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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渡鸦栖息时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19:53:29

梁志在机场接到我,晚九点已过。

延误近五小时的航班改变所有的计划,梁志的约饭也不例外。他帮我把行李搬上车,噘起嘴巴吸口气,解释他晚餐不能陪我了,那个……攀岩时救了个突然眩晕的队友,他一直想宴请感谢,总不凑巧,今天下午守在办公室不走,我刚好接到你那趟航班延误的消息,就答应了他,喏,望江阁酒楼,顺带着给你预订了个单间。

而为了等我,主场饭局跟着延迟。这就不好意思了,我一再致歉。

抵达望江阁酒楼,晚十点。我在单间用餐。竹笋鸡汤、凉拌节节根、青菜饼、炸虾,爽口、贴胃。尤其那汤汁,天目山雷笋加土鸡熬出的,清冽不乏温暖,适合深夜的旅人。“旅人”前还有定语,即戒烟两年半后,心理方面萌发吸烟需求,而后参加名号为“渡鸦部落”戒烟协会活动返回的……

半碗鸡汤入肚,五脏六腑均出奇的熨帖。我啧啧地大口吞食,仿佛声声感叹。有人在推门,我抬起了头,一颗心猛地下沉。

竟是他。他刚迈进房间的右脚陷入了岁月的泥潭……他也认出了我。

我的队友尤鹏飞,过来跟你敬酒了。梁志从后面跟来,伸出右臂,推出东道主他的猪队友。那家伙遽然清醒,酒杯先身体一步抵达餐桌前。我坐着,微微抬了下空杯子。那家伙仰头吞掉酒水,迅速地撤出房间。梁志继续与我碰杯。我还是那个杯子,不过,杯里加进几勺鸡汤。梁志右手指向门外,补白,那家伙迷恋一些极限运动,我们商量年底去攀峰。

与我何干?我瞥了眼梁志,气鼓鼓地。迅疾平静下来。梁志能知道什么?他果然不知,见我一个劲儿地喝汤,嗔道,你这丫头,肯定饿坏了。

呵呵,我孙女都两岁了,还丫头。我在心中答复。他说成习惯,口头禅了,我从不驳斥,全化作了心语。腹诽似的纠正,一声感慨而已。四十三岁的祖母级女人,毫无资格接受异性的爱昵,这点自省我有。心中却纠结……来自那家伙,他与梁志——队友加医患关系同一张桌子吃饭正常不过,而我,万不该啊,却偏相遇。头疼。

到家迟,刚进门,已上床睡觉的月泉爬起来,跑到客厅里。

你还没睡?我诧异地问道。

低头换鞋子的月泉,半抬脑袋,挑起右眉梢觑我一眼,接着又迅速地将脑袋垂下。你回来,我就回学校睡觉了。话音刚落,站起来,拉开防盗门就跑,比兔子还快。可是,她不像兔子,水桶般的身材,大大限制了行动的敏捷性,但她还是……

我哎一声,抻长脖子看,哪见踪影?

我无法责备月泉,她能在我出门的这些天照顾陶陶,不错了。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宜江市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一直与我关系僵持,一个月前还秘密地失踪了五天。就是这五天,引发了我早已戒掉的烟瘾,不得已请假去参加川西的戒烟活动。月泉倒也支持,还能在晚上回家陪护陶陶,真的不错了。尽管,那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一夜不眠。早晨陷入半睡状态,却被陶陶哭醒。她的哭声尖锐放纵,炸疼脑袋,大概在责备我丢下她好几天。我抱起她,为这些天的行为致歉,保证下不为例。这绝非虚言假语,陶陶。我在心中说道,却想起昨晚的相逢。嘘嘘叹息,终是无奈。

别哭别哭,咱们陶陶受委屈了,妈妈也知错了,再也不会丢下你独自出门,再也不会。我柔声地安慰,右手轻抚她的后背。

两岁半的陶陶慢慢停止哭号。我们穿衣起床,开始了一天的辛苦征程。吴阿姨要到早上七点四十才来,这之前的陶陶要洗漱拉撒,还要喝牛奶米粥。而我还要活动下筋骨。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到江边晨跑,万一不行,就在家里练习瑜伽,一刻钟瑜伽,包含打坐和倒立。没办法,多年的习惯了,不能省,否则,身体会生锈一般沉滞僵硬。

今天的早锻炼来不及了。八点钟上班,现已七点二十,时间有些赶。抱着陶陶到卫生间排泄,又给她洗脸。吴阿姨赶来,比以往早了五分钟,她接过陶陶。我加快洗漱节奏,争取匀出五分钟的瑜伽时间。

瑜伽也来不及了。陶陶在发烧。不是那种烫手的高温,是不起眼的低烧。吴阿姨从陶陶拒绝吃喝就怀疑陶陶感冒了,便拿体温计测量,有三十八摄氏度。

今天上午去不了疗养院,我打电话请假。院长鲜仙的“哦”声拖出了节拍,那节拍轻微,羽毛一般,半天也落不下来。

老鲜在跟我打官腔。我后悔刚才电话中喊她院长,抬举她了,就该喊老鲜,当然她不喜欢我们喊老鲜,认为把她喊老了。喊一下就能老?心理作用,不愿承认年纪大。尽管她的大名“鲜仙”从字面看来嫩若青草,那也只是字面,怎么也改变不了她四十七岁的残酷事实。

你鹅鹅鹅去吧。我迅速地结束通话。

医院挂号,再次测量体温,做皮试,然后打点滴……上午过去不说,还搭上了中午。而下午,我特护的老人的儿女要来疗养院给老人祝寿。老人有三个儿女,均在外地,他们专程赶回来的。而我作为老人的专职陪护人员,此地此景,谁也替代不了。上午布置宴席的事情,本来就少不了我,这也是老鲜不高兴我请假的原因。

我想找个时间倒立。要不,这个下午该如何打发?那份堵……想想就觉得难挨。倒立的想法在心胸蔓延,同时又逸出自我恶心的枝叶。那些从不锻炼的,或者一周只鍛炼两三次的人,按照我的思路,岂不是活不下去了?他们若知晓我的想法,兴许会笑掉大牙,并赠予“矫情”两个字。随他们了,各人情况各人自知。我必须倒立下,换换气。

熬了燕窝汁给老人喝,再给他的二居室做清洁。我下楼去水池里洗拖把。机会来了。水池在住宿区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角落旁边有个小亭子。附近有树有水,还有风水搅活的静谧。九月的微风在下午,接近傍晚的下午,倾斜出透彻心扉的和煦。

冲洗完拖把,坐于凉亭,再次想起昨晚的相逢。身体仿佛霎时挂上一个沉重的铅球。不行,我必须摘掉。脱掉外套和鞋子,活动四肢热身。环顾周围。前面的楠竹林有人,却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左前方的院子里,不时晃动人影,也只拘囿于那块地盘。先做下犬式,双手抓牢地面,倒着撑直了身体。缓缓地呼气吸气,十个,二十个……

双脚落地,我恢复下犬式再站立。顿时,神清气爽。走出亭子,到水池边,拿起拖把往回走。拐角处,一对男女朝我望了眼,又收回目光继续他们的交谈。

庆祝仪式放在食堂大厅里。客人有两大桌。他们不会在这里吃饭,却要围着餐桌吃点心,完成庆贺仪式。点心包括饼干、生日蛋糕,另有水果、糖果、红酒和香槟。主持人是老人的小女儿,刚才在楼下拐角处看见了。以前也见过一次,没多大印象。今天,她打扮隆重,穿着旗袍。旗袍缀满了黑白颜色的菱形图案,那些菱形相互交叉,机关重重,覆在材质轻柔的香云纱面料上,遮住底下多余的肉。我被那身旗袍吸引好一阵,才打开视野。女人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浓妆下的锥子脸,透出高冷气质。看不出年龄。但她沙哑低沉的嗓音多少也透露她不年轻的事实。

她的开场白简短:今天是爸爸八十四岁生日,哥姐三大家人专门从外地回来给爸爸祝寿,我代表我们四个兄妹及家人祝福老寿星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说完,旗袍女人右手高扬,打出一个响指。五六个孩子手捧鲜花跑出,轮流给老人鞠躬,祝福老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还分别表演歌舞。

老人鸡皮鹤发,双腿不大灵便,坐在轮椅上。也不笑,保持了平常的清冷面目。自始至终,老人没有说一句话。老人不爱说话,也绝非哑巴,有时候话还较多,只是这种时候屈指可数。今天八十四岁寿宴,这么一大群至亲来给他祝寿,他怎么就不讲话?不语还不动,他沉默,在轮椅上坐成雕塑。

麒麟,该你上场了,给太爷戴寿星帽。旗袍女人的沙哑嗓音响起。

一个胖嘟嘟的戴眼镜的男孩子手捧金色的寿星帽走出来。他走得慢,因为胖,走出了庄重感。太爷,祝福您永远都幸福快乐。麒麟说道,并踮起双脚,给老人戴上寿星帽。老人挺配合,任其摆布。麒麟又退后一步,双手在胸前抱起,朗声祝福太爷幸福安康长命百岁。老人的眼珠似乎被“百岁”两个字触动,眨了眨,很快就垂下,上下眼皮重叠,一副瞌睡模样。

爷爷要睡觉了。太爷爷在打瞌睡。老寿星怕我们吵闹。老爸累了,要休息。父亲大人的寿面还是要吃的,吃完我们就……窃窃私语中,热气腾腾的寿面端上来。旗袍女人弯腰,轻声喊爸爸吃寿面。接着,一大群人围上来。老人拿起筷子,挑了两三下,打出一个饱嗝。寿面撤下。旗袍女人半蹲,握着老人的手,嘴里不知嘟囔什么,眼睛却越过慌乱的人群四处溜看。终于,她看见缩在角落里的我,眼神撞过来。那眼神里的笑意……我不由得一怔。

几乎转眼间,大厅消声一般空寂。餐桌和地面一片狼藉。不管了,收拾残局不是我的事。带老人回去休息,才是分内事情。回到宿舍,老人的眼皮抬起来,灰色眼珠在亮闪闪的灯光下,玻璃球似的反射发涩的微光。

我是不是挺不过这道坎儿了?老人问道。

我一愣,马上就明白了老人说的“坎儿”——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当地方言念作ker)。我笑着否定。老人抬起右臂,咳嗽下,说道,我晓得没有人真心祝愿我长命百岁的,除了你。

我不知如何搭话。老人撇嘴巴,又咳嗽,继续说,我是你的金主,你当然希望我好好活着。不过,你干吗来做这事——听说你以前是医生?老人的眼珠瞪起,瞪出灰黄色玻璃光,要我想起我家吴阿姨带来的那只猫。我随口答道,您刚才说了您是金主,我就是瞅着这份高收入来的,咋的,您不满意我?

老人哼声,扭下脑袋,又打出一个哈欠。我不由得打趣道,乔爷爷您瞪眼睛的样子就像我家猫咪,好萌。

老人侧仰瘦脸,批评我不懂礼貌,把他比成一只猫,他可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今天还是寿星。那副生气的样子,再次要我想起那只猫——若是无人理睬,就会蹭到人跟前,蹲下来吹胡子瞪眼睛。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老人问我笑啥。我老实地回答,您生气的样子,让我仿佛又看见那只猫,它叫钱多多。

钱……多多。老人嘟哝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家还养宠物猫?还叫钱多多?

不是我家养的,是我家的保姆吴阿姨带来的,钱多多,好玩吧。

你家保姆……带来的猫……老人像突然遭遇了一块巨石的撞击,思维霎时被困住,整个人都僵住。见我坚定地点头,老人眼珠转动下,放慢语速说,哪天,你带来一起玩玩?

谁——是钱多多吗?

你还觉得有别的?老人答道,头上的白发微微抖颤。

虽然逢上老人寿宴,但我还是按点下班。我照顾老人的饮食起居,却不守夜。他的理由是,林中鸟归巢,各人睡各窝,要是有人守在旁边,哪能睡得落心?他用俗语来说,加强了他拒绝我守夜的决心。

求之不得。我晚上必须在家。陶陶太小,我不陪不行。吴阿姨跟我一样,只是白天来照顾陶陶,晚上就回家了。

我照顾乔爷爷。吴阿姨照顾我家陶陶。似乎多余……不,一点都不,其中差价,可是我再请一个半吴阿姨的数目。逢上节假日,乔爷爷给的是双倍。乔爷爷是金主,没错,人住在疗养院,护理人员却是他亲手挑选的,付的薪酬比一般护工要高许多。

吴阿姨将陶陶交给我,告知,孩子的低烧没退,还有些咳嗽,而且喉咙有痰,晚上睡觉前喂她喝止咳糖浆,或者吃阿莫西林消炎药也行。吴阿姨有两个儿子,帮儿子带过三个孙子,她的育儿经验我笃信不疑。

阿莫西林和止咳糖浆两者间,我当然选择止咳糖浆。家里也有,今年年初买的。當时月泉感冒了,一直咳嗽,就买了止咳糖浆喝,没喝完,然后扔进了药箱里,这下又派上了用场。

吃过晚饭,给陶陶洗了澡。月泉回来了,要跟我商量一件事情——中午时她也打来电话,我还在医院正忙着照顾陶陶,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她说,好吧,晚上我回家跟你当面说。这下,她当面说来了。她头戴灰色的棒球帽,一身运动装,看上去蛮精神。月泉是个胖子,五官没特色,尤其是小眼珠外凸,金鱼似的,却也懂得打扮。她皮肤白皙,个头也高,于是,装扮上一般选择运动服饰提升形象气质。而看人时,喜欢侧起脸庞,上挑右眼,金鱼眼珠放出炯亮却冷漠的光。

没等她说话,我先派任务,给陶陶喂止咳糖浆。止咳糖浆,我重复。她递来一个茫然的眼神,我朝茶几下面的药箱努嘴巴,补充道,就是今年年初你喝的川贝枇杷露——噢,你把标牌撕了,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吧。

月泉搬药箱拿药,我抱出陶陶。陶陶没精打采的,见到月泉,没有像往常一样欢笑,也没有喊姐姐,而是侧过小身体,用脑袋紧贴我的脸,接着抿起小嘴巴,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我将陶陶交给了月泉。我要收拾床铺,准备今晚与陶陶一起睡觉。陶陶一直单睡在我卧室里,那是一个比摇篮大的可以折叠的小床。同时,还要趁月泉在家的机会洗头发。昨晚回家,月泉跑掉后,陶陶也醒来,哭着要我陪她睡觉,我没来得及洗。

没等我去卫生间,陶陶剧烈的咳嗽和哭泣将我拽回了客厅。她一张小脸通红。月泉抱着陶陶,不知所措地到处走动。

陶陶。我叫道。陶陶立马大声哭泣,一张红脸变成了酱紫色,她伸长双臂,朝我扑来,接着是一阵刮心刮肺的咳嗽,再接着是不大均匀的喘息,身体打摆子似的乱抖。

陶陶怎么啦?月泉小声地问道。

你给她吃了什么?我厉声问道。

没有吃,就是喂她喝了……啊,是不是喝……月泉摘下棒球帽,一张圆胖脸被灯光抽走血色。她转身奔向药箱,拿出那瓶褐色的光溜溜的瓶子。接着又翻出一个同样的瓶子。月泉的脸霎时通红,呼吸急促,她喃喃说道,我,我喂错了,这个是碘酒。

我慌了,将陶陶身体倾斜,右手重重地拍打她的背,催促陶陶张嘴巴呕吐。陶陶张开嘴巴,哇哇吐出一团褐黄色的液体。吐出一口,又抿起嘴巴大声哭号。我喂她喝了一大杯凉水,陶陶又陆续吐出一些。但她太难受了,大声哭泣,双手在空中乱抓,脸色由紫色变成了乌色。

陶陶她会……死吗?月泉哆嗦着嘴唇,两片肥嘟嘟的嘴唇挤在一块儿,挤出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给她喝了多少?

那里面的……我全都灌进去了……

我差点昏倒,一口凉气蹿上来,搁在喉咙处,牙齿都在打冷战。这样一激灵,脑袋顿时清醒,拿起手机给梁志打电话。

梁志你赶快给你家医院联系下,我要挂小儿急症……陶陶喝错了药,把半瓶碘酒给喝到肚子里去了。

梁志家的医院?我的表达含糊,意思是,梁志工作的市中心医院,梁志是医院的外科医生,有些名气,而我家凡是要看病,必然先找梁志,仿佛医院就是他开的。

不得不再次请假。老鲜又在“鹅鹅鹅”。“请假”甫一出口我就挂断电话。她打回来,嗲着声音交代:你请假我没问题啊,关键是乔爷爷,这个金主生气了不好哦。

也是,要请两天假,必须知会乔爷爷。按说,家里有事请假,乔爷爷扣钱就是,但我毕竟是乔爷爷亲自选中的人,缺半天好说,缺两天就不像话了,况且,前两天还请假出了远门。我还是亲自去一趟疗养院吧。

翌日上午,吴阿姨来到医院,我算腾出手去疗养院了。乔爷爷很爽快。行,不过你来了,就先把我弄好了再走,我不扣你今天的钱。我给他洗脸、熬燕窝汁,还按摩了下腿关节。中途,他瘪着嘴巴问我,啥时得闲把那猫咪带来玩。接着又补充,叫钱多多……喏,你跟鲜院长说,我姑娘今天要来,有重要事情商量,嗯,重要事情,旁人不要偷听。

我说道,我会提醒老鲜,要她安排护工马上来……

乔爷爷不耐烦地打断,你是真迟钝还是装样子……他微微凸出的眼珠转动下,继续说,我意思是,等我女儿走了,再安排别人来我房间。

我讪笑着告辞。乔爷爷摆手,又嘟哝,鲁钝,不可教也。

我在冷笑中离开疗养院。这么转,怎么就把儿女各个调教成泥鳅?抓都抓不到,活该只能枯守在这里。

当然,他的转,毫无虚言。眼光贼毒。当初在疗养院里选特护,就是把我们一溜,就溜上了我,事实证明,他很满意。

最毒的还是那次——月泉来疗养院与他碰面。那次,月泉掉了家门钥匙(而吴阿姨带着陶陶打防疫针去了),便打车来我这里。乔家小女儿也闯来了,几乎与月泉同步。月泉眼中无人,找我要了钥匙就离开。乔家小女儿当起巡视员,左看右瞧。乔爷爷不理她,只顾跟我说话,那丫头不是你亲生的,小章。我一下愣住。乔爷爷见我半天还戳在原地,嘿一声,扬起右手,道,跟你说话呢,装聋啊。我答道,您喊我小章(平时他一直你你你称呼我,喊我小章还是头次),我……乔爷爷打断我的话,我我我啥子,戳成木桩了,可见,那丫头真不是你亲生的。我问他原因。乔爷爷仰起瘦脸,玻璃球似的灰黄色眼珠瞪出。她不像你,长相身材还跟你反着长。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看多了,凡是领养的女孩子,几乎都长成了大胖子。说完,又对他的小女儿嚷道,看够没有?你真以为别人不晓得啊。乔家小女儿回敬道,那又怎样?该来的尽管来。她拔腿告辞,朝我丢来一瞥,那眼神在笑,然而……

“凡是领养的女孩子,几乎都长成了大胖子。”这眼毒的证据,我以前也领教过。不过,那个是认识我的熟人洁琼。

洁琼是市实验中学的拔尖人才,一直担任尖子班的班主任。月泉上初中那年,我将她调到洁琼的班上。月泉成绩平平,其他表现也一般。这与她的性格有关,她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的热情,缺乏專注和毅力,我希望洁琼能改变下月泉。结果,期中考试家长会,我被洁琼叫到办公室单独面谈。洁琼向我分析了月泉的各门学科的考试得分值,然后总结:月泉上课老是走神,性格中缺乏专注……我惭愧又着急还自卑,只能嗯嗯点头附和。生怕她认为月泉拖了全班后腿而把月泉退回普通班去。好歹,洁琼并不绝情,只是强调一起努力。洁琼又叹息,叹息后是感慨:月泉在襁褓中你就领养了,这么多年了,没一点像你……奇怪哦,领养的女孩子总是那样胖。我震惊那番感慨,但还是做贼心虚一般嗯嗯附和。要命的是,洁琼又说道,很无奈吧,养了这样一个女孩。我没作声,随即两人告别。推门出来,我的目光捕捉到月泉仓皇的背影。

这次经历,给了月泉很大的打击,她不再喊我妈妈,凡事喜欢与我对着干。不久,月泉吵着要调班,理由是,她跟不上老师上课的节奏。我和洁琼分别做她的工作,却无果。月泉又拒绝上学。我只好退步,答应她转到普通班,还不行,必须没有洁琼代课。

洁琼跟我关系要好,当然知晓我的情况。十九年前,我还在医院工作,刚刚遭受人生的重创,永远失去了我一岁半的亲生女儿。半年后,遇到一个弃婴,而彼时,我见不得被弃的孩子,便领养了那个婴儿,就是月泉。

乔爷爷呢,一个陌生人,却一眼就看出实质,确实眼毒。眼毒又怎么样?总不能当作刻薄别人的特权吧。瞧他发转的样子,竟然骂我鲁钝,先是怀疑我装的,而后又大大地肯定。我就是鲁钝,鲁钝如文盲好了。

其实我曾是知识分子一员……算了,没啥说头,也就那么一下不舒服。一到医院,陶陶就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月泉上午也请了假,来到医院。我知道她来医院是找我说事情的。她倒沉得住气,见我忙进忙出,也不开口,只是跟在我后面,偶尔替我搭把手。终于,陶陶打完点滴,睡过去。月泉拉我到病房外面的阳台上说话。

马上就是“十一”了,她和几个同学约了下,想去川西四姑娘山那里看下。

什么叫看下?我疑惑地问道。

四姑娘镇你应该知道,以前叫日隆镇,美得没法形容。你别担心,我自个掂量了下,还没本事去攀峰,我要去的是长穿毕……说着,月泉掏出手机,搜索出“长穿毕”给我看。

三个景点吧,从小金縣长坪沟到毕棚沟,中途要经过什么枯树滩、垭口、木骡子等,它们平均海拔三四千米,并非可以放心游览的景点。我粗略看下,把手机递给了月泉。你和谁去?十月份那里会下雪,真的很危险。

嗯,我们好几个人,都是同学,也考虑了天气因素,万一碰上雪天,我们就会待在镇上,天气好的话,我们就跟着向导去,你放心,安全第一,我这次去不是攀登,是考察去的……月泉眯上眼睛。我的心哆嗦了下,问道,考察……以后去那里工作?

月泉缓慢地摇摆脑袋,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很想去看看,何况这次有好多同学做伴。

我柔声地解释,钱不是问题,这不在考虑之列,只是……你看新闻,好多登山者失踪了,甚至失去生命,我担心啊。

只是什么?月泉的语气干硬了,胖脸绷紧。她的性格我清楚,除了不专注、三分钟热情,还有倔强。这两方面均突出,又似相悖,我却无法调剂。两方面我都领教过,都给我留下深刻的教训。她作为一个尚未涉世的小女孩,能懂什么?多半是我教育出了问题,问题在于,我处理她的事情犹豫不决、当断不断。比如她早恋,我早发觉了苗头,只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甚至苦苦哀求,结果呢,她对着干,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一而再地怀孕打胎,第三次怀孕,生下了陶陶。如果我态度坚决手段强硬一些,是否就是相反的局面?难说,至少要比现在的局面好些吧。如此的假设性反省,提醒了我,家长就是家长,教育孩子立场要坚定。于是我说道,以后再说,你看陶陶都病成这个样子,哪有心思扯别的?

我回到病室。月泉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跟着回到病室,在我身边站住,接着请吴阿姨出去,说她要跟我说话。吴阿姨马上说,我回家给陶陶准备中饭送来。说着,她离开了病室。

你总是与我对着干,你会后悔的。月泉侧过脸,鼓起金鱼眼珠看向床上熟睡的陶陶。

月泉你误会我了,而且我感觉你去日隆镇那里并非像你说的……

那对金鱼眼转向我,散发出灼亮的奇异光芒,我移开眼神。月泉看我一会儿,右手刚抬起,又放下。你仔细考虑下,我晚上再回家跟你商量。

下午时,月泉发来微信消息,是几张动物照片。乌鸦吧,黑不溜秋的。不过,看上去比平时见到的乌鸦健硕许多。还有一个视频。一个英国小哥收留了一只受伤的渡鸦,精心照看了三四个月,渡鸦就依恋他了,看见小哥就摇尾巴亲昵地叫唤,还共同分享食物。那站在小哥肩膀上的渡鸦,在阳光下振动翅膀,简直一个守护神。

隔了一会儿,月泉发来语音,问我知道渡鸦不。我回答,就是乌鸦吧。她否定并纠正为渡鸦,说它志向高远,通人性,她很喜欢。接着,另一条语音到了。她想去看渡鸦,去日隆镇那里,十月份了,正是渡鸦栖息的时候。

我不大懂。月泉却打开了心扉说话,一次说这么多,罕见。我自然珍惜,便夸奖月泉视野宽阔内心丰富。月泉许久才回复,是你启发了我。

晚上,月泉来到医院。我们母女俩守着陶陶开始了有关渡鸦的谈话。月泉说得没错,正是我这次去川西参加戒烟活动的那两天,月泉注意到我那个戒烟协会的公众号名“渡鸦部落”。虽然那个公众号发布的内容与渡鸦无关,可是她看过《权力的游戏》那部影视剧,对“渡鸦”很有印象,一时被激发兴趣,便在网上搜索,看见许多渡鸦的照片。她发现,原来喜欢渡鸦的人很多,真正接触渡鸦的也不少,而那些见到渡鸦的人一致认为,跟渡鸦亲近过的人,会被它赋予一种神力,将得到庇佑而勇往直前。

而你这次去戒烟……也算成功的。

说到这里,月泉的脸颊浮现红晕。她垂下脑袋,胖脖子几乎消失无踪,下巴就搁在她的大胸脯上,双手交叉着绞来绞去。

月泉羞涩,过于羞涩,总是隐藏心中的想法,实则自卑。我有些心疼,拿起月泉的右手,她迟疑下,顺从了我,马上又抽回。我说道,所以你就想在十月份去看渡鸦。

你同意吗?月泉抬起脑袋,看向我。

我不知如何答复。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那么高远冷寒的地方,她去找渡鸦,我如何放心?她又补充道,我十九岁了,再过两个月就二十岁。二十岁。她咬下嘴唇,强调道。

我几乎下意识地问道,你的同学们也想去——跑那么远去看渡鸦?

月泉愣了下,随即,警惕地说道,你还是怀疑我。

我怀疑你——你指什么啊?

月泉站起来,右手指向我怀里的陶陶。她,你怀疑我想杀死她,我说过,我是喂错了……我很震惊她还未说完的话,抱着陶陶站起来。陶陶被月泉突兀的大声吓出眼泪,撇起嘴巴开始呜咽。

我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哪能等你发现?她早就没了。

我轻声叫道,月泉,我没那样认为,这事不说了,好吗?我听见自己语气中的哀求。

月泉却冷静地吐出一个字,不。

我沉下脸色。陶陶这事与你去看渡鸦有何关系?胡扯,你这是以此要挟我答应你。沉而闷的声音弹在空气里,荡出轻飘的尾音。

月泉仰起半边脸看我。我哄着陶陶,总算安抚好了她。月泉挑起右眼,说道,你养我这么多年,总是不满意,又丢不掉,就烦我,跟我对着干,我不在意,但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创可贴,我是我自己。

她在说什么?我站在原地,半张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别装了,这样子够恶心的,看上去蛮清高,实际不堪一击,我知道的,丧女的悲痛如海深,养再多的女儿也无法填补,偏偏又装平静,不敢再结婚再生孩子,说白了就是怕,却养我当你的创可贴,真他妈的……说到这里,月泉停下来,嗤声鼻子,丢给我微微低垂的半边侧脸。也许她意识到,她的网络骂不合适,毕竟对象是她的养母。

看来,我的过去她都了解。十九年前一个春季的夜晚,我值晚班,一岁半的女儿由她爸爸照看,女儿深夜醒来,不见爸妈,便爬到飘窗上,推开虚掩的窗户掉下楼摔死,我失去了她,便离婚。这些是月泉打听来的吧?那没什么,只是……我嘘口气,说道,月泉,你误会我太多了,但是,咱们今天不论那些,就只论你想去看渡鸦的事情。

月泉看向我,递来薄冰一样的清寒。我的心为之一颤。这个固执的女孩子,想去看渡鸦,很想去。一只鸟而已,她却认为神奇,认为能给她带来某些启迪。也许是好事,我为何不放手?如果我不放手——我再次想起她的三次早恋和怀孕。她为此吃尽苦头也备尝屈辱,却一次次迎上去……难道全都是她的错?我作为家长反对、劝导、拳脚相加地训斥,可曾推心置腹地与她交流过?我只站在自己的立场去对待问题,却从未站在她的立场来沟通。是的,她的立场——她知晓了养女身份后的溃败心理,我忽略了。作为养母,冠以“为她好”的由头,发号施令,规定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却从未走近她的心灵。难怪她有创可贴的说法。

歉意和自责涌上心头。这一次,她不过去看看那样的大鸟,权当散心消遣,又如何?我点头,说道,我同意你去,你自己做准备吧。

你呢?月泉的语气还是冷硬。

我……我马上明白,她指的是我会给她多少钱。我笑了,嗔道,你这妮子,需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一万元够不够?

突然,月泉的泪水涌了出来。我有些不知所措。陶陶见到月泉止不住的泪水,右手刮在脸蛋上取笑。泉姐姐,羞羞。

月泉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又瞪了眼陶陶,再转身离开。就在她双脚跨出房门时,又驻足,微微回头。那个,如果……我是有心要陶陶感冒,并喂她喝碘酒,你会如何想?

沉寂霎时扑来,冷霜一样封冻我的嘴唇和血液,也封冻了房间的空气。连陶陶也感觉到那份肃杀而噤声。

月泉转过胖身体,看向我,小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挑战式的凝望激励了我的意识。我慢慢地回答道:你不会的,你从来就不是蠢姑娘。

她抬高了视线,右眼梢扬起,很高,而胖嘟嘟的右脸颊显出一个小酒窝,酒窝周围布满了褶皱。那份嘲笑刻薄了,我几乎听见她的腹诽:又在装,你不装,说说真心话,会死啊。

月泉,那就是我的真心话。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但她掉转开脑袋离开时,我赶忙说道,我不允许你这样做,陶陶是我的女儿。

月泉的叛逆表现在三次早恋怀孕,而第三次怀孕生下了陶陶。

第一次怀孕,她才十六岁,没有瞒我,告诉我,是与班上的男同学恋爱的结果,而男同学见异思迁了,她很无奈,孕期已经超过三个月,求我带她去医院打胎。我震惊,责骂几句,马上带她去医院。事后我私下找到那男孩子,男孩子不仅否认,责骂月泉不要脸诬赖,还进一步威胁。月泉很受打击。我再次找到那个男孩子警告,要是他再欺负月泉我一定弄死他。事情似乎平缓。谁晓得?月泉再次怀上,但她拒绝告知对方是谁。情急之下,我打了她一巴掌,她毫不犹豫地还手,推倒了我。我在地上闷了两三分钟,站起来,带她去了医院。出院后,我采取冷处理方式,不问不说,但是,那份冷漠却迅速下降到冰冻地步。

第三次,我发现她好久没来例假,肚子有些凸显,再三追问。她坚持沉默。无果、无策,我责骂后又哀求,苦口婆心地讲道理,差点给她跪下。终于我病倒,打起点滴,她才说道:我就是渴望一份纯正的爱,哪怕很短暂,我总是感到孤单……这次又被骗了,我保证再不会轻易地相信谁了。我记得,她说那番话时,眼珠快要凸出眼眶,但看来又深陷在大胖脸里,她双臂交叉,紧紧抱住左右臂膀,好像,她是她自己的女儿。我伸手——她却把屁股朝后挪,眼睛惊惶地扫我一眼,再垂下。

你应该告诉我是谁,我去找他,要他负责。我叫道。月泉双手捧住胖脸,绝望的话语伴随泪水从左右手掌间的隙缝里逸出:他不会承认的,你别逼我,都是我的错,我快撑不下去了。

我能再说什么?只能带她去医院。医生郑重建议,留下孩子。她的建议仅仅针对月泉的身体而言。月泉的身体太胖了,又刮过两次,这次再刮……以后难再怀上。

我左思右想,决策不了。去跟梁志讨主意。梁志一听,噘起嘴巴吸口气,才说,做掉,不做掉的话,月泉以后如何做人?你章妮妮又如何做人?两个反问后,梁志解释,月泉还没成年,以后要上大学,要恋爱成家,留下孩子,一切都是泡影。章妮妮你呢,再婚都拒绝,哪还能再生孩子?就只能与月泉守着,但月泉的生活质量百分之百决定你以后的生活质量……说到这里,梁志停下来,严肃地看向我。我的眼神与他的眼神相撞时,他继续说,名声不能不考虑啊。我快要采纳他的建议时,梁志又改辙了,右手抹下嘴巴,嗐一声,说,留下吧,还是一条命,打掉这个胎儿,你章妮妮于心何忍?他这一说,我的心兀地痛了,当即决定,留下胎儿,当女儿养,我又多了一个小棉袄,而章月泉多了一个妹妹,温暖。梁志先是噘起嘴巴吸气,然后拿右手抹下嘴巴,看我一眼,说,这事你别问我了,是大事,我替你拿不准主意,只是提醒你想清楚了再做决定,我呢,不管你和月泉咋样,反正是尽力地挺你们。

梁志没说假话。我和他曾是同事,市中心医院的医生,他是外科医生,我是口腔科医生。梁志不是宜江市人,三十六岁时从省城调来。那叫下放,因为一次医疗事故被家属缠着告状,梁志怕麻烦,赔了些钱,还是受到处分,便调到宜江市来了。那几年,梁志老是牙疼,时不时噘着嘴巴找我看牙齿(以后那噘着嘴巴吸气的表情就定格了)。我那时忙,却也不敷衍,他很记情。再加上他为人直率随性,交往起来不困难。我们俩的关系就好起来了,异性之间的亲密关系,不是情爱,就是铁哥们儿了。不过,我总觉得,我与梁志的关系,百分之八十锁定铁哥们儿,还有百分之二十……說不清楚。

我曾经在半夜接到他的一个电话。电话那边他似乎喝热饮被烫了嘴皮,半天哼不了一句话。我问何事,他回复两个字,牙疼。我耐心地问他牙齿情况,他却没了声音。我喊道,梁志你到底还牙疼不?梁志的声音传来了,很小,却很急迫。我屏住呼吸去听,总算听清了,他请我帮他决定一件事。一个痊愈的患者为了感谢他,见他喜欢攀岩,便请他去一个风景区攀岩,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作陪,两人一来二去熟悉起来,姑娘现在在他家不走。

我跳下床,悠着声调说道,梁志你在炫耀是不是?

电话那边传来梁志深深地吸气声。我炫耀啥子,是为难啊,很为难才问你这丫头,你帮我做个决定。

这么大的一个男人,我来决定你的快活事情?我又不是你的老婆。当然,他早跟他老婆离了,正单着。有人投怀送抱正好,犯得上如此斗争?我听见自己心中的冷笑。沉默中,梁志轻声问,我来你家坐坐?我嘴巴快速地吐出一个字,不。梁志没再说什么,一句“懂了”,挂断电话。至于后来如何,梁志再没跟我提过,我也没问过。反正,梁志女朋友不断,就是不结婚。我们的关系还是铁哥们儿,大小为难的事彼此讨教彼此帮衬——主要还是我找他帮忙。

月泉怀上陶陶六个月后,我辞掉了市中心医院的工作,在宜江市郊区一家疗养院做护理。为何要辞掉医生职务,去做这样不上台面的工作?缘由单纯。那时,我决定要月泉生下陶陶。月泉不想要,但是孕期早已超过了三个月,她的情绪一直差,无奈而踌躇下又拖了几个月,七个月后,早产儿陶陶来到了世上。我又多了一个女儿,想法就变了。什么台面不台面的,相对我家的情况,全都虚不着调。我巴不得窝在台面下,好好蛰伏,谁都不能看见我和我的家。如此,陶陶才能平安地成长,月泉也能尽快地恢复身心健康,回归社会。我郑重地对梁志说,陶陶来到世上,我们一家必须半隐居起来。

梁志懂我的意思,私下帮我打听一些工作,半隐居性质,而且工资也不能低。找着找着,就找到鲜仙这里的疗养院。鲜仙一家人看病都找梁志,信任梁志。梁志就把我介绍给鲜仙,这样我来到了疗养院工作。鲜仙安排我给一些刁钻的客户做“特护”,相对一般护理薪酬翻倍。后来,我被乔爷爷选中做他的特护,薪酬更高。

老鲜如此,多半是为了感恩。有一次,鲜仙肾结石发作,刚进医院,就疼得直不起腰身,快要趴在地上。她赶忙给梁志打电话。梁志跑来,硬是背着鲜仙到急诊室。鲜仙那次早上吃了油炸的饼子,钻心的疼痛下,胸口恶心,在梁志背上一阵呕吐,吐了梁志一脖子。梁志也不嫌弃,把鲜仙送进急诊室后,才去清洗。这事梁志没跟我说,是老鲜说的,满怀感激之情。当然,她揣摩了我和梁志的关系,说完就补充,我俩都是冬泳协会的,经常在一块儿参加活动,慢慢就熟悉了,他人好。梁志爱攀岩,也爱游泳,这我知道,一个爱好游泳的中年男人再爱上冬泳,也水到渠成。至于老鲜,我眼前闪现她肥硕的身材和一张时刻布满红晕的磨盘大脸。这样的女人,一般都能量强大,体质也好,能去冬泳——我虽没见过她游泳,却也想得通,哪里是想得通,实则理所当然啊。她又补充,冬泳可以练习肺活量,对减肥美颜很有效果。说着,挑起粗眉毛朝我媚笑。她这是现场表演驻颜有方的效果。我那时却不配合,喊了声老鲜。鲜仙不高兴了,小声提醒我喊老了她,还说,实际上别人都说她很年轻,梁志至少感叹过三次。鲜仙说到这里,又挑起眉毛看我一眼。接着抿嘴无声一笑,继续说,梁志最有发言权,我们每周都要下水一两次。抿着的嘴巴张开了,呵呵笑声浪花一般溅起。是啊,她年轻与否,梁志最有发言权,泳装下,他看得多,兴许还更近距离看了接触了——小鲜仙三岁的梁志,便会触来抱金砖的好运吧。

她和梁志……那是他们的事情。我和梁志是哥们儿,尤其是陶陶来到这个世界后,我觉得我和梁志的哥们儿关系,可以从百分之八十提升到百分之百了。老鲜不可能懂的。我也没必要多说什么。至于她和梁志的关系,一起冬泳,或者像我们一样铁哥们儿,或者是互相有了意思……我懒得猜,他们怎么习惯怎么好。人嘛,能安稳地活下来,总归不简单,尤其是都中老年了,将就一些好。

月泉不喜欢梁志。以前是喜欢的,后来听说是梁志介绍我到疗养院工作的,就厌恶他了。遇见梁志一次,就会寻点碴儿,说话也没好声气。梁志固然不舒服,却表示理解。叛逆期的少女嘛,一切均可原谅。月泉见梁志一直态度好,得寸进尺,竟然质问梁志,你私下鼓动章妮妮辞掉那么好的工作,去伺候人,安的什么心?

梁志口齿不利索,被问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噘着嘴巴吸气。月泉进一步发难,指责道,我知道,你想跟章妮妮结婚,她却怕结婚怕生孩子,你得不到,心中就生了恨,便耍花招忽悠她,要她唯你是从。

听到这里,梁志突然反应过来了,打断月泉的话问道,我要她从了我什么?

是你要她逼着我生下陶陶的。月泉一字一顿地控诉,又见梁志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更加生气,继续控诉,我们家够乱了,本是母女的变成了姐妹,本是祖孙的乔装成母女,全是你这个坏蛋的杰作。说着,伸手推了把梁志,而后转身跑掉。梁志高大粗壮,再没防备也能经受那推搡。月泉跑没了影,梁志还站在原地发怔。

后来,梁志转述给我听,强调月泉力气大怨恨深。我抱歉,同时错愕月泉的举动。她对我的怨恨的确深。我想起她在第二次怀孕后,我忍不住甩了她一巴掌,而她也是推了我一把,我到底比不上梁志,当场就倒在地上。想到这里,我脑袋发麻,却有个声音提醒我找机会与她沟通。

不等我找到机会沟通,月泉却离家出走了。

那是一个月前的八月底,她还在假期。那些天,月泉关机,我怎么也联系不上。找她的老师、同学和好友询问,均无结果。那些天,我不知如何挨过时间的,已经戒掉的烟瘾冒上来,烈火一般炙烤我的心。失眠、恍惚、无力。第四天下午我早早回到家,关在卫生间里抽起香烟。三支香烟某种程度恢复了我的理智,我报了警。第五天,月泉回家了。她失魂落魄,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无论我说什么,她只有一个反应——愣愣地看我,却不说一句话。或许是我的憔悴引发她的不忍,或许是她明白了什么,昏睡一天一夜后,起来吃饭,在餐桌上向我保证:她再不会离家出走了,去哪里都会先征求我的意见。至于去向,她不说,我也不再追問了。

回家了就好。我安慰道。我的态度看似不在意,心中却是疑问重重,得不到解答的疑问变质为忧虑,一再诱惑并引发我的烟瘾。

月泉的情绪也不好,越发心不在焉了。她的长指甲划破陶陶的脸蛋,很深的一条沟让陶陶的脸上霎时布满血水,吓坏了我们。再接着,陶陶哭着闹情绪,月泉不耐烦了,站起来,朝陶陶踹上一脚,陶陶的身体飞出去,后脑勺儿撞在房门上,鼓起一个大包,越发激起我的恶劣情绪,烟瘾再也控制不了。

我想刹住这辆快要失控的车。

中秋节时,我们在阳台上赏月。那晚的月亮瘦瘦的,犹如刚刚发育的少女,悬在黑乎乎的空中,被云彩遮蔽了轮廓。但月华幽幽,镀亮了夜幕下的大地万物。难得的是,院子里桂花树多,第二发桂花正开在兴头上,馥郁的桂香在夜风下袅袅如烟,浸入肺腑。一棵桂花树枝叶茂盛,枝干快触到我们家的阳台。或许,香味太浓了,熏风催眠,陶陶在我怀里酣然入梦。月泉摘了树枝上的一些桂花,又将桂花掺进月饼中吃掉。一些话猛然涌上我的喉咙。我的话,是从遥远的广寒宫说起的,说广寒宫就是人世的一个缩影,寂寞无聊得很,要是能多个血肉相连的亲人,就有意思了。月泉没搭话,却将没吃完的月饼丢进了垃圾桶,然后离开了阳台。

她的工作我做不通。但我必须遏制已突破防线的烟瘾。九月上旬,戒烟协会有个活动放在川西,我答应了,请假参加这次活动来强行戒烟。月泉倒配合,答应晚上回家陪护陶陶。

她对陶陶不能说是讨厌,更不能说是厌恨。容不下陶陶……不会吧?陶陶一岁时,发高烧,很厉害,烧成了肺炎,喉咙里积蓄了浓痰,不得已去医院做雾化。我和月泉一直守在医院里,见陶陶嘴巴上罩着雾化器,月泉几次想拿开,我打回她的手。她问我:陶陶很难受,她这次能挺过去吗?类似的询问被重复几次,我开始还耐心地答复,并要她放心。后来,被问烦了,我不理了。那次肺炎拖了半个月,几乎每天,月泉都找时间来医院陪伴陶陶。现在,陶陶又住进了医院,月泉也来看陶陶。

去年七月的某个周末,我带她们俩去周庄玩。坐船游玩时,我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陶陶,月泉坐在我们对面。陶陶很兴奋,看什么都是寶贝,尤其是船下面的水。镜面般的水面奔跑着盛夏的阳光,也奔跑着我们的身影。的确有趣,对一个尚在牙牙学语的孩子而言,这就拥有无法抗拒的魔力。陶陶一下跑脱我的手,马上伏倒小身体在船舷——想去捉住水面奔跑的我们和阳光,差点栽进水里。但最终掉进水里的是月泉。她情急之下,扑过来,一把推开陶陶,自己却跌进了水里。

月泉固然不满意陶陶的存在,可是,她怎么会像她所说的去害陶陶?那是她的气话。

陶陶恢复得较快。

出院那天上午,下了小雨,缓解了秋老虎带来的炎热。吴阿姨带钱多多来我们家。钱多多一身橘色的毛,脖子却是一圈白色,犹如围上一条白围巾,尾巴却短了一截。它挺会来事,一眼瞥见这家的主人是我,立马竖立身体,左右前腿向上弯曲,一副拥抱的姿势。我怀里的陶陶被逗笑。我们跟着大笑。钱多多发出一声委婉的叫声,前腿落地,后腿站立,半截尾巴朝上直立,瞪出灰绿色玻璃球似的眼睛,而胡子竟在抖颤,一下再一下……

陶陶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溜下我的身体。钱多多一步步地后退,动作慢而拙。陶陶跑起来。吴阿姨叫道,钱多多,陪好陶陶啊。钱多多喵的一声答应了,接着一转身,它在客厅里转圈,转花我们的眼睛。陶陶转身再转身,不见钱多多,着急地喊道,多多……

喵。声音婉转而柔和。来自落地窗帘下面,窗帘拢着的角落边蹲着被半遮身的钱多多。这橘猫有意思,引导陶陶玩起捉迷藏。

我下午赶去疗养院。乔爷爷这几天情况不好,便秘。见我回来,他开始骂老鲜,他骂老鲜狗眼看人低,安排的临时护理人员敷衍塞责不懂行,分明当他为一般客户了。乔爷爷呸了好几声,呸一下喘口粗气。我赶忙上前,左右手握成拳头,轻捶老人的后背。

老人朝我努嘴,要我去看厨房里的饭菜。我早看过了,电饭煲里的饭显然硬了,而菜肴是牛肉丝和炖粉条,还有一盘青菜。我大致估出老人便秘的原因了——饮食上没讲究。年老者固然要吃青菜,可是适当的肉食和汤汁非常必要。而肉基本以猪肉为主,猪肉性质温和,可以给身体提供油脂,缺乏了油脂和水分,当然便秘。再者,对于老人的晚餐,我几乎是隔两天就熬稀饭,益气。老人气呼呼地告状,这都是老鲜安排的,她这人滑头,这些牛肉在冰箱里冰了好几个月。

我摆手,要老人别说了。我开始熬粥,切了红薯丁加进去。

你出来下,我有事说。乔爷爷叫我,他显然憋着一肚子气,不说不痛快。我放下手里的活儿,回客厅坐在沙发上。这也是我的工作,陪他唠嗑——这样的机会很少,但今天他的话有些多。

芸丫头昨晚来过了,就是我的老幺。他仰起脑袋看我,灰色的眼珠玻璃球一般瞪着。我生日时……我点头,表示认得这个人。乔爷爷左右手交替拍打膝盖。

她问我那个在郊区的院子。

乔爷爷闭起双眼,双手也停止拍打。我却听见喘气声。我不作声,人家的家事,我说啥都不合适。乔爷爷睁开半只眼,悠着语气问我,是不是那套很灵……七十三八十四?我立即否定。乔爷爷右手捂在胸口。可我自从过了那生日,就常常胸闷,感觉身体滑坡厉害。

芸丫头来前,他们也来电话问过。乔爷爷说的“他们”,自然是另外几个儿女或者他们的家眷。人虽在外地,却在电话里缠人,吵死。乔爷爷再次闭上双眼。我建议他休息。他要我打开电视。好吧,老篇章——养生频道。

粥熬好了。我放在窗台上冷却。阳光斜斜地铺在窗台上。小半天的细雨后,破云而出的太阳清新柔软,万物熠熠生辉。正好,带乔爷爷下楼晒太阳看风景去。

乔爷爷在轮椅上跟着我走了一圈,突发奇想——要我带他回他家看下。我拒绝。稀饭刚熬好,再等一会儿就板结了。即使没有稀饭这事,我也不会去。他家在郊区,疗养院也在郊区,可是一个南一个北,此刻也快下班,时间不凑巧。乔爷爷猜中我心思似的,要求我明天上班就带他回家,他来跟老鲜说。

明天就去他家看看吧。已经到点下班了,但我准备了下,类似小旅行的准备,墨镜、太阳帽、茶壶、卫生纸、水果、糕点,还有老人每天不可或缺的降血压药。虽然外面是九月天,我还是给老人准备了一件外套。

老人又吩咐我去找老鲜要一个喷水壶,还嘱咐我跟老鲜说话嘴风要紧。

老鲜正准备出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约会去?我问道。老鲜嘁声,纠正——去游泳。给我一个大喷壶,乔爷爷要的。我继续说道。你那金主想搞啥子?老鲜边问边带我去旁边的杂货间找水壶。老鲜递过水壶,粗黑眉毛扬得高高的,说道,乔爷爷家境好,据说他的院子在郊区,地盘很大,曾经某个军工厂筹建时征了部分,现在军工厂搬走,那块地又要全部被征,用来建设艺术营,而乔爷爷的那个院子就是中心。我嗯嗯两声,眼神茫然,拔腿走掉。老鲜的声音赶来,章妮妮,梁志今晚请我们唱歌,你去吗?

去啥子去啊。回家。吴阿姨带钱多多准备离开。陶陶哭着不放多多走。钱多多前边的右爪伸来,拉下陶陶。吴阿姨就说,多多你就留下来陪陶陶。多多喵一声。我惊喜地对吴阿姨说道,多多答应了,可是你舍得吗?

吴阿姨爽朗地笑了。嘿,这橘猫是捡来的,当时它的右后腿受了伤,尾巴也只有半截,身上掉了不少毛,那个狼狈……我算是把它收拾干净了,它同意,我当然舍得啊。

钱多多就留下来了。

那晚,陶陶吃完晚饭就打起瞌睡。可见,白天跟钱多多玩得多辛苦。睡觉前,我发现梁志打来的几个电话。拨回去。梁志他们果然在唱歌,他问我来不来。我疑惑地问道,你知道我不唱歌的,还再三给我打电话?梁志支吾,我快要挂电话时,他才说,有个人想要你来玩呗。老鲜要我去,什么意思?我在心里讥笑下,挂断了电话。老鲜的电话却真的来了。她说,是她偷拿梁志的电话给我打的,主要是想要我来陪陪梁志,今天梁志背时,又遇到了医闹,被人当众打了,右眼肿起一个大紫包……梁志夺过了手机,哎哎几声,劝我不要来了,好好照顾陶陶。我问道,你到底怎样?梁志噘起嘴巴吸气,提高嗓音,道,吃得喝得玩得,很好啊,鲜仙夸大其词了,那不是事儿。

电话结束。梁志的信息也来了,说,丫头,那事不值一提,都好着,过几天就出去散心。

第二天上班,我从鲜仙那里弄清楚,梁志给病人做手术,结束后从手术室里出来,因为站的时间长,人有些疲惫,没仔细搭理病人家属的询问。结果被病人家属围起来“武斗”。开始梁志不还手,右眼挂彩后,就不客气了。梁志一直攀岩,身体壮实,随便出手几下,竟把一个人弄骨折了,这下,医院停了他的职。老鲜瓮着鼻子叹息道,她以前也遭遇过医闹,是缩着肩膀任人打,还是受到处分。这次梁志反抗了,竟然被停了职,这可是要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看,算了。

乔爷爷的家不算远,不到一个时辰,我们驱车抵达。

青山如黛,迤逦远去,犹如波涛起伏。阳光涂抹在一座座山峦上,天地顿时流光溢彩。山脚下,蜿蜒的小溪碧绿色,或成沟渠,或成水塘,或成湾沱,翡翠似的静泊,却在阔豁处磨出镜片折射天光。风过处,花草坠落水面,悠悠颤颤,方见水流缓着性子流淌。

一条公路顺着溪流左弯右拐,到了另一处空阔平地。依稀可见的油墨字迹告知,?菖?菖?菖军工厂就在此地。再一个弯,圆拱形的绿色厂门映现眼前,虽已锈迹斑斑,拱顶上的红五角星却醒目。大片的密集建筑慢慢游走到眼中。厂房、宿舍、行政楼、运动场……井然有序且姿态端庄,形貌保持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繁华光景,也衬出今日的萧索寂寥。接连几个转弯后,是零星村落,以一家大院为主——院落在一处台坡上面。木栅栏围出院墙,院子有些荒芜,但荒芜中,南瓜、金瓜,还有没烂掉的冬瓜,均在告白这里曾是菜园。菜园后面的房子是两层楼房,破旧却有型,白墙黑瓦飞檐翘角,古朴感飞扑而来。房子旁侧的一棵大银杏树挂满了明黄色的叶片,树下黄叶铺地,给这块地盘穿戴上耀眼的黄金甲。

我扶老人下车,将老人安顿在轮椅上,再上坡进院,沿着一条石砌小道来到大银杏树下。老人和我同时仰起脑袋看天。接着,老人要我去屋后看。

屋后有大片的竹林和花圃。竹林幽寂,屏蔽了秋老虎,滤出清风幽影。花圃有些狼藉,却仍有玫瑰和菊花在苦苦支撑。更妙的是竹林花圃之后的池塘,接的是后面青山流出的泉水,水流饱满清澈。水上架起一座木桥,桥正中耸立一座亭子。想想吧,能在亭子里喝茶或做瑜伽,该是何等惬意?走到亭子中,脱下鞋子,脱掉外衣。然后在一树桩做成的桌子上盘腿而坐。清风过耳,幽幽的山林嗚咽声如在天外作响,却分明回荡于心胸。五分钟,还是八分钟?我赶忙跳下桌子。

老人在轮椅上朝我举起右手。小章,你干吗不在银杏树下打坐?老人看见了我在亭子里冥想——这怎么可能?狐疑下,老人继续建议我在银杏树下练习瑜伽。我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常练瑜伽。老人爽快地告知,是他女儿芸丫头告之的,说是在他生日那天,她看见我在疗养院亭子里练瑜伽了。

她说你蛮有功夫,能够头倒立,你练给我看看。乔爷爷朝我眨巴眼睛,那股狡黠样,很好笑。

我们先看看吧。我推着轮椅,带老人四处走四处看。老人不时地嘘气感叹。这里空气好吧,这里养眼吧,这里安静吧……总之,这是块福地,曾给乔家带来富裕,现在却要被征了,当然补偿的价钱不菲。我打开了房屋门,推老人进屋。老人大大地舒出一口气,喊道,我到家了。

在房间待了二十来分钟。我推老人出来,重回大银杏树下。老人告诉我,这棵银杏树有一百年了,是他的爷爷在他父亲十岁那年植下的。如今,它还是那么生机勃勃,一辈辈的人都走了,现在要轮上他了。我说他瞎想。老人却摇脑袋,伤心地说道,芸丫头找我几次要这房子的继承权,几次都说,要是我走了咋办……一阵山风吹来,卷起了黄叶,而阳光却慷慨地加染那抹明黄颜色。

我提了一桶水,拿水壶给花圃喷水。一阵忙活后,我脱掉外套,盘腿坐在那堆黄叶上,半闭双目。寂声幽缓,入耳穿心。风吹树叶声,远处的水流琤琤声,还有山林中隐约的鸟鸣声。约莫一刻钟,我睁开眼睛。老人已经转过轮椅,将轮椅转到较远的地方瞧看。他问,瑜伽是不是可以矫正一些身体小毛病,比如——他指指他的双腿。他的双腿无力,可以站立一会儿却行走困难,但绝不是偏瘫。这的确可能,但是……我刚要说话时,老人举起右手抢着说道,我跟你学瑜伽可以不?

我不是瑜伽教练,几下功夫,纯属自学而得,再说,瑜伽也有许多身体上的禁忌。老人这身体……犹豫中,老人也没继续要求。这事就翻了篇。返回途中,老人说,你答应带那猫来玩的,对,钱多多,明天可以带来不?

哈,钱多多还真在我家,陪我小女儿陶陶,陶陶可喜欢它了,简直千金不换——虽然她不懂千金何意。

他们俩玩啥?老人瞪着灰黄的眼珠问道。

捉迷藏啊,而且多多能听懂人语。

明天你把他俩都带来。

谁——钱多多和我家陶陶?

我还是很好照顾的,几餐饭的问题。老人侧过脑袋,玻璃球似的眼珠折射出恳求的光芒。

实际上,正如老人所说,来了好玩的,老人就是几餐饭的问题。事实也是,钱多多和陶陶来到崭新的环境,而且注意到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他们,还拍起巴掌,发出嚯嚯笑声,越发不得了。卖萌、逗趣、捉迷藏,总体是多多带动陶陶。多多好几次去撩老人,摇尾巴,走猫步,立起身子作揖,用爪子挠……乔爷爷笑出了眼泪。

乔蕙芸却来了。一进来,先愣后怒。孩子和猫咪都在意料之外。很快,她的脸烧出愤怒的潮红,去厨房找我。她不说话,拿眼直直地看我。今天她穿着红唇咬玫瑰花枝图案的旗袍,我扫一眼,继续忙自己的。

芸丫头,你出来。老人在喊。

乔蕙芸抱起双臂,斜着身体倚站在厨房门边,眼神里的冷笑若刺扎来。我拿刀切菜。乔蕙芸走来,从包里掏出一两张照片。喏,她将照片放到我眼前。剧痛——刀切到了我的左手食指。温热的血液奔涌。我扔下刀,从下面的橱柜找创可贴包在手指上,接着处理好带血的刀刃和砧板。我开始淘米做饭。乔蕙芸冷笑道,你的意思我们都懂,玩这种小儿科勾引老人,低端无耻。

做瑜伽就是低端无耻?而跟踪还偷拍照片的行径就高端高尚了?我慢条斯理地回复。我话音刚落,乔爷爷自己推轮椅来到厨房门口,要乔蕙芸滚蛋。

乔蕙芸看她老爹一眼又看我一眼,无声一笑,脸凑过来,嘴巴紧挨我耳朵。心机太深的一般命痞,你还没长记性?说完,后退一步,再用沙哑嗓音继续说,我们可以一起谈谈,只要诚心谈,什么都好说。她推起乔爷爷的轮椅。

喵。钱多多发出短促而沉重的号叫。我侧过脸去看。那只橘猫蹲坐在轮椅跟前,眼睛瞪出,胡子抖颤。乔爷爷叫道,多多先陪陶陶玩,乔爷爷有事。父女俩绕过钱多多,去了乔爷爷的卧室。

我又带老人回过他家一次。不止我俩,还有吴阿姨、陶陶和钱多多。

这次,不是参观老人的院落房屋,而是游玩。我们准备了烧烤工具,就在后面的廊亭中摆开。青菜、粥、黄花鱼、玉米、西红柿、鸡腿、馒头,吴阿姨一一摆放好,并燃起炭火,开始了烧烤。我带陶陶和老人在银杏树下玩。我们铺了一张大垫子,陶陶和多多在垫子上打滚。而我换了瑜伽服,答应老人的要求,教他打坐。简单的金刚坐。老人穿着运动服,跪在垫子上,白发在风中微微抖颤,看上去蛮有精神。明黄色的落叶上面,蓝色的瑜伽垫犹如泊岸的一艘小舟,而舟上的老人闭眼静坐,入定一般。他打坐姿势不标准,却也有几分模样。

我知道,有人在旁边看,还在拍照。那是她的事情,她愿意这样,由着她去吧。她的无厘头,我纳闷,却懒得问,因为询问不会有结果,她的深刻偏见已经警告我,靠近一步就是麻烦,何必?那就由着她去吧。

一个星期后,乔爷爷向我嘟哝,说是几个儿女都在盘算他的房子,主要是乔蕙芸,因为老伴儿在她十岁那年过世,乔蕙芸人至中年,还单着,哥姐心疼,也想要乔老爷子把房子继承权交给乔蕙芸。

但他们都指望我马上死。乔爷爷很气愤这点。沉默半晌儿又说,我是年纪大了,房子嘛,我有安排……但芸丫头不懂事。老人摇脑袋,有些伤感地叹息,再拿眼睛看我,见我不接视线,又是沉默。

小章,有时我觉得你并不简单。我侧过脸庞,哦了声。老人继续说,你都明白,就是不搭话……

我又没话了。固然乔家富有,儿女还算得上人中龙凤,可是各有各的运行轨道。譬如我,乔老爷子的护理人员而已,拿着不菲的护理费,以照顾他为己任。至于“勾引”和什么目的之说,荒唐至极。我不会辩解,关于此类话题——哪怕搭讪半句都是自我作践。乔爷爷又嘟哝道:总之是乔蕙芸的错,做过了头,也遭了报应。我不知说什么为好。老人也沉默下来。

这些天我忙着,忙着准备月泉到日隆镇风景区去的装备。月泉见我支持,很兴奋,心扉更是打开,不断跟我汇报出行的准备情况,点点滴滴都不漏过。这次去看渡鸦,队伍不错,她的校友同学,五六个人。至于装备——他们通过旅行社找到了当地的一个向导,姓许,人称许老三。许老三了解他们是新手,又是去看渡鸦为主,便设计了一条路线,就是月泉先前准备的“长穿毕”路线,然后列出装备清单。这样,我要做的就是出钱了。

月泉周末回家吃饭,见到钱多多,马上投入三方游戏。钱多多太会调度人的激情和注意力了。卖萌不在话下,还藏在储藏柜的下面,要陶陶和月泉一阵好找。天,我都忘记正事了。参加她们找多多,结果是陶陶率先打破僵局。她蹲在地上,一眼瞥見多多正在抖颤的短尾巴——我和月泉一致认为,是多多故意发出的信号。陶陶兴奋地坐在地板上,双手拍打地板,上身又扑倒在叉开的双腿上,咯咯笑得直喘粗气。月泉蹲下来,也发现那只橘色尾巴,伸手去揪。多多趁机跳到地面。

月泉和陶陶笑着抱成一团。这份不打丁点折扣的快乐,在我们家罕见,故而也深刻。这种直白式的深刻,实际是一种信息反馈:这些年来的家庭经营是值得的。若此,我也成功地经营了自己,伤口被我完整地缝合并治愈。这么说来,月泉和陶陶还真是我的创可贴。但月泉只理解了部分,还有部分她现在不明白,却终会明白的。毕竟,纯正的爱,我能给予她们。月泉迷上多多,每天都要回家吃晚饭。那时,是我们家最幸福的时光。

月泉和我的关系也呈现罕见的融洽。我们每天见面,却还每天在微信上联系。她给我发来渡鸦的各种图片和视频。她把微信名修改成“渡鸦官”。我首次知道,在英国伦敦,曾经有专门饲养渡鸦的官员,他们日夜守在伦敦塔里,看护七只渡鸦,职务名就叫“渡鸦官”。如此迷恋下,她寻找各种资料来走近那样的大鸟,关于渡鸦的形貌,关于渡鸦的生活习性,关于渡鸦的神奇声音,关于渡鸦的各种传说和象征……她了解得差不多了,除了没亲眼看见。她说起渡鸦可是滔滔不绝啊。她告诉我,渡鸦那身黑色,带有金属般的光亮,若是在下雪天,就会被雪光反射出紫色,而紫色,在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着吉祥,自古就有紫气东来的说法,所以,能看见它黑紫色光芒的人,会有福气的。那些图片,在屏幕上看来,就是黑色。至于黑紫色……我摇脑袋。月泉又告诉我,渡鸦的大脑发达,是鸟类中最聪明的一类,它能模仿各种声响。为了佐证她的说法,她发给我来一个音频,是渡鸦模仿青蛙的呱呱叫声和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连用了三个问号回复月泉。月泉不厌其烦,又给我发来一个音频资料,她交代我一定要听到最后。这次是渡鸦学人类的笑声,哗哗哗的笑声,开始是小孩的,接着是男人的,再接着是女人的,再再接着是一群人在笑,笑声水浪一般冲击耳膜。到最后是渡鸦学一个男人说“我的妈呀”。

我震惊,回复两个字,神鸟。

月泉马上回复,是的,所以我必须去看它,这只带来希望和勇气的神鸟,我预感它能给我的命运带来改变。

不知怎的,我眼眶一热,鼻涕和眼泪顿时流了出来。愧疚中,我觉得自己刚刚了解女儿月泉。虽然我以前尽了全力,却总是……我心中不由得感谢那类黑漆漆的大鸟——渡鸦。这些神鸟,蓦地降临在我们家庭,带来神性的光照。我觉得,月泉这个“渡鸦官”的称号算得上合格。

国庆长假来了。月泉他们一起出行的总共五人,国庆节前一天下午他们抵达了成都,接着在深夜赶到了日隆镇。月泉知道我担心,时刻与我保持联系。我却无法放心,隐隐的忧虑硬核一般蛰伏心底,偶尔就触动我的心绪。我跟乔爷爷商量请假的事情。乔爷爷爽快地答应了,却提了一个要求,我请假的几天,钱多多要陪伴他。这主意好,老人的日常生活不成问题,老鲜会派人照顾,而有了钱多多陪伴,无聊寂寞的日子就好打发了。

十月二日下午我带着陶陶来到了成都,决定就在成都住下。这样,我距离月泉很近了。月泉知道她的妈妈和妹妹就在不远的地方等待她,一定会增添不少勇气和信心。

十一

月泉每天跟我联系,说得最多的仍然是渡鸦。她问我,野鸟都习惯野外生存,关进笼子里或者受到保护后,会大大地降低寿命,是不是?当然。我毫不犹豫地回复。她却否定了,说渡鸦恰恰例外。

她又告诉我,渡鸦一般情况下是独栖,觅食的时候却会聚群,它们一起寻觅食物,通常会把找到的食物藏起来,一起觅食却独自隐藏。隐藏技术高超,即使同伴也难以知道藏匿地方,其他动物就更别说了。

她发来一张照片——她抓拍的,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跃空中的照片。距离远,图像不甚清晰,拍打翅膀的翱翔姿势却充满动感。这就是渡鸦了。看见那张照片,我莫名有些激动。仿佛来看渡鸦的不止月泉,还有我。

他们的行程,我基本知晓。二日上午他们进入了长坪沟。那时我还在高铁上,月泉发给我一张美图。遍布着成片的原始森林和冰川的美图。不久,他们来到了斯古拉寺。在那里,月泉给我打电话,信号极差,而且月泉很激动。但我听清楚了,她看见寺庙后面的斜对面有一处斜而长的雪坡,坡上,栖息着一只小渡鸦,月泉拿手机准备拍照时,小渡鸦却拍打翅膀溜下雪坡。

你知道吗,小渡鸦在雪坡上滑溜溜板,就像我们的陶陶一样。这是我当天晚上收到的微信消息。估计当时电话信号断后,她便发出信息,信息却被滞留在她那里,直到傍晚才抵达成都。

三日晚上,我又收到她的消息。他们进入了枯树滩,宿营在一个名叫“木骡子”的地方。她还发给我一张星空照。黑漆漆的层次感极强的天幕中,钻石一般闪烁光芒的星星密布其间,十分美丽,似乎触手可摸却又远不可及。此后再无消息,也联系不上。我有些担心,却也想得通。没有信号,自然联系不了。好歹,按照许老三建议的路线,大致四日下午就会抵达目的地毕棚沟,那么五日凌晨可以返回,晚上,我们就可以在成都小聚了。

我的预料准确。许老三的队伍在五日中午返回了日隆镇。但是,月泉没有跟随队伍一起回来。许老三联系我,陈述事实:章月泉在下山时就提出,她在毕棚沟的一个雪坡上发现大量的渡鸦,要求我带他们近距离观看。许老三咳嗽下,继续说,那怎么可能?那地方不是在毕棚沟,而是另一座山了,玄武峰,知道吗?那座山还没开放,看着近,實际很远,我没答应,命令他们马上下山,否则,错过时间,一切都会错过,天气啊,食物啊,甚至性命……月泉开始还跟随队伍下山,但她在斯古拉寺附近小便时,不见了人影。

我惊叫起来。要许老三返回斯古拉寺那里,好像在斜对面有个雪坡,那里有渡鸦在滑翔——月泉曾给我打电话说过,她很感兴趣的。

许老三嘿一声,采纳了我的建议,马上组织队伍重返斯古拉寺。我拨打月泉的电话,却是手机关机的提示音。顿时,那枚深埋在心底的硬核蓦地膨胀,尖锐的棱角划拉心胸,久违的疼痛大雾一般笼罩全身,我不由得大汗淋漓。

我会再次失去我的女儿吗?

可怕的询问铁锤一般撞击脑袋。我回答不了。恐惧攫取了我整个身体,搅乱呼吸,抽离血液和氧气。时间慢慢地走过好几个时辰。强烈的烟瘾袭击了我,我身心溃败,坐卧不安,慌乱中,拆掉柜台上标价出售的一包烟,吸起来。陶陶饿了,蛋糕和饼干填不饱她的肚子,她张大嘴巴号啕,见我不大理睬,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滚动。我抱起她安慰,陶陶说要喝粥要吃牛肉饼。陶陶伤心的号啕暂时止住我的慌乱。我洗一把脸,带她离开酒店,去找粥喝。根据手机提示,拐进一条巷道,找到一家专门喝粥的店。坐下,再次燃起烟,手机响了。

天,是月泉——

妈妈,我在日隆镇。月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拔掉我硬塞在胸口的一枚破烂塞子。我扔掉手里的烟。恐惧和疼痛涌出,却在喉咙化成呜咽。她终于有了消息,而且喊我妈妈了。

月泉的确是在斯古拉寺停驻,没有随队伍继续返回。她绕到寺庙背后,往东北方向走,再次看见那个雪坡。幸运的是,雪坡上聚集着好几只渡鸦。大的渡鸦,小的渡鸦,它们聚群,黑漆漆的,栖息在雪坡上。那时,太阳猛烈,穿透了雪坡,雪坡便将黑紫颜色反射出金属光芒。那种光芒……月泉激动,拿出手机准备拍照,然而,渡鸦太机灵了,知道有人在观察它们还在拍照,轰然散开。嚯的一声,大渡鸦展开翅膀飞到半空,翻起跟头,表演飞翔技术。有趣的是,三只大渡鸦并不飞走,而是在空中排成一个圈圈,就在那里上下翻转翱翔。雪坡上的两只小渡鸦前后站着,滑起溜溜板,一边滑翔,一边咯咯叫唤。那咯咯声——月泉强调,妈妈,就是陶陶的笑声,一模一样,若不是亲眼看见,我会以为陶陶就在身边。

说到小渡鸦的叫声,月泉竟然哽咽。我由衷地说道,月泉,妈妈虽然不在你身边,可是妈妈也看见并听见了。

遗憾的是,月泉拍下渡鸦翻跟头的几张照片后,手机却没了电。而彼时,为了继续拍小渡鸦翻跟头的照片,月泉跑左跑右,路线已远远地偏离了寺庙,她迷失了方向。好歹,那处雪坡,布满了冰川的雪坡,得道高僧一般,待在时间的高处缄默入定,在阳光下反射耀眼的光芒,成为她确定方位寻找归路的指南针。

月泉胆子够大的。她觉得机会难得,没有马上寻找归路,而是留下,等待渡鸦再次聚集栖息。她说,妈妈,我太想再次看见那片紫黑色光芒,那光芒……她停顿,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无法描绘,我只想拍下来发给你和陶陶看,我太想了。

我的喉咙不由得一紧。月泉仿佛知道我激動,说,我知道,就是妈妈理解我,嗯,我只有留下来,耐心等待。然而,雪坡上,小渡鸦嬉戏滑翔,却再也没有栖息一块儿。眼看阳光减弱消失,黑暗降临,月泉不得不放弃等待,去寻找寺庙,而后顺利地返回日隆镇。

那个晚上的粥,我和陶陶喝了两大罐。恐惧和疼痛被抽空后,肚子空空如也。就着月泉发来的渡鸦照片和陶陶的饱嗝声,我喝完一罐冰糖雪梨粥,又喝完一罐鲍鱼养生粥。

晚上,月泉发来一段很长的语音。她说必须坦白——我真的动过杀死陶陶的念头,而陶陶感冒,是我陪夜时故意不给她盖毛毯使她着凉所致,后来喂错止咳糖浆也是我故意的,见陶陶反应剧烈,我害怕了才告诉你,妈妈,我那时想,陶陶的存在是我的耻辱,尤其今年,陶陶逐渐长大,那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很矛盾。这次我见到了渡鸦,见到黑紫色的光芒,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非常痛恨以前的种种行为。我讨厌以前的自己,必须说出我的罪过……请妈妈原谅,我爱你们。

这个夜晚,我开始睡得还好,但凌晨时做了一个梦。梦见耀眼的冰川上,阳光浩瀚光线强烈,刺疼我的眼睛。继而,我视力消失了,眼前白花花的,什么都看不见。我大声地喊陶陶喊月泉,隐约地听见月泉回答的声音,我很好,妈妈。我闭眼休息一会儿,睁开双眼,发现冰川突然分崩离析开始融化,水流先是潺潺若溪流奔涌,接着是滔天大浪劈头盖脸地打来,那些浪流在高峻的悬崖上挂出长瀑布,而月泉却被卷入瀑布中,她伸开了双手喊“妈妈,救我”。可是,垂直而下的瀑流,裹挟在其中的小人儿——那么小,小成婴孩,她在跌落,还在呼救“妈妈,救我”。那小不点,穿着睡衣,刚从深夜的梦中醒来,发现旁边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于是她哭起来,爬下床,接着爬上飘窗,朝虚掩的窗口继续爬,终于她被深夜的洪流裹挟……

砰。落地声。破碎声。

陶陶。心悸中,我呼喊着惊醒了,浑身是汗水。我坐起来,喊声还在我身体里回荡,久久不肯离去。泪水和汗水打湿了我的脸庞和头发。旁边的陶陶咂嘴,发出甜美的呼呼声。我右手搭在陶陶的肩膀上,心中却在呼喊,陶陶,妈妈对不起你。

那个在深夜醒来爬窗户跌下十二层楼房的孩子,名叫陶陶,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才一岁半。我那晚值夜班——是为了后天晚上参加一个宴会,故意调来的夜班。而陶陶的亲爸尤鹏飞,被一个女人喊去约会了。那年春季,二十四岁的我身心破碎,沉溺于抽烟。深冬时,收养了月泉。月泉早产陶陶那年,我参加了匿名戒烟协会开始戒烟。

十二

十月六日我回到疗养院上班。

我只请了三天假,虽然中途续了假,也向老人说明了情况,心中还是充满歉意。毕竟这护理工作,在乎的就是日常陪护,请假这么多天,有些违背情理。

我的歉意马上被愤怒代替。

钱多多死了。

老人的语气冷静且话语简洁。钱多多四日下午在三楼阳台上玩耍,跌下去摔死了。

怎么可能?钱多多是只猫啊,一只猫怎么可能摔死?扯白话都不打草稿,当我是傻子啊。我反诘,语气火暴且尖锐。

老人垂下眼睑,不再搭理我。一口气抵在喉咙,我恨不得大声喝令他说实话。但是,我忍下了这口气。我跑到阳台去看,阳台、窗棂、下面的水泥地面,不见任何血案的印记。我返回客厅,站在老人面前,睁大眼睛打量他。乔爷爷继续沉默。我的理智提醒我,钱多多是被人谋害而死。凶手——乔爷爷?不大可能,乔爷爷喜欢钱多多,不会置钱多多于死地的。

转身去找鲜仙。

老人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多多已被收尸,埋在我家屋后的花圃里,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它。泪水冒出,冰凉地滑下脸庞。我现在要弄清楚的不是它的坟冢,而是它的死因。我拔腿跑起来。

鲜仙不在办公室。我拨打电话,没接。上了趟卫生间,再打,她还是不接。慌乱中,我绕到后面的亭子里。突然想起什么,拨打梁志的电话。联系上了,我要梁志把电话给老鲜。

钱多多,那只陪伴乔爷爷的橘猫,怎么死的?我用冷硬的口气问道。

老鲜又鹅鹅鹅了,说些场面话。我不客气地纠正,这是在你的地盘发生的命案,你不可能不知道,要是不说清楚,我就找来,要你当面说清楚。老鲜不高兴了,但梁志肯定在一旁说了什么,她叹口气,就说,我也只知大概,反正是死了,就是一只猫,乔家说愿意赔偿,你开价就行。

说完她结束了通话。我再次拨打她和梁志的电话。梁志接了,告诉我,那只猫的确是被人从窗户扔出去,摔在水泥地上死了。那个人是谁……梁志要我等下,他可能去问老鲜了。两三分钟后,梁志才回答我,鲜仙不告诉我,她要你问乔爷爷本人去……不过,你这丫头也别太为难人家了。

这梁志。然而,真不怪梁志。

我问老人,谁摔死了钱多多?老人不说话。我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老人惊讶地问我,你要辞职?我们有合同,没到期限,你要……我冷静地答道,我如果起诉呢?

老人笑了。他在笑话我的孩子气。就一只猫,还起诉——真是气话,我自己也知道。但我真不想干了。老人放低声音劝道,别,我赔钱,你开个价。我答道,我只要求真相,你老乔肯定不是凶手。

乔爷爷摆手,要我坐下听他说话。

他张了几次嘴巴,也没说到钱多多,最后要求我带他回他的家看看。我带着乔爷爷回他的家。我们在他家后面的花圃里,找到一座崭新的坟冢。已经恢复生机的花圃,红白玫瑰、各色秋菊,还有冷白姜花,开得姹紫嫣红。鲜花丛中的坟冢像模像样,碑牌上书写“挚友钱多多之墓”。老人坐在轮椅上作揖。我的气也消了大半。

她也很后悔,后事是她亲手操办的,她跟我说,请你原谅她的冒失。老人顿了顿,又说,我这个小女儿啊,从小丧母,我们都把她当宝贝宠着,就宠坏了。

凶手果然是乔蕙芸。我问老人,她为何跟钱多多过不去?

老人叹气。你总算问为什么了,你当真不认识她?

您的小女儿,我是您的护理工,说不认识都是假话。

老人小声地纠正,我说的是以前。我瞪大眼睛,摇脑袋。老人哦了声,赶忙搭话,是这样的,我解释下……说着,老人侧过脸庞,看后面的房屋,又打量周围,问我这块地盘咋样。

当然好,无法形容的好。

老人说,可惜马上要被征了,他们开的价是——老人伸出手,张开五个指头。我说,五十万元?老人纠正,五百万元。我咋舌。老人说,所以芸丫头就担心我把这个房子的继承权让给别人。又是家事,我没兴趣。沉默中,老人问,你觉得我会把房子的继承权给谁?我摇脑袋。

老人咳嗽下,说,当然会给芸丫头一半,另一半……另外几个儿女他们生活都不错,我不给他们,我要给——老人抬起脑袋,玻璃似的灰黄眼珠瞪出,视线紧紧地落在我脸上。我吓住了。

老人轻声说道,就是你,章妮妮。

这巨大的反转雪球似的砸在我身上。我完全蒙了。不不,这太荒唐了……语无伦次下,我后退一步,慌忙摆手。

就是四日下午我正式拟了合同,她不同意,就在愤怒中抓起钱多多,摔死了它。

我想骂人,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此刻,已快到中午,秋阳烁烁,穿透竹林照来,在我身上和地面留下斑驳的光影。山风款款迤逦而来,穿行在光影中,缓缓回漾,也恍惚了我的思維。

老人继续说道,我以前不知该如何跟你说,但这次,芸丫头摔死了钱多多,我总算找到一个理由,就算我们乔家赔的——也不大合适,总之,这份歉意我们乔家必须表达,否则,我死不瞑目。

我完全蒙了。老人这话,哪儿跟哪儿啊,我就一个陪护人员,突然间就被老人赠送……我倒吸一口气。

纷乱如麻,我决定先带老人回疗养院,毕竟,午餐时间快到了。

午餐时,我郑重地表达意见,关于老人房子被征后的补偿,我拒绝馈赠。理由是,无功不受禄,接受无关的一笔钱,实际是给自己找麻烦,给心灵绑上枷锁,那是心债,没必要。我跷起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胸口。老人重复“心债”这个词语,放下碗筷,问我,你真的不愿意接受?我马上点头,阻止他继续说话。

老人转动下灰黄眼珠,又说,你真的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道歉?

我皱眉,解释道,与钱多多无关,你老乔从来就不欠我章妮妮的,为何老是强调歉意?

我知道,作为乔蕙芸的父亲,我无法替她赎罪。老人嘴角流出涎水。我拿餐巾纸揩擦老人的嘴角,也堵住老人的呢喃,心中基本明白了一个事实:乔蕙芸与我一岁半的女儿死亡有关。

十三

乔蕙芸约我见面。我拒绝。

她直接跟我的车,跟到我家来了。不是她一个人来的,还有一只小猫咪,橘色,黄绿眼睛,仍然是脖子一圈都是纯白颜色,犹如围上了一条白围巾。她来赔猫咪的。吴阿姨很不客气地赶她走,但陶陶却以为是多多,一边喊着多多,一边抱住猫咪。猫咪任由陶陶摇它尾巴,时不时地发出娇憨的叫声。

本来可以买大一点的橘猫,但是小一点养起来,会更有感情。乔蕙芸站在防盗门外,解释道。吴阿姨挥舞右手,大声驱赶她滚蛋。我木着脸,换鞋子,坐到沙发上,也不看她。然而,我眼皮感觉到她热烈的眼神,似乎,不得到回应,她不会离开。考虑到影响,我抬起头。两人眼神对接。她居然点点头,微笑挂在脸上。章姐,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啊,我跟我爸请示了,在望江阁酒楼顶层的旋转花园。说完,乔蕙芸走掉。

那只橘猫留下来了。月泉周末回家,见到这只小橘猫,许久也没说一句话。我怕她伤心,就安慰说,它代替多多在我们家了。月泉啊了声,站了一会儿,蹲下来逗那只小猫,小猫摇尾致意。月泉说,哪里是代替,就是成长为另外的钱多多,那个大多多在我们家是一瞬,这只小多多将是全部。她抬起头看我,我重重地点头。

因为这只小多多,我赴约单独见了乔蕙芸一次。这次见面并非她所说的午餐之约,而是周末的晚上。月泉留下来在家看护陶陶,我去一家茶楼与乔蕙芸见面。

乔蕙芸跟我讲了她二十年前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我听得头疼,然而,我无法离开,既然答应了与她见面,就不会中途离开。多大的事情呢?天都塌过,我还不是走出了废墟?再不舒服,至多皱皱眉而已。

大致是我在孕期,她与尤鹏飞好上了。至于两人如何相识,如何如胶似漆难分难离,尤鹏飞隐瞒得严实,而我的确一点也不知情。但是我忍不住在她述说的中途打断了,冷冷地插进一句话,你俩再好,也是偷情,是不道德的。她愣了下,马上反驳道,爱情是另一层面的自由,不能被道德绑架。我后悔自己的搭理,垂下脑袋,继续听她的述说。

终于说到了我的女儿陶陶深夜爬窗户跌落而亡的事件。她喊走了尤鹏飞,两人在她那里约会。我脑袋发胀,至于她的道歉和难过我一句都没听进去。但是我坚持不离开。我迈过了那道门槛挺过来了,我怎能将此列为禁区?那岂不是宣布我多年的修行就是失败?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撑住自己,也挺直了脊椎,缓缓吐气吸气。

乔蕙芸的话再次落进我的耳朵里。

因为孩子坠楼事件,我们分了手,尤鹏飞拒绝与我有任何联系。他那人,看似自责,实则胆小懦弱,怕是被吓出了病,前些年成家有了孩子,见了我就跑,当我是瘟神……要我说,如果治愈是为了冷漠地应付,治愈又算什么?

乔蕙芸轻声点评,眼神转向我,问道:你呢,收养了两个女孩,治愈了?我毫无反应。她摇摇脑袋,喝口茶,继续说,后来我谈过几次恋爱,寿命均短暂,至今单着,年过四十的女中年,也不再奢望婚姻了。

我还是沉默。

乔蕙芸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前几年居然辞去医生职务,来到疗养院工作,成为我爸爸的护理。我就想问,你是故意的,是吗?

那股闷胀感觉再次袭击周身,我很想离开,却还是坚持没有挪动身体。好吧,你愿意这样认为,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倒听听你还有什么“高见”。我的腹语敲打我的胸腔,又在我的脸颊上浮腾红晕。

我爸爸总是偏袒你,认为你啥也不知道,连我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可能?你认识我的,肯定认识。她的声音大起来,眼睛瞪出奇怪的光亮。我摇脑袋。她喃喃道,怎么可能?我无法理解。

我不知怎么就着急了。我尽量克制情绪,慢着声音答道,你从没反省自己的行为,曾给别人带来怎样致命的伤害,你的心是铁打的吗?你体会不了绝望,也无法产生同理心去理解他人,包括你的父亲。

她怔住了,塌着半边嘴唇愣在那里,眼睛里的焰火也熄灭。也就半杯茶水的工夫,她又复活了,说道,你一直咽不下那口气,当然咽不下,就找来了,极力讨好我爸爸,一直盘算我们家的房子……

我摆手,要她问她老爸去。我才不想要,那份协议我拒绝签字,你老爸没跟你说啊?

她又愣住了,接着表示不相信,并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我老爸脾气死倔,你肯定摸透了,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不实行的,只不过迟早的问题。

她叹气。我冷冷地坐着,不断看手机,提示她时间不早了。她侧起脑袋,似乎在思考什么,喝口茶,又说道,唉,我怀疑我老爸喜欢上你了,你该不会将来是我的……我站起来,很想给她一个巴掌,但我忍住了冲动,收回了右手。她说得没错,如果治愈是为了冷漠地应付,治愈又算什么?于我于她,治愈都是终生课题,然而,她似乎以为她不需要治愈。事实更接近,那场恋爱掏空了她的智慧,而后遗症留下的余毒,日积月累,二十年来蔓延在她周身了。

她跟着站起来,继续说道,我爸爸总觉得亏欠你,觉得我们乔家亏欠你,一直劝说我,要我找机会跟你道歉,想想也是,总归是我的错,跟你道歉了。

我摆摆手,拿起坤包,离开了茶座。

她的声音追来,你要原谅我,尤鹏飞最后并没娶我,他是个懦夫。

十四

乔爷爷几次找机会跟我说乔蕙芸,我都打断了。他很失落,以为我拒绝原谅乔蕙芸,甚至恨死了乔蕙芸。

我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

但我意识到,如此三缄其口,他作为父亲,为女儿的行径而抱责的心理会越发严重,越发想用金钱来弥补。不如找个机会跟老人交流下我的看法,如何交流……就在这样的思考中,时间慢慢走过,走到了年底。元旦快来了。

月泉又要去日隆镇那里,这次,她的目标是玄武峰。我想起来,上次向导许老三给我打电话,提到了玄武峰,那里冰天雪地、山势陡峭,偶尔会聚集大量栖息的渡鸦。她要去玄武峰看渡鸦了。月泉说,这次她肯定会近距离接触到渡鸦,并拍下黑紫色的神光发给我和陶陶看。

我理解。月泉去看渡鸦,仅仅为了这样的大鸟?绝对不是。理解是理解,但上次偏離返回路线的短暂失踪,余痛还在。我充满了担忧,只能反复交代她跟向导许老三联系好,做好充足准备。

如果没有陶陶,我会和月泉一起去看渡鸦的。渡鸦栖息时,天光集聚于它们毛发上,投射出炫目的黑紫色光芒,再反射到遥望者身上并洞穿……

可是陶陶在身边,我不能丢下她。我已经答应陶陶了,再不能丢下她出门。月泉就代我去看吧。这样一想,我的担忧通通被祝福和渴望抵消。是的,月泉快二十岁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并诉诸实践。我只能祝福了。

元旦这天下午,月泉已抵达风景区,发给我她抢拍的一张渡鸦照片。冰雪铺满的大地上,晶莹剔透,蓝天似大锅盖扣压住远处的冰峰,那只黑色的大鸟盘旋在半空,只有远行的背影,然而,若磐大翅振翔,天堑即通途,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均有了可能。这怎不要人向往?月泉又发来一段文字:玄武峰,海拔5383米,位于长坪沟和双桥沟的中部,与骆驼峰、幺妹峰隔沟相望。此次我会量力而行,与高度无关,而是机缘,能遇见栖息的渡鸦,我马上返回。

我交代,必须注意安全,还要提醒许老三,时刻注意天气变化,鉴于你的身体,整个攀峰只有一天时间,切记。

元月二日,月泉手机还有信号。三日失去信号,那么她已经在攀峰。我估算,最迟元月四号她就回到长坪沟了。

三日这天,我心神不宁,茶饭不思。我一直口渴,不断地喝茶,想去上厕所,蹲半天却拉不出什么。烟瘾趁机涌来并发起猛攻,我极力克制,整个人不在状态。乔爷爷问我遇到什么事情。我说没事。他问第三遍时,我告知了实情。乔爷爷哦了声,眨巴着玻璃似的灰黄眼珠,念叨着“渡鸦”两个字。他没见过渡鸦,也许还是首次听说,自然不知渡鸦的神奇,也无法理解月泉之举了。他却满心的好奇,反复询问,关于渡鸦那样的鸟,关于月泉为何去看渡鸦。我不耐烦了,也无力气敷衍,不客气地答道,您懂不了。

老人哦了声,拉下脸庞,半天也抬不起头。我跑了几趟卫生间,进进出出,拼命地压制冒出的烟瘾。无聊中,翻出手机看渡鸦照片,老人也要看。我递给他看,随口说,渡鸦聚群时,最好聚在雪坡上,那时最好有太阳,强烈的光线聚焦它们身上,会反射出黑紫色的光芒,那种紫色……我笑了,眼睛不断眨巴,仿佛真有穿透肉身的亮光照来。

紫光……好。老人喃喃自语。接着又说,月泉有造化,要是我芸丫头也能……嗐,她就是看见,也会当作乌鸦吧。

我们随即沉默。沉寂中,老人半闭眼睛,似在打盹儿。我不断地看手机,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沉默中,不断被茶水填充的肚子又在发胀,便起身去卫生间。老人却惊醒一般,喃喃说道,芸丫头做错了事,你不原谅,我们没意见,但我们还是要说对不起……我关上卫生间的房门。

我一天都在焦虑不安中度过。快下班时,乔爷爷郑重地说道,你家丫头拍的照片,记得发给我看。没问题,好事共享。我满口答应。

一夜没睡,挨到清晨五点时,等到了月泉的信息。她发来的照片,让我不由得热泪盈眶。阳光。雪坡。栖息的渡鸦。金属般黑紫色的耀眼光芒。

接着是月泉的语音。妈妈,我在三千八百米的雪峰处,一个名叫牛栅门的雪坡,看见了栖息的渡鸦。真是好运气,阳光猛烈,而我就在雪坡边沿,一个大树蔸兜住我双脚,我离它们很近,那黑紫色的光芒照亮了我全身。要是能拍下我被渡鸦照亮的照片,该多好。

相片上黑紫色光芒越过屏幕穿透我肉身,前所未有的轻快弥漫了我。我飞快地回复:你什么时候返回?

我已经返回长坪沟——对了,出发时遇到了梁伯伯他们,回来再说。这里要下雪了,是暴雪,你看我运气多好,全是渡鸦所赐。妈妈,我终于体会到,我是你无可替代的女儿。

我嗯嗯点头,似乎月泉就在身边。激动中,我给乔爷爷转发了月泉发来的照片。乔爷爷正在酣睡吧?然而,这样的时刻,一天崭新的开始,黑紫色的幸运之光,见者有份。

天慢慢放亮。我毫无睡意,干脆起床做瑜伽。

一切准备就绪,吴阿姨也来了,我去上班。天空在飘雪,细密欢畅的雪片铺满了道路。途中,不断有微信消息来。月泉的吧?她的安全比什么都好,我不着急看,全神贯注地开车。到了疗养院,我点开手机微信页面。

除了月泉的消息,还有梁志的两条长语音。他来语音……我先听他说话。霎时,我的心揪成一团。梁志他们在攀峰,在毕棚沟附近,看见对面玄武峰的一处雪坡上,月泉在拍渡鸦,同行的队友为抓拍月泉和渡鸦的合影,一脚踏空,掉进了旁边的一个沟壑里,生死未卜。

我一时蒙了,来不及听下去,切断,再看月泉发来的照片和语音。

照片是一張合影——月泉正在拍摄栖息的渡鸦。阳光把黑紫色的光芒投射到月泉身上,增加了她轮廓的厚重感,而半侧微仰的胖脸闪烁一层釉光。她多像一尊女佛啊。我毫不犹豫地保存并转发给乔爷爷。

妈妈,我本来不想说梁伯伯他们的,但还是说下吧,这张照片就是他发来的,我们不是同一路线,不知他在哪里拍下的。他的一个队友,我知道你非常不愿意听到,我竟然遇到了,梁伯伯介绍我们时,我一听那名字就狠狠地瞪他……也许他并不知晓我是你女儿,但是,我必须瞪他,见一次瞪一次,提醒他曾经犯下的罪责不可饶恕。

我颤抖着手指再次点开梁志的语音。我那队友……上次在望江阁酒楼接风的尤鹏飞,记得吧?我们那时就在商量攀峰之事,没想到他为了拍月泉摔下去了,现在正在救援,要命的是,马上就要下大雪了……

是的,白雪普降,轻轻地落下,附着大地万物,然后覆盖,以无限扩大的雪茫茫现实将所有宣布为过往。

乔爷爷的电话来了。他问我是否快到了,又说,在下雪,你注意安全,另外,我把照片转给了芸丫头,她知道那是渡鸦,说一般人难得近距离见到……

原刊责编杨晓澜

【作者简介】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已出版散文集《山野虚构》《循环之水》《黑狗曾来过》、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等。曾获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湖北文学奖等奖项。小说、散文多次被转载并进入年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专业作家,湖北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朱朝敏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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