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丧偶
张因兵在老婆去世半年后,打算相亲。我知道从至亲的死亡中恢复需要多久,比如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十年,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完全走出来,也从未对父亲的死亡感到一丝的庆幸。我原本的生命破了个洞,而且是永远无法修补的。从老婆的死亡中恢复需要多久呢?我并不是质疑配偶是至亲的这一身份,需要正视的问题——这和是否有血缘关系还是有所不同的。从法律角度来说,一个人死后,继承权先是配偶,这说明配偶比起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是更为重要的一层关系。但维系关系的还是感情如何,反目成仇者不在少数,另一方的死亡,不是大快人心,也是一件解脱和值得庆贺的事情。就我所了解的,张因兵夫妻间不至于是仇人,但作为一个旁观者,还是觉得他在老婆死后半年就动了相亲的念头,多少有些操之过急。殡仪馆中张因兵扶着棺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亲友强行搀离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我们安慰的话语也还在飘荡。是的,我们希望他坚强点,早点走出来,去迎接新的生活。张因兵也正是按照我们的愿望去做的,按理说,我们应该感到欣慰才是,但是没有,挂掉电话后,我就在想应该多久从丧偶的痛苦中走出来。闲言碎语已经在朋友间传开。我接到李红的电话,这位房产中介因每日推荐各类房源说话过多,嗓音已从高中时的温柔变得有些沙哑,用词也过于书面。她虽尽力掩盖,我还是从她略带愤慨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兴奋。我们交换了一下细节。张因兵对她的寄托更多,不仅通知,更让她去介绍。这些年,我们这些高中同学甚少来往,尤其是女同学各自嫁为人妇后,业余生活都以丈夫为中心进行人际交往,而我们这些男同学也自觉保持合适的距离,偶尔的问候让同学情谊在职场的残酷和人情冷淡中更突显珍贵。交谈到最后,李红无法面对死去的苏雪,决定不伸出援手给张因兵介绍。她站在女性的立场不忿地说,你们男的没个好东西。好吧,可能男人间更容易理解吧。
在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中,早已发现了一个规律,不论在乡村还是城市,无所谓年龄和身份,一对配偶中,丧妻的总是会在更短时间内再去求偶,而女性若不是有特定的需求,比如儿女尚且年幼需要养育,多半不会再嫁。这一现象透露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社会学的问题,我当然无力或者没有兴趣去解释这一切,显然张因兵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有助于了解背后的问题。我承认,也是在这个动力的驱使下,让我对鳏夫张因兵的相亲事宜,热情关切起来。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论和好事者的挑唆,必须要声明的是,我没有任何的偏向性,我不会固执且迂腐地认为,丧偶者就必须要在痛苦中沉沦,继续守身如玉,心中守着贞节牌坊。这和父母死去要守孝三年一样不可理喻。寻求新生,不是世风日下,不需要进行道德上的谴责。一句话,把自己或者他人,都当个人看吧。谁能保证我们不会有丧偶的那天,至少一半的人是要面对的。总之,心平气和一些吧。
如今视频时代,大家观看了诸多花样百出的交通事故集锦后,对突如其来的车祸场面并无多大的触动。苏雪至亲之外的人,面对她的死亡,只剩下单薄且无奈的几句感慨——真不幸,命不好。对那些上了年纪阅尽风霜的人们来说,话语就更为刻薄,内核是一致的——命不长,该当要死。我们对苏雪死亡的更多细节,起初并不是从悲痛中的张因兵这里获取的。县城交通肇事科当科员的蔡青,在办公走廊上看到处理交通事故的老同学张因兵时,主动帮了不少忙,大都在职权范围内,行方便但不妨碍公正。如今的条件,行车记录仪、监控都在,大家也越来越懂法了,可操作空间太小,确实只能帮到这里。事后,蔡青如此向他解释。我们这些同学在私底下传阅着手机拍摄下的模糊且摇晃的车祸视频,一边对蔡青的偷录行为表示不妥,一边感慨命运对苏雪的不公。这与我们平时在网络上面对陌生人时的冷漠大为不同,所受到的内心冲击和对生而为人的怀疑,怎么说呢,一连好久,我在半梦半醒间都感觉自己要失控撞向行人。后来,每次经过路口,都有些犹豫。我都这样,就更不用说张因兵的状态了。苏雪死后,过了一个月,张因兵约我出来吃饭。餐馆里声音嘈杂,他的表情和言语融杂在砂锅的热气腾腾中。在他垂泪说着车祸前后的细节时,我脑海中温习着监控画面,最终还是忍住没说已经看过苏雪的车祸视频,没必要让他在丧妻的痛苦中再对同学情谊灰心和愤怒。任何糟心的事都应该远离这个生活不顺和饱经磨难的老友。
暮春的早上,苏雪照常骑着电动车从城区南边家中出发,七点五十分,在消防大队门口的十字路口,苏雪被一辆速度并不快的轿车撞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从苏雪的制服——黑色西装上衣和黑色短裙,认出她是路对面佳物超市的导购员。苏雪当场就死了。一公里外人民医院的救护车鸣笛让早高峰拥堵车辆依次让行的画面,当天就登上了融媒体的公众号和电视台的新闻栏目,在创建文明城市的大背景下,用以彰显日益提高的市民素质。至于车祸和苏雪本身,报道文末提到,希望大家出行注意安全,遵守交通规则,伤者早日康复。肇事司机在联系张因兵时颇费一番工夫。公交公司明文规定,司机在出车时不能接打电话。市内326路公交车,从市区北郊的起始站点经过市区的十几个站点(多为拥堵路段),抵达市区南郊的公交车站时,已是上午十点左右,距离苏雪死亡已有一个半小时。看着手机上的几十个未接电话,张因兵立刻感觉不妙。先前在华光路义乌商品城路段时,张因兵肩膀突然沉了一下,似千斤压顶,并伴有持续数秒的头晕和呕吐,他立刻急刹车,还遭到了乘客的一阵抱怨。确认噩耗后,他相信那是苏雪的提示,心灵感应是存在的。张因兵驱车半小时赶到医院,在死亡认定书上签下字。张因兵闷了一口酒,自语道,车速也不快,她没戴头盔,人怎么这么脆弱,碰巧了真是。他抬头看着我,又说,你说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就差那么几秒钟吗?非要闯这个红灯。张因兵确实没办法把怒气和怨气撒在肇事司机身上。同为司机,面对闯红灯等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肇事司机三十出头,人窝在墙角,埋着头,身上穿着工作服,见到张因兵一直哭着说,对不住,比张因兵哭得还凶,后面处理事故,都是他堂哥出面,说是受了刺激。真假不清楚,确实也倒霉,车买了两个多月,出了这事儿,考虑把车卖掉。苏雪闯红灯全责,交警進行协调,对方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给了两万抚恤金。张因兵说,他们也是买个心安,好歹也是一条命。这钱,张因兵给了苏雪的父母,失独的滋味不好受。天天哭,张因兵说,去了就是哭,后来苏雪她爸和我说,没事别来,看到你更伤心。苏雪脾气是急了点,但人善良。说到这里,张因兵又重复了句,是急,干什么都急,怕误点。
我并不满足上面的这些细节,张因兵又对我说了些后续的事情,我明白他需要有人向他打听这些,从中能得到关心,在讲述的过程中把内心的悲痛释放那么一些。这和事情刚发生时状态不同,当时大家的关心总让人觉得好奇的成分更多,一旦打听到什么后,如吃席一般抹嘴抬屁股就走人,不掏出塑料袋当着悲痛的家属的面再扫荡几眼装进去,已经算是善意之举。不出几天,他们对这些失去了兴趣,只在偶尔碰到时问候几声,能有多大的诚意呢?人性使然,我们有时何尝不是如此?当我再次追问时,的确有些担心我的老同学,揣测我只是为了写在这里,对死者进行二次消费。不是的,或者说并不局限于此。我愿意陪着张因兵温习这些细节,沉浸在类似的痛苦中,哪怕只能消解几分。接下来张因兵对我说的,是仅限于亲属,而不是我作为好友所能参与和有资格知道的。他的坦率和真诚,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真挚。我想到多年前,还在念大学的张因兵坐火车去西安找当时暗恋的女孩,中途停车,贪图便宜,从不多的生活费中,花了几百元买了一部手机,上车后发现手机被掉包,拿到手的只是一个样机。我在电话中听他说完,嘲笑他这个警校学生的弱智行径后,又问,你有手机,还买什么?张因兵委屈地说,我想送给你,你的手机都那么破了。十几年过去,无疾而终的学生恋情早已经成为笑谈,丧妻之痛又需要多久去愈合呢?
肇事司机没办法承受一条生命被自己夺走,苏雪判定死亡后,还是执意让医生去抢救。张因兵看到鉴定书上写着的死亡时间,再去对照病房中的苏雪,从心底对这个年轻人表示感谢,他使自己不是直接面对一具在停尸房里冰冷的尸体。苏雪一身黑色躺在病床上,血迹从简单包扎的后脑渗出,面目安详,倒无多大变化,只因脑袋充血,有些青紫,嘴唇没了血色,向两侧脸颊耷拉着。张因兵把苏雪挪到一个空置的房间里,等待更多的亲属到来。终于单独和妻子在一起,他手足无措又捶头顿足,努力克制哭声不要太大,眼淚涌出,滂沱到整个世界都被淹没了。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想到永远再也见不到苏雪,这是仅有的共处也是唯一再能触摸到苏雪的机会。张因兵双膝着地跪在瓷砖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苏雪的父母闻讯赶来,扑向死去的女儿,张因兵被挤到一旁,缓慢起身,冷静下来看着苏雪。她的身体在晃动,后脑又流出了一丝的血迹。苏雪的母亲哭晕过去。张因兵打来一盆水,用毛巾擦拭苏雪的身体,再穿寿衣。他从未这么仔细地打量过妻子的身体。婚姻五年,交往一年,六年的时间,即便是在对彼此身体都处于新鲜乐于去探索的时期,张因兵也没有这样去观察过。苏雪总是羞于展示自己的身体,习惯把灯关上。结婚后太过熟悉,也丧失了热忱,就算不经意看到,目光也不多做停留。苏雪三十岁,比张因兵小三岁,身体一向瘦削。毛巾从苏雪的身上轻微掠过,张因兵不敢太过用力。他想,为什么不多吃一点,总是想着节食和减肥。褪下内裤,翻身穿寿裤时,张因兵看到苏雪臀部因注射孕酮留着的细密针眼,眼泪再次涌出,滴落在皮肤上。
结婚五年,前面三年,张因兵和苏雪没考虑生孩子,或者准确说,是没有特意去对待这件事,没有采取措施,怀孕就要,没怀孕就这么过下去。两年过去,苏雪肚子一直没动静,身边的朋友逐渐为人父母,双方父母有点坐不住了。张母那句让苏雪去检查下,引发了婆媳间的第一次冲突。为什么不是你儿子不行呢?张因兵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忙说,是,我不行,肯定是我的问题,我去检查。这段画面,在此后我们的聚会中,被他反复提及,用来佐证婚姻生活中的辛酸和无奈。又这样过去两年,夫妻生活在长辈期盼延续后代和证明自己有生育能力的双重夹击下,完全变了味。过后,双方背过身捧着手机。两张疲惫虚无的脸孔,在黑夜中需要从更为遥远的网络中寻求安慰。每个月,苏雪还是来月经。大半年前,他俩去了医院,一个精子活力太低,一个孕酮过少,不能正常排卵。再三考虑,决定人工受孕。张因兵看着苏雪身上的针眼儿,想起他们去医院排队做检查,打针以及憧憬孩子的画面。五年的婚姻,最让他难忘的也是这半年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孩子。穿上寿裤的瞬间,张因兵的目光落在苏雪洁白微隆的小腹上,不知是错觉,还是苏雪死后月余回忆变得不可靠,肚子的确比平时大了些。
我为张因兵分享这些细节而欣慰的同时,又觉得不太对,这是否对苏雪不够尊重,确实过于隐私,也可能是我杂念过多,内心不够纯粹。他身上遭遇了如此的不幸,我只管去倾听好了,而不是吹毛求疵去质疑他。最根本的一点,我没有任何对苏雪的亵渎,而是发自内心的缅怀。张因兵说如果他俩能早点怀上孩子,苏雪成了全职妈妈,不用去上班,也就不会出车祸。又说,自己精子活力过弱,也是公交车司机的职业病,一天坐十个小时。如果前些年他不是炒股亏了那么多钱,就不用当公交车司机。张因兵在市区住宿舍,和苏雪两地分居,每周只能回去两次,晚上到家八点多,第二天一早再赶回市区。他申请调回县城,也一直没消息。就在上周,考虑到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公司才准予。张因兵心里清楚,公司是担心他开车走神,闯祸。去年有个司机,因为被罚,两个月不能上岗,没几天就在家里上吊了。公司也没什么额外的表示。现在,张因兵倒不想调回县城了。一来,宿舍也住习惯了。二来,回到家,到处都是苏雪的影子。自苏雪走后,家里一切都保持原样。说了多次,让岳父母把东西带回去,也没行动。现在的家中,俨然是苏雪的遗物展览馆。
桌上的砂锅已经彻底凉透了,我专门为张因兵点的爆炒腰花也没怎么动,凝固成黑乎乎的一坨,散发着膻味。我示意他动筷子,张因兵又开了瓶啤酒,顾自倒满。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脸,想从中发现一些细节。这些年,我们来往生疏,生活把我们推到了如此的境地,再也不是单身的那些年,可以心无旁骛,把友谊看得重要,在彼此的身上寄托沉重的情感;也不是我们高中同在一间宿舍,更不是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同居,每天分享彼此的事情,观察细微的情绪变化。慢慢地,我们一个月见一次,几个月见一次,再到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失去了及时和对方倾诉的兴趣。只待出神的一刻,才意识到好久没见面了。即便见面,吃顿饭,对坐喝酒,所说的也多为对生活的抱怨。分享得意时,也立刻会在对方的表情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失落。希望朋友过得好的朴素愿望,并不能冲散对自身的怀疑。共同的不幸和生活中的不如意将我们紧密团结在一起,这样的友谊更为牢固。
如今,张因兵率先一步丧偶。我早他许多年体验过丧父,悲痛已经被时间强行愈合,几道浅显的伤疤再去显摆显然是不妥当的。在整个酒局中,我搜肠刮肚,想找到一些不幸和不顺的事情,又那么徒劳,无非是感情不和,事业不顺,这又算得了什么。我见苏雪不超过五次,结婚前(他俩确定关系例行介绍给朋友),婚礼,葬礼,五年内,我记忆中也只有这些。相应的,张因兵见我妻子的次数,也大致如此。婚后,她们也并不愿意参与我们的酒局,她们的生活并无交集,在她们看来,我们这些男的,无非就是喝酒、追忆同学情谊、瞎吹这样的老三样而已。我们也从不强求她们跟着赴会到有些话题还是她们不在场为好。我对苏雪的了解极其有限,礼节性场合具有一定的欺骗性,如同张因兵认为我妻子脾气好,温柔,懂事,体贴,当然这些在她的身上都出现过,只是我越来越不配她继续保持这些优秀的特质。我们都有一种和自身相匹配的稳定的夫妻生活,普通又珍贵。当张因兵摇晃着身子走出饭馆时,那佝偻的后背,艰难的步履,和一个月前在火葬场他从停尸房抱着苏雪的遗像出来的身影相重叠。当时我站在告别厅的一侧,张因兵背对着我,正面对着亲友抬着的担架。张因兵被人搀扶着后退。被冰冻了一宿的苏雪被白布覆盖,置身在阳光下。我刚准备迎过去搀扶张因兵,妻子拽着我胳膊,扑在我的怀里,哀痛哭泣着。我抱着她。张因兵抱着遗像。围绕苏雪遗体一周,经过张因兵的面前,他已经哭得瘫软,我只匆匆把手放在他的肩膀,就快速走到外面。接下来的火化、埋葬都是亲人参与的环节。
我和张因兵站在刚下过雨的街边,挥手告别。我回家,他回宿舍,回到我们各自的生活中。妻子照例给我留了门廊的一盏灯。一会儿,妻子从卧室悄声走出来。她表情耐人寻味,没有过去我这么晚回来该有的怨气,并且罕见地为我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支着头。那种期待的眼神,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我们的家中又重燃了希望。当下的处境,让我内心满足,女儿在卧室里酣睡,妻子在对面。我想过丧偶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妻子也肯定這么想过,答案是我们很难去承受。女儿失去父母任意一方,怎么办?简直无法想象。张因兵的状态很糟,他垮掉了,如果是我,我也会垮掉。妻子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在寂静的夜晚,深远又可怖,似乎我的死亡也近在眼前。追问完细节后,我和妻子在一件事上达成共识,悲痛总会过去,而张因兵也会再婚,他才三十多岁。妻子说,你们男的,就是这样。自从妻子在公众号上见多了杀妻杀女的各类极端案件后,对我或者是男性的期望值确实没多高了,并不时对我说,实在过不下去,好聚好散,没必要下死手。
离上次和张因兵喝酒,又过去几个月。当我把张因兵打算相亲,并让我帮忙介绍对象的消息告诉妻子后,她冷笑一声,我说的什么,你们男的,就是这样。我问,那你觉得,死了老婆后,多久相亲才合适呢?妻子说,这才半年,他为什么要相亲,这还用问吗?我说,总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妻子说,不对,没那么简单,就算想找,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求人介绍,这太不正常了。那天晚上,我和妻子喝了一壶的茶,在张因兵求偶的问题上争执不下,我不想用我和妻子之间各自固执且有明显偏向性的对话来浪费各位的时间,总之我们谁也没有说服对方,后续我为张因兵介绍了位女士,以及他俩相亲的整个过程,我打算另开一篇文章继续探讨,这篇文章的主题无疑应该是苏雪,冲散属于她的版面是不合适的。可以透露一点我得到的最新消息,他们相处了没几天,就分手了。最后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许久后,张因兵在饭馆里,向我痛斥我介绍的相亲对象。在我的逼问下,他犹豫再三,终于告诉我,他决定立刻找个伴侣的缘由。苏雪死后半年,张因兵终于有勇气回到他和苏雪的家,并且修好了车祸现场被摔坏的手机。
二、求偶
前几天,张因兵对我说,他恨不得在胸前挂上个征婚启事的牌子。我在电话里笑起来,安抚他,没必要这样,又忍不住去设想牌子上要写的文字:张因兵,三十三岁,一米七,丧偶,无子,身体健康,有房有车,寻觅一名性格温柔的有缘女士组建家庭。这些信息打印出来贴在公交车司机座位的挡板上,乘客在投币或扫码时会注意到。热心好事的大妈大爷们看到后会记下再询问几句,现在未婚的大龄男女青年不在少数,效果应该不错。需要承认的一点是,张因兵的条件并不多么具有竞争力,至于工作,也无需去备注,他是一名公交车司机。不排除有些迷信的人,认为他有可能八字克妻。当然是开玩笑,张因兵还没有丧失理智要去这么做,就算有这想法,估计公司的人也不同意,还会处罚他。但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消减了这件事原本的悲情成分,又准确向我传达出他的迫切。
可悲的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朋友,大多已结婚生子。可选择的面有些窄了,更合适张因兵的是同样丧偶或是离异不带孩子的。这有点苛刻了。至于还没找对象的,又年龄合适的,多少有些隐疾,对婚姻不感兴趣,或是不愿意将就。张因兵显然不是特别出众到让人一见倾心的。张因兵说,我怎么就不能找个年轻的呢。随后,他又说了些自己的要求,年轻貌美,知书达理,孝敬老人,家境殷实。总之,他罗列的字句,伴随着我“嗯嗯你继续说”,语调越来越低沉,没了底气,最后加上一句,不一定都满足。当然怎么也要比苏雪的条件更好些吧,他没说出来更重要的一点。这次通话,同过去张因兵在丧偶的日子里频繁的电话一样,只是单纯地向我倾诉,并没有寄太多的希望。我的交际圈子他也清楚,也就又没了下文。生活照常,我也等待着他下次的抱怨。再说,张因兵也肯定委托了其他的人努力,包括他的亲属、同事,甚至对过往错失的机会再尝试一番。这是自己的事情,外人很少能帮得上忙。我的态度发生根本变化,热心张罗起来,是因又过了十几天,张因兵告诉了我一件事。
需要补充一点,关于前后因果的关系,张因兵讲得比较简单,这情有可原,任谁也不愿意对一个与自己的亡妻有过不轨行迹的男人进行过多的讲述,它不仅涉及男人的尊严,在固有的认识中,女性出轨比男性出轨要更不容易接受。还有对死者过去形象的否定,死无对证是一方面,而无法去深究或者去发泄愤怒,且被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死去的人缅怀和释然所左右的情绪让张因兵更矛盾。综合以上种种,我完全理解,他那怒不可遏却又懊恼自责的语气和态度,我也没有在细节上去深究。那么,接下来我所说的一切,是对张因兵语无伦次发言的整理,以及对这次颇神秘且富有张力的见面一次文学化的虚构,其中所夹杂的不论是出于善意的脱离现实的感受,还是超过常理和固有认识中的不解之处,都可以用一句轻描淡写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来进行掩饰。过了许久,再去回望,我更多的感受是,事情如此发生倒是契合,不然应该怎么样呢?后一句,也是张因兵去拥抱这一切后的感悟。
手机修好后,张因兵看到许多苏雪好友发来的慰问信息,多半是先求证,听说你出事了,是真的吗?过一会儿再发来双手合十以及点蜡的表情。在目不暇接的蜡烛中,过去半年张因兵平复的心情再次被悲痛侵袭。他又翻看了苏雪的相册,从中了解到一个崭新的并不为自己所熟悉的妻子的另一面。手机中多半以苏雪滤镜下的自拍为主,皮肤晶莹剔透,粉嫩到如同一个娃娃。在社会畸形的审美中,毫无血色过度异化的照片让张因兵联想到玩物。总之,充斥着对女性的亵渎。这种想法,让他有些自责,又劝慰自己,这是大众爱美的表现,并不应该多做苛责。其中有几张是苏雪和部门的姐妹聚餐的照片,一帮人在KTV的包间里,桌子上摆放着酒瓶,她们迷醉的脸上映着缤纷的灯光,摆出妖娆的姿态。细看,有一个女同事的底裤都露出来了。好在聚会中并没有男性,或者有,但没在照片中出现。张因兵发现近两年,尤其是自他在市区当公交司机,住公司宿舍,几天才回家一次,事实分居后,对妻子的生活是如此缺乏了解,蘇雪和自己的聊天中,也都是吃饭了吗、几点回来这些日常问候,连称呼都省略了。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都避免分享彼此的生活。张因兵出车期间不能接打电话,在有限的空闲时间,他虽手机不离身,也都在刷视频和追看网络小说,有紧急的事情,他喜欢通电话,几句话就可以说完。更不为人知的是,张因兵想有一种更为独立的生活,在婚姻中保持着弹性自由,这也是他这两年一直对调回县城热情不高的原因。这话另说。
每个人都有隐秘的事情,即便是夫妻,也不应该完全袒露。其实何止夫妻,任何关系都没办法抵御完全袒露的冲击。现在来看,张因兵故意淡化对生活的分享,这样的处理对双方来说都更为便利。在张因兵寻欢的时刻,妻子也并没有如他所设想,下班回到家,吃完饭呆坐在床上或沙发上看手机,或是早就睡着了。张因兵想起来,有不少次,苏雪微信回复慢,或是没接电话,措辞一般都是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或是没看到。她总是给人缺觉的感觉,白天在柜台前站着,可能需要说太多的话。刚认识那会儿,张因兵约吃饭,提前去商场,看到苏雪站在卖化妆品的柜台前,一番殷勤讲解,顾客还是不为所动地走了。如今想起苏雪在背后翻白眼的样子,可爱又可笑。那时,他俩还没熟悉彼此的身体,在对方面前,谨小慎微收敛自己的粗鄙之处,虽知道未来会结婚(相亲的目的使然),但还是有足够的热情去等待对方。
张因兵在苏雪的手机相册里看到一张聊天截图,对方是陈师傅,晚上十点左右,这是苏雪惯常入睡的时间。陈师傅问,睡了没有?苏雪说,还没。又说,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四天没联系了。陈师傅回道,我哪有你时间自由。又说,这会儿刚有点时间,在想你。苏雪说,都是我在想你。张因兵找到陈师傅的微信,苏雪出事后,他连问了几天,在吗?最近怎么样?你怎么不回我信息?手机也不接。再然后,就没消息了。之前的聊天是空白的。他打开陈师傅的朋友圈,空白,横杠,没有任何的内容,他克制自己的愤怒,回了一个句号,对方已经不是好友。张因兵不停地设想,这两个人究竟是何种关系,又进展到何种地步。张因兵在手机的相册里找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照片——后来证实这就是陈从忠,自拍中,他对着镜头面露笑容,刻意抿着嘴角,不至于露出牙齿,算不上英俊,对比张因兵晒黑的肤色,又多了一份儒雅。他戴着眼镜,穿着一件蓝色的圆领长袖衫,背景是书架,具体什么书看不出来。张因兵几乎立刻判定,这不是凶恶的人,对方也打不过自己,即便不知道对方的身高和体重以及他的任何背景资料,这当然并不完全依赖张因兵在高中是体育生,大学念的警校,有过系统的锻炼和降服人的功底。这个男性直觉的发现,让他的心里多少好受些。他又端详了一阵陈从忠,想从中找到苏雪喜欢的原因。陈从忠脸上流露出的表情真切地刺痛了他。
张因兵和苏雪没有互相查对方手机的习惯,婚后五年来,一直信任对方。张因兵在微信的支付账单上,没有发现酒店开房以及额外的消费,或者是她定期进行清理,更大的可能是,这些消费是男方支付。苏雪两千多的底薪,提成不固定,细算下来,每个月能有四千出头,这和张因兵差不多。他们没有房贷,没有孩子,除了张因兵婚前炒黄金赔了二十多万,每个月要还两千左右的贷款,他们的生活安定,各自留着,互不多问。在一些大额的家庭支出上,也多半由张因兵负责。苏雪作为独生女,并不是那种大手大脚的人,和其他同事在首饰柜台上养成的见多了有钱的顾客多少有些势利不同,她身上依旧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朴实。结婚时,由女方陪送的马自达留给张因兵开,她上下班骑电动车。想到这里,张因兵内心怜悯,如果苏雪早点考驾照,会开车,就不会骑着电动车被撞死了,即便出车祸,她坐在车里,也不会死。不过又一想,从家里到商场,短短几公里的路,苏雪为了方便,还是会骑电动车。死亡是注定的。张因兵放下手机,躺在沙发上叹气,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他俩的结婚照,因修图过度,面目失真。苏雪穿着洁白的婚纱,让他想起在医院里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他无力再去改变房间里的任何陈设,血液如被抽干。
张因兵请了病假,关在家中,几天都没出门。如果说半年前苏雪的死亡对张因兵来说是痛彻心扉,那这次就是心如死灰,是背叛和耻辱,就算苏雪再死一遍,他都不会如此难受。这是一种毁灭性的死亡。他内心充斥着无数的念头,从起初要手刃陈从忠到告诉苏雪的父母,与她死后留下的任何痕迹划清界限。最后,他终于说服自己,犯罪和自暴自弃都是不值得,且毫无必要,他应该更好地生活,尽早摆脱出来,要活得更好。他想到此前对婚姻那些失望的时刻。如今他丧偶,恢复了自由身,可以再去选择。想到这里,不论是出于对死去的苏雪的报复,还是对新生活的期盼,他逐个给朋友打电话,要求给他介绍女朋友。遭受到我们这些朋友的一致抨击,你怎么对得起苏雪,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见完陈从忠,张因兵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到现在,我再回味张因兵对我所说的一切,大概能理解他为什么言语如此急迫,神情慌张到像是自己才是见不得人的一方——男性的耻辱。若不是非要找我去倾诉以排解内心的郁结,任谁都不愿意说出这种事。我没有辜负他对我的信任,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克制和体面进行了一番鼓励和敬佩。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和对我的怀疑,点烟时手颤抖着,脑海中大致也闪过另外一种可能,也是绝大多数男性身处他的位置更合乎情理的可能,应该教训这个陈从忠,勾搭老婆,这口恶气也忍得下去?绿帽子都戴在头上了,还能和他见面,有什么可说的。我也对张因兵和陈从忠一个小时的会面过程交谈的内容感兴趣,强忍着没有去打听,一来显得婆妈,二来也要照顾朋友的脸面。我所知道的都是张因兵主动对我说的,我不知道的就和我们每个人不愿诉说的秘密一样,植入我们的肉体内,与精神融为一体,在此后的人生中,作为一份谈不上宝贵的经验,暗合我们的秉性,左右未来的行径。我绝对不想把张因兵塑造成懦夫的样子,这并不单纯因我们的友谊,我更激赏的是,他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来的沉稳和理性。不论苏雪和陈从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往,缺乏证据是一方面,暧昧并不那么容易让人记恨,若说对婚姻的不忠,张因兵之前多次的寻欢又该如何去认定。
据张因兵说,是陈从忠给他打电话(打到苏雪的手机上),要求见一面,电话中温柔的语气以及对苏雪车祸死亡的缅怀一时无法让他拒绝。我心想,这里面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张因兵需要给自己解脱,共同缅怀苏雪是一方面;与陈从忠交流显然比和我们这些老同学会更深入一些,毕竟我们对彼此家眷的情况都所知太少,熟人的程度都达不到;他要给自己找个说法,具体两个人是什么关系,陈从忠见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不明白他俩具体见面的情形,这次见面前后有太多耐人寻味的地方,比如,张因兵同意见面时的心理活动,是谁定的见面地点,谁先到的,又是谁付的账,见面后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是什么,等等,这些都是琐碎和不值一提的,但在我看来,这些更值得玩味。张因兵略过了我所关注的这些细节,大概也觉得这并不重要。对于陈从忠,张因兵说,不到一米七,机关科员,负责给领导写报告。从茶楼出来,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张因兵注意到陈从忠脚步很轻。坐下,点上茶,张因兵抿了一口,感到燙嘴,陈从忠说他的老婆也死了。这话有些突兀,没有前因后果,但有足够的分量,让这次谈话的重心发生了明显的偏离,起码把张因兵心中的怒火顿时浇灭了多半。两个丧偶的男人,共同的不幸让他们的内心靠近。去年夏天,陈从忠的老婆在晨跑时由于地滑,仰头摔在地上,磕到后脑勺。陈从忠说,我们正在备孕,她身体指标不太好,医生让她减肥。她晨跑,六点多出门,绕公园跑两圈,二十多分钟,七点多没回来,我八点过五分接到电话。一个晨练的老头儿发现她时,鲜血的周围,蚂蚁围了一圈。这个细节,张因兵印象深刻,转述给我。张因兵也分享了苏雪的死亡,细节具体到被什么样的车撞了,肇事司机怎么懊悔,略过他清洗苏雪身子穿寿衣的片段,重点放在苏雪的手机以及微信的信息上。话到这里,留下话头,递给陈从忠,让他坦白。
苏雪是陈从忠曾经的相亲对象,瞒着家长,曾交往了一阵,不长,大概有半个多月。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盖因陈从忠的父母认为苏雪的工作一般,配不上儿子公务员的身份。这是张因兵从陈从忠那句“条件不合适”揣摩到的。陈从忠又说,去年我老婆死后,苏雪看到我发的讣告,我们偶尔会说几句话。丧妻之痛,内心脆弱。陈从忠承认,过去六七年,他对苏雪一直有好感,但仅限于此。张因兵复述至此,露出轻蔑的笑容,问我,他这么说你相信吗?我说,法律还讲究疑罪从无。张因兵说,话是这么说,你觉得这符合人性吗?我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还是有那种真感情存在的。他妈的,张因兵说,他们是感情,那我和苏雪算什么。有那么一个时刻,我觉得自己成了陈从忠,老婆死了,遇到先前相好的人,去克制是有点儿困难。听完陈从忠的丧妻经过后,张因兵故意说,苏雪的手机修复了,记录都找回来了。我忙问,陈从忠怎么说的?张因兵问,你要碰到这种事,会怎么做?我问,你什么意思?张因兵喝了口酒说,这事不提了。
最终让张因兵不去追究这一切的,不是陈从忠的态度,也不是他和苏雪的事情本身,是他完全理解了陈从忠和苏雪。略过学生时期的恋情,以及刚踏入社会时的取乐,在和苏雪结婚前,与张因兵进行到谈婚论嫁阶段的女性也有一个。双方的家庭条件相仿,双职工,父母有退休金,算不得殷实,也衣食无忧。过了二十七岁,张因兵放弃了不切实际发财的念想,背着二十几万的债务,从外地回到父母的身边,经由他们做主,成了一名公交司机。架不住亲友的热心,张因兵经历几次相亲失败后,和潘娉认识。他俩吃过两次饭,看完一场电影,入夜后在人民公园的草坪上牵过手。以上是他俩交往的全部。父母对潘娉的身高不满意,个矮的基因不能再传给下一代,又搬出张因兵因为身高差两厘米体检不达标,托好关系都没办法考狱警,只能当个公交司机。张因兵说,他俩有感情。这遭到母亲的一顿呵斥,两天就有感情了,比对你妈感情都深?一句句延伸下去,重提他败光二十多万的事儿,彻底让张因兵没了脾气,躲进卧室,喝光一瓶白酒后忍痛把潘娉的电话删了。婚后,张因兵有次在佳物超市,远远看到潘娉推着购物车在妇婴区选东西,矮小且动人的身影在货架间若隐若现,直到对方目光扫过自己,瞬间的诧异调换到怨恨。张因兵转身走了,忘记买苏雪嘱托的洗衣液。听完陈从忠的说辞,张因兵脑海中想起了潘娉的眼神,对自己不告而别、没有勇气对她说明、受制于父母的态度,充满了自责。张因兵心想,若是现在有机会见到潘娉,他会说当时的困境,如果有可能继续,他是否能扼住内心的渴望呢?陈从忠后来说些什么,张因兵提不起兴趣再去听,事已至此,再去追究,无非是给自己套上枷锁。
告别时,陈从忠问他去哪儿,可以捎一段路。打开车门,张因兵看到副驾驶上黑红相间的安全带,闪现出在苏雪手机里存的一张自拍——苏雪微笑着,一根手指假意戳在脸颊的酒窝,黑红相间的安全带紧贴在她胸口处。再次望向车厢,对比平时开的马自达,陈从忠的车要更宽敞和舒适。车开走,张因兵看到车牌号以英文字母SX开头。具体数字,如今他早已忘掉。我看着对面的张因兵,已经无力对他的这些讲述再掺杂个人化的评判,他过于怯懦,在丧偶后,进而失去作为一个丈夫应有的地位。当他又问我,车震是什么感觉时,我的忍耐已经到头,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背部,走去餐馆的柜台结账。
在亲友们的眼中,张因兵想去相亲,标志着他走出了丧偶的阴影。没人去关心张因兵具体是怎么想的,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刻发动身边的人张罗起来。张因兵旁敲侧击,托人打听潘娉的情况。在得知她已经结婚,且三年前生下一个儿子,目前又怀孕后,张因兵的父母为错失一个目前看来能生育且不会横死的儿媳惋惜。当初的刁难和阻拦,对儿子不公是一方面,说到底对家庭也是一个消耗,再婚的一切程序和花销不能节省,儿子的履历上多了次婚姻,本就不出众的条件更摆不上台面。此后,不出意外,张因兵会相亲多次,最终会和某位女士在结婚一事上达成一致,共组家庭。这都无需再费笔墨。对张因兵来说,更为重要的是,他终于决定和过去告别。
张因兵把有关苏雪的遗物整理打包,送回她父母的家中。苏雪的父母对女婿再组家庭的念头有心理准备,只是女儿死了才半年,内心多少有些看法。为什么这么着急呢?苏雪的母亲把茶水端到女婿的面前,一开口就哽咽了。客厅里摆放的大小包裹,与苏雪出嫁前搬家的场面并无不同。张因兵低头抚摸着茶杯,茶叶缓慢下落,挤压在杯底。我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张因兵说完就后悔了,接下来,他就这么坐着,低着头,面对岳母的哭泣,想起第一次来苏雪家里,在吃饭的间隙,他和苏雪的父亲来到厨房抽烟。在抽油烟机噪音的掩盖下,准岳父示意张因兵看向客厅。苏雪和母亲边吃饭边盯着电视机,神情和姿态如此一致。张因兵从岳父的表情中看出,他为当下的生活感到满意。这对母女,分别是他和张因兵将来的妻子。五年过去。岳父又示意张因兵去抽烟。来到厨房,张因兵顺着岳父的目光,望向客厅里还在抽泣的岳母。岳父开口说,都是男的,你不说我也明白。张因兵叹了口气。岳父又说,往后,不要来了。
原刊责编易清华
【作者简介】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著有小说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等多部作品。近些年完成《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乡村三部曲”。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魏思孝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