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嘘!它在那儿,看到了吗?”盖先生悄声说着,指向远处微微颤动着的灌木丛。
“嗯?好像是。”Leila架起一支308口径的猎枪。她被耳边若隐若现的嗡鸣声弄得心烦意乱。
“看到了吗,它的犄角露出来了。快准备好。”盖先生轻轻压住Leila那只勾着扳机的手,“就是现在!”
“不行,我害怕。”Leila盯着那只隐藏在灌木丛后的大角羚羊说。
“成败可就在这一瞬间。”盖先生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
K猫着腰,双手把持着一个最新款小型摄像机。镜头对准了那只大角羚羊,等待着Leila的致命一击。他的脖子一直向前探着,不知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
“快!”盖先生一声令下。
Leila用力地呼吸,脑袋里突然冒出了许久以前教过她的那位印度瑜伽上师的脸——他盘坐在一把高高的藤椅上,双目紧闭,一呼一吸地均匀吐气。双手成莲花状放在双膝上。
“完!它发现我们了。”盖先生话音刚落,Leila突然浑身一颤,抖了个激灵。大角羚羊迅速蹦着逃跑了。根据它的体型、毛质和体态判断,那应该是只两岁左右的小羚羊。一转眼的工夫,它就消失在了树丛中。K遍顾四周,再也看不到那只羚羊的蛛丝马迹。随行的乌布是个体型瘦小的黑人“助理”,他没忍住“扑哧”一下乐了出来。
“没关系,打猎就是这样的,它们不可能让你一次得手的。”
这一次的失手,对于Leila来说,像是一个解脱。当她双手感受到猎枪的分量,手指放到扳机的那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做好猎杀一只大家伙的心理准备。可此刻,她进退两难。
下午两点,天空逐渐变低,乌云缓缓向他们飘来。Leila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盖先生身后,生怕踩到草丛中动物的粪便或是什么恶心的虫子。K走在队伍最后方,四处寻找可拍摄的素材。他们继续前行,跨过了一条小河,回到瞭望台。
“看来我们要继续等待了。”盖先生拿出两只望远镜,和K分别瞭望四周。Leila坐在一把生满铁锈的椅子上,心烦意乱。她讨厌大自然,讨厌这股难闻的臊臭味和飞来飞去的昆虫。她看着K的背影,思索着怎么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告诉K她想离开这里,放弃这次行程呢?
“大角羚羊很机敏,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咱们发现的。”盖先生咀嚼着某种肉干,含糊不清地说着,“对于打猎新手来说,它们可是很有难度呢。你们应该选一些好上手的,比如斑马、犀牛、河马什么的。”
“大角羚羊的价格合适,打完折可以在我们的承受范围内。但说实话,只要不太贵,什么动物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但狒狒和野猪那种动物,又没什么意思。”K继续观望着四周,他停顿了下,突然又说,“快看!那有两只长颈鹿在吃树叶呢!太有趣了,它们应该是一对吧?”
“长颈鹿?算了……我可下不去手。它们可是我们的好朋友。”Leila用一只手轻轻按揉着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那你说,这里面谁不是咱们的好朋友?”
“价格不贵的。”
盖先生是美国人,在这个猎场当猎导已经七年了,对这里了如指掌。他知道如何将豹子和斑马的皮完整剥离,野猪肉的里脊肉怎么腌制最好吃,还知道斑马的大腿肉最适合留给客人,而后蹄筋是分給乌布吃的。各种动物偏爱的栖息地也尽在他的掌握,可不知什么原因,在这片本该是大角羚羊的领地上,现在却一只大角羚羊也没出现。
“它们今天可是来迟了。”盖先生叹着气,喃喃自语着。
天色阴沉沉的,居无定所的蜂虫一圈圈围绕着他们,警惕地飞行。
K和Leila百无聊赖地吃起随身携带的面包和坚果。乌布站在瞭望亭的前面,时刻待命。
“我们可以到处走走,拍些视频吗?”K问盖先生。
“这猎场可不是动物园,这里面有很多能吃人的家伙。你在猎杀它们的同时,它们也在猎杀你,就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所以记住,永远不要独自闯进来。这里可是危险重重呀。”
又过了许久,就在他们逐渐失去耐心之际,盖先生好像发现了什么,他突然说:“它来了。”随后,纵身跃下瞭望台,命令大家立刻带好猎枪和随身物品出发,猎犬和乌布倒腾着碎步向前跑去,像是要执行一项艰巨且望而生畏的任务。深浅不平的草丛似乎在警示着前方的危险。可没走几步路,K忽然被地上一片蓝莹莹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什么?茂密的阔叶,叶脉顶端是黑色的硬尖,它们在空地上肆无忌惮地生长着,新枝丫向远处无限地攀爬。长满荆棘的藤条上结了密密麻麻的蓝紫色果实。在辽阔阴郁的天空下,这片蓝紫色的植物像是某种富有神奇力量的魔幻种子。
“它们长得真好看,像蓝宝石。”K和Leila试图走向前,想去摘一颗。
“别去那里。”盖先生一下拦住了他们,“它们的刺会把你们的衣服给划烂的。我们要快点过去,否则晚餐就只能吃面包了。”盖先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Leila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K,说:“他在开玩笑吧?”
“手册上不是写了吗?被猎杀的动物会全部属于我们。不然我们花那么多钱是为什么?”K耸了耸肩又说,“为了视频效果,录一段吃羚羊的视频,应该也不错。”说着,K加快了脚步,紧跟在了盖先生和乌布的身后。为了保持画面的稳定,他的身体显得格外僵硬。
天色逐渐阴沉,蜂虫们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似乎是预感大雨将至,都躲到洞穴中去了。盖先生停住脚,他大手一挥,示意俯下身来。他们目视前方,可前方什么也看不见。
“这次要不要K试一下?”盖先生问道。
“我还是负责录像吧。Leila每次录得都摇摇晃晃的。”K将摄像机对好了焦。
“那你准备好了吗,Leila?看到它的角了吗?羚羊就在那片树丛里藏着呢。”
“它的角在哪儿?我只看到了那边的一对长颈鹿。”Leila戴上耳塞,把枪端起,眯起一只眼睛,枪口瞄准了那堆树丛。
两只长颈鹿在他们正前方四五百米的距离,仰着脑袋,优雅地够着树上的叶子,咀嚼着。而对于危机四伏的周遭,竟无一丝的察觉。Leila的眼睛开始干涩,不停地挤弄着,并把头抬了起来,一直看着那只体格高大的长颈鹿,心不在焉。盖先生的指引对她来说毫无用处,光线昏暗,她完全看不见大角羚羊的所在方向。
“就是这一刻!”盖先生的一声令下,让Leila不得不扣动了扳机,她闭着眼睛,随即开了一枪。枪支的后坐力把她的肩膀撞击得隐隐作痛。瞬时,羚羊不知从草丛的哪个位置跳蹿出来,机敏地跑走了。Leila被这一声巨响,吓得有点蒙。K将镜头对准了Leila,给了她一个高清的面部特写。她太阳穴的血管凸起,鼻子上的汗珠轻轻沾在皮肤上,脸颊潮红。盖先生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远处。Leila手里依旧紧握着猎枪,屏住了呼吸。
“怎么样?打到了吗?”K轻声问着盖先生。
“等下,亲爱的,你好像打到了那只长颈鹿。乌布,快去看看。”
盖先生轻轻拍着Leila的后背,她的身体开始轻微痉挛,双手僵硬地紧紧攥着猎枪。
“没事的,放轻松些,你干得很好!”盖先生一边安抚着,一边小心地从她手中把猎枪接过。
K继续举着摄像机,跟着盖先生跑了过去。
乌布矫捷的身姿,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前方茂密的灌木丛中,就如同那两只灵巧的大角羚羊般。前方的草丛齐腰高,Leila遮阳帽的绳子不知怎的突然勒住了她的下颚。她急促地呼吸着,感到那根绳子正在深深地嵌入她的喉咙里。她心跳加速,像是有一块透明的薄膜将心脏包裹住。她双手慌张地拼命试图将绳子解开,眼前一片黑。K的视线终于从镜头里跳出来,忽然发现了草丛中挣扎的Leila,他迅速跑过去,猛地解开了Leila的遮阳帽,又从她的包里翻出来一个药瓶,把药塞进她的嘴巴里。K搀扶着Leila,试图让她坐在草丛中休息。
“我不要坐下来,我怕有虫子。”Leila扶着K的手臂,脸色惨白,一阵阵地干呕着。
K用手慢慢抚摸着Leila的后背,试图让她尽快平静下来。等K再一抬头,乌布和盖先生没了影。他搀着Leila,抬头望着那从两片乌云间露出的刺眼阳光。
猎犬在远处疯狂地咆哮。乌云终于将阳光全部挡住,一丝凉气忽然袭来。
“我们动作要快一点,要下暴雨了!”K背起Leila,继续向前跑。
“它在这儿!”乌布叫喊着。
长颈鹿两条纤细的前腿已经跪倒在地,后面的双腿仍然顽强地支撑着身子。脖子绵软地缓慢垂下,像是一根长长的塑胶管子。它的左侧肋骨布满了血迹,但很显然Leila的这一枪,并不是致命一击。血从伤口慢慢渗出,长颈鹿依然在原地痛苦地挣扎着,努力用前腿将身子再次撑起来。Leila捂着嘴巴,一只身高近八米、体重约一千七百公斤的生物正在自己面前渐渐死去。她突然被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感包围着。而这庞大的体型似乎又将这种恐惧无形地逐渐放大。
K立刻将手里的摄像机交给了盖先生,并请他继续进行拍摄。他毫不犹豫地从盖先生手中夺过猎枪,朝长颈鹿的胸口,果断、利落地再次补了一枪。
Leila抱着头,蹲在地上尖叫着。
“太棒了!真是漂亮的一击!”盖先生挥着拳头,欢呼着,完全忽略了正在疯狂喊叫的Leila。
K又将摄像机接过,对准了长颈鹿。K的瞳孔也随着画面的放大而逐渐扩散开来,时而对焦,时而模糊。他吞咽了下口水,努力让自己精神集中,盯准长颈鹿胸口的枪眼儿。他终于亲手猎杀了一只长颈鹿!猎杀长颈鹿——这个埋藏在K心里多年隐晦的秘密,终于以一种现实而残酷的方式实现了。K屏住呼吸,长颈鹿终于瘫倒在地,直到奄奄一息。盖先生和乌布跑上前,确定已经死去后,给他们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它死了吗?”Leila躲在K的身后,不敢直面向前看去。
“嗯,死了。”
长颈鹿死了,K这时突然流出眼泪——此刻的他,终于觉得自己是完整的了!盖先生欢呼雀跃,拔了一小撮草,插在Leila和K的帽子旁,说:“这是胜利之草,祝贺你们!这真是个大家伙,我们要用皮卡车才能把它运回去。”
突然,Leila拽了拽K的袖子。一只手哆嗦地指向不远的幽暗处,说:“你看,它是不是在远处看着我们呢?!”
二
“你看,她是不是在看着我们呢?”Leila拉住K的胳膊,拼命地从网红大会的广场向停车场跑去。Leila将身子压低,生怕那个女人会追上来。她恨不得立刻钻进车子里,躲起来。
“别神经兮兮的,说不定人家的车也停这儿了。”
“不对,她一定知道我们是谁了!你看见她刚才拿手机在拍我了吗?”Leila一路小跑地蹿上了车,双臂一直紧紧环抱着自己,“快走!我要回家。”
“回家?我们现在要去见贝克勒。Leila,你总这样的话,我也受不了你了。”K知道,Leila这是又犯病了。
Leila坐在副驾驶,将身体缩成一团,窥视着刚才那个女人。女人似乎又定睛打量了一番,才钻进车里。
“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蔡琳琳,真的是她。刚才网红大会上,她一定知道我在背后说她丑的事了。我想起来了!”Leila将眼睛眯缝起来,煞有介事地回想着刚刚在会场上的一幕幕,大脑飞速旋转,画面闪跳出无数副夸张而充满戏剧感的面孔来,最后这无数张抽象的面孔汇集到一起,变成了蔡琳琳的脸。Leila的下眼睑不停抽搐着,说:“我想起来了,她一定是在嫉妒我们,嫉妒那个新人奖颁给了咱们。她想报复我,她刚才一直在看着我的胳膊,还嘲讽我,说我的两只胳膊好像不太一样。就是蔡琳琳,没错的。她一定跟会场上所有网红都说了这件事。你说,她跟着咱们是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曝光,在网上揭穿我?你看,她还在看我们呢。”Leila忽然打了一個激灵,感到有一股寒气在体内上下流窜着。身体逐渐变得僵硬,不能动弹,痉挛从双臂开始一直到脚下,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臂。嘴上依旧振振有词,神经兮兮地一直嘟囔着。K将车开出停车场,打开了音乐,试图让Leila放松下来。Leila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不,那些不是路人,是一双双正在窥视的眼睛和一张张试图将我们淹没的嘴巴。他们就像夜晚森林里那些饥饿的饕餮正警惕、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时刻准备腾空而起,捕杀。Leila想冲到街上,身体中的野兽正在跃跃欲试地要与它们厮杀到底。
Leila不再说话,鼓着两只鼻孔用力地呼吸着。她捏着两只令她厌恶的粗细不一的胳膊。指甲嵌入肉里,印出了一道道血道子。Leila的呼吸变得艰难,她感到脖子被一根很粗的绳子紧紧地勒住。
“你在干什么!”K一声吼叫,立刻将车子停到了路边。K抱着Leila,试图将她的两只手松开。Leila号啕大哭起来:“被他们发现了,该怎么办?他们早晚都会发现的!”
“听我说,大口吸气,再大口呼气……再深呼吸……吐气。还记得上师教你的方法吗?”K用一只手安抚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她的包里翻找小药瓶。这时,K和Leila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一下,是杨尖尖在催促他们了——什么时候到?贝克勒已经来了。K将两片药塞进了Leila的嘴巴里,一脚油门开走了,他对Leila说:“赶紧补个妆。”
那条短信像是抽了Leila一个嘴巴,使她立即清醒了。她收拾好情绪,擦干眼泪。打开化妆包,对着镜子,借着窗外断断续续的昏暗的路灯,重新补画着口红和睫毛膏。
一年一度的全国网红大会又开始了,场面之大,不逊色于某国际电影节。人群涌动,记者像马蜂群般簇拥在红毯两侧。Leila和K其实特别怕这种人多的活动,尤其是Leila。但这次网红大会,他俩必须去,去领一个新人奖。他们仅用半年时间,粉丝数量就已达两百万,多条视频浏览量达到千万,直播带货一晚上能卖出去八百万元。视频内容健康、阳光,简直让世界充满了爱。他们手把手教大家如何健康饮食、合理运动,以风趣幽默的方式传授着专业的健身知识。人见人爱,是网络中罕见的珍宝。他们曾收到过很多粉丝的私信告白,大多都是女性,也有个别男性,都说自己受了Leila和K的影响,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的,都得到了治愈。甚至还有些粉丝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早就应该在一起。这些留言就是一直支撑Leila和K继续做网红,舍弃在北京当高薪金领的动力吧。
总之,在网红大会上,作为新人,他们备受瞩目。会场上,目测有千人,来自各大网站、平台,奇装异服,什么领域的全都有,五湖四海,齐聚于此。Leila面对如此的盛况,有些不知所措,总是指指点点地跟K说悄悄话。他们很尊重其他领域的同行,因为深知干这行的辛苦和不易——白天拍视频,夜里剪辑,直至深夜,第二天还有可能遭受网友、粉丝抨击的风险。
会场上,Leila觉得有上万个灯泡在烘烤着她;一千张嘴同时在发出“嗡嗡”的声音,她头晕目眩、胃里仅剩的几片菜叶在翻江倒海。这时,主持人宣布大会的颁奖仪式现在开始。巨大的荧幕上,出现了K和Leila的视频:户外跑步;在充满阳光的家里自制健康晚餐;在山间和洱海湖畔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骑车,分享经验……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一对漂亮、身材健美的俊男靓女。Leila不敢看荧幕上的自己,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两只异样的胳膊。K拍了拍她的腿示意道,放心,没人看得出来。
关于Leila抽脂的事情:
Leila抽脂是在她二十三岁时,那年不知怎的,全国掀起了一阵狂热的抽脂风。Leila那年刚刚从法国毕业回国,大学四年是全额奖学金。虽说学的艺术,但她的父亲和继母却没有在艺术界的人脉。Leila想去一家时尚杂志公司工作,但谈了半天,也只能从实习生开始做起。Leila倒是愿意尝试,但父亲却极力反对,执拗不过,只好硬是被安排在了一家外国公司。Leila的法语算是一个亮点,居然被老板重用了起来。年薪的数字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已经十分可观了。然而对于一个北京女孩来说,拿着这么丰厚的工资居然有点不知所措。
Leila在法国把自己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毕竟是学艺术的,对美的追求也比常人要略微高一点。尽管这样,她还是对自己的两只相对而言较为粗壮的胳膊,看不顺眼。不论怎么减肥和锻炼,大臂上的两坨脂肪就是甩不掉。后来才知道,这些脂肪被称为顽固脂肪。Leila和K反复地商量,最终还是决定去凑抽脂的热闹。抽脂见效快,一劳永逸。她瞒着父亲和继母,在K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当时抽脂技术并不发达,忍着剧痛,做完了手术。恢复了近一个月后,却发现左侧比右侧的胳膊粗一点点,并且左侧胳膊的皮肤从侧面看,也有凹凸不平的地方。虽然总体细了很多,但还是有瑕疵。对于Leila这种完美主义者来说,简直不能忍受。医生建议做二次恢复手术,但一想到那种钻心的疼痛,还是退缩了。K安慰她,你又不是明星,没有人会这么仔细盯着你的胳膊看。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关于胳膊的焦慮也逐渐淡忘了。K说得没错,即便是在夏天将两只胳膊赤条条地裸露在外,也不会有人真的在意那一点点的不匀称。况且,在衣服的款式上,的确有了很多的选择和自由。渐渐地,Leila越来越自信,胳膊上的缺陷也逐渐被淡忘了。
当两人伴着雷鸣般的掌声走上台时,K和Leila被数盏探照灯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台下变得一片漆黑,看不清人们的面孔。K的获奖感言说得慷慨激昂,这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Leila紧闭着双唇,将目光投射到那漆黑一片的人群中去,凝视着某一点。汗珠不停地从额头和鼻尖上冒出来——这太可笑,太荒唐了!是时候该将这一切结束了。
Leila挽着K的胳膊走回到座位。会场铺着红色的地毯看上去高低不平,像是走在泥沼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这儿为什么要铺地毯,而且是红色的?她最讨厌地毯,感觉脚下全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和细菌。她在座椅上不停挪动着屁股,又时不时地把双脚微微悬在空中。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腾”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身来跑向出口。K恍惚了一下后,也立刻收拾着她的衣服和手包,跟着跑了出去。
出了大门,Leila一直蹲在场外小广场的台阶上,汗珠顺着发丝一直向下流淌,汇聚在脖子的褶皱间。小广场很安静,只剩下几盏路灯用来照明。记者们全部塞进了会场。会场的大门将一切的噪声、令人恶心的香水、魔幻的面孔阻断开。负责清理的工作人员,统一着藏蓝色制服,三五成群地散布在眼前的各个角落,收拾场外残局,Leila的眼神不好,天色一暗视线就自动变得模糊。
“你没事吧?”K坐在Leila身旁。Leila双手捂着胃,说自己想吐、恶心,她反复琢磨着是不是要跟K坦白自己要退出的想法。
“里面真是又闷又热,早一点出来就好了。”K一直低头翻看手机,查询关于网红大会的报道,“看,大会的新闻出来了……但是这记者也太差了,把咱俩拍得这么胖。”
Leila惊慌地把脸凑到K的手机屏幕上,瞪着圆滚滚的眼睛说:“我的胳膊一样吗?”
“没人看得那么仔细。”K不紧不慢地说着。
“那可不一定,现在也算半个名人了,办事可得小心点。说不准什么人就把我抽脂的事儿给曝光了呢。”
K继续刷着手机,网红大会直播的浏览人次不断增加,他说:“你看看刚才那些人,有几个脸是没动过刀的。你抽脂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Leila没再接话,双手支住膝盖,托着腮看着附近正在清理现场残局的工作人员说:“你觉得这些清理工人会不会觉得咱们都是大傻?菖?他们可能一边收拾着,一边骂我们。”
“可能吧,但我觉得这么多牛鬼蛇神凑一起,也挺过瘾的。”
“太傻?菖了,咱们这到底在干吗呢?跟耍猴儿似的。”
“我觉得咱俩耍得还行,算体面。而且都耍成明星了,还想怎么的?”
“你还记得咱俩那会儿一起在法国学艺术的时候吗,那时候可浪漫……”
“记得,那时候真有理想,真有情结,也真矫情。追求那种特别飞的东西。那会儿感觉像是被你洗脑了。我觉得还是现在好,双脚贴在地面上,踏实。”
“我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我一直都想飞起来。你看见那个蔡琳琳了吗?她本人跟视频里可真差得太远了。”
K从包里翻出了一块蛋白饼,掰开一半塞进嘴巴里,说:“一天没吃饭,饿死我了。你要吗?”他把另一半递给了Leila。
Leila摇摇头说:“现在想吃火锅,吃到撑死那种。”
“你感觉怎么样了,能走了吗?杨尖尖刚发信息问咱们什么时候过去呢。”
Leila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挽着K的胳膊,向停车场走去。他们像两只被追赶许久的动物,疲惫不堪。
三
Leila挽着K的胳膊,两人缓缓走进了某高档写字楼里。电梯四面是镜子,Leila仔细照着自己,来回看着裸露在外的两条胳膊,越看越觉得别扭。她又盯着自己的眉毛,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称。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向一边歪着,她在镜子中反复调整自己的体态。K一直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不停地在回复网友的问题以及和经纪公司对接过几天的直播内容。
电梯升到了第二十七层,门打开的瞬间,一阵淡淡的消毒水味迎面而来,这是这个特殊时期应有的味道。活动在健身会所里举办,平时来这儿健身的全是各路明星或是健身博主等大V级别的人,并且会费极高。只有受邀者或是这里的会员才能进来,密码通过会所独有的程序发送到手机,实时变更。
整个二十七层全是会所的地盘,装修是那种曾经流行过的性冷淡风,看得出来,多年前这里还是很高级的,但如今,铁灰色的墙壁和大理石地面也显出了略微脏旧的痕迹。数盏暗黄色的小射灯让这里显得更加神秘。在巨大的玻璃门前,K在四处寻找输入密码的地方,Leila摆弄着手机,半天才把密码翻出来。K说,要不然让杨尖尖出来接应一下,Leila说这可不行,门都进不去,也太土了。又经过了一番努力,门还是没打开。这时,一个男人出来了,像是准备出门抽烟的。但一见着Leila和K,又赶紧将打火机和烟塞进了口袋里。不知他在哪儿按了一下开关,门自动打开了,打开的一瞬间,里面的音乐、聊天、笑声等嘈杂声瞬间喷涌而出。
“你们是K和Leila吧?”男人看样子四十来岁,皮肤黝黑发亮、健壮,看样子也是个健身爱好者;西装面料很讲究,面貌也还说得过去,总而言之,特像一个成功人士。Leila冲他礼貌性地笑了一下,随便寒暄了几句便往里走。男人把他们带进了会所中,就不见了。但不知为什么,Leila总觉得他在偷窥着自己。
这个Party(聚会)是为了贝克勒而举办的,他此次来京是参加后天一个某知名运动品牌的新品发布会。来这儿的人基本都是奔着他去的。Leila对贝克勒还是有些了解的,虽谈不上是他的粉丝,但能亲眼见到他本人,也算得上是一种荣幸。她忽然又被某种耀眼的明星身份所带来的快感再次冲昏了头脑。但让Leila失望的是,这里没有网红,也没有他们的粉丝,更没有主动要求前来合影的人。此刻的嘉宾,没有谁会把两个区区的网红放在眼里。
“这是我男朋友,小冯。”杨尖尖拉着比她高一頭的黑人男友,向他们介绍着。杨尖尖和小冯十指紧扣在一起,应该还处于热恋期。
“这就是Leila和K。小冯可是你们的铁杆粉丝。”杨尖尖说。小冯特别热情地跟他们握手,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对他们笑着,用一种刻意的北京腔说:“你们太棒了!巨喜欢你们俩,每期视频我都不落下。你们也开始玩儿马拉松了?”
Leila被小冯的北京话逗得不停地笑。K见Leila跟小冯聊得不错,知道她情绪又恢复了正常,他趁机把杨尖尖拉去一旁,神神道道地问:“你怎么换了个……如此优秀的男友?哪儿认识的?怎么还叫小冯?我真不是种族歧视啊,就是特别好奇,问问你。”
杨尖尖说:“没事,歧视也不碍事儿,能理解。他是南非人,约翰内斯堡的。他爷爷是德国人,以前经营过一个猎场,但后来没落了。但打猎可是他们家的一个传统,小冯也是个狩猎高手,家里跟陈列馆似的,什么稀奇的东西都有。”说着,杨尖尖拿出手机,立刻给K翻看前些日子到小冯南非家里的照片。
K一脸的不可思议,一旁偷偷打量着小冯,说:“长得倒是挺帅的,五官立体,眼神还挺深邃的。”
“那当然,他可是有四分之一的德国血统,他名字里有个Von,知道什么意思吧?”
K迷茫了,看着杨尖尖。
“说明人家是贵族,所以我叫他小冯。他来中国好几年了,交换生,学的摄影,艺术家。对了,你跟Leila以前不是都在法国学的艺术吗,以后你们可以多聊聊。我们下个月去他老家打猎,你和Leila跟我们一起呗,人多热闹。”
K听到“打猎”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想都没想,就即刻答应了。他知道Leila喜欢南非,总说要去看看那些在草原上奔跑的“大家伙”。这时候,小冯和Leila嬉笑着过来了,看来聊得不错。而此刻,Party的巨星贝克勒来了,助理为他引路,缓缓向会所中心位置走去。他本人很精瘦,小臂和小腿全是腱子肉,皮肤黝黑、锃亮,像是抹了油的精美根雕。
“他来了!我赶紧拍点素材去。”Leila说着,拿着摄像机凑上前。
小冯也很激动,几步越过人群,上前拥抱、亲吻。像是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他们认识?”K问杨尖尖。小冯和贝克勒两人认识的事,K并不感到惊讶,毕竟都是南非的,认识也很自然。
“贝克勒经常去找小冯打猎。过几天我给你发一些关于打猎的注意事项和信息。”
“我怎么突然开始紧张了?别说打猎了,我就连一支真正的枪都没见过。”
“别担心,到时候有猎导带着你们,很容易的。”杨尖尖说得很轻松,像是已经轻车熟路,她又说,“对了,你跟Leila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都这么多年了,要是有戏早就有了。我们就是朋友,当朋友才能更长久。”
杨尖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用一副特别惋惜的神情看着K:“你其实一直都很爱Leila吧?”
“要不说你们都是俗人呢。”
K其实对贝克勒并不感兴趣,对跑步也极为厌烦。他觉得跑步简直就是一种自虐行为,枯燥乏味,且对膝盖也有严重的损害,怎么有人会对跑步感兴趣呢?贝克勒就像一阵凶猛的旋风,吸走了K身边所有的氧气,他感到一阵胸闷,而且是那种在跑了三四公里后的那种窒息感。
K答应了杨尖尖的邀请后,就一直忧心忡忡。“打猎”“豹子”“长颈鹿”,让他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什么事情,那些事情被他封锁在记忆中最隐秘的地方。他以为,只要不提起总有一天会被淡忘。但谁能想到,在一个热闹的party上,就这么随口被杨尖尖的邀请,再次给唤醒了呢。K用一种恐惧、躲闪的眼神,瞄向了Leila——她曾经就是那只像长颈鹿一样的猎物。
Party直到深夜,终于结束了。K和Leila筋疲力尽地撑到最后,到家时已经是午夜一点了。K给Leila发了信息,说视频明天再剪辑吧,今晚早点休息。外面有阵阵凉风,K打开了点窗户,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对着星星亮起的灯光和偶尔在公路上驶过的车辆发着呆,他像某种夜行使者般守护着夜晚的城市。
Leila还是打开了电脑,传输数据。她看着视频中的K和自己,又陷入了焦虑中。窗户留了一条缝,是上午阿姨打扫房间时,打开的。一阵凉风袭过后,开始下雨了。点点雨滴落在窗子上,弄花了原本完整的风景。接着,雨声逐渐急促,几滴雨点落进了房间中。Leila一动不动,就这樣望着窗外。雨点汇集成流,再也无法独立挂在玻璃上,一道道地、不停地顺延而下。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夏日田野的气味,是夏日中的哪一天?她和父母在北京的郊外野餐,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情绪失控。到底因为什么事情,会让父亲如此的愤怒,以至于他奋力地用绳子狠狠地勒住母亲的脖子。到底因为什么事呢,Leila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喃喃地念叨着:“我抽脂,我有罪。我抽脂,我有罪。我抽脂,我有罪……”
这个夜晚注定漫长得没有尽头,远处灯光和广告牌上的霓虹灯,被雨水反射得扭曲、畸形。她所有的空虚、不安、恐惧都随着药物的作用,一直下沉、下沉……她的嘴巴翕动着,直到睡去。
关于K的内心独白:
坦白说,从上初中开始,我就在学校、课外绘画班、舞蹈班、英语班甚至是滑冰场里寻找我的“猎物”。我喜欢瘦瘦高高、皮肤白净、长头发的女生。当时,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是我在绘画班里认识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经常约在一起。他们喜欢看我“狩猎”,并且经常打赌,赌注当时对我们初中生来说,还是挺贵的——一盒自己喜欢的正版磁带,所以特别刺激。他们说我在“猎场”时,眼睛都是冒着光的,像是豹子。但我不这么认为,豹子起步的速度虽然迅猛,但体格太小,耐力也一般。另一个弱点就是豹子的嘴巴对于那些体型偏大的动物来说有点小。即便能成功扑上一只犀牛或者河马,也无从下嘴。它们无法用锋利的尖牙扎进这些猎物的肉里,原因就是嘴小张不开。我觉得面对那种我心仪的女孩时,我是全能型的捕手。在初中时期,我对“爱”这个字的理解还很模糊。
我和他们的打赌,就是能否获得那个女生的一个吻。如果那个女生不听从我的命令,我会对她进行语言的恶劣攻击,如果她过分反抗,我就会用武力来制服她。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发育,“狩猎”这个游戏变得越来越无聊了,我和他们也失去了联系。但我对女生或是女人的欲望,却在肆意生长。
Leila是我的高中同学,她个子很高,苗条的圆身体,所以她的腰很细。她学习也好,总是班里的前三名。她说以后想出国,想去欧洲学艺术。我觉得她很成熟、很理性,同时也迷人。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未来。她不太爱笑,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和现在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或许是因为她的严肃,我对她的爱意一直很克制。我不确定Leila是否需要朋友,她一心在学法语、英语,跟我们班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她。
我该如何成为你的朋友呢?我想了很多办法,最后我决定让你的理想,也变成我的。这或许是天意(我总觉得,这一生的运气全部都用在了Leila身上),我们班来了新同学,老师将我和Leila的座位调换在了一起。课间时,我也开始自学英语,阅读和艺术相关的书籍。Leila终于对我开始感兴趣了,我们交换书单,她还给我介绍了一个法语老师。周末,我和她会一起去上法语和英语的课外班。Leila对我来说不是猎物,我也不是狩猎者。我们是一同并肩行走在猎场里,与世无争、优雅的长颈鹿。我们逐渐变成了一个人,正如我曾经幻想的一样。当时我想,这或许就是爱吧?
不知不觉中,我也爱上了艺术,小时候的绘画基础算是派上了用场。我和Leila一起考上了巴黎的一所艺术院校,我学室内设计,她学艺术理论……
谁会想到,Leila去了巴黎后会患上抑郁症呢。每当她瘫躺着,无力起床,抱着我时,我都会尝试、具有探索性地展露出我对她的爱意。起初,我有点兴奋。从某种程度上,每当这一时刻她只属于我。但随着病情的加剧,我对她的幻想却在惋惜、哀痛的失望中,慢慢消散了。她开始逐渐依赖我,像附在身上的寄生虫,消耗、啃食我。这令我很郁闷,我对她的一切幻想全部终止了,而且是戛然而止的那种。
我一直在找寻答案,我逐一翻阅过去的日记,突然发现,Leila其实一直都是我的猎物,是那只庞大的犀牛,而我则是那只永远也张不开嘴的豹子。我一直尾随其后,一直等待那个不能出现的机会。而现在,那只犀牛已倒在一旁,残喘着,我也疲惫不堪,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一点点地腐烂掉。
在我们毕业后,回到北京时,我才偶然发现,其实Leila并不喜欢艺术。她只是想用艺术来隔断一切与现有的联系,她要用这种自我逃避的方式,逃避一切她所厌恶的东西和人。但我一直不明白,她想逃避的到底是什么。当我真正理解Leila的时候,我也不再爱她了,我开始同情她,为她而感到伤感。我也没有再爱上过任何一个女人,甚至对女人多少产生了些厌恶感,或是说,这是我对自己的厌恶。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向Leila袒露过。
四
那次Party结束后,Leila特别兴奋,甚至可以说是亢奋。一是因为粉丝量迅速上涨,那条拍摄和贝克勒一起参加Party的视频浏览量也破了百万,因此好几家运动服装品牌,甚至是电子产品都找到他们拍广告。起初,贝克勒的团队要求K和Leila将视频删掉,但后来迅速被小冯摆平了。二是因为下个月就要动身前往南非打猎。Leila开始忙着网购此行的装备和书籍,还准备再斥巨资购置一部小型的高清摄像机。她完全没有顾及K的萎靡。
在计划去打非洲疫苗的前一天晚上,K终于发了信息给Leila:
K: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非洲。
L:为什么?都答应人家了。
K: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有点担心。我们能取消行程吗?
L:当然不行了,咱们去那边拍视频,打猎素材没人拍的。这个题材,肯定是个爆款。不要多想,咱们就当去玩,我们都需要换换心情。
K没再回复Leila的消息,躺在沙发上,发着呆。夜晚如此安静,随着手机屏幕所发出的光熄灭,家中漆黑一片。K半睁着眼睛,将目光锁定在了落地窗外的夜空上,星星闪烁可见。他感到身体轻飘飘的,随时会浮到半空中一般。白天忙碌过后的沉寂,让他感到无比空虚和萎靡。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又响了,是杨尖尖发来的信息,她将去打猎要准备的服装和注意事项、猎场介绍信息全部发来了。他点进了一个链接,是一个狩猎的价目表:狒狒1500元(公)、4000元(母),大角羚羊9000元,斑马11000元,旋角羚(公)10000元、旋角羚(母)12000元,赤狷羚12000元,条纹羚13000元,非洲野猪4500元,长颈鹿25000元,花豹40000元,河马50000元……杨尖尖提示道,要提前预订猎物,以及提前准备好狩猎的必备品。小冯认识他们的老板,可以讓老板打七折。
他闭上干巴巴的眼睛,靠近后脑勺儿的部位一直在隐隐作痛。他仔细体会这一下下的疼痛感,并且任其这样发展下去。自从他将注意力放到后脑部位后,就再也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他思索着,是否应该起身倒一杯水呢,但由于身体的消失,他无法动弹一下。
对于去非洲的事,K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反复思索着,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多年前在补习班和滑冰场那些不堪的画面,若隐若现。为此,他感到阵阵不安,努力地想些别的事情,把那些让人作呕的画面逐出眼前。更令他出乎意料的是,他以为和Leila在巴黎留学的那几年,自己已经随着Leila病情的加剧,从那些扭曲、不堪的记忆中抽离,逐渐变成一个健全、阳光的人。可谁知道,即便多年过去,曾经的画面已被烙上了印记,仍挥之不去。K在回忆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那些感官和意识逐渐变得清晰,甚至让他激发起了曾经那熟悉的嗅觉和触觉的记忆。
K的头疼不知不觉地消失了,紧张抽搐的眼皮和用力噘起来的嘴唇放松了下来。随着阵阵清爽的夜风,逐渐睡去。终于,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体任何一个部位的存在了。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
五
当约翰内斯堡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Leila脸上时,她将即刻要释放出来的怒火,又压了回去。就在上个星期,她刚做完面部的祛斑皮秒,医生说一定要注意防晒,否则就会适得其反。Leila戴着口罩和一个宽檐遮阳帽,把头部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假睫毛忽闪忽闪的,显得格外不自然。
在出发以前,他们约定好,此行不管遇到任何困难和问题,都不能发脾气。他们落地后,立刻联系杨尖尖,但她的电话始终打不通。K开始焦虑了,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感。他觉得自己和Leila正在一步步地陷入一个被计划得十分周密的陷阱里。擦身而过的路人,也都变得鬼鬼祟祟。他忧心忡忡,但始终也没有将这种不好的预感,告诉Leila。
猎场距离约翰内斯堡约五个小时车程。他们按照杨尖尖发来的地址,顺利抵达了KILIMA猎场。Leila自从下了飞机,就拿出了新购置的小型摄像机,一路走一路拍,看哪儿都是新奇的。
在前往KILIMA猎场的路上风景很美,这里的八月并不炎热,反而一直阴着天。广阔的淡灰色天空与延绵的草原在远处交会。经过三小时车程,他们终于缓缓进入了KILIMA。司机小哥说:
“这里就是猎场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关上窗户。你们先到猎场酒店办理入住,之后……就祝你们好运吧!”
在出发前的一个月里,他们在网上购买了大量关于南非狩猎的书籍和旅游攻略,煞有介事地讨论如何猎杀一头大家伙,用看动物纪录片和上网查资料的方式打发着寂寞、无聊的夜晚。Leila会在K的家里,调暗灯光,说晚上打猎更刺激。Leila说她喜欢打羚羊,K就在家扮演一只正躲在树丛中吃草的羚羊,用餐桌和椅子当作树丛。Leila就会双手端握住一根法棍面包,戴一顶大草帽,身上还得披着一块绿色毯子,说到时候用来伪装自己。Leila告诉了K一个秘密——当她小时候看关于打猎的电影和画面时,她就特激动。她隐隐地觉得,自己上辈子应该是一个职业猎手。当杨尖尖提出这个邀约时,她真有一种被老天眷顾的感觉。她想猎杀一只豹子,她喜欢豹子的花纹。Leila每次从餐桌椅后面突袭K的时候,她都会跳上K的后背,用放了三天的法棍或是鞋拔子、衣服架子等一切她当作武器的家伙什儿来敲K的脑袋。有几次,K真的生气了。可每次K生气时,Leila就扮成猎物蹲在地上,主动把手中的武器交给K。K懒得搭理她,并且明确表明,此次非洲之行,他只负责录像。
K和Leila在城市的路上,幻想着大草原,幻想着拥堵在路上的公共汽车就是体型庞大的长颈鹿,大卡车是大象,电动车们是斑马和羚羊,拥挤和擦肩而过的人群就是草丛。他们在草丛中缓慢、小心前行。闭上眼睛,仿佛已置身其中,满眼全是刺眼的阳光和泥土的芬芳。
杨尖尖的信息还是可靠的,KILIMA猎场的酒店确实是五星级标准,沙发、座椅、地毯全是动物皮草制作,就连洗手间的地上都是动物的皮毛。墙上的标本有十多种不同的动物,大大小小,将它们恢复到了死前的样子,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秒就会张开大嘴把你吃掉。Leila在酒店大堂办理入住的时候,被一直悬挂在墙上的羚羊牵走了魂。她一直盯着那羚羊的眼睛,感到后背一阵刺痛。负责办理入住的是一个长得很精巧的黑人女子,她递给了Leila和K一张狩猎手册,并帮他们预约了明天的射击训练、安全课,以及猎场地图讲解,猎导会安排所有的一切。
简单安顿后,他们回到了房间一下子扑在了床上。一路上身体的疲惫终于得到了释放。Leila望着壁炉柜上摆着的一只非洲犀鸟,呆呆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你看见刚才酒店大堂里的那个羚羊头了吗?”
“看到了,这里面四处都是动物,还真有点瘆人。”K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参观着房间以及房间外的风景,“你不会是害怕了吧?当初我说不来,是你非要来的。”
“我不是害怕,就是突然觉得很恶心。真恶心。”
K从洗手间的门里,悄悄探出了半个脑袋观察着Leila,Leila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瘫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外面的风景很好,那边好像是一群水牛,还有长颈鹿。你过来看看吗?”K试图让Leila兴奋起来,但似乎无济于事。然而此刻杨尖尖还是杳无音信,K突然心烦意乱:
“你总是这样半死不活的要到什么时候!”
話音刚落,Leila突然露出一副百依百顺的姿态,似乎是在乞求K原谅自己不稳定的情绪。傍晚时,杨尖尖终于发来信息,说小冯在回约翰内斯堡的飞机上突然发烧了,四十摄氏度,她很抱歉这次不能一起打猎了。K向Leila念完信息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声沉闷的雷声隐隐地从天际传来,K盯着那只老鹰的眼睛,惶惶不安。
六
突然下起的暴雨,让夜晚变得潮湿。空气中泥土和植物的气味愈加浓重,芬芳中带着股幽幽的腥味,或者,那就是某种动物尸体的腥味。K陪着Leila一直站在猎场酒店大堂门口的对面。夜晚的猎场,像是另一个世界——它是漆黑的,没有边界。它汇聚了关于生命的所有能量,索取和守卫。这幽暗的世界,像是黑洞,吸引着狩猎者们对征服动物的熊熊野心。动物们各自寻觅看上去可靠、安全的地方,安度夜晚,消化白天所遭受的一切暴力、恐慌。尤其是那目睹这场猎杀而幸存的另一只长颈鹿,它是否会和其他动物窃窃私语,密谋着有朝一日进行一场反人类的大屠杀?
Leila双手交叉在胸前,迟迟不肯进房间。她用一种木然且保持警惕的眼神盯着远处那个黑暗世界的某一个方向,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草丛中在偷窥她,召唤她。
“亲爱的,我受不了这股味道,鼻炎也犯了。我们回去吧?”K揉了揉瘙痒的鼻子。
Leila的灵魂出了窍,全然没听到K的话。思绪的碎片相互交织,她想着,如果没来到这里,我此刻的境遇就会大不相同,我为什么要见证这一场灾难?此刻的她,很平静,没有要责怪任何人的冲动。是的,是她误杀了一只无辜的长颈鹿。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或许不是无辜的,所有在这猎场的动物,都不是无辜的。但确定的是,这是一场巨大的谋杀。而那只母长颈鹿就是见证者,见证着他们这一行人的罪恶。那颗子弹就是证据。虽然那致命一击是K射中的,但那都不重要了。悲痛,她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巨大的悲痛,不是因为猎杀了长颈鹿,而是因为这是一场残酷的谋杀。她无法原谅自己,这种悲痛,是永无止境的。忽然间,她又感到了一种愤怒,那草帽上的胜利之草又是什么?它代表着奸诈、虐杀、掠夺、罪恶。欲望驱使她来到这里,是欲望蒙蔽了她的眼睛去看见真相,幻象越近,离真相就越远。她感到这一切就像是一个骗局。她试图逃离这片长满野草的猎场,疯狂奔跑。
“Leila?”K碰了碰她的肩膀。
“那只长颈鹿还是有机会活命的,是吗?”
Leila双眼布满了血丝,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K,说:“它和死去的长颈鹿是一对,盖先生能确定吗?”
“不让动物痛苦地死去,是猎手的使命。”
“太疯狂了,这是一场骗局、陷阱。”Leila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几个字完全发不出声音来了,K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想立刻回去剪辑视频,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可就在回房的路上,突然又碰到猎场的老板——绿树先生。他在等一个重要的客户。
“你的女朋友还好吗?小冯是我老朋友,你们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绿树先生把K请到了酒店的吧台,并帮他点了一杯酒。
“消息传得可真快呀。”K不想去辩解。
“这种事儿常有的,第一次打猎受到惊吓,很正常的。我很理解她。对了,我们这里有很好的心理咨询师,如果需要……”
“不,不,真是谢谢您。我朋友休息一晚,第二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K立刻打断了他。
“那你怎么样?你那一击真是漂亮。之前打过猎吗?”
“或许吧。”K看着绿树先生的眼睛,他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美国人,似乎更真实一些。
绿树先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威士忌在嘴巴里晃荡了一圈,很想再跟K聊点什么。但他的客户来了,他不得不遗憾地离开了。
K不知道这一击是好还是坏,预想和实际发生的总是存在着差距。毕竟,那是一个生命,况且对于他来说,又是如此的巨大。当长颈鹿缓缓跪倒,脖子绵软地垂下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逐渐消失。那一刻,他体会到了“生命”这两个字给他带来的切肤之痛。他忽然又意识到,那么在此之前“生命”对于他来说是什么?这是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就如同“死亡”一样。K端着酒杯,咂摸着嘴里苦涩的威士忌,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生命。这些问题让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转,一切都停止了,只有这个庞然大物在缓慢地瘫倒,消亡……K攥握着酒杯,在一片闹哄哄的谈话声和欢快的音乐中,陷入了沉思。
Leila凝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树丛,那是树丛?她也不确定,只是总觉得那里有一双眼睛在偷窥着自己。陡然间,一种莫名的力量,迫使她迈开了双腿。她像是被施了咒语,不受大脑的控制,同时也感觉不到四肢和躯体的存在。只有呼吸和一种莫名的隐隐恐惧在大脑里徘徊着。唯有这幽幽的恐惧,才能让她感到自己的存在。Leila的双眼一直注视着那里。她一步步地走出了酒店大门。夜晚冷风袭来,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夹脚的室内塑料拖鞋,被泥土不断地粘黏着。她逐步、缓慢地向前走……
Leila,Leila。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周围回荡着。她驻足在原地,四处张望,可是除了杂草和远处的一棵轮廓模糊的大树,什么也没有。Leila,Leila!还是那个声音,它变得愈加缥缈。她继续往猎场的方向走去,夜晚的天空逐渐碎裂开,暴力、残酷、绝望、寂寞的碎片向她砸去。又是那个声音,她仿佛被无数条绳子捆绑着。没错,就是这恐怖,让人窒息的绳子。她试图挣脱和逃离,渴望一个可以将她救赎的呼唤——Leila!我和妈妈都爱你!她渴望家人、K以及网络上的众人对她这样说——Leila!我们真的很爱你。耳鸣将她的头颅刺穿,她终于躺在了地上。
七
就在暴雨来临之际,当Leila还在医护室昏迷时,K就已经将剪辑好的视频上传到了网上。他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整理素材,把所有精彩的画面完美地拼接到了一起。Leila开枪击中长颈鹿的画面,他看了一遍又一遍。K十分确定,这将是他们有史以来最精彩的一次视频。
医护室四面惨白的墙壁,阻断了网络信号。K双手举着平板电脑,来回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试图连接。不知是否因为连续降雨的关系,灯光忽明忽暗,没有规律地蹿动着。该死的灯泡,把K的心绪扰得更加烦躁。Leila的點滴以平均两秒钟的速度,缓慢进行着。K再次检查了一遍Leila,确定她安然无事后,冒着雨跑回了酒店。
酒店大堂的休息区里人声鼎沸,太阳渐渐沉入大地。下雨的夜晚客人们无处可去。K慌张地找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第一时间连接成功网络,把编辑好的语言和视频,一下成功上传了。头发上的雨水,一直往下滴,不一会儿,脚下便汇集了一小洼的雨水。他注视着电脑,电脑屏幕把他的脸映得煞白。休息区的背景音乐像是苏格兰手风琴民谣,活泼、欢快,所有客人似乎都沉浸其中。偶有三四对的情侣在人群的空隙间扭动身体,相互亲吻。K像是被一个无形的、透明的玻璃罩,隔离了出来,而灵魂又随着电脑发出的光晕,游荡进了一个庞大的、有序的未知世界中。
第一条评论出现了——真的是Leila击中的吗?太帅了!
第二条评论出现了——是Leila打中的?她怎么能下得去手!太残忍了。
紧接着,第三条——第二十条——上百条的评论都在控诉着Leila的残忍、血腥、暴力……一发不可收拾,网络民众开始对他们进行严厉的批评和道德上的指责,让K的心脏一直发紧。他再一次点开视频,将画面快进到Leila击中长颈鹿的那一段。的确,在Leila失误击中长颈鹿之后,K的身影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画面中。自从盖先生接过摄像机,他就一直将画面对准了长颈鹿。直到它缓慢地瘫倒在地,他们才又重新出现。而这击毙长颈鹿的凶手,网友们认为是Leila也理所应当。
评论和转发速度继续疯狂地向上飙驰着。那些在一开始称赞Leila勇气和身手的声音,早已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仅一个小时,他们的视频就被顶上了热搜。K措手不及,想立刻将那条视频链接删掉,但一切的措施都已于事无补。激动狂躁的网民早就在网络的另一头,虎视眈眈地盯准了他们,并且试图用一种最迅速、猛烈的方式将他们干掉。就像一阵剧烈的龙卷风,将他们拔地而起,啃食得不留痕迹。视频被迅速地复制到了各大账号里,他们瞬间被推上了浪尖。他们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高高在上,全网巨星。K想关掉手机,但迟钝的网速加上巨大的留言和微信信息,电脑屏幕纹丝不动地卡住了。K像发了疯一般地用力敲打着屏幕,但依旧没什么反应。
“需要帮忙吗?”一个年轻、样貌英俊的亚洲男人,端着一杯酒来到K的身旁。他的英语好极了,听不出有什么口音。
K恍惚着抬头看了下他,突然将电脑关上了,好像怕被他发现什么一样。
“有什么事吗?”K起身,一边慌张地收拾东西,一边试图离开。
男人迅速扫了一眼他的电脑,又说:“这里的服务生告诉我,刚才的暴雨把附近的网络电线给搞坏了,所以现在都上不了网。你看大家,都在这儿喝酒聊天呢。”
“网断了!这该死的倒霉地方。”K急了眼,抱着平板电脑跑到了酒店大堂,寻找服务人员。男人在远处望着他,现在确定了,就是K!男人认得他那两条粗壮有力的大腿,和两侧不太对称的斜方肌。那Leila去哪儿了?K跑了一圈,愤怒地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他想象着此刻社交平台上的无数种可能性。此刻,他已经被那些谴责的评论和无法掌控的世界分割得四分五裂,身体的碎片无序地失衡在这个闹哄哄的猎场酒店里。
“你还好吗?”
一个喷嚏将K拉了回来。
“别误会,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你是中国人吗?”男人用英语问着他。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K感到一阵恐惧,生怕他会说——你是K吧!
K头发上的雨水逐渐晾干,几根自来卷的头发,蓬松凌乱地散在面前。
“我没事,抱歉,我现在要回房间去了。”K把脸扭了过去。
“你是K吧?”男人终于用中文说出了口。
K像是被吓了一跳,突然定住了脚步,仔细看着他,似乎觉得有点眼熟。
“是不是想起我来了?”
“欸?我想起来了,你是给我们开门的那个人吧?在那个Party上?”
“谢天谢地,你终于想起来了。但你别误会,咱们在这儿相见纯属偶然……准确地说,也没有那么的偶然,是杨尖尖的男朋友约我来的。我到这里后,才知道,你们也来了。”
K一下放松了警惕,将后背和肩膀松弛了下来,微微拱起后背,坐了下来。
“我其实是想来感谢你的。”他接着说,“是你和Leila把我太太的病治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有抑郁症,看了很多心理医生。我现在才知道,心理医生都是骗人的。”
说到这里,K的面目表情才逐渐放松。没错,心理医生都是骗人的,他们只会给Leila一直吃药。
“我太太每天就窝在家里,不出门。偶尔的社交就是刷一会儿手机。有一天,她突然看见你和Leila了。我记得很清楚,你们是在录一期由减肥引起的抑郁症视频。那一期视频,一共有半个小时。我和她一起看完的。我认为你们说得很对,因为减肥引起的焦虑和抑郁症是存在的。当时我太太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这两个人有点意思,把这么严肃的问题展现得还蛮有趣的。但你知道,她那时候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每天等着你们的视频更新。还会跟我抱怨,他们俩为什么更新速度那么慢?我也开始关注你们的视频。直到有一次,你们在讲关于骑车越野的事情。我太太突然说想和我一起到你们骑车的那个地方去看看。我很激动,她第一次提出想要出门走走的想法。我和她一起去了,后来又买了两辆越野自行车。我陪着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进山里一次。后来你们又在讲马拉松的内容,但马拉松对我们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她觉得你们跑步的装备都很好看,你们介绍一切户外的用品,她一个不落地都要买。她简直就是你们的铁杆粉丝了。我不在乎她买什么、她要去哪里。只要她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K坐立不安,一种愧疚感和遗憾从心里生了出来。眼神闪躲着,生怕被男人发现什么一样。他不想再听下去,突然打断了男人的话。
“那你太太她人呢?你没带她来这里吗?”
“她怀孕已经六个月了。”
“那你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在家?”
“她妈妈陪着她在广州,吃吃喝喝。这也是因为你们有一期视频。是你和Leila在广州参加铁人三项的那一期。你们可真会利用机会,不放过每一次录视频的机会呢。”
“她愿意你自己出来……玩?”
“她也很感谢这些年我对她的陪伴,她其实是一个很温柔和体贴的人。她想给我放一个假。打猎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答应带回去一张斑马皮送给她。”
K很确定,这个男人目前还没有看到那个视频,网络还没有恢复,Leila也还不知道。现在还来得及挽回这一切吗?
八
Leila再次缓缓睁开双眼时,已经到了早上。斑驳的天花板上,像是冒出了许多棕褐色的蘑菇。K的皮肤又变深了一个色号,他的几颗大白牙在不停晃动着。过了好一阵,看K的脸才变得清晰,听力也逐渐恢复了。
“Leila,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我在哪儿?”
“我们在医护室里。”
Leila费了很大的力气,将身子往上拱了拱,说:“头太疼了。我怎么在这儿?好像断片了,咱们昨天喝酒了吗?”
“先别动,点滴还没打完呢。你先告诉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我们发现你躺在了猎场附近。你去那里干什么?”
“嗯?完全想不起来了。”Leila努力回忆着,片刻后突然抓住K的胳膊,“昨天的视频你上传了吗?”
“已经传到网上了。”
“快删掉,赶快删掉!这个视频坚决不能发到网上去,否则我们就完蛋了。这太残忍、太血腥了。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要回家!”
K紧闭着双唇,既无焦躁,也无愠色。他木然地望着Leila,脑袋里竟一片空白。他自知,无论是对于Leila,还是那条视频,他都已无能为力。他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一样束手无策。
“还愣着干吗?手机快给我。”Leila像是疯了一般试图去抢K的手机,手背上的针管牵动着点滴的玻璃瓶子,不停在摇晃。
视频在网上引爆了一場动乱,Leila和K早已在那个虚拟世界中被撕碎。可接下来该怎么办?起初,当视频上传后的两分钟,经纪公司就以敏锐的嗅觉发现了什么,并且立刻给Leila和K打了电话,叫他们立刻删掉。但就在酒店网络被雨水冲断的片刻,那些狂热的网民就将事情立即发酵了,他们错过了经纪公司最后的警告……当网络恢复正常后,一切早已超出了他们的掌控。更糟的是,网友们似乎对Leila的指控更加强烈。K看着面色苍白、假睫毛几乎掉得干净、左右手臂粗细又不那么匀称的Leila,心生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和心疼。而此刻的他,又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猎场的动物,无处可逃。
当盖先生带着午餐,推门进来时,隐隐地觉得此刻的氛围有些凝重。他清了下嗓子,将旁边的一个白色小餐桌推了过来。他没说话,像个哑剧演员一样,安静地将篮子里的东西依次摆放。
“这是什么?好香啊。”K看着一块用牛皮纸包裹起来的烤肉。
“试试看吧,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K双手捧起了一块焦嫩的烤肉,它被切成了像拇指大小的肉条。它应该是被腌制过了,烧烤酱混合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清香味。外面天色阴暗着,昏天黑地,K和Leila已经完全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多久没有进食了。
“视频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K安慰着Leila,又递给了她一块肉条。
K一边咀嚼着,一边露出了喜悦的神情。这是他从没尝过的味道。
“好吃吗?”Leila表情终于放松了。
“这是什么肉啊?太好吃了,像黄油一样,入口即化。”
Leila没什么胃口,只是出于好奇,用一种犹疑的态度,生硬地像是丝毫没有分泌出半点唾液地咀嚼着。
“这是你们的战利品。”
K的嘴巴突然停住了,Leila一下将嘴里的肉喷出来,捂着嘴巴将胃里所剩不多的残渣全部吐到了床沿、被子、床单和地上。这股子酸臭味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干呕,最后吐到连胃酸也没有了……K慌张地跑出去,寻找护士。
盖先生也忙不迭地四处打转,收拾残局。
屋外的闪电照亮了这间小小的医护室,他们在忽明忽暗、四面惨白的房间里,惊慌失措地暴跳着。
九
自从昨晚,雨一直没有停过,乌云笼罩着这片辽阔的草原。眺望远方,是一望无际令人绝望的灰。下午两点左右,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间转为暴雨,它来得如此猛烈,措手不及。K带着Leila回到了房间,医生说她已经恢复了意识,再继续待在医护室里,也毫无意义。K心烦意乱地翻看手机,Leila躺在床上,吃了几片镇静神经的药,又睡过去了。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K用力吞了下口水,坐在一张桌子前,双手一直揉搓着平板电脑……想了很久后,最终还是鼓足勇气点开了那个社交APP。成千上万的消息扑面而来。
——这两个人渣,应该滚出健身圈!
——当网红是不是很赚钱呀,有点钱就想上天了……
——真是没有道德底线,应该封杀他们。
——可怜的长颈鹿,它的另一半是不是在旁边看着他们呢?
——现在的网红可真有钱,都能到非洲打猎了?他们到底坑了我们多少钱,看看他们用这些钱都干了什么?贱货,封杀他们。
——我知道他们住哪儿和具体地址,谁想要,就关注我的个人账号,私信我。
远处一声枪响,割裂了夜晚的宁静。K像一只被枪指着脑袋的兔子,一动不动,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嗓子眼儿也感到阵阵剧痛。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枪声久久地回荡在夜空中。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伤感和痛苦就在这一刻,全部迸发了出来,眼泪迂回着,但K仍旧僵持在那里,继续聆听着外面的响动,可是什么也听不见,枪声在猎场里游荡了一圈后,又恢复了原有的寂静。那又是什么声音?是动物的哀号,还是狩猎者的欢呼?这太蠢了!太荒唐了!K好像被那两声枪响点亮了头脑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用力扣上电脑,拔掉电源,将手机愤怒地扔在地上,躺在Leila的身旁。Leila的侧脸还是那样的恬静。K闭上眼睛,仿佛听到野兽们在猎场里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他顿有所悟,感到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正等待着他思考和担忧。他闭上眼睛,整个人像飘浮在太空里,而那个此刻正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中的麻烦已无足挂齿了。
十
K在清晨被一声动物的嘶吼声吵醒,他猛然睁开眼睛,恍惚地凝视着四周,发现Leila已经不在了。他坐起身来,回想着昨晚的梦。他梦到自己飘到了外太空,俯视地球,地球飞速旋转,发出一道道颜色绚丽的光。那个梦真奇幻,令他心情愉悦。K走到窗边,推开窗子。草原这生机勃勃的景象,亦真亦假。K不禁惆怅起来,并意犹未尽地咀嚼着梦的残渣。
雨似乎下了一整夜,清晨的空气中凝结着水汽,天空还是那么的低沉,厚重的云遮挡住了阳光,分辨不出太阳的方向。K简单洗漱后,突然发现电脑停留的页面中,那条视频已经被删除,但网友谩骂的留言却依旧保存着。是Leila!她终于还是发现了……K迅速跑出酒店,奔向猎场。
周围的树丛微微晃动着,动物在不远处发出低沉的吼声,若隐若现低矮的身影潜伏在暗处,腥乎乎的气味随着阵阵凉风,徘徊在面前。泥泞的土地上,有动物凌乱的脚印,脚印铺向远处,消失在草丛中。K继续步步小心谨慎地向前走去。
“你在找我吗?”
K突然颤抖了一下,是Leila。
“你吓死我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跑到这里来了?”
“早上睡不着,就来这里散散步。”
“这里太危险了,咱们赶紧回去。”
“等一下,前面有条小溪,那里很美。”
Leila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说:“这是我今早发现的。”
K本想问Leila关于视频之事,可她看上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般的淡然和愉悦。K忧心忡忡地跟在她身后。果然不远处有隐约的流水声,声音如此清澈悦耳,像是清风中的铃铛,沁人心脾。树丛渐渐绵延开去,渐渐稀疏了,淙淙小溪绵延曲折地顺着一个方向流淌着。Leila找了块有一半埋在淤泥里的大石头,坐在了上面,并给K也腾出了一個位置。
“你也陪我一起吧?”Leila轻飘飘地跟K说,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了一根卷得七扭八歪的细烟卷儿。
“你怎么还抽上烟了?我不抽。你也别抽了。”
“不是烟。你试试。”Leila和K坐在猎场的一条小溪旁。雨终于停了。小溪清澈,不停地流向猎场深处。K一直望着小溪的尽头,不知它通向哪里。
“这是从哪儿来的,谁给你的?”
她用力划了一根火柴,“嚓”的一声,变出了一团刺眼的火。火苗把她的脸映得有些模糊,随着火光的晃动,鼻子和睫毛也在微微摇晃着。她张开有点干裂的嘴唇,吸了一口,停顿了下,缓缓吐出,递给了K。
“是绿树先生,他很担心我。你不是说心理医生都是骗人的嘛,这个可能会更有帮助。”
K时不时用余光看着Leila,生怕她会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但Leila没有,眼睛一直看着远方,她将目光放得很远,好像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
Leila将烟卷点燃,吸了一口气,又递给了K。K也吸了一口,没过多会儿,他就感到天旋地转,眼睛也睁不开了。
K隐约听到Leila说:“你陪我一起看雨好吗?你看,这急匆匆的雨,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摊摊的水洼,它们互相拥抱着,互相温暖着,一定不会寂寞。你说是吗?”淅沥沥的流水声,像是雨点们在击打、碰撞。雨似乎越来越大,大到他们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
当K再次醒来的时候,Leila不见了,但她的衣服,甚至内衣内裤全留在了K身边。K头疼欲裂,不知昏睡了多久。远处的天空蒙蒙发亮,那是洁白的月亮所发出的光。这是哪里呢?一层薄雾笼罩着周围,猎场像是变了样子。K没有方向地拼命地奔跑,月光下,一只美丽的白色长颈鹿从层层雾气中缓缓朝他走来,那是你吗——Leila?
原刊责编季亚娅
【作者简介】孟小书,女,1987年出生于北京。加拿大约克大学毕业。出版小说集《满月》,长篇小说《走钢丝的女孩》。获第六届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孟小书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