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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美味佳药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19:55:27

喉咙里憋着东西,我确定有什么一定憋在那儿,憋住的东西不会顺利往下滑,始終停在一个位置上,掉不下,上不来。这种情况出现次数太多,小时候我奶认定我是真被什么给卡住了,带去医院,无果,大夫举着刚照完的片子,言语不乏暗示,即大人别对孩子说的话太往心上放。往后再说憋得慌,就没人信,只有我妈,还会帮我揉肚子,但哪能对症。我渐渐习惯,状况一来,喝上一大口可乐,像给下水管里倒溶解剂一样,往死给自己疏通。疏通十来年,还是去照片子,大夫这回告诉的人是我爸,你儿,骨头快碎成渣了,怪不得现在走道费劲。我爸说,不能,他那是胖,压的。又过几年,我在南方上完大学,再回来,家人们围住看我,只觉得惊奇。我瘦得像变了个人一样,虽然还是腿脚不好,一瘸一拐,腿上几个关节总不敢使劲用,用就嘎嘣响。但既然能从胖瘸子变成瘦瘸子,毛病就还是骨头脆的事。毕竟我一直也没停了拿可乐当解药用的办法。渐渐别说打嗝,连呼吸,都能闻见自己腔子里的酸。所幸我也不怎么说话,我嫌累。

始终觉得,别人不喜欢我,不怪我自己,怪始终没碰上那些注定和我去将就的人。时间早晚的问题,早晚能有结果,如此笃定,原因在眼前我这群家人身上。从小我就没停过研究他们,研究都在内心,但成果颇丰,也形成一套理论:就这些人里,没一个是招人喜欢的。可他们该结婚也结婚,该生子也生子,该有工作也去上班,像我爷和我奶,也能走到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如今他俩坐在桌首,两张老脸往块一搁,看着都银发银丝,笑意慈祥,跟礼品店里卖的老夫妻娃娃似的,摇晃着拨浪鼓一样的胖脑袋,在头上飘着“一生一世”这样的艺术字祝福语。我爸打三十岁就开始谢顶,坚挺十来年后,终于决心剃了秃瓢。此刻他锃光瓦亮起身,脚在桌下碰我的坏腿,一块儿往起站。我站了,他祝酒,我附和最后一句,每每如此,感谢二老养育之恩。感谢是得感谢,我一杯灌下去,谁也不敢劝一句,他们都有点怕我。这种态度打什么时候开始,记不清了,许就是从我咕嘟咕嘟边灌可乐,边脸红脖子粗的时候,齐齐,我姑的女儿上来要抢,被我一巴掌扇飞开始。这事我记得,当时,我妹哭,我爷骂,我爸指着我鼻子喊犊子,喝完最后一点可乐底后,我像大力水手刚吃完菠菜,上去给了他个电炮。发现声音居然随后神奇地集体消失,家人也都丧失了表情。我爷曾在背后,不止一次,小声指着我不利索的腿脚说,纯纯讨债来的。我装没听见,怕再一转头,给他还能活动的那半边身子,也吓瘫痪了。我不怕他瘫痪,而怕我奶更不好料理。毕竟她看着傻,实际也真傻,从不真担事。

我现在自己住在南马路上一套小屋里,带电梯,十一楼。说是小屋,就一个屋,带个厕所。每次回我奶家这幢小楼,都看不出这里一点变化。屋里没一套现成家具,全是在我爷我奶结婚前,我爷托厂里打的,每寸木纹都见包浆,摸着滚滑。客厅餐厅功能两用,灯照永远不亮,一到晚上看得人眼睛发酸,上厕所且得加小心,两三平方米的小方形里,进去还得迈两层门槛。人坐马桶上,会觉得棚顶特别矮。好在小时候用的深粉色卫生纸,如今再见不着,那纸磨屁股。给我爷我爸,磨出两代痔疮来。在用纸上省的钱,不抵两人手术费,让我爷懊丧了许久。除去客厅,一个两人并肩就磨不开身的厨房外,还有俩屋,难为怎么设计盖的。每屋站的都不能超过四人,就这还分出了大小。大屋进门一步是床,小屋床沿靠门脚,东西都往床下搁。过去爸妈带我住大屋,墙上挂着一张海滩风景画,作为屋里唯一的装饰,盯着它,我度过了整个童年。从脱色,看到没了色,再看就跟黑白画似的,海不见蓝,沙不见金。我爷我奶住的那屋要更局促,常年通风不畅,充斥一股废品站的味。全因我爷爱攒东西,听说一九八几年的报纸都留了两捆。当年不扔,现今认定有历史价值,更死活不肯。连留不留给我爸,都在心里掂量几十年。

今天这顿,是在一年前张罗下来的,当时我还在南方,听我爸在电话里嘱咐,务必赶回,庆祝我奶七十大寿。我姑和齐齐要坐晚上飞机到,目前她们生活在上海。我姑刚被上海某大学聘为了副教授,出息大到连我姑父的工作、妹妹的上学,也一块儿都给解决掉。最牛的,是住房也安排了一套,虽说没产权,也算是在最繁华城市里落了脚。我妈还透露给我说,你姑已在备孕了,要生二胎。今晚我妈来不来,我心里没准。她和我爸,在我上大学后头一年,悄悄离婚,看样子是想瞒我。想起这些,会觉得我妈有意思。她总以为我看似冷漠,内心其实软和得兔子一样,常对我抱诸多不切实际的希望。都说知儿莫若母,可她知道我,就跟我知道宇宙多大,人类打哪儿起源似的,似有个见解,其实隔岸观火,只看个大概。快晚上六点钟,菜全摆上,菜色都黑漆漆的,打眼就知道,今天这顿,由我奶出品,除了一道黑白菜,是我做的。老姑一家终于敲门了,带进来冰天雪地的白哈气,站门口两人这顿跺脚。我那不到十五岁、体重已达一百六十斤的妹妹,跺得尤其地动山摇。看她一眼,她不动了,装看不见我,“高傲”写在她们母女脑门儿上。六点过半时,我知道我妈不会来了。她会在每天的六点十五分下班,她伺候的那家人,每到六点回来人。

杯一齐举到我奶下巴上时,她热泪盈眶,咧一口假牙,手不忘捋上根根白的短头发,准备说生日感言。她会在每个阖家团聚的日子里,都不忘感言,常是像现在这样,对一桌饭,模仿电视里人的口气,说她今天如何感动,如何知足。她还会说下面这句,在我第一次看到外国电影里别人家一桌吃饭时,就联想到她这句话。我奶几乎在进行餐前祷告,充满感恩,又出于国人的朴实,不感谢神,她感谢饭。感动又感谢,我奶抖着手里的酒杯说,能吃上这么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药。她不知道“肴”念几声,谁也没纠正她。我妹嘚瑟想笑,被我斜去一眼,咋不药死你呢。

我手揣袖子在小区门口站着,周围有几个摊,卖冰棍的哗啦啦摆了一地,远看跟书摊似的,冰棍都放得相当板正,十个一排,共有五排。左边蹲着个大姐,手边一侧一个桶,往里看看,装两桶冻梨。此刻大姐正跟一对老头儿老太太砍价,从十个十元,砍到十个八元,十个七元五角了,我终于听见头顶有人喊:赵乾老师,五楼,把左!喊完,人头迅速从窗里消失,窗关得也快,就跟他知道外边冷似的。我不清楚喊我名的,是等会儿要教的学生,还是学生家长,走过那老两口身后,没忍住也喊出一个价,七元拿着了。说完我拐腿跑进楼群。

来之前我妈说,这个朱叔,人特别好,先前在单位时,很帮衬我。现在人家有需要,咱互相帮助,還能给我解决工作问题,何乐不为?我没好意思点破,她上那两天班的地方,算不上正经单位,是在我高中食堂里,台北炸鸡柳的铺位后头,给人炸鸡柳,调色素奶茶。朱叔也不过是个承包了两年食堂的过路贩子,第三年就被我们学校开了。毕竟再不开他,直接影响一茬学生的发育,男孩愣拔不上个儿,女孩都胸部奇大,没给他判两年算不错,还帮?我妈在电话里说,他儿子,和你以前情况挺像的。不爱说话,但认学,听话,你朱叔跟我说,他儿志向可高了。我问,多高?我妈说,和你一边高。我在小屋里睡了快一白天,醒来看见地上都是可乐瓶,和外卖吃完没扔的塑料盒,胃里直犯恶心。窗帘整日想不起拉开,人也是等尿憋急了,才起身去回厕所。冷不防看见自己镜子里的脸,总感陌生,就这么睡,还是挂上了一双黑眼圈,在鼻梁上冒出好几个粉刺头。不挤,都自由培育吧。挂电话后,我在床沿上干坐,想打开电脑,玩会儿游戏,更想就这么睡死过去。可我睡不死。手机里除了我妈刚打的电话,整日一点响动也没,眼前情形在我从南方回来前,都已考虑过了。同学们都该上班了吧。学文科的男孩,按说也好找工作,可我就是不想工作,想像狗一样万事不忧,先混一阵,解解心乏。学习、上进、立业这些事,我从六岁到十八岁,为之努力,吃过足够苦头了,结果证明,学好学赖,对我并无意义。它们毕竟也没让别人许诺给我的梦境,哪怕照射进一点现实。

朱叔家也不大,但比我家亮堂,体面得多。我进门时,朱叔已穿上外套,准备出去,一手抓着黑手包,一手给我递双拖鞋。小赵,你可来了。他一笑,我跟着笑,我会挤出相当难看的弧度来,我知道。同寝室的室友四年下来都没适应得了我的笑,说我一笑就让他们想起马加爵。朱叔愣了下,背转进卧室,跟老师开完会回来,拍自己班教室门似的,口气带着恫吓,出来,见人。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挪出身体,我看他,他低头,顿时我一点不自卑了。他扁肥的脚掌踩在一双粉色棉拖里,两手背腰后,声音沉稳,像唱美声。男孩说,我叫朱怀玉,可以叫我怀玉,请问老师怎么称呼?我说,叫我老师。朱叔拍我肩膀一下说,一会儿就该熟悉了。小赵,帮我给他补补历史、地理两门。他们老师说,这孩子吧,数学、英语上想再有个冲刺,费劲了。现在离高考不剩多长时间,抓紧补补能死记硬背的东西,分数抓点是点。我这边先走,有事来电话。费用嘛,咱两个礼拜一结。朱叔又从冰箱里给我掏出瓶矿泉水,在朱怀玉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者一概应承,点着肥大的脑袋,头不抬一下,声音闷闷的。我喝着水,跟朱怀玉往里屋走,听身后朱叔把门带上,防盗门吱啦一声响。朱怀玉默默引路,他屋里窗帘也没全开,一股烟在头顶缭绕,熏得呛鼻子。反正他爸也走了,我问他,你抽什么牌子的烟?挺香啊。

他说,老师开玩笑了,我不吸烟。我说,那这啥意思?他说,刚上完香。说完他世故地点头,就差跟我双手合十,或作个揖了。朱怀玉坐在学习桌前,旁边给我留好一个座位,四下看,发现他屋里还有菩萨像,有个龛。拿红布罩三面,龛前放香炉、水果、几串佛珠,地上有蒲团,铺了块蓝布,留两个膝盖坑印在上头。一张毛笔字贴在前方墙上,写道,知止不殆。除此外,桌上就没几本书,看着书页也极崭新。我端详他,朱怀玉侧脸对我,视线正对桌上一本摊开的练习册,神态如对佛经。桌上还有只大录音机,当下我毫不怀疑,按开了,放的绝不会是英语听力,得是《大悲咒》之类的曲子。他问我,老师,咱怎么开始呢?我回回神儿说,先确认下情况。你这几模,考多少分?朱怀玉嘶了口气,没怎么刮过的小胡子杂乱黢黑,长在两张厚嘴唇上。他脸也是黑乎乎的,和朱叔脸形一致,看年龄也直赶他爸。他想半天说,不好意思,有点惭愧。这小子是真能整景,我追问,到底多少?他说,怎么说呢,进步还是容易进步的。我问,空间挺大?他点头,挺大。问他,到四百了吗?朱怀玉摸着嘴上的黑毛,羞愧一笑,快到了,两百六十七。

后面课上,我尽量不问他问题,晃着手里的练习册,我抿嘴笑,张嘴笑,突然对这份工作充满热情和宽容。像是能第一次站在不一样的台阶上,去看待这世界上比我还弱的人,想观瞧他是如何生存的。可以想象,像朱怀玉这样的人,绝不会只在学习这一件事上不如意。在学校,他会受到从同学到老师的全方位欺凌,等被扔进社会——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时是怎么哭的,情景将会比看到游戏里的怪物剩一丝残血,坠入深渊时,来得更有趣味。从他家出来时,天还没黑,我在北风里走,兴致高昂,敞怀迈瘸步,绕远道回小屋,路上连打几个滑刺溜。

晚上我在游戏里虐怪时,我妈电话没到,我爸电话来了,劈头问我,上回是啥时候搓的澡?搁平时,我早撂电话了,今天还认真想了想,俩月得有。他在电话那头一样热情迸发,鼓动我,现在来趟澡堂呗,经理不在,客人也不多,爸给你好好搓一回,奶、酒,都给你拍上,再去大厅看会儿节目,都免费。我咧嘴笑,鼠标又点几下,说,今天我上班了。他不太信,啥工作,这么快?我说,给人补习。他说,行吧,先干着。干好了来爸台里接班,跟你说那个普通话考试,放心上,抓紧考。我乐得更厉害,电话挂了,还没忍住笑。其实,每当我想起,我爸白天在广播里念“我是记者赵博,晚上再到雾气熏腾的澡堂子里给人搓泥灰”时,就想乐,比看什么搞笑节目都管用。据我所知,我爸在电台,多年来靠一月两千元的工资生存,苟活不见亮,不是说不说得好普通话的问题,是他根本就口吃。每回在广播里,除了他第一句说的,我是记者赵博,再没整句子能念完。这也许是他干上十来年,都转不了正式编的原因,也许还有深的原因。初学给人搓澡时,他一脸忍辱负重,当晚我奶给他烧了一桌菜,望着儿子的秃瓢,她满含深情与悲壮。儿,美味佳药,你啥时吃,啥时有。妈活一天,经管你一天。啊,儿?给人好好搓。记着,出来进去都戴口罩,别被人认出,你是记者赵博。说罢母子垂泪,当时就给我看得拍桌狂笑。一个四线广播里的编外记者,认啥?认磕巴啊。

我给朱怀玉当补习老师,已经当了一个月。学校会在过年期间放十天假,作为高考前最后一个长假期。那十天,我们将朝夕相处。朱叔告诉我,他要回外县老家过年,想把朱怀玉留下补习,让我最好搬来住下,说有我看着,他放心些。我觉得搬不搬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他看儿子,钱要再加。搬来后第一晚,我在朱怀玉床上睡着,床边放着我带来的行李包,里头装两套衣服,一套牙具,几双袜子几条内裤,再就是一本书。在我睡着前,他还在挑灯夜读,我醒来后,却看见朱怀玉站在床头正翻我行李,被我突然睁眼,吓了个好死。不知半夜几点了,我俩僵看对方一阵,终于听清刚才的响动,不是哪个疯子外头燃的炮仗,而是一屋之外,有人咣咣砸门。我问朱怀玉怎么回事,他兴奋异常,居然小跑去开门,语气温柔体恤,没冻着吧,姐?我有些无措,抓过被朱怀玉翻出来的那本《牛虻》,半扣脸上,装在睡觉。

一个穿白羽绒服、戴绒球帽子的女孩走进来,边脱外套,边说她没带钥匙,更打听我是什么人。原以为我是她弟弟的同学,等朱怀玉说是老师时,女孩半天没动静。我听着周围声音,女孩突然把书拿走,我俩对视。她挑着细眉毛说,嗯,老师睡眠不好。哪来的老师啊?看着还没我大。她拿走书,在手里翻翻,举给朱怀玉,就教你这个?我摩挲把脸,靠在床背上,也问朱怀玉,这什么人?他说,姐,我亲姐姐。我不太信,朱叔怎么从没提,也没见她来过?女孩把书扔下,抱臂膀朝我乐,就你还审上人了。我说,是朱叔托付我,这十天照看朱怀玉,我算他十天里的监护人。咋的?她说,不咋,你可以下岗了。接着她脱下毛衣上两只套袖,转身去厕所,放水洗脸,朱怀玉跟随其后拿毛巾,递水杯。我坐在床上,看窗外夜色深沉,周遭楼群里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眼,有点恍惚,没全从睡眠中清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我在朱怀玉房间衣柜里翻找,还有没有别的被子,打算搬外头沙发上睡。女孩洗漱好后,嘴里咬着发圈,腾手给披散了的头发重新束好,瞪了我一眼,还没走?我说,工钱不是你给我开的,你没资格赶。要么你现在给朱叔去电话,他让我回家我就回。大半夜的,哪儿还有车。女孩说,真赖。我说,明早八点,还要给你弟上课,你少废话,我要睡了。女孩气得走进另一个始终屋门紧闭的房间里,我從没进去,也没见有人从里出来过,原来是她的房间。朱怀玉捧一床被子给我送到客厅,解释说,我姐脾气不好,赵老师,别往心里去。我说,你也别废话了。还有,别再动我东西。书可以看,不许折页,不许画线,不许舔唾沫。

早上我被鞭炮声轰醒,耳边还有其他动静,阵势不小,像刀枪剑戟齐着舞动,厨房里热火朝天,看表,还不到六点。裹被子坐起来,又一次思考自己在什么地方。显然,这不是我成长中有过的场景,否则我会怀疑仍在梦中,是梦见了过去的片段。我不记得自己具体多少年,没吃过热腾腾的早饭,常是一瓶牛奶,加半袋吐司面包,揣好在校服袖子里。冬天,用身体焐热,站在人挤人的公交车厢中,随摇晃吃完。经过厨房,我看见女孩手拿笊篱,在沸水里掂来掂去,闻见了面味。那么她是起早就包了一锅饺子,空气中还有韭菜香,应是韭菜鸡蛋馅。我没吱声,女孩听见我起身,也只将侧脸露出来,没个问候。进厕所,我拿凉水拍了拍脸,洗漱好后,路过朱怀玉卧室,见门还关着,细听,里头呼噜声没一个。若是他能每天早起一个点来背文科,在这节骨眼上,成绩还能蹿一截,毕竟人清晨记忆力是最好的。他没这么做,也没人提醒他,按说我有这个义务,可我又只想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女孩在厅里支下一张折叠桌,在朱叔布置出的红木家具中,这张桌子显得不伦不类,上了岁数。我不好意思,想动手帮她干点,又想自己未必能做好,问她要不要叫朱怀玉起床。女孩说不用。她动作干练,神情冷漠,兀自端一盘饺子、半瓶老醋、一碟萝卜干咸菜上桌,看我一眼说,厨房还有凳子,想吃自己搬。我搬来在桌边坐下,盯着盘子里二十来个饺子,寻思锅里可能还有,是家没盘子了?她今天穿了件淡蓝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皮肤倒白,脸上细看却有雀斑。身材很瘦,发育一般,见我愣着,将筷子横在碗上,说,没承想你也能这么早起。我得早走,饺子就下了一盘,剩下在屉上,给我弟留的。你要想吃,可以吃俩,但不敢说管饱。我笑了,你家这么招待人的?她说,谁说我要招待你了,你又算我什么人?我索性不吃,有点憋气,准备看会儿电视,刚按开,她就给我闭了,说怕吵她弟弟睡觉。合着她刚才在厨房里上演全武行,客厅没安门,就为了吵我。我盯着她,她正有滋有味给自己搛饺子,蘸醋,韭菜香从被咬破了的饺子肚里逸散出来,她边嚼也边看我,像我就是台无声的电视节目,让她看得很有意思。我问,你是不有点儿毛病呢?她说,我要是你,醒了就该卷包滚了。我爸就是脑子不好,我弟遗传得都有点脑子不好,没看人的眼光。雇你要是有用,打开始就别让朱怀玉上学,念私塾多好。我又问,你在哪儿上班?她说,五院。你想咋的?我不信她是大夫,当护士差不多,还得是那种从不给你宽心,添堵才是一绝的;扎针一针扎不定,要连戳三四个眼,还埋怨你血管长不好的一类护士。想想,有点同情她,但凡有些本事的年轻人,哪有留在这儿的。我是自愿变废,不算。她算自愿在了哪儿呢?越细看,越得承认,朱怀玉他姐有点姿色。便说不想咋的,想单纯认识认识你。

从寒流暖流、德国鲁尔区和南北回归线间回到现实,是正午刚过,我和朱怀玉前后离开书桌,补课不能补一天,他不休息,我也得享受生活。告诉他厨房有饺子,他跟我出来,看着我穿鞋说,我姐是真好。我没接茬,外头有点飘雪,开门能闻见楼道里也有一股火药味,除了每年的这一点鞭炮响,你都不能信,其他时间里城市中还藏着这么多的人,各猫在各的屋子里存活。瞧见朱怀玉浓黑的小胡子,我问他怎么也不想着刮一刮。他又低头,说他不会,也刮过,刮出许多道口子。想到过年朱叔也没把他一起带回老家,又想他还有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姐姐,我心里生出不少疑团。可估计朱怀玉不会告诉我。这点他和他姐倒像,说话从不走正常神经,一个架着火炮砰砰发射,一个吊着书袋闷闷不吭。到我走的时候,朱怀玉还低着头,似送别好大一团空气。

又一个年到来了。今天除夕,约定好,晚上都在我奶家见面。下午我回家打会儿游戏,睡了一觉,再看外头,已点亮不少红灯。沿结了冰的湖面往我奶家走,一路棉鞋踩得雪地咯吱响,路上过往的脸,无不行色匆匆,各有各自着急赶赴的地方。落座后,是千秋惯例,我爸祝酒,我奶提杯,今年我姑一家没赶回,除了我爷我奶,桌上就我们一家三口。饭是我妈下午过来做好的,一道酱烧鱼,炖好后放我边上。他们絮絮谈话,我则一筷头一筷头地分解鱼肉,看电视里无声的春晚表演,花团锦簇,一团下去,一团上来。烟雾和酒味渐渐在桌上缭绕,年年如旧,哭声会埋伏在最后,像颗几乎要被遗忘了的哑弹。我妈开始拿纸巾,擦她两只肿眼泡周围的眼泪。一张小圆脸上,四十来年中,浮现出的永远是低眉顺眼和委屈巴巴,我都看厌了,我爸更是,搡她说,乐意哭,下桌哭去。我奶不说话,有冷眼观瞧的意思,待我妈又哭一阵,我那坐在轮椅上的瘫爷爷干脆把半杯白酒泼过去。我还置身电视节目里,精神被花团锦簇包围着,看一团下去,一团上来,眼花缭乱,感到平静。

我不断抽烟,烟灰掸到脚面上一片灰迹。我爸自己下楼去放炮仗,和十来户从没交集的邻居站一块儿,从窗户里看,他的秃瓢很好认,他一人放鞭的架势,也很好认。毕竟别人家都三五成群,有大人,有老人。老人嘱咐小孩别离太近,小孩则不断跑在鞭炮周围,连他们帽子上的绒球,也跟著一跳一跳。这让我想到女孩帽子上也带绒球,粉色的,想到她白色的长款羽绒服,以及粉白的脖子和手臂。散桌时,不到晚上九点,我走到我爷我奶面前,三人都无话。还是我爷先破题,看啥?你都工作了。我奶劝我,大孙,有句祝福就行,奶奶早包好包了。我只说,新年快乐。我爷恼怒地挥手,走,走。我等我妈跟我一块出楼道,我俩将在出小区后的岔路口分离。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哪儿,但她说有地方住,我也就没细问。烟花在离我俩头顶不远处爆裂开,我瘸着腿在前,半天不见她跟上,回头看,我妈原地仰头,傻看着烟花,两手交叉着都塞进她两只套袖里。她薄薄两瓣紫嘴唇全咧开,跟孩子似的,包不住一口四环素牙。临别前,我妈从一只套袖中掏出个红包来。我接了,听她带哭腔说,妈还是希望,你能快乐。

我没想到自己今晚会登上这些台阶,来到别人家门口,理由仅是,在这个年与年交割的夜里,不想再独自睡去。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朱怀玉的姐姐,她伸手拉我进去,态度与昨晚和今早相比,像变了一人,丝毫没察觉我此刻心上是多火辣辣的。毕竟,这是有生以来,头回有同龄异性亲热待我。她脸上红霞一片,招呼朱怀玉快再添个杯,老师来了,得尊师重道。还喜滋滋地给我展示姐弟俩今晚的伙食,早上剩的饺子,加晚上炖的一条鱼,就算家人团聚,大年三十了。朱怀玉呆瞧着我,他杯里是茶水,他颤巍巍给我递上一根烟,被他姐劈手夺去,离近时,闻得见她身上酒味浓烈,再看桌下,绿瓶子跟保龄球似的列成几行,桌上还剩半瓶白的,便知这姑娘酒量在我之上,一时不敢跟她碰杯。见我矜持,她巴掌拍上我肩膀,震得我杯里酒洒一半,听她说,没想到啊,没想到。风雪之夜,还有客人。怎么称呼啊,贵客?我说,赵乾,乾隆的乾。她说,什么破名,听着追名逐利的样。我请问她芳名是怎么脱俗的,女孩双手撑脸下,摆出个葵花向阳模样,笑嘻嘻说,秀秀,朱秀秀,秀色可餐、秀外慧中。朱怀玉目不转睛,看着他姐。这让我怀疑,自我进门前,现场就是这么个现场,在木讷的朱怀玉跟前,朱秀秀一人就包揽了春晚上所有节目,从相声到小品,如今又祸祸到歌舞身上。厅里不足十平方米的面积,成就她扭着秧歌步,一颦一笑,一扭一摇,一手君妃,一手塔山,仿佛登台在维也纳歌剧院,身段看不出咋好,嗓门十足亮堂,像在屋里就炸开了几挂鞭。

喝到深夜,我和朱秀秀已亲热地脸贴脸,抱在了一起。朱怀玉始终警惕,留神时间,不知是到几点,他默默捡走桌上碗筷,把酒留下,一个人到厨房里刷碗。我不敢放掉朱秀秀,放掉这个脱离孤单的机会,虽然理智仍存一线,在和自己说,你并不太中意她,但手还是不受控制,往她细瘦的腰身上,上移,下探。她总能在我以为她要醉倒的时刻,如回光返照,给我一个不算羞辱的嘴巴子。抽到五个还是六个的时候,我恍惚听见,朱怀玉回到自己房间里,放起佛乐,从他屋里又飘出那股熏眼睛的紫烟袅袅。朱秀秀突然问,你觉得我爸人咋样,我弟人咋样?我说,对你爸不了解,对你弟,好奇占比更大。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小孩,说他什么都怕吧,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说什么都不在乎吧,他好像什么都揣着点担心。担心和怕是两码事。因为他信教嘛,你爸也信?朱秀秀摇头,不信。她说,这是朱怀玉做过的,唯一勇敢的事。他只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反抗我爸,以此做交换,别的他什么都听我爸的。朱秀秀又笑,说她其实很清楚,自己这一家,在外人眼里,要更为可笑。她说,朱怀玉不会在学业上有什么能耐的,他很能坐住凳子,却是空坐。空空如也地坐着,站着,活着,这些他都会做得很好,吸收知识就不行了。我想朱秀秀说的是打坐,难道打坐不用理解教义?朱秀秀告诉我,朱怀玉不是在打坐,也不会念什么经。他每天按点回屋,在蒲团上跪下,念的是阿弥陀佛,对不起。念一遍佛,就像跟佛打了个招呼,再说对不起,是说自己的心里话。他是为我俩的妈,去和佛说对不起。见朱秀秀忧伤起来,我劝她喝酒,轻声问,对不起什么?她说,朱怀玉信,我妈这辈子过得苦,死得早,人生到最后几年成了疯子,都是命里业债。他希望她下辈子能活得好。他还信,自己这辈子让人瞧不上,是上辈子欠下了业。这事要怪我妈。我弟从小在她身边长大,那时她就已经疯了的。她告诉朱怀玉,自己身上有债主,他身上也有。我当然都劝过,没什么用,最没办法的时候跟我爸一起,绑过她几回,想给送医院。但这种病治不好。她最后几年里一人被丢在老家,我爸把朱怀玉也从她身边带走了,带到市里念书,可带不走朱怀玉已经接受了的童年教育。我还记得啊,有年回到老家,看他们娘儿俩的背影,双双跪在菩萨前,低眉,弯背,被紫烟笼罩,看着那么荒唐,可他俩眼里的彼此,又那么相爱。我妈是朱怀玉唯一的知己,哪怕她是疯的。她一走,朱怀玉的魂也跟着去了,变成个彻底的傻小子,可以被任何人随意指挥,做我爸最忠诚的孝子、接班人。我啊,我爸眼里从来没我。当他后来发现一个他好些年不管不顾的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和他在同一座城市里狭路相逢时,这老王八蛋简直吓坏了。

朱秀秀贴在我耳朵根下,又突然说句话,让我感到喉咙里再度不上不下,卡了个枣核,卡了个原子弹。我咳嗽不止,跑到她家冰箱前,想找碳酸汽水喝。幸运的是,还真有瓶大雪碧。不幸则是,在看到我憋成紫色的脸,逐渐被灌进去的汽水拯救,恢复常态后,朱秀秀也恢复常态,再不跟我提,关于睡不睡的事。她看看我的瘸腿,又看我的脸,说,原来你毛病不止这点,基本废人吧?回到桌上,我杵着自己的脑袋,费劲抬头,看清眼前的朱秀秀,是以怎样眼光看待我。她言下之意,我太过熟悉,和多数人一样,是抱有稍纵即逝的同情,和将长久伴随的印象,即这样的人,活着没大价值,还拖累旁人。不一样的是,朱秀秀眼神里还有另一层内容,让我感到恐惧,更后知后觉体会到比睡一睡这件事,深刻得多的兴奋。今晚她给予我很多第一次,让我终于亲耳听到有人对我说出那句,等待已久的话:你到底预备在什么时候,把仇恨全给放出来?我们都笑得不行,一屋之外,烟花沸腾,每到年节,总有那个被释放到夜空去的时刻,花团锦簇,一团上,一团下。我抓上朱秀秀的手,告诉她,咱俩都有不小的仇恨。有关我的,具体的一切,还没计划好。但如果能有同伙,哪怕拉对方下水,我心也全无愧疚。你可以当我是个自私透顶的人,这点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隐藏。你呢?你其实也是。要不,你不会今晚和我说这些。

当晚躺在朱怀玉家的沙发上,我什么也没盖,屋里很热乎,朱秀秀睡了一会儿自己起身回房间,带上了门。世界归于安静,我眼前再度出现,出现了无数次的设想,我爷、我奶、我爸、我妈、我小姑、我妹妹,包括我小姑即将到人间的第二个孩子,都会和这夜晚一样,集体安静,灵魂出竅。所有人的世界都会在相聚时刻,在一张团圆餐桌上,走入终结。那将他们召集在今生,结为家人的缘故,也会送他们出今生,到下一站地。他们将在站台上整齐地继续等待。到那时刻,我们都是等车来的陌生人了,因为客气,对待彼此,反生出许多今生没有的温柔来。

我是赵乾,冬天到了,我准备写遗书了。

其实我一直有写点什么的习惯,没让别人看过,多是闲愁杂绪,也写过小说,讲一个生来两只眼睛都呈金色的少年英雄,是如何独步武林的。写到最后,英雄茕茕孑立,众叛亲离,脚踏一片寂静江湖,两眼都生了翳。在去南方上学的前一天夜里,我在屋里生了个火盆,把它们全烧了。父母闻见自我屋里散出的浓烟,想确认我是不是抽了一条塔山。是离家前的愁绪吧,大概他们这么安慰彼此,毕竟那一晚,都没人来敲我门。还记得的是,那晚面对屋里飞烟,我的喉咙从没那么痛快过,是有什么被短暂地给烧灭了活气。说回写遗书的事,此刻坐在电脑前,我用脚拨拉开地上的外卖盒,以及半空的可乐瓶,踌躇了好几个点,还踌躇在一个开头上。记得上学时老师讲作文,强调说开头就要把人拿住,能用排比用排比,给人往蒙了排,阅卷老师一蒙,就容易喜欢。我最终写下的是:生活是一盏灯,我把它灭了,因为它从来就不怎么亮;生活是一盘菜,我把它撤了,因为它从来就不怎么香;生活是一把刀,我把它抽了,因为它扎得从来就不深;生活是一堵墙,我把它推了,因为它立得从来就不稳。

思绪飘回过家中,自己住的屋里。家里头婆媳战争进展到我上初中时,父母终于取得阶段性胜利,从奶奶家搬出去住了。十四岁,我拥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一个可以不用跟任何人解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窝。我屋里只摆着从奶奶家带过来的一张乌木床,一个爷爷打的铁皮柜子,当柜子,也当桌,弄把椅子来,就能在上面完成我的学习任务,再搁下所有沉甸甸、养人又埋人的练习册。我一直记得那个屋子里所有细节。它的上一家住户是对老夫妻,铜包的窗框,早长满了锈,每块地板之间,都生有半指宽的缝,有块地板上恰好有个圆孔,我在里头塞了一颗围棋黑子,十分合适,再也拿不出。屋里有暖气片,床摆在它旁边,半夜冻醒来,我总会摸摸那微温的铁片,就像小时候,和爸妈挤一张床睡觉时,摸见的,不知属于谁的一寸皮肤。屋里墙皮脱落的地方,被我贴上了几张圣斗士星矢的海报,看着它们,我会做拯救世界的美梦。梦里快意恩仇,能用手臂传出光束,一甩开去,消灭学校里所有嘲笑我是瘸子和胖子的声音。我还能用治疗术让妈妈重获新生,长出她没嫁给我爸前,留在照片上的相貌。更能在我爸每次深夜醉酒归来时,堵他的臭嘴,将他震出到百里开外的地方。在那儿,唯一陪伴他的将是我爷爷。他们会被流放到一片鸟不拉屎的岛,致力于收集所有生活素材,废纸废布废木头,最终无事可做,除了看守他们无用的财宝,幻想他俩是他们世界里的王。

至于我奶,我设想是,隔一周放她去岛上看望爷俩,给他们做一桌黑漆漆的美味佳药。我爷将吃一口吐一口,吐一口打她一拳;我爸也跟着打,他边打,我奶边哭。三人循环往复,哭声将他们团结在一起。无数个孤单凄惨的夜晚,我靠幻想活着,靠仇恨教给自己做人的道理,还靠可乐维持生存,说着说着,我已对排比信手拈来。意识到不能轻易写下去,陈述痛苦过于容易,而容易不属于我复仇的一环。我已蛰伏其中二十三年,因此我决计写下一篇最好的悼文,流传后世,让它出现在每一台教育青年人心理健康的晚会屏幕上,再复印成册,辗转到每一个少年犯手里。当他们读到我写下的遗书时,会在冰冷的看守所里颤颤发抖,热泪奔流,为所有做过和没做过的恶念,给自己下跪,祈祷他们各自的明天。

除夕过去,到年初五,朱秀秀基本没出现,回来了也和我没几句话。但我知道,那晚我们说过的一切,都已刻进彼此记忆,不容忘却。有次上完课朱怀玉突然问我,我可以和你聊聊那本你带来的《牛虻》吗?我说,行。看完了?他说,没看完,看到亚瑟回来了,再次见到琼玛,她已认不出来他。我当然记得那本书里所有段落,从翻翻就能掉页和上头遍布了的可乐污迹来看,我看过不知多少回了。他说的内容,一度让我非常迷恋,试想复仇最美妙的部分,不就在于此,除了主人公自己,无人知晓背后的因果和审判,除了主人公自己,其余人都以为,事情业已过去。我和朱怀玉一起站在他家阳台前,他为我开了窗户抽烟,还偷摸吸两口我吐出的烟,滚圆的小肚子在他穿的墨绿色毛衣下,原形毕露,随呼吸一动一动。我说,我看书不多,就这一本,翻来覆去读。其实你该多看看别的书,学习之外的。懂我意思吗?他说,开卷有益,对不?我说,不对。我这话单指是你。你就别对学业抱太大希望了,有工夫多看看这世界其他部分。他点头,老师说得有理。其实我也是第一回看小说。我挺惊讶,那你容易迷上,真的。朱怀玉说,我爸总跟我说,少想别的。所以我基本都不想。我会想想的,是我买的老子的《道德经》,话不是都能看懂,但总算都是字,我也认识字,能看下去。我问,悟了吗?他说,谈不上,我是觉得老子状态挺好。他能想说什么说什么,说完让人费死劲去猜。我一直怀疑,是不是总说让人听不懂的话,别人就能高看你一眼?我不知道朱怀玉想得对不对,我有过类似的想法,却不是凭借和他在同一年纪里,掌握的其他学问。我曾试图让自己在所有人都竞赛的学业上,一骑绝尘,也真做到了。可除了让老师不再针对我,让瞧不起我的同学渐渐对我敬而生畏,并没换来其他。连我当时喜欢着的班花,也没在我傲人的成绩前,多给我说一句:同学,你好。我的心越来越贴近于牛虻,死心到了南美洲,受尽人间凄苦的牛虻身上。后来他以战斗者的姿态回归故地,看待他人总一派轻蔑,收获了褒贬不一的名声,再无幻想地去做事和做人。牛虻用慢条斯理的语调讲话,来掩盖口吃,用绫罗绸缎的衣裳,掩盖身上的伤口和被人打残了的瘸腿。用恶语伤人,藏住他心里火山喷涌般的热情和执念,更用面具似的嬉笑,藏住他对琼玛的爱,和最后那份善良。我絮絮说了一些,说到朱怀玉眼里放光,我直盯着他笑。他或许觉得这是超越了师生关系的友情,于我内心,更像看到了一只家养的猪,表情居然有了属于人的向往、人的热情。

晚饭时朱秀秀意外回来了,羽绒服下还穿着白大褂,头发盘成一团,一个黑夹子竖在脑袋上,没别好,天线似的。那晚我下厨,拿她家冰箱里剩的鸡蛋和青椒,炒了一盘,外卖叫了两碗米饭,正和朱怀玉闷头扒拉,抽空提问他,洪都拉斯首都是哪儿?他被我问得噎住。朱秀秀听见,端出给自己现下的一小锅方便面,加入我俩,坐桌边翻我一眼。安抚弟弟跟安抚儿子似的,说,你赶紧咽,别想别的。朱怀玉笑了。饭后朱秀秀在厨房里刷碗,我假装拿东西,在她身后走来走去。她突然说,不想上班了。我问,是跟我商量呢?她拧紧水龙头,拧不紧,水滴总慢慢积蓄着,她便拿了个不锈钢盆子,接在下头。我不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但朱秀秀看一滴水,看了很久。她回头说,你的事,不许牵扯我弟弟。明不明白?我说,压根扯不上他。你怎么这么说?她又说她不想干了,早有此意。她打算高考之后,带朱怀玉去南方。我问,朱叔知道吗?她说,他和我是一个想法,但我们都不会带上彼此。我俩都想带朱怀玉走,不管我俩谁带他走,对他来说都是另一种活法。我问,我一定得支持你吗?朱秀秀一笑,你可以支持我,那样我也会支持你。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追问,我想干什么?对话声都越压越小,朱怀玉在他自己屋,听动静,又念经了。朱秀秀说,我可以帮你,真的,我们可以互相帮一帮。她这些话,让我又想起我妈,女人是不是都喜欢互帮互助?还是都只为自己想做的事,去找个合乎理由的借口?朱秀秀和我脸对着脸,她又一次拿走我手里攥成圆筒的一卷书,《高中地理疑难详解》。我现在最大的疑难就是她。听她说,这几个晚上,在朱怀玉睡着后,她会把《牛虻》拿来看,跳着看,已经知道结局了。她继续笑,说,我知道你为啥喜欢这本书。我问,为啥?朱秀秀背转我,钢盆里已落进一盆底的水,仍有水滴缓缓在水龙头上蓄积,预备一跃加入。她说,因为你和姓牛的,都是瘸子。

我爷在瘫痪前,还没这么精神。先前他嗜睡,现在却能瞪直眼睛,在轮椅上耗一整个白天,孜孜不倦,研究晚报上的错别字。我疑心别是纠错有奖,我奶告诉我,还真有,一字一元。你爷现在一天往五元钱的指标奔。要是当天没有,他就翻早先的报纸。此刻我爷一人坐在纷繁的纸片前,正搁下放大镜,嘴里骂骂咧咧。我奶谄媚地给他递去苹果,他咬了一大口,再度递回,我奶再顺他留的牙印啃下去。他是因为听见我奶刚才说他被人骂了的事,才不高兴的。原来我爷昨天和我奶去超市,看见卖姜的货摊上立了一块牌子,写着“掰叉罚款”。他本就哆嗦的手里,正好掰一个生姜的叉,被售货员逮了正着,罚款五元。我爷张口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连祖坟外头的人也没饶了,爹妈奶奶立时飘于半空,盖住了店里放的流行歌曲。最后還是在对方诅咒我爷瘸三代人的送别语中,由我奶扔下五元,推着老英雄匆匆出战壕。我爷今天立志找出十元的错,不然觉都睡不着。我奶没忍住又透露给我这些,被我爷在脑袋上骂出了花。我盯着他,老东西,闭嘴。他也盯回我,泛紫的嘴唇束成小口。我上手去摸他的头,哄孩子似的,这就对了。我被他使狠劲,一巴掌打走,同时嘴里喷口浓痰,向我射来。我没躲开,我奶紧着给我擦。不用擦,我起身,去我爷那个各样工具都置备齐全的老屋里,掂出一把钳子来。他口齿不清看着我说,我是你爷,我看你长大。我蹲在他轮椅前头,脸上还挂着他口腔里的味道,憋着呼吸说,是,我给你卸个轮子吧。

我给你卸个胳膊腿吧。我教你走直线,你倒是走啊。疼?忍就不疼了,我主要就锻炼你个忍。看见饼干就伸手,你就要。那是你姑孝敬我的进口饼干,你他妈哭?跟你死妈一个德行,外头号丧去。说完,我爷照着我十一岁的腿骨打去,手里拿着一把钳子,砸,一砸定音,你是瘸子了。

老赵,你这干啥呀,就一个大孙子。好孙儿,不哭,不吱声,咱不理爷爷。奶奶都心疼,好孙儿,再走两步,你不疼,你能走。听话,等你妈回来了不许和她说啊,不许说是你爷给你打的,说自己摔的,你这么说,奶奶还能疼你。不这么说,就是挑唆我和你妈打仗了。那样的话,你爸妈就得离婚,你就没人要了,啊?奶奶抱着我的半截身子,看我的两条腿悬在空中,在她吆喝声下,我上下蹬腿,仿佛空中骑行,的确没有障碍。

我奶扑在轮椅前,不许我卸。按说今天我不该来,但也必须来,给他们送上这两包朱秀秀拿给我的兴安岭小叶木耳。我奶在骂声中送我出来,我俩一起走在除夕当晚我妈仰头看烟花的那条路上,仍一前一后。不同的是她精神矍铄,一头短银发,看着都红光满面,比我妈寿数要长。她追上来说,别理你那死爷,他老糊涂了,我都不爱搭理。我两手插进棉袄兜里,默默打量她。记起家里曾说起过,我奶为何要在当年那个波涛汹涌的年代里,下嫁给戴着“臭老九”标签的我爷爷,只为爱他鼻梁上卡着的一副眼镜片,说它们看着那么透亮,跟着显得镜片后的人,也那么知情达理。或许人都会在其他地方,收获来自不同人不同的评价。我不想说话,感觉喉咙又发紧。回去一路上,我压步子走,怕速度快了呼吸急。只有这样,我才能撑到汽水流进身体的时刻。

回去,见我妈等在楼下,她总是这样,不提前联系我,会突然抵达,好像也对最终能不能见到我,抱随缘心态。她穿着十年前的红褐色羽绒服,还是戴双臂的蓝花套袖,棉布口罩将她本就高原红的一张小脸,盖住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都由那双动物性的眼睛里带出信息,像里头刚下过场雪,还挂着冰霜。我妈每次来,都携带这样的目光,虽然她从没告诉我理由,但其中充盈的,对自己崽子的怜爱,却是每一次,都让我感到难受。她说今天下午她不用过去给人看孩子了,雇主一家去北京过节了,她可以休假一回。说着,她跟着走进我狭小的家,没由我说什么,已经熟练地边撸袖子,边奔去厕所和所有脏污了的地方。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不断重播的春节晚会,有两个瞧着脸熟的笑星,正演出一场喜剧尾巴上的教育课。他俩一时泪水涟涟,都长出我妈的样子来。喝完地上剩的两口可乐,我打出嗝,再从兜里掏出烟,点了一根。我妈问,你今天什么时候去朱家,他家那个儿子能离开人吗?我说,能,不是残废。我妈没说话,半晌她从墙后偷露出半张脸,看我神情如何。我问她,你这活,打算干到什么时候?她说,我才刚收拾。我说,你给那家人干到什么时候?她想想说,快了,这种主顾,没有长的。她手里的活跟着停下,站在原地,看我抽烟,看我看电视。我瞧她,有话?她点头,愿意跟妈去南方吗?我问,多南?她说,佛山。我挺惊讶她能说出一个具体的地方,看来早有计划。她说,你朱叔跟我说,想去佛山办个厂,要是你愿意,他一块安排你。我问,可乐厂啊?我妈说什么工作她没问,但觉得朱叔是真心帮我。我招呼她过来一块坐。

我妈又瘦了,离近看,脸上肉一条一条的。她搓着手上红白不一的皮肤,手背上是先前被我爸烫下的几块儿烟疤,一受冻,就通红成梅花,看着醒目,仿佛受苦的艺术。她转头看我,儿,总得想想你以后。我说不想去。她问,为啥?我说,没为啥,去了没意思,不是我想干的。我现在就想待在家。你无非担心我待废了,你没必要。我又没啃老。她说,妈怕别人看不起你。我问,谁看不起了,朱叔?她说不是,是我爸,是我爸总在和她说,她把我给惯废了。我说,也许他只是看不得我自在。我比他过得自在多了。她说,天下父母,哪有这么想自己孩子的。把烟掐灭,我严肃看着她,我奶是这么想的,我爷也是这么想。所以让他们儿子,让我爸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没大出息。事实不就这样吗?她又有要哭的趋势,我心里烦,别过脸去。再回头,看我妈正从深处呼出一口气,身体前倾,人看着更干瘪了。我想拍拍她后背,或帮她捋一下头发,很难做到。半晌我问,预备什么时候去佛山?从她眼神里,我知道自己说准了好些事,也叫我猜准了。朱叔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希望能比我爸对她强。我告诉她的是,妈,我去不了,在这儿我有女朋友了。没告诉她的是,妈,其实你也去不了。除非,那天你不来。

朱怀玉各门功课都有一定程度的提升,他先前所言非虚,进步空间,的确挺大。他不断和我畅想,关于他毕业后的打算,总而言之,他一定要跟我屁股后头走。照朱秀秀说的,是拿我拜了大哥。殊不知,大哥眼前路并不长,紧着掐算,最多剩两站地。一站是技术关,一站是心理关。我想得已很清楚,只是不能和人商量,心里时常憋得慌,面对朱怀玉天真的眼神和劲头,我哼笑,无法陪他沉浸其中,像他也无法真沉浸于做个好学生的梦。朱怀玉说,他往后想做个手艺人,做微雕,做紫砂壶,还想做和尚,做道人,做个吃斋的好人。有时我会和朱秀秀一起听他讲,眼神偶尔掠过他头上,默默交织住,再无奈双双看回他,像看回我俩的孩子。老天做证,我真觉得这十天,是我人生里最好的一段时候。我虽没得到爱,但也没被爱束缚住,我计划仇恨,又到底还没实践它。我清楚自己的人生会停在具体哪一刻,我看着那个爆炸键,在眼前平稳安放住,随时间慢慢耗。一切都不耽误,每到晚上和朱秀秀朱怀玉一双姐弟,看同一场电视节目时的平淡与温情。温情,就是不必开口。情绪流动像小股的电流,它吱吱作响,可不叫人受痛。

我终于和朱秀秀说,请你,教我做道菜。朱怀玉正睡午觉,今天朱秀秀没值班,从早到晚在家。她手刚离了水槽,听我这么说,腰上围裙重新束紧了,也不问什么,将我带到锅台前。我问,家有白菜木耳没?这菜好像就这两个原料。她从冰箱给我拿了半棵白菜,木耳装在袋里,往出倒,拿小碗接着,问我使多少。我说,试验品,不用多。她倒了一碗底,接水泡上。我问,木耳泡多久能吃?朱秀秀抱着肩膀,说,半个点就行。你是一点生活常识没有,这些年咋过的日子,少爷啊?我心情不错,咧嘴大笑,看表情,朱秀秀也是给吓一跳。于是我问她,我笑起来真这么吓人?她说,吓人,跟没笑过似的,连嘴也是现割的。我已经习惯朱秀秀的说话方式,但到底不好意思,看着水盆里的木耳,不用一会儿,它们就从枯叶似的小片,膨胀成黑色的肉朵来。朱秀秀默默打量我,不知道她都看到了什么,可她神情语气都变了,一声叹息后,手把手教我做菜的一切,热锅凉油,先热锅,再爆锅。噼里啪啦的声响,白菜先下,炒软了搁木耳,倒上少许酱油和糖,盐最后放。

我用铲子压锅里的白菜,让它快些干瘪。几滴油迸裂开,跳到脸上,我直龇牙,被朱秀秀推去身后。说我既然第一回学,学她手法还是以观察为主,一边看着就好。我看着朱秀秀锅台后的腰,多宽,有多宽?两手一块儿差不多,能给抓很紧。她说,让你看,没让你卖呆。去,捡个盘,装菜。就着一盆黑白菜,下酒,朱秀秀和我又坐在那张浸满油花的圆桌边,听电视音乐台里放着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歌,“我无语问苍天哪,为何满腹柔情尽消磨”。她喝着朱叔放家里的白葡萄酒,使白酒盅倒给我。一人一杯,酒香都混了营,中西合璧,格外上头。我掐着自己的喉咙,希望它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要噎,我有话说,我有攒了好久的话想说。朱怀玉却醒了。还是趿拉着他那双棉拖,步伐沉重,推开屋门,惊讶地发现我俩在喝酒。我说,你不行再睡会儿吧,下午晚点上课。朱秀秀招呼他,弟弟,你来。我手里酒盅顿时千斤重。朱怀玉坐我边上,被我剜去一眼。朱秀秀瞧见,酒盅直冲我,你啥意思?我一口喝了,再看朱怀玉,只说欢迎加入。我还想说,我他妈没话说了。朱秀秀对着朱怀玉,眼含万般柔情,说,后天他就回来了。我们再不能这么逍遥了,是不?朱怀玉说,姐,我还是希望你多回家来。她说,姐会的。姐不想以后,姐想和你说明天。朱怀玉脸上突然有种奇妙的光彩,过去我从未见过,此时他看着差不多七八岁大,还脸红,还抿嘴偷笑,不是观察我,就是去观察他姐,更显出一种惶恐。我问,明天到底什么日子?朱秀秀说,明天是我弟十八岁生日。他生日大,每年都赶正月里。正月一忙,总被人忘了。今年想好好给他过一回。我说,那停课一天吧。朱秀秀和朱怀玉四掌相击,惹得我也没忍住笑。这回我笑,他俩都在笑,我没引来他们的害怕。过后我想,大約因为情绪相通。人情绪相通的时候,身边便没有异类。

晚上,我去订蛋糕,蛋糕店出门一条街,是我爸干搓澡的地方。那条街上没怎么亮灯,北风刮得凶,人都穿暗色衣裳,看步态,没几个岁数小的。我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一眼。我想起了每一年自己的生日,想起因为和我爸生日相近,每年爷俩都分享同一个蛋糕。先给他过,蛋糕吃完放进老冰箱,制冷效果近乎于无,到给我过时,奶油都放酸了。我突然瞧见了一张很像我爸的脸,戴着包耳朵的棉线帽子,正挑开澡堂的棉门帘,往外走,在夜空中呼出一团白汽。有人跟着挑帘,在后头喊他,我爸看来十分热情,笑容憨厚,回身接过对方送来的,他先前可能忘在店里的东西,搁回到他自行车的前篮里。那个篮子,还是后编的,为给我放书包用。放了几年,往后他不再送我,我也不再和他于夜晚中照面,除了年节,除了真是被他醉酒吵醒的时候,父子俩失去了独处的时间和缘分。那些夜晚,我总缩在自己房间被子里,没一晚不在睡前反锁屋门,恐惧他来自酒鬼的打扰。现在我爸,早不是记忆中那个样。他灌风蹬车子,踩向十字灯中,光线越见璀璨,他背影看着越佝偻。我能想到,在他抓着车把的一副棉手套下,每个手指都晕了多少层的皱,人若总在热气里蒸着,是会变得松懈。站着看了一会儿,扭头往朱怀玉家走,路上收到朱秀秀的信息,奶油要多,水果别放酸的,我弟不吃酸。回她,知道了。我总是羡慕那些在冬天过生日的人,每当头顶像现在这样飘下雪来,我都羡慕生在冬天,并死在冬天的人。前者老天给他们放礼花,后者还有老天,给他们撒纸钱。

晚上的蛋糕我一口没动,都分给朱怀玉和朱秀秀。他俩都珍惜这一天,感觉不当朱怀玉的生日过,也当个特别日子庆祝,朱怀玉今晚甚至喝了一点酒。奶油沾满他的黑胡子,看着像刮掉它们前,要涂上去的泡沫。朱秀秀送了个檀木手串给他,我送的则是早想送的电动刮胡刀。朱怀玉木讷地一手拿一件,不知内心在想什么,随眼眶一点点积蓄。当整点报时的钟声从身后响起时,他人打了个哆嗦,说这会儿该去念经了。话说完他屁股还犹豫在椅子上,是不想走。朱秀秀把他抱进怀里说,妈今天不会怪你的。你今天可以好好玩。朱怀玉还是说了声,阿弥陀佛,对不起。天早黑下了,但外头并不昏暗,有人在楼下放烟花,不远处公园结了冰的湖面上,也能隐约瞧见被灯泡围起的冰场,人影在上头绕圈滑行。我独自站在朱家阳台上抽烟,听见身后,姐弟两人又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我想的是,人都说,儿的生日,娘的难日,从不想,儿到人间第一声就啼哭,是不是也有诸多不情愿。喉咙又不太舒服,没忍住,我咳嗽两声,被朱怀玉听见,端着可乐杯子过来,看我喝下。身后一片安静,朱秀秀许是醉了。我俩面面相觑,同看晚间的焰火和灯照。他脸上泪痕未干,像个小兽犊子似的问我,赵老师,我到底是不是个废物呢?

我没回答,他胡子上还挂着一块奶油,我抹了问他,甜不?朱怀玉点头,他哪胜酒力,两手撑在窗框上,看着像个秤砣,量不清他自己人生的分量,更别说,去掂量别人的。朱怀玉突然说起,他在老家度过的童年,和妈妈住在一起,就他们俩,长年累月,谁也不觉得孤独和奇怪,似乎别人家都会是这样过日子。他当然知道爸爸住在城里,也知道他为什么不在家,理由都是妈妈告诉的:你爸变心了,人也变坏了。朱秀秀在十五岁时离开老家,那年朱怀玉九岁,也是在一个过年的夜晚。妈妈在饭桌上监督姐弟俩,分别给朱叔打去电话。她期许的不是已拔起个子的大女儿,或是虎头虎脑的小儿子,而是希望他俩中任何一人,能动用亲情,去帮她勾回失去了的丈夫和旧梦。口水从她嘴角直往下掉,滑成一条银线,无数次落饭桌上头,落在每一个无法接通的滴声后头。朱怀玉转头看我说,我爸那天没有接电话。我妈实在受不了,抬手掀了年夜饭,人在满地饭菜里打滚,她抓自己,还不断朝空气里磕头。我姐也受不了了。我其实分不清,她那时是在扶妈妈,还是打妈妈。站在当中,我被她俩分别拽住一只手,往两个方向拉。我笑说,你还是个香饽饽呢。朱怀玉跟着笑了下,在别的方面我不是。我问,后来呢?朱怀玉说,后来姐姐收拾东西走了,妈妈像找爸爸那样又去找姐姐,那阵子我总一个人在家,晚上面对满墙神佛,很害怕。姐姐一直没回来,我很快也被爸爸接走了。接我走那天,我妈还躺在医院床上,嘴终于不再往外吐沫子,之前她一直吐,一直吐,医院都不爱收拾了,满屋都是农药味。她抓紧我一只手,在我手上抠下五个血道子。朱怀玉把他那只黑胖小手放在身前,让我端详,道子已不十分清晰,内里却还能露出鲜红色,是抓得深透了。我不知道朱秀秀听没听过这一切,朱怀玉说,他姐其实不是护士。她只是初中毕业,进不了城里的医院干。朱秀秀现在一直在药店给人站柜台,有时要值夜班,兼给人打更。她爸爸不喜欢她,嫌她没有学历,说她早就废物了。

朱秀秀拿酒瓶敲着我俩身后的门框,示意她醒了,节目继续,进行到哪步了?我一时怀疑,老天爷其实正在满足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他不是正给了我两个,愿意和我将就的人吗?天知道,我将做些什么。如果老天一直不把他们派给我,我会做得义无反顾。反正遗书已快写好一半,菜也即将练会,势在必行,只差一个日子了。我们各自把外套、帽子、手套穿戴好,踩得楼道台阶咚咚响,我几乎是跳着走完,有点逞强,但喝醉了的朱怀玉和朱秀秀,此刻都不会比一个熟练的瘸子,将步伐走得更稳重一点。三人摇摇晃晃,朱怀玉走在当中,被我和朱秀秀各攬着肩膀,向夜色进发,我们都被一样的寒风吹得脸色发红,眼睛发烫。经过公园外的烟花摊时,我们买了一些,带进古树参天人影稀疏的园里岛上。破碎了边角的石砖椅,变作了我们仨的露营地。朱秀秀在石椅上坐,看我和朱怀玉将烟花抱去冰面,选好了头顶一块最安静的天空,准备燃放。她尖细的嗓子未等烟花绽放,已叫嚷不绝,等烟花真在深蓝色的天空上冒开了,她声音又消止。朱怀玉一眨不眨地仰着头,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我和朱秀秀都在更早时候,贴近他一侧耳边,说了同样一句,你不是废物。弟,祝你生日快乐。

和朱秀秀坐在石桌旁,我沉默下来,看看烟花,再看她的眼睛,发现她看我的时候更多,光照不明,只有一霎的灿烂,能叫我看清她眼里布多少红丝。她说,赵乾,其实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也不想问。但希望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和我弟十分快乐。我说,你也可以问。她问,你要杀人?我说,对。再问。她说,你要杀你家里人?我说,又对了。问我原因吧。她低一回头,复又看我,和你的腿有关?我说,不用客气,和我的残疾有关,和我这儿有关。我指指喉咙,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瓶两百五十毫升的小可乐,放到了桌子上,说,这是我的心宝,得随身带。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喘不上来一口气。那种感觉习惯了,也永远不可能习惯。朱秀秀说她明白,能试图明白。我也想了想,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吃蛋糕?和朱怀玉一样,我也没什么机会享用蛋糕,不是没钱,是没人意识到,这是个应该买,应该让我吃到的东西。有天晚上,我家里人都睡了,那已经是我爸生日过完三四天后,快到我的生日了。我家那台冰箱保鲜不了这么久,我也不想再吃酸蛋糕了。所以那天夜里,我从父母房间溜出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努力不发一点声音,准备用手挖冰箱里的蛋糕吃。我不敢开灯,好些奶油都被我糊到鼻子上。可我终于吃到了。朱秀秀笑问,甜吗?我摇头,已经酸了,但我就是忍不住一直吃,我怎么也忍不住。灯很快就亮了。是我妹妹,她起夜,见我在厨房,满脸白,以为看见了鬼。她尖叫不休,人都被她叫醒了,我爷、我奶、我爸、我妈、我姑。他们团团围着我,除了我妈都在笑。边笑边说我是个心机重的饿死鬼。饿死鬼,还心机重,我只有八岁,我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朱秀秀起来,从身后抱住我。我抓着她胳膊,让她的手背压住我的嘴,我不想再打嗝,再像那晚一样被诅咒似的,在笑声中打嗝,打到我抱头鼠窜,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角落。我的自尊心,我有自尊心啊,我的自尊心往后被活吊在喉咙里。隔三岔五,要用可乐杀一杀。

朱怀玉喊我们,烟花都放完了。他不敢走近,面无表情看着我和朱秀秀,像当年他困惑姐姐和妈妈的动作一样,分不清我俩是在彼此拯救还是互相放弃。这种问题的难度,超越他解答的能力。硫黄味在岛上窜离,远处,别人的烟花仍继续放出,我们静静观赏,身上已全空无。除了回程路上仍肩并着肩,手连着手,还拥有的,就只剩各自心底,那不能被继续说明的酸楚。

我曾问自己,是不是非得如此,没有别的希望在,别的路好走?当然有,我还这么年轻,虽说一直没干正经事,但我信,我会找到工作,来养活自己,幸运的话,还能组建家庭,担负更多责任。我问自己为什么非得做这样一件事,我能预料它引起的影响,社会上的讨论,和对我所有的谩骂和攻击。孝道,在每个国人基因里刻下的痕迹,太深了,它长久要求着单方面的容忍,要斑衣戏彩,要卧冰求鲤。我不要求我的家人自我出生,就非得委屈自己喜欢我。喜欢不能勉强,毕竟我全不是按他们满意的后代模样,来到这个世界的。对他们我同样不能勉强喜欢。是爱,是所谓血缘,将我们组合到一个家庭里,而爱是责任。从小到大,没人教给我责任和爱会有亲密伴随的关系,让我总以为,责任是痛苦,爱又是传说。二十来年,我的生命离不开他们为我尽的责任,可我仍要说,更多的是靠我自己摸爬滚打过来的。如果一个人仅靠物质满足就能变得幸福,变得珍惜生命,那么大约是,他从来也没养成过珍惜自己精神的习惯。我却不是生活在荒岛之上。在我周围,有许许多多的参照,日复一日向我传达,你缺失,就算你假装不缺失,你低人一等,就算你努力证明,不低人一等。若人被剥去骨皮,比试心灵,我很清楚,我会是如何惨败的。更会让你们看到,相比我的瘸腿,我丑陋和令人讨厌的个性,还有更让人恶心的千疮百孔。于是我非得如此,为讨还二十来年生命里遭受的,为惩罚伤害我和本该保护我不受伤害的家人们。他们有意也好,无意也好,都实现了对一个人完整的摧毁,让一个人从生到死,也只能依靠他的亲人(仇人)们,从中去借取能量,而始终也没得到一段友情、爱情,哪怕只一次,得到他人的欣赏。看客要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会说,造成今天,也因为他自己。我想回答的是,站在地狱外面看地狱的人啊。你们长久远离烈火,已经不会相信火能够烧到人身上,将人烧焦。更不知道在东北这样的地方,人们多属开朗灵活,个体如何能走不出一场火阵。毕竟这儿有漫长的冬季,和那么乐于让人傻、好着活完一生的天然牧场,喂人吃雪,再天生长出,所有降低沸点的粮食。可在我心里,火烧了二十来年,那么也许我,就是老天爷于万千之中,投下的一个恶作剧般的残次品。能信吗?所有见过我,和我说过一两句话的人,你们能信吗?在那个面恶嘴损的赵乾,那个笑容惹人硌硬的赵乾心里,其实藏着漫天野火,和无数举火把的人。你们不信,当你们只是习惯性地忽略灰尘,忽略我。

我僵着手,让它不抖,不把字敲得太激烈。手机响了,我挺激动,想许是朱秀秀,其实我弄不清楚我俩现在的关系,但一定有点进展。这种进展总叫我忍不住幻想,更忍不住对自己叫停,总之,千难万难。没想到,却是上海人赵齐齐的信息。齐齐和我有微信,加上后不怎么说话,压根没兄妹情分,现在她能找上我,跟对我当头棒喝差不多,这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多少次为她挨过的打、遭过的骂,手抖得更厉害。齐齐问我,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我说,不关你事。她回个偷笑的表情,我没理,手机搁桌上,去厕所撒尿。再回来,看她发了个女孩的照片,美颜痕迹十分明显,下巴跟瓶起子似的,往上直翻卷。她说,这我同学,便宜你了。我发语音过去,不用,爱便宜谁便宜谁。齐齐打字回,我上课呢。告诉你,过这村可没这店了。我问,你才多大啊,你同学多大?齐齐说,上海本地的,家里两套房,就你還想咋的?我说,滚。她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看我半天没回,又发张图,还是那个瓶起子下巴,照片上女孩脸也只露出下巴来,再往下,该露的都露了。我点上烟,放大端详一会儿,没大意思,基本没有发育。齐齐撤回图片,问我,现在愿意处了不?我问她,你妈知道你这样吗?她也发了语音,两秒,里头一声轻哼。再回我道,放心,没人会找你麻烦。你和她处呗,反正她啥你都看过了。我说,赵齐齐,我能知道为啥吗?她说,因为我恨她。我们都恨她。我想象瓶起子被人扒光在学校某一墙角,拍下照片时的场面,想象她只顾着捂脸,周全不了上身和下身,想象赵齐齐一双铁臂,是怎么重捶她小腹的。刚才那张照片上,女孩小腹几个拳印,瞎子才看不见。我感觉自己就差咬碎了牙,想把赵齐齐也扒光,任人观看,更想让朱怀玉这样的小孩去踢她肚子,一下一下,踢到她吐。回手我把赵齐齐删了,看她再发给我的验证消息是,祝你好死。

我乐得嘴缝闭不上,照厕所里的镜子,反复感恩天意。天意让我饱满了我的动机,好妹妹,算你一个吧。高三再度开学,年节彻底结束,和朱怀玉姐弟俩,再不能像那十天里,朝夕相处。我又回到了我的腐烂小屋,回到黑白颠倒,被网瘾和烟瘾两头包容的环境中。照着镜子,我好好收拾了番,冲过澡,刮掉了胡子,再给腋窝里抹点花露水,穿上件最板正的格子衬衫,准备到下午五点,下楼出门。赴我有生来第一场,可能也是最后一场约会。

在西餐厅吃完一顿提前买好优惠券的晚餐后,夜色将至,我送朱秀秀回药房。她在离药房一拐角的地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可以说猝不及防,可以说意料之中。我僵着笑容,像痴呆一样,瞧她全冻红了的脸,和绒帽子下的头,没压住的纷飞碎发,一时非常想伸出手臂,与她拥抱。朱秀秀对我说的是,不剩几个月了,等朱怀玉拿到毕业证,她就带他走。我可以和他们一起走,也可以随后赶上,在南方会合,这样行吗?我伸手碰了一直想碰的,她的白脖子。她撇撇嘴,笑意一掠过去,看着我说,你要放弃那些想法,你知道吗?从你找我拿木耳,到让我教你做黑白菜,我心里便一清二楚了。我问,哪些想法?朱秀秀满怀哀痛看着我,只能这么形容,她过去伶牙俐齿损尽我八辈祖宗的作风,已在什么时候,随寒冬逝去,一日日变得若隐若现,不再是确定的性格。我低头说,风大,快走吧。她站了一会儿,转头离开。离远看,我第一回发现朱秀秀居然走路是内“八”,也是有些古怪的。这发现让我笑得不行,像被人往鼻子里灌进了醋。

秀秀、怀玉,遗书也是信的一种,我最后说给你俩听。怀玉,我不能骗你说,你不是废物。在一百个人眼里,你都是废物,哪怕在你爸眼里,都如此。可你应该还记得牛虻,记得他在琼玛心目中,无论受多少屈辱,都仍是当年的亚瑟,往日的英雄。人的心,是最容易,也最不容易变化的。以你的智力,我希望你多听你姐的话,她爱你至深,所有爱你至深的人,都是你一生中可靠的灯照。别信其他,其他你把握不住。秀秀,我爱你。

我奶过几分钟就到厨房来,她实在不放心,我到底能不能分清,开燃气和闭燃气的开关,是往哪两个方向走。明天到她七十大寿,我说,奶,我没挣下什么钱,也不给人补习了,没能力给你买好东西,当天给你做盘菜吧。我那儿没灶,想今天在你这儿练练手。我奶说,都行。泡这么些木耳?小盆里的确长满了木耳,她看着直可惜说,一次吃不了这么多。我也知道吃不了,可我就放了这么多。我说,剩下泡好的给你们放冰箱,想着吃啊。我奶歪脑袋寻思,说她好像在哪儿看过,木耳不能泡太久。我说,那就扔了,明天我过来,再泡一点。我爷始终听着厨房里的动静,“扔”是家里不能出现的字,一听到扔,我爷就恨不能给轮椅飙车,赶来阻止。他进来后,嚷着不扔不扔,虽然声大,气势已减弱许多,直躲在我奶身后,暗暗和我眼神交汇。他还没忘了前一阵我试图卸他轮子的事。和全已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不同,我爷脸上一对眉毛始终黑而浓密,好像一件他自己也知道是唬人的武器,除了拧眉,他再也使不上别的回击了。

晚上我去我爸澡堂,想在大日子前洗个澡。路上给我姑去了个电话,讲了齐齐找我的事,我姑说她知道了。她那边听起来挺忙的,我和我姑的关系一直如此,我俩没有话,即便她不忙,也没有。她倒从没对我怎么不好,如果忽视也是不好的一种,那其实,她罪不至死。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但总会听到关于她的信息,就像你即便从不出门,也会听到社会上又发明什么,人类又突破了什么。我姑在家里,代表着永远的向上和高级。她似乎生来就该被崇拜,什么都做得好,很少被责怪,但我总觉得,看到她的每一次,都使我喉咙卡得更厉害。她修剪成利落短发的脑袋,架在身高马大的骨架上,也戴副眼镜,和电视里那些你清楚与自己永无交集的精英一样,即便她是你姑,你也从不该指望,她会把眼神落你脸上,当真和你说句什么心里话。今天我能打电话来,她很意外,更意外我张口就说出了赵齐齐的恶行。小时候每当我和齐齐有矛盾,总由爷爷奶奶来裁决,即便是我打了她的那一次,在我姑进门听说后,她也只是安慰女儿,将齐齐穿着粉秋衣的小身体抱进怀里,说姑娘不难过,姑娘别放在心上。她对我的不责备,让我当时恨透了她。像齐齐不是被自己哥哥打了,而是被石头绊了一跤,被风吹出了感冒。我挺想试试的,这一次,她总该跟我说点什么。

赵乾啊。她说,我姑始终叫我大名,言谈相当客气。不要总是仇恨你妹妹,她还小。我问,这件事你知道了,作为母亲,打算怎么办?我姑又在和边上其他人说话,再说她知道了,她会处理。我问,你其实一点不信,对吧?她说,姑明天回去,和你妹一块儿。到时让她和你道歉,这样好吧?我说,那个女孩怎么办?齐齐拍了人家的裸照。我姑一声叹息,你们啊,就是能闹。她再不说话,我也无话好说,挂电话前,我最后向她确认,你怀孕了?我姑笑起来,啊,是。

澡堂我很少去,所有让我必须赤诚相待的地方,于我都像地狱。何况这里蒸汽腾腾,进了门,非得脱了精光,再剥层皮,才能离开。我倒是第一回看我爸飞着热汗,跟躺椅上的大哥,眉开眼笑,说,受累,咱翻个面吧?我长久站在一束水流下,默默被浇,看清我爸所有动作,是既熟练又做不好。他不断被客人要求,没吃饭啊,不舍得使劲。每当此时,我爸就吞一口气,力量不为人知,全积蓄到澡巾上,犁地一样去开垦陌生男人的皮肤。落下的灰尘,就是他土地里的收获,不当穿,不当吃,还叫人有点恶心。我也躺到那张新换了塑料膜的椅子上,趴着,让他先来背部。我爸放下澡巾,问能不能让他歇下,今天活太多了。他到旁边找了个空水龙头,给自己浇。那一刻,他不知道我正起身端详他。我想到的,是记者赵博。想赵博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该心怀电视台,惦着利比亚,成为电视里的战地记者,当着万户千家侃侃而谈,没一句磕巴的话。还想起青年赵博在他儿子小时候,对后者信誓旦旦,你爹我,力拔山兮气盖世。不比奥特曼都能耐?

澡堂里,瓷砖昏黄,白雾腾空。几乎都是老头,都在池子里泡自己,跟泡瑶池似的,幻想益寿延年,更借此逃离现实中种种。我爸冲完水,一鼓作气,搓我的下巴颏、肋骨和大腿。搓着搓着,雾气中问我,还想添点服务不?我问有啥,他如数家珍,奶、酒、盐、醋。只有客人想不到,没有老师傅做不到。你又瘦了,咋整的?说着,我爸拍一下他好些年养出来的小肚子,手上缓了缓说,爷儿们,你吃劲啊。我说,过去我一百六十斤。我爸说,想不通,咋能减下那些肉的。一直想问你,是不在外地念书那几年,出什么难事了,你总也不说?我向后看他,他没看我,我爸嘴咬开醋包的一角,让我躺平,往下浇开,酸气弥散,到我背上凉凉的。我说,说了有啥意义?他没回答,醋水在他运劲下温柔地包裹着我,从没有过,被他这样柔和地对待。从几岁起,我爸不再抱我,也可能是我主动,先去拒绝了作为父亲的他每一次笨拙的示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恐惧他碰我,看到他的手,会让我神经紧张,毕竟随那只手带起的掌风,曾无数次刮痛我的脸。如今我所有被他清洁着的地方,几乎都没逃过他的揍,逃过他身体力行的教育课。他当时怎么叫我来着,肥猪,大傻儿子?我想起就笑,当他后来再也打不过我,我可以在任何时候想笑就笑。我一笑,他话顿时变得少。

冲冲去吧。他拍我的胳膊,想说记下手牌之类的话,到底没出口,和他并排站在水流里,他的身体,我的身体,两个世界上最大限度相似的灵魂和肉体,永远在面对面时感到尴尬,语言阻塞。洗好后,我穿好衣服在外头抽烟等他,他以为我已先走,门帘挑开后看见我,下意识惊讶地笑。给他递烟过去,他看看烟标,问我,咋不抽点好的?我说,不抽给我。他利落点上火。借门里一点热乎气,我俩僵站在澡堂外头,谁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让彼此在冰天雪地里双双沉默地抽完一根烟。想起来,我问他一嘴,当年你俩离婚,谁先提的?他低头跺脚,不关你事。我说,我妈要走了,你知道吧?我爸不信,逗呢,她走得了?我扔掉烟头,给他把车推来,看我爸踩上去,并将他泡皱了的双手,前后塞进里头都已破了棉的手套中。踩了踩車链子,他回身嘱咐我,你也干干正事吧。就我跟你说的普通话考试,抓点紧。趁我还在岗,给你安排进台里完事。我直乐,逗呢?他剜我一眼,骂,小白眼狼。明天你奶生日,早点过来。说完,蹬车子,他蹬远了。

十一

一桌菜都是黑色,我炒的那盘黑白菜,摆在外围,也是一团黑。在我姑带齐齐也入席后,一家人终于少有的团聚,除了我妈不在,可谁也不觉得多遗憾。我奶刚说完她那句代表性的祝酒词,美味佳药,家庭氛围是多么重要啊!重音勾在“多么”上,抑扬顿挫,定下基调。我爸起身,将放在桌下的寿桃蛋糕拿到厨房去,打算等晚饭吃完,再切它。我奶张罗大家动筷,眼神扫到黑白菜上,咧嘴说,这菜,乾乾做的,咱们今天都多吃,多猛攻它。我说,做得不好,但比较用心。我爸先起筷子,我从没觉得,时间可以这么漫长,一块普普通通的木耳,在他筷头上,被我想象成秤砣,两根木头又如何夹得住,如何能被安稳放进嘴里,滑到胃中?我想克制自己发抖的手,想在他放进嘴的前一刻,说句我的祝酒词,说出来,或任何能打断他的话。可我还是闭上了眼睛。门铃在响。睁开眼,我爸起身到对讲机前,询问对方是谁。听不清答语,他也开了门。门开后,朱秀秀站在那儿。

她手里拎了两盒红彤彤的保健品,说从自己单位拿的,不成敬意,今天贸然来,是想认个门。我的家人们,全都不知所措地或站起,或僵着表情,看待这如同天外来客的少女,是如何自来熟地,笑着问问这个问问那个,问还有凳子不?凳子搬来,她插空坐我边上。我看着朱秀秀,打一看到她的眼睛,我就清楚了,她已经找着了我留的信,那封被我在今天出门前打印好,夹在《牛虻》里的信。《牛虻》那一页中,应景写着亚瑟赴刑场前,留给爱人琼玛的话: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我就爱你了。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背后。琼玛,我仍然爱你。

朱秀秀总也坐不住,站起来,她拿我的酒杯,先敬我奶。这是奶奶吧?她看向我问,我有点不好意思,她跟着自我介绍,我叫朱秀秀,叫秀秀就行。我是赵乾对象,今天您过寿,来祝寿星生日快乐。我奶忙不迭跟着站起,捧酒杯相碰,姑娘,你真是吗?大家都笑。朱秀秀说,奶,我真是啊,和赵乾,我俩都好多久了。他您还不知道,老藏着不说,今天算他长心,刚才嘱咐我,也来参加生日呗。我才下了班,寻思没啥带的,拿了点壮骨粉和维生素过来,想您和我爷岁数大了,保养自个儿总没有错。我爷想跟着碰杯,有点踌蹰,憋着不动。只见朱秀秀和我奶一人造了半盅白酒,都客气个没完。我不知道说什么,朱秀秀带来的寒风,让我从刚刚灼热的呼吸中,暂时解脱,却又晕个不行。我爸在底下捅咕我,小子,行啊。我嗯一声,也喝了半盅。赵齐齐咯咯笑,不住打量朱秀秀。朱秀秀注意到了,隔远给赵齐齐摆摆手,一副待小孩子的和蔼与包容,向我确认,这是妹妹吧?妹妹啊,老听赵乾说起你,说你学习可好,可聪明。我不信地看着朱秀秀,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没好脸的朱秀秀吗?来前她还化了妆,没醉脸上就有两块红,画得跟中国娃娃似的,透着喜庆和热乎。像她从来就是这么待人接物,嘴总是咧着,从不觉得累。

我爸去和朱秀秀攀话,姑娘,我是赵乾父亲。朱秀秀要给我爸敬酒,我爸有点被她吓着,姑娘,咱不急喝,先捋捋情况。他踹我,快点,你介绍介绍。我闷声说,这我对象,在药店上班,处两个月了。我爸摸着他的秃瓢,跟朱秀秀讲,你看叔叔也没准备。朱秀秀嘴倒是快,爸,不用准备,我们小辈的,不给你们添麻烦就行啊。我插话,没到这步,真没到。朱秀秀笑着,赵乾,都是自己家人,你老装啥玩意。咱俩的事,你就一点没透风?众人再齐刷刷看我,像我和朱秀秀已该生米成熟饭,已该领证,更该在外有了个孩子。我没比其他人更能摸得清状况,只好说,你来讲。朱秀秀简直英姿飒爽,敬完我奶敬我爷,敬我爸,还敬我姑。姑,你就是姑吧?赵乾最佩服你,说你在上海,老大能耐,有文化,有水平,对他也是没说的,“纯纯”教诲,不遗余力。赵齐齐说,谆谆,是谆谆。我瞪她,还是应该药死她。朱秀秀给我一下子,斜楞人孩子干啥?妹妹说得对,嫂子我是没大文化,但心里热乎。一看到你们这家人,我就知道,赵乾所言非虚。再找不着这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了。我一口酒好悬没翻出来,拽她一把,坐下吧,倒霉娘儿们,话咋寻思说的呢。

但我也被她嘲笑,这种感受前所未有,和设想中看见所有人都死我跟前的震撼,是相差不多。当所有人都怀着,小子,能耐啊,这样的眼神问候过来,酒也让人格外上头。我不敢再看朱秀秀一眼,怕这不过是死后的梦。朱秀秀又张罗吃蛋糕,看到桌上这么满,她自言自语,得找个地放啊,蛋糕呢?我说,有,厨房。她端起我那盘黑白菜,问,厨房在哪儿?所有人都指给她,姑娘,身后就是。我跟她一起到厨房,见朱秀秀以迅雷之势,将我做的菜倒进了垃圾桶。我搡她一把,还想给她一巴掌,我红眼了,可我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也下不去这一巴掌。朱秀秀凛然说,身后可没有子弹等着你。你不是注定上刑场的牛虻,知道吧?我反问,拿你自己当救世主了呗?她说,不和你辩,现在不辩。说完,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厨房里的蛋糕,啊呜一声叫,惹所有人都急着问,赵乾你咋了?朱秀秀笑嘻嘻地捧出蛋糕,说,为啥不先唱个生日歌,点蜡烛,许愿呢?我再没理她,独自在厨房里站着。听外头桌上,大家都跟被催眠了似的,照朱秀秀吆喝的做。他们拆开了蛋糕外盒,在寿桃周围插下蜡烛,我爸关了灯,好些声部齐着唱起生日歌,由朱秀秀领唱:祝你生日快乐,快乐快乐,多快乐。她还加词,是加了我没能加入的词。片刻静默后,掌声稀落。再片刻,我猴子捞月似的想抓起垃圾桶里的木耳和白菜,徒劳无功,再也抓不出一盘菜。

全喝多了,除了在沙發看电视的、后来小猪似打起呼噜的赵齐齐,当我再回到饭桌时,只看到朱秀秀趴在我爷轮椅上,露半只眼,对我贼笑,说她现在可以回家了。我爷嫌弃得不行,赵乾,快给送走。我搀她走,除了近距离看我的朱秀秀,没人注意到我脸上泪痕新一重,旧一重,哭得眼泡都肿了。走出楼房,我俩还和守在窗口、一头银发的我奶挥手。我奶喊,吃得咋样?朱秀秀喊,没治了!她靠在我肩上,我俩在路灯下坐片刻。我问她,朱怀玉在哪儿呢?她说,在家,准备高考。我说,替我跟他说,放弃数学和英语听力,多背几篇英语范文。她说记下了。我说,好容易准备的菜,就被你这么给倒了。她说,我倒了,有谁说了什么吗?我点头说,是,没人在乎。朱秀秀转脸一笑,轻声说,那你干吗在乎?眼前车流和人影都很匆匆,这是第一次有异性靠在我肩膀上,只要靠上,顿觉自己软弱了。软弱,很软弱,我是死过一回的小鬼。

十二

往后的事,一半在我们设想的美好之中,一半没在,没在的一半,倒像是成全了前头。即我和朱秀秀一块儿去了南方,朱怀玉也顺利地被朱叔和我妈带走,飞到更远的佛山去生活。我已和家里断掉所有联系,似乎合该如此,也是最好的结局。朱秀秀进了杭州一家电子厂,我则进了一所教育机构,我俩活得都不累。每晚回到小出租屋,做饭,看电视,攒钱,计划旅行,日子进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中。有时晚上醒来,借月光看她,我会忍不住笑。我总想到那晚我奶过七十大寿,她作为一级演员表现出来的样子。毕竟那晚过去后,朱秀秀仍我行我素。当我有时加班回来晚了,她会温柔问候道,还没死呢。

又到一年年底,没考上任何大学的朱怀玉,早给我们来了信,说朱叔拧不过他,准备放他从厂里出去,念专门的佛学院。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走进个收容自己的山门,过上真正想过的日子。他学会了用微信和上网,常在网上的社交平台发广告:朱怀玉,男,无不良嗜好,诚征好友,男女不限,贫富、智力不限。我看了和朱秀秀说,你弟还是应该出家。朱秀秀端着一锅没咋热透的紫菜鸡蛋汤,甩给狗似的甩给我,说,吃都堵不上你嘴。你少影响我弟弟。朱秀秀和我,渐渐像找着了自己落生来就该留下的荒岛,再多一个人就足够,岛上我们两人伴随,无须计较男女、贫富和智力。我已经攒了些钱,辅导好了几个家里殷实的高考生,此刻可以拍胸脯应承她,也应承朱怀玉,北方咱都待够了。什么雪啊,烟花啊,咱该看看往前没见过的景。朱秀秀咬了一嘴紫菜,黑黢黢的,抬眼瞧我,比如?我说,比如大海。她笑了,我也呼出一口氣,说,我知道,你想看大海。她说,没见过,听我爸讲过。他现在住的地方,离海不远,螃蟹二十元买四个。我说,小螃蟹吧,指定没肉。她说,有肉没肉,那是海,是蟹。你咋知道是小螃蟹?我说,我妈说了,那点玩意,还不够她塞牙的。

可我还会做噩梦,还会在半夜或什么时候,感到喉咙塞得厉害。我坚持不去医院,朱秀秀这点最好,她从不勉强我,只嘱咐我勤刷牙,多喝水。所有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事,解不解决都看自己,但不要去影响别人,这样就可以。她有她的善解人意。毕竟在我俩最困难的时候,冰箱里也从没断过碳酸汽水,在我腿疼的时候,她也会边看电视剧,边给我按。有时看到她心潮澎湃了,手下力道也没准,但我受用,疼也是生命的体验。在梦里,关于腿被打折,关于叫我忍耐,关于我爸的掌风、我姑的忽略,当然,还有那个小猪娃娃、赵齐齐的嘲讽,从未消失过,但越来越像一团风。梦里总是颠三倒四吹过去,吹得我于昏睡中也知道,吹风又能把人吹怎么样?可我永远不会说,那都过去了。在接下来的十一月份,在和朱怀玉约定好到三亚去见面的飞机上,好容易等着两张打折机票的我和朱秀秀,于起飞前漫长的等待中,开展了一次关乎未来的对话。

朱秀秀第一次坐飞机,看什么都新鲜,什么又都不敢露出觉着新鲜的样子,怕被看低。我替她拉起窗边的遮光板,扣好安全带。她眨着一双单眼皮眼睛看了看我,说,我妈也是一辈子没坐过飞机。我说,你还不到一辈子。她低头笑,是,我没到。我说,秀秀,对不起,我不敢结婚。她问,咋了你?我说,一坐飞机,我就想到坠机。我看了太多灾难电影。她说,想点好事吧。我说,想了,更不敢想。空姐过来提醒说,飞机可能晚点,我们有各种饮料,二位选什么?看着推在过道里的饮品车,我不用选择,要可乐。空姐给倒了一杯,我接来,再问朱秀秀要什么。她跟空姐说,一瓶啤酒,你搁这儿就行,别倒了。我压下朱秀秀的胳膊,和人家说,一杯水,谢谢。朱秀秀不可置信地看着走了的空姐和车,问我,凭啥不给,不各种饮料吗?我后来无数次觉得她可爱,她可爱不自知。朱秀秀也有点不好意思,啜着纸杯里的水,说,别这么看我。我说,秀秀,我愿意和你永远这样。我不会是个好父亲,所以我们别要孩子了。我把你当女儿养,行吗?她喝着水,乐了。她坐着总是挪来挪去,座椅始终不能调到叫她舒服的角度上,掰狠了,被后头人踢了一脚。解开安全带,我起身看后头,后座是个戴眼镜的胖子,和我过去的模样差不多。我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下。胖子却立时转过脸去。快起飞了,朱秀秀忍不住偷摸在我耳边说,你笑就像马加爵,不好看。但是你笑吧,真管用。

没让朱怀玉去机场接我俩,所有难为他的事我和他姐都不做,自行坐车到朱怀玉住下的酒店,敲响他的门。现在不是旺季,这家离海不远的酒店价钱不高,朱怀玉已提前住了两天,给我们仨开好一个套房。我和朱秀秀睡里头,朱怀玉在外,这样也不影响他每到钟点就得进行的念经和打坐。房间里檀烟袅袅,朱怀玉现在蓄了胡子,虽说视频里也见过他这样,再见到,还是吓我一跳,不敢以姐夫身份对他吆五喝六,怀疑他已在哪儿得了道,有了真神通。可朱怀玉还是朱怀玉,还会在给他姐一个僵硬的拥抱后,隔出几步,对我作揖,赵老师。我脱口而出,免礼。朱秀秀骂骂咧咧,边摆弄房间里所有设施,边回身瞪我俩,少丢点人吧都。

先前自己来南方,我已见过海,再见到海,还是深深知道,这是不属于我基因里的,异世界的美梦。海滩上人不多,但跑跳着的青年男女,无一不让你觉得,他们是真该生活在这儿并享受其中的人。椰林树影、金沙滩、蓝海岸,恍惚中我看到小时候在奶奶家看到的,房间里的塑料贴花,重现眼前。当时何敢料想,有朝一日,我身畔也会有一个姑娘,虽然朱秀秀看不上那些穿比基尼的女郎,只肯穿连体的深色游泳服,可当她走在我躺椅前头,不留神舒展下身体时,还是叫我万分得意。屁股和腰,都是我的,今天明天,都是我的。至于一个女人的子宫和来生,说穿了,我没半点兴趣。我深知自己不会做得好,我深知自己在东北的最后一年,是如何度过的,对于往后,便看得更清楚。海滩上放着旁边旅客带来的音响旋律,是首英文歌,朱秀秀受教育程度有限,朱怀玉受教育白费,那么惭愧惭愧,也只有我能懂,虽然我一样叫不清歌手是哪国人,歌属于哪种流派,但就如那年冬天,我们仨在一起看到的,视野有限的天空和烟花,何用相识?相识就是旧相识。

Iwanttoknow

Haveyoueverseenthe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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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veyoueverseentheraincomingdownonasunnyday?

我不相信谁都看过,谁都经历过。人的心,是最容易,也是最不容易变化的。

朱怀玉沾了满身沙子走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几乎裸体,想给自己眼睛戳瞎了。闭眼再睁开,身边如此真实,还真是金黄沙滩,碧蓝大海,三人都躺在白色沙滩椅上。我突然想阔气一把,跟朱秀秀商量,叫生猛海鲜来吃,叫顶级厨子给咱做。我已能想到,大个儿的蟹钳肉入口,是什么滋味的。朱秀秀揶揄我,啥都吃,不怕有人给你下毒啊?知道来龙去脉的他俩,对着笑我。我只敢拧朱怀玉的肥脸说,非亲非故,下什么毒?他居然还笑,还甩脱我的手,奋力奔远,挑衅我去追。我当然追,为啥不追。毕竟一个瘸子去追一个胖子,对彼此来说,都是痛苦,也都是锻炼。

原刊责编顾拜妮

【作者简介】杨知寒,1994年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芙蓉》《山花》等。曾获萧红青年文学奖、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人物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作茧》、长篇小说《寂寞年生人》。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杨知寒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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