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摆旧书摊的小白那里收到一包资料,是西丰县多年前的一些民事、刑事判决书。翻着看了看,大都案情琐屑,叙述粗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看的东西。自然,判决书嘛,多是这样的。让我心疼的是,小白说,此前曾卖掉一蛇皮袋审讯资料,也是从西丰县公检法出来的,谁谁谁买走了,买走大概还不到半个小时。相较于判决书,审讯资料可是好多了啊,面对面地交锋和过招啊,在各种各样的谈话里,审讯可谓是一种最具浓度和强度的谈话了,谈话者双方可能有的一切技巧和心迹都可由此得到展露和窥察。然而,就慢了半小时。对那个先我得手的谁谁谁就有了恼意。那是一个在石油部门工作的人。身份有些神秘;矮胖,结实,脸上有着永不脱落、大有文章的笑意。在我们这里,他的收藏是很有名气的。一般人,收藏总有个方向,或书画,或邮票,或瓷器,或钱币,或“文革”类,等等。如我,兴趣可谓广泛了,也不过是字画、旧书、老印章而已,这个谁谁谁,你说不清他究竟是热衷于收藏什么:谁看好的一幅字画,乘兴过去,答说谁谁谁收走了,刚刚走,你追还追得上呢;谁看上了一对铜马镫,正在那里斟酌价格,决意要来买时,答说已经出手了,你要昨天上午来就好了,昨天下午给他拿走了,这个拿走铜马镫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谁谁谁;比如你看上了一幅“文革”宣传画,看上了几本老日记本,要看上你就赶紧拿,你要不拿,你要等着卖主让价、等着在自己的心里从容掂量,可能趁这工夫,东西就让谁谁谁拿走了。就像小时候大人老拿狼来了吓唬你一样,摆摊开店的人就会拿谁谁谁吓唬你,说你不买了放着,给谁谁谁放着,他肯定拿呢。所有搞收藏的简直觉得这个谁谁谁就是个搅屎棍,生意行道里有这么个人你说你还做得了买卖吗?连那些在谁谁谁身上得了便宜的人背过身也骂他,骂他真是个冷。骂他除了垃圾不收外什么都收,骂他眼里除了垃圾不是宝贝外什么都是宝贝。但是说老实话,当你见了那个谁谁谁,被他握了你的手,被他笑着用喜爱你的样子打量着你时,说实话,你心里的不快忽然就没有了,你会被他弄得心里热乎乎的。这个谁谁谁,虽然貌似抢了大家的生意,但他确实是一个有个人魅力的人。而且一起做生意时,他还会显出礼让的一面来。比如一样东西,你先看到了,你拿在手里端详着,这时候他可能就不期然地出现在你身边,也热切地看着你手里的东西,好像有些羡慕你,好像在恭喜着你搞到了一样好东西,好像在暗暗鼓励着你当断则断,不要让好机会从自己手里溜走。看到他在旁边,会使你容易有一个突然的决断,怕好东西旁落了似的。即使你不买,思前想后又搁下了,他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即刻就把你搁下的东西买上,他总会匀出一个时间差来,使他避免掉是与谁在争这个东西。再比如一个东西他先看上了,你跟过来也觉得好,他就会笑眯眯地和你讲,有意思吗?有意思就给你。大致就是这么一个人。钱多。不怎么讲价。摊贩都喜欢他。都在他后面善意地揶揄他,说他那么小的个子,开了那么大一辆车。说他的车号一连串的444,弄些8呀6呀9呀还有的说,弄这么多4做车牌号是什么意思呢?书摊古董摊上总有一些自以为是的高手,于是说,有人以钟馗做门神,有人以鬼怪做门神啊,负负得正啊。世上的道理总是圆的,不是扁的。
审讯资料给收走了,只剩下这些判决书。我说判决书有公章,还有“文革”公章,谁谁谁咋没收?小白说,不清楚。我说那些审讯资料你卖给他做什么呀,他又不写东西,拿回去也是库房里一压。小白说,我一个做生意的,他要买我就卖,管他买去干啥,哪怕买去擦沟子我也不管他。小白说的“沟子”,就是屁股的意思。我说小白,我把小白的名字又念叨了一下,我说,小白,咱们都多少年了,二十年了吧,我需要啥难道你不知道?你明明知道我需要审讯资料,你连半小时也不等我。小白说,我不知道你半小时会来啊。小白把头偏过去向远处看了看,然后转过头来时,眼睛就很深地看着我说,老哥,我说句实话吧,就是给你留下,你也给不了我合适的价钱,我要的价钱你接受不了。一蛇皮袋审讯资料,小白要了多少钱呢?谁谁谁又给了多少钱呢?我说小白,这次就这样了,下次要是有类似资料,千万给我留着,只要东西好,价钱好商量。小白说,那这些判决书你要吗?大概有二百份。不要了,好东西给人拿走了,要这个干什么?这就和街上张贴的布告公告一样的东西嘛。小白说,要的话便宜给你。问,多少?小白竖起好几根指头,让我觉得人的指头原来也是够多的。老实讲,需求决定价格,不知道都在收这些老资料干什么,不知道都是谁在收,反正各种资料的价钱行情看涨,我们一些收藏资料的私下里也互通过信息,达成过约定,就是不要轻易买资料,要磨,要和摊主打太极,不能让他们觉得资料对我们很有用、很有价值,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非买不可。非买不可价钱不是就由人家要了吗?然而就算我们遵守这个合约,有人不遵守啊,有谁谁谁这样天塌下来也笑眯眯的人,什么规矩也给他冲得乱七八糟。不买了,判决书不买了,珠子没了买个盒子算什么呢?我给小白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我等着小白在后面喊我一声,我决定在他喊我时我要装作没听见继续走开去。但并没有听到小白喊我。走出百米开外我又慢慢腾腾走了回去,小白躺在竹椅上,脸上盖着一本翻开来的《读者》。《读者》的纸质是不错的,不然他不可能盖得那么舒坦。判决书我拿上了。我给小白的理由是不想空跑一趟,逮着什么随手拿一点吧,聊胜于无。实际情况是,虽然是信手翻了翻,但我发现那些早年手写的判决书里还是有若干可看的东西。几百份呢。如果从中能寻绎钩耙出三两篇小说素材,则我买资料的钱不是就回来了吗?而且我还可以多出来几篇小说。各算各账。小白听说我要,并不很乐意卖给我的样子,一边撅出来一个大屁股给我看,一边在判决书里翻寻着,好像担心里面夹有什么好东西。小白这小伙子变了。先前小白是多好的一个小伙子,陕北小伙,看着我就叫哥,买不买东西都是哥长哥短地叫;要是天热,还主动买一瓶矿泉水给你递过来。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小白变得深沉了,好像当官当到了一定级别似的,变得不苟言笑了,而且像警察看嫌疑人似的看我们,好像我们总在算计他,而且占了他的大便宜似的。我说,哎呀,一张邮票。小白说,在哪里?说着,急急翻回去。我说,小白再不要翻了,我还忙着呢。小白又胡乱翻了翻,就把東西给了我。我向他申请换一个好袋子提上,提个脏兮兮的袋子招摇过市确实有碍观瞻。小白说,就这些老公章也值这个钱,还有不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繁体字公章呢。我说我不收这个,我主要是看内容。
回家我就翻检这些判决书。相当一部分是手写的,而且年代越往前写得越详尽,越往前字写得越受看,还有部分是毛笔写的,简直可以说是书法,我不是收字画吗?这可以说是意外收获了。曾经买到过一本宁夏粮食局编印的书,是讲特殊年代食品增量方法的,比如就有讲到葵花秆子榨油的,说是一百斤葵花秆子,如何如何操作,经过哪些工序,可以出油九斤,葵花秆子都可以出油,沉甸甸的白纸黑字的判决书,难道我还寻不出几个小说素材吗?忙活了好几天,就让我找出若干素材,略事剪裁取舍,录存于此。
井
这是一件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的事。
杭州知青王卫,跳到河滩里的深井里去了。
王卫,曾用名王薇,一九七三年来西丰县大湾公社榆树沟大队插队,一男三女共四个知青分在马圈上队。马圈是方团圆相对较大的一个生产队,分上队和下队,社员福利相对好一些,一个工能得到三毛到四毛的分红,相对而言,上队比下队又好一些。比如一个工会多出四五分钱来。大致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马圈虽说叫马圈,但更多的是羊,队里的羊圈比饲养院还要略大些,光羊把式就有四个之多。每有什么节气,队里都会报告大队,然后宰几只羊,四个知青分的羊肉比普通社员要稍稍多些。有一次什么节气,就直接分了四个知青大半只羊,只是把羊头羊腿没分给知青而已,几乎是一只全羊。四个知青里,王卫年龄最小,十六岁,本事可以说是最大,她是队里的赤脚医生。说来她当赤脚医生也是应该的,王卫来自医生世家,她的爷爷、父亲、母亲都是医生,耳濡目染是肯定的。她任赤脚医生后,还去西丰县培训了三个月,她主要的看病方式是针灸,走站总是背着个像木头又像皮子的棕色箱子,箱子背在她身上有些显大,正像现在的低年级学生背着高年级学生的书包一样。王卫的工作看起来轻松,实际谁都知道责任重大,所以相较于别人,她一个人拿着一个半人的工分。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至于王卫的医疗技术如何,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有病就找王大夫,打针就找王大夫,娃娃让狗给咬了一嘴,也是找王大夫来给瞅瞅。一晃两年过去了,王卫也学了一些土方子给大家看病,那些土方子,经王卫一用,大家也觉得和他们以前用过的不一样了,病好像更容易好一些。就比如在溃烂的伤口上敷棉花灰,多少年来就这个办法用着,但是你没有王卫那细致的样子啊,你没有王卫那专注又自信的眼神啊,你没有人家大城市女娃娃身上那种独特的气息啊,说到底,你连点新棉花也未必有,你好像总是从老被子老棉袄里撕扯出一点棉花来烧棉花灰,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王卫赤脚医生的特有身份,大家对王卫的信任更多了一份笃定,一句话,队里能看病的,王卫是不二人选,像一些土医生,比如某某某的奶奶,接生、揉肚子疼、装神弄鬼等,和王卫比较,暂时就靠边稍息吧。王卫也有着一个大夫应有的神秘和淡定,好像什么病她都会治,什么事都不必着慌。好像她行医已经多少年的样子,其实她还不满二十岁呢。
像每个人都需要阳光和水一样,每个人也都需要大夫,所以王卫和社员们有着良好的关系,社员们自己不舍得吃的东西也會偷偷地给王卫,比如鸡蛋,甚至红糖这样的东西。这个且说到这里。接下来说说案子的核心部分。
王卫是去给虎娃子妈看病后出事的。虎娃子妈,就是会计的老婆,肚子里像是有个疙瘩化不开,就请王卫去给看看。王卫看完病,已经是夜里八点多,星星都像烟囱里的火星那样一个个溅出来了。一个女娃娃这时候走路让人不放心,就让虎娃子送送。虎娃子把王卫送到知青的住处,就回去了。但是第二天就有了消息传开来,说是虎娃子把家里的几个鸡蛋偷着给王卫了,岂止于此,两个人夜里走过一棵新疆杨的时候,虎娃子把王卫推在树上,亲了人家一下,有说亲的是脸蛋,有说赶紧把脸蛋放过,直接一下子亲到嘴上了。谁传出来的不知道,反正都在传着。村子里好像一下子很不一样了。上午散工后王卫又去给虎娃子妈看病,听说王卫病是看了,但是也发了火,说是会计把儿子虎娃子打了两个嘴巴子。那么到底亲没有亲呢?到底亲的是脸蛋还是别的地方呢?如果没事,那王大夫发的什么火?如果没事那会计打儿子两个嘴巴子又如何解释?总之,就乱传开了,事情升级,已经不只亲嘴而已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真是谁也没想到,大概搁一天前,连王卫也不会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一步,就是王卫跳到河滩里的深井里去了。方团圆一直缺水历来就是一个事实和困境,省里和县里也一直设法给社员们打井,这里的每个小孩子都记得打井的热闹和壮观场面,但是不知为什么,像是探宝寻宝一样,这里那里陆续挖了很多的深井,却没有挖出水来。说一个题外话,这些年那里挖了很多井,挖得都不怎么深,然而水却很足,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那时候都是在干河滩里打井,可能是打不出水的原因,越打越深,越打越深,不寻出水来不罢休,结果是水没出来,地上又弄出了很多深不见底的地洞,站在边上看,真是又黑又深,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你吸到那深黑里去,丢一块石头下去,石头很快就没入黑暗里,过很久才能听到石头落到井底的声音,近似幻听。我就往那样的井里扔过石头,时间过得太长了,好像扔石头的时间和听到石头落到井底的时间不是一个时间一样,觉得自己的肠子好像断了,觉得肚子里空空的,有些饿,等着听石头落到井底的声音,好像拉肚子把自己拉得虚脱了那样。既然打不出水,挖那样的深井干什么?不是无来由多了一分危险吗?我们小时候大人就反复地叮咛过,不要到井边去耍,吓唬我们说井里有鬼呢,离得近了就有鬼伸出手来把你拉下去。
王卫跳井成了很大的新闻。社员们有议论,有抱怨:人固有一死,但是哪里不能死呢?死到那样一个深黑狭窄处去,太憋屈了啊。长话短说,这可是关乎知青的案子,一绳子就把虎娃子捆到公社去了。一个空寂得老鼠也不待的房子里关着,两个基干民兵没明没夜地守着,都说这一回虎娃子是肇上了,你大是会计不错,但犯了这样的事,一个生产队的会计算个啥呢。都说可能一命还一命,得抵偿。大家正等着看事情的进展时,忽然有了反转:王卫既然跳井了,不是她就在井里吗?咋知道王卫是跳井了呢?井边上有王卫的一双鞋,鞋下面压着一片纸,其实就是王卫的遗书。那么就要把王卫从井里弄上来。怎么弄上来呢?谁下到那么深的井里去呢?谁愿意去呢?长话短说,不知谁出的主意,就找到了被看得死死的虎娃子说,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要是把王大夫从井里弄上来,就算是立了一功,你说你去不去?虎娃子说,去。大家就把几根又长又结实的绳子连成一根绳子,拴了虎娃子,把虎娃子一点点、一点点吊到深井里去了。虎娃子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入井不久虎娃子就开了手电,刚开始看见手电还很亮,能看见手电照亮着的虎娃子,渐渐地,就只能看到一点手电光,看不到虎娃子了;渐渐地,看到手电光像风中的油灯那样要给吹灭了,像一只萤火虫飞深了,飞远了,飞到茫茫的不可想象的地方不见了,一点光亮也看不见了,只看见蛮粗的一根绳子垂吊下去,像是探索和吊取着没有穷尽的黑暗似的。担心虎娃子害怕,大家一直在上面向井里喊着,给虎娃子打气,要求虎娃子也给予回音。虎娃子也在井里嗷嗷嗷地喊着,把他的被四周封闭着的声音送到井上面来,直到手电光看不大清时,还能隐约听到虎娃子的声音,像一只蚊子在空电壶里叫着。有那么一瞬间,井上面停了喊话,凝神都往井里听,什么也听不到,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是延长了,能听到很深远处去,然而什么也听不到,大家就朝井里喊着虎娃子回一声话,不见井里的动静,但是不要紧,绳子还在动,绳子还在一点一点地下到井里,这就说明没事,说明虎娃子还在往井里落着呢。果然,有人就听到了虎娃子的回声,并非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但是听到的人坚称自己确实听到了嗷嗷嗷的声音,不是一直就这么嗷嗷嗷地喊着吗?后来大家也不操心看不到手电光,也不操心虎娃子的回音了,只要绳子还在往井里落,就说明一切是正常的。终于大家吃了一惊:绳子不动了,好半天绳子都没有再动,说明什么?说明虎娃子到井底了。都给虎娃子安顿好了,让他到井底如何如何操作,不要忙,不要慌,慢慢来,井底下不像井上头,上头一分钟干完的事,下头可能十分钟也干不完,但是千万不要慌,要知道井上头都是人,要知道绳子的一头就在井上头,只要下面弄妥,上面一用力,就吊上来了。就这么简单。要说害怕,想通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也没什么害怕的,都在议论着下面弄好会花多少时间,有人试着拉绳子,很快就有人提醒千万不要急,上面一急,让下面的人怎么办?不是更急了吗?所以上面的人是一点也不能急。给虎娃子安顿好了,一切弄妥了把绳子摇一摇,上面就知道,就得着信息了,上面就开始按计划行事。但是老久的时间过去了,不见绳子的动静。大家又说这么长的绳子,恐怕下面摇上面感觉不到,总之,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算起来把十头牛也捆好了那么多的时间过去了,就提议差不多了吧,往上拉吧,让人在黑井里太长的时间没动静也不好。大家认为有理。但还是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始试探绳子,好像下面重重的,感觉不出来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多了一个人。往上拉吗?谁都不敢做这个决定。后来就决定往上拉了。因为都觉得太多的时间过去了,再不拉错过良机可怎么好。虽说通气着呢,但深井里的空气毕竟不像外面的空气,都想着是越往深处空气越少,都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拉吧。终于决定了要往上拉。这一次是决定了。拉绳子的人往掌心里吐了唾沫,拉。但是用力一拉,拉的人险些坐到了地上,竟然轻了许多,绳子下面好像没吊着什么。这是什么样的消息?赶紧再试,果然,好像只剩了绳子。说明什么?大家都不敢想。绳子解开了吗?为什么要解开绳子呢?怎么想的呢?你把绳子解开了谁又给你系上啊。绳子很快拉了上来,果然那一头是空的,被解开的绳头像被马抛弃的缰绳那样,显得尴尬和惊魂未定。
后来绳子又放入井里许多次,都是劳而无功,空去空回。直到二十多天后,动用了特别部门的特别手段,才把两个人从井底弄上来。时间已经到了一九七六年五月,距离唐山大地震不足三个月的时间。都在说虎娃子为什么解开了绳子,是殉情吗?是赎罪吗?一种说法是,那么深的地方,又那么狭窄,又有个死人在下面,八成虎娃子是吓糊涂了,一个吓糊涂了的人你让他怎么按计划行事呢?
既然当事的两个人都没有了,这案子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雷进城
一九七五年秋日的一天,黄昏时节,西丰县小河公社民联大队油坊沟西队社员雷进城散工回家,发现新婚不久的老婆韩连芝和东队社员李舍生在自己的家里胡整,门用铁锹顶着,着急忙慌间没有顶牢实,雷进城一推就推开门进去了,就看了个满眼躲不开。雷进城说,哎呀,娘呀,你们弄啥着呢?大天白日的。李舍生滚下去用被子把自己包住。韩连芝的头发散开了,遮着一些面目,也不收拾,她让雷进城先出去,事情慢慢再说。雷进城就出去了。雷进城出来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就在炕洞门口站着,这样可以听到屋里的动静。很快就看到李舍生出来了。李舍生好像没想到雷进城站在炕洞门口这么近,他把头偏过一边,像是顶着硬风那样出街门去了。这是雷进城第一次看到韩连芝和李舍生胡整。他就觉得奇怪,说来韩连芝新婚还不到半年,两个人又在两个生产队,一个西队,一个东队,怎么就搞到一起去了呢?李舍生比雷进城明显强的一点是,李舍生是一个复员军人,穿衣裳和一般社员不大一样,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样子也不大一样。但你的不一样是你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不好就不好在李舍生虽然年纪不轻,但是还没有结婚成家,他没有成家就到别人家里来胡整。没看见也就算了,看见了就是个事情,不说不行,说嘛,这种事情,雷进城不知道该怎样和韩连芝沟通。有个再一再二,他给韩连芝说,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以后再不要这样子弄了,事情也分个大小轻重呢,这样的事情你让家里日子还怎么过?韩连芝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离婚,离了就一干二净,就没有伤脸的事了;要是不离婚,那伤脸的事这一回有呢,保不准还有下一回。雷进城让韩连芝不要说绝话,婚是不要想着离了,打开窗子说亮话,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雷进城让韩连芝好好想想,古言讲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看着你年轻,转眼就老得鼻拉涎水了,要黑夜睡下想想,一辈子人能活几天呢?你按你的心思来了,别人的心你想过吗?再说有家的人和没家的人是不一样的,有家的人得有个有家的样子,有家的人得行得端、走得正,不能让亲戚邻居嚼舌根子。兩个人之间,总之是雷进城说得多一些,看说话的样子,听说话的口气,再听听说下的那些话,倒好像是雷进城做了啥错事,在求着韩连芝的理解和原谅呢。但是也看得出,韩连芝离婚的打算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要是雷进城同意离,要是大队妥书记不做调解工作,那就算是十个婚也离掉了。好在妥书记是个女的,女的好像一般都不主张离婚。但是韩连芝这个女的就爱离婚,结婚这么点时间她就想离婚了;好像她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离婚,好像一离婚,她一个母鸡就活成凤凰了。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关键是复员军人太厉害了,雷进城口里不讲,但是说老实话,远远地一看到这个人他眼前头就黑,一想到这个名字他就心里发潮难受,就像谁逼着他活活吃了只蛤蟆似的。总之日子还要过,又碰到几次那两个胡整乱来,雷进城就看见装个没看见,反正是他自己也有责任,他不是不同意离婚嘛,那就等于鸟鸟子在自己的笼子里自己不放手,这么说来就还是有责任的;一旦觉得致使事情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自己也有一份责任时,雷进城就会暗暗地出一口气。雷进城还会把自己的这一份责任放大,好像那两个之所以偷偷摸摸地,不正是因为他不让他们光明正大吗?这样一想,心里就会好受些许。说来韩连芝也还是可以的,可以说还是不错的,就比如那一次,第一次那一次,碰到两个人在家里胡整,雷进城站在炕洞门口那里等,李舍生干了伤脸的活计走掉了,雷进城在炕洞门口那里站了半天,还是进屋去了。穿戴整齐的韩连芝开始做饭,雷进城坐在炕边上生闷气,看着韩连芝沟子拧过来拧过去在锅头上忙乎,雷进城忽然说让韩连芝不要再做饭了,就算是她做好了他也不吃。他说他不想吃饭。有些二杆子女人一听这个话,就坡下驴,你不吃我就真不做了,转头被子拉开炕上睡着去了,你把人家有什么办法,你的饭怎么吃?你总不能一个大老爷们儿自己蹲在灶火边做饭吧。说是不吃饭,就是这么一说而已,并不是不吃饭的意思,意思不在这里,饭还是要吃的。韩连芝的好处是,雷进城说雷进城的,她照旧做她的,饭做好了,端上来,菜也端上来,雷进城就自食其言吃起来。吃吃停停,停停吃吃,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边吃边落眼泪,眼泪落在饭碗里和眼泪吃了。然后韩连芝收了炕桌洗碗的时候,雷进城就没有闲工夫想这些事了,忙忙地去饲养院里给牲口铡草了。吃得并不算太多,但是一起一伏、一起一伏铡草的时候,雷进城竟打出好几个饱嗝来,让入草的人一边入草一边问他老婆究竟给他做的啥好吃的,打这么多饱嗝。
就这么着,从一九七五年一直到一九七九年,雷进城和韩连芝两个人就这么着把这些日子都过了下来。到一九七九年四月,韩连芝又一次提出了离婚,其时妥书记患胃病去世,雷进城不知道还可以找谁给自己帮忙了,而且这一次韩连芝不找大队,不找公社,而是直接找到西丰县人民法院去了,请求法院判予离婚。四月提出离婚,同年九月二十七日,二人协议离婚,家里的东西都好说,两人都好说,主要是两个孩子,儿子四岁,女儿一岁,一人领一个,儿子归雷,女儿归韩。就这么离了。当着面雷进城还硬撑着,韩连芝说,你把你过好,不要管那么多。雷进城说好,好,背过身领着儿子回家。一路上,雷进城的眼泪再没有干过,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老婆总是自己的老婆,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问题主要出在那个坏■身上。那个坏■,他不会叫他的名字的,他连他的名字想也不会想,说实话,论过日子的能力,论拔麦子、铡草、喂牲口等干农活的能力,两个人比较的话谁强?女人们的眼窝子浅就浅在这里。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复员军人而已。他妈的。
从此雷进城就收心过自己的日子。带着四岁的儿子过自己的日子。说来也不是太坏,毕竟有一个儿子在自己身边,儿子直接骂李舍生嫖客,老嫖客。这让他很欣慰,摸着儿子的头,几乎要为这个再哭一场。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七日两个人离婚,翻年一九八○年一月三十日,那两个就结婚了,这里离婚到那里结婚,满共才几个月,等不及了吗?还是韩连芝说得好,不管那么多了,各过各的日子吧。那两个结婚那天,雷进城买了一瓶酒喝了,咕嘟嘟喝下肚去,一觉睡到大天亮。应该说两家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关系了,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还有两个娃娃呢嘛。儿子恋妈妈,要往妈妈的家里跑,韩连芝忙的时候,也会把女儿寄养在雷进城这里,让雷进城照看。一来二去,两家又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大家都好像想通了似的,处得也还好。谁都没有料到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婚都离了,竟发生了那样的事。雷进城没想到自己会杀人,李舍生没想到自己堂堂一个复员军人,会被一个不起眼的人夺了性命。刚开始看不出来丝毫迹象。韩连芝忙着搡磨,把女儿寄存在雷进城那里,韩连芝搡磨时还顺带雷进城的十来斤小麦,要顺带着帮雷进城磨了。雷进城一想到韩连芝一个妇道人家搡磨心里就不好受,他娘的一个复员军人叫女人抱着个磨棍搡磨,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要是可以,他雷进城完全可以干这件事的。总之在韩连芝搡磨这件事上雷进城对李舍生有了不满。当然雷进城也在劝自己,人家愿打愿挨,和你有什么关系。虽说如此,却还是憋闷,觉得韩连芝不能抱着磨棍搡磨。说个私房话,韩连芝生娃娃的时候,雷进城忍不住哭,生儿子哭过,生女儿也哭过,生儿子生女儿他都不是太关心,扪心自问,他觉得相较于关心生男生女,他更关心的是韩连芝,只要韩连芝好着不要受这个罪就行了;哪怕韩连芝不生儿不生女,生只蛤蟆也可以,只要哧溜一下生下来就行了,不要再受这个生娃娃的罪就可以了。雷进城真是为韩连芝哭过不知多少回。娶一个女人不容易,把一个女人堂堂正正娶到家里多不容易。
韩连芝搡磨那天,女儿寄存在雷进城这里,吃晚饭的时候,李舍生来雷进城家里接女儿回去,适逢女儿还在熟睡,李舍生又回去了。吃完饭李舍生又来,女儿还在睡着,就等女儿睡醒。雷进城卷了老旱烟两个人吸着,边吸边说着闲话,这时候就发生了一件事,雷进城四岁的儿子一直在炕上耍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李舍生喊了一声嫖客。雷进城制止着说不要乱喊。李舍生猛抽了一下烟,慢腾腾说娃娃要从小指教呢,大了就不好指教了,说你舍不得指教了让我给你指教。雷进城也猛抽烟,说,你咋指教?李舍生说我会指教呢,我要让他在人前头有个样子呢。女儿还没有醒来。屋子里烟雾腾腾。一般是李舍生挑起话头,这一次却是雷进城先说了,雷说,听我满拴说他到你家时你打他了。雷进城的儿子小名叫满拴。李承认打了。雷说,你就这么指教娃娃?你就是个打。李说你没问问我为什么打他。雷说,为什么事也不能打一个四岁的娃娃,娃娃吃屎,你也跟着吃屎吗?李舍生說,一个碎籽籽子,喊大人的小名,你觉得合适不合适?雷说,不合适你就打?你长下个嘴是干啥的?一来二去,两个人的话就说得有些高。这时候雷进城好像要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了,他觉得他有些忍不住自己了,他说,老哥你想想,毕竟你比我多吃着几天盐是不是?毕竟你还当过几年兵是不是?我辛辛苦苦娶的一个女人,到头成了你的,你知道我娶女人花了多少钱吗?整整一百八十元、四丈青斜布。你说你一下就闹上走了,你花一分钱了吗?李舍生冷笑着说,是不是你要让我赔钱?赔钱可以,一百八十元、四丈青斜布我赔给你,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姓雷的女人,咋跑到我姓李的手里了,你想过这个吗?你要没想过,今儿黑夜你就睡下了按着心口子好好想去。雷进城说,李舍生,你个坏■,你说啥呢?这些年我忍够你了,你个坏■,你让一个女人搡磨,我把你个坏■……说这话的时候,雷进城的脸都有些歪了。李舍生不打算和雷进城说了,他做出下炕要走的样子,就在李舍生低头穿鞋时,一把用来顶门用的铁锹就砍在了他的头上。他不经打,那样顺势就倒在一边。兄弟,你不要胡闹。李舍生说出这一声时铁锹又一次砍下来了。四岁的儿子吓得在炕上大哭。雷进城拉开被子,把儿子女儿都盖在被子下面,不让他们露头。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后来的事情,据判决书上讲,雷进城在把李舍生砍死后并没有收手,而是在他的脖子上用0.04厘米粗的麻绳勒了两圈,用0.08厘米粗的麻绳勒了一圈,然后把尸体在炕洞里烧了。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等着不见人回家,韩连芝和村里的一个女人结伴儿来寻李舍生,问李舍生来接女儿咋不见回?雷进城说没见他来,韩连芝就抱着女儿回去了。
警察来抓雷进城时,雷进城提了一个要求,说他有个重要的话要给韩连芝说,警察都同意了,雷进城却又声明不说了。就这样,雷进城第一次坐上了轿车,被轿车带走了。
此案经泗关中级人民法院判处被告人雷进城有期徒刑十五年整。
卢良臣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上午十时左右,西丰县玉狮公社杏树湾大队二队社员苏尕女和丈夫卢文涛办了离婚出来,骑自行车走过一个桥头时,被卢良臣带着两个年轻女人拦住了。
卢良臣,男,八十二岁,玉狮公社杏树湾大队二队社员,曾任二队队长多年。卢良臣带着的两个女人,一个名叫马富华,二十三岁,卢良臣的孙媳妇;一个名叫卢文花,十九岁,卢良臣的孙女儿。苏尕女、卢文涛办妥离婚出来,就分道扬镳,一个那边走了,一个这边走了,从此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苏尕女不知道她走的这个方向,早就有人埋伏着了。
苏尕女、卢文涛的婚姻,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两个人结婚三年了,圆没圆过房都难说,结婚半个月,卢文涛就上新疆了。在新疆一待就是两年多,死着么活着么都不清楚,也许别人都清楚着,只有苏尕女不清楚而已。忽然间又回来了,回来不到几天,又搭去新疆的车走了,好像来浪亲戚,好像新疆倒是他的家。就有人说这确实是一个事实,卢文涛在新疆有家呢,有个妇人呢,在新疆奇台,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妇人是卢文涛二舅舅的女儿,卢文涛的二舅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去新疆,算来已经二十多年了,成新疆人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扯上苏尕女,为什么又要和苏尕女结这个婚?这就是苏尕女的命啊。两年多不见踪影,回来又刮风一样走了,这一来苏尕女忍不住了,不打算忍了,苏尕女提出离婚。结果是卢文涛同意离婚,卢家其他人不同意。卢文涛的爷爷卢良臣就不同意,说这样子很好的,都不要闹腾了。大家都猜主要的原因是苏尕女太能干了,里头外头干活都是一把好手,这一离婚,归她干的那一大堆活计谁来干呢?就比如卢良臣老人的那一嘴吃的喝的,每天早上日头还没有照亮窗子时,就要给他端上来,几年来都是苏尕女做这件事,一旦苏尕女离掉,人家肯定是伺候别的人去了,不会再伺候你卢家人了。外人议论,卢文涛同意,其他人不同意,肯定是这个原因。那还要看人家苏尕女乐意不乐意呢。即便苏尕女乐意伺候卢家人,苏尕女的娘家人也乐意吗?这样一个婚姻状况,搁谁作为娘家人都会不乐意。说是卢家的媳妇,是卢家的什么样的一个媳妇呢?里子没里子、面子没面子的。关于苏尕女的婚姻,相对而言也是村里议论较多的一件事情,比如有女子的人家就会说,千万不要把我们的女子给嫁和苏尕女一样。都已经成了个教训了。老实讲,苏尕女也不能不受这些民意的影响。这样的民意摸不到看不见,但是比摸到看见的还要厉害,还要对人有压力。要逼着人这样不能那样。所以苏尕女不提出离婚不说,一旦提出,那就是有些烈马脱缰的意思了。
在村子里,训导媳妇的一般是婆婆这样身份的人,但是据说卢良臣亲自把苏尕女叫到自己跟前谈过话,卢良臣说了很多,从孟姜女说到王宝钏,从王宝钏说到一些烈妇烈女,从烈妇烈女说到现实里的某某某,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啊,咋不跟上学?咋不跟上好的学专门跟瞎的学?苏尕女也不是非要离婚不可,谁都知道成个家不容易。苏尕女提出来一条,就是让爷爷把孙子从新疆招回来,让小两口儿安安生生和和气气过日子,这一点卢良臣又是做不到的,加上卢文涛自己的意愿,几个月的纠缠翻覆过后,还是弄到了离婚的地步。看来不离是不成了,苏尕女宣布说,再搅扰着不让离婚,她就吃老鼠药把自己毒死。那就离。
卢文涛特意从新疆赶回来办离婚。经过调解协议,由卢文涛自愿付给苏尕女生活费人民币八十元整,被褥衣物等折价六十元,合计由卢文涛付给苏尕女人民币一百四十元整,拿到离婚证同时一次性付清。
就在苏尕女、卢文涛办离婚证的头一天晚上,卢良臣把两个小辈马富华、卢文花招到自己的屋子里密谋了一番,授以机密,下面这段卢良臣的话是直接从判决书上抄来的,卢良臣对两个小辈说:“他们扯了离婚证,公社里一出来,我到跟前拉住,把咱们的一百四十元夺回来,你们两个就堵住把裤子扯了,当街上臊给一顿,叫精沟子回去。”不长的话里有不少方言,比如领离婚证说成是扯离婚证;“臊给一顿”的“臊”字很有力道,不可等闲视之,就是让人丢尽脸面的意思;“精沟子”就是把裤子扒光,让她一丝不挂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说到做到。
第二天上午十时左右,苏尕女领了离婚证出来,见卢文涛朝那边走了,她就選择了一个相反的方向,跳上了自行车。没想到被卢良臣一干人候个正着。当时苏尕女的自行车刚刚过了小桥,还没到兽医站门口,卢良臣几个人就从街边突然现身出来,由卢良臣揪住苏尕女的衣领,一只手就掏入苏尕女的裤口袋里去。判决书上这样写着,说原本苏尕女骑在自行车上,看到卢良臣,出于一贯的礼节,还认他是个长辈,就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喊爷招呼,想不到卢良臣一上来就揪了她的领子,而且一只手掏入她的裤口袋里去了。苏尕女说,爷你干啥呢?就在这时候,按照先前计划好的,只听几声刺耳的声响,两个年轻女人把另一个女人的裤子撕开了。这时候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的人。卢良臣企图把自己也藏在围观的人里面,但是被认了出来。
卢良臣因此吃了官司。
据西丰县人民法院判定:
一、判处卢良臣、马富华、卢文花免于刑事处分;
二、按双方同意离婚准予离婚的原则,维持玉狮公社对卢文涛、苏尕女的婚姻和财产处理;
三、判处卢良臣付给苏尕女赔偿毁坏衣物款陆拾元整。
写完这个故事,我忽然觉得有些意兴索然,世事纷纭,人情翻覆,有多少故事可写,为什么要写这一个呢?看来看去没多大意思。我寻思着自己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初衷,我心里一动,好像是找到了,一个在这个尘世上活了八十多年的人,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还带着两个年轻女人,就此来想,不能不说,这个事情还是很有意思的。
麻小花
麻小花,女,二十岁,西丰县黑城公社腰巴庄大队四队社员。
一九八一年七月的一天,本队社员吴有明来到麻小花家。麻小花正在爨火做饭,没有风箱,麻小花用干驴粪、树叶子等在爨火,边拿棍棍子拨拉着边往灶火里吹,吹得自己一头的这个那个。吴有明就问,你们做饭咋没风箱?说是风箱坏了,用的时间长了。吴有明就拿出十块钱来给麻小花,让麻小花用这个钱请匠人给做个风箱。麻小花不要吴有明的钱,让他把他的钱赶紧装上,小心给人看到了。吴有明把钱搁在炕沿边儿上说,我也不是白给,你有工夫了给我做上一双条绒鞋。麻小花说你的钱你拿上,我没工夫。吴有明就起身走了,留下的话是,你年里月里做去,不急,先着急做个风箱好做饭。
就这么个事,不知道吴有明的婆姨常一梅咋知道了,跑到麻小花的门口婊子长婊子短骂了个五五二十六。麻小花的男人尕虎子提着个鞭杆追出来,才把常一梅暂时追着跑了。
有必要介绍一下常一梅。常一梅,女,三十四岁,本队社员吴有明的老婆。事情没有完,队里劳动的时候,常一梅处处和麻小花过不去,使坏使绊子。好比在麻小花铲草的背篼里弄一泡稀狗屎,在麻小花装吃头的包包里放冉冉子狗牙刺;比如拔麦子的时候,把她拔下来的麦子压在麻小花拔着的麦垄上,等等。麻小花气得只是哭。因为是这样的事情,后来就搞到麻小花的男人尕虎子也不好好给麻小花做主了。就这样,事情越闹越不成个样子。一九八二年七月某日上午十时许,天气热得人头昏,麻小花和几个女人结伴儿在烽火台附近给牲口铲草,原本里头没有常一梅,但不知怎么地,常一梅也出现在铲草的女人里,而且很快就和麻小花吵得不可开交。麻小花说,姓常的,今儿我跟你拼了,你提上个嘴一天胡说啥呢?说着就抱了常一梅的腿,要把常一梅弄倒。哪知常一梅是有备而来,掏出口袋里的锥子往麻小花头上身上乱戳,边戳边骂,话说得很难听,说,你个婊子不是就爱戳的事吗?我戳你我戳你我把你戳死。要不是旁边的人拉开,真的会把麻小花戳死。麻小花被戳得不成个样子了,疼得生娃娃一样叫唤着,就有人在麻小花的右肋巴下面发现半截锥子在肉里,原来常一梅使力过猛,把锥子都弄折了。
这事情后来就弄到打官司了。经西丰县人民法院判定:被告常一梅,遇事多疑,挟私恨报复,以锥伤人,致使原告麻小花软组织被伤十五处,事后又态度蛮横,既不请医治疗,又不付医疗费,故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判处常一梅:
一、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
二、付给受害人麻小花医疗费及误工损失费合计人民币八十元。
我之所以要写这事情,是因为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哪里想到后续更为引人嗟叹。
我的一个姨父,一直做贩卖羊皮牛皮等生意,见多识广,口才也好,说来也挣了一些钱,是我们那里较早有了摩托车私家车的人,和姨娘来银川给姨娘看病,就顺便到我家来看看我的父母,其间不知怎么地就说到我收的这些资料。关于麻小花这个案子,姨父竟然是知道的,他说他那时候正好在腰巴庄一带做生意,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得更全面,他说我收来的只是这个案子的一半,这个案子应该说还有一半呢。姨父说相对而言,西丰县的人要比我们县的人实诚一些,说话算数,生意好做,说我们县的人,一个个精沟子带刀子,顽货多。姨父说出这话来时,在场的人都笑起来,土著们总有土著们才能意会而难以言传的一些事情吧,比如这句话,在外人听来纯粹就是个骂人的话,然而让我们这个县的人来听,就觉得这其实是有褒有贬、褒大于贬的话。
当然想听听那另一半案子是怎么回事,而且姨父的口才又往往能够说得活灵活现,如同亲历。
原来自从那次判决以后,事情并没有真的了结。所以很多公家的判决其实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所谓判决,也只是针对已经发生的事实而已,对那些隐而未发的事情,法律是无能为力的。
闲话休讲。说是案子判过好几个月了。麻小花忽然把吴有明约到一个背僻处见了一面,两个人哪里见面不好,偏偏就在一块地边上见面,地的尽头就是一个断壁深崖。两个人就在地边上站着说话。麻小花对吴有明说,你知道我这些年的苦楚吗?吴有明说知道。麻小花说,你知道我这些苦楚都是你带来的吗?吴有明说知道,对不住你。麻小花又问,你一个几十岁的大男人,你咋提上个嘴胡说呢?你说的那些咱两个的事你说有吗?吴有明说,都没有的,啥事都没有,有没有你还不清楚?麻小花激动起来说,没有的事你说有,你咋这么说来?没有的事你说有,你知道别人咋想?咋说?你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咋承受这些?你图了个嘴上的快活,你知道我这两年是咋过的吗?我一点都不恨你老婆,她拿锥子攮我我不恨她,我恨你,你以为我是个十块钱的人吗?你几块钱就让我受了这么多罪,恨死你了我!
吴有明没想到麻小花把他约来是说这些话,他的脸势也就有些不好看了,他问麻小花把他约来就是说这些话吗,还有没有别的话说,没别的话说他就走了。麻小花说,你还让我给你说啥呢?你还想听啥呢?我把你恨死了。吴有明就打算离开,但是被麻小花扯住了,麻小花说,你还想走,没那么便宜,说清楚了再走不迟。吴有明说,麻小花,够了,你也知道我没有沾上你的个啥,你说我沾了你的个啥你这样骂我。他又要走,麻小花扯住不让他走。吴有明说,他妈的女人咋都这样子,家里一个逼我的,这里又来了一个逼我的。他让麻小花放开他,从此两不相干。麻小花扯住他让他说清楚了再走。吴有明像是要挣脱自己那样推了麻小花一把,就把麻小花推到地边上的断壁深崖里去了。
那时候不是正赶上“严打”吗?都是从重从快处理,时间不长就把吴有明拾掇了。
姨父最后说,既然前面锥子攮的那个资料都有,后面的这个资料肯定有。姨父让我好好去找这个资料,可以直接到西丰法院去找。我说不一定有,“严打”不一样。
陈宝臣
陈宝臣和小舅子田让在山上砍柴时被狗牙齿扎了一下,扎出血来,陈宝臣就捏了一撮干土按在出血的地方,这样子按了一小会儿。陈宝臣说,让娃,你今年十七岁,说小嘛也不小了,马上就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古言说得好,刘晏七岁为翰林,甘罗十二放宰相,人在这个世上,看着年轻俊美,一转眼就胡子拉碴了。说的是个啥意思呢?意思就是活着就要干一些事情呢。田让说,姐夫,我姐说你会把《三滴血》全本唱下来,你给我唱一下我听。陈宝臣说,我给你姐唱过,你姐爱听得很。可是让娃,今儿我没有唱的心思,再找个机会给你唱,唱要有个唱的心境呢。陈宝臣把出血的地方吹一吹,已经不出血了,出过血的地方看上去就像有只死虫子隐约埋在里面。陈宝臣说,让娃,人活在世上,有顺的时候,有不顺的时候,这两年我就不太顺,把你姐姐也累惨了。你说马上要开春犁地摆耧了,我承包的驴又死掉了,你说开春咋办好?田让说,我姐说驴是你喂着给胀死的。陈宝臣说,你不要听你姐胡说了,我喂呢还要驴吃呢,好比我给你做了一大锅饭,一大锅饭你都能吃了吗?饭是我的,肚子是你的对不对?田让说,驴死的时节就是个大肚子。陈宝臣说,驴大肚子是事实,但不能说驴是吃死的,它的大肚子不是吃下的大肚子,那本身就是个病,和人得了大肚子病一样。人牲一理。你姐那是看驴死了,心疼驴,埋怨我,说我把驴喂死了,我喂驴一直就那么个喂法,一句话,活的喂不死,死的喂不活,該下你折财的命。陈宝臣说,这些没用的话都不说了,说就说点要紧的,关键开春要用牲口了,又没个牲口,咋办?田让说,你可以给别人家帮工,然后把他的牲口借来你用。陈宝臣说办法是个办法,比不上自己有牲口便当。看陈宝臣的样子,他实际是有主意了。陈宝臣说,让娃,你是我小舅子,我说句实话,我想把你三爸的骡子弄来呢。田让吃惊地看着陈宝臣。田让说,姐夫你啥意思?陈宝臣说,意思明白得很,就是把你三爸的骡子偷偷弄来卖了去。田让说,姐夫你糊涂了,三爸是我三爸,是你的三外父。我知道,我知道,陈宝臣说,你三爸是我三外父,这个不用你说,我给你讲讲为啥我不偷别人的这个那个,专偷你三爸的骡子,你听我讲讲你就明白了。这件事我也是想了又想,想这么做合适不合适,不合适我就不干,那么为什么我觉得偷你三爸的骡子合适呢?当初队里包产到户,分配抓蛋蛋(意即抓阄)的时节,我和你三爸分在一起抓。纸蛋蛋小得很,混在一起,我一下抓了两个。不是我想抓两个,抓到手里才发现原来是两个。这样你三爸就啥都没抓到。我把两个都没有看,我摊开在手里,让你三爸抓一个。你三爸说,不抓了,让我随便给他一个,我就给了他一个。结果他抓了头骡子,我抓了头草驴。到现在我的驴死了,他的骡子好好的,这都是各人的命。但是我也想,那个纸蛋蛋,不是你三爸自己抓到的,是我抓到手给他的,那么就不能说骡子就是你三爸的对不对?另外,他要是抓上驴,不是现在也死掉了吗?这是一个。另一个是,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节到处跑土匪,紧张得很,我爷把一些银圆藏在一独轮车垃圾里,就那么藏着,给家里人也没说,结果不知道让谁推出去倒垃圾,连银圆一起倒掉了。我爷知道了紧忙着去看时,看到垃圾翻得乱七八糟的,一个人正在往远处走着,看样子就是刚刚翻过垃圾的样子。我爷赶上去问,一问三不知,要搜身子不让搜,把我爷气坏了。那个人就是,唉,这人是谁就不说了吧,我说到这里你猜都能猜出来,这话我悄悄对你姐说过,那么我为啥又说到你三爸这里,因为老人后来就是在你三爸家里嘛,要是有点老底,也是给你三爸了对不对?所以我想来想去,就想了这么个主意,就是要把你三爸的骡子偷来,可以说偷,实际上也是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弄到我手里来。兄弟,我就是这么个想法,你觉着有道理吗?田让说,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没道理。陈宝臣说,你这话好,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没道理,这就等于说,那个骡子好像是你三爸的,又好像不是你三爸的。陈宝臣说,兄弟,你给我帮个忙,我一个人弄不成这事,狗咬人喊的。田让说,姐夫,我能给你帮啥忙?你要帮的忙很简单,就看你帮不帮,你去给姐夫放个哨,去和你三爸扯闲磨,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住就是了。田让说,姐夫,我觉着这么弄不好。陈宝臣说,那我这半天是给你白说了吗?庄里多少牲口,我咋不偷别家专偷他家,就说明我不是偷嘛,是把该我的拿回来嘛。田让说,你偷回来咋办?那么大头骡子,你又不能夹在眼皮子底下。陈宝臣说,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你只要把你三爸稳住就是了。陈宝臣说,兄弟,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忠臣良将没有好下场,做贼剜洞的当帝王,你把日子过好了,人家才给你竖大拇指呢,再都是闲的。再说开春没个牲口,我吃力,你姐也吃力是不是?你姐这个人还好强得很,你不是不知道,当然你给我帮忙,我也不让你白帮,骡子卖了我买头驴,剩下的钱给你,你买辆自行车,新的买不上,半新的总能买上嘛,姐夫的话你总是相信的吧?
陈宝臣说话田让是相信的,这一点没有问题,而且还有自行车的诱惑,田让就答应了由他来放哨。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农历正月二十八)吃过晚饭,田让装了一口袋葵花子去和他三爸商量什么。就在他们嗑着瓜子拉闲的时候,陈宝臣悄悄溜到牲口棚里,神鬼不觉就把正吃着夜草的骡子牵走了。
连狗也没有叫一声,狗正在狗洞里嚼田让带来的骨头呢。
陈宝臣骑着骡子直奔二十里开外的鹃子湾,鹃子湾有一个叫吴元新的,早就和陈宝臣说好了呢。到鹃子湾时已到深夜。吴元新拿着手电来给陈宝臣开门,手电像得了重感冒的老人那样勉强亮着,连骡子的脸都照不全面,只照着骡子的两只鼻孔像做饭时的烟囱口似的。吴元新接过缰绳把骡子拉到一边去了,陈宝臣让给骡子上夜草,因为来的时候它就在吃草。
一会儿过来到屋子里,喝着茶,两个人却把话谈崩了。原本说好的五百五十元,吴元新却不认账了。吴元新说,这头骡子和陈宝臣曾经给他指认过的那头骡子有些不一样,这头骡子看上去小了一号。陈宝臣急得把肝肺都要吐出来了,他说,我可能哄你吗?说好的事我能哄你吗?再说他三外父的家里就一头骡子,没有两头骡子的,就是想着偷头小一号的,也没的可偷啊。吴元新坚持说原来定的价钱高了,现在是眼见为实,就这么头骡子,最多四百五十元,也就是说,比原来言定的整整少了一百元,一百元是个什么概念,小舅子的自行车可以说就指这一百元呢。陈宝臣不高兴了,陈宝臣说有言在先,你当时要说这个价,我就不干这件事了,我按我们说的干了,你这里又变卦了,你说事情怎么可以这样干,你早说我早有个安排呢嘛。但是事已至此,陈宝臣也做出了妥协,就是少上三十块钱,五百二,五百二是一分也不能少了,人活在世上,主要是说话算数,说话不算数,你还如何与人交往?吴元新卡住四百五不松口。陈宝臣说,连手,我是看出来了,你想着我已经弄出来了,生米做成熟饭了,我是再没办法了,非卖不可,所以嘛你想在我这里拾个便宜。我给你说,那不成,不可能成,咋说的就要咋办,你看五百二十元要是不得成,咱两个就不要你耽误我我耽误你了,原本说的话拉倒,你的钱在你的口袋里放着,我的骡子我牵走,这简单着呢。吴元新说,都这时候了,你总要睡觉吧,先睡觉,明儿早起再谈。第二天早上还是谈不拢。陈宝臣要牵走骡子。吴元新说,这时候你牵着骡子往外走你觉得合适吗?骡子先在我这里,我给你喂好饮好,价钱的事,不要说那么死,我再考虑考虑,你也考虑。
大天白日牵着偷来的骡子到处走确实不合适,暂时就这么办了,骡子搁下,陈宝臣离开了。陈宝臣留给吴元新考虑的时间是一天,晚上他再来。再不行,他就把骡子牵走。
但是还没有到晚上,连晌午也没到,田让的三爸就领着派出所的人到吴元新的门上了。
吴元新回答得很痛快很简单,他不知道这是偷来的骡子,骡子脸上又没有写着字,谁看得出来呢?陈宝臣牵着骡子来他家投宿,说是晚了,借宿一夜,老乡朋友嘛,借宿一夜有什么不可以,别的什么也不知道。陈宝臣说,确实和吴元新没有啥关系,没有任何关系,投宿吴家,倒让人家背这个名那个名,就不好了。
后来这些事情都是单独审吴元新时吴自己说出来的。
审问陈宝臣时陈又把他说与田让的那些话重说了一遍,包括垃圾里銀圆的陈年旧事,一股脑儿都说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这不能算偷,他是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往回讨要,只是手段上有些问题罢了。他让审问的人去问问他三外父,看他说的是不是事实,看他说的可有一句虚言,若有一字不实,枪毙他他也没有二话。他觉得为这件事情判他的刑太说不过去了吧,就算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偷,好,我偷了,可是我并没有偷脱啊,骡子还是还回去了啊,还是到三外父的手里了啊,既然失主并没有损失,为什么判我的刑,我家里那些银圆的事怎么讲,为什么不来给我主持这个公道?
后来发现判刑是不可避免了,陈宝臣又供出了一件事情,简直让见惯不惊的警方也吃了一惊:在关键时刻,陈宝臣竟然供出了自己的妻子,说他之所以出此下策,偷人家的骡子,一切主意都是老婆出的,眼看着春季到了,没牲口,老婆着急,就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那么要是判刑两年,正好他一年,他老婆一年,两个人正好一人一年。问他,要是两口子都去劳改,娃娃咋办?陈宝臣说,那简单,娃娃有他爸家有他舅家呢,他爸家放一个,他舅家放一个,暂时放几天,大大妈妈也就在号子里出来了。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后来慢慢也就搞清楚了。原来陈宝臣这个人,在村子里来说,算是一个特别爱老婆的人,他去劳改了,那么撇下老婆在家里咋办?这是他放心不下的,尤其让他不能放心的是大队分销店的营业员冯蜀生,那就是头“老驴”,老骚胡,扒住那么个位置,就爱在一些妇人女子跟前胡骚情,妇人女子看见那人手头有东西,出手也大方,就也没皮没臊地爱往跟前撵。陈宝臣的老婆一次去分销店买东西,买了东西要给钱时,冯蜀生笑着说钱不用给了。买东西不收钱是啥意思?陈宝臣老婆把钱给了就出来了,冯蜀生还撵出来站在店门口看。老婆回来就给陈宝臣说了,陈宝臣差点就给气死了,提着个擀面杖要去找冯蜀生,老婆把他拉住了。老婆的意思:一、他毕竟没把咱们怎么样;二、你去一闹腾,满世界都知道了,没事情也有事情了,以后咋活人?说得有理,擀面杖放到一边,但是苦口婆心给老婆说,再不要去那个黑店里了,再不要在那头老驴手里买东西了,要买啥别处去买,要买啥他陈宝臣去买。现在倒好,一判刑,一走,老婆搁在家里,不买个盐总买个醋的,老婆口头上答应不去那店里买,背过你谁知道呢?哪天着急了来不及到别处买,不是就近就到那黑店里了吗?不是就落在姓冯的手里了吗?即便老婆讲妇道,让自己放心,那个姓冯的会动瞎心啊,会乘虚而入啊。所以是咋想也不能放心。最后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两口子一起去劳改吧。这样子判多久也是可以接受的。
此案经西丰县人民法院判处被告人陈宝臣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陈宝臣不服上诉于泗关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泗关中级人民法院维持原判。
饲养院
一九六四年深秋时节,西丰县小河公社民联大队油坊沟东队社员在饲养院里出粪时,拨拉出一个女人头来。之所以认出是女人头,是因为不成个样子的头颅上还有着女人发辫的痕迹,被火烧去了部分,并没有烧尽,尤其是,右边的耳朵还剩了半轮耳垂,一个铜耳环还勉强系连在上面,没有全然脱落。有辫子又有耳环,自然死者系女性无疑。
死者是谁?为什么埋在饲养院?为什么只有人头一颗,身子哪里去了?
很快上面的人就来了。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嫌疑人叫李长顺。李长顺,二十八岁,油坊沟东队饲养员,基本住在饲养院里。牲口圈外面入口处,有一个很简易的小房子,里面住着几个饲养员,每天都得至少留一人住在饲养院里守夜,李长顺因为和老婆关系不是太好,不乐意回家,这样他住在饲养院的时间就相对多一些。
当然也有几个饲养员都留下来守夜的,比如牲口要下崽了,或者是哪只牲口有病,或者是某段日子贼多、狼多,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不行,住在饲养院的人就会多一些。拢共四个饲养员,刚好够打牌打对家,那样的时候,大家就打牌打到夜很深。有时候打牌打到灯里没油了才伸伸懒腰睡觉。饲养院里的好处是粪多,填炕不愁,老百姓嘛,能天天睡热炕也是一个不小的福分。还可以在炕洞里烧洋芋吃。在夜里逮住偷粪的人还能耍耍威风,或者手下留情,悄悄放过,这时候心情也是很特别的。就是,恶人可以当,好人也可以当,就看自己的心情了。就看别人的运气了。也有妇人女子来偷粪的。这都使人觉得在当恶人还是好人上摆摇不定很难把握。李长顺就碰到两个娃娃来偷粪,姐姐领着弟弟,他们已经偷上粪了,刚刚敛声走过饲养院的小房子,李长顺正好出来撒尿,碰上了,两个娃娃就跑,粪蛋儿从背篼里跳出来。李长顺追上去,捉住了后面的,一看是个女娃娃,是那个谁谁谁的大女子,那女子吓得抖着。热气哈在李长顺长毛的手上,痒酥酥的。天上的星星麻拉拉地拥挤着,像是要挤得掉下来一些,但是到最后,李长顺只是把那个女娃娃紧紧往怀里搂了几搂,在她的嘴那里胡乱吃了两下,就摸摸她的头放她走脱了。她的弟弟早跑得不见影子了。星光下能看到落在地上的粪蛋儿青蛙一样预谋地趴着。李长顺照准一个粪蛋儿狠狠一脚踢出去,就推开门去睡觉了。饲养院里也会发生一些事的,但是没想到会有颗人头在这里。
之所以锁定李长顺是嫌疑人,是因为李的老婆胡金花忽然不见了,好多天没见着这个人了。问李长顺,你老婆呢?咋不来上工劳动,她当她是娘娘小姐吗?李长顺期期艾艾地说不清楚,好像有话不好讲似的,好像他老婆在家里给他生金蛋似的。队里有妇女队长,妇女队长一次次问李长顺,好像李长顺把老婆藏起来了,她让他把老婆交出来,问得李长顺没法子抵挡了,就说老婆的娘母子有病,老婆看去了。妇女队长说,要请假啊,这像什么,要是今儿这个的娘母子有病走了,明儿那个的老子有病走了,队里的活计谁干?还有没有个规矩?一般来说,妇女队长比男队长要积极一些,严厉一些,也更为自律一些,不然也當不上妇女队长。像油坊沟东队的妇女队长,对自己就是很严厉的,有时候她的奶汁溢出来,从衣服上就能看到,但是她不会因此就擅自回家奶自己的孩子。妇女队长对李长顺说,你老婆这次回来麻烦大了,不信你看着,你们这些人太没个王法规矩了。
但是现在胡金花回不来了,她的人头都给人弄在饲养院里了。
要是李义东还活着,胡金花就成不了李长顺的老婆,她就可以安安分分心无旁骛地继续当李义东的老婆。可是李义东活得好好地死掉了。李义东,油坊沟东队副队长,油坊沟大队民兵排长。很干练的一个人,带领七八个社员出去搞副业,在县上给县粮食局打墙,墙倒下来打坏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李义东,他站在高墙上提杵子,墙忽然就晃了,他掉下来倒不像另一个社员被埋住,但不知怎么地铁杵子砸在他的头上,一个那么干练的人就这么没有了。这就有了三十二岁的胡金花再嫁给二十六岁的李长顺的事。原本想着你一个三十二岁的,嫁了人家一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你还是个女的,还是个寡妇,账面上来看你是占了便宜的,人家小伙子是吃了亏的。但世上的账好像不能这么来算,实际情况是,胡金花对这第二次婚姻好像不太满意,显出一些下嫁的意思来。李长顺当然也有自己的道理和说辞。两个人就常常吵嘴干仗,才发现胡金花原来是这样一个女人。还有另一面,在李义东做她的丈夫时,完全看不出来她是这么个人。可见在不同的组合里有多么不一样的人生和人性。李长顺是想好好和胡金花过日子的。李长顺知道自己还敌不过一个死人,有时候吵嘴,他气得骂着,你那个大再好,也死掉了,你这样枉费心思何苦来着,你这样闹腾有什么用吗?一次两个人干仗,从屋里打到院子里,从院子里打到街门外来了,人们都在各处看着,两口子打仗,别人不好劝,就是个远远地看。李长顺他大受不了了,拿了一根棍子,把那两个打成一团的人不分彼此,乱抽了一顿,然后扔下棍子回家里去了,看老人的屁股那里,松垮着,使他的裤子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大家都说,这两口子肯定好不了,有一个死鬼在那里,人家两个关系好,情投意合,肯定要来搅和,搅和得这两个人过不成。两个人干仗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李长顺先哭起来了,边哭边打边说,你那个大好得很咋死掉了?说明行下亏损事着了,你懂不懂?又说,他好得很你跟上去唦,没有人拦你。胡金花的所谓干仗,主要还是防御,就是李长顺的巴掌扇过来时遮挡一下,脚踢过来时躲一下不要被踢到,不要被踢到关键位置,当然有时候她也会趁机伸手出去,在李长顺脸上挠一下,李长顺给她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李长顺打胡金花,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样心态的出手,往往就是很重的,弄得胡金花的头发乱乱的,鼻子也出血了,衣裳也撕开来。骂是骂,打是打,但是谁也没想到一个会把另一个的命要了,而且如此残忍,一个全尸也不给留。
当李长顺父子被抓走后,人们都议论说,那天把胡金花的头弄出来,有人看见李长顺也在当场的,嘴里是一根旱烟棒子,边看边抽着,真是天胆啊。有人看见李长顺当时一边看一边还和两边的人说着什么,他都说着什么呀!
都说碎娃娃(小娃娃的意思)嘴里有实话没谎言,就把李长顺十二岁的弟弟李长林抓去了。先审这碎娃,问,你嫂子是你大杀的还是你哥杀的?说了你就回去,不说你碎狗日的饭吃不上觉睡不成,让你娃就地脱一层皮。那娃没多久就招了,说是他哥连他大杀了他嫂子,说是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睁眼一看,屋里人影子乱绕,天明他嫂子就没有了,就再没有见过他嫂子。好。就按事先约定的把李长林放了,把李长顺爷父俩抓了。对李长顺说,你大你弟争取宽大都交代了,再就看你的了。对李长顺父亲说,你的两个儿子把根根蔓蔓都说得一清二楚,再就看你老汉的了。妇女队长的证言也及时拿出来了,当时妇女队长问你老婆胡金花哪里去了,你期期艾艾不说,为什么期期艾艾的?心里没鬼期期艾艾干什么?后来赶沟子问得你没办法,你又讲胡的娘母子有病看娘母子去了,实际看娘母子去了没有呢?实际娘母子有病没有呢?人家死者的家人还要找你问你的岁数呢。问岁数是这里的一句土话,意思就是要来找麻烦呢。李长顺爷父俩没话说。李长顺完全被问得像个杀人犯的样子了,但还是死扛着不交代。他父亲在那边也死扛着不交代。但后来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还是交代了,政府说得对着呢,就是我们爷父俩干的,头埋在饲养院里了,牲口踏了一顿就认不出来了嘛,身子丢在震湖里了。为什么要杀胡金花?就因为胡金花想着死的,看不上活的。胡金花的头发上有烧过的痕迹是怎么回事?刚开始想把胡烧死,后来觉得烧的话动静太大,就放弃了,过了两天,还是把她弄死了。头是咋到饲养院的?头是李长顺趁夜带到饲养院的,因为有饲养员的方便,身子是爷父俩背着扔到震湖里去了,怕是让鱼早吃光了。好,捋清楚了,就等着判刑了。
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胡金花的娘家人收到了胡金花的信,原来胡金花在内蒙古阿左旗,而且又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孩子。
那饲养院里的女人头是怎么回事?
后来是在一个养蜂的人那里得到了信息。养蜂人讲,那还是开荞麦花的时候,树还没有开始落叶子,一天早上,太阳刚出来,他的蜂子也刚刚飞出蜂箱,嗡嗡嗡嗡飞得正起劲,就见不远的树林边儿上,一个男人在烧什么,边烧边哭着。那人走后,他过去看,原来烧的是一个小姑娘,十来岁的样子,还没有完全烧干净。这里的汉族就是这样的风俗,没成年的孩子不入祖坟,常常是寻一个干净僻背的地方烧掉了事。养蜂人说他回到住处时却看见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条野狗,在烧过小姑娘的地方埋头吃着,他想着小姑娘还没有烧干净,不能给狗吃掉,就提了棍子跑过去,狗吓得跑掉了,但是把小姑娘的头也咬在嘴里带走了。
此案经西丰县人民法院判定李继武、李长顺二人无罪释放。
李继武、李长顺爷父俩被释放出来,在看守所门外长跪不起,关了十八个月,谁想到还能出来,关了十八个月,想都不敢想会有这一天,爷父俩像是要永远这样跪下去才能表达心意才能对得起谁,还是旁边的人反复劝说拉拽,这才起来,睡梦里一样回去了。爷父俩的感受和经验是,千万要当个好人,当个罪犯真是太可怕了。
姚桂花
姚桂花和苏文成结婚十六年了,一直没能生育,主要原因在于姚桂花有病,在老中医虎显清那里看过许多年,也无效果。虎大夫说,命里没有莫强求,算了吧。姚桂花和苏文成是姨表关系,可谓青梅竹马,虽然没有孩子是个遗憾,但两个人的感情还是不错的,要不一起也过不了这么长时间。姚桂花说,我下辈子变匹马你骑上浪新疆吧。又说,明儿买个鹅蛋我给你孵个儿子。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一般都是两情欢好,在一起戏耍的时候,姚桂花意醉神迷,和着特别的喘息说出这些来。姚桂花的病主要是不生养的病,其他倒没什么,而且在农村,她算是长得不错的了,还自带一种洋气,就像原本她是城里人,识文断字,嫁到乡下来的。其实都不是。姚桂花是西滩公社涧沟堡人,一天书也没念过的。她的口琴子也弹得好听。弹着弹着,她就会落下泪来,一边落泪一边弹,苏文成偶尔还会伸出手去,擦擦她的泪水。姚桂花做饭一般。有时候在做饭方面,苏文成还会帮姚桂花一把,这在农村里是很少见的。要是没有沙黑女出现,加入进来,姚桂花、苏文成也就那样过下去了。
说来沙黑女还是姚桂花引进门的。
沙黑女,一九二六年生,嫁与“三百户”马六斤为妻。生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六岁,女儿最小,还没有完全离开奶头。
一九五二年腊月的一天,距离马六斤被镇压还不到二十天,姚桂花去沙黑女家还一个借来的东西,看见沙黑女烟熏火燎地做饭,把脸贴着灶火洞吹里面的柴火,小儿子在炕上张嘴大哭着,女儿也哭着吊在她的奶头上,家里虽然有人,但是显出破败冷清的样子。姚桂花看着这些,心里就有了一个主意。姚桂花把这个主意在心里掂量酝酿了好几天,还是决定对苏文成说出来。
刚吃过晚饭,姚桂花背对着坐在炕上剔牙花子的苏文成洗锅,哗啦哗啦的洗锅声使黄昏似乎走得慢腾腾的,夜色在远处还没有过来。
姚桂花说,吃好了吗?
苏文成说,肚子都吃圆了。
姚桂花说,要是有个娃娃伙搅着,咱们还能多吃一点,人多了吃饭香嘛。
苏文成说,各吃到各的嘴里了,和人多人少有啥关系?
打过这些埋伏之后,姚桂花就决定直说了,她说了今天去沙黑女家里的事。
姚桂花说,太可怜了,一个炕上鼻拉涎水地号着,一个咬着奶头怀里号着,这才刚开始,以后咋过下去呢?
苏文成说,她命不好,嫁了个土匪嘛,新社会了,还当土匪,就像人家刚刚搬了新家你在人家的院子里屙屎,人家能饶过你?
姚桂花说,我不是为他们想,我是为咱们想。
苏文成没明白。
姚桂花说,你看这女人娃娃没个掌柜的,这日子不好过吧,这女人又还正在时节上,年轻着呢,我的意思,你两个到一搭,给咱们家里养上个娃娃,让咱们也红火红火。
苏文成没想到姚桂花会说出这话来。他愣在炕上了。
姚桂花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咋不说话?
苏文成说,看你胡说啥呢,男人刚刚毙了,我去沾人家的女人,虧你说得出来。
姚桂花说,咱们不能管那么多,咱们要为咱们的事着想呢,还不能迟,迟了就有闲话呢,就要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办咱们的事。就比如你两个在一搭几天,怀上了,说起来也还是沙黑女跟人家男人的娃娃嘛,这样对沙黑女好,对咱们也好,就是事情成着呢,又不落啥闲话。
苏文成断然拒绝,让姚桂花再不要胡思乱想了,两个人的日子他觉得没什么不好,反而觉得美得很,弄一堆娃娃,哭哭闹闹的他还觉得吵得很。姚桂花马上说,不是一堆娃娃,是一个娃娃就中了,咱们没个娃娃,确实有些太孤了,你两个到一搭几天,给咱们生上一个,生下的娃娃也是咱们的嘛。苏文成忽然坏坏地笑了一下说,我两个在一搭,你往哪儿搭搁?姚桂花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苏文成会说这话,而且苏文成刚才那笑的样子也把她吓了一跳,她没见苏文成那样子笑过。苏文成恢复了庄重说,再不要乱想了,想的这都是啥呀!两个人的日子过惯了,不想再过别的日子了。姚桂花说,我想好了,再就看你的了。我说清楚,咱们就是和她生个咱们的娃娃,儿子女儿都行,娃娃是咱们的,她还是她,我们还是两口子,这个不变化。苏文成说,你咋想得这么简单呢?这么大的事,你同意人家同意吗?你不是三岁娃娃的脑子吧?姚桂花说,我知道我知道,先一步一步来,先把你说通,再去找人家说,咱们当然不是白让人家给咱们生娃娃,咱们给人家报偿嘛。她现在男人没了,又是那么没的,人在难处,也需要个人来帮她一下,我的意思,给人家说清楚,生一个娃娃,多少多少钱,娃娃生下,钱交过手,就算两清了,以后啥关系也没有了。娃娃生下她沙黑女就说娃娃多养不活,给咱们就是了嘛,咱们算是收养了,实际咱们心里明镜儿一样,就是咱们的娃娃,庄里人说起来,就是人家马六斤的遗腹子,那还有啥说的,谁都没说的。
就这些话,就这个意思,锲而不舍地说,就把苏文成说动了,沙黑女那边,姚桂花声明由她去说,先给上三十个银圆做定钱,这件事情上不能小气,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件事办成,这件事成了,可以说两口子再没有什么事了是不是?关键要紧急行动起来,不能耽搁,要是几个月之后再弄这件事,人就容易有闲话了。苏文成看着黑乎乎的屋顶说,好,我先把定钱凑一下你拿上。
长话短说,事情成了。沙黑女怀上了,孩子出来的时节就听姚桂花在村里传闲话,说那死鬼死了死了,还留了个祸害,生下来给我们去呀。果然生下来不久就给了苏文成两口子。苏文成两口子为这个小生命忙乎起来了,他们的生活完全被这个小家伙改变了。姚桂花甚至红着脸,心怦怦跳着奶那个小娃娃,被他咬得奶头又痛又痒,沙黑女有奶的,但是姚桂花不让沙黑女奶她的娃娃,姚桂花的娘家给了姚桂花一只山羊,姚桂花就用山羊奶喂娃娃,她还把山羊奶涂在自己的奶头上奶娃娃,娃娃吃奶的时候,她全然是一个幸福母亲的样子,好像那奶水确实是从她的身体里溢出来的。娃娃吃奶的时候,她忍不住吃着娃娃的小脸蛋,好像再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了。
长话短说,就到了一九六三年,苏文成姚桂花的儿子苏小宁已经十岁了,在村小学读书,村里的小学,两天有老师,两天又没有老师,所以学生的学习难以正常化,苏小宁已经十岁了,也只读到一年级,反正没老师不说,一旦派来老师,一旦校门又开了,姚桂花就把儿子送到学校里去。都说姚桂花把个儿子太惯着了,说是苏小宁那么大的人了,有个头疼脑热,姚桂花还背着他去找村里的土医生。
说话就到了一九六三年六月的一天,天气非常热,放学的铃声刚刚响过,就见窄小的校门里学生们像出窝的麻雀那样飞出来了,姚桂花在娃娃群里找到儿子,牵了他的手就走。刚刚走到一个长斜坡那里,看见很多羊在墙影里爬着歇凉,一只公羊很毛躁的样子,一会儿拿它的长角抵抵这个,一会儿又抵抵那个,但是羊们一致冷漠着脸不怎么理它,任它自忙。暴烈的阳光里弥散着羊毛羊粪的气息,使人觉得好像中毒了一样。母子俩刚刚走到斜坡中间,就被从斜坡上下来的沙黑女遇个正着,沙黑女邀请姚桂花娘儿俩去她家吃饭,说她正好有三个鸡蛋,做点鸡蛋面片大家吃。姚桂花谢过不去,说苏文成收工回来还吃饭呢。沙黑女说,让我哥也吃点鸡蛋面片嘛,不能光咱们吃,你们吃罢了,给我哥端上一碗。鸡蛋面片的话也诱惑了苏小宁,于是就去了沙黑女家。家里就沙黑女一个人,问,娃们呢?说去哪里哪里了,都还没回来。果然是鸡蛋面片,黑面多白面少和在一起做的鸡蛋面片。姚桂花要把自己碗里的鸡蛋搛给儿子一些,沙黑女拦住了,又添了一点鸡蛋给苏小宁,让姚桂花吃她的就是了,还告诫姚桂花娃娃不能太惯着。吃过饭,果然又让端了一搪瓷缸子给苏文成,姚桂花道了好多的谢才出来。
但是回到家里不久,姚桂花就难受起来,赶着往西滩乡老中医虎显清那里拉,半路上就走了。
原来是沙黑女给姚桂花的碗里下了毒。
何以至此?
原来沙黑女忍耐很长时间了,从生下苏小宁之后,雖然得到了还算可观的报偿,但苏文成和沙黑女并没有像姚桂花当初要求的那样了断关系,而是一直偷偷地来往着,只是姚桂花不知道罢了。沙黑女不满足这样。想着儿子是自己生的,人家两口子还是两口子,而且她清楚,自己在苏文成的心里并不比姚桂花重,让苏文成离开姚桂花和她生活这辈子没有希望,这就让她觉得姚桂花妨碍了她的生活。她早就想除掉姚桂花了,一是觉得姚桂花这个人确实不错,二是觉着确实有心无胆,就一直拖到苏小宁都长这么大了。她的想法是,姚桂花没了,她就可以和苏文成堂堂正正地成两口子,苏小宁也回头来做自己的儿子。姚桂花死后沙黑女还姐姐长姐姐短地哭了一阵子。
此案经泗关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沙黑女无期徒刑。沙黑女不服上诉至宁夏高院,宁夏高院维持原判。
原刊责编杜小烨
【作者简介】石舒清,本名田裕民,1969年生,宁夏海原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文史馆馆员。出版各种文学著作十多部。作品获第五届、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骏马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等。短篇小说《表弟》被改编为电影《红花绿叶》,获第三十二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石舒清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