脸唰地黑下来,酒也不给倒了,扭动着细瘦的腰肢躲一边去。农村难得看到正经演出,年节时有草台班子来走乡串鎮演,那些没受过正规表演训练的野演员,男的靠插科打诨吸引观众,女的就靠暴露身体。小舅是个正经人,被这些下流演出败坏了胃口,难怪一提做演员就满脸乌云。
小舅对小女儿的恼怒根本和没看见一样,他也有重男轻女观念,认为女孩子大了要嫁人,是赔钱货,好歹有个事做就成,男孩子才是该培养的重点。他把目光犀利地投向三儿子,手指迅速有力地一指,看到了吗,这是我们家未来的希望,我要把他培养成城里人,干部。手一翻又指向父亲,像你一样。小舅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担心没说清楚,又大着舌头解释当官的——其实我早就活明白了,这个世道光有钱还不行,像我们这样的,家里光景再强,人家转身,甚至不用转身,当着你面就叫你高粱花子、土包子、暴发户,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你——得有地位。小舅粗大的手指使劲在父亲面前指点着,父亲没迎合也没评价,只淡淡说祝你梦想成真。
小舅又倒满一杯,父亲刚要劝他喝得不少,别再喝了,他端杯冲对面坐的副盟长外甥小光,回头记得和你舅说你三表弟的事情呀,他中专毕业得进银行,或者税务。事成了叔羊圈里的羊尽你挑十只,绒最多的,犄角最大的,肉最多的,随便你!那个凸眼睛的小光一口干掉,抹着嘴角边的酒沫子说放心,等我弟毕了业咱就操办这个事。小舅得意地冲父亲挤眼,意即让父亲看他的本事,父亲好像没看见一样,看他手伸过来又要拍自己,似无意地躲开了。
小舅又把自己杯子倒满,再要给父亲倒,父亲拿手捂住,说二后生你也知道你姐夫的量,今天已经喝超了,不能再喝。小舅拿他那干惯粗活儿骨节粗大的手使劲掰父亲的手,要把杯子夺过来,喷着粗气说,那是你在位上的时候,要顾忌影响,也不能把脑子喝坏了耽误正事;现在你啥都不是了,无官一身轻,就剩下开心了嘛。啥是能喝啥是不能喝?倒进去就能喝!父亲尽量克制着说我酒量不行,血压还高,心脏也不太好,每年体检医生都嘱咐少喝酒,今天已经喝多了……小舅不由分说把父亲手硬掰开倒上,大声嚷你来就是陪客的嘛,看你和姜师傅只喝了三次,这哪成?替我和师父好好喝几大杯!姜师傅有量,他今天没喝好就是我这个徒弟他爹心不诚!拜师宴就没办成功!父亲脸变得发青,竭力隐忍着看着这个小舅子。他只观察到自己敬了木匠师傅三次,难道没看见到现在为止木匠师傅只回敬自己一次吗?这要放在自己还在职时,鬼才和这样的人再举杯,恐怕也难有机会和这样的人坐在一起。正僵持着,大舅出面解围,直呼二后生你们姐夫舅子一起喝了多少回?你姐夫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也奔六十的人,就是不在位,把他喝出毛病来也不好,我替了他吧。大舅冲木匠师傅举杯示意,正要把杯子里的酒干掉,小舅不满地沉下脸,说好让姐夫喝的,你替算哪门子……大舅也变了脸,质问我这个做哥的替都不行?我就这么没面子?连个哥都当不起?小舅这才放松口气和缓说行啊,我哪里说不行来着?
那天的拜师宴从中午十一点多开席,直折腾到下午四点多,不但没散,小舅兴头上来,让厨子接着准备晚上饭菜,说索性喝个连席酒。父亲却离了席,招呼母亲收拾东西准备走,小舅起身拦阻,连晚上饭一起吃过,再住下。好容易来一趟,又没什么事,急着回去做什么?住几天,体验体验乡下生活,咱姐夫舅子好久没聊了,这下好好说说话,聊个透。父亲不听劝,执意要走,大舅也出面挽留,父亲还是带着母亲到公路边等最后一班长途车。小舅送出来,一路上父亲不说话,小舅酒似乎醒了,身体不晃了,舌头也不大了,倒是几次张嘴,也没说出什么来。
这次来,父亲本来打算和母亲在小舅家住两天的,换洗衣服都带来了。
自打那次拜师宴,父亲有好几年都没再回过老家,小舅也没再到我们家来,只是几个表哥表姐有时候会来,来了也只是问候几句,放下给父母带的礼物就走。父亲不会打听他们父母的事情,他们也知趣地不提。倒是大舅和我们家走动得勤起来,冬天父亲会邀请他来住几天,听他聊聊农村的事。大舅说得最多的是现在农村日子好过了,不像以往连个年都过不起,过年就是过关;孩子们也都娶聘过,日子都过得不错,生活舒展开了,亲戚也走得起了。父亲从来不问小舅家的事。父亲不主动问,大舅也很少主动提起。我们只知道大表姐读了医科中专,和表姐夫在乡下开了诊所。大表哥放羊,日子也行。二表哥木匠活儿倒是学出来了,可世道又变了,现在就是农村也流行买现成家具了,什么粤式、港式、浙式。打家具的人越来越少,二表哥能接到的活儿只是偶尔打个小饭桌小木凳之类,别说挣钱养家,连自己都养不活,也不干了,下地做农活儿。小舅寄予最大希望的三表弟倒是考上了中专,会计专业毕了业,那个副盟长的小舅子也托了他依然在位的姐夫把三表弟弄进了银行,但还带了附加条件:让他必须娶自己的妹子。那个女的比三表弟大五岁,长得又黑又丑,心又高,岁数老大一直没嫁出去。谁都看出一表人才的三儿子娶这么个媳妇真不般配,小舅这个事情办得不圆满,心里老大别扭,但也无奈。他人前人后骂了不止一次,找个工作还带赠个大活人的。不答应也没办法,人家就不帮忙。小表妹小云到底没当成演员,但她长得漂亮,嫁的人不错,那家人养着几百只羊,还有几十头牛,两头骆驼,是方圆几百里数得上的养殖大户。小舅老了,不论地里还是放牧这样的活计都做不动了,在家当老掌柜,负责指挥妗子和几个小家庭规划生活。
小舅又登我们家门时很突然。大表姐和表姐夫诊所开得很好,还考下来了医师资格证书,把诊所从乡下开到了我们所在的城里,没几年就在城里买了房,把爹妈接来享享清福。小舅来住闺女家,当然得来我们家,不然也说不过去。他的那几个孩子也有了变化,老三尽管娶了丑媳妇,但也因祸得福,没几年就做了副行长。丑老婆因为胖、黑,皮肤不似白人那么容易松弛,反而紧实,不长皱纹,不显老,看久了也没那么丑,岁数大起来倒显得端庄,别有风韵。又因为自己知道和丈夫外表不般配,并没有因为家庭出身摆出居高临下的架子,对三表弟百依百顺,夫妻关系反而很好。小女儿的夫家养羊,女儿嫁进去后仗着年轻,脑子活,做起了羊绒买卖,不但卖自家羊绒,还收别人家的羊绒卖,因为她的绒质量好,给鄂尔多斯厂家供原料,日子很好过。小舅自豪地说小闺女很快也要在城里买房,和她姐做邻居了。至于学过木匠手艺的二表哥,见那几个姐弟脱了贫,过上好日子,也不甘于和土地较劲,他姐姐姐夫帮扶他,给买辆出租车,也要进城跑车了。老家就剩下大表哥,小舅语气笃定地说毕竟祖上是农民,在农村还得有根,家里那些地和牲畜都留给他了。至于我们老两口,孩子们说了几家轮着转,高兴在谁家住就在谁家住,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
母亲听了不由得翻了父亲几眼,埋怨道,就你死脑筋,在位时总是担心出错,又爱面子,不喜求人,看看咱家的几个孩子,没个像样的,还不如农村的子侄们。我们家的姐妹几个确实拿不出手:大姐二姐当年一股脑儿都被赶到乡下,后来倒是回了城,但没文化,进不了好单位,大姐进了地毯厂,二姐做了供销社的售货员。就我勉强考了个大专,毕业后在学校做美术老师。两个妹妹更倒霉,父亲退时她们还在读书,高中毕业时成绩都不好,都没考上大学,大妹去一家国营酒店做服务员,小妹进了糖厂做工人。十年间,大姐二姐、大妹小妹纷纷下岗,大妹还离了婚。一家子五个孩子,坐在家里的倒有四个。没事做的她们往娘家都跑得勤,母亲每每看着总在自己面前晃的几个老大不小的孩子就糟心,埋怨父亲死脑筋,不灵活,没把孩子们安排好。
母亲埋怨父亲是有原因的,当年父亲从牛棚出来后平了反,组织照顾说孩子回城可以安排工作,有头脑灵活的利用这个机会把回城的孩子趁机安排进政府机关或事业单位,父亲却执意让大姐进了地毯厂。在流水线上织地毯,有定额,每天必须织出来八寸,完不成定额月底扣工资。二姐进了家大集体饭店,包子水饺烧卖油条麻花什么都卖,她倒学了一手好手艺,回家时给我们露一手,麻花拧得漂亮,炸得酥脆,烧卖面和得地道,馅子清爽,我是从她做的油条才知道油条的好口感来自搁明矾。全家倒是跟着沾了嘴光,可挺大个姑娘说起来是个炊事员,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职业。父亲有自己的考虑:两个姐姐都没受啥教育,大姐当年被撵到乡下时刚初中毕业,二姐更惨,刚上初一,这样的学历连个公文都起草不了,怎么能进政府机关?父亲认为图一己私利是给国家添麻烦,让她们进工厂,卖东西才是人尽其力。
在父亲要退时大妹上高三了,有人出主意说找组织让当个女兵,在部队考军校当个女军官是条好出路,如果组织不答应就坚决不退;父亲也否决了,说当了一辈子军人,首要的一条就是服从命令,不能给组织找麻烦,讹组织这样的事更是要不得。
随着孩子下岗年头越长,母亲的不满越甚,埋怨越来越多。毕竟一家子一多半窝在家里挺烦人的。母亲唠叨时父亲大多时候只是垂头听着,埋怨得太厉害了他才分辩几句。
今天当着多年不上门的小舅子面又被翻旧账,父亲脸上下不来,多年积攒的旧火被全部勾起,翻了脸呵斥妻子:孩子大了就得靠自己!二后生家的都是农民,不也都靠自己闯到城里来?咱们家的凭什么要靠老子?母亲也生了气,眼泪汪汪反击就你死正经耽误了孩子!看人家汪科长,也是当年和你一样遭受冤枉的,人家就找组织,一年一年找,一遍一遍找,三个孩子一个进了科委,一个统计局,一个物资局。物资局的那个后来下了岗,人家又找,硬是让组织给重新安排到客运站,现在生活得都好好的。父亲这次脾气发大了,手指哆嗦指着母亲说,我就这样一个人,一生坦荡,不耍赖,不求人,你看我没本事找有本事的去,看谁要你跟谁过去!母亲这时已经六十九了,快七十的老太被丈夫说了这样难听锥心的话,当时就委屈得泣不成声。
父母吵架的工夫,跟着父母生活的大妹已经把酒菜给小舅准备好,端上来,她倒好酒,双手捧给小舅,小舅接过,拿手指点着父亲面前的那杯酒口气严肃:你必须喝下去。还有,今后记住你早已不再是部长了,就是个丈夫、父亲,丈夫得有丈夫的样子,父亲也得做得像个父亲,不能对我姐发号施令。你得时刻记住,没有我姐就没有这个家,也没有你的部长、常委。当领导,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在家,得把那些都统统放下。父亲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这个多年不上门的小舅子,直直地看了半天,眼珠子都不会转动,好像看个星外来客,那杯酒迟迟没端起来。
小舅顾自把酒喝下,擦擦嘴角边沫子,自语当官算个啥,离了那个位子屁都不是,连个普通老百姓都不如;哪像老子,靠自己本事如今过得比谁不舒坦?父亲听了这句话,不动声色,眯起眼扫视他。谁也不知道父亲心里到底想的啥,可看他那张变得越来越铁青的脸,好像想把酒泼到这个舅子脸上。
自打小舅多年不上门,上门后又不尊重父親,在父母间拉了偏架,小舅和父亲的关系更坏了。打那以后父亲再没和小舅见过面。知道他来了城里住在女儿家,父亲也不张罗和他见面,小舅也不来我们家。只逢年过节时表姐表哥会来我们家看父母,我们也会去拜望小舅妗子。这样过了五年,那年冬天只听说小舅回了老家去过冬,说想家了,过年时也不见得进城来,留在老家和大儿子一家过。大表姐慨叹真麻烦,这样他们几家子在城里的过年就得张罗回老家。老家没暖气,在那里过年早不习惯了。
进了腊月,大表姐突然打来电话,说小舅得了肝癌,发现就是晚期,现在已经进入弥留之际,医生说没几天了,就这几天的事情。父亲怔怔听着,目光痴痴的,拿着电话听筒的手抖个不停。大表姐带着哭腔说小舅自打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就一直扯着嗓子喊姐夫我知道的呀,没有你那些年帮衬,我这一帮孩子哪能营养充足长得这么好?现在一家一家都过得这么丰足?说不定都活不到现在呢。在我心里,你和我亲哥哥一样的呀。不见你一面,我死不瞑目哇。大表姐声音也抖得说不下去。父亲眼睛也潮红了,顿了半晌,啥话也没说放了电话,声音哆嗦着吩咐母亲赶紧收拾东西回老家。
原刊责编莫南
【作者简介】刘晓珍﹐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山花》《作家》《天涯》《红岩》《莽原》《解放军文艺》《延河》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多篇,有作品被本刊转载。出版有长篇《津西第一宅》。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刘晓珍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